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帮桑、程的人,倘使蠢到这种地步,便断断想不出这样的妙计来——胆大到算计起皇太后,还能差动赵仲璲上表,这不是愚昧之人所能使出来的手段;但若说是桑、程的仇家,想设计陷害他们,用这样的手段,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一点。
难道是为了六哥?
高太后心里一动,向陈衍问道:“桑充国、程颐之品行,外间风评如何?”她话一出口,便即后悔,赵仲璲一封奏折,能让这么多随声附和,这二人的名声,还能差得了去?
果然,便听陈衍回道:“回娘娘,这两人,都素有刚直之名。程颐的几个得意弟子,在朝中做的都是御史、给事中。”
高太后亦不由得糊涂起来。桑充国她是知道一些的,白水潭学生弟子遍天下,而程颐的门人能做到御史、给事中,那也不是寻常布衣可比。这样两个人,声誉又好,又有一定的政治影响力,为人还正直——这不是为了太子好么?难怪外间这么容易便轻信这谣言。但既是为太子好,却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显然也非正人所为。
“太子身边有奸人。”一个念头顿时浮了出来。高太后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但哪怕在陈衍面前,她也不肯表露分毫,只淡淡说道:“你去召赵仲璲,我要见见他。”
陈衍迟疑了一下,看了高太后一眼,小声回道:“娘娘,景城郡公现在在睿思殿。”
*
“桑充国、程颐究竟是怎么个好法,朕倒要听听堂兄亲口说说!”赵顼一双深陷的眸子,冷冷地望着赵仲璲,仿佛要穿透他的内心一般。
赵仲璲避开了皇帝的目光,恭谨而又坚定地说道:“桑充国、程颐负天下大名十余年,此二人,品行、学问、声望皆上上之选。明代遗贤,是宰相之失。官家虽不能用,何不留予子孙?臣以为,以此二者辅东宫,必能使东宫亲贤臣远小人,成为一代明君。”
“明代遗贤?”赵顼哼了一声。
赵仲璲上表推荐桑、程,一方面是听了士字辈的几个子侄的建议,宗室中都说皇太后属意此二人——他儿子甚至言之凿凿,说是某位国公曾经亲口说,听到皇太后夸赞桑、程,众人都撺掇着他来担这个头。另一方面,赵仲璲参预宗正寺事务,免不了要管理宗学,桑、程之名声、品行,自然是如雷贯耳。他亦不比寻常宗室,别人在这等事上,只能干着急,而他论亲论贵,都是可以说说话的。而且,纵然因为多管闲事被皇帝驳斥了,却到底也是在未来的皇帝那里立了一功。在他看来,以桑、程二人的资历,做资善堂直讲,是断无不许之理的。因此这才当了这出头鸟。却不料皇帝竟如此不喜桑、程。
但赵仲璲的这些私心后面,却也未始没有公心。凭他的本心,亦是认为桑充国与程颐,是极合适的,而且也相信推荐这二人,于社稷是有益无害的。因此皇帝虽然不悦,他却并未乱了方寸,并不肯便此退缩了。
他腾地跪了下来,朗声道:“臣有肺腑之言,敢陈于官家面前——皇太子年幼,若以朝中大臣于资善堂讲读,此一派说此一派的道理,彼一派讲彼一派的注疏,于东宫实有害无益。若其只顾了互相倾轧、争宠,于皇太子又有何益?桑充国、程颐虽是布衣,然盛名布于天下,且皆讲学十余年,亦有当师傅的资历。二人为人刚直,又脱于党争之外,实是极难得者。官家若要为太子寻师傅,舍此二人其谁?臣愿官家三思之。”
说到这里,他略迟疑了一下,一咬牙,又继续说道:“且……且,官家若是有不讳之事,太子也须得有得力之人扶持。桑、程二人乃当世大儒,实为天下清议之领袖。二人虽为布衣,而门生遍于天下。得此二人在东宫,储君之位,谁得动摇?汉惠得商山四皓,而高帝知人心之向。伏乞官家三思之!”
他说完这些话,已是汗流浃背。这已经是挑得极明了,桑充国、程颐,是决计当不了权臣的,但是凭其声望与影响,若争取到太子一边,对于太子巩固大位,将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是,说出这番话来,却也是后果难料。这已经是身不由己地卷入了宫廷斗争当中。这可不是赵仲璲的本意。一个宗室,哪怕是宗正寺卿,对于皇帝家的家务事,也不应当知道得太清楚了。揣着明白装糊涂,是长寿的第一要诀。虽然身上都流着太宗皇帝的血,但是君臣之隔,有若天壤之别。赵仲璲心里一面是对自己强出头的悔恨,一面是对未来命运的忧惧,二者交杂在一起,全身都不由得微微地颤抖着。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赵顼亦没有听不懂的。他斜靠在榻上,半睁双眼,静静地看着赵仲璲。半晌,方说道:“堂兄忠心可嘉,却是想左了一些事情。我家立国已久,人心早定,用不着什么商山四皓来示人心向背。且六哥位份早定,还有何人敢妄加觊觎?朕让堂兄代管宗正寺,是盼着堂兄以德治家,以正道服人。祖宗得此天下,是由天命德化,非是由权术算计。天命若在六哥这里,凭谁也夺不去;天命若不在六哥这里,费尽心机也守不住。朕用不着什么桑充国、程颐!”
