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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全集

_223 阿越(现代)
[1]即子庄关,后世之紫荆关。
[2]按,本节描叙之太行地理,主要参考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五卷。又,据严氏同书考证,太行诸道,古今地形地貌有相差极大者,许多道路,中古时期只能单骑通行,而近世已可通汽车;甚至有唐宋时与明清时大异者。其中原由,非作者所知,若有好奇,请询之于历史地理方家。但诸陉详情,仍请诸君以小说描叙为主。
最新第三卷第三十二章三更雪压飞狐城(二之全)
第三十二章三更雪压飞狐城(二之全)
绍圣七年十月六日。
太行山的北部山区,从前一个晚上起,飘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雪。这场雪不是很大,在地势较低的地区,地面上只是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但是,这样的天气,已经令从宋朝河东路瓶形寨至辽国西京道灵丘的那条八十里的山间谷道,更加难走。
这条道路已经废弃许久了[1]。这八十里的谷道,半程是山间谷道,半程则是由滱水[2]河谷自然形成的,此后经历代先民的开辟,便在此处形成了一条沿溪河而走,可通车骑的道路。这一条道路,也被视为飞狐道的一部分。但是,最晚是入宋以后,这条道路被人们渐渐的荒弃了。因为道路联结的两端,分属于宋辽两个对立的国家,即使是在两国关系良好的时候,商旅、使者的往来,也不会走这条道路。河东路出雁门至大同,有一条隋唐以来的官道;河北地区更是往来便畅,除非奸细或者贼盗,几乎不会有人来这儿。在人迹罕至最少近百年后,原来的道路都许多都湮没不见了,许多地方草长没膝,甚至长满了横七杂八的灌木。很难想像,这里竟然曾经也是一条重要的道路,甚至还曾经商旅往来,十分热闹。
但在十月六日这一天,这条废弃的古道上,却突然出现了数以千计的骑兵,朝着灵丘城的方向前进。这是一支奇怪的军队,骑士们装扮各异,有些是典型的游牧民穿着,头戴毛皮覆耳帽,身穿窄袖长袍——既有左衽,也有右衽;但还有相当一部分骑士,一看就是陕西汉人的穿着,厚厚的绵袍外面,裹着一件宋军常穿的紫衫,还套着深绿色的背子——上面都绣着“河套”二字。而他们低声交谈的语言也各式各样,虽然主要都是说陕西官话,但也有一些人说着难懂的蕃语,有时候一次交谈,甚至包含三四种语言,而他们互相之间,竟然也都能听懂对方在说些什么。
他们的队列拖得很长,大半也是因为道路所限,迫不得已。走在这支骑兵最前头的,是五十骑左右的骑兵,他们超出大部队十多里,谨慎的搜索前进,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就会停下来,将自己隐藏在道旁的树木、岩石之后,抓紧手中的长弓。偶尔,在这条道路上,也会有一些砍柴的樵夫出现,他们接到的命令,就是毫不留情的射杀。尽管这些倒霉的樵夫几乎不可能是敌方的细作,无论是东边的灵丘也好,西边的瓶形寨也好,他们的探马最多放到城外二十里——这是最完美的距离,既足够让他们的守军对敌袭做出反应,同时也能很好的保证细作的生命安全。但这些人显得十分小心,的确,行走在这条道路上,道路两旁的大山阴森森的耸立着,倘若敌军提前知道行踪,在路边的山上设伏,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毕竟,哪怕是简单的搜索道路两旁的山头也是不可能的——如果那样的话,前锋小股部队行进的速度,只怕比部队最后面的神卫营都要慢,这八十里的谷道,走上两天也不见得能走完。
而在这五十名骑兵身后十里左右的,是数百名骑着骡子或驴,手里拿着斧头、长锯等工具的男子,他们中间有些穿的背子上绣着一张正待发射的床子弩——这是宋军某几支神卫营选择的徽记。但更多的人更像是普通的百姓。在那些神卫营士兵的指挥下,这些人熟练的砍倒、搬开道路上的树木,甚至还来得及给一些坑洼泥泞的地方铺上木板。
在他们的身后几里,则是四五千骑的大队骑兵。以及队伍最后方的,拖着火炮的牛车,与神卫十九营的宋军们。
“十哥,你说这个走法,天黑前能赶到灵丘么?”
一个三十来岁的神卫营武官抬头望了望天色,天空中细小的雪花乱舞着,看不出什么时辰来,他低声呸了一下,说道:“这条道,俺和吴将军帐下的徐参军一道,走了四五回,也拿着沙漏计算过时辰,路是难走一点,但并非走不了,天黑前,定能赶到灵丘。”说完,又轻轻掸了下头盔上的雪花,朝问话的那个武官说道:“仲礼,你到后头盯紧点,才走了三四十里,已经扔掉两门火炮了,振威脸色已是很难看了,再出点差错……”他的这句话都没有说完,一个守阙忠士小跑着过来,说道:“陈将军,范将军请你过去说话。”
他点点头,催着那个叫“仲礼”的武官去了,刚转身上马,朝着神卫营车队的中央驰去。
这个男子叫做陈庆远,乃是宋军神卫第十九营的都行军参军,官至致果副尉,因为行第第十,所以军中常呼为“十哥”。他口中的“振威”,正是该营都指挥使,振威校尉范丘。宋军的编制、武阶,皆以神卫营最为混乱,大的神卫营规模庞大,主将往往以昭武校尉担任,与一个军相同;小的则主将不过一致果校尉。而这个十九营,规模虽然不大,但因为装备了十门克虏炮,主将便也官至从六品上的振威校尉,连个都参军也是致果副尉。
没跑多久,陈庆远便已见着范丘,他骑了一匹黑马,正微侧着身子,和身边的几个参军低声说着什么,见到陈庆远过来,范丘不待他行礼参见,便说道:“十将军,你不是与徐参军去勘了四五回路么?”
“是。小将……”
范丘却是没什么耐心听他解释,“一共便只十门炮,一门翻在路旁,一门陷在那破水沟里!他吴昭武是不心疼,一声令下,扔了继续赶路。俺老范有甚家当?可是你十将军回来说了,这条道尚能通车乘的,火炮也走得动。这前半路是好走的,便已丢了两门炮,后半程你打算再丢几门?”
