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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亲一下

_4 九把刀(当代)
  “哎,怎么会这样……他妈现在一定很担心。”妈开始担忧。
  “不用这样啦,现在男生爱男生也不奇怪啊,很正常啦,我们这个世代早就觉得没什么了,我们这群朋友都马很祝福他们。”我笑道。
  “我替他妈伤心啦。”妈叹气。
  “礼拜五晚上我不是要跟大哥换班,去跟阿和他们吃饭?”我提起。
  “对啊,你不是要请客?”妈说。
  扛了一百万,不请一下多年好友说不过去。
  “那个是表面上,其实姑讨跟老曹是想趁大家一起吃饭,宣布他们正式在一起。”我说:“我还打算起哄叫他们当众接吻咧!”
  “不要这样啦,你就静静在旁边看就好,不要起什么哄。”妈叮咛,捏着我的耳朵。
  是的,遵命。
  礼拜五晚上,我在请客时将这临时起意的kuso骗局说一遍,大家都笑翻了。
  正好老曹多叫了一堆酒喝不完,白花我的钱。我说:“干,你给我去跟姑讨合照一张相,我就原谅你乱叫。”
  于是,老曹跟姑讨义气赞助了一张笑得很奇怪的合照……
 
 
2004.12.16
  隔了好多天才做记录,因为很多事一下子都走了调,我也因为接单手机简讯小说,必须在月底前写出很有趣的短文。
  先说说好一条老狗puma。
  puma在妈妈神奇的配方下初显活力,后来又在内疚的奶奶刻意照料下,完全回复“严重营养不良”前的顽皮模样。
  奶奶不敢再用绳子硬拖puma去尿尿,改成用抱的,然后又蹲在地上将puma不屑一顾的饲料磨成粉,掺在我买的狗宝宝罐头里引诱,puma嗅了嗅居然全都吃光光。能够吃光光,puma基本上就没问题了。这成就让奶奶炫耀了好几天。
  在我将puma的惨状贴在网络上后,许多网友纷纷献策,我都逐一细读,心中很感动。大家爱屋及乌,都很善良。其中有网友强烈建议我一定要带puma去看医生,甚至用指责语气说我这个当主人的太自以为是、没将狗的生命当一回事,或是误以为我已经决定施法让puma去顶妈的命(太玄妙的指控啦!),我也没办法生气,许多事只是欠了些解释。
  这解释,还得牵绕回妈的身上。
  与Puma相处的这十三年来,puma一共四次面临生死交关。
  第一次,忘了puma几岁,当时家里店面还没重新装潢,puma得了重感冒,整天无精打采、打喷嚏流鼻水。妈首次创造那感冒药水加肝药的霹雳处方,用针筒强灌puma,救回他的小命。当时我才高中,就红着眼胡乱跪在菩萨面前要过十年命给puma,还被哥骂。不过这不算什么感人的奉献,毕竟我立志要活100岁,单单扣掉十年可说不上诚意。
  第二次,就是我前面提过puma重感冒全身无力、灌牛奶还反吐出来。那次有去看宠物医生,但医生只是叫puma多休息,在此之前我已经开始嚼碎饭肉喂puma了。
  第三次,堪称是最严重的一次。puma居然无法好好排尿,只能用“渗”的。
  每次牵puma出去逛逛,他无法好好抬腿,就算努力尿了也只是滴个几滴,但我知道他明明就没有排泄完毕,只是力有未逮,因为他开始在家里到处无预警地乱尿尿,根本阻止不了。若要耐心等待puma在外头尿完,puma本身却没这个体力,有时连抬脚都省了,跟母狗没两样。
  很糟糕。
  而puma也越来越坐立难安,体力大幅衰退。但我还是照样抱puma去楼上睡觉,纵使他老是尿在我床上,甚至还喷在枕头上,然后一脸“啊,谁叫我老了,整只都坏掉了”,害我只有内疚跟想哭。
  起初我无法容忍床单都是尿渍,毕竟床单都是妈在洗,会让妈很干,我也会被骂。但一把puma放在床下地板,他又会凄惨哀号,不断用仅剩的力气前扑,想构上我的床。
