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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七种武器

_19 古龙(现代)
  华华凤却又忍不住叫了起来;“他就是卢小云,他就是你的儿子?
  你知道他没有死?”
  卢九点点头,道:“就算青龙会用假扮他的那尸体瞒过了我,我还是知道他没有死,就算他没有在凤林寺铁水的灵堂外叹息,我也知道。”
  华华凤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卢九淡淡道:“他毕竟是我的儿子!”这句话不能算是很好的解释,却又足以解释一切——父子之间,总会有极奇妙的感情、奇妙的联系。这种感觉没有人能解释,却也没有人能否认。
  华华凤还是不懂:“青龙会既然已决心要他的命,为什么又要用另一个人的尸体冒充他,却将他装在箱子里,沉入湖底?”
  段玉忽然笑了笑,道:“因为他们不愿让卢九爷看到他身上的鱼钩。”
  他居然好像也早已看出这秘密:“他们不愿让卢九爷看到他身上另外还有伤口,他们一定要让卢九爷相信,他是直接被我一刀杀死的。”
  卢九道:“死人的脸,总难免扭曲变形,他们已算准了我不会看出这秘密。”
  华华凤更不懂:“你既早已知道他没有死,为什么还要来杀段玉,替他报仇?”
  卢九道:“因为我也知道,他自己—定会觉得没有脸见我,若不将花夜来那女贼亲手捉住,为自己出这口气,他是绝不会出来和我相见的。”
  直到现在,他疲倦冷淡的脸上,才露出极怜惜伤感之色,慢慢地接着道:“他毕竟是我的儿子,他的脾气我当然知道得很清楚。”
  华华凤总算明白了一点:“所以你才故意用这法子,激他出来!”卢九点点头,叹道:“这孩子虽然倔强骄傲,却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绝不会看着的他救命恩人,跟他的老子拼命的!”华华凤又有一点不懂了:“可是,你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卢九面上终于露出微笑:“我早已猜出,被人装进箱予里的那位仁兄就是他。”
  华华凤也笑了:“你也听到我说,他身上穿的,就是我的衣服。”
  卢九笑道:“我虽然已年老多病,耳朵却还不聋。”
  华华凤笑道:“非但一点也不聋,简直比…我还灵。”
  她本来是想说:“比兔子还灵”的,可是现在对这垂老而多病的人,也已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尊敬。
  卢九已接过她手里的衣服,被在他儿子身上:“这件衣服虽然脏,至少总比没有衣服好,你小心着了凉。”
  卢小云道:“我…我……”他又是感激,又是激动,只觉得热血上涌,堵住了咽喉,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华华凤长长吐出口气,道:“现在你既然还活着,暗算你的人究竟是谁,你总可以亲口说出来了。”
  卢小云却还是说不出来。
  华华凤盯着他,道:“你还不肯说?”
  卢小云道:“我……”
  华华凤道:“难道你还有些什么说不出来的苦衷。”
  卢小云索性闭上了嘴,连眼睛都一起闭上,眼角竟似泌出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他的确有难言的苦衷,他不想说,现在也已不必说。看见了他的眼泪,每个人心里都已明白。
  ——花夜来虽然欺骗了他,出卖了他,他心里却永远忘不了花夜来。
  情感本就是件奇怪的事,一个多情的少年,爱上的往往会是他最不该爱的人!
  他自己心里纵然也已明白,怎奈相思已纠缠入骨,化也化不除了。
  卢九似已不忍再看他。
  儿子心里的悲伤,做父亲的当然比谁都清楚。
  卢九忽然道:“你刚才虽然没有试探出什么,我却看出了一点可疑之处。”
  华华凤道:“你看出了谁有可疑之处?”
  卢九道:“顾道人。”
  华华凤道:“我怎么看不出?”
