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一种淡淡的痛>
我们的村落
我们的村落
龙应台
学程二期
我一般非常不情愿在毕业典礼演讲,因为这个场合的听众一定是最糟糕的听众——你还没开口,他就巴不得你已经结束,而且,他决心已下,不管你说什么,只要戴着方帽子走出了这个大厅的门,他这一生不会记得你今天说过的任何一句话。
虽然如此,我还是来了,不仅只是因为受邀到医学院演讲是一份给我的光荣和喜悦,也因为我“精打细算”过了——迟早有一天,我会“落”在你们的手里。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自然渴望在床边低头探视我的你,不只在专业上出类拔萃,更是一个有社会担当、充满关怀和热情的个人。
我们都说这是一个毕业典礼,五六年非常艰难的医学训练,今天结束了。我倒觉得,是不是可以这样看:今天其实只是你“学程一期”的毕业典礼,一期的核心科目是医学。但是今天也是你“学程二期”的开学典礼,二期的核心科目是“人生”。
二期比一期困难,因为它没有教科书,也没有指导教授。在今天的15分钟里我打算和你们分享的,是一点点我自己的“人生”笔记。
奶粉和头虱
奶粉和头虱
我成长在台湾南部一个滨海小城,叫做高雄。1961年,小学二年级,发生了一件大事。班上一个女生突然严重呕吐,被紧急送到医院。没多久,学校就让我们都回家了,全市的学校关闭。过了一段日子,当我们再回到学校的时候,班上几个小朋友的座位,是空的。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一种病,名叫“霍乱”。我们当时当然不知道,高雄的“邻村”——香港,在同时,被同一波传染病袭击,15个人死亡。早在“非典”之前,我们的命运就是彼此相连的,但是我们懵懂无知。
是的,我是一个在所谓“第三世界”长大的小孩。想象一下这些黑白镜头:年轻的母亲们坐在拥挤不堪的房间里,夜以继日地制作塑料花和廉价的圣诞灯饰,孩子们满地乱跑,身上穿的可能是美援奶粉袋裁剪出来的恤衫;那运气特别好的,刚好在前胸就印着“中美合作”的标语,或者凑巧就是“净重20磅”。
1975年我到美国留学,第一件感觉讶异的事就是,咦,怎么美国人喝的牛奶不是用奶粉泡出来的?1961年的班上,每一个女生都有头虱,白色细小的虱卵附着在一根一根发丝上,密密麻麻的,乍看之下以为是白粉粉的头皮屑。时不时,你会看见教室门
口,一个老师手里举着一罐DDT杀虫剂,对准一个蹲着的女生的头,认真喷洒。
香港人和台湾人有很多相同的记忆,而奶粉、廉价圣诞灯、霍乱和头虱,都是贫穷的印记。如果我们从我的童年时代继续回溯一两代,黑白照片里的景象会更灰暗。一个西方传教士在1895年来到中国,他所看到的是,“街头到处都是皮肤溃烂的人,大脖子的、肢体残缺变形的、瞎了眼的,还有多得无可想象的乞丐……一路上看到的溃烂皮肤和残疾令我们难过极了。”
1900年,一个日本作家来到了香港,无意间闯进了一家医院,便朝病房里面偷看了一眼。他瞥见一个幽暗的房间,光光的床板上躺着一个“低级中国人,像蛆在蠕动,恶臭刺鼻”,日本人夺门而逃。
可是,为什么和你们说这些呢?为什么在今天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这样的场合,和你们说这些呢?
我有我的理由。
目光如炬者
目光如炬者
你们是香港大学一百周年的毕业生,而香港大学的前身,是1887年成立的“香港华人西医学堂”。如果这点你们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了不起,那我们看看1887年前后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我们不妨记得,在1887年,尸体的解剖在大多数中国人眼中还是大逆不道的,而西医学堂已经要求它的学生必修解剖课。我们不妨记得,当鲁迅的父亲重病在床——那已是1897年,绍兴的医生给他开的药引,是一对蟋蟀,而且必须是“元配”。了解这个时代氛围,你才能体会到,124年前,创办西医学堂是一个多么重大的、改变时代的里程碑,你才能意识到,那幕后推动的人,必须具备多么深沉的社会责任感和多么远大的器识与目光,才可能开创那样的新时代。是何启和PatrickManson这样的拓荒者,把你们带到今天这个礼堂里来的。
1887年10月1日,香港华人西医学堂首度举行开学典礼,首任学堂院长PatrickManson致辞——曾经在台湾和厦门行医的Manson到今天都被尊称为“热带医学之父”——他说,这个西医学堂,“会为香港创造一个机会,使香港不仅只是一个商品中心,它更可以是一个科学研究的中心。”看着台下的入学新生,他语重心长地说:“古典希腊人总爱自豪而且极度认真地数他们的著名伟人,我们可以期待,在未来的新的中国,当学者争论谁是中国的著名伟人的时候,会有一些伟人来自香港,而且此刻就坐在这个开学典礼之中。”
三十多个学生参加了1887年的开学典礼,学习五年之后,
1892年的首届毕业生,却只有两名。其中一个,成为婆罗洲山打根的小镇医生,另一个,觉得医治个别病人远不如医治整个国家,于是决定放弃行医,彻底改行。
这个学名登记为“孙逸仙”的学生,起先只有一个非常小的计划,有点像今天的大学生利用暑假去做小区服务。他走在香港的街头,看见英国管理的城市如此井然有序,惊异之余,百思不解:为什么只隔四五十里的距离,自己的家乡,一个叫香山的小城,却是如此混乱落后?他的小计划,就是把香山变成一个小香港。说到做到,二十多岁的西医学堂学生孙逸仙,利用寒暑假期,回到家乡,号召同村的青年出来铺桥修路,目标是修出一条路将两个邻村连通起来。这个小计划,最后由于地方吏治的腐败,以失败告终。小计划的失败,震撼了他,他于是转而进行一个略大的计划,就是推翻整个帝国。
从Manson1887年的开学致辞到今天2011年的毕业演讲,我们的生活方式有了深刻的改变,而这些改变,来自一些特殊的人。目光如炬者,革新了教育制度;行动如剑者,改造了整个国家;还有很多既聪慧又锲而不舍的人,发明了各种疫苗。今天你我所处的世界,天花彻底灭绝,疟疾和霍乱病毒已经相当程度被控制,台湾和香港的女生已经不知道有“头虱”这个东西。西医学堂创立124年之后的今天,港大医学院培养出很多很多世界顶尖的学者和医生,为全球小区的幸福做贡献。
而你们,正是踏着这个传统的足迹一路走来的。
亚洲的第一名
亚洲的第一名
也许你问我,既然前面的“长老们”,譬如PatrickManson,譬如孙逸仙,已经完成这么多重大的贡献,还有什么是你们这一代人,是你,可以做梦,可以挑战,可以全身投入,可以奉献和追求的呢?今天的世界,还有什么未完成、待完成的使命吗?
