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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是天倒过来的模样

_3 黄信然(当代)
那日他们坐到太阳将落山,然后良辰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望着山崖。然后转身过来对知远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山崖上。你怕不?”良辰问。知远摇了摇头。
“那走吧!”
山顶的风似乎一年四季都那么大。夏天是热风,冬天自然是冷风。而这个时节,八月末的时候,空气凉了起来,不热也不冷,吹在脸上很是舒适。往山上的那一条路想必是因太久无人上来,藤蔓完全是阻挡了前进的道路。良辰在半山腰处的草丛里找到了很久之前放在那里的镰刀,走在前面砍断那些缠绵在一起的藤蔓。知远似乎有些害怕,紧紧地拉着良辰的后衣角。
“你怕么?”良辰转身过去看着知远问,见他不言语然后又说,“怕就拉住我的衣角。”说完又转身去将那些藤蔓砍下。那一道短短的路,却走了许久,到山顶的时候,夕阳已经剩下一些余晖了。而那时,应当也有五点将近六点了。
他们坐在上面,并没有久留。知远母亲绝不会让他在外逗留太久而连晚饭都没回去吃,出来的时候也只说要与良辰出去走走。
良辰跪在母亲的坟前,拜了拜。然后起身对知远说:“这是我妈妈的坟。”
知远深深地鞠了一躬。
“妈!这是知远。我的好朋友。”他再次转身,对知远微笑。
他低身去,清理母亲坟前的垃圾,待坟前露出光洁的一片之后便对知远说:“不早了,我们下山吧!有时间,我给你讲我妈妈。”
“嗯!走吧!”
下山的路,极其好走,不一会儿便到了山脚。良辰轻轻地转身往山顶看去,释然一笑,宛若在跟母亲说:“母亲,再见。”
时隔七年,他已长成这样的少年。懂事而渐渐成熟。那是任何一个少年,都无法企及的思想高度。若论经历,他定然不是太多,然而他的所思以及所看,聪慧而敏感的天性,能令他在处世言行上,有所进步。
那便是,年月以及人世牵的线。
【7】
“她一定是个好母亲。”知远在渐渐离海涵岛的船上,这样对良辰说。
此时依然望着那八个字的良辰,转身过来,对知远微笑,然后说:“必定是。”
“她已离去七年,七年里,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她。”
无时无刻。
想着她。
三日后,便是新学期的开始。
前几日林知远便嚷嚷着要去购置新文具,叫上良辰的同时,姑妈也将许沐南推给了知远说:“一起去,姑妈给钱。”
知远做了个鬼脸,然后拉扯着许沐南走了。许沐南不停地回头往母亲嘟嘴撒娇说:“妈,你一点钱便把女儿给打发了,我讨厌你。”姑妈对着他们不停地摆手,嘴上挂着笑。
“姑妈如果真不要你,肯定是受不住你的撒娇功力。”
“林知远,你找死。”许沐南突然大声吼住知远,知远吓了一跳,身边的良辰也宛若给这雷鸣声吓到。
“叫哥哥。”惊魂未定的知远仍是开着玩笑说,“叫哥哥。没礼貌的丫头。”
“你不就是比我早一个多月出来而已!神气啥子?”许沐南甩开知远的手,然后嘟嘴说。
“哟!嘴又嘟起来了,再嘟就变猪了。”林知远依然开着玩笑说,而一旁的良辰,宛若空气般,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们两兄妹斗嘴。
“变猪也有人要。”许沐南也赌气说。
“知道你大小姐受欢迎。”知远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良辰说,说完还顺势往沐南做了个鬼脸。气得许沐南不知如何作答。而这时良辰心想着,未免情势恶化,他便想出来当和事佬。刚想开口却料不到许沐南挽住他的手说:“良辰呐,你说我好看不?”
良辰被问得脸一阵白一阵红的,不知道如何作答。而此时的知远却暗笑着说:“不要脸。”声音很小,但许沐南还是听见了,于是朝着他瞪了一眼。然后再转身过来,微笑地看着良辰。
许沐南确实好看,虽然脾气暴躁了点,或许是从小被宠惯了,有点小姐脾气。然而那五官却还是长得挺清秀的,眼睛不大,但格外有神,皮肤自然不用说,是那种天生的白皙透红,而鼻子也是挺挺的,细细的,嘴巴宛若两瓣玫瑰花般红艳,细细的。但是,配上那副天生的好脾气,性格与外形的确有那么些许对不上号。
用“动静皆宜”这词便能形容她,然而在此又是另外的一层含义。动是她的性格,而静,则是她的外形。她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思量了许久之后良辰才说:“好看。”说完脸便红了起来,他看了许沐南很久。
“真的?”
“真的!”良辰笑了起来。
“良辰你真好,我太喜欢你了。”她说完便想抱上来,此时的知远却挡住说:“别想吃我兄弟豆腐。”
“哼!老娘才不拿便宜给他占。”说完又朝着良辰嫣然一笑。那句话,显然是给自己台阶下的,然而此时良辰想,她也是聪慧的女子。
那几日他们三个玩得不亦乐乎。将近开学的那段时日,良辰几乎每日都往知远家里跑,而许沐南不知为何,也天天往知远家里跑。三人在房间里玩游戏,游戏的声音开得很大,知远母亲常常上来要求他关小声。看见许沐南玩得很开心的时候也会说:“沐南这几日怎么这么乖,肯天天待在家里?”
