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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是天倒过来的模样

_2 黄信然(当代)
那日,语文老师被一个同学的母亲扇了一巴掌,她大声骂她“疯婆娘”。那个时刻,良辰的心底生生地觉得痛,他目睹着事情的经过,断然不是老师的错,但那家长却护着孩子,硬是将那些过错怪在为人师表的老师身上。那学生平时生性顽劣,喜爱作弄班里的同学。那日明明是他将死去的小鸟放在语文老师的教案里,她才会拿戒尺打了他两下手心以示警戒,而那学生告知母亲之后,母亲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来了个耳光。
那时的良辰自是觉得气愤,第二个耳光要扇下的时候,他抓住了那女人的手。他不善于言辞的表达,而此时的老师亦是觉得委屈,早就哭泣不已,自是说不出话来,一大帮学生围着她,他们也跟她一起哭。
这时的凉澄站出来说:“明明是胡嘉将已经死了的小鸟放在老师的教案里,老师才会打他的。不是老师的错,凭什么你要打老师?”凉澄说完这番话之后,其他的同学气势高涨了起来,嚷嚷着还给老师公道。那女人见着形势不对,便想离去,而此时校长却出现在她身后,他拦住她,说:“刚才的一切我都看见了,若是你觉得我们学校无能力教好你的孩子,你可将孩子带回家去教,若是你还想你孩子在此读书,你便管教好你孩子。这学校,可不是随便让你们撒野的地方。”校长的话,不快不慢,宛若春天的种子,轻轻地落在语文老师的心里,她还是哭泣,不过是为校长的知性言语所感动。学生此时起哄,煽动着胡嘉与他母亲的离去。
他们转身决然离去的时候,良辰转身过去对老师说:“别哭了,不是你的错。”
老师抱着良辰,说:“谢谢你!”
他们在那一刻起哄,良辰在他们中间,将脸红成一片艳阳天,那是他第一次,如此公然地在群体里被注视,他身后的凉澄,弯着眉头笑。
第二日,家长自然是领着自家的孩子,上学校来了。
她在办公室里给老师道歉的时候,神情谦卑而认真,站在窗外看着这一切的良辰,脸上的笑轻轻地荡漾开去。那日之后,胡嘉安静了许多,虽然成绩还是一直好不上去,但凭表现,他已宛若换了一个灵魂。
【8】
穿过那一道水域,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水泥森林。
母亲曾对自己说,对面岸的城市,美丽而繁华,绝不是而今流沙镇的模样。流沙镇正对着海涵岛,那些气息,永远都存在。清晨醒来的空气里,一闻都是海洋的味道,清新而舒适。5岁之前的童年,在流沙镇生活,往后的日子,那些记忆,大多盛放在这座热烈而欢盛的岛屿上。
他记忆里的清晨,天刚开启出一丝亮光,父亲便出门。清晨的开门声在阒静的清晨显得别扭而清脆。良辰在母亲怀里醒过来,睁眼看了眼前的母亲,然后便安心地睡过去。待日光洒满那座属于早晨的码头,人便渐渐多了起来。父亲的渔船,总会在那时候靠岸。母亲会领着刚会走路的良辰,在父亲的渔船上帮忙整理渔网,有水草,有死去多日的小鱼,有身体僵硬的虾,有时候会有仍活着的鱼,乍看之下以为死去,手去碰它的时候突然动了起来,往往引得年少的良辰一阵惊呼。
而此时回想起来,那都是,年少时的日光,年少时的迷糊记忆了。
上了六年级之后的良辰,面临着升学的问题。读中学便要回到流沙镇唯一的重点中学——流沙中学去。而父亲的意愿必定是搬回流沙镇。但良辰仍然坚持这不回的意愿,他想在这儿继续住下去,因为这里有他坚持下去的理由。
比如,母亲,还有凉澄。
母亲离去的这五六个年头里,若不是凉澄的突然出现,这生必定是淡然地存在。纵然没有多余的风波以及大浪,但这生,也注定了不平凡地存在。凉澄的突然出现若是注定之事,母亲的离去,以及一年后她的出现,这情谊似是不能断,明明仿似跌到底了,却总有人,探手进去,从一冰凉的海底里,捞起一方真挚而热烈的情感。
“六年级了。”凉澄站在海边叫了一声,然后安静下来。她转身对良辰说,“父亲若是安然回来了,我定然要回去。”
“为什么?”
“我和母亲水火不容,这我母亲说的,母亲回来海涵岛,我必是回到父亲的身边。”
“就这样?”良辰比出无奈的姿势,看似轻松的动作,心里却难过与不舍得要死。纵然是不被肯定的事,但凡有百分之五十的发生,便会觉得宛若注定似的。这或许是天性里的莫名担忧,也是丰盛情谊里的一记厚重的情感。
“你回去的话,我也会,回流沙镇吧!”良辰犹豫了一下说,然后又抬起头说,“但我舍不得母亲,舍不得你。”
“我还是想不明为何你只与我好?”凉澄坐在他的身边,头探过来在他的耳边说。
良辰寂然,没有话语,也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长久地看着远处的海面。
那日午后的海边阴霾了起来,像是没有来由的,光突然消散,然后云就起来了,接着雾气也起来了,宛若坏的事情发生之前的征兆。
但那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直到他们离去,那样的海面还是保持着处子般的姿态,千年不变。海潮寂静地摆弄着沙滩,像是少年的心事不停地摆弄着青春的质地。
“我只是觉得我要对你好。”那日最后,良辰对凉澄这样说。
“这也是我想说的答案。”凉澄笑起来说,“你和他们不同,我喜欢你。”凉澄的情感强烈而直接,年少的她便如此大胆地拥抱上来,惹得良辰的心宛若乱跳的小鹿般。那晚,他躺在床上,回想起那一幕仍是觉得甜蜜难当,甚至没有一丝羞愧的感觉。仿似长久的爱恋终于可以落地,蒲公英找到了温存的土壤,便要强烈地绽放吧!
“如果我要你对我好。你要怎样对我好?”凉澄在第二日的课堂上,写出这样的问题。
良辰拿过笔记本的时候,一滴泪就落了下去。在纸张上溅起一圈看不见的光晕,那时的凉澄盯着黑板,心照不宣地等着良辰写出那个答案。而那时的良辰却迟迟不知道如何落笔,他觉得无论怎样的落笔,都是枉然,纵然誓言得以承诺,这生必定不可预料,未免失望,承诺必然是最可怕的言语。可是那时的良辰却在最末的时候,写下了一个大大的“爱”字。
你能懂得其中的含义以及重量么?
良辰在心里暗自问自己,他所接触的人,母亲已倾注了他所有的爱,但只是亲情。后来的那些年月,很多记忆渐渐磨灭过去,纵然是多厚重的存在,情感都会消散,情爱都会单薄。而这爱,断然不可能延伸在父亲的身上,父亲之于他,纵然是不可缺少的存在,但他这生却从未感到对他的那一丝丝依赖甚至是溺爱的感觉。他也是觉得,父亲对他,也是之于陌生人加上一个“儿子”的头衔般的存在。这样的存在,多么讽刺。
而那份爱,年月之下,厚重难当地延伸到凉澄的身上,那个过程,连自己也不知。多可怕,一个与自己毫无亲情的人,竟然割舍了属于亲情的那份爱,她是爱情,她是亲情,她甚至是友情。纵然他不懂,但那时的心情,他想,就这样和她伴着母亲的记忆老去。
然,这总是自私的存在。
凉澄看着那个写在泪水之上的字,突然觉得很开心。
她合上笔记本,在桌子底下牵了一下良辰的手,紧紧地握住他。
像是说好,永远不分开。
可情爱,从来敌不过分离与时间。
【9】
毕业之前的那段时间,忙着考试忙着写毕业纪念册。
而他们两个,却总是恍然觉得,这时日逝去得太快,待要回味的时候,却总是剩下一堆往事,在记忆的箱里,每当夜深人静,触景伤情的时候拿出来,如数珍宝地领略,往往能诱导出几滴温润的眼泪出来。
眼泪倘若为往事而流,而过往必得以刻骨铭心来纪念。
凉澄那天晚上没有回家。
而良辰却不知,那天晚上放学,他送她到岛西的方向便说了再见。良辰往回走的时候,依然挥手跟凉澄示意说再见。第二天清晨,天刚亮的时候,窗外却有叫唤的声音。
“良辰。良辰。”良辰睁开眼睛,迷糊了一阵之后爬起来,打开窗户往外面看去。
“是你?”良辰看着男孩说,那男孩与自己同班,他的家与凉澄相近,“有事么?”