陈庆远被范丘数落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也不知如何辩解。此番他们受令到河套蕃军的吴安国帐下听令,这吴安国乃是当朝名将,陈庆远也好、范丘也好,都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吴安国说要做什么,便是什么。就算是吴安国说要打灵丘,他们虽然心里觉得十分荒唐,却也无人敢有丝毫的异议。几个月来,陈庆远便随着吴安国的几个参军一道秘密勘察地形、道路。他给吴安国的建议,也是谨守本份的,既未夸大,也不曾故意叫苦——这条道路,虽然有一二十处地方比较棘手,但火炮勉强是可以通行的——如果吴安国肯让他们先在前头好好修整下道路的话。
但是,今天的这场雪,却是谁也不曾料到的。而且,陈庆远也想不到,吴安国根本不准备让他们好好修整道路,他的命令十分粗鲁,却不容置疑——所有掉队的士兵也罢、车辆也罢,都弃之不理。道路也只是粗粗修葺一下,能让车马通过就成。全军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证行军的速度,遇到一些麻烦的地方,他甚至会亲自下马去砍树。
陈庆远清楚的明白“不惜一切代价”指的是什么,吴安国的一个参军路上不小心从马上跌下来,摔断了腿,吴安国冷酷无情的将他丢在了路上——这样的天气,如果他不能忍耐着回到瓶形寨的话,能不能活过这个晚上,是很难说的。晚上山间会很冷,还会有野兽出没。
但吴安国的心却似是铁做的。他既然连他的参军都能抛弃,几门火炮又算得了什么?范丘急得跳脚,可他也只敢找陈庆远来发作。连留下一些士兵在后头处理那两门火炮他也不敢。吴安国的命令是一丝都不能打折扣的。
所有跟不上他行军节奏的东西,都将被抛弃。
这个就是命运。陈庆远毫不怀疑,如果神卫营成为累赘,那么吴安国也会马上抛弃掉整个神卫营。他参加了几次极度机密的军事会议,虽然没有明言,但是他毕竟是讲武堂的高材生,也曾经参加过对西夏的战争,虽然那时候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低级武官。陈庆远能够感觉得到,吴安国肯定制定了好几种作战方案,而且其中不止一种,是不包括他们神卫十九营的。
可是,无论如何,陈庆远都想参加这次作战。他勘探道路时,最远到达过离灵丘城不过十里的山上,那城池便建在滱水的东北,扼着这条道路的终点,虽然不是什么雄伟的大城池,却也十分坚固,堪称易守难攻。辽军的防守也算得上谨慎,在滱水的两岸,灵丘城外,有许多的村庄农田,因此白天的时候,灵丘的城门是打开的,偶尔这座城市还会接待一些陌生的商人,但进出的人们都会受到严厉的盘查。哨探放到了村庄以外很远的地方,尽管那些哨探经常偷懒,陈庆远亲眼看到他们曾经钻进一个村庄中,一直到天色将晚,才心满意足的出来,回到城中。
这等程度的松懈是可以理解的,一座本来就不太可能被攻击的城池,再加上开战五个多月,这里就从来没有过任何的战事。无论是谁把守这座城池,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将百姓关在城内五个多月,让哨探们象猎犬一样时刻警醒。
况且,即使辽军有这样的松懈,陈庆远也怀疑他们能否攻得下灵丘。
从发现他们那一刻算起,辽人的援军最多两天就可以赶到,快的话也许只要一天多点,如果有援军赶到的话,就意味着他们已经失败——这是不言而喻的,他们事实上也只带了三天的粮草。很可能,如果一天之内攻不下,吴安国就会放弃,那么,到时候,他们能做的只能是逃命,他们的火炮,所有带到灵丘城下的,要么自己炸掉,要么就成为辽军的战利品。
这看起来是有些疯狂。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陈庆远也好,范丘也好,似乎都没有质疑。一方面固然是不敢,另一方面,他们心里面也没有认真想过要去质疑这件事。
这其中的原因,仅仅只是因为,他们的主将是那个人。
陈庆远不想错过这次作战也是同一个原因。
他希望自己能在那个人麾下作战——那个在讲武学堂,被视为反面典型,被所有的教官口诛笔伐,异口同声的讥讽,甚至谩骂的家伙!
当陈庆远正在为他的火炮被范丘数落的时候,几十里外的灵丘县衙,正在大摆宴席。宴会的主人是大辽的灵丘县令檀迦,他的客人,则包括灵丘县丞、主簿、县尉在内,几乎灵丘县所有的头面人物。
大辽的这个边境小县,全县人口只有三千户。可是与西京道的许多汉人州县一样,在灵丘,也有七大势家豪族。这七家豪强,不仅控制着灵丘全县半数以上的田地,更加重要的是,每个家族都人多势众,并有许多百姓唯其马首是瞻。因此,灵丘令檀迦从宴会开始,目光就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七大势家的族长们身上。
大约五天之前,檀迦收到耶律冲哥的信件,在信中,耶律冲哥再三嘱咐,要他切不可掉以轻心,务必慎始慎终,确保灵丘不失。对于耶律冲哥的杞人忧天,檀迦心里很不以为然。
大辽与南朝不同,即使是在太平中兴以来大兴科举,但科举出身的官员,依然属于少数。在州县守令这一级,科举出身之官员不足三成,其余的,无论是因为族群血缘、门阀势力,亦或是个人的能力声望,都可以归纳为“察举制”。耶律信在西京道经营日久,因此西京的地方守令,绝大部分都与耶律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在南朝,这种制度必然引发严重的地方割据,但大辽制度远优于南朝,朝廷内倚御帐、宫卫,以契丹、奚部为本,外有科举文官相维,以渤海、汉人为枝,这种国体政制上的根本区别,让割据之患,在大辽成为一种微不足道的风险。但在另一方面,在这种制度之下,要让受耶律信荐举担任灵丘令的檀迦多么尊重他的竞争对手耶律冲哥的命令,那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当年檀迦也曾经跟随耶律信南征北战,颇立功勋,且略有智术,否则耶律信也不会荐他去当县令。因此,对于战局,檀迦也有自己的看法。他不愿意指责耶律冲哥胆小,但是他过于谨慎,并且对这场战争持消极态度,却也是有目共睹之事。在檀迦看来,耶律冲哥是完全有能力在河东掀起惊天风浪来的,可他却什么也不做。五六个月过去了,这场战争很可能就要结束了,他却来要他谨慎小心,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只是个姿态。战争结束后,耶律冲哥需要有所解释,于是他开始做准备了。
灵丘——休说灵丘城易守难攻,与瓶形寨之间的道路早已废弃难行,就算宋军来攻,万一他守不住此城,还可以退守东南二十里外的隘门天险,那里高峰隐天,深溪埒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宋军轻易是攻不破的,而蔚州、飞狐援军,却可以迅速赶到——可以说,灵丘是固若金汤。而南朝将领,也断不会如此愚蠢!在檀迦看来,灵丘其实已无战略价值,宋人要攻大同,自可出雁门或大石谷;就算真要取飞狐,也可以从定州倒马关北上——又何必舍近求远,去易取难,来攻打灵丘?就算夺了灵丘,想北进蔚州,还有隋长城与直谷关之险;经由飞狐古道去攻打飞狐——怎么看都是倒马关更好走些。
人人都知道,无论是平时还是战时,灵丘县,都只是大辽朝一个最偏僻的边疆角落。它的户口,尚不及蔚州州治所在灵仙县的六分之一!这是个被人遗忘的地方,四年前,当灵丘令出缺的时候,就没有几个人愿意来此,檀迦若非其时已经四十五六岁,四处征战有些力不从心,兼他家乡应州浑源县离灵丘不远,他也不会愿意来灵丘。
而另一个现实,也证明了檀迦是正确的。
战争开始后,飞狐每户抽一丁,征召了约五千汉军,并有千余骑契丹骑兵协防;蔚州虽平时只有少量兵力,但灵仙县却设有宫分军提辖司,一旦有警,不仅可征召数万汉军,还可以随时征召起数以千计的宫分军来。而相比之下,灵丘县却连一个契丹人都没有,全是汉军——准确的说,是所谓的“五京乡丁”。
