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回忆是一种淡淡的痛——龙应台五星人气力作

_2 龙应台(现代)
——原载2011年2月9日《中国时报》
双桅船
双桅船
林文义
1
折扇摊展如同孔雀开屏。自来日本关西琵琶湖流域附近的近江就出产折扇,金箔华彩呈现一幅古代能剧的微型舞台装饰,令人油然想到紫式部不朽名著《源氏物语》的平安朝宫廷场景。我却生性不喜那种繁复、层叠的造作与着意,宁可抉择一份素朴与淡泊的冷寂,像松尾芭蕉徘句的禅意:秋深枯枝一枚残柿。
何以独留残柿一枚,无人摘取?这般意境若经擅绘高人题墨于折扇,笔触当怎样地着力翻转呢?就仅余一枚残柿,未曾摘取之因许是缺乏圆熟的橙红,或者坚持青涩之绿……揣想画者墨色深浅于枝丫勾勒完成后,思忖片刻,遂毫端轻点赭意,屏息静气,指力凝笔地描出劲道沉定以半圆,惊叹似的逗点流涸,涡漩般地抽笔成柿。这高人应该就是:齐白石。
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异想。置身于初夏晴暖的琵琶湖畔旅店,单纯选购一把近江折扇,心思竟然无端如此繁复。本就是寻常观光星光点点的旅店附属商铺,罗列狐狸陶玩、紫苏盐渍、近江折扇等等,仅是供给外来者抵此一游之印证,怎会将松尾芭蕉俳句和齐白石柿画合而为一之联想?约莫是一向理想、完美主义的脾性。
这般脾性用在美学上固然是理直气壮的雄辩与顽强,转而置身于现实人际之中就注定四处碰撞,非叫人创痕累累、折逆伤神不可。
难以免俗或者说是依然退而求次地做了某种妥协,终究买下一把以十二生肖图案为题的折扇为念。自嘲说:至少十二生肖动物比起“万物之灵”的人类来得可爱……
琵琶湖壮阔如内海,临晚一阵雨,旅店六楼窗外水波烟漫,对岸眺望湮远苍茫,灯火逐一点亮,遂有思古之历史幽情。霎时竟然涌入情怀的却是惦念起文学昔今之人,身置这狭长扶桑岛国的书写者之我,位于日本中间地带,往北远溯,百年前的鲁迅正在仙台习医;向南近忆,兄长前辈、久未酒聚的王孝廉(王璇)此时当于福冈教学……鲁迅坚信文学比医术更能广救败坏的中国人性,终至壮志未酬;30年前,青春、热血的王璇奋力书写:
《春帆依旧在》系列以中、日历史纠葛为题的散文、小说、论述。死者鲁迅,生者王璇,相距60年的华裔世代,知日派本质竟是犹若孪生。
孪生之宿命还于历史的仿佛依稀,多少年来亦成为我文学思索中,隐约明灭的意念。存在与不存在,虚构或者纪实的抉择,
似乎犹豫又断然的反复挣扎,就在历史和文学之间相互撕扯、纠葛,如同梦魇逐夜回绕,几成心事。
放逐与回归,切割或认同。文学相距60年的鲁迅和王璇秉持着人间大爱,借异国回望故乡;历史远隔300年,末代王朝的郑成功与蒋介石又是如何定位相仿的流亡者之悲凉?
