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兄是说…”庞涓面现喜色。
????“邯郸国库,在下早已盘查清点,能搬动的这都放进棺木里了。”
????“多少?”庞涓压住喜悦。
????“金不下万镒,其他财富,也有一些,或可应对一时之困。”
????“好!”庞涓以拳击案,略略一顿,颜色又沉,“唉,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哪!”
????“先有这杯水再说。”张仪两眼盯过来,“真正挠庞兄之心的,并不是这个,庞兄可想听否?”
????“涓愿闻其详。”
????“是孙兄。”张仪敛住笑,“一局赢定的局,让凭空杀出的这个孙兄毁了。”
????“是啊!”庞涓不无沉重地喃出一声,牙关咬得咯嘣响。
????“就我观之,”张仪斜他一眼,“孙兄没有什么了不起。譬如此番救赵,孙兄所用计谋,叫避亢捣虚,不为新奇。其实庞兄早就料到了,现在想想,当初庞兄转攻邯郸,正是有力之击。如果庞兄那个辰光回援大梁,便是上了孙兄之套。孙兄之所以赢在桂陵,不是孙兄谋略高超,而是孙兄赢在暗处,庞兄未料到孙兄在齐,以为对阵的不过是田忌而已。若是庞兄晓得孙兄在齐,结果一定不是这般,相信庞兄会另有…”故意顿住。
????“是啊,”庞涓长叹一口气,“若是晓得孙兄在齐营,在下就不会走此险棋,在下就会调兵遗将,在自家的地皮上与他慢慢磨,耗死他!”
????“正是。”张仪竖起拇指,“再说,在鬼谷之时,就在下所知,庞兄总是胜孙兄一筹,从未落败于他。”
????“唉,”庞涓长出一叹,“彼一时也,此一时也。”
????“此言何解?”
????“不瞒张兄,真实而论,在山中之时,在下强于孙兄。出山之后,孙兄之谋,远胜在下矣。”
????“哦?”张仪睁大眼睛,“可有说否?”
????“因为孙兄得授其先祖孙武子的《孙子兵法》,而在下…唉!”庞涓再叹一声,沉重地摇头。
????“孙武子的兵法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张仪嘴角一撇,“谷中之时,在下听大师兄讲,庞兄早已得下《吴子兵法》。兵法在下不知,难道《吴子兵法》不敌《孙子兵法》么?不瞒庞兄,听先生说,《吴子兵法》与《孙子兵法》不分伯仲。在下一直好奇,如果吴起对阵孙武,又会如何?”
????“在下也曾好奇此问,”庞涓苦笑一声,应道,“只是,在下今日不作此想了。”
????“哦?”
????“因为孙膑得到《孙子兵法》全本,而在下…”庞涓迟疑一下,低下头去,“却未窥《吴子兵法》全貌啊!”
????“咦?”张仪明知故问,“这就奇了,在下明明听大师兄讲,先生将厚厚一册共四十八卷吴子兵书全都交给庞兄了呀!”
????“唉!”庞涓被逼无奈,只好长叹一声,将谷中先生授书之事略述一遍,道,“唉,也是在下图个省事,以为抄录一册,方便日后翻阅,细细领会,不料被那野猪叼走。也是在下多心,忧心先生再将此书传授孙兄,竟将原册扔下断崖,谎称被风吹落,本以为先生不再追究,谁料先生以为在下已将此书熟记于心,竟使师兄、师姐将散简全部捡回,一把火烧了。唉——”再三惋惜。
????“哎呀,”张仪故作惊讶,“庞兄,你怎不早说呢?这部兵法,在下倒是见过!”
????“啊?”庞涓大是惊怔,“此等隐秘之事,你如何得见?”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庞兄有所不知,那日大师兄与师姐各提一捆竹简回谷,途中恰好遇到在下与苏秦,在下问是何书,大师兄说,一本破书,不知让谁扔到山崖下了,师父一大早就让去捡,累得够呛呢。在下好奇,上前讨看,师姐不让,催走,大师兄见在下死缠烂打,就让在下瞄上几眼。”
????见张仪讲得滴水不漏,庞涓信服了,听他说到瞄过几眼,心里一动,顺口问道:“听闻张兄过目不忘,可否记得?”
????“记得,记得,”张仪甩下脑袋,“在下别无他能,也就这点本事了。”
????“那…”庞涓眼珠子一转,“张兄能否诵出一章,让在下开开眼界?”
????“不知庞兄想听何章?”