“凉澄不见了。”
“嗡”的一声,脑子里全是空白。
“怎么回事?”良辰往阳台上跳了下去。
“她外婆昨晚到处找她,也问了我。”他顿了一下又说,“王婆婆不喜欢你,所以我不敢说她和你一起。”
“昨日我明明看见她往家那边走的。”良辰双脚焦急得直踩沙地。
“王婆婆在家张扬着,大声喊着,肯定是你带走她,她说要来找你算账了。良辰,你快走吧!”
良辰没有听她的话,进了屋,穿好衣服,洗了一把脸然后往岛西的方向走去。
路上,就遇到王婆婆和一大帮人。她正要开始张口骂,而此时良辰却全然不看他们,穿过人群。王婆婆用脏话骂他,却不明所以,没有来由,因为毕竟凉澄不在他这里。
末了,他们跟着良辰,到处寻找。
“你昨日有打她么?或者骂?”良辰抓住王婆婆的手,不礼貌地问。
“怎么可能。我那么宠爱她。”王婆婆说完,众人纷纷点头。
那日寻找无果,直到下午,依然毫无头绪,纵然翻遍了整座岛,凉澄还是没有出现,宛若人间蒸发了般。
“她是不是离开了?离开这个岛了?”有人在人群里小声说。
“可是她也得跟我说一句,毫无征兆的,叫我如何向她父亲交代?”老人说到最后,直接坐在沙滩上,哭了起来。那声音,依然宛若惊雷。良辰眼里有泪,却总是落不下来,他笃定地觉得,凉澄一定是出事了。
后来,归来的渔民在一条破旧的船上发现了凉澄,她衣服破损地躺在那艘船上。
那是艘废船,刚开始渔民以为是死尸,不敢靠近,后来用划船的竹竿去碰及她的身躯,才发现会动。他们抬起她冰冷的身躯的时候,她眼角有泪落下。废船上,遗落着羞耻的血。
那几位渔民载着凉澄归来的时候,沙滩上的人群已然散去,只剩下王婆婆与良辰。他们两个,像是有着巨大的恩怨,坐得很远却又不得不在此刻坐在共同的地方的人。
眼前的凉澄宛若暴风雨里被凌乱过的鸟,身躯脏乱而显得单薄。
此刻的她,宛若奄奄一息的鱼,破损的衣裳上有零星的血迹。看见良辰的那一刻,目光只是黯然地看着他,在那个眼神里,即便是不说话,不解释,良辰也明白了那事情的严重性。她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良辰想走上去抱着她,却被身后不知何时赶来的父亲拉住,王婆婆的哭声压得很低,她怕眼前的情景渲染到每一个人的记忆里,此般丑事,宛若是染色之缸,浸泡过必定以痕迹留下。
那是宛若小孩子的哭泣的声音,低沉的,不动声色的,眼泪却在黑暗里渐渐落下。
凉澄的那个眼神,至今让他觉得惊悚,那是不知如何直面世事的,悲伤的。在那潭无限的悲伤里,良辰读到她当时的难过。他却怔怔地站在那里,他不知如何迈开那样的双腿,去迎接凉澄那被羞辱过的人生。父亲站在他的身后,拉住他的手。而王婆婆抱着凉澄,停止了哭泣往家的方向走去。
她的背影,显得落寞而凉薄。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凉澄,与那样的王婆婆。往后的日子,纵然相逢,也并非此般模样,亦是记忆里的事了。
【10】
他记得一年前,凉澄与王婆婆离去的身影,那宛若告别的葬礼。而王婆婆怀里的凉澄,不动声色的眼泪,是这年来,良辰梦里的痛。
后来,凉澄的一切,是从父亲那里听到的。纵然是平时冷漠寡言的父子,但凡遇见相同的话题,便也会讨论一番。但他与父亲之间,从来都只是倾诉,而并非争论,他们极少有争论的时刻出现。父亲的容忍与良辰的寡言,仿佛是天生的默契。
那日,凉澄与他告别后,往岛西的方向走去。片刻之前,他们往海滩走去,与往常一样,说说心事,捡些贝壳便各自回了家。在岛西那个路口转弯的时候,凉澄脑后勺一阵疼痛,之后就没了知觉。醒过来的时候,已身在摇晃的船上。她摇晃着头坐起来的时候,却只见包裹着头巾的男子。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便也只能大喊,但海上那时并无人经过。
在遭遇了疼痛、麻木、以及绝望之后,她想过死去。
她脑子里的良辰,渐渐地被眼前的羞辱景象所淡去。她记忆里的父亲,被悔恨的眼泪所迷失。清晨与她说再见的外婆,此刻被疼痛的感觉所淹没。
她不记得过去了多久,待那些男子都退去之后,剩下她一副破损的躯体。
她被扔在海上的废船上,那一刻,她望着天上的星,疼痛已然让身体失去了感觉,麻木了起来。她宛然觉得,这生宛若迷宫,而自己,已经被带到迷宫的死角,不能往前,也不能退后。她就那样躺着,宛若死去一般。
待人用竹竿拨弄她的身躯的时候,她只能作势地轻轻地动一下。
他们抱起她的时候,身体的疼痛让她再次落下眼泪。
而那是怎样的容忍以及羞耻的过往,良辰从未从她的嘴里知道。因为她,未来得及诉说这一切便离去,或许她已回到她父亲的身边。
那日,看着王婆婆与凉澄离去之后。良辰几欲追上去,但父亲却总是阻拦着自己。那是第一次,父亲那样深刻却明确地阻拦自己的行动。
吃饭的时候,他头埋得很低,父亲并不了解凉澄之于他是如何的重要。他只知道,若不是自己的事,不要插手或许更能安好地过。因为他的人生,曾被戏剧地插过一幕。若是没那一幕,也断然没有今日的良辰。
吃到中途的时候,良辰往外走去。他的眼泪,终于不能忍住而流了下来。
他沿着海边奔跑,他想起那天晚上,带着凉澄奔跑的时候说:“那,奔跑吧!”
他就那样子,奔跑了起来,往事若不死的藤蔓般,迅猛地生长起来,低低地掠过心底。
他再次穿越那无人的山顶,仿佛走进属于自己的世界,他跑得那么快,似乎要将这世间的烦扰都抛弃在身后。星光惨淡,那一夜并无乌云,但所有的星仿佛为凉澄所黯淡般,藏了起来。于这世间的万千悲伤里,要取一瓢来警戒人生,便只是这一记。很多时候,情事若是肮脏之物,也是神圣之事,可那时候的良辰,断然不会知道凉澄发生了那样的羞辱的事,他只知道凉澄的眼神里,充满着对这个世界的绝望。因为连看着他的时候,都是毫无色彩的眼瞳。
那夜,他坐在黯淡的星空下。
凉风轻轻地吹过,山崖上的树宛若低低的哭泣般,发出呜呜的声音。周遭黑漆漆的一切宛若是无尽的黑暗结界,引导着无数悲伤与绝望的到来。
他并不知道,父亲跟随着他,上了山。父亲一直躲在草丛里。若是一个父亲,不善于言语,甚至连自己儿子的心事都不知的话,他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儿子与凉澄之间的事,他是知道一些,他懂得他们之间的情谊难得,但是他在看见王婆婆抱着破损的凉澄往回走的时候,他是觉得,若是良辰以如此厚重的情谊继续的话,必定会再次受伤。他们之间,有着无限的深重的鸿沟。
他坐在母亲的坟前,周围静谧得只听见海潮的声音。它们如同温柔的母亲,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每一寸肌肤。他在母亲的坟前,诉说自己之于凉澄的情感。
他说:“如果没有她,我的生活还是如同以前一样。妈妈,你教我认字,你教我造句,你教我很多东西,却从未对我说过这世间的情谊与爱为何这般厚重难当!或许只是对于我来说,我知道自己天生性格孤僻,但对于妈妈你,我却不曾感觉这样,你曾说过,我出生在夏天,热闹闹的六月。仿似是被注定的命运,内心永远炙热,而对人却总是凉薄而寡言,对爸爸如此,对其他人也是如此,或许我,只是个不善于言辞的人。我将所有美丽的句子,都留在笔记本里。妈妈,我记得你也喜爱用笔记本记录,父亲在我的每一本本子上都写上一句话,而今我终于懂得那句话的重量,可是我却失去了书写的勇气。”
说到此,良辰落下了一滴泪,那只是他13岁的年少,或许对于那样的他,有那样的天生的言辞表达能力,人们应当觉得惊讶,可是他从来不说,不善于交际,将所有的话语埋藏于心底,纵然美丽,也宛若海底的珊瑚,不被人发现的时候,便只能孤芳自赏。
而此刻的父亲,听到他这段真情的诉说后,眼泪也被诱导而出。他眼前一路看着长大的孩童,竟然长成此般的少年模样,犀利的厚重的想法,无法抵挡的情感,宛若是在母亲的去世之后,积累起来。而父亲深知,凉澄只是儿子记忆里的一笔,日后,他必是会经历更多。
“妈妈,若是凉澄安然无恙地回到我的世界,该是上天多么厚重的恩赐。我虽然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事,我连她的身边都不能靠近,她宛若正离去这世界的鸟,往我相反的方向飞去,越来越远。我多希望她明日,还是坐在我的身旁,与我一同上课、学习、写字、说话。”
末了,他终于觉得累了,于是躺了下来。
出来的时候,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衣裳,这时便觉得瑟瑟发抖,他抱紧了双腿,安然闭上双眼,他觉得累了。
他在清晨的阳光里醒过来,喉咙疼痛,脸颊发热。
他看见父亲坐在床边,双眼无神地看着自己,他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他只知道昨夜,在母亲的坟墓前,沉沉地睡了过去。
“你发烧了。”父亲对他说。
他转过身去,没有看父亲,眼角便滑过一行泪。
他深知,纵然是如何地挣扎于这世间的一切,都只是徒然。
如果要挣扎于那些厚重的记忆,亦是枉然。
而那时的记忆,都像是往日之藤,轻轻地蔓延过无人的沙漠。
【11】
之后的那段时间,他时常在夜里醒过来。梦里,凉澄深邃悲伤的眼神常常与自己对视。他的记忆里,清晰地记得那些场景。而往事像是固执的美人蛇,死去重生,死去重生。
而那时的记忆,都已然是年少的了。
在海边醒过来的清晨,宛若隔世。昨日,他对父亲说,我想回流沙镇了。
那种语气,与多年前不同,却宛若命令。
父亲轻轻地点头。
如同多年之前,他用撒娇的语气,转而用命令的语气说要到海涵岛来生活一般,母亲与父亲也是没有拒绝,若是当初的拒绝,会有今日这一切的结果么?