  卢九道:“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华华凤的确不知道。
  卢九道:“他本是个最不肯吃苦、最懒的人,就算花夜来真的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叫他冒着风雨在浪涛中折腾一夜,他也不肯的!”华华凤道:“可是刚才却连一句怨言都没有说。”
  内儿道:“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华华凤道:“难道就因为他知道我在说谎,也知道花夜来的下落,却生怕被我看出来,所以才肯受那种罪。”
  卢九点点头,道:“其实就算没有今天的事,我对他也早已有了怀疑。”
  华华凤道:“哦”卢九道:“那天铁水和段玉交手时,他一直站在船头袖子旁观,一直都希望段玉死在铁水手里,王飞几次要出面劝阻,都被他阻住了。”
  华华凤眼珠子转了转,道:“我本来以为只有一个人希望你不死。”
  卢九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华华凤道:“青龙会里的龙抬头老大。”
  卢九道:“本来就只有一个人,真的希望段玉死。”
  华华凤眼睛里发出了光,道:“难道顾道人就是龙抬头老大!”卢九道:“他只不过是个小酒铺的老板,可是一输就是上万两的金钱,他的钱是哪里来的!”华华凤霍然回头,瞪着段玉,道:“你是怎样想的?你为什么不说话?”
  段玉笑了笑,道:“因为我要说的,全部被你们说了。”
  卢小云忽然抬起头,道:“那天我在昏迷之中,的确好象看见一个独臂人的影子,而且还好像听见他在跟花,花姑娘争执。”
  华华凤道:“那暗器是从你身后发出的,发暗器的,很可能就是他。”
  卢小云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华华凤眼珠子又转了转,道:“顾道人当真就是龙抬头老大,现在就一定不会回家的。”
  卢九道:“为什么!”华华凤道:“因为他既然已知道我们将花夜来看成唯一的线索,以他的为人,一定会赶在前面,先去杀了花夜来灭口!”卢小云脸色更苍白,连嘴唇都已在发抖。
  华华凤故意不看他,道:“所以我们现在该去找顾道人,看他是不是在家!”段玉忽然又笑了笑,道:“他不在。”
  华华凤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在?”
  段玉淡淡答道:“卢九爷是在后面跟着我们的,可是在卢九爷后面,却还有一个人跟着来了!”华华凤耸然道:“顾道人?”
  段玉转过头,往里面那间小屋的窗户看了—眼,微笑道:“阁下既然已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喝杯酒,也好驱驱寒气!”窗外烟波飘渺,仿佛寂无人声,可是段玉的话刚说完,窗下就传来了—阵大笑。
  “好小子,果然有两手,看来我倒真的一直低估你。”
  这是顾道人的笑声。
  他的笑声听来总有点说不出的奇怪。
(十)
  顾道人的确来了。
  他虽然在笑,脸色却是苍白的,眼睛里带着种残酷而悲惨的讥嘲之意,就象是一只明知自己落入了猎人陷阱的狼。
  段玉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并没有低估我,却低估了你自己。”
  顾道人道:“哦?”
  段玉道:“你本不该到这里来的!”顾道人道:“为什么?”
  段玉道:“现在你若是回了家,若已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证明你就是暗算卢公子的人。”
  顾道人道:“我自己也知道,可是我却非来不可。”
  段玉也忍不住问:“为什么?”
  顾道人道:“因为卢小云没有死,而你也没有死。”
  段玉道:“我们不死,你就要死!”顾道人嘴角已露出极凄凉的笑意,道:“你自己也说过,替青龙会做事的人,不成功,就得死,纵然只不过出了一点差错,也得死!”这些话的确是段玉自己说过的,就在铁水的灵堂中说的。
  顾道人居然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华华凤抢着道:“你难道已承认你就是这里的龙抬头老大。”
  顾道人道:“事已至此,我又何必再否认!”段玉凝视着他,道:“你难道本就是来求死的么?”
  顾道人黯然道:“死在你们手里,总比死在青龙会的刑堂里痛快些。”
  华华凤道:“花夜来呢?”
  顾道人道:“你为什么不想想,她既然是你们唯一的线索,我怎么会让她还活着?”
  卢小云突然跳起来嘶声道:“你……你已经杀了她灭口?”
  顾道人冷冷道:“你想替她报仇?”
  顾道人手里忽然有刀光一闪,—柄尖刀,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心口。
  他还没有倒下去,还在冷冷地看着卢小云,深深道:“我救了她,你本该感激我的,我……”他已没有再说下去,鲜血已从他眼耳口鼻中同时涌出。
  天已快亮了。
  东方露出了一道曙光,正斜斜的从窗外照进来,照在他脸上。
  他终于倒下。
  这变化实在太突然。
  他的死也实在太突然。
  这件复杂离奇而神秘的事,居然就这么样已突然结束。
  段玉看着他的尸身,眼睛仿佛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喃喃道:“你本不该死的,又何必死!”华华凤忍不住道:“他不该死,难道是你该死!”段玉居然叹了口气,居然承认:“我的确是该死!”他忽又转过头,看着卢小云,说了句非常奇怪的话:“你最后看见花夜来的时候,她是不是正在钓鱼?”