  于是我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因为puma会彻夜不定时渗尿,所以我时醒时睡,一发现哪里湿掉,我就拿一迭卫生纸盖住吸收水份,然后继续睡,第二天再将一大堆黄黄的卫生纸拿去厕所马桶冲掉,免得被妈发现我的床其实已经被puma的尿攻陷。
  但尿味是骗不了真正睡在床上的自己,每天晚上睡觉都闻着尿臊味入眠,而狗就是这样,尿味越重,他就越觉得可以尿在这里,于是puma尿的不亦乐乎。就这样,大概有两星期我都过着很紧张、怕被妈发现床上到处都是尿渍的日子,所以中午醒来,棉被都是打开将床盖好,而不是折迭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世界奇妙物语。
  当时puma已经十一岁,老态龙钟,只剩下一颗黄黄的臼齿,渗尿渗得这么悲惨,当然有送去给兽医看。
  puma全身疯狂发抖坐在冰冷的铁板上,尿又开始渗出。
  “几岁了?”兽医皱眉。
  “十一岁了。”我很替puma紧张。
  “是尿道结石。”兽医猜测,要我抱puma去照张X光再拿给他判断。
  我照做了,答案果然被头发灰白的兽医命中。
  兽医说,结石的位置很深,所以他无法用最简单的器具掏出,只能走上动手术一途。
  “这个要动手术,不过我这里没办法做,要去中兴大学的兽医系去排,那里才有比较好的气体麻醉。”兽医建议,接着解释一些手术设备的阙如问题。
  “动手术……是怎样?”我竭力冷静,努力安抚剧烈颤动的puma。
  我忘了兽医当时怎么跟我上课的,但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是,puma这么高龄的老狗,很可能就算手术成功,他也会因为麻醉的关系而醒不过来。
  “醒不过来?怎么会醒不过来?”我几乎是乱问一通。
  “只能说他太老了,麻醉的剂量不见得准,就算准他也不见得醒得来,或是手术一半就死了。”兽医仔细解释。其实这兽医人很好,他很清楚我在超级害怕。
  “不动手术的话会怎样?”我呼吸停止。
  “会死掉啊。”兽医用最专业的自然口吻。
  “一定会死掉吗?”我很慌,到现在我都还记得两脚发冷的感觉。
  “百分之百一定会死,而且会死得很痛苦。”兽医也很遗憾。
  是啊,尿不出来,一定很痛苦。
  所以一定要冒风险动手术,如果可以昏昏然的过世,也比憋尿爆炸而死还好。
  于是我很伤心地回家,开始问当时在中兴大学念书的朋友要怎么去挂兽医系的诊。当然,也跟全家人说了puma可能会因此丧命,要大家接受puma要去中兴大学手术的风险与事实。
  妈说,她来试试看。
  就这样,妈将“人类吃的”、“清肾结石”的药磨成粉,加一点牛奶还是什么的,每天用针筒灌进puma的嘴缝,之间佐以那帖奇妙的综合药水加强puma的体力。妈说puma很乖,都没挣扎,彷佛知道我妈即将救他似的。
  puma活了下来,现在的粉红色小鸟不只会用力射尿,还会抱着我的小腿射精。
  与其说是药发生了作用,坦白说,在我心中,妈才是puma的仙丹。
  从小在外头发烧生病,一回家遇上了妈的照顾,常常奇迹似快速复原,甚至有一回到家洗个热水澡就康复的记录。视puma为子的妈,当然也温柔地将puma的痛痛带走,扭转了专业医生口中的生命危机。
  说完了puma的部份,接着的是很令人扼腕的挫败。
  前天妈的痰送去化验,看能否查出妈每天都会发烧的原因。结果十分荒谬,竟是肺结核。
  是,就是法定传染病的那一个!
  但妈可是在保护隔离病房,进去要穿隔离衣戴头罩戴口罩狂洗手换鞋子的那个保护隔离病房!在医院高度戒护的地点,让抵抗力最脆弱的白血病病人染上肺结核,会不会太令错愕、不解、捉狂、想大吼大叫!