那是他一直的疑惑,也似无声作响的惊雷。
父亲朝朝夕夕的变化,良辰自然是看在眼里的,但纵然是想要拒绝,也是觉得无力的事。家里突然会多了一个陌生女子的出现,父亲的房间突然会传来低沉的叫声,或是阳台上晾着的衣物里,会常常出现女子的物件。纵然这一切都可以容忍,但令良辰不可容忍的,便是那女子进而代替母亲的位置。
那日,良辰准备参加升中考试,前个夜晚,他被半夜父亲房间的吵闹声音唤醒,便一夜躺到了天明。考完回来的那个晚上,那个女子做了很多菜。坐在桌边吃饭的时候,良辰一直黑着脸,低头吃饭。
这时父亲将手搭上良辰的肩头说:“良辰,叫纪銮阿姨。”良辰抬起头,看了那女子一眼,她充满期待的双眼,让良辰生生觉得可悲。
他沉默了许久,然后轻轻地放下碗筷,走了出去。
他坐在海边,心情低沉了下去。难道只过几年,父亲便觉得寂寞难当么?父亲的爱,难道就那么轻薄?良辰躺在沙滩上,星星很稀薄,一颗两颗散落在苍穹上。
父亲踩过沙滩的声音细细地从那边传过来,良辰并不起身,他就那样闭着双眼继续躺着,风慵懒地吹在他的身上,很舒适。周遭的一切很安静,似乎能听见,海底的鱼儿的低声耳语。
父亲在身边坐了下来,在夜色里,他咧开嘴对良辰笑(可惜良辰看不见),他也躺了下来,轻轻地靠在良辰的耳边说:“我和你纪銮阿姨准备下个星期结婚。”
黑暗里,少年握紧拳头。
那滴泪,宛若从母亲的眼眶里流出。
【12】
良西与纪銮举行婚礼的那天,良辰躲在屋子里不肯出去,后来良西还是把他软磨硬泡地拉了出去。
良辰坐在教堂里,午后的教堂有钟声一声声响着,那女人含着笑一直看着良辰,那时的他,读取到的是骄傲的、得意的神情。而多年后的他才知道,那只是一种幸福的表情,从心而发。
良辰盯着父亲忙碌的身影,在人群里来来去去,那些往日有来往的捕鱼的伙伴们全部都来庆贺,他们都说:“老良啊!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他听到这句话,似乎那一刻良辰是多余的东西,宛若他的母亲从来没有生存过,他们是另外的一次新婚,一次新生的爱。
良辰在那欢天喜地的感动与幸福里,默默地想起母亲的模样来,于是落下了泪。
良辰抬头的时候,父亲憨厚的面容堆着笑,他的嘴唇亲吻她的嘴唇,像是两枚香艳的刺,刺痛他的眼珠,他再次落下泪。
“母亲,若是父亲不再爱你,还有我。”
他想起前一夜,写在笔记本里的话。那些言语宛若会活过来的美人蛇,在记忆里跳动着,扭动着惊人的舞蹈。
婚礼还没结束,他就提前离席,没有人知道他的离去,他仿佛来去自由的人间精灵,一瞬间便能消散。他觉得可悲,像是所有失去母亲的孩童的心情一样,父亲的再婚预示着抛弃。可是,这世间纵然有再多的绝对,也总有意外的出现。
人与人之间不可跨越的,永远是心里的那条鸿沟。
而时代与时代之间,永远跨不过去的,是那一道代沟。
而横越在他们父子之间的,是两道难以跨越的鸿沟。真相若是要明了,必得以某些隐秘之私来换取。
良辰在婚礼的那天,坐着船,回到流沙镇。沿着记忆,他走回那座年少时居住过的房子。往事若是海潮,轻轻地漫过他足迹记忆河滩的双脚,轻轻地抚摸。他记得,母亲爱抱着自己坐在门槛上,看着街道上来来去去的人群。对他讲小故事,纵然那些故事都已然忘记,可那时的情景,却仍然存在记忆里。
屋子对面的那家糕点店依然在,只不过换了老板。连招牌也换了,以前是叫“年记饼铺”。而今他再次看去,招牌的字已经换成“醇香饼家”。他走上前,掏出口袋里的钱,去买他以前最喜爱吃的绿豆糕。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拿到无人的街角,咬下一口,他的眼泪就下来了。
那已然,不是记忆里的味道了。
那日,他沿着记忆的街道一直走,走到累了便坐在路旁,看着人来人往,这里没有人认得他,也没有人去注意他。这个小且热闹的镇子,人们都冷漠而寡言。他们各自忙碌着,庸庸碌碌地过一生。而良辰,想到自己,也深深地为自己感到悲哀。
是那一刻,他觉得,是时候离开那个地方,再次回到这记忆的衍生地了。
可是,若没有七年之前的任性,而今,又将是怎样的模样。
【13】
而今,又将是何种的模样?