“出去也无趣,就来找表哥啊!”许沐南玩游戏正入迷,也不转身就那样背着舅母说话。
“那你们玩开心点,音乐声关小声点。”林妈妈退了出去,良辰掉头对她抱歉地微笑。
在那之后,许沐南与良辰之间,自然也是渐渐地熟悉起来。待到已经能两人独处着聊上一整天的话时,良辰已想不起,当初与许沐南是怎样好上的。只是,每次路过街角,看见那一棵树的时候,便会傻笑。
而后来,他们之间,已相濡以沫。
【8】
他渐渐地没有很强烈地记起凉澄。只是在反复对母亲书写的日记里,还依然会提及她。但已不是往日的感性以及冲动了。或许,时日淡去的,除了模样,还有感情。
那淡薄而浓烈的情谊,宛若是一颗埋伏冬日的种子,等待着春的来临。
春一直迟来,它便一直沉寂下去。
春迟春迟。
新生开学的第一天,三人是一起去的。穿着昨日领到的新校服,是红白相间的颜色,良辰极其喜欢,领到的时候开心地对知远说:“这可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也是我喜欢的。”知远转身对良辰笑。
前一日新生报名的时候,三人也是一起去的。良辰只向父亲要了学费,便与知远一同去。知远的母亲开着车载他们去,虽然不远,但他母亲却执意要这么做。于是知远便依了。
母亲在校门口停好车,便带着他们一同进去。
在通知栏处查看新学年的班级分配情况的时候,良辰与许沐南欣喜若狂地抱在一起,然而,先疯起来的,也是许沐南。这样的动作惹得知远一阵妒嫉,于是他便也学着许沐南嘟着嘴假装说:“你们都抛弃我了。”
他母亲站在外面,兴许没有看见这一幕,只是对他们几个笑笑。
“我们不会抛弃你的。”许沐南用夸张的声音说。
林知远轻轻地推开她,然后说:“我才不怕你抛弃我,我只怕良辰贪新忘旧。”
良辰知道他在开玩笑,于是便笑笑地看着知远,拍了拍他肩膀说:“出去吧!你妈妈在等。”
“为何那么高兴?”林妈妈微笑着问知远。
知远故作委屈说:“他们同班,我一个人在隔壁班。”
“呵呵!那可不是挺近的么?”林妈妈搂住知远的肩膀微笑着说。接着,他母亲便驱车载他们到流沙镇最好的餐厅去吃饭,良辰从未去过那里,所以整个吃饭过程中,都显得极其别扭。而知远与许沐南,则流露出那种骨子里培育出来的优雅气质,那宛若是,良辰所不能去企及的。正当良辰想到悲凉之时,知远母亲极其知性地转过来问良辰:“良辰,别给这两猴子糊弄到,他们可是在你面前才这般优雅。”说完看着他们两个,他们两个也无辜地看着良辰,然后笑了起来,接着便异口同声地说:“妈妈(舅妈)可真了解我。”接着便在餐厅里打闹以及变得粗鲁起来,宛若刚才的那一番温柔景象,是一场做秀。这与周边环境反差起来的情景便引得旁边的人频频回头。
然而,良辰却是知道的,林妈妈确实也是个聪慧的女子,能为别人找台阶下。而事后知远却搂住良辰的肩头无辜地说:“兄弟,你看我妈妈多喜欢你,为了你,牺牲了我的形象。”
“你哪有什么形象?”良辰带着笑脸,转身过去看着知远说。
知远嘟了一下嘴,然后假装委屈地说:“本少爷形象可好了,邻居的大妈都夸我有修养。”
“呃!受不了。”身旁的许沐南赶忙打住知远,并做了一个要作呕的姿势。
三人便又笑了起来。
初中的班级是不允许男生与女生同桌的,所以分座位的时候自然男女之间会分得很开。良辰在第三排座位,但他一扭头,还是能看见许沐南的笑脸。她在他的左上角,她身边的那个女生,模样很乖巧。
事后许沐南抱怨说:“我跟一潭湖水坐一起了。”
“我跟一团火坐一起了。”而良辰则开玩笑地说,“我快被燃着了。”
与良辰坐一起的男生极其好动,不一会儿就转身和良辰说话,宛若有巨大的能量,好似从未开口说话,一下子想要将所有的话说完似的。良辰觉得俗不可耐,也觉得烦,对于合不来的人,他向来都是这样决然的态度。说不定理了他一次之后,便一直烦着,这样也不好。
而近在隔壁班的林知远,却满脸春风地跟良辰说:“有一好看的女生坐在我前面,飘逸的长发能伸展到我的桌子上。”
良辰看他花痴的模样,然后笑了笑,也不说什么,他不懂得怎样去说这事。倒是许沐南,给知远泼了一头冷水,她说:“或许是座大冰山。就我身边那潭,已经是难搞的湖水了,无风不起浪的,可闷死老娘了。”
“额!老娘。”良辰接过她的话,感慨了一下。
“哈!还好有良辰。”
良辰抬了一下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平静地说:“你可别搞我,我上课要听课的。”
知远和沐南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姿势,良辰笑笑。
【9】
感觉日子也并不是那么难熬的。
在知远渐渐与前排女生熟悉起来,沐南常常上课半途失踪,良辰上课偶尔走神之后,那段时日,宛若飞一般过去。那飞一般的,除了日子,还有感情的飞跃、厚重的回忆以及悲凉的事。
在丢失了笔记本的最初那几日,良辰后悔着实不该将记载母亲点滴的笔记本带来学校。他想不起也记不得是在哪里丢失的东西,只是等到他察觉,已是凌晨。他写完作业,想要将笔记本从书包里拿出来写的时候,却找不着。他翻遍了房间都找不到,末了,他哭了起来,内心极其恐慌和无助。
他冲下楼去,打开大门想要出去的时候,父亲拉住他的手。他转身过来,一脸的泪,父亲问:“你怎么了?”
他不言语,只是落泪。
“说说,发生什么事了?”