  卢小云点点头。
  他又觉得很惊讶,因为他想不出段玉是怎么会知道的。
(一一)
  红日已升高,今天显然是好天气。
  顾道人的酒馆,大门已开了一半,那个古怪的小癞痢,正在门口扫地。
  大酒缸和小板凳,本就是终夜摆在外面的,段玉、卢小云、华华风,围着个酒缸坐了下来。
  小癞痢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嘴里喃喃地咕嘟着:“就算真的是酒鬼,也没有这么早就来喝酒的。”
  段玉忽然问;“你的老板娘呢?”
  小癞痢道:“还在睡觉。”
  段玉又问了句奇怪的话;“老板呢?”
  小癞痢道:“也在睡觉。”
  段玉叹了口气,什么话都不再说了。
  四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等着,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等什么?
  他们的脸色都很沉重,要将一个人的死讯来告诉他的妻子,本就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日色又升高了些。
  华华凤好象又有点沉不住气了,好象正想开口说什么。
  她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她忽然发觉有个人正在看着他们。
  无论谁看到这个人,都忍不住会多看几眼的。
  这个人当然是个女人,是个很灵活的女人,不但美,而且风姿绰约,而且会打扮。
  她穿的也很考究,一件紧身的黑绿衫子,配着条曳地的百折长裙。
  雪白的裙子,不但质料高贵,手工精细,颜色也配得很好。
  这里的老板娘终于出现!。
  她的装束打扮,就跟段玉第—次看见她时,完全一模—样。
  可是她的神情却已不同了。
  她的脸上,已没有那种动人的微笑。
  她看着他们,慢慢地走过来。
  段玉和卢九都已站起,迟疑着,仿佛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对她说。
  她却又用不着他们说,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凄凉:“你们是不是来告诉我,我已是个寡妇了?”
  段玉点点头。
  卢九却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
  女道士凄然笑道:“我看得出。”
  卢九道:“你看得出我们的表情?”
  女道士悲声道:“我早已看出,他……他最近神情总有点恍惚,好象已知道自己已要有大祸临头!”她的神情虽是很镇静,可是眼睛里已有泪珠滚下,忽然转过头:“你们只要告诉我,到哪里去收他的尸,别的话都不必再说!”段玉却偏偏是有话要说:“我第一次看见你,你也是忽然就出现的,就象今天一样!”女道士没有回头,冷冷道:“你难道要我出来的时候,先敲锣告诉你?”
  段玉道:“你并不是出来,而是回来。”
  他看着她雪白的裙子,慢慢地接着道:“无论谁从里面出来,都不会这么干净。”
  女道士霍然回过头,瞪着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段玉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想告诉你,你的丈夫本不该死!”女道士冷冷道:“该死的难道是你?”
  “我的确该死,”段玉居然承认了,“因为我本该早已看出你是谁的。”
  “我是谁?”
  “花夜来!”段玉一字字道:“你就是花夜来,也就是这里的龙抬头老大!”女道士瞪着他,忽然笑了,笑容又变得象以前一样美丽动人。
  卢小云的全身却已突然僵硬。
  段玉道:“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总觉得以前好象见过你。”
  女道土在听着,仿佛正在倾听着别人说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段玉继续道:“你每天在这里出现时,都好象是一朵刚摘下来的鲜花,因为你晚上根本不在这里。”
  他轻轻叹息着,接着道:“因为你是花夜来,一到了晚上,你就要出去散播你的香气,在夜色中,昏灯下,当然不会有人看得出你是刻意装扮过的,更不会有人想到你白天竟是这小酒铺的老板娘,何况那时别人早已被你的香气迷醉了。”
  女道士用眼角瞟着他:“你也醉过?”
  段玉苦笑,道:“我也曾醉过,可是我却醒得快。”
  女道士:“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段玉道:“也许我一直都将醒未醒,可是看见铁水的棺材时,我已醒了一半,看见顾道人倒下时,我才完全清醒”女道土道:“为什么?”