这固然与大辽一向的战争理念有关——大辽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都崇尚将大军集结起来,集中力量,伺机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而不关注于一城一地之得失。尤其是契丹本部兵力有限,条件亦不允许他们四处设防。因此各州县之防守,辽军往往采取一种更为灵活的方式。一方面,卫王萧佑丹设计的制度中,是依靠着各地宫卫提辖司、石烈为骨干,联合本地部族或豪强来守卫乡土;另一方面,他们也不到处都驻扎重兵浪费兵力与国力,而是根据敌人的行动而迅速的调兵增援。
比如在和平的年份,尽管是边界,灵丘县也没有驻军,只有县尉下面有十几号公人,还是轮流听差。战事一起,檀迦就立即征召了三千汉军来守备本县。而倘若灵丘遭到宋军袭击,附近的辽军都会向此增援,他们的兵力,也会成倍的增加——从法令上来,大辽是全民皆兵的国家,所有的成年男子,都有参战的义务。
当然,那仅仅只是法令,执行起来会大打折扣——虽然檀迦理论上可以在灵丘征召上万的五京乡丁,可任何人都知道,这是他永远不可能做到的事。
同样的道理,灵丘只有三千五京乡丁守备的事实,也说明了灵丘真正的战略地位。
“宋军……宋军若、若是敢来,俺、俺就管叫……叫他有来、无回、无回……”县尉史香有点喝高了,歪歪斜斜的起身,端起酒碗,猛灌了一大口,高声喊叫着,“俺跟你们说……说……”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接下来要讲的内容,自从七年前史香在县南的太白山赤手空拳打死一头狼,这件事情,全灵丘的人都差不多听得耳朵生茧了。不过,史香虽然喜欢信口胡吹,他的自信檀迦却认为合情合理。倘若宋军真的是昏了头,那么檀迦必让他们对京州军[3]的战斗力大吃一惊。也许在南下的辽军中,汉军几乎不参加战斗,而主要是做为工匠或者提供后勤补给。但那些主要是南京道的汉军,若要以为所有的汉军皆是如此,那宋人就要为他们的无知付出代价。
不提自当今皇帝即位,执政的卫王对国内汉人的态度就由提防而改为拉拢,辽军南征北战,其中便多有汉人豪强率领族人、家丁追随。单论耶律信入主西京道后,殚精竭智的准备与南朝的战争,西京道的汉军,便已不可轻视。耶律信在西京时,曾将如檀迦这样曾随军征战的汉人部将安插到各个州县,训练汉军,并且常常巡视各地检阅——他的法子,类似于南朝曾经实施过的沿边弓箭手。从百姓中挑选一部分人出来,平时与百姓无异,也要耕种打猎,只在农闲时进行操练——回报则是他们可以免除一部分赋税。西京一地,本就民风尚武,经过训练的汉军,也颇有勇悍之辈。
如今耶律冲哥麾下的汉军,便有许多这样的汉军。
便在灵丘,也有三百这样的汉军存在。托灵丘到底算是个边郡的福,这些人都留守本县,没有受征召前往耶律冲哥帐下。有这三百人做为中坚,依托灵丘之天险,纵然只有三千汉军,檀迦亦有足够的信心,对付任何来攻的宋军。
一面听着史香吹嘘自己的英雄事迹,檀迦一面将目光落到了一个身着白裘的老者身上,那老者正低头吃着酒,不经意抬头,撞见檀迦的目光,惊了一下,旋即谄媚的朝着檀迦笑了笑。
檀迦微微额首,笑道:“燕翁,前日令郎送来裘衣百领劳军,燕翁父子如此忧心王事,对朝廷忠心耿耿,堪为全县表率啊。”
他一开口说话,宴席上立即便静了下来,连喝多了的史香也识趣的捂上嘴巴,悄悄坐回座中。那个被他称为“燕翁”的白裘老者满脸堆笑,用一种讨好的声调说道:“令君谬赞了,这不过是小民的本份。”
檀迦点点头,正要再嘉奖两句,却听身边有人干笑几声,说道:“裘衣百领,对燕家来说,原本的确只是九牛一毛,不过我听说燕翁因为两朝开战,商路中断,损失不小,燕翁能不计一家之姓之得失,以王事为念,良为不易……”他移目望去,说话的人却是本县的县丞石邻,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这石邻就是灵丘本地人,石家是灵丘七大豪强之首,他家有七兄弟,五个在朝为官,便连檀迦这个县令也要忌惮几分。那个“燕翁”唤作燕希逸,名字取得十分文雅,但却是个十分油滑的商贾。燕家经营的主要是羊皮裘衣生意,他家从西京道各州县的部族中,收购羊皮,然后制成裘衣,转手卖到南京,由那儿的商贩卖给南朝的行商。这是极为暴利的生意,裘衣乃是南朝配备给边塞禁军的冬衣,一件羊皮制成的裘衣,南朝官方收购价有时达到二万六千文甚至更高,而在西京道,一头羊的价格不超过五百文,有时候几斤茶叶就可以换一头羊,而制作一件裘衣仅需要五块羊皮!因此,不过短短十几年间,燕家骤然暴富,由原本一个不起眼的小家族,成为仅次于石家的大豪强。而当时所有的商贾,一旦获利,必要回乡大肆购买田宅,燕家也不例外,也因此之故,石、燕两家的矛盾与日俱增,田地划界、争夺佃户,隔三岔五就要闹上一回,虽然檀迦每每有意偏向燕家,但有石邻做县丞,连蔚州刺史也与石家来往密切,结果自然仍多是燕家吃亏。
这时候石邻幸灾乐祸的说这番话,明着是褒扬,实则任人都听得出他包藏祸心。那燕希逸早已是满脸涨得通红,反唇相讥道:“赞公[4]可言重了,我燕家并非大富大贵,比不上尊府家大业大是实,可却也不曾与宋人往来贸易,灵丘人人皆知,燕家的裘衣卖的是南京千金坊,赞公不会不知道千金坊的大东家是何人罢?”
谁都知道南京千金坊是当今国舅萧岚家的生意,但石邻心机城府都是极深的,燕希逸气急败坏的剖白,他却只是打个哈哈,皮笑肉不笑的说道:“燕翁误会了,石某可不曾说燕翁与宋人交通……”
檀迦听着他越说越离谱,离“交通”二字都说出来了,心中更是不悦,打断石邻,大声笑道:“说这些没用的做甚。皇帝陛下南征,不日就当凯旋,到时候,南朝还得重订盟誓,我们灵丘也一样,日子还是照样过。不过在此之前,须得防备万一。这既是为了效忠王事,亦是为了本地安宁。诸公大多生在太平,杨氏之乱,灵丘也侥幸逃过一劫,是以诸公不晓其中利害,但本县却是军旅出身——果真要是灵丘失守,那便是玉石俱焚。我等于宋人,乃是敌国,攻下敌国的城池,领兵的大将,都要犒赏将士,如此才能激励士气,烧杀抢掠,在所难免……”
说到此处,檀迦有意停顿了一下,环视诸人,满意的见到众人脸上都露出害怕担忧之色,方又说道:“因此,本县还是那句话,小心驶得万年船。朝廷的规制,诸位都是知道的,数日前,本县收到西京都部署将令,要重修隘门关,这笔款项,便要靠着诸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说完,檀迦有意不去看目瞪口呆的众人,朝主簿打了眼色,主簿立即会意,站起身来,高声说道:“下官粗粗算过,修葺隘门关,若民夫自百姓中征发,其余开销,大约两万贯便足矣……”
檀迦嗯了一声,目光移向石邻,石邻却假装没看见,低着头不吭声。其实五个多月来,灵丘并无战事,县内岂止是檀迦,实是根本没有人相信宋军会进攻此处。石邻也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所谓修葺隘门关云云,不过是檀迦借机敛财而已。檀迦虽是汉人[5],却自视是耶律信部将,平素便和石邻不甚对付,这次明摆着连着他石家一起敲诈,更不用提分一杯羹了。石邻心里知道厉害,如今是国家用兵之际,大辽制度,文武一体,县令即是守将,他自是不敢做仗马之鸣,惹祸上身,可是要他带头掏钱,那他也是心有不甘的。
檀迦见石邻装聋作哑,心中更怒,只不便发作,只得权且隐忍,目光转向燕希逸。那燕希逸明知道石邻若不说话,檀迦必然要来逼自己,但被他目光盯到,仍是嘴边的肌肉一阵抽搐,他心里肉疼得要死,可要在灵丘与石家斗法,檀迦却是得罪不起的,当下强忍着心中的疼痛,在脸上挤出笑容,起身谄笑道:“为朝廷效力,小民不敢后人,这修葺隘门关,亦是为了全县军民之安全,那个……那个,小民愿捐……愿捐五千贯!”