他哽咽了许久才说:“我将妈妈留给我的笔记本丢失了。”他说完痛苦地摇了摇头,然后接着说,“但是我不知道究竟在哪里丢的。”
“明日再找好么?天都黑了,也不好找。”父亲将他从大门处拉进屋,继母站在身后,默默地不说话。
后来父亲将他领上楼,他安静了下来,不再说话也不落泪,坐在床沿,直到父亲关了门离去,然后才躺下去。
翻来覆去却睡不去,即使眼闭着,但满脑子都是那些宛若密语般的字,来回地在他的记忆里来回。搅动着一些难受的东西。就是那样的记忆,很清晰地懂得其中的内容,但要深刻记忆的时候,那些字却宛若谜语般要经过思索才可以追寻,本是经过回忆写出来的句子,而此刻却要重新回忆。渐渐模糊的记忆,渐渐地模糊了疲倦的双眼。
那一夜,他在渐渐溢出双眼的眼泪里睡去。
第二日清晨,他早早地就醒过来,天还未来得及亮,睁眼看去的苍穹之上,只有一些暗淡的零星的光还在,天是藏蓝的颜色。
随着时间,那颜色渐渐变淡。
他起了床,在厕所里梳洗之后便出来了,动作极其轻盈。而此时的继母,已在厨房里忙碌地做着早饭,米粥的香气淡淡地溢了出来。当他再次回到房间里的时候,窗外的天空,那些深沉的颜色已渐渐散去。
黑色、宝蓝、深蓝、藏蓝、玄蓝,接着是分不清的,也不均匀的蓝色,一些地方呈现着几乎是透明的颜色。太阳渐渐地出来了,却没有驱散良辰心中的那份焦虑。
吃完早饭他便急匆匆地去往学校,平时还将去找知远一同上学,而此时他却顾不上了。只是出门的时候轻描淡写地跟继母说:“待会儿有同学来找我的话,就说我先去学校了。”
等不及她说好,他已走远。
他沿着昨日走过的街道一直走,清晨的街道上有极少的人群,一切正安宁。到学校的时候,大门刚开,门口保安处的大伯不可置信地看着这早来的孩子。而良辰,却一直盯着地上看。
就这样,一直找寻到班级里。找不到,他再退出来,在操场上找,在昨日去过的小卖部找,去所有昨日可能去过的地方找。甚至,他连垃圾堆都去了(他害怕有人将它当垃圾倒了)。可是,还是没找到。最后一次,他沿着走道再找寻一次,却遇见了正来学校的知远。
“我刚才去你家了。”知远站在良辰的身后说,而良辰却连抬头都来不及。
“我丢东西了。”
“什么东西?”知远急切地问。
“一个笔记本,我妈妈留给我的笔记本。”说到着重之处,良辰的眼眶又红了,像是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
“我帮你找。”知远也东张西望了起来,“什么颜色?有什么特征?”
“黑色的,封面是皮质,却不硬,摸上去很舒服。”他慢慢走,却不看知远,说着说着宛若是想起什么似的对知远说,“对了,与我送给你的那本差不多,不过我的是没暗花的。”
“很重要么?”
“嗯!很重要。”
“那我那本给你。”
“不一样的,虽然两本都是妈妈留下来的,但是我那本写满了东西。”
“往事?”
“嗯!”
见良辰如此着急,于是知远便再次寻找了起来。
直到上课时分,仍是没找到。
那一个上午,许沐南没有去学校,良辰心慌得转身过去看身后的许沐南,却看到许沐南的同桌,那个脸上如同一潭清澈的湖水般的女生。
他叹了一口气。
许沐南是傍晚将近下课的时候才走入教室的,她的眼眶红红的,像是刚哭过。有气无力地对老师说了一声抱歉,便走进了教室,全班的人匪夷所思地看着她。老师愣了一下,却也是接着开始上课。
矛盾在那一刻积蓄起来,像是一潭黑臭的泥沼,搅动着搅动着,令很多事情深陷进去。
下课的时候,许沐南还是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去了。
在教室门口的时候,许沐南叫住了良辰。然后在良辰的目瞪口呆之下将那本他朝思暮想的笔记本,交到他的手里。
“我知道,这对你肯定很重要。”沐南哽咽着说。
“怎么会在你手上?”身旁的知远匪夷所思地问。
“昨日我值日,在他的桌子里面看到的,我便帮他带回去,想着今日还给他。”
“谢谢你!”良辰说。
“可是良辰,对不起!”沐南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她对他说对不起。
“我还是看了。这就是我今日没来上课的原因,你是个伟大的书写者。”许沐南说完朝着办公室走去。那一刻良辰的脸火辣辣了起来。第一次,他的心事这样完整地呈现在世人的面前。岁月将心情累积,而在那一刻,在别人的眼里而爆发,那便是文字的力量,也是记忆的力量么?良辰只觉得厚重难当,也觉得羞耻。
“你没事吧?拿回来便好。”知远拍了拍他的肩头问。
“我没事,倒是沐南有事。”
“她怎么了?”