????“就第一章吧。”
????“庞兄请听,”张仪微微闭目,顺口吟道,“吴起儒服,以兵机见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军旅之事。起曰,臣以见占隐,以往察来,主君何言与心违?今君四时,使斩离皮革,掩以朱漆,画以丹青,烁以犀象。冬日衣之则不温,夏日衣之则不凉;为长戟二丈四尺,短戟一丈二尺,革车掩户,缦轮笼毂,观之于目则不丽,乘之以田则不轻。不识主君安用此也?若以备进战退守,而不求能用者,譬犹伏鸡之搏狸,乳犬之犯虎,虽有斗心,随之死矣!昔承桑氏之君,修德废武,以灭其国;有扈氏之君,恃众好勇,以丧其社稷。明主鉴兹,必内修文德,外治武备。故当进而不进,无逮于义也;僵尸而哀之,无逮于仁也。于是文侯身自布席,夫人捧觞,醮吴起于庙,立为大将,守西河。与诸侯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余则钧解。辟土四面,拓地千里,皆起之功也…”
????“正是,正是。”见张仪诵得一字无差,庞涓大是惊奇,连赞几声,急急问道,“敢问张兄,吴子兵书一共四十八章,张兄能否全部记诵?”
????“都是陈年往事了,能否全部记诵,在下倒是不敢担保。庞兄可拿酒来,待在下喝个半醉,不定就能诵出了。”张仪卖个关子。
????庞涓二话不说,喝叫庞葱端上酒肴。半坛酒下肚,张仪豪气生出,接过朱笔,趁酒兴将四十八章一气写出二十四章,推说累了,回府睡过一宿,复来庞府,又喝半坛,将后面二十四章悉数写出。张仪所写是庞涓比照原文一字不落抄写下来的,且是全文,而庞涓所藏只有前六章,且是他自己事后忆起的。庞涓对自己的记忆力本就不很自信,一直怀疑这六章与原文有出入,今日得见原貌,渐渐忆起当年所抄时的感觉,唏嘘叹喟不已,连呼快哉。
????张仪一边写,庞涓一边读,张仪写完,庞涓也就读毕了,由衷拱手赞道:“张兄真乃奇才也,相隔如此久远,竟能诵得分毫不差,实让在下叹服!”
????“呵呵呵呵,庞兄这已读到全本,当可与孙兄一决高下了。”
????“诚吾愿也。”庞涓拳头握紧,晃几晃道,“不瞒张兄,在下平生只此一愿,就是成为天下第一兵家。不想先生暗将孙武子兵书授予孙兄,让在下心生块垒。有此书在,在下这就重整武卒,与孙兄见个真章!”
????“庞兄定能胜出!”张仪赞他一句,接道,“在谷中之时,在下依稀记得孙兄讲过一句话,说是他先祖兵书上的,大意是,‘上兵之法,在于不战而屈人之兵。’在下窃以为是。齐国之事,在下已有不战而屈人之策,庞兄或可不必在疆场厮杀呢。”
????“这倒不爽了。不过,”庞涓略顿一下,倾身问道,“敢问张兄是何妙策?”
????张仪耳语。
????庞涓长吸一口气,握拳道:“好一个张兄,你这叫杀人不见血啊!”
????齐国营帐里,先因襄陵失利、后因走脱庞涓而被田忌连降三级贬为偏将军的牟辛,与几个此时军阶皆高于他的心腹爱将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酒喝多了,舌头就管不住了,牟辛借着酒兴,大发牢骚,说田忌与邹相有私怨,今朝是借伐魏之机公报私怨,等等。并说活捉庞涓是多大的功劳,自己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之所以避让,是战马受惊,所有部众皆可作证。牟辛越闷越喝,越喝越说,越说越闷,到后来干脆将邹、田二府多年来明争暗斗的老底一窝儿全端出来,听得几个心腹心惊肉跳。
????几人正自发泄,忽听“嗖”的一声,一箭飞来,直插在立帐的一根木柱上。
????隔帐有耳!
????所有人的醉意全都吓醒了,几个部将摇摇晃晃地追出帐门,却连鬼影子也未见到。再回帐中,惊见吓傻了的牟辛仍旧对着那支飞箭发呆。一员部将赶上去,拔下箭,感觉异样,再看箭头竟有机关,扭开一看,里面绑有一团丝绢,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字迹,那将军却不识字,凝眉看一会儿,道:“将军快看,上面是字!”
????牟辛这也醒过酒来,审看一时,二目忽地睁得溜圆,一颗激动之心压不住阵阵狂跳。
????“将军,所写何事?”捡信之人看出异常,急切问道。?
?“呵呵呵,不是大事,不过是笔生意。”牟辛将信函小心翼翼地袖入囊中,起身拱道,“诸位兄弟,在下有桩紧事,这要赶往临淄,田将军若是问起,烦请诸位支应一二。”
????牟辛当下带上三匹快马,轮番骑乘,连夜驰奔临淄,进得相府,长叫一声“主公”,哭倒于邹忌脚下。
????“牟将军,”邹忌长叹一声,将他缓缓扶起,“犬子之事,老朽已然知情,还要感谢将军呢!”