良辰躺在床上,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灯亮起来的时候,良辰只觉得脸上的皮肤紧绷绷的,是泪水被风干的感觉。
父亲从门外走进来,外面有嘈杂的声响,他坐在良辰床头,对他说:“辰辰,希望你能体谅父亲。”话说到最末,哽咽了起来。那是他第一次,那样子亲切地叫他。
良辰不说话,就那样将头别出窗外。
父亲叹了一口气,然后说:“你和你妈妈一个样,都是倔犟的性格。”
“别让我从你肮脏的嘴里听到你说我妈妈,你不配说她。”良辰突然转过头来盯着父亲看,吼似的说出这句话。
他父亲似乎有点被已往性格纯良的儿子突然暴躁的性格吓到,转过身去,然后给了他一巴掌。良辰怔怔地呆在那里,几秒后,眼泪再次落下来。
那是他的14岁,夏天的晚上,他父亲的再婚日。
“砰”!良辰摔门而去。
纪銮看见良辰出来的时候,温柔地拦住他,她说:“来,辰辰,吃饭。”
良辰瞪了她一眼,然后推开她跑了出去。
他沿着沙滩一直走,海风刮进耳朵里,宛若海螺身体里百回千转的声音。又像是巨大的声响,不断地撞击着那些微弱的记忆。
他记得,母亲死去之前用微弱的气息对他说:“辰辰,过来,母亲有话与你说。”
良辰将耳朵贴进母亲的嘴唇,那些细细的声音夹杂着海风从记忆里吹进来,母亲说:“无论你父亲往后做什么决定,你都要支持,他为了这个家,失去太多。”
那是孩童时期永远也不能体会的言语,也是而今所不能知道的,故事背后隐藏的话语。
他不曾问父亲为何失去母亲之后又有新欢,他也不问为何母亲没有过去,也为什么没有了未来。
他不问,隐植于性格深处的是巨大的空洞,被不满、生恨的记忆填满。他一闭上眼,总能想起母亲的容颜,以及凉澄的清澈面容。
那夜,他再次往母亲的坟墓跑去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似乎是随手的一探都只是一片枉然的惊叹。
那一夜清晨,醒来的时候依然在自家的床上,他知道又是父亲将自己抱回去。浑身觉得无力的时候,他撑着墙壁靠着坐起来。
【14】
在那一个虚弱的清晨里,他对父亲说,我想回流沙镇了。
那句话再次宛若命令般的言语,来回地碰撞在他的生命里。而当时日逼近,父亲说:“明日我们便回流沙镇。”
那一夜,他睡不着,父亲与继母在外面断断续续地收拾着东西,而良辰睡不着的时候,也起身来,收拾东西。环绕了房间一圈,将衣裳全部装进一个大袋子里,然后束紧了袋口放在一旁。他依然保留着母亲给他做的书包,他将笔记本,以及母亲曾用过的东西,以及自己喜爱的小物件放进书包里。
第二日清晨醒过来的时候,父亲与继母都不在屋子里。因为是暑期,便不用清早起床去学校。那时的良辰,已然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他的生活,与小学比起来,便是多了一段船渡过的路。清晨,他早早地起床,他要坐着船,去流沙码头,然后走路去流沙中学。凉澄消失了之后,良辰依然记得她在的那些时候,经过一些熟悉的地方的时候。
他依然会记起,这是他与凉澄曾经来过的地方。
看见熟悉的物品,亦是会想起,这是他们共同玩过的东西。
然而在遇见许沐南的那个清晨,一切宛若新生般的记忆,像是那个黄昏,第一次遇见凉澄般。一切倒流到过去,然后换了名字之后的凉澄再次出现,然而两人相撞在一起之后,许沐南粗鲁的叫骂声让良辰从梦里惊醒过来。她是大大咧咧的女生,而断然不是宛若凉澄般的气质的女生。
父亲回来的时候,告诉良辰:“搬运工在十点会到,你赶紧把没收拾的东西收拾好,别落下了。”他转身去收拾东西,本想开口问继母在哪里,却硬生生地将话语吞了回去。
那一路走回去,平淡得像是每一次清晨的上学。
站在岸边等船的时候,他在旁边走来走去,极其不安以及烦躁。走过山崖的时候,他远远地看了一眼母亲的坟。
路过岛西的时候,他往凉澄的外婆家的方向看,那个曾经凉澄探出头来的窗户,而今紧闭着。
低头的时候他注意到原来海涵岛的墓碑的上面,有着一行字。他低头看去。八个字因年月的久远而显得沧桑:
天覆群生,海涵万族。
站在船上,他一手提着书包。远远地看着那八个字,渐渐地淡在视野里。
他已经快要记不起多年前,迁徙的清晨了。
而如今,亦是再次离去。
是否,很多人的路途,总得以迁徙来完成?看一路的风景,然后徐徐老去。
第二章流沙之显
旧石筑新楼古木升新火
旧火变灰烬灰烬化黄土
——《科克》艾略特
【0】
真相因良知而显露。
那些记录年代久远的信笺之纸,宛若来回于人世的泛潮。它的每次靠岸,你却总是错过。抓紧的时候,却是波涛汹涌。
聪慧的林若锦,出身于书香门第。父母亲是当时的才子才女,在这样浓郁的书香家庭长大的她,纵然懂得情爱的分寸,却也因故事的熏陶而对爱情产生了热烈而执著的追求。
她的那些青春岁月,像被安排铺陈好的时光般,一步一个脚印。
出生、走路、牙语、讲话,然后认字、读书,接着书写。
她每年的生日礼物都是不同的笔记本或是书籍,抑或是钢笔,父亲送的母亲送的,好友们也送。她性格极其开朗,人又聪明,所以一直是人群中的焦点。
在每遇见一个不同的人之后,她都会记下她的感受,那些热烈的书写犹如不间断的泉水,源源不断。
在她那些年岁里,络绎不绝的脚步在她的笔记本里,留下深深浅浅的,点点滴滴的字迹,甚至是洇开的墨水。那些如同印记般的年日,只有书写者知道。尽管在她离去之后的多年,父母在她的往日里寻找点滴,便也只是徒然。
然而那些如流水般书写的故事,美丽的辞藻,有如水底最美的珊瑚,柔软着心地里最憧憬的梦。他们不记得有这样一个女儿,靠近自己的身边,对爱情仰望。那些故事,宛若候鸟,捆绑着她,一年一年飞离这个世界。
最后的那一本遗落父母手中的笔记本里,最末一句话,她写道:
若是这生以这爱来记得,那这爱要以什么来承载?
【1】
良辰睁开眼的清晨,是流沙镇热闹的街道,空气里有乱七八糟的气息。自行车的响铃,卖东西的吆喝声,以及不远处码头上的喧闹声,那些声音流水般,潺潺地在低低的梦里流过去。往日醒来闻见海的气息的清晨被遗留在往昔里。
昨夜依旧有梦,那个梦里,他仍是在梦里遇见8岁的凉澄。
她穿着最喜爱的红色裙子,站在黄昏的海边,夕阳一点点地红起来,像极了她衣裳上的颜色。她的笑很淡,却很真挚。她轻轻地牵住良辰的手,她说:“带我去捡贝壳。”梦突而消散,在半睡里,转入另外一个梦。他的睡眠那么浅,一个细细的猫叫的声音都能将他叫醒。他躲在那些梦里,神秘人的手拉着他,从席卷而去的海水里,拉起他。他的脸很模糊,他始终看不清他。他听见母亲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抬头看去,母亲在山崖上,朝着他招手。脸庞有火辣辣的疼痛传来,他转身看去,父亲噙着泪水的双眼盯着他。那些梦宛若低沉的海水,一点点地覆盖过他的身躯,他在快将窒息的海水里,醒了过来。
然而,又是新的一天了。
他起床、穿衣、吃早饭,这个过程里仍是一言不发。继母似乎是深知他的性格的,所以用巨大的忍耐来面对,每天做好早餐,洗好衣,放好——一切井然有序。她宛若无所不知的魔女,知道他所喜欢的一切事,默默地为他做好。或许是父亲告诉她的吧!最后,良辰也只能这样想。
因为暑假无事可做,也不想与父亲一同出海,但留在家中也无事可做。他似乎一时之间,依然适应不了这个年少时的家。于是,清晨早早就出了门,沿着街道一直走,很多记忆都模糊掉。那个转角,以前似乎来过。那个店铺,以前好像是母亲喜欢带自己去的。那个裁缝店,母亲以前好像喜欢去那里做衣裳。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淡淡的,“似乎”与“好像”两词用上去,恰当得不得了。宛若记忆里有不可拒绝的神圣,但又不能否定,又不能肯定,只能用模糊的记忆来取之。
就是在那一个街口,遇见许沐南的。良辰看着那一棵树,突然笑了起来。记忆像是天边突然的云彩,惊诧那一刻宁静的天空。
初中刚开始的那一年,良辰极其沉默,不与其他人说话。每日清晨一个人从海涵岛坐渡船过海去上学,每日傍晚放学的时候,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去。这些日子里,谁的生活都插不进一脚。他冷冷地看着很多事情的发生,却毫不关心。可是他生性里,依旧有热烈的情感。
流沙中学算是流沙镇上校风良好的中学,但,也总是不能排除有意气风发的孩子们常常为了鸡毛般的事情而大打出手,甚至是群架。只有这样的时刻,良辰面无表情的脸才会笑一下,他觉得他们幼稚,甚至愚昧。
那日,他在那群正在群殴的学生里走过,有几个年纪大的,长得挺壮,似乎是高中年级的学生,气焰嚣张。有几个与良辰年纪相仿的学生已经被打倒在地上,有的人叫着救命,有些捂着流血的鼻子,呻吟着,那一刻,良辰只觉得很滑稽,于是他笑出声来。那些人忙着打架和求饶,也没闲工夫理他。可是他笑完一转身的时候,就撞上人了。
那一刻,凉澄似乎是再次出现。
许沐南穿着红色的衣裳,用懒懒的眼神看着良辰,她的眼神很犀利。那一瞬间,良辰以为是再次碰见凉澄了,然而在看见她的眼神的时候才恍然觉得,这并不是凉澄,而那时的他,脱口而出的名字,已经让许沐南笑出了声。
“你小子的,这搭讪也太土了。”许沐南这一笑,让良辰的脸,从耳根处红了起来。他呆呆地,不知道说什么。
“我叫许沐南。不叫什么凉什么澄。”她鄙视地看了良辰一眼,然后走开。
“对不起。”良辰拉住她的衣裳说,那一刻的动作,看似大胆,却被一个行为相当谨慎的男孩做出来。
许沐南愣了一下,然后转身过去说:“没关系!”