“被老师叫去办公室了。她今天一日没来上课。”
“那赶紧去看看。”知远忽然紧张了起来,拉着良辰往办公室的方向走,良辰紧紧地抱住那本笔记本。这次,他不想再轻易放手了。
许沐南背对着窗站着,他们都看不到她的脸,只是看着她的身体,不停地抖动,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或者打击。老师一直在说话,沐南也不接话说,就那样一直站着,站着。
末了,良辰和知远看见许沐南将老师的办公桌掀倒,将要与老师打起来的时候,才跑了进去。推开门,他们就听见老师骂:“你这没教养的丫头。”
“我操你妈的没教养。”许沐南拿起隔壁桌子上的花盆,正要往他身上扔去,良辰拦下了她。她身躯不停地颤抖。“操你妈”那三个字,远远地传着。已经人去楼空的教学楼,将这三个字,传得极其悲凉。
末了,老师仍是发着脾气,也不说话。他们三人就那样坐着,直到窗外的夕阳将要离去。老师才开口说:“明日叫你家长来,你们先回去吧!”他叹了一口气说。
“明日你上我家吧!我让我爸教教你什么叫为人师表。”离去的时候,许沐南恶狠狠地说。良辰看见那老师,手紧紧地拽住拳头,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
走回去的路上,极其安静,此时的许沐南已经安静了下来。也不说话,就跟着他们一直走。
后来她才说:“那老师骂我是野丫头,没教养。”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良辰和知远不约而同地抖了一下身体,两人对上了一眼,不可置疑的眼神。
她想必是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才那么生气那么在乎。
真相往往不是一个人所知的,它隐藏在众多的所生相里。
其实从一开始,许沐南就知道了她并不是许家所亲生的孩子。那一日,林知远听到父亲与姑妈的谈话的时候,她也听到了。而那时的沐南,她一直装作不知。她害怕母亲的丢弃,她不知道以前是否被丢弃过一次。她的自尊极强,她受不了老师骂她野丫头,所以只能与他吵起来,而吵起来的后果,便是那样。
第二日,家长还是到了学校,给老师亲自道了歉,而最末,教师给了许沐南一眼鄙视以及一句说教,他说:“若是女孩子如此没有自持,以后难以生存。”
“我去你妈的难以生存。”许沐南在心里,轻轻地骂。
而林知远和良辰以为,事情就此会朝着良好的以及平静的方向发展的时候,此时的许沐南,已变本加厉了起来。
那是青春里的巨大伤口,一旦捅开,便朝着感染,甚至恶化的方向发展。
【10】
然而,还是有欣喜的事在的。
新学期的第一节美术课,让良辰难以忘却。虽然在此之前同学之间有懊恼地传说教美术的是一个难搞的老头,可是在良辰看到他的时候,还是十分欣喜。
暮生时隔十几日之后,换了地点,但仍旧是以老师的身份站在那讲台上,良辰不可抑制地微笑起来。身旁的同桌,平时甚少看见良辰的笑容,此时便被笑得莫名其妙,于是也朝着暮生一直看。
他的第一句介绍,还是那样。他说:“我叫暮生。”
但最后,他却很简洁地说:“我不喜欢别人叫我老师,因为这样有隔膜,你们叫我暮生就可以。”
课后,有同学议论说:“果然是个难搞的老头。”
“没有啊!还挺幽默的。”
“暮生暮生,很奇怪的名字啊!”
这样的言论在课间的教室里传开来。而此时的良辰站在走廊上,和暮生说着话。
“很高兴你能来教我们。”
“我一直都是这样,暑假开班,开学带学生上课。”
“嗯!”
“好好学。”
上课铃响起,暮生对他微笑,然后就走开。
良辰跟知远说起美术老师是暮生的时候,知远兴奋了许久,然后便懊恼下来,他说:“我们的老师与你不同,那个女人,极其古怪。”良辰兴奋地做了一个耸肩的动作,引得知远一阵鄙视。
那一段时间,良辰最喜欢上美术课。那些粗略的线条或是简单的书法,总能令他着迷。而身后的许沐南,有时不来,有时便在课上发呆,甚至睡觉。良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没将这些事给知远讲。或许,他在心底,约莫是察觉到某些事情正在发生。
往日不可追,一追起来便成宛若黑洞的东西,吸引着你,粉身碎骨都往里面去。
而良辰与沐南,便是如此。
她开始与父母吵架。
心情极其不好,已经到了说这样的话:“坦白说了,你们在哪里捡我回来的?送我回去。”
这样的话语开始,只能剩下父母惊吓的表情,他们心痛地看着这十几年来朝夕相处的女儿。后来便发展到父母之间的争吵。
他们争吵的内容便是沐南如何知道这事。只因许父自知多年来一直缄口,从未说过沐南的身世,后来许母想起在林家说过,然后才道出曾将此事告诉过知远的父亲。两人也因此事吵了起来。他们不敢正面去问沐南如何得知她并非亲生的事,他们深知,这长久以来一步步看着长大的女儿,自尊心极强。
许父怪妻子的多嘴而导致而今的局面。而许母则说若不是因她的告诉而得知的呢。两人就这样争吵了起来,沐南在隔壁的房间里,捂着被子流泪。
那是一段极其安静的日子,许家没有了争吵,许父出差,许母天天往林家跑,问及那些事的时候,总是摇头。而许沐南,已经开始不归家。有时会去知远家住,有时会随着良辰回家,有时消失几天,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良辰对许沐南,从来都没有拒绝,她说什么便是答应。
自从那次丢失了笔记本之后,良辰多次想开口再细细问些什么的时候,事情已经朝着那么恶劣的方向发展。宛若将要开的花,却因了季节的变迁而久久不开。
知远有时在街上碰见几日不见的许沐南,便上前去与她说:“姑妈一直在找你,她很担心你,你快回去吧!”许沐南也不说话,她似乎想往心底找一些恨的东西,却总是想不到,并不是他们要遗弃她,只是突然知道了真相而已。大不了可以就此缄口,一切正常来过。
但,她做不到。
她看了一眼知远,然后跟身边的男孩子说:“走吧!没事了。”那些男孩子,鄙视地看了知远一眼。
知远走前去,拽住沐南的手,然后那几个男孩便握紧了拳头想要上来打他。而沐南只是说:“不要打。”之后便甩开了知远的手,她的姿势,极其决然。知远心生悲凉。他料不到是这样的一次变迁,让她变成这样。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良辰在夜里给沐南打开门的时候,她正流着眼泪。
“怎么了?”他轻轻地问沐南。然后将她拉进来,轻轻地。楼上的父亲和继母已早早地睡去。
“我可以在你这睡一晚么?”
良辰面露难色,然后看了看此时落着泪楚楚可怜的沐南,他无法不答应她。
他轻轻地将她领上自己的房间,他轻轻地关门。沐南坐在床沿上,眼泪又落了下来。
她说:“良辰,我多羡慕你,你知道你的亲生父母,你比我幸福。”
“沐南,很多时候,幸福不能这样比的。”良辰站着,看着沐南说,“曾经,我也很羡慕你和知远拥有那么美满的幸福家庭。”
“可我并不是那里的一份子。”
“那是你自己首先否决了自己。”
“不是我自己,而是真相如此。”
“谁让你去计较真相了?”