我相信有。
43岁的PatrickManson在创建西医学堂之前,研究过他所处的时与地。地,是香港,那时香港华人的医疗照顾与洋人相比是一个悲剧的状态。时,是晚清,传统的价值体系正分崩离析,而新的秩序和结构还未成形。孙逸仙毕业时26岁,每天从上环爬上陡峭的石阶上学,无时无刻不在“诊断”这个社会的存在状态,思索如何为人创造更大的幸福。
那么你们所处的时和地又是什么呢?让我们先看看你们是谁。香港大学医学院的学生,20%来自医
学专业家庭,也就是说,这20%的学生有双亲或者双亲之一已经是医生或护士。你们之中60%的人,父母那一代已经具有高等学历。很明确地说,你们是社会的精英层。即便现在还不是,将来也会是。
而你们所身处的社会,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呢?
香港这个“村子”,有一个非常独特的地方。享有近三万美金的每年人均所得,700万居民中却有123万人生存在贫穷线下。所谓“贫穷线”,指的是收入低于市民平均所得的一半以下。如果这听起来太抽象,没感觉,你试试看走到大学前面般含道的某一个街口站一会儿,数一数放学回家走在马路上的学童:一、二、三、四,在香港,每四个孩子之中,就有一个生活在贫穷线下。
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过,在最繁华、最气派的中环,那些推着重物上坡的白发老婆婆是如何佝偻着背,与她的负荷挣扎的,在你们所属的这个社会里,40%的长辈属于贫穷线下的低收入户。来到香港机场的访客,马上会被一个漂亮的招牌吸引,广告
词很简单:“香港是亚洲的世界大都会。”这个广告没说出来的是,香港是亚洲贫富不均第一名的大都会。在全世界的已开发地区里,香港的分配不均,也名列首位。
你和我所生活的这个社会,最特殊的地方就是,一个摄影师不必守候太久就可以在街头捕捉到这样的画面:刚好一辆RollsRoyce缓缓驶过一个老人的身影,他正低着头在路边的垃圾桶里翻找东西。
最寻常最微小的
最寻常最微小的
我无意鼓吹你们应该效法鲁迅弃医从文,或者跟随孙逸仙做革命家,或者全都去从事社会工作,因为人生有太多有趣的路可以选择。我想说的只是,身为这么一个重要传承的接棒人,你也许可以多花那么一点点时间思索一下自己来自哪里、何处可之。124年前,第一颗石头打下了桩,铺出的路,一路绵延到下一村——你今天的所在。PatrickManson抵抗无知,坚持科学实证的知识学习;孙逸仙抵抗腐败,坚持清明合理的管理制度。你是否想过,在你的时代里,在你的社会里,你会抵抗些什么,坚持些什么?
我倒不希望你能立即回答,因为如果你能随口回答,我反而要怀疑你的真诚。一个人所抵抗的以及所坚持的,汇成一个总体,就叫做“信仰”。但是信仰,依靠的不是隆重的大声宣告;信仰深藏在日常生活的细节里,信仰流露在举手投足之间最寻常最微小的决定里。
PatrickManson后来担任伦敦殖民部的医疗顾问,负责为申请到热带亚非地区做下层工作的人进行体检,体检通不过的,就不到这样的工作机会。这时,他发现了一个未曾预料的问题:90%的体检者都有一口烂牙,检查不合格。毕竟,有钱人才看得起牙医。他该怎么办呢?
Manson是这么处理的。他给上司写了封信,说,以烂牙为理由“淘汰掉他们等同于淘汰掉整个他们这个阶层的人”。他建议政府为穷困的人提供牙医服务。有些专业者看见烂牙就是烂牙;有些人,譬如Manson,看见烂牙的同时,也看见人的存在状态——他认识痛苦。就是这种看起来很不重要、极其普通的日常生活的判断和抉择,决定了我们真正是什么样的人。
茉莉花
茉莉花
我14岁那年,全家搬到一个台湾南部的小渔村。因为贫穷,孩子们生病时,母亲不敢带我们去看医生——她付不起医药费。有一天,小弟发高烧,咳嗽很严重,母亲不得不鼓起勇气去找村子里的医生。我们都被带去了。四个年龄不同、高高矮矮的孩子一字排开,愣愣地站在这个乡村医生的对面。他很安静,几乎不说话,偶尔开口,声音轻柔,说的话我们却听不十分懂,是当地腔的闽南语,还有日语。
林医师仔细地检查孩子的身体,把护士拿过来的药塞进母亲的手里,用听不懂的语言教导她怎么照顾孩子,然后,坚持不收母亲的钱。此后,一直到四个孩子都长大,他都不曾接受过母亲的付费。
那是我记忆中第一个医生。那个小小的诊疗室,几乎没什么
家具,地板是光秃秃的水泥,却是一尘不染。诊疗室外连着一个窄窄的院落,洒进墙里的阳光照亮了花草油晶晶的叶子。茉莉花盛开,香气一直在房间里绕着不散。
——原载2011年12月19日至20日《中国时报》
抽屉里的浪花
抽屉里的浪花
阮义忠
人对往事的记忆就像锁在不同抽屉里、舍不得丢的杂物,有些经过归档,有些无法分类,就那么一起掺杂地搁着,随着岁月的堆垒而尘封。某日不经意地打开一个抽屉,那被忘了、如同隔世般的旧事便猛然回魂,又有了温度、呼吸和生命,过去与现在又接续上了。
我的家乡头城是个东台湾靠海的封闭村子,居民一半务农、一半打鱼,连镇上那家历史悠久、破破旧旧的戏院,也有个恰如其分的名字——“农渔之家”。这家戏院是无数镇民的精神家园,也是我童年时的梦想窗口。陪祖母在这儿看的一出出歌仔戏,让我对中国古代英雄或奸臣的舞台形象深信不疑,直到后来上了历史课,印象也很难纠正。
电影盛行后,歌仔戏跟着没落,戏院上映的多半是日本片,宫本武藏、盲剑客是大家心目中的偶像,小林旭、石原裕次郎在黑社会电影中的穿着打扮,乃至于一举一动都是年轻人效法的对象。在本土电影方面,大受欢迎的则是模仿美国《劳莱与哈台》的喜剧片《王哥柳哥游台湾》。在交通不便的60年代,岛民们透过电影,仿佛也游遍了台湾的名胜古迹。
胖得像酿酒桶的王哥是擦鞋匠,瘦得像电线杆的柳哥是三轮车夫。王哥中了爱国奖券,邀好友柳哥环岛旅行。两个土包子在旅途中糗事不断,既谄媚别人,又挖苦自己。情节虽然在戏谑中也有温情,却老让我觉得台湾人的命运实在坎坷。