他话音一落,席间亦不由发出阵阵惊叹之声。檀迦一直聚精会神的听着他说话,待他口中吐出“五千贯”之时,脸上亦不禁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比他预想的数额,实是多出不少。其实两万贯之数,在灵丘是有些骇人听闻,檀迦亦不过虚开一数目,能敲到一半,檀迦亦已心满意足,谁知燕希逸一开口便出五千贯,这如何能不让他喜出望外。
便连石邻也是被燕希逸给惊到了,他呆呆的看着燕希逸,嘴里喃喃说道:“五千贯……”
这时檀迦却不再客气,转过头望着石邻,冷笑着问道:“燕翁肯出五千贯,赞府呢?”
石邻脸上的肉抽了好几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咬着牙说道:“下官,下官虽不似燕翁财大气粗,亦愿出一千贯!”
有了这二人带头,这七大豪族或出八百,或出一千,再有一些次一等的富商、庄园主几百贯的捐纳,那主簿取了纸笔记录,不多时,便已募得缗钱一万五千余贯。檀迦这才高高兴兴的放了众人回去。
那石邻却并不忙走,等到众人都散了,见檀迦也起身要往后堂,忙快步上前,抱拳说道:“令君,留步。”
檀迦停了下来,转身见是石邻,他此时虽然是心情大好,亦忍不住讥道:“赞府有何指教?”
“不敢。”石邻脸上一红,却仍是继续说道:“下官虽知此时非进谏之时,然事关紧要,仍不敢不言。”
“有何事,赞府尽管直说便是!”檀迦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
“如此下官便直言不讳了。燕希逸外忠内奸,还望令君多加提防。便在一个月前,有人发现在燕家庄有可疑人物出没……”
“一个月前?可疑人物?”檀迦愣了一下,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那时如何不来报知?”
“下官亦未曾拿着实据……”
“便是说不过是捕风捉影之辞了?”檀迦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板着脸对石邻训道:“既未有真凭实据,当时不言,此时却来禀报,赞府莫不是妒忌燕家?”
“令君说笑了,下官虽不才,却不至于与商贾却较甚什么高低。”檀迦不肯见信,本也在石邻意料之内,但他说话如此不留脸面,却也让石邻十分不乐,县丞在一县之中,乃是佐贰之官,地位也是极高的,他平素便不甚惧怕檀迦,此时更是拂然不乐,道:“令君信则不信,不信下官亦无可如何。只是燕家产业,下官素来亦颇晓其底细,富则富矣,若是五千贯之钜,只怕是连压箱底的钱也拿了出来,此是大违人情之事……”
“若依赞府所言,燕家是要一毛不拔,方显忠信?”檀迦讥讽的反问道,“便果真如赞府所言,如今守城兵丁中,燕家族人、家丁、佃户,不下五百,本县又当如何处置?莫非是要问个输钱过多,不合人情之罪,将之逮捕下狱?这五百余众,亦问个从逆之罪?”
石邻被他问得说不出话来,只喃喃说道:“这倒不必。下官只是请令君加意提防……”
“那本县知道了。”檀迦不耐烦的挥挥手,道:“赞府若无他事,便请回罢,宋人虽必不敢来,然防备不可松懈,西边靠近故道几处地方,全是赞府族内产业,还要督促得勤一些,令其时时备好狼烟,以防万一。”
“是。”石邻方躬身答应,檀迦已是转身走了。
石邻在檀迦这边讨了个没趣,燕希逸那边,却也并不安逸。
他自出了县衙,就显得忧心忡忡,也不与旁人招呼,上了马车,便即回府。然而回到家里之后,同样也是坐立难安,家人稍有小过,便引来了一顿打骂,哪儿都安生不了,最后干脆将自己关在账房内,拿着算筹,在那儿摆来摆去。
燕希逸虽然没有提起,但燕家上下,很快便也知道了他在县衙认捐了五千贯的事情,这样一笔巨款,将一族的人都惊呆了,众人都知道了燕希逸究竟为何烦恼,更是没有人敢去讨没趣。因此,进了账房之后,燕希逸倒是清静下来了,只是耳根清静,心里却不清静,将算筹摆来摆去,也算不清这笔生意是亏是赚。
也不知道究竟坐了多久,才听到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他抬头正要呵骂,却见是他的幼女佩娘端着一个盘茶水点心走了进来,燕希逸共有七子十女,佩娘是最小的一个,虽属庶出,却长得冰清玉洁,聪明解人,他四十五六岁时得此明珠,不免十分宠爱,这时候他心情已平复许多,又见是最宠爱的小女儿,呵骂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默默望着她在面前的桌子上摆好点心,斟满热茶,送到他手上。
燕希逸接来茶碗来,轻啜一口,却终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将茶碗放回桌上,愁眉不展。却听佩娘轻声笑道:“燕雀南飞,亦是天理,爹爹又何必忧虑过甚?”
猛听到此言,燕希逸浑身都哆嗦了一下,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佩娘,颤声问道:“你说什么燕雀南飞?”
佩娘抿嘴笑道:“难道爹爹不是忧心归明[6]之事么?”
“归明?”燕希逸脸色顿时煞白,“甚么归明?休要胡说,我不过是在担忧今日县衙所议之事……”
“五千贯倒也的确是笔大数目……”佩娘笑着点头。
账房之内,突然沉寂了一小会,燕希逸到底还是忍耐不住,终于又问道:“你方才为何说甚归明?”
“爹爹若不愿说,佩娘不提便罢。”佩娘轻声说道,“不过,八月底的时候,我记得爹爹曾与大哥一道,出过一次城。回来的时候,却是从庄子里运了几车布帛杂物回来,车子是从后门进的屋,然赶车的几个人,佩娘此前却从未见过。”
燕希逸微微叹了口气,他以为瞒得天衣无缝的事,没想到还是有破绽,他这女儿,自小只要见过的人,一面之后,便牢记不忘,他燕家的人,还的确没有他女儿不认得的。
“其中有个赶车的,气度举止,依佩娘看来,便是找遍灵丘,亦没有这般人物。”
“那是大宋吴安国将军的参军。”燕希逸这时也知道隐瞒无意了,“此时还有旁人知道么?”