“难道真相不可靠么?”沐南抬起头,哽咽着,然后轻轻地说。
那一夜,他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各自躺着。那夜许沐南睡得很安稳,也不翻来覆去,只是偶尔会说梦话,说几句“我不是你亲生的”以及“操你妈”之类的话语。在暗夜里,显得很突兀。清晨醒过来的时候,沐南还在梦里,第二天不用上学,良辰便不想叫醒她,而事实上,她已许久没定期地出现在学校里。
下楼吃早餐的时候,继母对良辰说:“叫你同学也下来吃早餐吧!”良辰愣了一下,原来她是知道的。
“你父亲不知道,他早出去了。”继母接着说。
良辰不言语,心底有莫名的感觉,是感激的,还是什么的?他说不清。
沐南坐在桌边吃早餐的时候,一直很欣喜,与继母有说有笑,她离去的时候,还与继母说再见。继母则说:“有空常来玩。”
沐南转身过来,对良辰说:“你继母挺好的。”
“嗯!”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她了。
渐渐地,接受了。
【11】
许沐南又是几日不见。
而知远则几次在良辰下课的时候急急过来问这几日沐南有没有来上课。良辰总是摇头,末了,知远说:“今日早晨,姑妈接到电话说沐南出事了,而那电话断了之后,便没再通过。”
她一直在担心。
他一直担心的事发生了。那一夜,知远和良辰出去找许沐南,他们去流沙镇所有最热闹的、年轻人经常去的地方找她,直到将近凌晨,他们还是找不到。然后,他们便各自失落地回家去。良辰经过街角的那棵树的时候,遇见了沐南。
她轻轻地叫他,声音宛若无声无息将要死去的猫发出的,那么轻。
他一走过去,她就无力地靠在他的肩头上。
他抱着浑身是伤的她回家,继母看到沐南的样子的时候,吓了一跳。但她还是马上抱过沐南说:“良辰你去叫医生来。”
良辰就那样,透着夜色跑着去找医生。医生是女的,那个时候她正要睡觉,被良辰急忙的敲门声唤醒。良辰嘴里喘着气,什么话都说不清。而这时她已拿好了医药箱,问:“你家在哪里?”
良辰领着她,往自己的家去。
那一夜,他没有看见许沐南的脸,继母以及医生都不让他进去。
后来,良辰还是知道了事情的经过。许沐南与那几个男孩子一起喝酒,那几个男的酒后乱性,便欲玷污她,许沐南剧烈反抗,最后他们没有得逞,而许沐南却被打得遍体鳞伤。第二日,那几个男孩清醒过来后怕许沐南出事又不敢去找,于是便打了许沐南家里的电话,想让他们家人去找。而那晚,沐南刚好走到街角,她靠着树,身体疼痛得不能再继续走。刚好就遇见了路过的良辰。
良辰并没有将事情的真相说给知远听,沐南要他不要说。那几日,她一直在他的家里。每一夜,良辰听着沐南的梦话,久久不能入睡。
“不要,不要打我。”
“我操你妈的。”
“痛啊!”
她就那样叫唤,有几次,良辰就那样被生生地叫醒。夜里,他那样清醒地躺着,心四分五裂,宛若夜里的一道伤口。在那样的夜里,他总想起多年前,凉澄绝望的眼神。
良辰第二日还是将事情告诉了许母,不过不是真相,他只说许沐南现在在他家,并表示会安慰她,给她几天时间,然后才送她回去。而许母登门拜访的时候,两个家长互相诉苦,彼此之间泪流满面。而许沐南,依然不肯回去。
那些日子,她的话极少,每日良辰去上学,她便一直坐在房间里。
她拿良辰的笔记本看,而那时的良辰也不懂得拒绝,他想,若是这能让她安静下来,便是好事。他的房间里,有许多书,都是原来母亲留下的。搬家的时候,他将母亲房间里的书都搬到自己的房间。母亲的房间空空的,但床和衣柜什么的依然没有动过,所有的一切,仍然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模样。那是良辰要求父亲不要改变的。那是他所能留住的对母亲的一点记忆。
继母会帮着良辰天天去打扫干净。而良辰只是冷冷地说:“别碰里面的东西。”
半个月后,许沐南的身体已渐渐好了起来,但那时的她,宛若变了一个人似的。
知远许久不见她,见着的时候,便也是吓了一跳。而彼此之间,已没了往日的那种生动的交流,似乎彼此之间,多了几道隔膜。
许沐南开始很依赖良辰。
而那时的知远,则一直在良辰的耳边跟他说:“沐南是不是喜欢你?”问得良辰脸红红的不知道怎么作答。
然而,他还是知道了。
那一日,许沐南跟良辰说:“我要和你,一起这样下去。如果不是你,那一夜,我不知道怎么办?”