  段玉道:“因为铁水绝不会是死在顾道人手下的,我知道他的武功,顾道人根本伤不了他一根毫发。”
  女道士道:“难道不可能有意外?”
  段玉道:“绝不可能!”他又解释道:“铁水本是个疑心狠重的人,对任何人都不会信任,对顾道人也没什么好感,所以顾道人根本不可能接近他。”
  既然连接近都不可能,当然就更不可能在他措手不及间杀了他。
  段玉又道:“我也知道卢小云绝不是被顾道人暗算的。”
  “为什么?”
  段玉道:“因为那鱼钩并不是暗器,要用鱼钩伤人,钩上一定要有钓丝,而那时在钓鱼的却不是他,而是花夜来。”
  原来他刚才问卢小云的那句话并不奇怪,他本就另有用意。
  段玉道:“所以我才想不通,这些事既然不是他做的,他为什么要将一切罪名承担下来?”
  女道士道:“现在自己想通了?怎么解释?”
  段玉道:“他这么样做,只不过是为了要替别人承担罪名,一个多情的男人,为了他真正喜欢的女人,本就不借牺牲一切的。”
  他黯然接着道:“一个多情的男人,若是知道他的妻子是花夜来那样的女人,跟着他本也就已成为件很痛苦的事。所以他本就是一心去求死的。”
  女道士却又笑了:“从这几点,你就能证明我是花夜来?”
  段玉道:“我看得出他真正喜爱的女人只有你,我也看得出这世上只有一种人能杀死铁水。”
  女道人道:“哪种人?”
  段玉道:“女人,就是你这种女人!”女道土道:“可是我为什么要杀他呢?”
  段玉道:“因为他很可能就是青龙会派来监视你的人,你觉得他对你有威胁,正好乘机杀了他,将罪名也推在我身上。”
  女道土又笑了,这次笑得却有些勉强。
  段玉道:“这本就是个很复杂的圈套,你本来想将所有的人都套进这个圈套里,只可惜你算来算去,还是少算了一件事。”
  女道士忍不住问;“什么事?”
  “感情,”段玉道:“你没有把人的感情算进去,因为你自己完全没有感情。”
  他又解释:“就因为人有感情,所以卢九爷才会信任我,所以卢小云才会被我救起来,所以顾道人才会为你死,所以我才会看破你的秘密。”
  那天卢九若是和铁水联手,段玉早巳死在那船舱里。
  卢小云也早已死在那箱子里。
  段玉又叹道:“顾道人想求死,也只不过因为他知道我也醉过,所以他妒嫉,就正如那天他发现你和卢小云在—起时的心情一样。”
  所以卢小云在晕迷中,是听到顾道人和花夜来争吵,他并没有听错。
  女道士静静地听着,目光仿佛在凝视着远方,忽然叹了口气,道:“我的确算错了—件事,只不过你永远想不到我是怎么会错的。”
  段玉道:“哦?”
  女道士叹道:“我看你拈着你那一两七钱银子的酒帐时,那种毛手毛脚的样子,本来,以为你只不过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笨蛋。”
  那天的事段玉当然还记得。
  他抢着将荷包掏出来,慌忙中一个不小心,银票和金叶子落了一地,在那一天之中,他已犯了段老爷予的四大戒律。
  他既惹了事,又跟僧结了怨,钱财也露了,而且还和陌生的女人来往了。
  他实在也没有想到,反而因此变祸为福。
  “既然你现在提起了这件事,我也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段玉道:“我那一千两银子的庄票,还得要你还给我。”
  他笑了笑,接道:“那两个人,当然是你故意派去的,为的只不过是要我认为铁水是这里的老大,要我认为龙抬头和花夜来是两个人。”
  花夜来又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的?”
  段玉道:“青龙会若是有那么样的冒失鬼,青龙会也就不可怕了。”
  花夜来一句话都不说,不但还给了他那一千两银票,也还了他那一叠金叶子。
  “这既然是你赢的,你就该拿走。”
  花夜来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段玉道:“没有了。”
  花夜来很惊讶;“没有了?”