在那个年代,我们对中国大陆的点点滴滴与日本的形形色色,比对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这块土地清楚多了。台湾被日本殖民了半个世纪,皇民化的影响早已深烙人心,而对当时的国民党政府而言,中华民国只是暂时落难至此,迟早要回家去。像陕西路、青岛路、南京路、长安路、西藏路、沈阳路、迪化街、宁波街、哈尔滨街……这样的大陆省名全台湾可见,提醒百姓“毋忘祖国”。城里、郊外布满“反共抗俄”、“杀朱拔毛”、“保密防谍,人人有责”、“匪谍就在你身边”等标语,仿佛字写得愈大、愈漂亮,反攻大陆就愈有可能成功。
此外,桥头、巷弄、山顶或海边,不时会出现“此处禁止测量、描绘、摄影、狩猎”的警语,仿佛无处不是禁区。海岸线更是禁区中的禁区,相隔没多远就有海防部队的岗哨,既防走私偷渡,又防想家的人投奔对岸。在那段期间,小小的台湾实际上是个大大的隔离岛,因为政府把自己的人民给关起来了,直到蒋经国总统于1986年制定解严政策。
还好,有部分海岸线在当时是解禁的,那就是全省为数不多的海水浴场。在这里,浪花声与人民的欢笑仍能齐鸣。我就是一个幸运者,家离海水浴场只有20分钟路程。尽管父母三令五申,禁止小孩在没有大人陪伴的情况下去玩水,我们却时常偷偷地到那烫得可以焖蛋的沙滩上打滚,再冲向冰得刺人的大海中,几个钟头一下就过去了。回家前怕自己看起来太干净,就用菜园里的泥土往身上抹,好让妈妈以为我们是在泥地里撒野。
我们呼吸的空气常带着海味,发丝里不时夹着海沙,胳肢窝里总是沾有盐巴,可是大部分人却不敢梦想有一天会出海远行。我的二哥就像一些不甘被土地绑住的农家子弟一样,一直梦想当船员,幻想周游世界。
那时,乡镇村落的电线杆还都不是水泥做的,一棵棵树干被削得圆滚滚的,浸过黑黑的柏油后,便孤零零地立在道路两旁。人们在上面张贴宣传单或寻人启事,其中经常出现的就是征召船员的广告。
二哥每隔一阵子就会央求父亲让他上船去试试,央求过几年后,终于明白这件事是无望的。后来,我们家七兄弟之中,唯一留在老家当木匠的就是他。当初最想出走的,却认命地成了唯一继承祖业的人。事实上,我知道他好几次都有离家出走的念头,也不止一次地在深夜里听到他蒙着被子叹息、饮泣。
跟他一样,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也一直深怕被钉牢在这个沉睡已久的小镇里。自古以来,镇上的每个人都过着跟父母一样的生活,仿佛命运老早就被决定了,时代的脚步、社会的变迁都跟我们无关。从小到大,或许就是靠着喜欢观察、创作的天性,才
让我能享有一方自己的天地。
还没分家之前,我们和四叔、五叔在同一个屋檐下过日子。每房有一间卧室,三个媳妇除了侍奉祖母外,还轮月掌厨,负责喂饱三个家庭二三十口人的肚子,家事虽然粗重,彼此倒也和乐融融。我们三房的寝室在炉灶、餐厅的楼上,四叔、五叔两家则是住在隔个过道的木料仓库二楼。
像那时大多数的人家一样,四叔、五叔都受过日本教育,在镇公所上班,其中一位还当上课长,算是镇上的小资阶层。在那不经申请就不得聚众的年代,民间的交谊活动都得偷偷举行。四叔、五叔的房间隔着一个宽大的空间,时常被他们用来举行舞会。四叔会吹萨克斯风,他的一些朋友会打鼓、吹小喇叭以及弹低音贝斯,一个三五人的小型西乐队就这么组成了。长大之后回想起来,那不就是爵士、蓝调吗?想不到头城也能如此赶时髦。原来,平淡无奇的庶民生活背后,也总有意外暗自运作着。
我们从小就在封闭的环境中成长,而那一场场的秘密舞会,就是一窥大都会时尚的时机。若是碰到有人密报,警察上门取缔、舞客四处逃窜的情景,也能让我们看得心跳加快,真是兴奋又刺激。每次有舞会,保守的父母都会禁止我们接近。我当然没那么听话,等父母睡着后,便去趴在窗口看跳舞。看久了便能去帮忙摇留声机,运气好的时候还能上场摇沙铃。
白天严肃木讷的长辈,在晚上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活泼、可亲又有趣。可保守的父亲却绝不可能如此,他在白天与晚上都是一个样子,严厉又寡言,永远在现实世界中扮演着一成不变的角色,从来不提过去。这样的印象一直维持到我高中时的某一天,在整理杂物时打开家中一个老橱柜。
那时四叔、五叔已跟我们分家,五婶到小学教书,四婶则是在镇上开了一家杂货店,两家的经济情况都愈来愈好。家人懒得整理他们原来的房间,我便把它打通、改造,变成由我一人独享的空间。四叔留下一个还不错的二声道音响,让我接近了巴赫、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我用家里的剩木料做些摆设、装置,再把五叔留下的书桌椅摆在恰当的位置,将辛苦收集的世界文学名著放上书架。高中三年,这里既是我的画室,又是我的书房,迷上古典音乐后,还在里面练过几个月的小提琴。
在整理空间时,我把一个堆满家中杂物的橱柜撬开,发现了不少家族的老东西,其中包括一面沉重而纹路细致的古铜镜、一把日本武士刀、两顶降落伞、一顶日军钢盔,以及为数不少的日文杂志、书籍。我揣摩,那面老铜镜可能是祖先从唐山到台湾时所带的传家宝,武士刀、降落伞以及钢盔则说明了家族有人曾被拉去当日本军夫。
从小我就不曾听过大人谈日据时代或是国民政府初迁来台的事,就是追问也没人理,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惹祸上身。直到许多年后,我离开家乡到台北工作,才从一位外国同事的口中得知,台湾曾于1947年发生过“二•二八”事件。对当时大多数的台湾人而言,这块土地的历史就像缺了许多片的拼图,不齐不全,模棱两可。
那两顶降落伞的布料可真好啊!在那物资缺乏的年代,连办完丧事后,写满黑字的白粗布挽联都会被拿来做内衣裤,美援的面粉袋也常被改成外出的便衫。我不敢探问降落伞的来源,自己偷偷把它裁了、缝成衣裤,穿出去拉风极了。后来,我才从大哥那里知道,爸爸年轻时因为手艺好,曾被强拉去修补弹痕累累的日本零式战斗机。那时的日军已是强弩之末,国力衰弱,连修补飞机上的破洞,也只能用木料。武士刀和降落伞,也许就是爸爸不得不接受的薪饷。原来,爸爸也是有过去的人啊!