良辰静默了很久,然后才说:“其实,这世上有很多人都很关心你,你无疑是幸福的。”
“可是,我喜欢你。”
可是,我喜欢你。
那是少年时期,简单的且又浓烈的爱。
第三章信笺之密
我们应该把它舍出的,这呼吸。
那另一个呼吸,就会轻易来到。
——《我们的生命》
——斯塔福德
【1】
暮生依然那般睿智,在课上常常妙语连珠,引得许多学生若有所思,然而也有一些学生认为他故作学问。但这一切,都改变不了良辰对他的印象。
曾经,他用艺术的领会,掌着灯,引导自己走过那段漫长的甬道。
知远也是。
知远的生活依然不温不火。他们三个依然会一起走着回家。但不再像往日那般,有说有笑,常常是大段大段地沉默,有时良辰会打破沉默,说几句玩笑的话。知远对他笑笑,沐南看了他一眼,便再次沉默。
一些东西,正在改变。随着那些逐渐好起来的情谊,比如知远与良辰之间,良辰与沐南之间。
比如良辰与凉澄之间,已渐渐地淡去。如同天边纠缠的夕阳,时间久了,总会散去。
那日暮生在课上布置了作业,是选择书法或者自由画画。而良辰,竟想两种都做。他是极其有耐心和天赋之人,少年的心,也有迫不及待想要表现的欲望。
那一夜,他回到家之后在母亲的房间里找画画用的白纸。
找了许久都找不着,便问继母有没有看见一叠白纸,继母想了想然后说:“我见地上容易积尘,便放在衣柜上面去了,你拿着椅子去拿,小心点。”
良辰踩着椅子,爬上去拿。衣柜上因年月久远没清理过,一层厚厚的灰尘铺盖在上面,良辰将白纸拿起来,一手捏着鼻子,然后将纸扔在地上。他再转身站稳的时候,却看见了那个箱子。
那个箱子极其普通,布满了灰尘的它看起来脏乱不已,良辰伸手去将它拿下来,却惊起了一地的灰尘。椅子不稳,他手刚触到箱子,人就站不稳摔了下来。箱子随着他手的惯性而下,刚好砸在母亲睡过的床上,而良辰,躺在地上,浑身疼痛。继母赶进来问发生什么事,良辰只说没事,然后继母心痛地问了两句之后,才在良辰的肯定下退出了房间。
那小箱子从那么高的衣柜上面砸下来依然没有打开,良辰拿起来看才知道虽然上面没锁,却用金属扣子拴住了。他拿了画画需要的纸张,然后用抹布擦拭了那个箱子之后,才抱着箱子和纸张回到自己的房间。
那一夜,洗了澡吃了饭后,他便回到房间。
刚开始是书法,他写得极其缓慢,他想好好对待它们,也想去开那个箱子,看看里面究竟是些什么。书法完成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他还想继续画画,但他想了一下,还是打开了箱子。就那样打开,却一直延续到第二日凌晨,他连画都没完成。
往事像是不断探出头的雨后蘑菇,有了生命的源头之后,它们就不可抑制地生长,覆盖那片空白的土地。
宛若良辰记忆里,那段对母亲的过往的,空白记忆。
【2】
那些秘事不断地骚动着内心,像是顽皮的小孩,来回地践踏疼痛的厚重的内心。
“嘣嘣嘣。”一声声地响。
他打开那个箱子,因年月久远的缘故,打开的时候极其用力,活页是铁制的,早早的就在空气里生了锈,良辰用力地翻开箱子。
里面有一本笔记本。
笔记本封面极其好看,是黑色的暗花封面,摸上去的时候有凸凸的触感。
笔记本的下面是一叠书信。良辰拿起来看,全部都是没有寄出的没有邮戳的信,上面的地址都是统一的:
长平镇长安街八巷29号。刘锦彦收。
长平镇?刘锦彦?都是良辰不知道的地方和名字。他的眉头蹙了起来,于是将信打开。
是母亲写的。
信的末尾处,写着“林若锦上”。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贴近母亲的过去。他心里有抑制不住的激动和悲凉。
他将那些信一封封拆出来,放平,一张一张看过去的时候,泪水渐渐模糊了眼睛。
第一封,母亲写道:
锦彦,我没死。我仍是死不了,但你为何要那么快离我远去。
重生之后,我发现自己没有了再一次面对死亡的勇气。
而眼前的男子,对我如此好,我似乎拒绝不了了。母亲曾说过我太相信爱情,而连最后的美好都失去。
之于你也是这样么?
你那么突然地离我远去,缺席在我的爱情里。我措手不及。
我留下书信选择自杀,而生却不让我死去,我仍是活着。
刚开始的那段时间,我一直活在自责和惊恐里。
而今天,我终于有勇气来写这封信,我知道寄不出,也寄不到。
然而,锦彦,我无法再回去了。
那里有我所不能面对的一切。
原谅我的爱,曾经如此深沉,而今如此自私。
那是第一封。良辰宛若是看到了母亲的身世的光,便急忙地打开第二封。
越往后面,他的心越是沉落。
最后一封,母亲将所有的过去尽数告别。
她写道:
锦彦,今日我是来与你说再见的,或许我们之间的过去是时候告一段落了。
我依然是林若锦。不过我已成了良西的林若锦。我发现自己已渐渐地爱上了他。你曾让我如此着迷,为你轻生。那一次我死不去,我便知道如若我重新来过,我定然要忘记你。而良西,便是上苍赐予我的新爱。他那么老实、敦厚,他可以隐埋我的过去,不计较我的过去来爱我,这实在难得。我也自知,他一定是个有过去有故事的人,然而,我还是占据了他所有的爱。
锦彦,这些字,或许我们一辈子都不能再面对。我只将它当做是一桩往事,轻轻地埋葬在那片过去的荒芜森林里。我只恨上苍的太残忍。
然而此刻,我还是感谢上苍让我再一次懂得爱。
给你写这封信的此刻,我已为人妻。
良西是我的丈夫,我已有了他的孩子。
我将会为我的儿子,取名良辰。若是女孩,便叫美景。
良辰美景,应是此刻。
锦彦,谢谢你的曾经出现,让我懂得了爱。
往后的日子,我定然会好好活着好好把握自己的人生。
再见。
良辰内心翻滚着,此刻的一切往事宛若平地上的惊雷。将内心颤抖得惶惶恐恐。
他将所有书信放在一边,将笔记本翻开。
断断续续的,只写了一些,看来她是想要告别过去。
她仍是写道:
我一直觉得,我的锦彦没有死。他是活到了良西的身上来了,我那么爱他,他那么美好。
我知道,良西他有他终其一辈子也不能忘记的情爱,尽管我不能以我的爱来填满,但我仍然用余生来爱他。
绝望沉入海底的时候,我知道即将忘记锦彦,再没有情爱,没有过往,是良西从死亡里赋予我新生。我只能以余生的爱继续爱这个男人。他有别的男人所没有的憨厚、善良,并且真诚待我。
他在他的大爱里被世间悲凉所驱赶,但我一生给予不了的所有,只能以爱来填满。
良辰美景,让一切真实起来。
再见,悲凉的往日。
我依然是林若锦,但已告别昨日,我属于今天。
在最后那一行字里,良辰读到了父亲曾经给母亲的,那些微薄的作为人母的信心。
然而,依照那些句子翻滚起来的断断续续的,类似于呓语的东西,仍是让良辰得不到母亲的那些尽数的过去。时钟已是将近十一点。良辰走到房门处,打开房门。父亲仍在大厅里看电视。他轻轻地唤父亲。父亲转过身来,看着良辰。
“你进来吧!我有事问你。”
【3】
“我想要你告诉我,母亲的那些过去。”良辰看着父亲然后说。
“你是知道的,对不对?”良辰拿起那一叠书信和笔记,他将它们送到父亲的手上。然而父亲却生生地落了眼泪来。
他在重新走入那些决心忘记的记忆中,然而眼泪还是冒了出来。
他喘了一口气,跟良辰说:“你真准备要听?”