  段玉淡淡地道:“你虽然想害我们,我们却还活着;你虽然做错了事,也用不着我们来惩罚,青龙会的刑堂,现在也许就已为你开了,至于乔老三和王飞,究竟是不是你的人,更和我们没有关系。”
  他又笑了笑,道:“我虽然喜欢管闲事,可是不该管的事,我是绝不会管的。”
  这就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卢小云也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的父亲一直用力握着他的手。
  他们全走了,全没有回头。
  花夜来看着他们走,连动都没有动,因为她知道自己根本已无路可走。
  明月如镜,湖水也如镜,镜中又有一轮明月。
  华华凤痴痴地看着水中明月,忽然叹了口气,道:“今天已经是十二了。”
  段玉道:“嗯?”
  华华凤道:“四月十五之前,你一定要赶到宝珠山庄去。”
  段玉道:“嗯。”华华凤道:“所以你明天一早就得走。”
  段玉这次连声音都没有出,他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喉咙也仿佛被一样什么东西塞住。
  一阵风吹起来,吹皱了满湖春水,水中的明月也碎了。
  华华凤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定要把那柄碧玉刀送到宝珠山庄去?”
  段玉点点头。
  华华凤道:“你能不能先让我看看?”
  段玉默默地取出了那柄碧玉刀,在月光下看来,绿得也象是湖春水。
  华华凤痴痴地看着,嘴里问道:“这柄刀就是你的订亲礼?”
  段玉没有回答,也不忍回答。
  他正想说:“这柄刀虽然是准备用来订亲的,可是我这个人却并不一定要去订这段亲事。”
  只可惜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华华凤忽然一挥手,将碧玉刀远远地抛入湖水里。
  这是段家祖传的宝物,若是不见了,那后果段玉简直连想都不敢。
  所以他想也不想,就跟着跳了下去。
  他一定要找回这柄玉刀。
  他当然找不到!
  要在这湖水里捞起那么小的一柄碧玉刀来,实在正如大海捞针一样,是绝不可能的事。
  等他再重回水面时,华华凤也不见了。他心里的感觉,甚至比失去了那柄祖传的碧玉刀更难受。
  因为他知道他这—生中,是永远再也见不到她的了。
  要在茫茫的人海中,找到她这么样一个人,岂非也正如想从湖水中捞起那柄碧玉刀一样?…
  又有风吹过,吹皱了一湖春水。
(—二)
  段飞熊老爷子也早巳到了宝珠山庄,他毕竟还是不放心他那第一次出门的儿子。
  现在他正和朱宽朱二爷并肩坐在寿堂的花厅里,看着他这个宝贝儿子,一张本就已很严肃的脸,似已变成了铁青色。
  “我是不是叫你一定要将那柄碧玉刀送到来二叔手上的?”
  段玉垂着头,道:“是。”
  段老爷又道:“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宁可丢了脑袋,也不能丢了那柄碧玉刀?”
  段玉道:“是。”
  段老爷道:“现在你的刀呢?”
  段玉非但不敢抬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朱宽朱二爷的神色显然和气得多:“那柄刀你既然一直都带在身上,是怎么会不见了的?”
  段玉道:“我……我……我太不小心,是我的错。”
  朱宽道:“不是别人的错?”
  段玉道:“不是。”
  朱二爷看着他,眼睛里的表情好象很奇怪,忽然道:“你是不是说过,一个男人,为了他真心喜欢的女人,是不惜承受一切罪名的?”
  段玉吃惊地抬起头,他实在想不到朱二爷怎么会知道他说过这句话。
  朱二爷却笑了,笑得也很奇怪,忽又问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她?”
  他伸出手,指着刚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一个人。
  一个眼睛很大,笑的时候鼻子先会皱起来的女孩子。
  “华华凤!”段玉几乎忍不忙要叫了起来,他更想不到华华凤怎么也会到了这里。
  华华凤那小巧玲珑的鼻子又皱了起来,嫣然道:“连女道士都会是夜来香,华华凤为什么不是朱珠?”
  段玉终了明白了。
  为什么华华凤也偏偏正巧在那时候忽然出现,为什么她总是要管他的闲事。
  原来她本就是特地去“考察”她未来的夫婿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是段玉还是有点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碧玉刀抛在水里?”
  “碧玉刀并不在水里,还在朱珠手里,她抛下的那柄刀是假的。”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为什么要我着急呢?”
  朱珠撅起嘴:“因为我在吃醋。”
  段玉道:“吃谁的醋?”