????“主公请看!”牟辛收住哭,从袖囊中摸出密函,双手奉上。
????邹忌接过,启开阅毕,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一晃,不由自主地打个趔趄。
????因为此书不是写给别个,而是写给齐将田忌;署名之人,是闻名列国的公孙衍。
????书曰:
????子期兄台亲启,
????前函悉知,襄陵城南二十里外桦林套索已备,专候野驹。在下已约郑兄于明日申时引驹入套,必除此驹以快吾兄。在下所重,在义不在利,酬金云云,不足挂齿。
????犀首顿首。
????“子期,犀首!”邹忌稳住身子,一字一顿,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
????子期是田忌的字,犀首则是公孙衍的绰号。
????“主公,”牟辛已站起来,恨道,“令公子是被田忌那厮活活害死的!”
????“我…我…我那受到陷害的昊儿呀!”邹忌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主公,”牟辛不失时机地添油加柴,声泪俱下,“令公子受人陷害,末将浑身是口也解释不清,眼睁睁地看着令公子他…他被田忌那厮送往断头台呀,我的主公啊。如果不是此信,末将…”哭绝于地。
????邹忌伤悲一时,猛地想起什么,擦去泪水,将公孙衍的密信小心翼翼地放到案前,反复验看,忽又记起公孙衍在为秦相时向齐国发过国书,让人寻出相府所存副本,反复查验,字体果是一般无二,眼前之函,是公孙衍手书无疑。
????邹忌再无疑虑,载牟辛径入信宫,当殿号啕大哭。书旗小说网,m/
????“邹爱卿,”见老相国哭得这般伤感,威王大是惊愕,“你这是为何?”
????邹忌也不解释,悲泣一阵,将随身携带的包裹置于威王面前,泣拜于地,道:“我王慈爱,臣邹忌祈请我王,念及老臣效忠齐室多年之情,将此相印收回,另授圣贤。”
????“这这这,”威王越发糊涂了,“邹爱卿呀,你这般说辞,究底是为何事?”
????“回禀我王,”邹忌哽咽道,“不是臣不想尽忠,是臣…不敢再尽忠呀。有人处心积虑,设计害死臣之孤子,下一步,必是设计老臣。臣…五十有六,尚有数年阳寿,祈请我王收回印授,准允老臣回乡颐养天年,留个全尸吧!”
????“邹爱卿,”威王听出名堂,正色道,“你且起来,有话慢慢说!”
????邹忌从袖中掏出密函,双手呈上,道:“臣之委屈,尽在此函了。”
????威王接过信函,眯眼审看,面色渐渐收紧,良久,转对内宰:“召御史!”
????御史至,威王将密函交给御史,道:“验看真伪!”
????御史持函而去,足足过有半个时辰,复入禀道:“臣已验看,与公孙衍手迹一般无二。”言讫,递上几年前收存的秦国国书正本,双手奉上。
????威王略略摆手,道:“你验过就是,寡人就不看了。”转对邹忌,“邹爱卿,你且讲讲,此函由何而来?”
????邹忌让内宰传进牟辛。
????牟辛进殿,和泪奏道:“此番伐魏,我王念末将忠勇,使末将主将左军。末将既领左军,就当有权任用先锋之将。末将试过邹昊才具,见其文武双全,兵法韬略不在末将之下,是以破格任之,且也具表报入中军大帐。大军入宋,田将军屯于定陶,使末将引左军围攻襄陵。魏强兵皆在赵地,襄陵虚弱,末将欲一举下之,田将军不许,令末将围而不攻,只可在城下挑战,置疑兵于城外林中。臣虽不解,仍依命布置疑兵于城外,使先锋于城下挑战。接连数日,魏龟缩不出。至第三日,郑克突然冲出,二话不说,便与邹将军接战,却不敌邹将军神勇,落荒败走。邹将军引军追击,不想却入公孙衍圈套,末将闻报,感觉有诈,急急引兵救援,却是迟了,远远望到邹将军身陷重围,仍在浴血奋战。末将引军杀入,不顾一切地救出邹将军,因对敌情不明,未敢恋战,返身回营,岂料至营不久,田将军就赶到了,二话不讲,将一身疲惫、尚在帐中休息的邹将军绳捆索绑,押入定陶大帐。末将闻讯后疾驰定陶,恰好看到邹将军被刀斧手推出帐外,押往辕门外面斩首。末将不顾一切,入帐禀情,田忌不听不说,反将过错推在末将身上,说是末将擅用先锋,酿下大错,发令斩杀末将,幸有军师孙膑为末将求情,田忌不好逞强,方才作罢,但当场免掉末将的右军主将之位,末将遭贬,受辱迄今…”