“臣糊涂,臣糊涂!”赵仲璲忙不迭地叩头请罪。
“朕看堂兄不是糊涂,而是太明白了。”赵顼因身子虚弱,说话中气不足,语气却尖锐得象把利刃,“朕还没死,这大宋江山,作主的还是朕!堂兄莫要想得太远了。”
“官家……”
赵仲璲话未说完,便被赵顼打断,“这么些年来,堂兄每年四次,奔波于两京之间,祭祀祖宗,从未出过半点差错,也算是劳苦功高。但太忙了,看来也不是好事——朕想,宗正寺的事,堂兄暂时不要管了,还是好好读读圣人的书……”若非看在濮王赵宗晖的面子上,赵顼早就将赵仲璲赶到西外宗正司去了。
赵顼并不知道高太后亦是被人利用了。他不欲桑充国、程颐当赵佣的师傅,自然也有他的考虑。白水潭学院的势力越来越大,迟早有一天,会成为朝中一股极庞大的势力。他不可能解散白水潭学院,皇帝也有他做不到的事情。而且至少到目前为止,白水潭学院还没有形成真正的势力。但是,他却不愿意因桑、程为太子师,而助涨白水潭的声势。在赵顼看来,反而应当给其余的学院适当的扶持,以防止一家独大。所以,在最近几届殿试中,他都有意提升嵩阳、应天府书院的进士的名次,当然赵顼做得极巧妙,从未引起过注意——皇帝在二甲里面调换调换名次,是无伤大雅的事,若是一甲,则难免会有争议。
而另一方面,赵顼对桑充国的印象很一般。十余年前的事情,赵顼当然不可能老记在心上,桑充国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布衣而已。他甚至淡忘了是什么事情,然而在心里却留下了一个坏印象,这让他下意识地生出排斥的心理。至于程颐,皇帝了解甚少——他没有读过程颐的任何一本著作,但是,赵顼却记得程颐的哥哥程颢,他也并不是太喜欢程颢。更何况,“皇太后属意的人选”,这种传闻让赵顼感到极不舒服。
他宁可从馆阁中找几个饱学之士去做资善堂讲读。
“臣遵旨……”
*
然而,不管当事人有什么想法。景城郡公赵仲璲的一份奏折,到底已经成为了离弦之箭,难收覆水。汹涌澎湃的暗流,仿佛找到了一道口子,哗地便喷射出来。皇太后的真正意愿,没有人知道——人们知道的,只是赵仲璲的那份奏折,与那个逐渐传扬开来的流言。对于皇太后的这个“想法”,士林交相称誉,百官纷纷上表称许。在他们看来,桑充国、程颐为资善堂直讲,正是众望所归,皇太后的这番见识,更显出她一贯的贤明。虽然朝中也有人反对这道任命,比如常秩等人,便因为程颢曾经“背叛”王安石,兼以政治立场不同,性格迥异,平时便不太看程颐对眼,因而大加反对。但是,到底隔着桑充国这层关系——没有人愿意得罪桑充国,他毕竟是王安石的女婿,石越的妻兄,数以百计的中下层官员的山长,极有影响力的《汴京新闻》的总编——所以,常秩等人反对的理由,仅仅是程颐、桑充国皆为布衣。这样的理由显得过于无力,尤其是常秩本人即是以布衣受征召的。这让常秩等人的反对在道德上尤其不占优势。支持者由此而对常秩大加讥讽,让常秩狼狈不堪。白水潭巨大的社会影响力,在这件事情上充分体现出来——在白水潭,依然有着“学而优则仕”的传统,桑、程被荐为资善堂直讲,位份虽低,但却格外的荣誉。不仅仅是白水潭出身的官员对此大唱赞歌,朝中的百官,更是跨越派系纷争,纷纷上表支持,生怕落后了。从来人情都是爱锦上添花,许多纵使心里不以为然的人,或者心怀嫉妒的人,这时候亦都不免要违心要附和一下。
吊诡的是,虽然此事朝野称赞,几乎没有什么有力的反对者,又有“皇太后的属意”,但皇帝却似乎一直病得厉害,连替皇太子选师傅这等大事,也搁置着迟迟没有处理。
*
便在这闹腾腾的朝局中,汴京东城之外的一个渡口边,两个老人对坐在一座简陋的草亭之中,以两杯浊酒,互道离别之情。三朝元老,太傅文彦博要从此地出发,离开这天下最繁华也是最纷扰的所在,去应天府怡养晚年。在城门之时,他便谢绝了前来送行的门生故吏、亲朋好友,但司马光坚执着要送他到渡口之前,文彦博却无法拒绝。因为他心里十分明白,这一去,二人此生也许便再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这既是生离,也是死别。而文彦博心里也有许多放不下的记挂,想在临行之前,托付给司马光。
“文公,便不能为天下稍忍片刻?!”几杯酒下肚,司马光亦忍不住抱怨起来。国事艰难至此,政局偏偏还动荡不安,朝中吕惠卿打而不倒,石越居心叵测;宫中皇帝重病,太子年幼,偏偏还有个贤王在那里虎视眈眈,更兼皇太后与皇帝母子猜疑,在这个当儿,司马光亦不免深感独木难支。偏偏文彦博居然在此时撂挑子不干了。他心里的这些苦闷,更能与何人说?
“君实,我是不得不走啊。”文彦博涩声苦笑着,“皇上是有为之主,我以老朽之身,久居枢府,于皇上而言,实乃是不得已。当初新官制推行,兵部权重,枢府若无老臣镇守,两府对掌大柄便成一句空话。其后军制改革,裁汰老弱,整编禁军——君实当知道,我开始是反对的,我担心兵骄已久,仓促为之,唯恐生变。但皇上与石子明辈锐意为之,让我居枢府,亦不过是愈借我的那点虚名,来镇压人心。我知圣意不可变,又恐由他人为之,激起兵变,于国家不利,这才勉为其难。不料这一做,竟做了十年。君实熟知国朝典故,想想国朝有几个臣子,能一掌密院十年之久的?”