不揣浅薄的臆想,多是虚构少是纪实,其中自有吊诡,作者和读者何不相与探测,犹若逆流而上,寻之源头,虚与实尽付知心一笑。
2
1661年,岛屿西南海岸的热兰遮城堡新的占领者,称之:“国姓爷”。这位意志坚毅、果敢耿直,身负国仇家恨的明朝最后的将军,虽说驱逐了占据南台湾长达38年,横征暴掠的荷兰人,却一点也没有胜者的快意。远在千里之南的巴达维亚荷属殖民官向祖国回报:福尔摩莎岛被海盗之子所夺,烧杀淫掠。
烧杀淫掠?战争法则属于可做不可说的人兽乱性,渡过狂浪险潮、幽深如墨的黑水沟,船队被鲲淤沙困于鹿耳门外,幸得随船妈祖乞灵庇佑,潮涨月夜,循以北线尾顺流航入台江内海。兵将未曾歇息,就立刻承令舰炮袭城,战舟围攻静泊荷舰,三桅船不及上帆已是烽烟四焚……赏罚分明:歼敌入热兰遮,屠城三日,以泄颠踬海程所累积的暴躁和压抑。
国姓爷无欢、沉郁的原因之一在于长年以来被讥嘲是“海盗之子”。印象持续着几近一生的宿命,仿佛父亲永远寄生于海,
七岁稍谙世事,别号“一官”的父亲从海上回来,笑靥里带着满身盐味的些许沧桑,将诞生就不曾面见的儿子紧拥入怀,唤之儿名:“森”。
森,郑成功的原名。何时另号为“成功”?历史未明,事实印证,一本名“郑森”的国姓爷在短促的39年岁月,虽有反清复明大愿,征台逐荷之功,并被海峡两岸祭奉为“民族英雄”赢得不朽令名,但他个人的生命情境却是挫败如秋风落叶,“成功”之称仿佛反讽。
母亲田川氏,在日本九州岛平户岛怀孕之时,父亲郑芝龙即将离家远行,取名以未诞之子,意为“大木中的大木,武士中的武士。”想见这纵横中国沿海,号称“海上霸主”的海盗首领必然对其后裔充满无限的期许与厚望;而“海盗之子”却是未来的国姓爷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的耻辱烙印。揣臆,七岁之前的小男孩,邻居童伴戏耍之间,仿佛恶意或不经意的嘲谑:森,你是海盗的孩子。森,为什么都看不到你父亲?哦,到中国沿海打家劫舍去了……
到中国沿海打家劫舍?往后的历史记载总是毫不留情地指涉,郑芝龙联合日本倭寇,侵犯日本海对岸的高丽、中国渤海湾以南,遍及鲁、江、浙、闽、粤各省,甚至直下支那半岛的越南、暹逻……南明朝无奈,封予“海防将军”以收编替代对抗,最后竟降了由北方越长城入关的女真族建立的大清帝国。
情何以堪呢?出生就不见父亲,七岁初次相逢,已是即将溃亡的南明晚期,封官晋爵的父亲迎之郑森及母亲田川氏渡海定居于闽地泉州,这个男孩开始学习中国礼俗、地方语言;父亲身为“海防将军”,依然纵横四海,明为捍卫海疆,暗里强索来回商船的“保护费”。
情何以堪呢?这般的父亲是宿命难以抉择之沉痛,更不堪更难以承受的是降清的父亲被处决,抄家灭族的清兵如虎似狼,污辱了母亲竟至投水自绝……孤儿郑森何去何从?如果七岁时不渡中土,宁与母亲相依为命,留在九州岛平户岛,也许就成为藩属手下的旗本武士,就算做个平凡的渔民都好;去中国“郑”姓,取日本“田川”母姓,都比做郑芝龙之子幸福。
湮远的,梦般地盼求:母亲牵着儿子,遥向海那边,父亲的双桅船何时从远方归返?