  医生说,妈妈是在住院前已经感染肺结核。
  问题是,妈妈在住院前也依照手续照了胸腔X光,但医院并没有说什么。之后妈一直发烧又去照了一次胸腔X光跟超音波,医院也只是怀疑肺部有些许积水。然后,现在告诉我们“妈妈在住院之前就已经被结核菌进驻体内”……
  我们几乎来不及愤怒,去质疑这是否是严重又荒谬的院内感染,只是一个劲丧气,连妈都罕见地露出很沮丧的表情。
  只能彼此安慰:“至少找到了每天发烧的病因,现在只要对症下药就可以了”。
  在这么亟需医院照顾的时候,我们即使很干,但还是无奈地将妈从医院最严密的地方,送进医院最危险的地方,与肺结核病人共住的隔离病房。
  当初癌症住的是正压房,气体只能从房间流出去、却不能从外界流入;现在肺结核住的是负压房,气体只能从外界进去、但不会从里头流出来。
  我们与妈接触的人这几天都依法令去卫生所照X光检查,目前据说没事,幸好。不然可以照顾妈的人力就会短少,我想都不敢想。
  于是,就这么大包小包从七楼搬到九楼。
  首先,口罩升了一百个等级,从薄薄浅绿色的医护口罩,一跃成了自费的N95口罩,一个75块,两天需换一次。
  再者,还是一样用脚控制一道又一道厚重的玻璃门,但多了一道塑钢门,必须要转开喇叭锁,再配合另一手压转橘色的钮才能进房。
  进房后,是一连串的噩梦。
  隔壁床也是个肺结核病人,生病住院遭隔离没人愿意,所以没什么好怨的。但很不幸,隔壁床的病人家属是九楼大声公比赛的冠军。
  病人是个经常处于昏睡的老人,照顾他的女儿大约三十五岁,是个无法分辨出口话与内心话的角色,装在喉咙的音量调控钮也整个坏掉,碎碎念的声音跟一般人演讲比赛没有两样,更不用提她奋力向护士抱怨医生等等时的声嘶力竭。
  她好像,根本就没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个病人?
  她的父亲白天一直睡叫也叫不醒,晚上不睡便一直吵,所以到了半夜便是大声公比赛开始,有时她的妈妈跟她吵起架来、或共同指挥护士,那就更添精彩……如果妈不是被迫当观众的话,我会当作一件很Kuso的事来笑。
  她的病人父亲呕吐,她会一边收拾一边狂骂。不小心尿床,她会疯掉。父亲一直不想坐起来、灌食用的乳浆太浓、医生一周只来看病人两次等等,她已经跟护士抱怨、跟内心话狂念好几次,最后动用议员打电话去院长室干骂。等到医生真的来了,她又噤声唯唯诺诺,医生后脚离开,她又会跟她妈一起怒骂怎么会有这样的医生,然后开始酝酿怎么跟护士施压。
  于是妈吃了三颗安眠药也无法入睡,连续两天晚上几乎都辗转反侧,昨天还哭了。妈睡不着,连带我们也不可能安心睡;我还好,至多就是写小说到天亮,哥就惨了,他一本汽车杂志已经倒背如流。
  在极度疲累的煎熬下,我跟哥一换手回到家,倒头就睡三小时。
  在不晓得要相处多久的情况,妈一直竭力阻止我跟哥去“沟通”,尤其对方一副死台客样。爸有一些医界的朋友,正在想办法动用所有可能的关系换病房,但我想机会渺茫,毕竟这是法令强制的疾病控管,其它的隔离病房若满了,我们还是得死守在这干你娘吵死人的地方。
  “那现在化疗的节奏要怎么调整?”我问。
  医生说,杀死癌细胞的药剂药先停掉,暂时专注在与肺结核的作战上。
  “那大概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妈有些困顿。
  医生说,至少两个礼拜,等到肺结核菌的浓度不具有传染性的时候,就可以换房。但是肺结核的药必须连续吃九个月到一年,并定期检查有无残留。
  心情很糟。
  唯有看见妈熟睡、没发烧的模样,才能略感安心些。
 
 
 
6.