  朱珠道:“吃我自己的醋。”
  朱珠在吃华华凤的醋,华华凤也在吃朱珠的醋,你说这笔帐叫人怎么算得清?
(—三)
  段玉已成了江南最出名的少年英雄,而且也已和朱珠成了亲。
  段老爷子的心情却很不好,总是愁眉苦脸的,一个人在叹气。
  大家都很奇怪,朱二爷更奇怪:“我实在想不出你还有什么事不开心?”
  段飞熊道:“只有—件事:”朱宽道:“你赶快说出来吧,我实在是很想听听。”
  段老爷子叹了口气,道:“段玉出门的时候,我给了他七条大戒,叫他绝不能去做那七件事,可是他居然全部去做了!”朱二爷道:“他好象并没有吃亏,也并没有惹麻烦上身。反而因此揭破了青龙会害他的秘密,还多了很多朋友。”
  他微笑着,又道:“而且他若不是这么样做了,我女儿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嫁给他的。”
  段老爷子却还在叹气,道:“就因为如此,所以我才不开心!”朱二爷更不懂;“为什么?”
  段老爷子道:“你想想,我叫他不能做的事,他全都去做了,反而因祸得福,变成了个大英雄,娶了个大美人。”
  他摇着头,叹道:“你想想,我这老头子说的话,他以后怎么会听?”
  朱二爷又笑了,大笑着道:“你若真的因为这件事而不开心,你就错了!”段老爷子有点生气了:“我错了,我错了,你还说我错了!”朱二爷道:“有的人天生勇敢,有的人天生机敏,但却都不如天生就幸运的人。你的儿子就是个天生幸运的人,所以他这一辈子,一定过得比别人都愉快,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所以我说的这第三种武器,并不是碧玉七星刀,而是诚实。
  只有诚实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运气!
  段玉的运气好,就因为他没有骗过一个人,也没有骗过一次人一—尤其是在赌钱的时候。
  所以他能击败青龙会,并不是因为他的碧玉七星刀,而是因为他的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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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夜,夜已深。
  双环在灯下闪动着银光。
  葛停香轻抚着环上的刻痕,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
  他已是个老人,手指却仍和少年时同样灵敏有力,无论他想要什么,他总是拿得到的。
  他想要这双环已有多年,现在总算已到了他手里,他付出的代价虽然极大,可是这收获却已足够补偿一切。
  因为这双银环本是属于盛天霸的。
  盛天霸一手创立的“双环门”,威镇西陲已近三十年!
  现在双环门这种根深蒂固,几乎已没有人能撼动的武林霸业,竟已被他在短短三个月中,一手推翻!
  他所付出的代价无论多大,都是值得的。
  “杀了一个人,就在银环上刻一道刀痕!”
  这是盛天霸多年来的习惯,也已变成了双环门下所有弟子的惯例。
  环上只有十三道刻痕。
  盛天霸并不是那种好色如命,杀人如草的英雄,他并不喜欢杀人。
  他要杀的,必定都是值得他杀的人。
  这十三道刻痕虽然不深,其中却埋葬了十三个显赫一时的好汉!
  他们活着时声名显赫,死的时候也曾经轰动一时,死后留下的,却只不过是浅浅的一道刻痕而已。
  现在杀他们的人,也已死在别人手里。他留下的又有什么?
  ——甚至连一道刻痕都没有留下!
  葛停香嘴角虽带着微笑,眼睛里却不禁露出了寂寞之色。
  他知道自己也会跟盛天霸—样,迟早也有死在别人手里的—天。杀他的人会是谁呢?
  桌上还摆着一卷黄纸,葛停香摊开来,用银环压住卷纸的两端。
  纸笺已陈旧,上面写着七个人的名字;
  “×”盛重:盛天霸堂侄,孔武有力,双环份量加重。
  “×”李千山:冷辣橱肱,足智多谋。;“×”胡大刚:剽悍勇猛。
  “×”王锐;少林弃徒,还俗后入双环门。
  “×”杨麟:陇西大盗,武功最杂。
  “×”盛如兰:盛天霸之女,精暗器。
  萧少英:家道中落之世家子,因为酗酒闹事,非礼师姐,已经于两年前被逐出双环门,下落不明。
  这七个人,本是双环门的七大弟子,除了盛天霸之外,他们几乎就可以算是西北一带,名头最响、最有势力的七个人。
  现在葛停香却在他们的名字上都打了个“×”。
  那意思就是说,这些人不是已经惨死在刀下,就是已负伤逃亡,纵然能侥幸不死,也已是个废人。
  将来纵然有人能击倒葛停香,也绝不会是这七个人。
  萧少英的名字上虽然是空着的,虽然逃过这一劫,可是葛停香从来也没有将这个好色贪杯、放荡成性的败家子看在眼里。
  何况他早已被盛天霸逐出了门墙,根本已不能算是双环门的弟子。
  葛停香嘴角又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盛极一时、不可一世的双环门,现在终于烟消云散了。
  他们留下了什么?