3
玻璃瓶中的双桅船,静静地与我对望。
逐渐缓慢亮起的拂晓天光悄然侵入,青瓷般的冷色,隔着垂落的窗帘褶层,漾荡着流丽波影,一时之间仿佛是临海的某种错觉。
错觉的海呼唤双桅船回到所属的航程吗?双桅船又如何破瓶脱困?我只思索着,这艘精巧、细致的模型船是如何置入瓶中的,那么窄小的圆形瓶口怎般穿越如鸽翼似的帆幡……不自由、非自愿的禁锢,来自葡萄牙工匠手艺品,供人把玩于掌间。原意应是替代收藏者对古代航海的向往,想象力和历史观之延伸及至无垠的天涯,象征得以四海五洋航行的双桅船却荒谬地受困于一
只蛋形的玻璃瓶中。玻璃瓶中的统治者,非自愿的从大海那边漂流而来;生命的
绝望,权柄的失落以及仓皇、惊惧的不安,他们不自由的心灵却让更多的人不自由……前之郑成功,后之蒋介石,犹若台湾近代史300年的两柱桅杆,如果岛屿是艘航行在太平洋上的帆船,那么这两位被迫辞乡的统治者,曾用怎般的心情来驾驭这艘陌生的船舶,带领人民往何处去?历史太沉重,何不借用陈黎的译诗,衬其暴烈中的温柔——
他们撒谎,说我失去了月亮,预言我的命运像一片沙漠,冷言冷语搬弄是非:他们企图查禁宇宙的花朵。“美人鱼暴动的玛瑙不再歌唱,除了人民他一无所有。”他们啃吃连绵不绝的文件,阴谋湮没我的吉他。
但我将耀眼的长矛掷进他们的眼睛,那串联你我内心的我们爱情的长矛。我收集你的脚步留下的茉莉。
没有你眼睑光芒的指引,我在夜里迷了路,而在夜色的环抱中我再次诞生,主宰自己的黑暗。
——聂鲁达
浮海东来,陌生的海图背面是诡云谲浪的岛屿,要从此安身立命或者仅是秣马厉兵的暂歇之所?未曾抵达,永远都是谜团;解谜在己,安危难测。你,是一艘流亡的双桅船,被命运禁锢于玻璃瓶中,突围而出或是自囚以终?
留下古老的拟真画像以及无所不在的铜像,何是最真实的自己?南岛的延平郡王祠,北方的中正纪念堂,究竟是赫赫皇皇的功勋印证还是人民的血泪悲歌?相隔300年,再也没有时空差距的两柱桅杆的古老灵魂,幽冥渺茫之间,也许来次棋局对弈,相互回溯关于岛屿的昔念,短促的11个月和长长的26年,同样在狂风暴雨中,挺直脆弱易折的桅杆,撑持一艘几近翻覆的船帆,交换记忆的不堪回首。
陆地上,祈愿心境静美如敛羽白鸽。大海下,情不得已的是掠夺的杀人鲸。
文学书如是形容,历史正反得如此暧昧,欲言又止;白鸽就善美,杀人鲸就丑恶?何以定义?或者犹若一首诗,暴烈中自有温柔。
4
暴烈中自有温柔。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缔造民国的医师先行者却难以治愈自己的重病,孙先生的遗训果有几分深切的感慨……是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其实,在东征、北伐的军旅中,他早就明白,革命根本不曾真正获得成果,只是引发更多的动荡与争逐;仿佛古代中国王朝的诸侯割据,而自己,一个浙江盐商之子,少年东渡日本习武,冬雪凛冽的士官学校,拂晓即起,刷洗马匹,为了什么?1949年之后的台湾孩子,课本上人人必读的:日本军事教官拿起泥土,轻蔑、不屑地指说,这泥土中有4亿个细菌,犹如中国有4亿人。少年蒋介石挺身愤而反驳……又有一说,在他童稚髻龄,时而近水观鱼,誓言学习鱼群逆水而上的坚毅。忠实信徒称美致敬,反对者却谑之:“造神运动。”真假何耶?