无可避免的,我们从小就经常会碰到绰号“老芋仔”的外省军人。记得海边一个小渔村的附近有个营区,大家管里面的人叫“大陈仔”。小时候以为大陈和福建、广东一样,是大陆的一个省份。长大后才知道,它是个属于浙江省台州列岛的岛屿。1955年2月,台湾当局在美国第七舰队的护航下,将岛上的一万八千多军民全部撤退到台湾。由于他们义无反顾地选择来台,故被称为“大陈义胞”。
学校里的国语课多半由外省老师担任。他们各有各的腔调,发音也不标准,所以很少学生能讲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我就是其中之一。那些老师都非常凶,仿佛把无处宣泄的郁闷都发在小孩身上了。记得小学时,只要是作业没交或是考试不及格,就会被狠狠地处罚。那种被戒尺打在手心、屁股或腿肚上的疼痛,直到现在想起来还会害怕。长大后想起来,对他们倒有几分同情。他们仓促惶恐地来到台湾,一夕之间与亲友、所爱天人永隔,那种痛岂止是锥心!
有些老师相当有学问,或多或少都对我产生过影响。比如说,我的绘画天分最早就是被读初中时的美术老师肯定的。毕业于杭州艺专的他,为我们这些乡下小孩带来了以往所不熟悉的艺术品味。读高一时的导师则是位精通甲骨文的学者,经常讲课讲到兴起,便在黑板上画些甲骨文让我们瞧瞧。正是由他的口中,我首次知道了李济、董作宾以及许多其他的中国著名知识分子。
到台北工作后,我更是发现,在一个小小的小区,或是短短的一条路上,往往就汇聚着来自大陆各个不同省份的优秀人士。这些学者、专家把厚实的传统文化、较先进的工业、金融知识勤勤恳恳地传播于台湾小岛。中华文化的种子有幸不受乱世摧残,在海岛的呵护下开花、结果。
20岁那年,我开始在海军服役三年,台湾的各式军舰,除了潜水艇之外,举凡巡洋舰、驱逐舰、运补舰、抢滩小艇,全都上上下下不知多少次。我是通讯士官,必须经常背着沉重的PR77无线通话器从大舰跳到小艇,再从小艇跳到滩头。有时还得在风浪大作的海上,从小艇爬绳梯上军舰甲板,随时都有可能被剧烈摇晃的军舰夹死。
大金门、小金门、大胆、二胆、马祖、北竿、南竿、东莒、西莒我全去过,甚至连很少人踏上的乌坵也到过。我们的小艇队在金门驻守过一年,晚上站岗时得非常小心地提防,以免被从对岸摸上来的“水鬼”给割了喉咙。可是在白天,透过望远镜就可清楚看到对岸跟我们长得差不多的哨兵。彼此虽然身处不同的土地,周遭的大海却是相连的,拍岸的浪花来自同一片汪洋。
快退伍时,当时的台湾“国防部长”蒋经国先生下令精简军队。我们的小艇队被解散,队员被分派至其他各单位,我也被调去了一艘运补舰。上了那条船,我的工作变得轻松多了,不必再背重得半死的PR77,而是守在舰桥上打灯号、升信号旗。
运补舰天天在各个小岛之间来来回回,最让我难忘的就是到乌坵的那趟任务。说实在的,乌坵岛小到只能算是一块大石头,但因位处海防要地,一直有军队驻防。那一回,船上除了依例载满换防的士兵、大量淡水以及各项补充物资外,还有一位通常在军舰上不大可能出现的女人。
原来,这位特殊的乘客因为非法卖淫被判了刑,在刑期内如果自愿前往外岛为士兵们服务,就可以不必坐牢。当时,军中为了解决外岛士兵的性需求,设有被弟兄们昵称为“八三一”的军中乐园,因为那儿的电话号码是八三一。在金门的“八三一”女服务员不少,在乌坵却只有一位,那天的那位乘客是去替换的。
由于身份特殊,那位30来岁的妇人被安置在舰上一个不会受到打扰的空间,也就是我平时打旗号所站的瞭望台。在两三天的航程中,我偶尔会跟她聊聊天,得知她有一个好吃懒做的丈夫,三个仍在读书的小孩。所有的家计都落在她身上,为了要让孩子们有安定的生活、完整的教育,她选择了出卖肉体的行业。在言谈之中,她没有怨天尤人,只说为了儿女的前途,一切苦都可以忍受。军舰在惊涛骇浪中靠近乌坵岛,岛上热烈的欢呼声盖过浪涛的怒吼。阿兵哥们蜂拥而至,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粗重的水管扛上军舰,在水阀上锁好,把水龙头打开。巨大的水柱洒向那群乐不可支的人;趁着淡水接往水塔之前,他们要好好享受一下天降甘霖的滋味。那位沉默的“八三一”服务员拎着简单的行囊走
下舷梯,坚毅地步向办点交手续的军官。她的背影看来笃定而自在,仿佛确知,所有的罪孽都将会在一次一次的承受中洗净。
退伍后,我很幸运地进入《汉声ECHO》杂志。这是台湾第一本以照片为主要插图的刊物,以有系统地整理中国民间传统文化为己任。在这里工作,除了让我开始拍照,还让我有机会在工作时吸取华夏文化的养分。在当时,《汉声ECHO》还只出英文版,这开启了我的眼界,激励我在日后创办《摄影家PhotographersInternational》杂志时采用中英文对照的方式,向全世界发声。
环境愈封闭,就会愈让人想挣脱局限。或许这就是岛民的特性,要挣脱的力道是这么大,以至于在不知不觉中,将范围拓展到超出自己原来的期望。每个岛民是否都拥有这般特性?而拥有这般特性,是否就能摆脱宿命?这就跟因缘有关了。时空不对,一切都会改观。