  只不过留下了这一双银环,作为葛停香胜利的纪念而已。
(二)
  夜更深。
  风吹碧纱窗,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葛停香用不着回头,就知道来的是谁了。
  这是他的书房,也是他的秘室。
  除了五娘,绝没有别人会来,也没有别人敢来。
  玉娘姓郭,是他不久前才量珠聘来的江南名妓,现在已成了他最笼爱的一位如夫人。
  对女人与马,葛停香向都极有鉴赏力,他选择的女人,当然是绝色的丽人。
  郭玉娘不但美,而且柔媚温顺,善体人意。
  葛停香心里在想着的事,往往不必说出来,她就已先替他安排好了。
  现在夜已很深,他正觉得有点饿。
  郭玉娘已捧了他最喜欢的四样下酒菜、一碟小花卷和一壶碧螺春走进来。
  葛停香故意皱着眉,道:“你为什么还不睡?”
  郭玉娘甜甜地笑着,道:“因为我知道你今天晚上一定睡不着的,所以在替你准备点心。”
  葛停香道:“你怎么知道?”
  郭玉娘嫣然道:“每一次豪赌之后,你无论输赢都睡不着,何况今天?”
  今天葛停香不但赢来了永垂不朽的声名,也已将西北一带无法计算的财富都赢了过来。
  这一场豪赌,赌得远比他平时任何一次都大得多。
  葛停香看着她,目中不禁流露出满意之色,叹息着揽住她的腰肢,道:“幸好今天我赢了,否则只怕连你的人都被我输出去。”
  郭玉娘却笑道:“我倒—点也不担心,我早就算准你会赢的。”葛停香笑道:“哦?”
  郭玉娘轻抚着他花白的头发,柔声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已看出你绝不击膂没有把握的事,所以不管你要不要我,我都已跟定了你。”
  葛停香大笑,
  一战成功,百战扬名,美人在抱,温香如玉,人生如此,夫复何求?现在他的确可以笑了,无论他的笑声多大,也绝不会有人觉得刺耳,郭玉娘放下食盘,看着桌上的银环,忽然问道:“这就是盛天霸的多情环?”
  葛停香点点头。
  郭玉娘道:“盛玉霸是个多情人?”
  葛停香肯定地道:“不是,绝不是。”
  郭玉娘道:“那么,他的环为什么要叫做多情环?”
  葛停香道:“因为这双环无论套住了什么,立刻就紧紧地缠住,绝不会再脱手,就好象是个多情的女人一样。”
  郭玉娘又笑了,笑得更甜;“就好献忠一样,现在我已缠住了你,你也休想再逃。”
  葛停香大笑道:“我本就不想逃。”
  郭玉娘道:“多情环……多情的环,多情的人,这个名字取得很好。”
  葛停香接道:“只可惜名字取得再好,也是没有用的。”
  郭玉娘道:“现在他人已死了?”
  葛停香道:“不但他的人已死了,他创立的双环门,也已烟消云散。”
  他凝视着桌上的银环,慢慢地接着道:“他从十六岁出道,闯荡江湖四十年,身经数百战,独创双环门,也算得上是威风了一世,现在留下来的,却只不过是这双银环而已。”
  葛停香道:“还有什么?”郭玉娘道:“仇恨!”
  葛停香皱了皱眉,脸色似也变了,他当然知道仇恨是多么可怕的事。
  郭玉娘道:“仇恨就象是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只要还有一点点儿留下来,留在人的心里,就总有一天会长出来的。”
  葛停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忽然冷笑,说道:“就算还有仇恨留下来,也已没有复仇的人。”
  郭玉娘阶质道:“一个都没有?”葛停香道:“没有!”