“爹爹放心,佩娘知道轻重的。”
“我也是一念之差,贪心作祟,如今悔之莫及。”燕希逸长叹一声,“当日有人找到我,说有一笔大买卖,我一时不察,便堕其毂中。原来宋人早将灵丘虚实,摸得一清二楚,便连我家与石家打过多少官司,都清清楚楚。去了之后,我才知道是要我作内应,宋人当日给了我三百两白银,一道空名敕,封我做朝散郎、灵丘县令,我当时便一口拒绝,我燕家世世代代为大辽子民,这无父无君之事,又牵涉满门两百多口的性命,这岂是好顽的?谁知宋人奸诈狠毒,说要我不答应,便要将此事宣扬出去,我既与他们见过面,那便是有口难辩。我燕家与石家势同水火,姓石的一家更不会放过我们。到时候,也是白白枉送了两百余口的性命。我被逼无奈,才上了贼船,如今不仅愧对列祖列宗,更要连累了一家老小……”
“既然事已至此,爹爹更有何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休说我燕家本是汉人,爹爹率一族归明,祖宗必不责怪。便以时势而论,女儿也曾略识文字,读过些爹爹从南京带回来的宋朝报纸,大辽虽然中兴,以国势而论,却恐怕是大宋要更胜一筹。如今大辽兴师南犯,看起来咄咄逼人,最后却未必能讨得了好去。我燕家此时归明,未为失算。如今一家祸富,便全在爹爹一念之间。若要归明,便狠下心来,献了这灵丘城,从此我燕家在灵丘便是说一不二;若其不然,此时向檀将军告密,亦为时未晚。设下埋伏,引宋人上当,亦是大功一件。不求封赏,将功折罪,总是可以的。檀将军与石家素来不和,他立下这样的功劳,绝不至于忘恩负义,加害爹爹。”
燕希逸听这个年不过十六七岁的女儿与自己剖析利害,竟一句句都击中自己的心思,心中亦不由得百感交集。他此时心里犹疑的,也就是归辽归宋之事,对于燕希逸来说,这恐怕是他一生之中,所做的最大一笔生意。他赌的,不仅仅是灵丘一城的胜负,还有宋辽两个国家的胜负,象灵丘这种弹丸之地,即使宋军一时赢了,若整个战局输了,那最终宋军还是只有拱手归还给大辽——到时候他就只有背井离乡一条路可走。人离乡贱,倘若离开灵丘,宋朝也不会如何优待他这种背叛者,这一点,燕希逸活了六十多年,心里面是十分清楚的。
“……爹爹乃是一族之长,不管爹爹如何选择,大家也不会抱怨。燕家的命运,本来就是依托爹爹的……”
幼女的话,让燕希逸心里感到一股暖意,可是,他心中依然犹豫得厉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不断的摇摆着。
此时,账房外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燕希逸站起身来,想要去点一盏油灯,但他刚刚起身,忽听到自西城方向,传来刺耳的号角声。
父女俩不约而同的转过头,惊愕的望着屋外。
一个家人跌跌撞撞的跑到账房外面,颤声禀道:“员外,宋人……宋人打来了!”
[1]按:瓶形寨(即平型关)至灵丘道路至宋朝已经不通,此据沈括《梦溪笔谈》二四之记载。
[2]按:即唐河上游。
[3]注:即五京乡丁。
[4]注:对县丞的尊称。
[5]按,檀迦或杂有鲜卑、沙陀血统,然在辽国,亦被视为汉人,其本人亦以汉人自居。读者不必骇怪。
[6]注:归明,指投奔宋朝。弃暗归明之意。
最新第三卷第三十二章三更雪压飞狐城(三之全)
第三十二章三更雪压飞狐城(三之全)
十月六日晚,整个灵丘城内,包括燕希逸在内,没有人料到宋军会在这一天兵临城下。幸好这一日石邻出城巡视,及时发现了宋军——其时宋军的先锋距灵丘城已只有十五里。这个夜晚,灵丘城内,人心惶惶,当燕希逸接到檀迦的命令赶往西城之时,街面上几乎已见不到人影,每一扇门都关得紧紧的,所有的人都在为自己未知的命运而担忧。
尽管事先信心满满,但当宋军真的兵临城下之时,檀迦才发现自己对于守城,并没有多少任何经验。三千守军,大约只到了两千六百余人,战斗尚未打响,还有近四百人已不知去向。檀迦也没有什么守城的器械,床弩、抛石机……什么都没有。他唯一准备充分的,是城头城脚的滚石擂木,还有几口大油锅——但他此时才猛然发觉,他需要大量的人手去将城脚的滚石擂木搬到城墙上,还要人手搬来柴火,他的油锅才能烧得起来。
可城外的宋军,却比他想像的要多得多。
宋军甚至没有安营扎寨的意思,他们驱赶着城外的村民——没有人知道他们攻破了多少村庄——砍伐树木、拆掉房屋,在城外点燃了十几堆篝火,以及无数明晃晃的火矩,将城外的夜空,照得通红发亮。
还有一些宋军在紧张的忙碌着,有人在安装火炮——檀迦见过那玩意,大铁筒子,他无法相信宋军竟然将这种笨重的东西运到了灵丘城下。还有人在高声呦喝着,砍树锯木,那多半是在制作攻城工具。更让檀迦嘴唇发干的是,夜空之下,被火光映照的那一面面的吴字将旗!
吴安国!
在耶律信麾下之时,檀迦没少听到他的传闻,辽军与吴安国在河套的冲突,曾经有一段时间是家常便饭。
一瞬间,檀迦对灵丘城突然没了底气。
灵丘城北面靠山,滱水由西而南,绕城汩汩流向东南的定州,这条河流也成为灵丘天然的护城河,守护着灵丘城的西南两面,东面则被灵丘城扼断,不经过城内,就无法通往东边的灵丘古道与隘门关——这样的地形,对于防守一方非常有利。但是相应的,灵丘的农田与村庄,也主要集中在西南滱水两岸的肥沃盆地,在宋军突然来袭之后,檀迦几乎丧失了他所有的村庄,这却是檀迦事先所没有料到的——他根本没有时间将城外的百姓撤回城内。这也是大辽长期重攻轻守酿成的苦果,否则,他们理当在盆地以西再造一座关隘。虽然城外的村庄中几乎已经没什么粮食,但这个打击,再加上宋军的统兵将领是吴安国,还是令檀迦心里面有些慌乱。
但他强行抑制住了想要退往隘门天险的冲动,连夜退兵,必然会在灵丘城内引起极大的混乱,这些汉军肯定大部分会作鸟兽散。不管怎么说,也要坚持一个晚上,就算宋军打算连夜攻城,只要他坚守不出,宋人就算赶造云梯也需要造一个晚上!
仿佛是例行公事一般,从宋军阵中跃出一骑来,朝城头大喊着劝降的话,但檀迦半句也听不进去,令弓箭手一顿乱射,当作自己的回答。宋军似乎没有多少劝降的诚意,很快就停止了这种无意义的事情。城内城外,陷入一种奇怪的对峙中——双方在紧张的忙碌着,做着自己的准备。
但这种对峙的时间很短暂,很快,它就被一声炮响给打断了。
宋军试探性的朝着城中发了一炮。
这一炮打得有点低了,直接砸在城墙上,砸出一个碗大的坑来。这样的一声巨响,将灵丘城中从未见过火炮的军民都吓得不轻,一个士兵甚至直接双腿一软,摔在地上。但站在超过半里远的城墙上,檀迦都能听到宋人的怒骂——他们显然不甚满意这一次的发炮,他看见一群人拿着几块奇形怪状的木板比划着,还有人在地上飞快的划着,好象在算数,有人高声呦喝着,将火炮移到更高的小土丘上。
又过了好一会,好象终于调较好,突然,宋军又打了一炮,轰的一声,城头几个士兵正欺头欺脑的把头伸出女墙去看,这一炮过来,檀迦只听到炮响,然后便是城头传来一阵惨叫,他转身去看,却见有五六个士兵正好被这一炮打中,倒在血泊当中,其中有一个士兵一半脑袋都打得不见了。宋军的这一炮,用的却是铅子弹。
“找几个人,抬下去!”檀迦板着脸检视过这几个士兵的尸体,史香已带了十来个人过来,手忙脚乱的将尸体抬下城去。跟着檀迦身边的石邻脸色惨白,颤声问道:“令君,这要如何是好?”