????齐威王听毕,吩咐御史拿来田忌战报,详细阅读,见时间、地点、事件、细节等皆与牟辛所言吻合,不过是解释角度完全不同。
????面对铁证,威王信服了。威王洞晓田、邹二人不和,只未料到田忌竟敢胆大如此,不惜拿六千远征将士的生命以泄私怨,一时气得嘴唇哆嗦,好生安抚过邹忌,着内宰诏令田忌即刻返回临淄,入宫请罪。
????田忌为齐国远征三军主将、朝廷重臣,循旨查办的非当政太子莫属。接到诏令,辟疆震惊,紧急召请由漳水会盟后回宫复命的田婴谋议。
????“启禀殿下,”田婴思忖良久,禀道,“臣以为,此事疑点颇多。身为副将,臣几乎参与所有决策。襄陵为魏国必守之地,是以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对其围而不攻是孙军师远谋,旨在减少损耗,安抚宋人,迫魏王召回庞涓,非为攻坚掠城,与魏决战于襄陵。就谋略而言,堪称上策。田将军发令时,臣亦在场,是牟辛率先请命,非田将军蓄意谋害。田将军为将,脾气刚直,用兵谨慎,爱兵如子,断不会为泄私愤而视六千将士如芥草。何况田将军蒙辱十年,终得机会决战雪耻,怎可能未战而先故意损兵?再说,邹公子从军,被牟辛破格用为左军先锋,理当上报中军,莫说是主将,臣身为副将,事前也是一无所知。臣与主将都是在出事之后,方知邹昊是相国令郎。既然不知,谈何蓄意?”
????“是哩,”辟疆一脸沉郁,二目盯在威王一并转来的所谓铁证上,“可御史验实,此书确为公孙衍手迹。爱卿所言,皆是推证,此书却是实物。若是坐实,田忌将是死罪。齐无田忌,辟疆不感设想!”
????“臣还想到一个疑点,”田婴没有就手迹证伪,继续从逻辑上开脱,“围困邹昊,臣得知是公孙衍所谋,即使人访查此人,据可靠探报,公孙衍自秦返魏后,一直在大梁郊野躬耕,并无一日出仕,此番到襄陵助郑克,当是私人意愿,非魏主任命。公孙衍与郑克或有联络,与田将军则无可能,一则二人向无交往,田将军纵使通敌,也当是联络郑克,不可能联络公孙衍,且他也不可能晓得公孙衍会突然出现在襄陵。”
????“爱卿所言甚是,”辟疆深以为然,思虑有顷,道,“只是,天底之下,凡事皆有可能。既为暗通,就非寻常推断所能结案。”略顿一下,决然道,“烦请爱卿走阿邑一趟,请田将军回宫协查。事不查不明,理不辩不直,是不?”
????“臣受命。”田婴接过旨令,当日启程,不消数日即到阿邑中军,径投孙膑帐中,将此事并公孙衍手迹略述一遍。
????“唉,”孙膑听毕,长叹一声,指向自己双膝,“在下这双膝盖,就是被一封伪书挖掉的!”
????“军师是说,这封信是庞涓伪造?”田婴略怔。
????“是也好,不是也好,事情已经出来了。”
????“以军师之见,该当如何是好?”
????“晓谕田将军吧,他当知情才是。”
????田婴赶到田忌帐中,将此案和盘讲出。
????不待听毕,田忌咬牙切齿,震几恨道:“牟辛小人,邹忌奸贼,害我六千将士性命不说,这又行此下作之计,陷害在下,看我引兵杀回临淄,宰掉牟辛,与邹忌老贼算算总账!”
????田婴晓得田忌是一时气话,待其气过,劝勉一番,让他暂且回宫,向威王解释清楚。田忌略略一想,道:“回宫不难,只是眼前尚有些许军务,待在下料理数日,即回宫去,与牟辛奸徒、邹忌老贼对簿公堂,看我不生吞活剥了他们!”
????夜色朦胧,隔墙有耳,二人这番对话早被黑衣人听个分明,连夜密报牟辛,邹忌持之再闹雪宫,威王震怒了,不问情由,使内宰带诏命驰奔阿邑。邹忌不放心,命公孙闬陪同前往。一行人驰至三军大帐,内宰宣旨,解除田忌主将职分,收走三军主将印绶,改任田婴为主将,押解逆贼田忌回宫治罪。
????堂堂三军主将于一夕之间被打入囚车,押送临淄,整个军营沸腾了。部分田忌心腹卫士惊闻噩讯,不顾一切地追出辕门,将已行出数里的囚车强行拦截,劫回中军大帐,跪在帐外,向新任主将田婴求情。内宰以为军士哗变,惶急之下,严词责令田婴弹压。
????看到不满的将士越聚越多,田婴不便用强,好言劝止,返回帐中,对内宰道:“这一闹腾,时已晚矣,宰公莫如明日辰时启程,由末将亲往押送,妥否?”