他摇摇头,叹道:“如今军制改革大势已定,灵夏亦已收复,我在密院,对着一个西南夷叛乱束手无策,皇上口里不说,心里实是已有不满。我此时不走,难道要等将来被赶走么?朝中之事,以后便只能靠君实你了。”文彦博自知此去之后,也许此生再难回到汴京,司马光又是可以放心之人,因此竟毫无忌讳,将肺腑之言都说了出来。
司马光亦不由黯然。
却听文彦博又道:“我等想扳倒福建子,却到底还是小看他了。益州师久而无功,密院也理当有人负责,我有这个把柄在他手中,他便总有话说。如今我既然出外,平叛之将又是他一力推荐的,以后他便少了许多话说。我自请出外,亦是替他做个榜样……”
司马光微微点头,但想起此事,又不觉愤然,道:“若没有石子明给他出主意……”
“君实!”文彦博打了司马光的话,道:“若是果真王厚和慕容谦能平益州之乱,便让福建子多做几年宰相,也不要紧。我们要扳倒福建子,是认定有他在相位,益州局势便只会恶化,于国家不利。千万不要到最后,自己蒙了自己的双眼,将本末倒置。晚唐牛李党争,前车之鉴不远。便是我反对王厚、慕容谦之任命,亦是以为益州之乱,非徒用兵可定者。王、慕毕竟年轻,我怕他们为了取悦上司,急于成功,反害了国家。”
“文公说得极是。”司马光不觉郝然。
“君子与小人之别,不在于有党无党。君子之党,以社稷万民为重;小人之党,则一党之私为重。”
“文公以为,石子明是君子,还是小人?”司马光始终耿耿。
文彦博默然了好一会,方缓缓说道:“谓其小人则太过,谓其君子则不实。君实以后,亦要留心他。”
司马光叹息了一声。应付一个吕惠卿,他已经筋疲力尽,再加上一个敌友难分的石越,他实有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他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抬眼注视文彦博,低声道:“凭我一人之力是不行了。如今朝中非止是益州之患,福建子之奸,石子明之难测。皇帝病重至此,难免有不讳之事,太子年幼,外头又一个贤王……我非有伊尹、诸葛之材,哪里撑得住这些许多事?”
文彦博直视司马光的双眼,淡淡道:“君实最忧心的,还是皇上母子相忌吧?”
“形迹已露。外间说以桑充国、程颐为资善堂直讲,是承皇太后之意,我是将信将疑。但桑、程皆是正人,为资善堂直讲亦甚妥当,便不是皇太后之意,外间既然这么传言,按理皇上亦当顺水推舟允诺了。这方是母慈子孝之意。但皇上却久久不允……”
文彦博点了点头,“倘是母子无间,纵有一千个贤王,亦无能为也。”
“外人见着这般情形,亦不免生了疑忌,便会以为皇太后有他意。小人便由此而非份之心,想着定策之功。”司马光忧心忡忡地说道,“倘若西南局势变坏,波及到益州;或北边有异动,那便有了立长君的理由……”
因为皇帝一病,所有的事情,竟突然便交织在一起,让局势越发的恶劣起来。
文彦博低着头想了很久,这才说道:“益州败坏也罢、交钞出事也罢、北边异动也罢,倘真要人来收拾残局,朝野想的,首先一定会是石子明。他迟早会再入两府。依我之见,石子明圣眷未衰,皇上或者是想压一压,将他留给子孙,但果真出了大事,皇上还是会用他的。这些事情,是他的长处,朝中没人能胜得过他。我看石子明未必不想福建子下台,二人之间的矛盾亦不小,只是石子明向来能屈能伸……君实若将他逼到福建子一边,并非上策。如今真正要防的,是贤王和福建子,这都是关系到社稷的大事。于石子明,要导其向善,防其向向恶。”说到此处,文彦博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抬高声音,道:“君实,若不得已,便促王介甫出山罢!”
司马光不由一怔,望着文彦博。他知道文彦博对王安石的感情是极复杂的,在王安石为相之前,文彦博非常地欣赏王安石,推荐赞扬的事情,没少做过。但王安石为相之后,很快便将他赶到地方,一直到他罢相,他才得以重返中枢。司马光没有料到文彦博竟然能捐弃恩怨,要他促王安石复出。
他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那是一种欣慰的笑容。
“我已经给王介甫写信了。”司马光笑道。他与王安石,也曾经是莫逆之交,二人因为政见不同而关系破裂,但在司马光内心的深处,却始终认为,王安石是他最好的朋友。这两个人,即使在关系最坏的熙宁初年,也始终相信对方的品格。若能够在十几年后,抛弃恩怨,再度携手共事,对于司马光来说,是他极期盼的。
文彦博亦是一怔。二人相顾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
如果司马光能促王安石复出,那不仅可以对付吕惠卿,而且也可以制衡朝中一切有着非份之想的人。尽管大家政见不同,但二人对王安石的品格,却都有绝对的信任。
“只要我在一日,天下之事,文公便可放心。”送着文彦博踏上座船,司马光抱拳慨声说道。
文彦博默默地看着几乎是形容枯槁的司马光,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担心,又是不舍,又是期盼,但最终,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但才走了一步,他便突然想起一事,转身道:“君实,蔡京此人不可信。”
“蔡京?”司马光没有明白文彦博的意思。
“我听说你在琼林苑大宴中,公开夸赞蔡京能干,理财治民,皆为上选。”文彦博道:“蔡京心术不正,君实要当心。石越门下良莠不齐,君实若要导其向善,须择心术品行较好者。蔡京此人,君实犹须慎之!”
“文公之言,我必当铭记于心。”司马光口里应道,心里却大不以为然。
“君实保重!”文彦博又凝视了司马光一眼,叹了口气,一抱拳,转身走进船舱,唤道:“开船!”