“都靠在女墙后,躲好了。怕个鸟!”檀迦几乎是怒声吼叫道,“我就不信,攻城的时候,他们也能放炮!”
仿佛是在回应着檀迦,城外,宋军的六门火炮依次响起,一门接一门,有些是铅子,有些是石弹,全都向着灵丘城头倾泄。在这一声声火炮的巨响中,灵丘城仿佛都在颤抖。许多百姓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躲在屋中低声哭泣。
宋军攻城的炮声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城外那六门火炮,未必真的能对灵丘城造成多大的破坏,真正让人绝望的是面对火炮的束手无策——宋军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他们此起彼伏,一门一门的发炮,恐怖的巨响,持续不断的敲打着夜空中的灵丘城。对于城中绝大部分从来不知道火炮为何物的居民来说,这是一个噩梦之夜。
让檀迦更加恼怒的是,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了,他去传召的那些势家豪族的族长,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前来听命。他恼怒的四下寻找,他的主簿固然已不知去向,连县尉史香也不知所踪,与他一起在城头面对宋军的,也就只有县丞石邻而已。
看见檀迦的目光投向自己,石邻怔了一下,立即猜到一脸愠色的檀迦在想什么,轻声苦笑,“令君,那些鼠辈多半是不会来了。”
“他们敢!”檀迦的右手不觉按到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上,眼中露出凶光。
但石邻恍若不觉,只是摇摇头,“此时纵然杀了他们,亦只会激起内乱。”他的目光扫过四周,又说道:“这些守城之卒,到时候只怕会一哄而散。”
檀迦冷着脸,咬牙切齿的看了一眼四周,半晌,却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紧握刀柄的手也松了下来,“果然是国难知忠节!这笔账,日后再算。”
石邻却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心里很清楚,就算是大辽最后打赢了这场战争,收复了飞狐,而这些人依旧留在飞狐,如果皇帝不想激起叛乱与怨恨的话,这件事情,最后也会不了了之。但此时,他也不想多说无益之事,只是说道:“令君放心,家弟已经召集族人前来协助守城,下官阖族上下,男丁也有五六百口,加上城上兵丁,守个半夜,人手亦足够了。只是……”
但他话说未完,便已听到城内四处锣响,他惊讶的转过头去,一时呆住了。
灵丘城内,到处都是火光。原本无人的街上,到处都是四散逃难的百姓,哭喊声与铜锣声响起一片!
“有奸人放火!”此时,石邻也掩饰不住他内心的慌乱,“令、令君,这,这要如何是好?”他惊慌的望向檀迦,却见檀迦嘴角都咬出血了,恶狠狠的说道:“撤!去隘门关!”
几乎就在同时,灵丘城外,也是角声齐鸣,上千名宋军丢下战马,簇拥着十来架简易的壕桥、云梯,朝着城墙攻了过来。
心里明明知道不妥,但此时无论是檀迦还是石邻,都已经没有了抵抗的决心。两人勉强集齐了三百名精锐守兵,弃了西城,往东城逃去。
二人离开西城不过一刻钟,吱呀一声,西城的吊桥放了下来,城门也被人缓缓打开。
十月七日,清晨。
昨天飘了一天的小雪,在后半夜时,变成了鹅毛大雪。不过半个晚上,便将灵丘一带,裹上了一层银妆,在厚厚的大雪的覆盖下,人们甚至疑心昨天晚上的那场战斗到底是否发生过。不过,当这座山区小城的居民抬头仰望时,这一切都变得现实起来——城头已经都是宋军的赤旗。
一些豪族势家富户们,一大早起来,就忙不迭的去县衙对新主人表现自己的忠心;据说还有一些去得更早,当宋军进城时,他们便已经准备好牛羊,在城门附近等候犒劳“王师”,但也有一些谨慎的人与普通的居民一样,躲在家里,忐忑不安的等待未知命运的降临——究竟是安民告示还是横征暴敛甚至是烧杀抢掠,谁也不能肯定。
但一些流言还是很快传开了。
燕家的燕希逸是献城的叛逆与昨晚纵火的元凶——尽管有老天相助,大雪扑灭了那场大火,但昨晚四处燃起的大火,至少造成两三百户的房子化为灰烬,一百多人被活活烧死——但他如今却已是灵丘县令。
原来的县令檀迦在逃往隘门关的路上被宋军追上,苦战之后不肯投降自刎殉国。仅有十余人把守,平时主要目的早已变成征守往来商旅关税的隘门关天险也告失守。县丞石邻被宋军活捉,与他一起被抓的还有石家上下数百口,昨晚的混乱之中他们想趁乱出城,却被县尉史香拦住,成为史香献给宋军的见面礼——与他一道降宋的还有那个与檀迦打得火热的马屁精主簿。但是,尽管满门被俘,石邻也不肯降宋,当天晚上便在狱中留了一首绝命诗,然后一头撞死在墙壁上。为大辽守节的还有檀迦的夫人,在宋军进城后,她便抱着三岁的幼子投井自尽。
不过,尽管人们会惋惜、同情、钦佩檀迦夫妇与石邻,甚至在若干年后当地的居民还给他们三人立了一座庙来祭祀,但是,这些生活在边郡的人们的选择,总是很现实的。尽管就算是太平中兴以后,辽国的赋税也毫无疑问一直比宋朝沉重很多;尽管宋朝的统治者与他们同族……但是,对于宋朝,他们也并无任何向往之心。而另一方面,就算成为大辽的子民已经有一两百年之久,他们也没有忠于辽朝的意思。在这方面,他们的价值观,已经与他们千百年来的那些敌人差不多——他们服从于现有的秩序,也服从强者的征服。若认同“诸夏”首先是一种文化联合体而非血缘共同体的话,他们其实已经是异族。
无人能指责他们为生存所做的一切。
事实上,在灵丘,这一切也是理所当然的。人们很平静的完成了心理上的转变。当县衙的安民告示贴出来后,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然后人们议论的话题,转移到了另一件令他们大吃一惊的事上,昨晚攻下灵丘的宋军,竟然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了灵丘!城中只留下了少量人马与那些恐怖的火炮。有人赌咒发誓的说,他们是往东北的直谷关去了,他看到那条路上有大量的旗帜。不过,这个时候,最被广泛关心的事情,显然已经变成了宋朝是否还会收一次秋税。
灵丘古道,隘门关前。
吴安国驻马仰视着眼前的这座天下险关,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便再没有停留,驱马踏雪出关。待吴安国走远之后,一个武官也在关前停了下来,咂了砸舌头,叹道:“侥幸!若是没能追上那檀迦……”
但他的话没说完,便被身边一个武官不以为然的打断,“十将军,你当我们昭武没有破敌之策么?区区一座隘门山!”
那个“十将军”便是陈庆远,因为这场雪比想像的更大,神卫营与火炮被留在灵丘,但是他因为同时也是第十九营最出色的博物学者,再次被委派随吴安国一道出征,任务是勘探地形、测绘地图。旁边和他说话的,是吴安国的一个行军参军,唤做徐罗,字子布。两人早已相熟,因此说话时十分随便。
尽管对吴安国十分崇拜,但是又看了一眼前的隘门关,陈庆远对徐罗的自信,还是将信将疑。这座隘门关,其实是一座两山之间的峡谷,滱水便经由此谷,往东南流向宋朝境内,变成唐河。这条峡谷,长约十三四步,宽不过六七尺,当真是两骑并行,都嫌拥挤。隘门关正扼此天险,虽然形制简陋,也不便屯兵粮久守,但果真有数百之控弦之士御守于此,却也是十分棘手的。
但陈庆远也不便当面怀疑除罗的话,只好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那除罗却似乎谈兴颇浓,又笑着说道:“十将军可见着那燕希逸见到我们昭武时的脸色?”他说到这儿,脸色古怪,仿佛是忍俊不禁,按捺一阵,终究还是捧腹哈哈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说道:“这老丈再如何也想不到,咱们昭武竟然亲自去他家中和他面谈过!”