????内宰看向公孙闬。
????公孙闬晓得众怒难犯,看看天色,道:“如此甚好。”
????是夜,田婴急至孙膑帐中,紧急谋议。
????“事既至此,”孙膑思忖良久,道,“田将军就不宜回宫了。”
????“这…”田婴迟疑一下,道,“若不回去,既不是坐实罪名了?”
????“既为外人栽赃,坐实也好,不坐实也好,大王盛怒之下,必失判断。邹相国有丧子之痛,或失理智。更何况他们证据在手,田将军有口莫辩,若是回宫,也将是凶多吉少。”
????“如此,奈何?”
????“走人。”
????“走人?如何走?”
????“可使今日截拦囚车之卒劫走将军,逃离此地,暂往他处避祸。待时过境迁,自有真相大白之日。那时,我等再向君上禀明实情,由君上为将军正名。”
????“谨听军师。”
????是夜,闹事部卒砸开囚车,与田忌一道出奔。田婴将治军不严之责全部揽下,具报请罪。
????漳水盟会,魏人如约撤走,赵雍率领逾十万赵人重返邯郸,面对魏人留下的满目疮痍及洗劫一空的库房,全力以赴于复兴家园的事务之中。
????百废待兴,苏秦早出晚归,奔波于外,这日于掌灯时分,才不无疲惫地回到府中。
????秋果迎出来,为他宽衣解带,引入浴房,伺候他美美地泡了个热水澡,摆酒弄盏,端出几道亲手炒出的菜肴。许是疲累,许是着凉了,苏秦望着食案,迟迟没有动箸。
????“先生,”秋果眼巴巴地望着他,泪水流出,“秋果…晓得不好吃的,一大早就到市集买鱼买肉,可…走遍市集,莫说是肉铺了,连寻常菜蔬也少得可怜,质次量少,价格还高得离谱,比我们出城前贵出不知多少,果儿…”以袖子揉眼。
????秋果是作为苏秦义女身份入住相府的,然而,自从在认亲拜礼上当亲父之面叫过苏秦一声义父之外,无论人前人后,秋果再没叫过,早晚见面,只称先生。
????“果儿,”苏秦做出个笑脸,随口解释,“为父已在宫中吃过了,大王赐给为父许多好吃的呢,鱼呀肉呀,摆了满满一大案,撑得为父呀…”做个怪脸。
????“你骗人!”秋果到他跟前,在他头上、身上连嗅几下,“要是吃过,怎就不见一丁点儿腥味呢?”
????“呵呵呵,”苏秦指指她的心口,冲她笑道,“你呀,怎就不会拐个弯儿呢?纵有多少腥味,也都冲进你烧的一大盆子热水里了。”
????“瞧我笨哩。”秋果这也记起他刚泡过澡,木讷一笑,又要说话,有脚步传来,急迎出去,见是家宰袁豹。
????“主公,”袁豹禀道,“有客人求见,我安排在候客厅了。”
????“有请!”苏秦刚说一句,觉得不妥,起身迎出,赫然看到候在那儿的竟是鬼谷里的童子大师兄,既惊且喜,拱手道,“大师兄,没想到是您!”
????童子却没回礼,只是笑笑,指肚皮道:“相国大人,快赏点儿吃的,大师兄饿了!”
????“大师兄快请!”苏秦拱手礼让。
????童子真正饿了,在食案前不由分说,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尽饱,摸出一个锦囊交给苏秦,道:“师弟,这是蝉儿姐捎给你的,要你夜半开启。”
????听闻是玉蝉儿所捎,苏秦心里打战,因不知何物,又让他夜半开启,实在不好拒绝,只得双手接过,纳入袖中,拱手道:“请大师兄转告师姐,苏秦这厢厚谢了!”
????童子也无二话,起身辞别。苏秦挽留不住,只得送至府外,看着他隐没入暗黑里,唏嘘再三,返回府中。
????秋果也已收拾过厅堂,点上香,摆开琴,依往常惯例,舒袖弹奏。
????苏秦闭目倾听一曲,笑道:“果儿,夜深了,你且歇息吧。为父…也是累了。”
????“先生,”秋果将琴推到一侧,侧脸问道,“果儿有一事不明。方才那人远比先生年轻,先生何以叫他师兄?”