我时常觉得,我们这一代的台湾人真是最幸运的。日据时代、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我们还没出生;国民党政府来台后,我们才呱呱落地,免去了所有的战乱经验。在所谓的白色恐怖年代,我们还小,整天只知道玩。稍稍懂事后,只要不涉及政治,爱怎么作怪,想如何前卫、反叛,人家也懒得搭理。等我们能发挥所学时,台湾的经济环境也好了,处处找得到舞台。
台湾这个岛屿,说小是小,说大也很大,因为它汇集了整个大中华的精髓。从农业社会跨向商业社会,再踏入信息时代,人类上千年的进化缩影,我们这一代的台湾人都沾了边。等到计算。
机盛行的虚拟时代来临,饱受传统文化滋养的我们已经茁壮得能够稳稳地挺住,有能力拒绝不良影响。在安定、没有巨变的环境中,我们得以坚守传统信念以及它的珍贵价值。
最令人感到欣慰与兴奋的就是,我们这一代还等到了两岸的友好往来。在ECFA(《两岸经济合作架构协议》)签订后,台湾与大陆将共创光辉荣景。原来的同胞曾一度成为敌人,六十年后的现在,彼此的兄弟之情终于又被唤回了。尽管在这新的一年,此岸的华人欢庆民国百岁,彼岸的华人纪念辛亥革命百年。
最近整理三十多年来所拍的照片,不只让我看到,也让我听到那环绕整座岛屿、袅绕几个世代,活力无限、韧性十足的浪花拍岸声。这些浪花被锁在尘封已久的抽屉里,将抽屉一一打开,童年的阳光、海风、咸味扑面而来。过去与现在又接续上了。
——原载2011年10月2日至3日《联合报》
上课睡觉的女人
上课睡觉的女人
马任重
我搞不懂,有人“敢”在我的歌唱课上,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这是“我的”课!我是“老师”!这真是过分!怎么可以这样!
这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在刚开学没多久,就开始睡给我看,而且每次上课必睡。于是乎我开始想些对策,阻止这么荒谬的情形继续下去。
再次上课时,我展现出气质高尚的微笑,似有似无地说:“接下来,我请几位同学出来唱唱刚教过的歌!”
然后女人自好梦中被我点名叫醒,昏昏地站了起来,一脸惺忪,拨撩脸颊因汗水沾湿的微乱的头发,拨弄不掉的是趴睡桌面所挤压出来隐约的暗红痕迹,一种怪怪的红色。班上的同学讷讷地望向女人,场面颇不安的!
女人低着头,用一种极微弱的音量,讪讪地说:“老师,不好意思。”
我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虽然是有着这么一点抓到现行犯的感觉!
我心想,女人以后不会再睡了吧!接下来的课,女人又来睡觉了。
我又回去思考“对付”女人睡觉的各种策略,其中包括临时点名、说笑话、关爱的眼神、说灵异事件、要学生一个个出来独唱……
可是女人依旧昏睡!
最后我还想了一个自己觉得不错的“妙计”,让学生做自我介绍,小区大学的学生来自社会的四面八方,认识这些不同领域的人,我觉得挺快乐有趣的!
我想,经过自述,这样也许能对女人上课睡觉的行为多一些了解。
轮到女人自我介绍了,我注意地听。她说:“我不太会说话,请大家多多指教!”没了,就这样。我依然没有得到任何的线索及答案。一学期的课,女人就这么昏睡而过。
我心里想:一定是她不喜欢唱歌,或者别的班名额已满,所以才“沦落”到我的班上,下学期应该就看不到她了吧!
第二学期,女人又报名了,又在课堂中呼呼睡去。
我那摩羯座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个性,决定我得私下找她好好谈谈!
纤细的身躯,低垂着头,女人羞赧地说:“真的很抱歉,我太累了,所以上课经常忍不住睡着,请不要生气!”
一时之间,我好像也没有立场不高兴,这些小区大学的学生白天都有工作,晚上还愿意抽时间学习,真的不容易!
女人不再多说,我也暂时收起我的好奇心,就让她继续睡吧,这一睡又是一学期!
第三学期报名前,女人问我说:“您还愿意教导我吗?真是不好意思,我常常撑不住而睡着,希望没有打扰到您教课的情绪。”
我笑着说:“没关系!那没什么!”可是心中却为女人上课睡觉的行为思索着种种合理的解释。女人又再次参加了我的歌唱班。
不同的是,虽然女人依旧昏睡,但是她似乎愿意多透露一些讯息。
晚上七点的课女人会提早半个钟头到,而且会贴心地替我带来晚餐!
为了解开她的怪异行为,我吃着女人所带来的晚餐,一边小心翼翼却又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询问着关于她的状况。
但是她总是避重就轻,所有的答案都是一声声的长叹,无法舒展的眉宇之间好像埋葬了垂死边缘的挣扎。看了让人心酸。
一次,女人望着夕阳余晖问我说:“一到黄昏心就慌,你了解吗?”
我埋头吃着晚餐,似懂非懂,心里想着,为什么今天夕阳的颜色那么诡异!