“我想知道母亲的那些过去。”
“你母亲会愿意么?”
“母亲一直很疼爱我,她不会连她的过去都不想让我知道的。”
“那为何她不亲口告诉你。”
“如果她能活到如今的话,我想她会的。”良辰的话,步步为营,没有留给父亲退步的余地。
父亲叹了一口气,然后说:“你与你母亲……”然而他还没说完,良辰便看了父亲一眼,然后接过话说:“都是如此地固执。是么?”
“是的。”
“那你告诉我吧!”良辰看了他一眼。
“你去大厅里,将电视关掉,你阿姨在睡觉了。”父亲看了一眼外面,然后对良辰说。
而等良辰回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快手地将那些书信,扔在铁制的桶,想要点火烧掉。然而良辰走过去,粗暴地推开父亲,他吼着说:“你在做什么?”
“我今日会告诉你你母亲的过去,但是,我不希望你一直执著于往事而忘了你的明日。”父亲大声地说。然后头低了下来,他的声音也弱了下来,将要哭出声来。
“我知道,你一直对你母亲的死,而对我耿耿于怀。”父亲抬起头,眼眶已红了起来。
“那你告诉我吧!真相明了了,一切便好了。”
“我只告诉你关于你母亲的过去。”
“好!”
良西对着良辰坐下,此时的良辰将书信全部搂在怀里。这一次,他怕父亲发疯拿过去全部撕烂。
他一开口,往事像是迷宫一般,走下去,一直走下去。豁然开朗。
那里是一座陌生的城市。
【4】
聪慧的林若锦,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家庭。因了环境的安恙,自然能懂得好知识,也认得一些好字。父母亲是当时的才子才女,在这样浓郁的书香家庭长大的她,纵然懂得情爱的分寸,却也因了故事的熏陶而对爱情产生了热烈而执著的追求。
她的那些青春岁月,像被安排铺陈好的时光般,一步一个脚印。
出生、走路、牙语、讲话,然后认字、读书,接着书写。
她每年的生日礼物都是不同的笔记本或是书籍,抑或是钢笔,父亲送,母亲送,好友们也送。她性格极其开朗,人又聪明,所以便一直是人群中的焦点。
在每遇见一个不同的人之后,她都会记下她的感受,那些热烈的书写像是不间断的泉水,源源不断。
17岁的时候,她遇见刘锦彦。
彼时两人都在私人学校上学,课室里男女比例悬殊很大。林若锦的祖父是学校的校长,因此林若锦进入学校是轻而易举的事。而那个年代,正处于时代的巨大变换之时。加上本来家族是书香门第的正直家庭,世代清白,从小到大的良好接触知识的氛围,让年仅17岁的林若锦,出落得宛若那个泥沼的年代里,一朵初绽的荷花。
然而,那是个爱情正泛滥的年纪,遇见了适合的人,陷入那样的曾经向往的情里,两人便义无返顾。
那时的刘锦彦,是极其开朗而好看的。他是人群里的焦点,长得英俊而身材亦是修长。文才也极好,虽然不是出身于如同林若锦般的书香门第家庭,但因了家境尚好的缘故,便也沾了几许贵人家里所有的气质。
那时的林若锦,在学校里是无人不知的才女。
写得一手好字的同时并懂得许多课外知识,文采也极好,文章常在课堂上被老师拿来当做范文。起初学生们是有些质疑的,因为林若锦的祖父,便是校长。但因日子久远下来,而显露得一览无遗,他们便渐渐地认可了林若锦的文才。
而其中更有不少爱慕者,亲自写信给她,与她诉明爱慕之事。而林若锦自然是看在眼里,甜在心里,然而她并不为所动。她很执著,并相信她能找到自己的真爱。
她读过的书,所有的结局都那般美好。
她也读红楼,也读古代的一些爱情故事。纵然结局大多悲凉。但她懂得,是那样的封建时代下,遇见那样的人,是错的时间,才会酿造出那样的悲剧。她是那样笃定,她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真爱,并且将要到了。
那段时间,她一直有预感,有一种爱将来临的感觉,那是种只有自己能感受得到的东西,很是玄妙。她那几日心情很好,她一直在看《红楼梦》,断断续续不知道多少遍,然而里面最让她销魂的,不是黛玉,而是柔弱的宝玉。她自是懂得,任何人生于那样的环境,便是一世注定的命运。那是何其舒适的,一生落地便知道的环境以及未来。然而,不包括后来的变故。
她记得辛波丝卡的那么一句话:“我们何其幸运,无法确定,我们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
而宝玉的一生,则是被注定的,而且是安逸的。
那样的年代决定了他的悲剧,然而他也只能像是无力破蛹而飞的蝴蝶,死在那个安乐的环境里。
于是她便也相信,她的爱情要来的时候,就像是一件注定了的事。
那一条长长的线,月老必定将它缠绕千山万水而来,它们要极其曲折才能到达。若是轻易得到的爱,往往一瞬间。
但那些,只是她美好的认为。
【5】
刘锦彦进驻她心底的时候,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依然笃定地相信她的真爱在等待里,将要来临了。
那些细密的事,宛若是春雨般,轻轻地渗落干燥的大地般柔软了林若锦的心。
春来了。这一次,它没有迟到。
那一个黄昏,林若锦在等祖父从办公室出来与自己一同回家。
她站在教学楼下面的树下。三月的春,风暖暖的很是舒适,也不落雨,那样的天气,不湿润也不干燥。鼻子一吸就是好闻的味道。
她那样笃定地站着,四周有来来去去的人对她微笑,跟她说再见,她就那样子微笑,然后有礼貌地打着招呼算是回敬。
这时,头顶传来一声惊叫,想要抬头的时候,地上传来一阵闷响。她抬头的时候看见一个男生的头转瞬不见。向地上看去的时候,是一本书砸在地上了。她拿起来,将灰尘拭去。
原来是《红楼梦》。她笑笑。而且与自己看的是同一个版本。
男生下楼来了,是刘锦彦。他看着林若锦,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对不起。方才在楼上的走廊看书,一不留神书就掉下来了。没砸着你吧?”