????苏秦本已起身,这又复坐下来,给她讲起鬼谷诸事,讲述大师兄称呼的由来及大师兄如何引带他们四人在谷中修道的事。
????“蝉儿姐呢?”秋果紧盯他,追问道,“她又是谁?”
????“她呀,”苏秦欠欠身子,“她是我们几个的师姐。”
????秋果按住他的肩膀:“那个蝉儿姐定是欢喜先生了?”
????苏秦白她一眼,嗔怪道:“蝉儿姐是为父师姐,你该叫她阿姨才是,小辈不可乱讲。”
????“什么师姐?”秋果抿紧嘴唇,“哪有师姐千里捎物,还让师弟夜半开启之理?”
????苏秦语塞,脸涨一时,忽地起身,大步走向卧寝,边走边道:“你个女孩儿家,甭想多了,快睡去吧!”
????“偏不,”秋果紧追上来,噘嘴道,“今宵果儿就睡先生房里,就睡先生榻上,一直候到夜半,看先生是哪能个开启香囊哩!”
????“果儿,”苏秦见她真的一直跟到房内,顿住脚,推她出门,道,“女娃儿家说出此话,羞也不羞?快去,如若不然,为父这就叫袁豹把你拖走!”
????“不走,不走,我偏不走!”秋果死死抓牢门把,出泪赌气道,“除非先生给我看看那个女的千里捎来的是啥宝物!”
????“好了好了,”苏秦换作笑脸,“果儿乖些,为父明日一定让你看这香囊。今儿疲累,为父这要好好歇息一宵。”
????苏秦好言抚慰,连哄带推地将她赶出门去,顺势闩上房门,听她哽咽着走远,方才返身躺下。候至夜半,苏秦翻身坐起,点灯启囊,见是一粒深褐药丸,旁有一绢,附写文字,果是玉蝉儿的娟秀笔迹。
????苏秦仔细阅毕,吸口长气,将绢帛烧掉,吹散灰烬,出门上趟茅房,返身沉沉睡去。
????天色灰明,一直念着玉蝉儿锦囊的秋果匆匆来到苏秦卧处,轻轻推门,见门并未闩,蹑手蹑脚地摸进。卧榻上,苏秦睡得正香。秋果站在榻前,就着从窗棂间透进来的晨光,深情地凝视苏秦——这个于她而言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怨也不是的男人,这个她既想融入又想摆脱的男人,这个命运送给自己,却又无情地将他从自己身边剥离的男人,这个自己曾经有恩于他、眼下却又不得不愧对于他的男人——眼角淌出泪花。
????苏秦似在做梦,嘴巴咂吧几下,翻身再睡。
????秋果意外注意到,他裸露的胸脯上挂着一只金蝉儿。
????想到昨夜来人所讲的那个蝉儿姐,秋果醋心再起,四处翻找,见仍在苏秦的袖囊中,悄悄取出,见囊已开启,里面别无他物,只有一粒药丸。
????秋果怔了。沉思良久,秋果将药丸原样放回。
????将近午时,飞刀邹引木华入府,见秋果也在,借故带她出去。
????秋果出,木华掏出一囊,是姬雪的,里面别无他物,只有一个绣品,绣的是一幅画,画中,一只纤纤玉手正在抚摸一片圆润、饱胀的肚皮。顺着那手,苏秦似乎看到了一张洋溢了无上幸福的俏丽容颜。
????见姬雪表达得如此直白,几乎是无所顾忌了,苏秦心里一颤,悄声道:“木兄,公主可好?”
????“一切安好。”木华应道。
????“蓟宫可有惊扰?”
????“眼下没有。公主托人请到一个女巫,说是为先君做法,将后院列为禁地,除身边人外,任何人不得擅入。蓟宫也似把此地忘了,并无一人过问。”
????“木兄,”苏秦紧盯住他,叮嘱道,“于在下而言,公主安危,就如天大啊!”
????“主公放心,”木华郑重点头,“邯郸诸事已毕,屈将师父已经赶赴燕地,日夜守护。有师父在,相信不会有事。”
????苏秦吁出一口气,正与木华说话,飞刀邹复进,身边又跟一人,竟是木实。
????木实也出一囊,里面是孙膑的亲笔密函。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对孪生兄弟就如同事先商量过似的,从不同方向赶来,带来天底下苏秦最关心的两个人最关键的信息,一喜一忧,一生一死,且前后脚之间顶多不过一炷香辰光。
????读完孙膑书信,苏秦下意识地摸向袋中,见那香囊依在,悄问木实道:“军师可好?”
????“眼下还好。”木实应道,“受到陷害的是田将军,不是军师。齐王使人将田将军拿下,押入囚车了,是军师说服田婴大人放走田将军的。”
????“田将军避往何处了?”