第六章面如田字非吾相(一)
“康时……”唐康揉了揉眼睛,御史台外面的太阳,仿佛格外的亮,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定睛向四周望去,除了几个家仆外,并没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自失地一笑——自来便没有人敢在御史台外面接被释放的亲友,自己不知怎么了,竟生出幻听来了。他抬头看了看明亮蔚蓝的天空,汴京依然炎热,太阳火辣辣的晒得人受不了,但他却感觉到这个太阳,较之御史台里面的太阳,是如此的亲切;外面的空气比起御史台里的空气,竟是如此的清新怡人……他阖上眼睛,细细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二郎,大观文相公在城南松漠庄设宴给您压惊……”唐府的一个老仆在唐康身边低声催促道。
唐康微微额首,却又回头看了御史台的大门一眼,仿佛要把这段经历永远地记在心里。这才转身抬腿上了马车。那老仆见他上了车,也跟着上来,在车门外坐了,朝车夫招呼一声,马车朝城南直奔而去。
唐康坐在马车中,斜着眼睛,从车窗中呆呆地望着匆匆掠过的汴京街景,直到此时,他依然还有点儿恍惚。直过了许久,唐康才意识自己不是在做梦,自己的确已经逃脱了牢狱之灾,重新恢复了自由。
“半刺”,那个释放自己的御史是这么称呼自己的——唐康还不知道自己的新官职是什么,但是他原本是知州,别人称呼自己,客气一点,可以叫“专城”、“五马”、“紫马”,却断没有叫“半刺”的道理。这么说,自己是被降职到某州当通判了?
唐康不由自主地便在心里算计起来。
通判便通判,比起在御史台失去自由,要好得多。即使是发配远州,只要不是监当官那种闲职便好,通判毕竟是个极有实权的职位,也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福叔。”唐康忽然想起一事,朝车门外的老仆唤道:“你是怎的来汴京的?”府中的事他久不过问,但他记得清清楚楚,在他上一次离京之时,这位老仆,还在杭州帮着他父亲打点生意。
“是老爷差我来的。”唐福在外面笑着答道,“杭州那边乱成一团,老爷无法分身,让我先来照应。”
唐康在车里点了点头,知父莫若子,他自然知道自己父亲做事的风格——虽然宝贝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但如果是石越也办不到的事情,他唐甘南来了也于事无补。所以还不如留在杭州处理他的生意,免得两头耽误了。唐家的人,从来都不会在无益的事情上,过多的浪费时间与精力。每一笔投资,都应当得到相应的回报。
但是,唐康此刻却似乎不再那么欣赏自己父亲的手法。此时,他很想感受到家庭的温暖。虽然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想法,他是男儿大丈夫,是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的,不应当被这些东西所羁绊。但是……
唐康忽然很想念田烈武。
“福叔可知道田致果怎么样了?”
“是和二郎一个案子的那个田致果么?今天一大早便放出来了。听说被免了所有的差遣,还降了三级……”
唐康稍稍放心,但心里却又同时泛起一阵久违的内疚来。由致果校尉被降为翊麾副尉,实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在新官制之下,武官升迁有所谓四道大坎两道小坎:其中的大坎,是指由节级至校尉;由致果升至振威;由定远将军升到明威将军;由忠武将军升到云麾将军。这四道大坎,都对应着身份与地位的巨变,没有相应的武勋与能力,仅靠磨勘是绝对升不上去的。而所谓的小坎,则是指由翊麾升至致果;由昭武校尉升为游击将军。这两道小坎并不比大坎好过多少,没有过人的功勋,也是很难升上去的。要知道,一旦做到致果校尉,就已经可以单独统率一营的人马,参与较高级别的军事会议,其身份与地位,与之前便有了本质的区别。田烈武是在枪林箭雨中,一刀一枪地打下的真功名,本来凭着他的本领,这番领兵入蜀,再立下军功,由致果而振威,甚至是昭武,从此独领一军,成为真正的名将,也绝非难事。虽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他的锦绣前途,却到底是间接被自己毁了。
唐康并没有感觉到自己不知不觉中的变化——若是以前,他是绝不会有丝毫内疚的情绪的,他会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李护营呢?”
“李大人编管雄州。”唐福简短的回答道,心里却暗暗诧异。不知道这两个人与唐康是何等交情,唐康竟会如此关心他们的祸福。
“俗语道‘朝里有人好做官’,这话是一点儿都不假的。”过了一会,唐福又笑道:“这回便是二郎与高提督安然无事。高提督转任益州,摆明了是要重用。二郎也是因祸得福,通判大名府——朝廷正在那修城建寨的,这可是个美差……”他到底是唐甘南身边的人,眼里看到的,尽是无限的商机。
“通判大名府?!”唐康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却没听到唐福回什么。他升官了,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他却并没有高兴与兴奋,反而感到一阵的混乱。干着同样一件事情,有人升官,有人重用,有人降职、编管、前途黯淡……
荒唐地是,自己这个始作俑者,理应负最大责任的人,居然升官了。田烈武与李浑一腔热血来协助自己,结果却落到这般境地!
这些是唐康以前绝不会想的。
但是一旦想来,竟觉得如此荒唐。
这就是政治么?
这就是权力的力量么?
从一开始,他就有了心理准备,会被罢官,削职,会被编管……他设想过各种各样的结果,惟一没有想到的,就是升官。
皇帝与政事堂有他们自己的理由——唐康在戎州立下极大的功绩,原本是预备升官大用的,总不能因为渭南一案,便将他在戎州的功绩一笔抹杀吧?欲加之功,何患无辞?!要迎合皇帝的心意,也不是一件难事。于是,唐康在戎州的功绩被略略夸大一些,戎州之绩要升两阶,渭南一案要降一阶,还是升官!