那是良辰第二次对女孩子说对不起。第一次是对凉澄,他记得是在海边。
“我叫良辰。”
“啊?又是凉澄?”许沐南转过身来惊讶地说。
“不,不是,我是良辰美景的良辰,另外一个是凉水的凉,三点水的澄。”
“那个是你的小爱人么?”许沐南犀利的语言让良辰的脸再次红了起来。这样的话语,让他着实招架不住。
“那,我先走咯!”许沐南看着他,调皮地说。良辰还是看着这个言语与外貌对不上号的女子。身后那帮打群架的人已经散去,剩下几个之前躺在地上呻吟的男孩,此刻他们站起身来,大声地叫许沐南,他们说:“南姐,有事么?”
许沐南轻轻地看了他们一眼说:“没事,你们继续。”
许久之后,良辰恍过神来的时候,许沐南已经消失在那条街道里。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良辰在心底一直惊叹。然后再次转身,想往回走的时候,就撞上树了。
良辰看着树,再次微微一笑。
然后走进清晨的阳光里,他的笑,因极其稀少而显得苍白。
【2】
几日之后,良辰终是压抑不住无聊到生闷气的境遇,竟向父亲提出了要上书法培训班的要求。那日,他沿着街道一直走,有家私人的艺术班正在招生。他记得母亲笔下的行云流水般的字体,年少的时候总是极其羡慕。
他开始学书法。然而刚开始,父亲问他想学什么字体的时候,他一时答不出来。他只问母亲生前喜爱什么字体。父亲脱口而出:“楷书”。
“为什么?”
“往后你会知道的。”父亲看着良辰说,“或许,只是端庄严正吧!能学就学多点,或许你能学到你想要的东西。”
“那我也学楷书。”良辰断然地说。父亲摇了摇头说:“你与你妈妈一样,做事严谨细心,但你妈妈比你更懂得人情世故,她是个难得的知性女子。”父亲说完这句谜一样的话语,然后就走开了。
那为何你不选择珍惜?或许留恋?
良辰依照记忆里母亲的字迹,歪歪斜斜地在笔记本上写上这句话。
教书法的老师是个上了年纪的男子,极其有修养,说话慢条斯理,教起学生来也很有耐心。良辰是他仅有的两个学生之一。而另外一个,就是林知远。
那个老师,第一句话便是:“我叫暮生。”
他微笑地看着他们两个,林知远转身过来看良辰,良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母亲是一天迟暮近黄昏的时候将我生下的,我父亲心生意境,就叫我做暮生。”
他再次呵呵地笑着,那爽朗的笑声,或许只有这个年纪才有。林知远和良辰,依旧不说话,或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接话。
“你们可以叫我暮生。直接称谓,没有关系,因为若是叫我老师,我也觉得不好意思,叫我暮先生,倒不如简单点,唤我暮生,我更喜欢。”
林知远像是豁然开朗的少年,粲然地笑开,然后亲切地说:“暮生,以后多多指教。”
他像是修养极好的男孩,暮生伸出手来与他相握,一脸笑容,而良辰在一旁不知道如何张开嘴巴。他依旧寡言,然而暮生也只是朝着他点了一下头,而良辰也不好意思地点了一下头,露出难得的笑容。他的潜台词是:难得这么开明的老头。称他为老头似乎是一点也不为过的说法,他虽然年才半百,却长得半头白发。虽然笑容依然爽朗没有迟暮之相,但眼角散开的鱼尾纹,却宛若贝壳的纹路般,挤在他的鬓角间。
良辰心念着楷书楷书,却不甚料到暮生迟迟不问他们心想学什么字体,一开始便教他们练习草书。良辰心想,若是一直练草书,所有的刚正定会被混淆,到时如何学楷书。一个星期后,他的草书流畅的程度丝毫比不上林知远。暮生在课堂上称赞林知远是个可造之材。
那日,受了冷落的良辰,在与林知远离开艺术班之后的那段路里,听着林知远描述对草书的喜爱以及迷恋,他说:“我会做梦,做梦的时候好像走进草书般蜿蜒的迷宫,一路走下去,好像随着小溪,走不到尽头我就醒过来了。”多美多神秘的梦,而此刻的良辰却无心倾听,他想念,他做梦都想练成一手与母亲一样的端正的楷书。
那一夜,他一直在写草书,一个字一个字写到落泪。暮生在课堂上对他说:“若是你无心学书法,早早退出便可,切不可浪费无谓的时间,书法也是需要天赋的。”那时的他,觉得极其委屈,母亲尚可,林知远尚可,为何天性内敛懂事的自己,为何不能将之写好。夜了,父亲推开门开看良辰的时候,他依旧手执着笔,在练习本上写字,一笔下去没有停顿,行云流水,那便是草书的境界。父亲轻轻地在他身后出现,他的泪水正滴在纸上。父亲轻轻地抚摸他的头,他受了惊吓,手一抖,整张纸都是凌乱的笔画。他知道是父亲,然而此刻委屈而又悲凉的内心却容忍不了他人的怜悯,他也不转身,只大声说:“出去!”言语间,毫无感情色彩。
“没什么大不了的,慢慢来。”父亲轻轻地关门,然后轻轻地说。
身后的纪銮,看着身为父亲的他却在儿子面前此般滑稽而叹气。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这样。”
“别管,他会懂的,他需要时间。”良西看着纪銮,叹了一口气说。
他一直在纸上写,断断续续地流泪,父亲从房间离开之后,整座房间静了下来。外面的喧闹声因时间的逝去而显得安静起来。良辰压低了哭泣的声音,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然而,他的每次落泪,总是伴随着轻轻的哭泣的声音,宛若海底,呼噜噜吐着气的鱼儿。
他也不记得写到几点,身旁的纸张已经渐渐地厚重起来,堆在脚边满是那些鬼画符般的字体,凌乱着他的视野。末了,他拾那些纸张,一张张塞到垃圾桶里。他再次拿出笔记本,那本内页崭新的笔记本,是母亲过世之前留给自己的东西。他拿着它,宛若珍宝。他从来不写,他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凌晨一点多,周围的空气静极了,外面有猫的叫声一直幽怨地传过来。
他打开那本笔记本,在第一页的空白处那里写上——良辰。然后写上:献给母亲。
他轻轻地抚摸着那些笔记本的内页,宛若是有肌肤般的触感。他开始书写,他写对母亲的想念,一点一滴,那些字宛若没有来由的泉眼,喷洒着不知疲倦的水,源源不断。海底的珊瑚,一直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内心。
他在凌晨的寂静里,睡了过去。
梦里,母亲的叫声引导着自己,他在草书字迹般的迷宫里寻找,一直走一直走,宛若是沿着小溪的蜿蜒,又似坑坑洼洼的山地,更如断壁残垣的破墙,在不知情处安然断开。突然,迷宫突然消失,他像是沉落海里的珊瑚虫,被波涛汹涌着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他看见那些美丽的珊瑚礁此时正张开着嘴巴,宛若饥饿的猛兽。他害怕极了,此时有一缕光将他轻轻托起,在那波光如镜的海面上,他看见母亲站在山崖上对自己招手,终于泪流满面。
他醒过来,夜还深着,那个梦极短。
他的泪,将那张空白的纸张弄湿,干了的那一半皱了起来,很是难看。他拿干燥的抹布,将湿了的地方擦干净,然后轻轻地合上,放在床前的书桌上。
掀开被子,他枕在枕头上,擦干了泪水,然后沉沉睡去。
宛如鱼儿深深地沉入无尽的海水,他再没有浮起那些凌乱的梦境。
就那样枕着疲倦到天明。
【3】
第二日。去往艺术班的路上,他一直在思索着,准备向暮生提出要学楷书。
碰见林知远的时候,他感觉有些如释重负,昨日是他的梦,引导着自己进入另外一个梦的。他想开口,但不知道如何与他打招呼。倒是林知远,远远看见他的时候就叫他:“良辰良辰。”也不停顿,就叫了两次。良辰看着他,点了一下头,脸上本来是要挤出笑容来的,但却硬邦邦的,不知道如何笑得出。
“你也去,艺术班么?”许久,良辰才对已站在自己身边良久的林知远说。
“嗯!是啊!”林知远依然一脸笑地看着他,他似乎是有无穷的能量,绽放在脸上,而良辰宛若是个小具规模的能量站,在内心深处轻轻地积蓄着能量,也不爆发也不绽放,就那样积累在心底,满腹心事、无穷念头与诉说的欲望。
“挺早的。”良辰看着街道的小公园旁零散的在晨练的老人然后说。
“八点多了。”林知远看了一下手表然后说。
之后便又是大段的沉默,虽然是极其开朗热烈的林知远,此刻碰见如此沉默冰冷的良辰,也是不知道如何开口解除沉默的。他们两个,毕竟只是涉世未深的孩子。
“为什么暮生一直要我们写草书?”快到艺术班的门口的时候,良辰突然停下来说,“为什么不问我们自己想要学什么?”