“手握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伊藤博文之名言,用在日后权倾一时的蒋介石亦是允宜;英雄、美人本是私己情事,奈何众目所瞩,婚姻与爱情皆被放大、审视。想来蒋氏一生多少不无悔憾,青春正好的日本,春樱秋枫满城芳华,国民革命军行旅千里,红颜知己自是慰之劳苦烦愁,最后就安顿于宋家三小姐,政商结合,权势和财富照亮了上海黄浦滩。
史家直言蒋氏善妒。与之亲如兄弟的张学良,西安兵谏,不伤其身,仅是苦口婆心劝蒋抗日,竟为之挟持来台,几乎幽禁一生。次者自始排挤孙中山先生随侧的汪兆铭之斑斓文采,本来,一武一文应是民国一双栋梁之材,显然蒋介石是对自我缺乏信心;军、政一把抓,日后汪兆铭在抗战沦陷区自组南京政府,试图与日本占领军周旋,以保千万人民,流为历史“汉奸”污名。
抗战八年,汪氏亲日、妥协固是误入歧途;蒋介石揽权嗜位的私心,亦是造成汪兆铭渐行渐远,离心离德的主因之一。史家叹曰:汪氏过于天真,浪漫的文人性格,怎能抵过蒋氏的阴沉与算计?汪兆铭另号:精卫。取自《山海经》典故——名之“精卫”之鸟,衔石以填海,怎么可能呢?十足的悲剧性格注定在近代史上成了争议人物,徒留年少时果敢行刺晚清摄政王载沣之后的狱中诗——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未能宽厚、包容之心,毁誉参半的蒋介石坐困台湾的晚年,老人家是否会想到故昔的容颜?同志、敌人以及湮远的,青春,烈爱?永远回不去的中国大陆,思念浙江奉化溪口的故乡……他是最孤寂的老人,最荒寒的传说。
所有的传记、评论,称美或者质疑,善意以及恶意的文字,将因“败者为寇”的现实,极残忍地被尊敬或讪笑并且逐日淡漠;他是历史亦是悲剧,一艘被禁锢在玻璃瓶中的双桅船,一缕被放逐亦是自囚的,忧伤的老灵魂……
5
极北冰原寒海,黑白两色的虎鲸,何以背负“杀人”之恶名?爱斯基摩民族千年以降,猎熊、狼毛皮以取暖,捕海豹、鲸豚以果腹,浮动的冰山底层,凶猛强悍的矫健虎鲸,同样是北极海上善于猎食的水族,猎人与虎鲸拼搏、杀戮,在酷烈的终年零
度气温下为了生存。
人之争战犹若极北冰原寒海的生死对决,相异的却是猎人与虎鲸仅是纯粹的求生所需;人之争战之危害在于借用诸般神圣之名,驱使千人万众必得迫于所谓公理、正义为其丧生殉命……“反清复明”郑成功悲切祈愿!“国家统一”蒋介石的终生残梦!所有所有的统治者、革命家皆言之成理,却往往牺牲了人民。
岁月相隔300年,郑、蒋二人同般宿命。如若不被新朝驱赶、追逐,无处可容身,何以偏踂一隅的台湾岛屿会成为两者流亡之绝地?先移民,后移民的追随或非自愿前来,异文化、陌生习俗的冲突、接触,竟是以鲜血完成。两尾历史的虎鲸,人们惊慌失措,命在旦夕,杀戮是防卫自我的方式,若无强敌压迫,相信虎鲸顽强、雄悍之心,一定停驻着白鸽温美、柔软的灵魂;时势造英雄,英雄是踩踏万千人命堆积成山的大悲咒,自古英雄,谁不心虚?
仓皇奔逃的强悍虎鲸,何时竟成了无乡可回、溃败无从,只求绝地逢生的豆腐鲸鲨?
1949年。成都双流机场,郁郁寡欢的蒋介石愁看座机舷窗下,烟雨迷蒙的蜀地秋景,低沉之心何如季节萧瑟。最后一瞥的江山,前去苍茫的天涯,未知的明天和踌躇的昨日,他将何去何从?幕僚告之:最后的基地乃是抗战胜利,日本放弃的殖民地台湾岛。虽略谙此岛经历半世纪的异邦文明化建构,多少有着年少时赴日习武的亲炙,两年前台北烟贩取缔事件引发的全岛暴动,
亲信陈仪将军处置不当,竟至星火燎原,曾经欣喜“回归祖国”的600万台湾人民,如今还相信祖国吗?