 
2004.12.17
  前几天春子打了通电话给我。她最近常常这么做。她说不只是病人需要鼓舞,陪伴的人也需要支持的力量,尤其她看了我写的这份陪伴文学,觉得有些感动,希望能做些什么。
  聊了好些,春子提到以前比较忧郁时常胡思乱想的东西,其中有个关于死亡的恶魔理论,很毛,但也毛得挺有趣。大意是,毛毛虫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也不知道化身成蝴蝶是固定的生命历程,毛毛虫想,说不定所谓的死亡,就是破开蛹化的棺材后的美丽蝴蝶。死亡不过是另一个形态,或者,成为更好的自己。
  然后我想起恐怖漫画家伊藤润二,有一个很邪恶的小短篇“恶魔理论”。校园里头流传着一个听过后、就会不由自主被迷惑,萌起自我毁灭念头的理论,于是学生接二连三用各种方式自杀。
  但通篇漫画中,完全没有提到这个令人好奇的理论内容。我想有三个可能,一个是伊藤润二并没有想到一个具强大说服力的理论。第二个,就算有强大的理论也不可能说服每个读者,所以干脆不写。第三个,也是最可能的一个,则是根本没必要。
  我跟春子说,若伊藤润二听了她这套胡说八道,说不定就会采用。
  或许是生命太美好,我对死亡的理论只有简单几个字:“别急着死。”
  如果确定可以蜕变成蝴蝶,那就更要好好享受当毛毛虫时候的酸甜苦辣,毕竟蝴蝶变不回毛毛虫,身为毛毛虫的个中滋味很难再体会一次。
  这想法,也跟谈恋爱是一样的。
  就算明知道对方不是真命天子,也要好好去爱。因为你只能爱她一次。
  现在是九点二十六分。哥去约会,我在伴床上写完第七篇手机小说。
  昨天妈开始看一本书,“从病危到跑马拉松”,作者化名阿杰特医师。书中说的是一位医生罹患血癌的治愈过程,内容有血有肉,不光是说明治疗过程而已。重点是这位医生最后抵抗成功,还可以跑马拉松炫耀体能,所以被我们列为优良读物。
  而刚刚妈要睡前,坐在床上,竟突然抽抽咽咽,软弱地哭了起来。
  我一个慌乱,坐到妈身边搂住,递上卫生纸。
  “妈,怎么了……大家都很爱妳呢。”我搓揉妈的肩膀。
  “突然觉得很想哭。”妈说,身子缩起来。
  书中不断提到,病人在睡前常会处于崩溃边缘,因为此时的宁静最容易胡思乱想。
  我猜想,大概是这个原因?
  但妈一边哭,一边提起书中的一小段,关于作者从佛书里领悟的“海波观念法”:
  想象自己坐在岸边看海浪,看着海浪一波又一波不断拍打上来。我知道
  它一直来,但我未必要做反应,要不要做反应由我决定。这个方法有两个重点:第一,不要想消除那一直迎面而来的海浪,因为想消除也消除不了;第二,静静的看着它们,不一定要对它们做反应……
  我纳闷,不明白这一段有什么好落泪的。
  “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我不敢在楼下哭,只好去四楼哭,爸爸也在二楼哭,哭得很大声……我从来没看过爸这样哭过,我突然觉得他好可怜。”妈的身子颤抖。
  “嗯,爸真的很可怜,也很内疚。他现在在家里都一直跟我们说,在医院时要好好鼓励妈妈,让妈妈乐观、坚强。”我说。
  “我只是想到,以前跟爸爸在海边,看着海浪一直打过来的情景。”妈哭着。
  原来如此。
  好可爱的妈。
  “嗯,然后一起吃水果对不对?”我回忆。
  “……你怎么知道?”妈顿了一下。
  “妳有跟我说过啊,是妳带的水果,还装在便当盒对不对?”我笑笑,此时可不是哭的时候。
  妈点点头,说,那是她在基隆念护专的时候,某个假日,爸来找她。
  那是个应该叫外木山的地方,结果多年后才发现是美丽的误会一场,只是个不知名的海边。妈继续说起那时候的事。
  “那个时候爸有没有比现在的我大?”我问。
  妈摇摇头,想了想。
  “那时应该才二十二岁。”妈手中湿润的卫生纸已经迭成一团。
  “哇,比老三还小。”我说,真难以想象。