在一个下着雨的寒冷傍晚,女人搭着我的便车说要去“荣总”看病,这次我没开口问她任何事,也许是能承受的压力已经
到了燃点吧!女人眼睛无神看着雨刷,从板桥到天母的路途上,随着滴滴答答的雨声,平静而僵硬地说出了她的故事:
女人幽幽却又沉重地带我回到1999年的“九•二一”,在天崩地裂一瞬间,南投的家瞬间震碎成了一丘土冢,土冢下被沙尘石块层层覆盖着的是女人的一家四口。
在土冢垂死挣扎了窒息的48小时后,女人奇迹似的生还获救。
与死神的恶斗中,重见家人是支撑她唯一对抗死神的力量,女人说。她跌跌撞撞在废墟来回寻找,试图用受伤的双手扳开层层的瓦砾,萎靡的身躯瘫在土冢上不停地进行对上苍最凄惨的膜拜,双眼无神祈祷着奇迹也会降临在生死与共的三个人身上,直到孱弱的肉身无法再承担无止无休发狂的挖掘。
女人还是不放弃,继续凄厉地呼叫着家人的名字。
黑夜降临,其他受难者的哀号此起彼落响应了她对家人的声声呼唤!
毫无灵魂却又痛彻心扉的七天后,救难义工告诉女人,该是去“招魂”的时刻了,女人狂喊着:“不会、不会、再等一两天啊!他们还在土冢下等着呢!再等一两天啊!老天不会这样残忍的!再给他们一两天啊!只要一两天啊!”
女人双腿发软,倒了下来,被人搀扶着去“招魂”,去面对上天赐给她的“结局”。
女人发狂似的呼唤着家人的名字:“回来啊!你们在哪儿?
回来啊!回来啊!跟着我走啊!不要走失啊!跟好妈妈啊!你们在哪儿?回来啊!回来啊!”
声声泣血着!
于是“天人永别”的枷锁自此紧紧的紧箍着她,紧箍到陷在肌肤深处中,紧箍到渗出鲜血。
女人美满的家庭被撕裂成一面面的招魂幡,凄惨的三面白旗上是她的先生、儿子、女儿。所残存的是无法辨识破碎的冰冷身躯!
在香烟袅袅中凝视着牌位,她是个被诅咒的游魂,只能孤单地在世间来回飘荡着,没有目的地,无法轮回。
周遭的人说:“这种女人噢,根本就是带煞才会克死了丈夫及一对儿女。夭寿啊!娶了这样的女人真是……”
女人用微弱的声调说:“我好想自杀,伴随着我的家人一起共赴黄泉路,对我来说,这是最好的解脱方式,老天为什么不一起带我走呢?”
有一次上课,老师你要大家自我介绍!你知道吗?我几乎当场崩溃,每个同学都可以聊聊他们美满的家庭,我呢?要我说什么?我要如何告诉别人我的遭遇?
刚开始的日子,我夜夜无法入眠,只要双眼一闭就看到他们……
我在厨房进进出出准备晚餐,儿子抱着我,在我怀中撒娇,吵着要买卡通玩具,我哄他说吃完饭就带他去街上买。
女儿刚下课回到家,放下书包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餐桌
夹一两口菜先往嘴里送,然后大叫:“妈!我回来了”。女人说:“我每次都要提醒她先去洗手呵!
“先生总是最后一个到家的,等他到家后,我们一家四口就在温馨的餐桌灯光下,慢慢享用晚餐。
“那是我每天最幸福的时刻,我真的很享受那种平静满足而感恩的日子啊!虽然不富有,但是,我的心中仿佛拥有着全世界……我要的不多啊!
“朦胧中,感觉好真实,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随着梦醒时分,家人突然在云雾里对我挥手,他们三人满身鲜血,小孩哭着对我大叫:妈妈,救我啊!我们被压住出不来,没办法呼吸好难过!你为什么不来救我们?妈妈!救命啊!
“每一声都让我痛到发狂,痛到无法呼吸。
“我的丈夫则是一脸惨绿哀凄欲言又止,牵着两个孩子不停地回首望着我,向云雾的另一端走去,伴随着小孩的呼救声越走越远,渐渐消失。
“我跳起来向他们直奔而去,却又发现有东西挡住我的去向,那个东西好坚硬,于是,我疯狂不歇手地捶打它,逼着我慢慢清醒的是我一双肿胀的手,我才发觉捶打的东西原来是一垣墙壁。
“于是,每次睡梦中我都要不停地重复及承受着相同的悲剧。
“最近我开始接受心理辅导,固定去‘荣总’接受重度忧郁症的治疗。虽然事情过了六年,虽然我也服用大量的安眠药,虽然……
“可是,我惧怕再入睡,不是怕捶墙壁的疼痛,而是无法承受相聚离散的锥心。
“有一天上课时,突然间惧怕的感觉不见了,或许因为有许多人围绕在我周围吧!我发觉我可以安心地睡觉,那种感觉好好,我几乎都忘记了我也曾经拥有这样的感觉。
“我很喜欢上你的课,可是你懂我的意思吗?我如果睡着了,老师,请你不要叫醒我,让我继续睡吧!我真的好累!经常好几天无法入眠!”女人喃喃地说。
我将车上的音乐关掉,点点头表示答应!
雨还是滴滴答答的下着,落在车顶上发出轻轻的节奏!好吵也好安静。
我目送着女人下车,雨刷来回地跑,似乎要将她从我视线上擦拭掉。可是不仅擦拭不去,反而更清楚。我发呆似的注视着她无助的背影远去。
老天啊!一个身躯竟要载这许多愁?
我惆怅地想着女人在被我叫醒时,因趴睡桌面所挤压出来的暗红痕迹,那种怪怪的红色在我脑中混乱交织成一幅不安的泼墨,不断晕染开来。
女人看着余晖问我说:“一到黄昏心就慌,你了解吗?”化成了阵阵的回音,如潮水般袭向我的耳膜,催魂般越变越大声!
我不由自主地全身发麻!
一到黄昏心就慌,你了解吗?一到黄昏心就慌,你了解吗?
我想该下车买包烟!好久没抽烟了!