枪毙陈仪为泯“二•二八事件”之罪,九日暴动,那年3月初刘雨卿部队从基隆上岸,武力镇压据说方始平定。真的就此民心安抚了吗?委派白崇禧将军赴台,借重那“广西王”的儒雅、大器(却非黄埔嫡系,信否?)试图收拾残局,有用吗?亲信又如何?陈仪伏法少是因由“二•二八”,多是隐然有二心;黄埔嫡系又怎么样?解放军渡江前后,整个军团弃械降敌……众叛亲离。仿佛片晌,蒋介石就老去了许多。
1662年。台湾府城赤崁楼,悲愤交织的国姓爷死于抵台不及一年的39岁。何病丧生?正史蒙昧,野史不堪——据说占领热兰遮城之后,勒命枭首传教士多人,荷兰统治当局一手《圣经》一手弯刀的严酷策略,深为郑氏所厌恶;屠城三日,传教士妻房尽为部将所夺,十多位荷兰少女送入后宫。一说郑成功乃是借之淫乐而遣国恨家仇,染毒而亡,另说是惊闻嫡子郑经与乳母不伦私通,激愤怒责,吐血而死……我的直觉,郑成功是死于绝望的忧郁。
绝望的忧郁,300年后的蒋介石晚年心病,与300年前的郑成功何其相似。宁愿以人性角度去探索他们的困惑与情境,历史更多的是人云亦云;如果这是两场戏,他们各自是一无所获的悲剧主角。命运如何拨弄他们?生命最残忍的,不是失去自由的有形禁锢,而是出于非自愿的放逐、辞乡。回不去故乡,至死罔然。
蒋介石的专机飞离成都并非直航台湾,而是沿着长江千里向
东而来,奉化溪口的最后一瞥,不忍地殷切凝视,出海南下数十海里,就是闽东列岛,老人家会想起:300年前,郑成功亦是搭着双桅船航渡于马祖、东涌的水道,沉静不语地面向大陆故土,延绵无尽的青山一发啊!
虎鲸被迫上了岸,就回归不了海角天涯,犹若古老记忆的双桅船模型,被禁锢在瓶中。
——原载2011年1月24日至25日《联合报》本文收录于《遗事八帖》(联合文学)
骨肉
骨肉
身后
吴钧尧
金门多神,神在庙里,威严如城隍;神在红丝带圈围起来的大石头跟大树中,洋溢喜气与神秘;神也在沿海陡坡,一座高三尺、宽两尺,深不及30厘米的水泥砌墙内。要到这座庙,得在走向大海的小路旁弯转。路更小了,芒草跟九重葛争抢地盘,相思树跟木麻黄拼夺天空。我们从它们中间小心地穿过去,为神贡献一份虔诚。
坐落陡坡,处乱石与土沙之间,是这座庙的有趣之处。我常利用祭拜空当,在附近的散兵坑跳上跳下,或捡拾光滑平整的石子玩,有时候则找着几截断玉,揣测玉从地下钻出、或由天空落下?母亲喊住我,移一小块空地,让我跪着,立身后,举我手,向神喃喃祈祷。
30年后,这座因金门机场扩建而移除的庙,几乎撤出母亲的记忆。祭祀是大人与神的世界,母亲不记得时,我只能提供有限的线索,拿纸笔画出庙跟村落的位置。母亲恍然大悟,却说不出30年前那一场场声势盛大的进香团,拜的是哪一位神祇。母亲反问,你当时那么小,怎么还记得啊。
我记得的,是祭祀的颜色、庙前的小空地。我们必定曾在春日漾漾或秋阳依依的时光,蜿蜒而行,抵达目的地。然而,庙、陡坡,以及站在庙前即可望见的海,却以灰底储存。像一条河从空中流过,水花飞溅两岸,洒落人间,非雾非水,而变作一种色调。小空地在庙前,却不仅在庙前,而在母亲跟神的约定之处,我以及其他孩童们跪、再跪,祈求、再祈求。
直到而立之年,才知道我有两个夭折的哥哥,一次村里拜拜,专程与父亲回乡参加绕境,问父亲哥哥们可有坟冢?葬于何处?父亲摇头,说他不记得了。彼时,父母亲必纷乱而彷徨,死一个哥哥,肉体卸了,死两个哥哥,灵魂垮了,他们必定问神,可曾作孽;又问神,今生罪愆或前世因缘?他们上山耕田,挥锄头耕作都怕田中埋有墓碑碎块,扛负神轿绕境必得一遍遍念佛号,驱除不净与不敬。
那样的每一天,无论天亮天阴,都是黑天,是父亲或他的兄弟,把穿戴整齐的两个哥哥,夹带于腋下,另一手扛锄头,走向荒山。姊姊之后,我降世了,然而,我是一个人的我、还是三个人、或者更多人的我?