????“过宋入楚,可能前往宛城。田将军与楚国景翠有交,说是投奔他去。”
????“如此甚好。”苏秦写就一信,掏出袖中锦囊,核实药丸,见确实无误,将信一并装入,缝合结实,递与木实,“你这就赶赴阿邑,将此囊亲手呈与孙膑。”
????田忌出奔,田婴弹压不住,军营里整日乱糟糟的。好在战事已经终结,魏国边境也无反复,田婴奏请齐王解散五都之军,得到恩准。来自五都的将士们无不归心似箭,皆在忙活打点行装,阿邑郊外,各军营帐尽皆繁忙。
????木实拿着中军大帐特别颁发的细作通行令牌,轻而易举地进入辕门,趁夜色来到孙膑营帐,并无引起注意。孙膑认出是木实,借故支走侍从。木实撕破褐衣,出夹层香囊,呈上。孙膑拆开,摸出一帛,上面是他所熟悉的苏秦手笔,开头一句是“孙兄敬启”,接后写道:“惊闻田将军遭遇,弟心甚恸。得知孙兄无恙,弟心略慰。昨日黄昏,大师兄亲赴弟舍,捎来师姐香囊,囊中为先生赠兄之物,是为死丸,兄可服之,三个时辰后发作,死一月自醒。兄之后事,自有在下料理。切切,弟秦敬拜。”
????孙膑阅毕,看向木实,问道:“苏相国可好?”
????木实点头。
????“转禀相国,就说在下这里谢他了。”孙膑拱手谢过,摸出药丸塞入口中,和水吞下,将书信连同锦囊一并烧掉,冲木实微微一笑,“木实兄弟,在下就不留你了。”
????木实跪下,冲他叩首三次,起身离开,隐没于暗夜中。
????翌日晨起,侍从进帐,欲侍候孙膑洗梳,发现他呼吸急促,在榻上昏迷不醒,急报田婴。
????田婴赶至,召来多名军医诊看,皆不知所患何病。眼见孙膑病情加重,气息有进无出,面色苍白,脉搏玄细,心跳越来越缓,一切征象皆是凶多吉少,田婴不敢怠慢,使快马报奏威王,同时捎口信给瑞梅,告之孙膑病情。
????威王闻报大惊,旨令御医驰往救治。将要临产的瑞梅惊闻噩耗,顾不得肚子,登上辎车赶往阿邑。路上颠簸,加之心中忧急,瑞梅终于顶不住了,于济水岸边的历下邑羊水破出。随车跟着产婆,更有御医同行,瑞梅又是二胎,生产过程还算顺利,早产一子。
????产后虚弱,御医吩咐她暂于历下邑安歇,待稍作恢复后赶赴阿邑。瑞梅死活不肯,定要随御医赶到孙膑身边。
????众人紧赶慢赶,到达军营时,却是迟了,孙膑已于日前咽气。瑞梅伤悲,怀抱孙膑躯体哭得几番气绝,幸有御医在侧,好歹救过性命。
????救赵两大功臣,不足一月,一个出奔,一个病死,五都军卒无不悲伤。部分已在归程的将士们,竟又折回,缟衣麻裳,为孙膑尽礼。
????瑞梅不堪身心两番折腾,终于病倒了。
????“嫂夫人,”田婴探望瑞梅,临别时征询道,“军师已经入殓,归葬何处,嫂夫人可有意愿?”
????“谢将军费心!”瑞梅泪出,“孙膑归葬何处,妇人不敢做主,在这天底下,知孙膑者,莫过于苏秦,烦请将军请苏秦来,如何治丧,归葬何处,瑞梅皆听苏秦。”
????“若是此说,嫂夫人尽可放心,”田婴应道,“五日之间,田婴已发快马前往邯郸,若无意外,苏秦这辰光想是已在途中了。”
????果不其然,又过两日,苏秦赶至,伏在孙膑灵柩前,哭了个真正伤心。
????田婴再问葬地,苏秦应道:“叶落归根。孙兄祖地、家庙皆在甄邑,我等将孙兄归葬于祖地,或遂孙兄之愿。”
????“谨听苏大人。”田婴吩咐起柩,同时将一应葬礼安排奏报齐宫。
????军乐队奏响哀乐。三十二名将军分作四班,每班八人,轮换抬柩,愈万将士尽皆缟素,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径投甄邑,将孙膑之柩葬于祖地。
????之后数日,威王诏令亦至,追封孙膑为定国君,食甄邑千户,另拨款百金,修缮孙家祖庙并祖地,立碑造祠追记。
????因有无处不在的黑雕,张仪几乎是第一时间得到孙膑的死讯,几乎惊得呆了。
????“我鼻孔里的每一根鼻毛也不信!”庞涓冷笑一声,耸耸肩道,“不瞒张兄,孙膑这套把戏玩多了。不是在下亏说他,孙兄没有下限,当年他装疯卖傻,连屎都抓起来朝嘴里塞,我可怜他,照顾他,可他呢,这你全都看个明白,由头至尾,是在骗我。这骗过在下,又来骗你张兄了!”