——原载2011年5月《九弯十八拐》杂志第37期
梦中的父亲
梦中的父亲
利格拉乐•阿邬
最近半年,常常与父亲相遇,在梦境里;如真似幻,让我好几次自梦境中醒来,却又分不清楚那是做梦还是回忆。梦里的他,还是一如十数年前离世时的样貌,巍峨的白发,水肿的身躯和一脸严肃的表情,十足是个让人会害怕的长者之貌。
父亲过世将近二十年了,在他过世同年出生的孙子,现在都已经退役投入职场了,若不是因为最近父亲常在梦里出现,我都要忘记他离开原来已经有这么久远的时间;妹妹打电话来说,她最近也常在极度疲累的夜晚里,被久违不见的父亲造访梦境,但却不见父亲开口说一句话,她问我:“父亲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我沉默地挂上电话,却忍不住点起了烟放上案头,心底默默地问着:“爸,您有什么话要说吗?”
父亲是个寡言的人,从小,只要见着他点起一根长寿,接下来便可以看到父亲陷入沉思的表情,那表情常常以一种令人敬畏的方式呈现,即便是再得宠的长女如我,也不敢轻易地在此时前去打扰他。后来,我随着父亲的苍老逐渐长大,这才慢慢地自他的口中得知,那些年来点着烟的沉默时光里,是离家多年的父亲
忆起远离许久的大陆老家,那种思念像极了战争时受伤的伤口,总在不经意间就袭上胸口,足以让他久久无法喘气。
我不懂,至少当年的我无法感受。直到,我自己也成为离家的游子之后,才了解父亲口中所叙述的那种疼痛感,而无法喘气竟直逼窒息的程度。原来,思念是一种这么折磨人的感觉,然而,我离家再怎么远,也总有方法可以抵达,那么父亲呢?尚未解严的时代,他要如何处理锥心刺骨的思乡感?因为有家归不得啊!
我为父亲点了一根烟,那大概是我少数对于父亲还有的生活印象之一,因为,这种时光出现的频率,随着父亲老去的速度愈来愈高,尤其在他即将离世的前两年,当时,他已经预知自己的死亡即将到访吗?我依稀记得,就在父亲离世前几周,他拉着我的手说着:“丫头,我就快要可以见到你的姥姥了,我想她啊!”那一年我17岁,也知道不过几年前,透过香港的亲友来信转达姥姥的死讯,父亲怎么就快要见到已然过世的姥姥呢?
过于年轻的我,没将父亲那一席话放在心上,直觉认为那是他过于思念老家的缘故,没想到,就过了几周而已,父亲因为中风倒在家里的浴室中,再也没醒来过,并且,走得极快,没有任何痛苦,甚至,快得连只字片语都没留下。这种遗憾,在往后几年不断地折磨着我,此刻才终于理解父亲有家归不得的疼,因为,无论我回家几次,都再也看不到父亲沉默的身影了。
自此,每当思及父亲时,我也总爱点起一根烟,陷入当年与父亲相处的点滴时光中,甚至开始慢慢地也抽起烟来,在烟雾弥漫中,似乎可以遇见父亲出现在缥缈里,什么也不说的只是望着我,一如他在世的时候,一如他离世的时候。或许,这就是父亲存在的一种姿态。
第一根烟就快烧完了,父亲如真似幻的身影依然没出现。这半年,他不断出现在我与妹妹的梦境中所为何来呢?我开始认真地想着关于父亲种种的日子,是冥诞吗?父亲的生日早已过去,那是牛郎织女相会的前一日;是忌日吗?时序尚未到达,那该在农历年过后、极冷的季节;那么,还会有什么?这才惊觉,原来现世的生活里,与父亲相关的纪念日只剩下两个。
有什么事情是我们做子女的人所遗忘了的吗?父亲的骨灰放在灵骨塔里,为的是终有一天要将他送回朝思暮想的大陆老家,我想,这应是父亲最后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遗愿吧!前几年辗转和老家相关的亲戚联系上,告知了父亲的死讯,并表达想要将父亲骨灰送回老家的想法,电话那头倒是沉默了几十秒的时间,然后淡淡地说着:“既然人都走了,就别这么麻烦吧,放在哪儿不都一样!”
这意思,隐藏的内容是什么?是要我们别送回去了?我心底有满满的疑惑,却无法对着电话那头该要叫声“姐姐”的女子提出。于是,父亲的骨灰坛就这么放在灵骨塔里,直到现在。那时距离此际也有七八年的时光了吧,父亲是为了这件事情出现在我与妹妹的梦境里吗?因为,我和妹妹曾在他的骨灰坛前焚香告
知,然而,这件事情却从未实现过。
我燃起了第二根烟,试图透过云烟袅袅和父亲沟通:思绪继续在过往中打转,将父亲送回大陆老家的事情后来怎么发展了?我想了好久,脑海中出现的是妹妹的不满叫骂、母亲的沉默不语和父亲战友的低声啜泣,那些和父亲一样苍老的游子为什么哭泣呢?想不起来的焦虑,让我忍不住也点了根烟自己抽着,就在第一口焦油侵入肺腔的时候,猛然忆起了一句话:“活着回不去,死了没人要啊!”那是和父亲极为要好的同乡,伴随着眼泪脱口而出的话语。
而不过就在前两年的时候,说出这句话的长辈也因病撒手人寰。据说,他的骨灰也寄放在某一座庙宇里,因为地点就在南部,所以妹妹偶尔会在年节时前往上香。毕竟,这位长辈在台湾未再娶,没有子嗣可以前往祭拜,和父亲情同兄弟的感情,就让我们顺道尽份孝心吧。想当初,父亲还曾经开玩笑地说,若是自己走了,母亲就要托给他“代为照顾”了,我们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第二根烟突然熄了,无风、无故、熄了!还剩好大一截,就在我思及母亲的时候。父亲来梦中,为的是母亲吗?这些年来母亲急速苍老,变化就如当年的父亲一样,头发白了、身躯肿了、愈来愈沉默了,唯一的差别是她不抽烟,父亲挂心的是愈来愈老的妻子吗?我拿起了电话,按下再熟悉不过的电话号码,给远在南方部落里逐渐老去的母亲,那头有人接了话筒,是母亲沙哑的声音传来,我鼻头酸酸地回答:“妈,是我啦!”