父母接受庙公、江湖术士或者爷爷、奶奶,亲朋好友的意见,他们决定骗神,拿起姊姊的衣服,往我身上套。姊姊叫大丽,我就叫小丽,并当了远房伯伯的义子,父母留我在身边,却在形式上推我到边缘。
母亲为我骗神,也为我求神,她知道哪些神得求,哪些神得骗?骗哪些神我不得而知,拜哪些庙我多还牢记。譬如榜林通
往后浦,一座矮庙矗立路旁,庙前一渠杂水,时流时断,雨春过后,水涨满,蟾蜍纷纷跳上来,我坐在庙前石阶,看见浓雾遮木麻黄,旋即淹没地瓜藤,不多时,我跟母亲、还有庙,都在深雾中,见庙内烛光定定烧腾。也许四处拜庙,庙内虽光线微阴,反是一种温暖,村内的庙成了我游戏跟午睡的地方。
庙内真正的阴暗,是一口掘在庙内的地上甬道。甬道以铁皮掩着,我曾双手穿进铁皮与地板隙缝,使劲搬移,却纹丝不动。我午睡时,偷望着它暗黑的接缝,想象这一口黯黑,既有庙与大神的镇压,甬道内能多暗、能多黑?后来,堂哥召集玩伴,合几人掀开,哗啦一声,铁皮歪倒另一边,再嗡嗡作响,如负伤的守卫。堂哥等拎手电筒,循阶而下,通抵庙前十多米远碉堡,转弯,百来步,接邻居家的防空洞,前走百来米,衔另一个甬道,再走,就到村外的营区。母亲知道后,着急问我,可曾跟着走?我说没有,母亲不信,当天多烧几道菜,摆菜肴上板凳,焚香膜拜,押我跪着,喃喃地说:“弟子不懂事,请神原谅。”母亲担心坑道阴气重,铁皮掀,邪气走,我身子孱弱,怕我中邪。
母亲让我拜神,也教我拜人。先祖生辰与忌日,大厅供上蔬果鸡鸭,左右蜡烛,犹如千里眼、顺风耳,阿嬷、伯母跟母亲,逐一拈香祈祷,我跪在大厅,看鸡鸭蔬果的时间比列祖列宗牌位来得还多,母亲的祈语着实太长了,我终于还是会移开眼睛,看着日复一日,被香炷熏得老黑油亮的牌位。这时候,母亲的声音
就在脑勺上、双耳间,一字一字亲密地、谨慎地传过来。“啊,天公伯仔,你要保庇,观世音菩萨、恩主公、玉皇大帝、关圣爷、城隍爷、灶君、月娘,你要保庇弟子吴钧尧……”
后来许多次,我因洽公或参访回金门,得暇回家总在夜深时。小时候,看老家似巨大高耸,而今却像侏儒萎缩,但是,当我走向你,你依然巨大而温暖,尽管屋内早无人烟。大门不锁,我推入,过中庭,见厅堂点了几盏鸡心小灯;走进厅堂打开灯,望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与悬挂在墙上的阿公、阿嬷的遗像。
我没跪,喃喃站着。我站着,就是一种语言,回忆从星空下飞掠而过。有那么一次,父亲返家,我恰带孩子受邀参访,在夜里回家。孩子不是第一次回家,看见楼梯斜斜架着,通抵厢房屋顶,嚷着说好好玩,爬上去,屋顶上还瞧见很远很远的天外,一点余晖,胭脂般,如同祭拜七娘妈的粉饼。七夕拜七娘妈,在这个属于情人或女人的节日,母亲还是叫我跪拜,并在祭祀后,让我手持胭脂粉饼,抛上三合院屋顶,我跟孩子多年后上楼,还记得当时的怀疑:粉饼哪儿去了,真教七娘妈拿去装扮?我趁最后一点余光扫过屋顶,如同30年前在祭拜后的第二天,架楼梯上楼。
屋顶空,木麻黄枯叶绺绺如发;屋顶仍空,小孩却在惊呼,下不去了。