“没、没事!”林若锦看着男生紧张的模样,觉得既滑稽又认真。
“当真没事?”刘锦彦看了看然后又问。
“当真没事。”林若锦又着重地说了一次。
“没事便好,那我先走了。”刘锦彦说完便转身,然后林若锦才抓住他:“哎!你的书。”
“呵呵!你看我紧张得都忘记了,谢谢你。”刘锦彦马上转身又过来不好意思地说,然后从若锦的手里拿过书。
“你也喜欢看这个?”林若锦试探地问。
本来是显而易见的问题,却被林若锦问得迂回曲折。
“是啊!很喜欢呢!这本是父亲送的,他说是最好的版本。”他的手摸了摸书的封面,然后微笑着说。
“我的也是这个版本。”林若锦指着他的书说。
“你也看?”他惊讶地问,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却被问得疑问重重。
“当然!倒是你,男生很少耐得住性子看这个吧?”
“倒也是。”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林若锦正欲开口再说什么的时候,身后却有了叫自己名字的声音,她转身过去,原来是祖父在喊了。她抱歉地对刘锦彦说:“不好意思!我先走了,明天见。”
说完便转身,谁都没有注意到,她那时心里的笃定已宛然渐渐消失。
而刘锦彦心里则笃定地认为,她是个好女孩。
她漂亮而又聪慧,那是往常学校里传得厉害的,然而今日一交谈之下,果然是名不虚传,他转念想想,然后笑了笑,接着走入稀疏的人流里,回了家。
第二日在教室里见面的时候,他朝着她微微一笑。
她也是微微一笑。那笑,宛若破冰的船,那一刹那,地动山摇,那一瞬间,春暖花开。
谁都没有错过谁的情花开。说时迟那时快,便也刚刚好。
然而,那才是刚刚起步的事。
刘锦彦的家里是做钢铁生意的。那时文革刚过去,一切的经济情况正在慢慢起步当中。能扶得上正当和正常轨道的,便就安然地发展下去,宛若流水般,水到了渠也成了,便就婉约地流下去。他的家境渐渐好起来,而人也便是那样的不傲气,他极其沉得住气。班里很多有钱子弟经常相约着他去好玩的地方,然而他都推迟不去,留在家里看书或者去父亲的厂里帮忙打点一切。亲戚常夸他有出路以及懂事。
那日,他们坐在了一起,乘着下课老师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将位置换了,那时的教学极其自由,没那般死板。而且林若锦是校长的孙女,老师看见便也只能任其偶尔胡闹一下。
便是那一节课,他们打开了一扇门,走了进去。
然后便遇见了一园盛放的花。
他们仍旧是延续昨日的话题,不过此次是延续到了纸上,他们即使再怎么大胆,也纵然不敢在极其安静的班里说话。然而,写字的沙沙声已然很是刺耳。
“红楼里,你最喜欢谁?”林若锦写得一笔好看的草书,然而女孩子写草书,则是怪事,他印象里的女子,不大都是端正的字体么?此时看见林若锦的草书后便蹙了一下眉头。
“这是‘楼’字么?”他在楼字处圈住了个圆圈,然后将本子推过去给若锦。
“是啊!你看不懂草书?”端正了一些,然后还是草,一笔而过的是字,幸好锦彦是看过一些草书的,然而看见女孩子写草书,却是第一次。
“看得懂一点,但我记忆里的女子,大都是写端正的字体,你可真特别。”
“特别”两字让若锦看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知道,这是称赞还是讽刺。
“我写习惯了,祖父和父亲都极其喜爱写草书。”字体又变端正了一点,这时刘锦彦终于能清楚地看出,不用再去认了。
“你刚才的问题是‘红楼里,你最喜欢谁’?”他重新复述了一次她的问题。
“对!”
“我喜欢宝玉。”
锦彦的答案让若锦既欢欣又惊讶。
“为何?”
“他是感性男子,敏感的性格让他察觉到更多人物之间细微情感的变化。”他的答案仍是让她觉得惊讶。
“我也是喜欢宝玉,但我的见解与你不同。他的一生,让我极其同情。”
“就因为同情,所以才喜欢?”
“不单单如此,他像是无力破蛹的蝴蝶,死在那个封建的安逸环境里,他的悲哀更突显了他的自身价值,他的一生是被作者用来衬托整个时代背景的。”若锦的见解也是让锦彦惊讶了好久,他持笔的手久久不动。
末了,他只写:“看来,我们同在路上,却持不同的看法。但是,殊途也得同往。”他极其睿智,这番话,引得若锦连连微笑。
可那一节课,已将下课。
那便是,光阴做的媒。
以书写的笔记开始,以看过书,走过的思路开始。
他们的一生,重叠在了一起,却向着不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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