也是机缘凑巧,刚好两个持议最坚的给事中任期将满,为了防止又节外生枝,出现封驳。皇帝干脆事先就动用自己的人事权,顺水推舟将这二人给外放了。
在赵顼看来,门下后省只是自己用来制衡两府的工具,若是碍手碍脚,防碍到自己,那么通过人事变动来减轻阻力,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熙宁初年,为了推行新法,他甚至几乎不惜将台谏驱逐一空。
但这些内幕,唐康此时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他缓缓阖上双眼,闭目冥思着。唐康并不是一个天真的人,也不是一个虚伪的人。他不会假模假样的上表,请求自己与田、李同罪。他不需要通过这样在他看来是“虚伪”的方法,让自己内心平静。
“我会补偿他们的。”唐康想道。
这是权力的艺术。唐康再一次亲身体验到了这玩意。若要想有所作为,你便不能抗拒它。得让它成为你的工具。
*
松漠庄是石越新买的一座庄园。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庄园中,到处都是上百年的松树;而石越又在这里,养了几十匹上好的河套马。白水潭的技艺大赛逐渐地固定了下来,形成了一项传统,在每年秋闱之后举行——士子们考完之后,正好需要放松与发泄,于是,白水潭的技艺大赛,遂成为汴京举城狂欢的节日。赛马便是从技艺大赛中流传开来的,并且逐步成为汴京市民最喜爱的竞技节目之一。汴京的达官贵人与普通市民,都等不及三年一次才有的盛会,每年秋收过后,冬至之前的某日——由开封府议定日期,在汴京城北,会举行一场持续时间近十日的赛马大会。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市井小民,只要家里有马,便可以报名参加,赢取最高三千贯的大奖——这笔奖金,在熙宁十七年,可以在汴京城买五到七座大宅子。在这十天里,关扑是合法的行为。任何人都可以投注,赌赛马的输赢——庄家便是开封府。开封府将这笔收益,全部用于施药局、慈幼局、养济院(收养鳏寡孤独的穷人、乞丐的场所)、漏泽园(免费安葬被遗弃的尸体、枯骨的机构)等福利机构。
汴京市民无论贵贱,都是如此地痴迷于这项活动。有一年雍王赵颢甚至想要亲自上场比赛,只是被开封府官员认为可能会使比赛丧失公正性,才不得不悻悻而归。而在宫禁中的皇帝,也曾经想派宫里马术最精湛的宫娥来参赛,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被劝阻,皇帝为此还大发脾气。
一向淡泊的石越也不能免俗。松漠园养的河套马,便是为了参加赛马大会而准备的。回京后那两年,他因为避嫌而刻意不敢太出风头,但心里却记挂好久了。熙宁十六年冬,石越到底忍耐不住了,派人去找慕容谦,一口气买了二十多匹河套马,又专门购置了这座庄园,其目的就是要在赛马大会上一鸣惊人。
只不过石越在这方面,未免信息过于闭塞了。
仅仅是雍王府,因为赵颢向来爱马,王府养的好马,便有八十匹,其中有名有号的名驹,也比石越全部的河套马要多。而曾经在去年夺魁的郭逵家,马虽然不多,但每一匹马都是名贵非凡。熙宁十五年,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布衣百姓拿走了三千贯的奖金。
赛马大会上藏龙卧虎,不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市井小民,都不可轻视。象雍王府年年都是大热门,岁岁都进决赛,但自赛马大会来,却从来没拿一次第一。
不过在这方面,人类是很难用理智来衡量的。
这些事情,唐康早就从书信中知道了,但他还是第一次亲眼见着松漠庄。这里离汴京城已经很远,出了南薰门,马车在槐荫森森的官道上疾驰了半个时辰,又向东拐过一条小道,跑了一个时辰,便可见一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松树林,树林当中,分出两条道来,一条用碎石铺成;另一条却是黄土路——显是供车马通行的。唐康的马车便从这条路上驶入树林,又跑了将近一刻钟,方见着松漠庄的大门。
唐康下了马车,便见侍剑早已在门口等候。见着唐康下车,早跑过来行礼笑道:“恭喜二公子。”
唐康勉强笑了笑,一面打量着侍剑,几年不见,侍剑更见成熟了。唐康知道侍剑已为人父,实际上已经是石府的大管家,但他心里,却始终当侍剑还是那个从小的玩伴,默默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却是没有说话。
“到家了。”唐康心里是这么想的。这里不再是到处都是怀疑你、畏惧你、厌恶你、算计你、轻视你、讨好你的上司与同僚的戎州,也不再是每个人都用居高临下的、审问的眼光看着你的御史台。在这里,再也用不着那么小心谨慎,他可以放心地相信别人。
侍剑也没有多说什么,微笑着引唐康走进庄中。
夏日的汴京城里,也是炎热的,但只要到了阴凉处,便会感觉非常的凉爽。而在松漠庄中,松树几乎遮蔽了阳光,更是清凉得几乎有点阴冷了。唐康怀疑地四向张望了一下,问道:“马场在哪里?”