——原载2011年2月10日《中国时报》
坏 春
坏春
杨富闵
黄家过年不贴春联的习惯已经30年了。
30年来,什么福的春的满的大小毛笔字通通不见黄家三合院数十扇门窗,新年快乐是太难为情的字眼,天增岁月对众病缠身的黄家人来说,有时是太多余的日子。就是不贴,外公个性古怪,是有“癖”的人,问他春联呢,他回答你,贴头壳会不会比较快?外婆脚路歹,从前没习惯黏整厝间红趴趴,过年祭拜档期全满,她忙着炊粿问候地基主、历代公妈。二四送神,初四接送出去的神,管不了,反正黄家不向老天爷索取福啊、春啊、满啊,你不要,老天爷还真不会给嘞。
怎么说呢?福,自黄家两女儿陆续出嫁后,30年来黄家唯一可称有福的事,大概算前年外公高雄建志补习班退休,不再老迈身躯吃头路,我们好放心。他在家养老种茼蒿菜、大白菜、青葱头过田园生活,身体勇健。老人“老荣”年金挺够用,反正两老尪婆花不多。那阵子是我记忆中黄家气氛最甜腻的时刻,果园内花树都美,不远处嘉南大圳水势盛大,菱田偶有白鹭鸶歇跳,一跃而起。在黄家终老,曾经是我期待的事,大家也都习惯不提起
一些事情。春呢,两女儿出嫁后,唯一姻缘迹象是大舅前阵子跟大陆新娘在凑。被我省略的情节是他们骗吃骗喝,说要经营四川牛肉面店,拐外公退休金抵押地契至今面店仍不见个影,谎言越扯越大,又且说怀了小宝宝,我们一听就知道是假的,只因大舅rightnow身份是吸毒前科的假释犯,他曾于归仁监狱服刑13年。你敢想象一个海洛因宝宝的诞生吗?你敢期待一个神志不清、手抖动、目珠混浊的人许你新年新希望吗?既然退休金被拐光,那所谓满满满的米瓮、存款、红包袋就甭提,黄家从来不是太有钱的人,大舅屁股擦不完,2009年,年少搞学运、中年搞房地产的左翼青年小舅癌爆发,医疗花费好惊人,这回真穷到底了,又哪来金玉满堂这件事?
是的,30年来,大舅小舅兄弟档滋事不断,像连续剧情,日日重口味,且饶富变化,过年要贴的是灾、厄、衰才算应景,才算戳中黄家的心。我们时常天未亮就回黄家家族会议,议题从失业、欠债、借钱、跑路、安非他命、判刑、官司、重大伤病、癌症、化疗、搜索票,到病危通知单。围炉之夜,饭桌围不圆,漏洞百出,8点熄灯入睡,恭喜,恭喜。孙子有了数字相机后,初二回娘家,全家福没半张全员到齐。我开始对这家族产生下意识的排斥与恐惧,到底祖坟漏水荫尸有问题,还是三合院风水地理败坏,大小舅全被下降头了难不成?下一个要倒大楣的,会不会轮到我?
2010年,黄家30年来最坏的一年。大舅不断输出家产,行踪飘忽不定,黄家外头不时有警车在巡,小舅病情陷入胶着,他意识到死亡催逼在即,时序入秋,便开始血崩与昏迷,外婆三天两头就跌倒,失去行动能力的她镇日埋怨与哭泣与阿弥陀佛,连全家的支柱外公都进开刀房做摄护腺手术。出嫁的两姊妹遂逆着当年出嫁路线回后头厝当侠女,而我决定以外孙身份,好好思索黄家的问题。我们都盼望着大家都能好过一点,虽然,黄家故事的结局是小舅的死亡,以及吸毒的大舅再度被发布通缉。
该怎么做才好呢?那先贴个春联吧,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回黄家土脚地,让我们从头开始栽培家运。
于是今年二九暝下晡,驱车佳里镇大润发卖场,挑选三十多张凸版烫金春符、福符与满符,贴,管他外公跟前跟后碎碎念,再挑副雷射彩虹膜款对联贴大门,金框金字,好让黄家三合院金光闪闪。上联:一年四季行好运;下联:八方财宝进家门;横批:家和万事兴。道尽黄家无限心事,每个人都被写了进去。户埕前恰好停放小舅生前的破古董车,记得给挂个开车大吉,目前他的驾驶是大舅,据说乡间小路都开一百二,愿他上路大吉大利、意识清晰。我会再买串鞭炮造形吊饰,让客厅灶脚披披挂挂,火炉劈劈剥剥。旺,山珍海味就算了,外公外婆清淡吃,心血管不好,这字,就留给别人。最后我就行到小舅的房宫,贴个招财进宝,不成;身体健康,不成……花好月圆,不成。就给它开工大吉吧,我要在这里继续书写下去……黄家事,开工大吉。
贴春联工程浩大,这才知道我们黄家幅员真不小,只是人丁单薄。我气喘吁吁地躺在院子樟树下的海滩椅上吹冷风,一时落寞,可能想到小舅都死了,为时已晚,不要春福满,我要命,写个命来贴。外公为何不喜春联?虽然一路上他都跟在我后头递胶水看端正,大概他老早就意识到这狂放字眼都离黄家太远,看着心酸。我看着手上十来张财子寿、天官赐福,不贴,算了,不贴。这时外公又端来纯天然青草茶要我润口退肝火,他前阵子手术并不顺利,走起路来颇迟缓,想起他上回给我百来张统一发票,说是大舅前阵子失踪,声称去台中铺桥造路后带回家的。我按张检阅,发票消费地点全在台南县境内,购物内容是白吐司、鲔鱼罐头、全脂牛奶和长寿烟,俨然是逃犯才有的采买清单。大舅,你又说谎了!外公脸色立即沉落去,反反复复白贼话,唉。我的心情有点沉重,起身院内继续跑进跑出,贴吧,就贴吧!连亚克力板搭建的假门假窗都不放过,芙蓉盆栽也不放过,坏风扇旧电视潮湿床垫破锅炉都不放过,院外大舅起居的小暗房,也给个红字吧,谁叫他爱抽烟爱聚众爱骗钱爱吸食安……不得入家门。
黄家过年不贴春联已经30年了,今年,我要革掉这坏习惯,向老天爷要回少给了30年的好运势。日落未落,新的一年的除夕夜就要到来,我得先返杨家吃年夜饭,留外公外婆大舅三人围炉,黄家小世界,那画面有点凄惨。我想着,就过年嘛,过年就这么一天,再说,黄家灾异频传、运势败坏到底的2010年,终于,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