????“生就是生,死就是死,焉能骗人?”张仪责他一句,长叹道,“庞兄呀,无论如何,你我四人是一门子里出来的,战归战,斗归斗,鬼谷数年,一个锅里搅勺把,一块草坪争短长,这份情谊,任什么也割舍不掉。在下相信孙兄之死是真的,他怕是顶不住了。一条残躯,千里奔波,这又呕心沥血,与庞兄斗智斗勇,加之田忌遭遇,想是孙兄他…”
????“有了,”庞涓眼珠子连转几转,“听张兄这讲,孙兄已经娶下瑞梅公主,育出一女一子,这倒是好。在下使庞葱护送夫人瑞莲前往甄邑探访,一则安抚她姐,二则代我等吊唁孙兄,顺便探个实情,岂不是好!”
????“就依庞兄!”
????孙膑灵柩入土未及七日,庞葱已与瑞莲一行赶到,负责治丧的苏秦早已洞晓,将一切安排得漏水无缝,放任庞葱,让他可以随处转悠,任人打探。一直被蒙在鼓里的瑞梅更是真心伤悲,见到娘家妹妹,泪水便如断线的珠子,呜呜咽咽,再次哭个气绝。
????庞葱转悠数日,验看陵墓与齐王诏封,察言观色,四处探问,从各路得到的讯息汇总一处,结论指向一个:孙膑是真的死了。
????甄邑地小偏僻,做什么都不方便。瑞莲在大梁住惯了,不过数日,决计回梁。
????“阿姐呀,”瑞莲含泪对瑞梅道,“孙膑走了,阿姐的心愿也当了了。此地偏狭,阿姐带着两个孩子,尤其是这个尚未足月的小外甥,会有诸多不便。阿妹这想,阿姐这就与我回大梁,依旧住在申阿哥府上。有申阿哥在,阿妹也觉放心些。再说,阿妹早晚得空,也好去望望阿姐。庞涓欢喜孩子,必会善待两个外甥,尤其是这个小外甥,待他长大,我就让庞涓教他兵法,没准儿又是一个将军呢!”
????“谢阿妹好意!”瑞梅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阿姐既已嫁入孙门,生是孙家的,死也是孙家的。孙家祖邑就在此地,齐王善待我家,这又封户一千,够我一家吃用了。再说,孙膑尸骨未寒,仍旧孤零零地躺在地下的棺木里,你让阿姐…”呜呜咽咽,再次哽咽起来。
????瑞莲晓得瑞梅秉性,嗟叹几声,依依惜别。
????甄邑离大梁不过三百余里,瑞莲一行不消数日就已赶回,详细禀报一毕,庞涓始信孙膑真死了,长长吁出一口气,却又不免失落,心中渐起知音不在之憾、惺惺相惜之疼。
????是夜,庞府后花园中,孙膑当年居住并诈疯的那个小院子被装饰为孙膑灵堂,庞府男女老幼尽衣缟素,巫师作法,哀乐声声。庞涓悲从中来,放声长哭。
????庞涓哭得正悲,张仪赶至,二人坐在孙膑灵前,摆满一案菜肴并四只酒爵,抱来一坛老酒,一边喝酒舒闷,一边回忆往昔。借着酒兴,庞涓如数家珍般叨唠旧事,讲他如何在一个酒肆里解脱孙膑窘境,孙膑如何舍命助他,又如何随他回乡救父,如何中陈轸圈套,二人如何受困于狱,如何得白虎解救,等等,尽是孙膑对他的种种之好,满口感恩之语,竟无一句怨辞。
????张仪听得伤感,半晌方才叹喟:“今天在下算是看到真正的庞兄了!”
????“唉,张兄啊,”庞涓亦出一声叹喟,“在此世上,知我、惜我的,莫过于孙兄;知孙兄的,也莫过于在下了。昔年在下听闻伯牙与子期趣事,引为笑谈,今日方知,知音难觅。在下与孙兄并世而存,既是对手,又是知音,本该相得益彰、各自成就一番功业才是,岂料…大业未成,知音却失,叫在下如何不感伤啊!”
????想到自己与苏秦,张仪亦是唏嘘再三,悲从中来,与庞涓把酒论盏,双双喝个死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