“还在东边,东边有河,有草地。”侍剑笑道,“这庄子极大,单单佃户便有一百多户。当初买下来,花了十万贯。原来的主人是做丝绸生意的,嫌这里风水不好,急着脱手,否则我估摸着还得多花一两万贯。”
“十万贯?”唐康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汴京城里一座中等的宅院,亦不过几百贯而已。这座庄园,真不知道是怎么个。
二人正边走边聊,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瞬间便到了跟前。“小心!”唐康甚至来不及惊诧为何会有奔马出现,便见一匹脱缰的白马朝自己急冲而来,他下意识地一把拉着侍剑,朝路边纵身一跃,便觉一团白影擦身而过。
唐康与侍剑方惊魂未定,便听到一连串的呦喝声从树林后传来,“抓住它!”“休叫它跑了!”“哎哟,这畜牲朝东边去了。”数十名家丁佃户,或骑马,或徒步,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东西,紧随而来,到处围捕着那匹惊马。
侍剑皱了皱眉,正待上前帮忙,掀起衣襟,疾行数步,方转过一道弯,便见从路边斜窜出一个人来,飞身跃起,一把抓住马鬃,整个人便如飞燕一般,随着惊马上下飘荡着。
“哎哟!”“哎哟!”家丁们的惊叫之声,顿时不绝于耳。
侍剑见那人身手敏捷,便知是习武之人,当下便放下心来,只指挥着家丁包抄接应。却听唐康过来问道:“那降马的汉子是谁?”
侍剑却没有看清,摇了摇头,一面问身边的家丁道:“可有人知道那好汉子叫什么名字?”
这一问之下,竟是没有人一个人知道此人是谁。但二人也不以为意,这庄子甚大,便佃户间也未必全部互相熟识,何况这次来的家丁仆役甚杂,互不相识也很正常。侍剑又问事情的经过,原来却是一匹从灵夏买来的烈马,突然脱了缰,发起狂来。众人一路围堵不得,却让它跑到这边来了。
正问话,却听到前头一声呐喊欢呼,随着得得的马蹄声,之前降马之人,骑着这马缓缓回来了。
侍剑见降马之人,不过二十来岁,长相不似北人,亦从未见过,心中不由纳闷。他笑着迎了上去,正要问此人身份,却见这年轻男子纵身下马,拜倒在地——侍剑一愣,却听他说道:“杭州伏波学堂学员水军节级守阙忠士宗泽,叩见石学士、薛将军。”
侍剑慌忙侧开身子,却见石越与薛奕不知何时到了自己身后。唐康早已激动得不能自已,拜倒在地,哽咽道:“大哥。”
但石越却似浑没有听见唐康的话,只望着宗泽,问道:“你说……你说你叫什么?”
“小的宗泽,叩见学士。”宗泽又从容回答了一遍。
“宗泽!”石越喃喃道。
却听薛奕在旁笑道:“好叫学士知道,这宗泽是我海船水军少有的人才。在西湖学院读过两年书,非止文章策论做得好,几何、算术也极好,还精通数种夷语。译经楼想请他没请动,他却学班定远投笔从戎,报考了杭州伏波学堂,以第一名毕业。我费了好大周折,才从杭州海船水军手中把他抢过来。”他这么着介绍宗泽,已经是极克制了。实际上,宗泽在杭州伏波学堂,已被视为“水战奇才”。虽然名义上他还只是个小小的节级,但薛奕不仅让他统领自己的亲兵卫队,而且还将自己的座船指挥权交给他。但凡训练作战,事先无不要征询宗泽的意见。薛奕实际上是将宗泽当成自己的接班人培养的。有一回他喝多了,曾私下里和曾布说:“此子一出,吾等皆当退避三舍。”这回带他来汴京,亦是想将他介绍给石越认识。朝里有人好作官——薛奕虽然缺少八面玲珑的手腕,但是对于这些道理,他还是懂的。
“你怎么想入水师的?”石越听着薛奕的介绍,忽然朝宗泽问道。
宗泽似乎没料到石越问他这个问题,怔了一下,才老老实实回道:“小人家贫,伏波学堂不要学费;海船水军薪俸丰厚,亦足以赡养父母。”
“可曾娶妻?”
“已娶陈氏为妇。”宗泽虽然奇怪石越为什么问得这么详细,却依然如实回禀。
薛奕却已看出石越对宗泽甚有好感,心中暗喜,因在旁笑道:“便是太学生陈锡之妹。”
石越微微点头。陈锡颇有文名,是太学中有名的人物,他自然听说过。但他问这个,却是因为他对宗泽的生平甚是熟悉,他知道陈锡之父视宗泽为己出,宗、陈二家,世代通好。陈家是官宦世家,既然宗泽的命运很大部分还是依着原来的轨迹运行着,那么他便知道宗泽报考伏波学堂,绝不全是因为经济上的窘迫。
“大概再也用不着你三呼‘渡河’而死了。”石越在心里说道。他望着宗泽,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感情,但终于压制住多说的冲动,只微微笑道:“南人如此熟悉马性,亦甚难得。”
一面却走唐康身边,弯下身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起来吧,回家了。”
唐康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他把头深埋,强抑着泪水,缓缓起身。
*
石越并没有特别邀请人来松漠庄。唐康曾经在枢府主持海船水军事务,与薛奕有旧。因薛奕次日便要离京,取道广州前往凌牙门,石越这才将他请来,既是给唐康压惊,亦是给薛奕饯行——顺便挑匹好马送给他。
除此以外,便只有潘照临相陪。
此时家宴时辰未到,众人因宗泽刚刚驯服烈马,都起了兴致,便先陪薛奕去马场挑马。早有家人牵了坐骑过来,众人各自上马,揽绺徐行。薛奕陪着石越走在前头,潘照临与唐康却渐渐落在了后面。宗泽与众随从都是远远地跟着,并不敢靠近打扰。