林知远被这个突然而至的问题问倒,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你想学什么?”
“为什么不是楷书呢?”
“你也喜欢楷书?”
“嗯!”
“你也喜欢楷书?”这句话,是肯定,也是疑问。林知远的初衷也是想学一手好看工整的楷书,父亲将他送到这里来学书法,便是希望他能学一手好看的楷书,但是暮生一开始便叫他写草书的做法也一度让他接受不了。林知远也有回去与父亲诉苦,然而父亲只是说:“他是老师,他这样做或许有他自己的理由。”
林知远重复了父亲的话给良辰听,然而良辰沉默了片刻之后还是说:“我还是想问。”
“那,问吧!”
“若是能解除你的疑惑的话”这句话,没有说出,却一直回荡在林知远的心底。
于是那天早上,上课上到一半,良辰正欲开口的时候,林知远举了手,暮生慈祥地看着他。他问:“暮生,为什么你一开始就教我们草书,而不问我们想要学什么?”林知远说这话的时候,极其有语言色彩,生动且不显得冒犯。暮生笑着的脸突然严肃了起来,然后又重新舒展开来,良辰以为他是将要发脾气的,不由得为自己的疑惑担心,也为林知远而感到抱歉。
可是,暮生缓缓地开口,他说:“草书是所有书法里,最自由、最行云流水的字体,然而也是最博大精深的。要你们先练草书的目的在于你们都是初学书法的人,连最基本的都不懂,而草书的流畅能让你们执笔的手变得灵活生动起来,进而才可以让你们学习其他的书法体,懂么?”
暮生说完,看着若所有思的两个学生继续说:“刚开始,我不说,也不解释为何,就是想让你们自己去体会。书法也是一门艺术,艺术都是相通的,它需要用心地栽培,若是你懂得其中道理,那对于书法的练就,是很好的领悟。然而今日既然你问了,我也只好直说,草书的练习时间为一个月,当然,一个月只是上限,谁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写出让我满意的草书,我就提前让他学想学的字体。”
暮生转身过去,在小黑板上写上一个大大的“生”字,粉笔坚韧有力地绵延成一笔的“生”字,看起来像是一道河流,蜿蜒地蔓延开去,那么流畅。
林知远转身过去与良辰相视然后粲然一笑,那一刻,他从林知远的眼里,看到了相知的光。是那一刻,林知远懂得了良辰心底的热烈情谊。
若是人之冰冷只为了某些难得的情谊的话,那么那些难得的情谊,该是多么可贵的东西。然而这都是多年后,他们的所知。那时的林知远,他懂得良辰心底的寂寞,他想走进他。那时的良辰,遇见了他这一生,不可缺少也不可多得的知性好友——林知远。
若是那时已知往后的日子里——从相遇,相知,到互相伤害是那样地悄然发生的话。让彼此选择一次,让时光倒流,他们或许还是会选择做一辈子好朋友。因那样情谊,是那样难得。
他们一起从艺术班的教室离开,一起回家。林知远的家在良辰家的两条街道之外,那一条街道,聚满了流沙镇的所有有钱人,而林知远家,是其中之一。
那日晚上,他要出门去林知远家的时候父亲便问他去哪里。良辰只是随口说了一下街道的名字便出门,然而回去的时候父亲只问,去做什么了。去同学家。良辰答。
好好相处,那里的人我们惹不起。良辰转身笑笑,他料不到一直装作清高的父亲也是如此世故。
他们一起练书法。练习草书的那一个月,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但是林知远的家里有空调,坐在里面吹着空调练书法的时候,不像家里,枕着纸张写字的时候,写久了手与汗水便会和纸张黏在一起,久了之后,扯开的时候会发痛。可是无论多晚,良辰写完都会一个人走路回去,有时林知远会送他到楼下,跟他说再见,然后就跑回屋里。
那样的夜晚,良辰走在晚上热气依然流动的空气里,在几处黑暗的转角里,他仍是深深地想起多年前遇见那个神秘人的一幕,他拉住自己的手,粗鲁但却不痛。他对自己说:“叔叔送你回家。”
走过转角,街道的灯光会细细地传来。流沙镇的夜晚并不宁静,凌晨之前,依旧会有喧闹的声音。街边的小酒馆,偶尔还有出海归来的渔民在里面饮酒,他们的神态极其不雅,吐着酒气的嘴巴常常乱说话,有时喝得醉了,竟然将酒瓶子乱扔。
某次良辰从林知远家回去的时候,路过街角的那家酒馆,有喧闹的声音,那家酒馆里,有三三两两的渔民和刚成年的年轻人在饮酒,良辰走过酒馆门口的时候,一个人就朝良辰走过的电线杆处吐了起来。良辰赶忙闪开。酒馆里头传来喧闹的叫声,他们叫:“老胡呀,别走,再回来喝,不然我扔死你。”说完便有一个酒瓶从里头飞出来,良辰吓了一跳,往身后看去,酒瓶子在地上,四分五裂。而那醉汉,已抱着电线杆睡着。那姿态,像是没有烦恼的小孩,睡得那么安详。
他回去之后,依然会在房间里练习。凌晨之后的空气渐渐凉了下来,晚的时候,继母会端着冰凉的糖水进来,放在书桌旁,然后说一句:“写完早点休息。”也不多说什么,大抵是知道良辰自己不喜爱与她说话。良辰有时写到累了,便一言不发任其将糖水放下然后轻轻地走出去,有时会抬起头来,对她说谢谢。然后她便会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一家人,可别客气!”若是对话,每次都是这极少的两句。
其实良辰渐渐地并没有那么讨厌她,似乎是深知,若是母亲不逝父亲不孤独,自己不冷漠的话,这女子断然不会出现。可她出现了,也定不是太过分的事,于是在良辰心底,渐渐地对她感觉平淡起来。只是,有时在大厅里看见父亲与之亲密的情景,会脸红起来,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进房间里,当做无事发生。
那一个月里,他每晚都练习到深夜才肯睡去。在林知远的家里,每次林知远总会比良辰早些完成既定的任务,他那样的天赋,让良辰有了追寻的动力。
每次写到中途,总会疲倦得睡过去,就那样枕着自己的手臂,靠在桌子上。每次都会沉落那些凌乱的梦境,有时是凉澄,有时是母亲,有时是神秘人,还有年少时的自己。在那样少年的时期,多梦是每个人必经的路途,过去之后,宛然回头,粲然一笑,或许还会回味那些想要捞起来,却全部都淡去模糊的梦境。在凌晨的书桌上醒过来,他会去厕所洗一把脸,然后坐在书桌上,拿出母亲留下的笔记本,写长长的对母亲的凌乱回忆。
那天晚上,他在继母的温柔笑容里,记起母亲的笑。那天晚上,他用草书在笔记本里写道:
母亲,如是这生,父亲一个人安然地过完一辈子的话,你我都肯定会觉得父亲无所依靠吧!你那么放心将父亲放下便走。你深知我天生凉薄的性格,自会让父亲的这一生,察觉不到子爱的温暖。母亲,我虽然知道自己的不对,然而我总是不能开口,去与父亲表达。你说,这是天性的既定么?新近,林知远的出现,让我拥有旧日所没有过的情谊。母亲,我是多么热烈地认为,你的灵魂,活到他们的身上来了,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你曾经的影子在,或温暖、或明亮、或热烈的笑容。林知远的聪慧,家境好,散发出来的气质与你很是相似。可是母亲,我这一生,竟然连你的童年以及身世都不曾知道,甚至你来自哪里,与父亲如何相识,我都不知道。
今夜,我只是在继母对父亲温柔的笑容里,读取了往日你对父亲对我,温暖的笑容,我这才记起你。
你离去多久了?七年了吧!现在又将是夏天,秋天转眼就来了,你七年的忌日也将来了。七年里,我任性过,绝望过,温暖地生活过。然而现在,那段时间里给过我温暖,给过我欢欣的那些人,都离我远去了。你离我而去,凉澄离我远去。
母亲,凉澄你不曾见过,多可惜。她出现在你离去的一年后,她真的是一个美丽而且善解人意的女子。然而,她也离开了我,在我书写这记忆的一年之前,宛若无端消散的云彩。
母亲,若是这生,让我与父亲与继母一同过下去,我想,也是为了延续你的温暖。家是永远不可以能遗弃的地方,那是你说的。然而,你却不曾向我说过你的家。
那晚,他写完这些之后便上床睡觉,第二日起床的时候,他看着那些凌乱的字迹,轻轻地笑出声来,是如释重负的笑。他终于,能正视自己的那颗心。也能接受,这淡薄且浓烈的情谊。
七月的最后一天,他撕下日历,然后对父亲说:“我出门去了。”
房子外的阳光,比笑容逊色。
【4】
八月终于来了。八月的夏天轰轰烈烈、热热闹闹,街道旁的树浓绿着,似乎要倾尽整个季节的绿色,那种浓绿的颜色,快将接近墨了。
林知远在一个月上限将要结束的时候,结束了草书的练习。当暮生问及他将要选择练习什么书法的时候,他只微笑着脱口而出:“我等良辰一起,他练什么我练什么。”
“当真?”暮生惊讶地说,然后便释然地笑起来,他似乎是看到了少年间难得的情谊。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让两个不知前尘的少年走得如此亲密并宛若兄弟般,实在难得。
“当真。”林知远看着良辰,粲然一笑,然后说。
良辰那一刻竟不知道将如何把情绪表达,然而那一节课里,暮生仍是像往常一样,介绍草书所需要注意的地方,它的精髓所在,以及草书的来源,那些每日都灌输在脑子里的东西,随便在脑子里一捞,都能拉出长长的一串出来。但若是要运用的话,想要参透的时候却很难。林知远的天赋来自于他的父亲,他曾在林家看过,那一幅宛若是某些书法大家遗留的书法作品,刚劲有力,又如行云流水般轻轻散去,笔画转弯处宛若小溪的河道般决然而过。当良辰问及是哪位书法家所作时,林知远骄傲地说出那个名字,然后良辰愣了许久说没听过。
那就是林知远父亲。后来林知远骄傲地说:“那是我爸爸。”
“林如墨。你父亲?”
“嗯!我父亲。”
那便是书法世家的好处。后来林知远跟他说起他们家的时候,也是相当的骄傲。六年前,全家因父亲的工作才搬到此地。他们家是世代相传的书香门第,宛若家族里的每个人,都会写一手好字。在那个氛围里成长,任其再怎么笨拙,也能沾一点边。
“那你爸爸为何不亲自教你?”良辰淡淡地问。
“他没空。”林知远抖了抖肩膀,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也是,良辰转念一想,一个月里,似乎是天天晚上往他家跑,却极少看见他父亲的身影。
那日离去艺术班之后,良辰边走边对林知远说不知如何开口却不得不开口的话。
他说:“谢谢你,知远。”那是他第一次对他说谢谢,叫他的名字而不带姓氏。
林知远则转身过来说:“没关系!我们是好朋友嘛!”说完便哈哈大笑,引得良辰竟又不知如何表达那一刻的情感,便只好说:“我们是,好朋友。”他将好朋友那三个字强调了一番,他的不长的生命里,极少人走进他的世界,他像是舞台中间的小丑,灯光照在自己身上,他自己演出自己的戏。可是,之于别人的,别人也有自己的大舞台。其实,每个人都是生命舞台上的小丑,关键是有没有人与你一起,与你共同演那场生活的戏。纵然人群会来来去去,但总不缺温暖和笑声。
真正的生命,大抵就是这样。
多年以后,良辰站在母亲的坟前,看着山崖下的惊涛,掠过那些想法的时候,风似乎将自己托起来。
那晚良辰没有去林知远家练习书法,因林知远已完成他的功课,而良辰依旧要加油。他不便去打扰,所以便留在家中自己练。父亲看见良辰没出去的时候过来问:“怎么不出去?”
“不了。”良辰没有抬头,淡淡地说。
“和同学吵架了?”父亲轻轻地问。良辰转身过去,看着父亲,然后轻轻地摇头。父亲见此,然后叹了一口气说,“你好好练习。”说完便退出了房间,将门关上。
他将笔搁在纸上,移了几个位置都没找着舒适的地方写,手上的汗黏黏的,像胶水般讨厌。他写到一半,将笔扔向窗外,然后低下头,伏在桌子上,哭了出来。
他不哭出声,只是落泪,轻轻地。那是属于少年的委屈,轻柔得不能触碰,他是双子座的男生,内心极其细腻外表却那般不可一世。他搁置在桌子上的手,流着汗,与纸张黏在一起,很不舒服。他怨家里的环境,也怨自己的不争气。末了,他依旧没停止哭泣,然后站起来,干脆躺在床上,任眼泪就那样从两边落了下来。后来,眼泪也停止了,脸上紧绷着,很是难受。他拿出笔记本,开始书写。
他写:
母亲,我是否很无用?快一个月了,林知远已过了考核,而我仍是没过,天气这般热,我依然静不下心来书写。我怨谁都没有,若是我连自己都怨都嫌弃的话,谁来给我,写下去的勇气?
写到这里,楼下有人在喊。
“良辰,良辰。”两次叫唤中间又顿了一下,然后再喊,良辰听得出是林知远的声音,然后走到窗边往下看去。却看不到他的影子,然后将要走出去开门下楼,继母便领着林知远,上楼来了。
“你怎么来了?”坐住的时候,良辰问他。然后又说,“这里闷得慌。”
“在家里一人也无聊,生闷,妈妈不让我玩游戏,我便说出来找你,而她竟然肯了。”林知远调皮地说,“你练习得怎样了。”说完他往书桌看去,那一张纸上,汗水湿了一大半。林知远疑惑地转身看着良辰问,“那是什么?”