  于是,才有了我们三个。
  这就是妈的人生。
  妈哭累了,让我滴了眼药水休息,试着入睡。
  隔壁床在开宗亲医疗批判大会,椅子排排坐了一圈,所幸声音还算有节制。
  我借口出去外面喝罐咖啡擤个鼻涕,一出隔离病房,随即打通电话给爸。
  “爸,妈刚刚想起你们一起看海吃水果的往事,一直哭。”我很心酸。
  “嗯,外木山。”爸立即反应。
  “妈很想你,等一下店打烊后,看能不能过来看妈一下?”我说。
  “嗯,我本来就打算过去。”爸。
  不久,爸提早打烊,拉开帘幕,握住妈的手。
  我到楼下吃叉烧包,留下这对老夫老妻在两坪大的空间约会。
  小插曲
  爸走后,妈的开心还没退,于是睡不着觉。
  “干脆起来跳舞。”妈说,开始踢脚。
  “不如去护理站去偷吃护士的东西。”我说。
  然后逼妈快点睡。
  早上妈打了个喷嚏,擤出了困扰她呼吸整整四个礼拜的脓痂。
  那脓痂很坏,从极难愈合的伤口一直到痂片生成,过程极为漫长。它会阻碍呼吸,尤其上了药膏后不能乱动。会痒,所以妈常忍不住用手指抠她,被我们骂,说她顽皮。
  有时我们会用沾湿的棉花棒稍事清理,有次还清出一团揉合了沈积已久的药膏与脓稠鼻涕的怪物。
  脓痂喷出,大家都很高兴,一致认为是今天最痛快的大事。
  我跟哥换手的时候,妈拿出装着脓痂的小塑料袋喜孜孜地展示,爸来的时候,妈又炫耀了一遍。
  所以我拿数字相机照了下来,珍贵的记录。
 
 
2004.12.20 上
  这两天发生了许多暂时无法告诉妈的事,如果印给病床上的妈看,这一大段的记录文字也会先跳过。
  妈生病的事一直瞒着外公,因为外公要照顾罹患胰脏癌的外婆,已经日夜疲惫,不能再让外公多担一份心,所以妈便谎称严重贫血所以必须住院输血一个月,这段期间还请外公原谅妈无法过去照顾外婆。
  但外公有一件事同样瞒着妈。
  外婆去世了。
  血癌的患者常因为两种因素死亡,一是我们经常挂在心上的细菌感染,这就不多提。二是可怕的内出血。
  用最粗浅的话来解释。人摄取的营养被骨髓拿去造血,血液里的三大元素,红血球、白血球、血小板也共食这些营养,而乱七八糟增长得太多的白血球吃掉了绝大养分,所以导致血癌患者常有血红色过低,也就是贫血的症状,当然,血癌患者的血小板也会有够少,平常只要不小心有点碰撞,皮肤底下的微血管破裂、血小板却无力救援补洞,于是一大堆久久不散的瘀青。先前我妈咳血,便是因为肺部微血管太脆弱的相同原故。
  血小板不足,很容易产生大量的内出血。你问我内出血会怎样,只能说很糟糕。
  情绪过度波动,血压上升,迸!脑出血,接下去的话我就不想讲,就连搭云霄飞车、坐大怒神哪种喔喔喔喔的小冲击都可能危及生命。
  所以,我们暂时瞒着外婆过世的消息,过几天才会看看血液检查的数据评估(血小板请给我很多很多!),选个大家都在的时间,在最适当的地点告诉妈。
  适当的地点,自是医院无疑,如果妈血压上升,就可以就近急救。
  但我们商议再三,还是不打算让妈去告别式。那天的三大仪式都正冲到属龙五十三岁的妈,一直担心妈情绪激动的我们于是更不想冒这个险,且外婆在临终前也得知妈的状况(外公也是在那时得知),微笑点头说了解并原谅妈为什么不能在一旁守护。
  “我会看状况决定,虽然这样说很自私,但她是我妈妈。”哥这么说。
  外公跟舅舅等其它亲戚听了哥的话,也纷纷表示支持,唯一要顾虑的,便是妈如果坚持要来看外婆最后一面,我们该怎么好言相劝。
  太复杂了,怎么做都不会面面俱到。
 
 
2004/12/20 下
  然后是我。
  与哥开车秘密到桃园参加外婆的头七那晚,我想了很多关于“家”的事。
  家其实是一个很自私的概念,表面上看起来大家都在分享爱,但却是局限在血缘关系或仅仅一个屋檐下的关怀,密集、压缩、温暖。
  这样的“自私”并不坏,因为人要学会关心别人前,家的自私可以让一个人用最有效率的方式被爱、充满爱。然后学会去爱人。