陈庆远一直莫名其妙的望着徐罗,这时却也不禁勃然变色,惊道:“子布兄是说吴昭武去过灵丘?”
“那是自然。”徐罗笑道,“昭武常说,用兵之道,以间为先。他要攻打灵丘,若连灵丘都没见过,那谈何攻必克战必胜?”
“这似乎太……”
“太轻身犯险了?”徐罗看了陈庆远一眼,不以为意的说道:“此乃家常便饭,数年之前,我还随昭武深入草原数千里,拜会过北阻卜克列部的可汗哩。”
“北阻卜?”陈庆远完全被震住了,“子布兄是说那个阻卜诸部中最强大的部族?你们去那儿做甚?克列部不是一直对契丹忠心耿耿么?”
“十将军果然所知甚广。”徐罗笑道,“不过忠心耿耿却是未必,契丹每往西北用兵,阻卜诸部必有牵制,阻卜虽是契丹,可双方偶尔也会争夺马场,当年耶律冲哥西征,阻卜诸部便颇有牵制之心,只是耶律冲哥此人极为英武,沿途有几个部族不听号令,当即剿灭,令诸部皆十分敬畏。但这些年来,克列部依附契丹,势力越发强大,隐然已是阻卜诸部之首领,契丹以前是想以夷制夷,扶植克列部统治其余诸部,但克列部如此强盛,亦非契丹之意。他们的可汗亦是一时枭雄,岂不知自己的危险?只是这二十年间,契丹兵锋所向披靡,两耶律之名威震塞北,休说区区一个克列部,便是再加五六个这样的部族联合起来,亦不能与契丹相抗。所谓忠心耿耿云云,不过是时格势禁,便是再厉害的英雄,也不得不低头。我们昭武遣人打听过,此番契丹征召,克列部的那可汗便没有亲来,只是遣一头领率三千兵马助阵。他多半便是担心若亲自前来,那便是不死在大宋,也难以生还北阻卜。”
陈庆远细揣他言下之意,不由眼皮一跳,轻声问道:“子布兄是说他有叛辽之意么?若能煽动其反辽……”
徐罗却摇了摇头,“此事朝廷诸公岂能不知?我们也曾议过。所谓靠天天塌,靠海海枯。契丹积威已久,岂是我们说煽动便能煽动?若是个蠢货倒也动了,那可汗却也是塞北之雄……”
“若是个蠢货,那便煽动了,也掀不起多大风浪来。”陈庆远不由苦笑。
“正是如此。”徐罗点头笑道:“契丹若还强大,那再如何苏张再世,他们都会做契丹的忠仆;若是契丹式微,便不要煽动,他们也会造反。不过再如何是忠仆,我们去北阻卜,也是安然无恙。虽然如今朝廷一改旧制,设立职方馆,刺探四方虚实,但职方馆能做的有限,况且那些细作再厉害,又如何能比得上我们昭武亲自去一趟?”
“但我听说辽人是严禁阻卜诸部接纳本朝人物的?”
“契丹确是十分忌讳本朝、高丽人物与阻卜诸部直接接触,便是誓约未改之时,有商旅前往阻卜,稍不小心,便会被加以贩卖禁物之罪名处死;甚而还有莫名其妙失踪者。此后契丹更有禁令,阻卜诸部敢私自接纳本朝人物者死,前往塞北草原、生女真诸部的商贩,都要至五京办理凭证,否则便是死罪。可若办凭证的话,只要发现有本朝商贩,那最后总有个别的罪名按上,也难逃一死。辽人的法典常常自相矛盾,复杂异常,治理其本国时这自然是个缺点,可要以欲加之罪来置人死地,却倒是十分容易。”徐罗笑道:“不过我们却是扮成党项人,这些年契丹和西夏好得蜜里调油。契丹垄断了对本朝的马市,可阻卜也需要马市,以往他们只能与契丹交易,那种生意,自免不了怨声载道,其后辽人便稍稍开禁,许其和西夏市马。我们军中,自昭武以下,会说党项话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这徐罗显然是对那些北阻卜之行十分得意,滔滔不绝的与陈庆远说着那次阻卜之行的趣事,但是陈庆远却是不时摸着鼻子,始终觉得匪夷所思。自河套往返北阻卜至少也要几个月,想想吴安国将多少大事丢到一边,悄没声息的跑到北阻卜去了,这实是有些骇人听闻。他却不知道,徐罗没有提的是当年吴安国这件事闹出多大风波,若非石越有惜材之意,兼之田烈武托人说情,他最起码也要丢官罢职。
不过,出了隘门关之后不久,徐罗便也没有机会与陈庆远聊天了,诸军稍作休整,徐罗便接到一道让陈庆远下巴都要掉到地下的命令。
吴安国下令徐罗前往第二营——也即是河套蕃军的前锋营——随该营一道,疾驰飞狐!
十月七日,末未时分。
隘门以东约七十里,飞狐城。
飞雪越来越大,上午的时候,雪似乎是要停了,可过了午时,天突然阴沉沉的暗了下来,然后又开始下雪来,这雪飘了一个时辰后,开始变大,密密麻麻的,还伴着北风,打得人连几步之外的东西都看不清楚。
韩季宣冒着大雪,登上飞狐外城的南城,巡视着飞狐城防。他今年三十多岁,出身大辽最声名显赫的家族——宋辽两国,各有一个韩家,都是世代显贵,非他姓可比。但相比而言,大辽的韩家,比起宋朝的相州韩家,不仅历史更加悠久,地位也更加高贵。从仕大辽太祖皇帝的韩知古算起,直到当今辽主在位,韩家都是尊贵的名门望族,他们曾经卷入谋反与叛乱,参加宫廷政变并不小心站错队,甚至丧师辱国……但不管做了多少错事,韩家都会被原谅。在韩家最鼎盛的时候,他们几乎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宰。不过,早在先帝在位之时,韩家就已经开始衰落,尽管先帝耶律洪基看起来是昏君,可是也是在他的统治期间,大辽的科举取士有了第一次突破。而相对的,韩家这样的传统宫廷贵族受到冷落。到当今皇帝登基以后,情况变得更加恶劣,首先,韩家几乎没有卷入耶律乙辛之乱等一系列事件中,这不完全是好事,因为这也意味着他们远离政治的中心,于是,他们顺理成章的也丧失了获得新皇帝信任的机会,比这更糟糕的是,拥有极大权力的皇后对他们也没什么兴趣;然后,尽管关于新皇帝与他的父亲之间有许多的传闻,但是这位皇帝比他的父亲更加热衷于改革用人制度。这意味着,科举进士与军功将领们一起取代了宫廷侍从,前者拥有更大的权力,甚至皇帝与萧佑丹还以轻蔑的态度对待一些古老的传统,比如北南枢密院与北南大王府,原本理应由固定氏族的人出任最高长官,但他们毫不在意的践踏这一切。原因是显而易见的,皇帝的权力基础发生了深刻的改变,几年前,一道具有浓厚象征意义的敕令几乎就成为法令——几十年来,契丹内部不断有人呼吁在耶律与萧姓之外,让每一个契丹人都拥有自己的姓,并且每个小氏族都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姓氏!但每次这种建议都被拒绝。而这种呼声,在卫王萧佑丹执政的时代,更是越来越高。如果卫王不是死于那场阴谋,韩季宣毫不怀疑这道法令最终会颁布。
大辽在蜕变。
而且,这并不是从当今皇帝即位后开始的,因为早在很久以前,大辽皇帝就已经选择了汉人的服装做为隆重场合的唯一正式的服饰。而最后一件象征性事件,必然是每个契丹人都拥有汉姓。
但韩家大部分人没有意识到这点,他们依然担任着各种高官,出入皇帝与皇后的宴会,与最高贵的家族通婚,可事实上,他们远离决策圈,这二十年来,皇帝做的任何决策,都不曾咨询过韩家半句。