潘照临骑在马上,眯着眼睛,只用眼角的余光瞄了唐康几眼,一面似不经意地随口笑道:“康时可知你在台狱这段时间,京城几乎已是天翻地覆……”
唐康苦笑摇头,潘照临亦算是他的老师,唐康素知他的脾性,知道这会不需要他多话。果然,便听潘照临又说道:“两府变动频乃,一两月间,郭仲通由武部少常伯升任同知密院,孙和父由签枢而为夏官;文太傅辞枢相,出判应天;韩持国由枢副而大貂——仅仅几天之后,一直不肯接任秋官的范纯仁突然便改变了主意,‘勉强’领旨,入主秋台……”潘照临用讽刺的语调说着“勉强”二字,由两府一系列的重要人事变动开始,言简意赅地向唐康介绍起目前的形势来,仿佛唐康不是即将要通判大名,而是要在京师任职一般。
唐康到底是与外界隔绝已久。潘照临耐心地将汴京发生的大事介绍了小半个时辰,他才逐渐明白京师目前的态势。很显然,三党在两府的权力平衡已经被打破,范纯仁改变初衷,担任刑部尚书,亦只是文彦博出外之后的不得已之举。但这究竟是不是意味着旧党已经放弃了御史中丞与益州路观风使的角逐,承认吕惠卿的胜利,却还为时过早。也许是司马光另有谋划;也许是皇帝的病情,改变了争夺的焦点……潘照临不是司马光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司马光在益州的问题上,突然沉寂了下来,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司马十二没这么容易放弃……”潘照临似是自言自语地说着,但凭他绞尽脑汁,亦无法猜出到司马光打着什么主意。
唐康却只是苦笑不语。对这些党同伐异,他实是感到无限的厌倦。沉默了好一会,才低声说道:“公卿们机关算尽,误的却是益州一路的百姓。”他停了一下,抬起头望着潘照临,沉声道:“潘先生,益州完了。”
潘照临震惊地抬头,注视着唐康。
“我还以为朝廷早就更换了益州四司长吏,不料到如今,不仅禁军群龙无首,竟连提督使都还在汴京!”唐康这时已是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竟连提督使都还在汴京!”他重复道,“经略使不至,禁军集中于西南诸郡,各自为战。内腹诸郡本来就守备空虚,凭着一州一县的兵力,只怕连大一点盗贼都剿不了——本来内诸郡便要依赖乡兵、弓手来维持治安,倘若这些乡兵、弓手也变成盗贼,朝廷将如之奈何?!”
“康时会不会太悲观了一点?”唐康的声音太大,已至于走在前头的石越也听见了。他勒住坐骑回走数步,定定地望着唐康。
“益州之事,谁能比我更清楚?!”唐康愤懑地说道,“计使、宪司皆庸碌之辈,克剥百姓还有点本事,其余则百无一用。朝廷在益州用兵经年,益州一路,已是遍地干柴,盗贼蜂起。所以未出乱子者,一是天公作美,没有灾情出现,否则随便哪里冒出点火星子,后果将不堪设想;此外亦是因朝廷有重兵驻扎,心怀叵测者不敢妄动。如今禁军大败,在民间不知道被另有用心者如何传扬。而经略使、提督使又迟迟不能上任,益州百姓大抵都知计使、宪司之贪酷无能——不管朝廷公卿如何算计法,益州路……益州路……”
石越与潘照临对视一眼,二人都是将信将疑。他们都知唐康素与益州路四司长吏不和,从考课来看,益州官员也不象他说的那么不堪,因此亦不敢排除唐康少年气盛,因偏见而得出成见的可能。
“若果真要乱,这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好在高遵惠不日上任,王厚、慕容谦也很快便能抵京,熬过这些日子,便有转机。”石越不知道是在安慰唐康还是在安慰自己,“纵使观风使还要拖一拖,高遵惠既然到了益州,所见所闻,亦不至于缄口。有他上表说话,皇上自然会相信。”
只怕高遵惠人未到益州,便有人会处心积虑搞坏他的名誉。三人成虎,皇帝到时候信谁,还真的难说。唐康在心里说道,但他也知道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就算高遵惠平安无事,依旧得到皇帝的信任,以高遵惠的谨慎,不搜集足够的证据,他是绝不敢在上任伊始,便悍然弹劾两个同级官员的。这一点,大家心里都很清楚——等到高遵惠的奏折,只怕最快也是半年以后的事情了。
到那时候,益州没有人知道已经变成什么样了。
唐康只是倦声道:“西南夷未可急除。王厚、慕容谦,只怕也不是神仙。”
一切的根源,都在于石越没有掌握权力。要避免悲剧的发生,必须先让石越手握大权。自小接受潘照临言传身教的唐康,很自然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也许,益州的动荡,从某个角度来说,是必须的;是为了得到更多而必须忍受的痛苦。
但这些是没有必要说出来的。
唐康紧紧地抓住缰绳,勒得手心生疼。
“康时现在要担心的,不是西南。”石越亦知道唐康骨子里的那种执着,当下也不去接他的话,转过话题,委婉道:“益州的事,你先放一放。你新的责任,是在河北。”
“河北?”唐康语气有点不以为然,“大哥放心,我不会令你失望的。”做个治理地方的能臣,唐康还是颇为自信的。
石越看了唐康一眼,轻轻夹了一下马腹,掉转马头,继续前行,一面淡淡道:“苏子瞻写了封信给我,他怀疑契丹有南下之意,萧佑丹这番出使,是来投石问路。”
“啊?!”连薛奕都吃一惊。
唐康却立时兴奋起来,驱马追上前几步,追问道:“果真?”