“啊?那,那是我的口水。”良辰为掩刚才哭过以及流过汗水极其难耐的心情,脱口而出的竟然是口水,然后又说,“我刚才太累,睡着了。”良辰挠了挠后脑勺,然后装作不好意思地解释。
“你哭过吧?”林知远看着良辰,然后问。
“没有。”良辰别过脸去,暗自后悔刚才没将眼角的泪擦干,而眼睛此刻肯定是红红的。他心慌了起来。
“其实我知道,你不是没天赋,而是,你太早给自己认定了目标,捆绑了你要前进的脚步。若是你能像我,就这样无所想要无所贪恋地去写,一定比我早日写成。我知道,你是聪明的人。”林知远说完伸手过来,搂住良辰的肩膀,然后拍了拍。
良辰或许是给这一幕相知的言语给感动到,眼眶又红了起来,然后轻轻地站起来,走向厕所。林知远一个人,站在他的书桌前,看着上面,那些与汗水和眼泪交织在一起,模糊不清的字体。良辰再次回来的时候,林知远拿着他写过字的纸,对他说:“你知道你的草书里,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是什么?”良辰淡淡地问。
然而林知远却不马上解释,他顿了一下说:“暮生确实是个好老师,他深知艺术必然不如学科,能手把手将知识传授,很多时候,艺术需要自己领悟的,他一直在点到,而有时我们却总是错过。”良辰看着极其认真的他,若有所思。
“其实,你最大的缺点便是你每个字的收尾或拐弯处,总是犹豫不决,这是草书的大忌。”
良辰拿着他写过的那些纸张,轻轻地别过头去,然后走向前,抱住林知远说:“谢谢你,谢谢你的出现。”他被感动了,那宛若是一直被出现的感觉。那一刻,他的眼泪再次从眼眶里落下来。而林知远,也喘出了如释重负的一口气,他也红着眼眶。他知道良辰的性格,若是他不接受他这一番话,他们两人之间的情谊必然会变僵。
“谢天谢地,你接受了我的看法。”第二天,成绩验收的时候,良辰在黑板上写下的那个字,是“远”字。知远的远。后来,林知远便是那样,如释重负地对他说的。
那日,他照常起得极早,昨夜林知远离去的时候,他一直送他到他家的门口,才走回去。那一路街灯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他们也不说话,就那样走着。好朋友的定义便是,两人一起,即使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尴尬。
八月的天气逐渐有凉起来的迹象,秋天也快到了,因流沙镇对着海,一到晚上,温度便会急剧地降下来。
良辰自然是通过了那次的考核,暮生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书法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以及他所处的内心世界,而草书,便是所有书法里,最能考验人的修养的。写草书,其内心必定要宽阔,如同大海般。良辰,我知道你虽然年纪轻,但必是有故事以及想法之人。但是在释放压力之上,知远比你做得出色。往后的日子,希望你能容忍以及有所改变。”
那一刻,良辰再次感动得将要落泪,而此时的知远,却站起来,为暮生的言辞而鼓掌。
【5】
暑假将要结束的时候,暮生便遣走了这两位学生。
“以后的坚持,你们自己坚持。记得,要有所忍耐,有所宽容,那可是书法的精髓。”他依旧对他们笑,如同第一次见他们一般。
良辰依旧会想起凉澄的模样来,但已经渐渐淡去了,她离去的这一年多里,她宛若无处不在的灵魂,出现在他的梦里,甚至是幻觉里。连自己也觉得是着了迷。而林知远的出现,让他以往那份浓烈的情谊轻轻转移。凉澄之于他,是爱与友情。而林知远之于他,是友情,更有莫名的亲切的感觉。许沐南的再次出现,轻而易举的就将良辰的心再次翻滚了起来,她像是一把冬天的火,让你急切地觉得她的温度。她是性格极其热烈之人,大大咧咧的,也似乎与她与生俱来的家景有关。而关于她的小小了解,便也是从林知远开始的。
八月的末尾,是林知远的15岁生日。那一晚,他在家中举办小聚会,只邀请了一些平时比较好的朋友与亲戚。而那晚,许沐南便也在其中。
许沐南在聚会上见着良辰的时候,愣了一会儿才将他给认出来,然后便大嚷大叫地说:“那个,什么凉良辰澄。”
良辰被这突然的叫唤给愣住了,于是便盯住许沐南看,看了两眼才把眼前的她认出来。他说:“原来是你,许沐南。”语气里也是淡淡的。而林知远愣住了,他问:“你们认识?”
“呃!之前有‘碰’过面。”许沐南将碰字刻意强调得很大声。
“我才不叫什么凉良辰澄。我叫良辰。”他看了许沐南一眼,依旧平淡。眉宇之间,有些轻佻。
后来,良辰在林知远的重新介绍下才知道,原来许沐南是他姑妈的女儿。更巧的是,原来许沐南也是流沙中学初一的学生,当然,与良辰一样,将要升上初二。
许沐南正与林知远聊得浓的时候,良辰对说她:“以后记得叫我良辰。不要叫什么乱七八糟的。”
“哦!”她应了一声,然后又转身过去和林知远讲话,接着,她又转过来说,“那你以后叫我沐南就得了。”
“我看,叫南姐也行吧?”
“你小子找死。”她突然声音大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觉得自己失态了,于是转过身去,对知远抱歉地笑。
林知远生日那一晚,良辰出去的时候,父亲仍问他去哪里。
他淡淡地说:“知远生日,我去参加聚会。”
父亲见他两手空空,于是从钱包里掏出钱来,塞在他的手里。他说:“去买点礼物。”良辰把钱塞回去给父亲。
“我想送给他一本笔记本。”
“那你等等。”父亲转身向屋里走去。
“这是你母亲所留下的,没写过,你拿去,若是舍得送便送,若是不舍得,便拿钱去买其他的。”说完他将笔记本和钱塞在他手里。
他转身沿着街边走去,他想不起要买些什么给他。路过文具店的时候,他走进去,买了一支钢笔,在试笔的时候,他蘸了一点墨水,在内页上轻轻写下:给知远,生日快乐。然后是:你的好朋友:良辰。
那是少年时简单的礼物,没有多余的话语,却包含了浓烈的情谊。
而林知远接过的时候,对他粲然一笑,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抱着他,说了一句谢谢。
然而,在所有人离去的时候,林知远却凑在良辰的耳旁说:“你的礼物,是我收到而今,最喜欢的。”他淡淡地笑笑,良辰看着他笑,于是也笑,那笑容,如释重负。
然而,他却感激父亲默默所做的一切,其实,多年来,父亲绝不是袖手旁观于自己的人生,他看着这个少年成长,从懵懂到桀骜不驯到而今懂事沉默,这一路,伴随着他的感情。
可是,多年后,当良辰回去看父亲的一切的时候,才深知,他的一生,充满了隐忍。
而那些,却是自己一直所不能体谅的。
那些常常是一层层的难解之秘,隐藏在层层叠叠的心里的,俨如迷宫,更若谜团般难以揭开。待时日远去,那些曾经的隐秘书写释然之时,一切便清晰起来。
而那,再也不是年少或者少年时的事了。
【6】
暑期的最末几日里,良辰挑了一日晴天,带着林知远回到海涵岛。
渡船经过那一道长长的海面时,林知远欣喜而惊讶地看着那海面宽阔的一切。
良辰在船上,一直沉默地看着林知远。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宛若带着别人走入自己曾经的世界,那些昭然若揭的往事,宛若海底轻轻探出头的珊瑚,那么深沉且美艳。
上岸的时候,良辰再次久久地看着那八个字,日子久久地逝去,那些字体的颜色渐渐退色而去。海涵万族。海涵万族。他想要知道这背后的含义,却总是不得而知,然后便叹着气拉着林知远走。
走了两步,林知远却突然说:“那是苏轼的词句‘天覆群生,海涵万族’。”
良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而林知远却边走边说:“那是我父亲最喜欢的一句词。他的房间里裱起来放在相框里的字画,便是这句词。”
“那是什么意思?”良辰问。
“父亲曾说,苏轼是豪放派词人代表,而这句词,无疑是豁达的。‘天作福于万物,海宽涵于世人’。父亲是这样说过,大抵的含义是所信以及所宽容。”
良辰笑笑,或许是年纪或经历仍是不足的原因,还是参不透这解释明了的含义,而林知远却只是半知半解。不可质疑,他的父亲对他影响深远。
可是待到良辰知却这背后的含义时,那时的林知远,已离他远去。山崖的风,凛冽着往日的思绪。
回到海边的小屋。良辰宛若年少的模样,在海边跑来跑去撒野。一会儿从小屋的阳台旁攀爬上去,一会儿又跳下来,而林知远,在一旁看着他,呵呵地笑。近处有渔民来来去去,有几个相熟的,走过来与良辰打招呼,良辰心情很好,往他们笑笑,然后点头。他们问起父亲的近况,良辰便也是礼貌地回答说一切很好,谢谢关心之类的话。而一旁的林知远,深觉得这一个月以来,从书法里体会到的东西,定然能使良辰成长不少。艺术便是一门活经历,它必定能有所收,有所给。
良辰仍然没跟林知远说起凉澄的事,但他再次站在曾经遇见凉澄的海边的时候,还是回想起了那些情景。整个人便陷入往事里,呆了起来。林知远在海边嬉闹着,往良辰身上泼水,却看见发呆的他,便停了下来问:“良辰,有事么?”
过了一会儿,良辰才回过神来,然后说:“没事没事呢!继续!”
说完继续的时候还做了一个泼水的动作,他一说完,林知远的水便往他身上来了,惊得良辰一声尖叫。
“找死!”良辰大喊了一声,便加入了与林知远的水战当中。
两人玩到累了,便在海滩上坐下来。
“沐南是你表妹?当真?”良辰突然这样问知远,他转过身来微笑着看着他。
“怎么?你喜欢她?”知远直接地问出口,良辰的脸便红了起来。
“没。只是觉得你们不像是。”
“呵呵!表兄妹哪有像不像的,又不是亲兄妹。”
“也是。”良辰如释重负地说。
“其实……”知远叹了一口气然后说。
“其实什么?”
“其实沐南并不是我姑妈所生,她是捡来的,这事很少人知道。”林知远盯着良辰说。
“那你为什么知道?”
“我爸爸和姑妈聊天的时候,我偷听到的。这事可要保密。若是给沐南知道了,可是大事。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生。”
“谢谢你的相信。”良辰说完搂了一下知远的肩头,不好意思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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