  但我从小就不是个自私的人。
  畏惧辜负别人老早就成了我个性中很乡愿的一部份。如果可能,我总想让所有我在意的人觉得我很尽力给予大家快乐或支持,如果做不到,我会觉得很亏欠,会寻找弥补的机会。
  但,不可能都不亏欠的。只能努力折腾自己,让亏欠变少,让牺牲变成自己。这样的牺牲并不伟大,因为一个人自以为很牺牲的时候,一定也有人默默在陪着牺牲。
  想了很多很多,在很空虚的状态下睡着了。第二天下午我回到板桥,按照计划开始将所有的东西打包回彰化。
  晚上,是跟毛毛狗珍贵的约会。我们已变成两个礼拜见一次面的可怜情侣。
  但从在约定的台北车站前新光三越底下,看见毛毛狗第一眼开始,我就感觉到两人之间有堵不好亲近的墙。那隔阂毛也感受到了,但两人就是无法将它打破,只好持续令人窒息的气氛。
  我想没有必要将爱情的部份交代的太过清楚,因为外人不见得能体会个中的甜蜜辛酸,以及面对结构性困境的无力感。所以我不会明说接下来很多很现实的考量。
  草草吃了顿糟糕透顶的晚餐后,依照我赢得百万小说奖的甜蜜约定,我送了条just diamond的钻石项链给毛,那是我送过最贵重的礼物,比三个月前送毛的ipod mini还贵。
  但毛看起来不快乐,我持续闷。
  两人坐在百货公司的楼梯转角,长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讨论妈的病情,以及我们为什么都变得不快乐。
  “公,闭上眼睛。”毛说,有个礼物要送我。
  我依言,然后张开。
  在掌心上的,是个李小龙橡皮钥匙圈。
  突然难以自己,我哭了,眼泪从那时候开始的二十几个小时,便一直无法收止。
  很高兴,毛到了这个时候,都还记得我喜欢的东西。
  “毛,可以了。”我止住哭泣,凝视毛的脸。
  是的,可以了。
  我们之间的爱,已经可以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毛哭了,却也没有反对。
  在没有说明白前,我们之间已有了悲伤的默契。
  “妳没看见吗?我们之间的红线断了。”我流泪,开始说着,我们已经不能在一起的、很现实的理由。
  毛很爱我,非常非常爱我。但是毛很自私。
  我很爱毛,非常非常爱毛。但是我很自私。
  毛该是,轻轻松松谈一场近距离恋爱的时候了。七年来,我们不断奔波往返的日子,就要结束。毛在期间的辛苦远大于我,这些日子毛都以不可思议的行动力在实践她恋爱的理念。而我,竟还没当兵,爱的时空距离始终无法缩短。
  我该是,专心照顾妈的时候了。在更远的未来,我跟这个家的距离还得更加靠近。
  这个距离很自私,很撕扯。就在我最爱毛的时候,出现两人“爱”的转化问题。但没有谁对谁错。
  “我们结的是善缘,谁也不欠谁,下辈子,就让我们彼此报恩吧。”我闭上眼。
  握拳,轻放在心口。
  然后挪放在毛的心口。
  “下辈子,换你很努力跟我在一起了。”毛哭。
  我们约定以后还是要当好朋友,要一起看电影,因为这是难得的共同兴趣;要一起讨论我的新故事,免得毛变笨;如果毛跟他生出来的小孩头发有一撮黄毛,乳名还是得叫“puma”。
  百货公司底下,我们再无法压抑,紧紧相拥在一起。
  附近的卖车活动,大声放着“Let it be”的英文老歌。很贴切的背景音乐,如同每部爱情电影最后一个,最浪漫、最催泪的画面。
  “我真的很爱妳,真的很爱妳……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就是妳跟我妈妈……”
  我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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