“这事没有人料得准。”石越平静地说道,“不恃敌之不我攻。只要我们有备无患,便不惧他南下不南下。”
“大哥所言甚是。”顷刻之间,唐康已是眉开眼笑。
“大名府乃河北防务之枢纽,亦是京师之北最后一道防线。”石越见唐康表情,亦不觉失笑道:“康时这番去大名,当以防务为急。我朝立国最大的软肋,便是京师位置不佳。面对北方强敌,过于被动,往往一次决战,便关系到国家存亡。所以朝廷才不惜劳民伤财,在大名府一线修筑城寨,以装备火炮之坚固城寨,构成一道新的长城。”
“大哥放心,我在白水潭学过土木建筑。”唐康笑道。实则在修葺戎州城时,他也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但塞防之要,并不在堡垒城寨。”石越笑道,他远远地望了跟在后面的宗泽一眼,也许是因为出身贫寒的缘故,在另一个时空中,宗泽是比较信任北方义军的统帅。“地利不如人和。河北诸州可以依赖者,还是民心。你一定要记住。”
唐康默默点头。
但石越虽是如此说,却是想的别的事情。辽国是不是真的会南下,还只是苏轼私下里的猜测。即使是石越自己,也还是拿不准的。宋朝不断巩固在河东、河北的塞防,两路亦屯集了大量的禁军,契丹人未必便敢悍然入侵。而且以现在的军队与防御工事,亦足以与辽军周旋。他提起这些,更多的是为了唐康重新振作,而且也希望唐康能稍稍改变在戎州的处事风格。河北路到处都是世家大族,比不得他在戎州偏僻小郡,可以为所欲为。石越并非是没有私心的,唐康去到大名府做通判,若是将精力全部用在民政上,而且还是那种一往无前的做法的话,真不知会得罪多少豪强贵戚。对付河北的豪强,总不能也用蔓陀罗酒来解决吧?
“明天我叫大苏的书僮来见见你。”石越笑道:“去到大名,便免不了要和辽国打交道。这书僮极伶俐的……”
“是。”唐康恭声应道。他注意到石越的表情有点怪——但这其实也不能怪石越,石越再也想不到,苏轼的这个书僮,竟然叫林灵蘁!如果石越没有记错的话,神宵派的著名道士林灵素,原名便叫林灵蘁!说起来,这件事对于石越,远比宗泽进入海船水军冲击要大。
石越自顾自地笑了笑,这时众人已到了马场。便见一条蜿蜒的小河边,茂密的水草一眼望不到尽头,数十匹马儿在养马人的看护下,悠闲地啃着草儿。
“康时与宗泽也一人挑一匹坐骑罢。”石越执鞭笑道。
唐康与宗泽连忙道谢。却听一个稚嫩的声音大声问道:“爹爹,那我呢?”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个小女孩由金兰与阿旺领着,从一匹小枣红马上飞快的跳了下来,朝石越这边跑了过来。唐康已知这必是石蕤——小孩子长得太快,离京几年,他几乎便认不得出来。
石越连忙下马,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弯腰想要抱起女儿,却忽然想起现在还在“惩罚期”,生生又板下了脸,道:“你不是有匹马了么?快,见过二叔与薛将军。”但语气中却无半点威严之意。
石蕤走到唐康与薛奕跟前,睁大眼睛看了看二人,先给薛奕行了礼,方走到唐康跟前,笑道:“二叔,我好想你。”
唐康被她一句话哄得心花怒放,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在自己马上。笑道:“璐璐可又长高了。”
“那二叔送匹大马给我吧,我想骑大马!”石蕤立即一本正经地恳求道。
唐康万没想到这个小侄女早已养成妖精一样的性格,答应自然是不敢的,但是不答应,他一个在外面杀伐果断,在戎州让小孩闻名而不敢夜啼的唐二,竟然是不知道要如何来回绝她。他求助似地望着石越,却是金兰走了过来,对石蕤笑道:“二叔便送璐璐一匹大马。不过呢,先让二叔帮你养着,等璐璐再长高些,才能给你骑。好么?”
“那得长多高啊?”
“再长这么高!”金兰用手笔划着,一面又哄道:“明天带你去动物园骑大象,好不?”
“好吧。”石蕤想了一会,似乎觉得长那么高不用多久,这才认真地点点头答应了。
石越望着薛奕,取笑道:“世显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薛奕尴尬地笑了笑。他拍皇太后马屁的几头大象,倒成了汴京动物园最受小孩子们喜欢的东西。连带着他薛大将军与注辇国,在汴京的小孩子中间,也广为人知。
唐康却在这当儿看了一眼金兰,却见金兰亦正在望着他,他心里头忽然有一种温馨的感觉,仿佛在这一瞬间,他已经不介意自己这位妻子的复杂背景。
“你想去大名么?”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问道。但连他心里,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一时冲动。
金兰愕然望着唐康。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唐康却已经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专心逗乐着石蕤。
“你想去大名么?”
金兰的脑海中,不断地回荡着这句话。我想去大名么?她低下头,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我想去大名么?
金兰其实不用多问,亦能知道心中的答案。
但是,我能去大名么?
我能去么?
她痴痴地望着牵马离开的唐康,望着在马上大呼小叫的石蕤,望着叔姪开怀地大笑着,心里却如同一团乱麻般,纠缠着。
在这个时候,秦观奉旨意,正与高丽国谈判着借贷一百万贯巨额,虽然不知道将来怎么样,但她却明白,因为这笔史无前例的巨额贷款,宋丽关系将进入一个新的时代。高丽国也需要更多的人材,来面对这个挑战——国内的命令,甚至希望他们能够鼓动一些在宋朝不得意的士子,去高丽当官,高丽国将以高官厚禄待之。
在这个时候,宋朝朝野正在为太子未来的老师而争论不休。而究竟谁为资善堂直讲,对于信国公殿下,亦是同样的重要。对于宋人来说,资善堂直讲只是太子的老师;而对于高丽人来说,资善堂直讲也是信国公的老师!
而且,宋朝皇帝还生着大病……
在这样的时刻,她能让王贤妃一人孤军奋战么?
她很想很想,立刻答应了唐康,随着他一道去大名府。她很想跟着唐康后面,与石蕤一起打闹着……
但是,她的脚步,却十分的沉重。想要迈开任何一步,都有着旁人无法想象的艰难。
我能去大名么?
金兰痴痴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