父亲回乡,不住老家,仍常来闲坐焚香,我点三炷香,让孩子跪着,立在孩子身后,喃喃地想说什么时,母亲的祷告词忽然变得模糊,我举起孩子的手,讷讷地说不出话。我想,尽管我没说出,可神还是听得见,默默地在心里说:祷念孩子的身体、课业、人生,念着父母、妻子的健康,数着一张张我为之祈求的面孔。
然后我问孩子,认得悬挂在墙上的阿祖吗?他认出那两张照也挂在父母的三重旧家。爷爷、奶奶的遗照,无意中成为时间教材,教孩子懂历史。孩子小时候不说我们家,却说我们家族:他定义的家族却贫乏得很,只有他、我跟妻子。我说不是的,爸爸的上头还有爸爸,那就是阿公了,阿公当然有爸爸,我得喊阿公,你得尊称阿祖,阿祖自然有男有女,他们当仙去了,他们就是挂在墙上的这两张脸。
有一年清明节,电话急响,才接通母亲就急骂,你们怎还没出门?大家都来了,等着你,连阿公、阿嬷也等着你来。这什么意思?清明祭祀后,母亲必持筊杯问祖,可否撤了祭祀,让后人享用菜肴,可几次掷筊总是不允。最后问,是不是我还没来,不准他人先开动,竟一掷中的。
进旧家客厅,我们为贪睡而愧疚,跪成一排,跟先祖、爷爷、奶奶致意。母亲燃香,一人三支让我们拿着。我越长大,背后可以容放母亲的位置也越小,而今,母亲站在孩子后头,双掌合十,紧贴孩子的手,举高祷告。母亲再绕到我身后。我忽然想起,上一回,母亲站立我后头,举我手,喃喃地向众佛、向列祖列宗祷告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着深蓝西装,从板桥迎亲回。旧家小,客厅狭隘,父母、舅舅、阿姨、婶婶、兄姊等亲友,如一碗添得饱满的甜汤,溢出门沿,刚到公寓入口,已听得甜汤喧哗流泻。隔着白手套,察觉妻的手已然汗湿,我微握她的手,往楼梯走。
对于婚礼,我记忆深刻的是一拜、再拜、又拜。实不知除众佛与列祖列宗之外,那些坐在长椅、接受我跟妻子礼敬者,是哪些亲长?是疲累,也是狼狈了,一股暖温忽从背后接近,母亲
立在我跟妻子中间,分左右,举高我与妻的手,在巨大的甜浪之间,母亲的声音嘤嘤嗡嗡,如一只细蚊,她跟众神,以私语沟通,低卑地表达虔敬。我清清楚楚听见的每一个音,都是不识字的母亲,从小为我朗读的字音。
不知是母亲察觉久未立我身后,为我祈求,为弥补十多年的空白,还是我迟来,总得久跪祈祷,竟念得久久。母亲的祷告词较往常长。以前她是母亲,上有父母兄长,旁有丈夫,下有儿女;现在外婆外公、阿公阿嬷已入仙籍,得祝福他们衣食保暖、神清气爽,而当了神,更得保佑后代子孙哪。
三姊在一旁开玩笑,都跪了这么久,够了吧。母亲像是没有听见,举我的手到额前,再放置胸口。
我察觉到他们正看着我。妻子、三姊、小弟,还有我的孩子。我看着他,以眼神跟他说,我是你父亲,可我也是我母亲的孩子。
渐渐地,我看不到他们,听不见他们。
大雾中,庙内两盏红烛醒亮,拜拜后,母亲说,庙离榜林近,找外婆去。外婆在雾中的庭院里剥四季豆,她的发比雾还白。见女儿带外孙来,忙抖弄衣摆,不到门口却先进厨房,煮一锅面条。
无聊的雾啊,让什么都看不见,没有蟾蜍跳进中庭,只一对声音,在厨房又眨又跳。
——原载2011年11月6日《联合报》
首页 上一页 共2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