  郭玉娘又展平了那张已起皱的纸卷,道:“这些人呢?”
  葛停香道:“盛重、李千山、胡大刚、盛如兰,都已死在乱刀之下,王锐和杨麟也已经成了残废。”
  郭玉娘道:“残废的人,也一样可以报仇的。”
  葛停香道:“所以我并没有放过他们。”
  郭玉娘道:“你已派了人去追?”
  葛停香道:“我保证他们一定逃不了的。”
  郭玉娘又将这七个名字从头看了一遍:“还有萧少英呢?”
  葛停香又笑了笑,说道:“这个人根本就不能算是个人。”
  郭玉娘阶质道:“为什么?”
  葛停香道:“萧家本是陇西望族,家财亿万,富甲一方,但是不到三年,就全都被他败得精光了。”
  郭玉娘在听着,而且还在等着他再说一点。
  葛停香又道:“他本是盛天霸关山门的弟子,盛天霸对他的期望本来很高,但他却将盛夫人的珠宝都偷出来卖了,拿去酗酒宿娼。”
  郭玉娘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人的本事倒真不小。”
  葛停香大笑道:“这也算本事?”
  郭玉娘正色道:“当然算本事。”
  她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能在短短三年里,将亿万家财花光的人,世上又有几个?”
  这种人的确不多。
  “敢将盛天霸夫人的珠宝偷出来,拿去酗酒宿娼的人又有几个?这种人更少”
  郭玉娘道:“所以他做的这些事,别人非但做不出,也没有人敢做。”
  葛停香只有承认。
  郭玉娘道:“连这种事他都做得出,天下还有什么他做不出的事?”
  葛停香没有继续喝酒。只要—有值得思考的事,他就绝不喝酒,否则这双银环上只怕又多了道刻痕。他的人也许已埋葬在双环山庄后的乱石岗里。
  他沉思道:“你认为我应该提防他?”
  郭玉娘道:“我总认为世上有两种人是绝不能不提防的。”
  “哪两种人?”
  郭玉娘道:“一种是运气特别好的人,一种是胆子特别大的人。”
  葛停香巳记住了这句话。
  只要是有道理的话,他就绝不会忘记。
  郭玉娘道:“他自被盛天霸逐出门墙后,就已下落不明?”
  葛停香道:“这两年来,的确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只因为根本没有人想到要去找他。”
  郭玉娘道:“若是要找,能不能找得到?”
  葛停香笑了笑,道:“若是我真的要找,世上绝没有我找不到的
  他忽然高声呼唤:“葛新!”
  门外立刻有人应声:“在。”
  葛停香再吩咐:“叫王桐来。”
  王桐垂着手,站在葛停香面前,就好象随时都准备跪下来吻葛停香的脚。
  从来也没有人怀疑过他对葛停香的服从与忠心,也从来没有人能了解他的可怕。
  他是个非常沉默的人,很少开口,也很少笑,脸上总是带着种空洞冷漠的表情,一双手总是喜欢藏在衣袖里。
  他伸出手来的时候,通常只有两种目的:吃饭,杀人!
  在他这一生中,杀人几乎已变成是和吃饭同样重要的事。
  现在虽然已是深夜,但只要葛停香一声吩咐,不出片刻,他就出现在葛停香面前,而且永远都是绝对清醒着的。
  葛停香看着他,目中又不禁露出满意之色,就好象他看着郭玉娘时一样。
  假如他必须在这两人中选择一个,他选的一定不是郭玉娘。
  “你见过萧少英?”
  王桐点点头,双环门下的七大弟子,每一人他都见过。
  远在多年前,他已随时都在准备要这七个人的命!
  葛停香道:“你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桐道:“他不行。”
  “不行”这两个字经王桐嘴里说出来,并不能算是很坏的批评。
  盛重天天生神力,勇猛无敌,环上的刻痕,多达一百三十三条,其中大多都是武林一流高手,在双环门下的七大弟子中,位列第一。
  可是王桐对于他的批评,也只有两个了!
  “不行!”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他并没有看错,盛重天只出手五招,就已死在他手里!
  葛停香嘴角又露出微笑,发出了简短的命令:“去找他,带他回来!”
  王桐没有再说一个字,也没有再问任何问题。
  葛停香既然只要他去带这个人回来,那么这个人是死是活都已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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