只有韩季宣等少数人对此感到耻辱。但他却只是一个旁支的庶子,微不足道,三十多年来,没见过任何后妃与公主。但他也耻于依靠自己的姓氏谋取一官半职,他选择了成为了军功贵族这条道路。韩季宣不到二十岁便参加了大辽的军队,参加了许多次战争,镇压过阻卜的叛乱,还曾经在东京道击败过发生摩擦的高丽人。他靠着敌人的首级获得了今日的地位。
但这一次的战争,他站在了耶律信的对立面。尽管韩季宣一向被视为是耶律信麾下的亲信将领,但他坚信这场战争极为不智。耶律信开疆拓土的野心在他看来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大辽首要的事情是巩固南边与东边的边防,而不是惹事生非。然后他们应该花费几十年时间,彻底消化北部的生女直与西部的阻卜人。无论如何,这些部族拥有的自治权都太大了。甚至,他们还有一个庞大的东京道都还没有消化完毕。尽管那里已经郡县化,渤海贵族们也被迁到了中京,可是渤海国的痕迹还是太重了。萧佑丹不止一次试图继承历代那些有识之士的遗志,想要在东京道修筑系统的防洪工程,但每次都面临着强大的反对——而反对的理由一直是非常讽刺的“劳民伤财”。
宋人与西夏人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好了,大辽的情况与他们完全不同。在这一点上,他与韩拖古烈们也有极大的分歧,而是完全站在耶律冲哥一边。战争的确是不可避免的,问题是与谁的战争!
到目前为止,契丹融合得最好的就是奚人,如今这个部族几乎已被人遗忘。这其中的原因固然是因为契丹与奚人的族源相近,但在韩季宣看来,以前松散的统治方式已经过时,这个才应该是大辽的目标。将不肯融合进这个国家的部族一个一个的全部清洗掉,卖给南海那些南朝诸侯们去做奴隶。所以,如今本来应该是天予其便,这几乎是上天给大辽的一次机会——竟然有那么多人肯为奴隶出大价钱!他们能够给辽国想要的一切东西,金、银、丝绸、铜钱,还有无数的奇珍异宝。甚至连粮食与铁器他们也拿得出来!
南朝的野心固然路人皆知,可是对抗的办法未必就一定要先发制人,偶尔也应该学学后发制人的。任何一个国家若想要长久的存续下去,能屈能伸都是必修之课。
但是,不管韩季宣有多少想法,连耶律冲哥在大辽中枢都没有多少影响力,他一个小小的飞狐县令更是人微言轻。
失去耶律信的欢心后,韩季宣被打发到飞狐县来,统领这座城池中的六千余兵马。
与大部分同僚不同,韩季宣坚信飞狐迟早会成为战场。他对如今的南朝有所了解,所以,他相信,一旦河北战场失利或者无功而返,宋军很有可能发动报复性的反攻,甚至他们很可能会妄想借此机会一举“收复”幽蓟。而他对耶律信的南征一点也不看好,因此可以说,开战几个月来,他一直都在等待着从河北传来大军无功而返的消息。
时间拖得越久,韩季宣就越发的警惕。
而飞狐的敌人,当然是东南的五阮关与西南的倒马关。为了以防万一,他甚至在通往五阮关与倒马关的两条道路上,各部署了一个小寨,一旦有警,小寨便可以燃起狼烟,让他早做准备。
不过,此时此刻,韩季宣倒并不真的认为会有任何危险。只是长期的戎马生涯,他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如果外面是冰天雪地,那么他也不应该呆在暖和的地方。他登上城墙巡视的话,守城的士兵们便也不会再有怨言。
外城的东、南两面城墙各有几十名士兵,西、北两城则更少,当韩季宣出现时,一些人在抖掉他们的斗笠和蓑衣上的积雪,一些人躲在女墙后面低声交谈着,因为大雪阻隔了视线,每次都要韩季宣走到他们跟前,他们才会大吃一惊,然后不知所措的站起来。不过韩季宣并没有责骂任何人,这样的鬼天气,没必要也不可能有过多的要求。他只是威严的朝他们点点头,然后便离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士兵们。
巡视完外城之后,韩季宣便回到内城的官衙中休息,他心里还在关心河北的战局,如果河北也下起这样的大雪,对于大辽来说,或许倒是一件好事。回到官衙不久,一个裨将前来求见,看守灵丘古道上的一个烽燧的几名士兵应该换班回来了,但却一直没有踪迹,他担心路上遇到什么不测,打算雪停之后,便带人去找一下。因为韩季宣已经下令关闭城门,特来请令。韩季宣知道附近多有狼群,倒也未以为意,略一思忖,便扔给他一支令箭,然后移到火炉旁边,捧起一卷《资治通鉴》津津有味的读起来——南朝司马光主持编撰的这套书,许多年前在南朝曾经完成雕版,印了千余套,分藏于南朝各州的藏书楼、图书馆,坊间难得一见,至于外国则只有大辽与高丽各获一套赠本,都被藏于两国宫廷的藏书楼上,极少人有机会见到。但南朝民间有不少读书人专门去藏书楼抄录,因此也有些残卷流传到了大辽,韩季宣偶获两卷,便视若至宝,无论去哪儿,都随身携带。
同一时间,飞狐西城城下。
五十名身着白裘的宋军,手里拿着凿子,在城墙上凿出一个个的小坑来,攀墙而上。离外城不过数十步的地方,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群白鹅来,正到处飞跑着乱叫,将凿城的声音完全掩盖住了。城上一个守城的士兵伸出头来看了一眼,嘟嘟嚷嚷的骂了一句,便又缩回头去,继续和同伴说着闲话。
其时不论辽宋,天下间的城池,大多都还是土城。这种土城虽然也十分坚固,但是凿个落脚的小坑,却是十分容易的事,用不了一时三刻,那五十名白裘宋军便已越城而上,待到守城的辽军发现不对,早有十来人已经丧命。
但到这个时候,余下的二十多名守城辽军也还糊里糊涂,有几个人敲响手中的铜锣,放声大喊,余下的人却是手执兵刃,惊疑的不定望着这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过了一小会儿,才有人大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吃了豹子胆了么?”但没有人回答他们,那些白裘宋军只是冷冷的哼了一声,便手执短刃,恶狠狠的扑了过去。
城外数里,主动申请加入前锋营的陈庆远,正怀疑的望着前方的飞狐城,他还在对方才前锋营营将所说的战术感到不可思议。但是很快,随着前方轰的一声巨响,他的怀疑也烟消云散,几乎在同时,尖锐的角声,也从飞狐城头响起。这是早已约定的号令,陈庆远不再迟疑,跃身上马,抽出马刀,跟在营将的身后,大喊着冲向飞狐。
最新第三卷第三十二章三更雪压飞狐城(四之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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