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笑什么?"安德烈停下优雅的刀叉姿势问我。
我不知道我在笑。我说:"你同事的女朋友,或者他们的妻子也有对食物过敏的?"
第44节:无出路咖啡馆(44)
"当然,"他说,"我有一个女同事,我们背后叫她波拉克公主,①(即美国人对波兰人的俚称,有不敬之意。)她对绝大部分食品都过敏,一块儿出去吃饭,她就点个蔬菜沙拉。她父母阔得要死,为她从小各种过敏付很高的医疗保险。有几次她过敏过得要叫救护车!所以你要对什么过敏,千万别强迫自己吃。"
我心想:我大概只对价钱昂贵的东西过敏。
我心里有些愧:安德烈多么把我的一切当回事。我伸过手去,握住他搁在桌面上的手。他的夹克搭在我俩之间的一把椅子上,口袋里插着今天的报纸。他一份报通常读三部分:时事头版,运动版和幽默漫画。他读到精彩的幽默故事,会打长途电话讲给我听。我想我和他已如此知己知彼。他的手反扑了,手指用力握住我的手;我们的手指编织在一起,越编越密。所有的麻烦--便衣福茨给我的麻烦,都很值得。在这一刻,一切都很值。
"你在想什么?"他问。
"没在想什么。"我笑一下。
"那你没在想什么?"他笑起来真明亮,"把你没想的告诉我吧。"
我笑着避开他。
"你肯定想告诉我什么事。"他说。
"没事。"
"我就喜欢听你的'没事',快把你的'没事'讲给我听。"
我看着他。他善良的用心我全懂。他不想把我们的见面一开头就弄得沉重。我缩回手,用餐刀削下一层雕塑般精美的奶油,涂在华夫饼上。它的表层有一个个方形的小孔,我尽量让每个小小凹处都填上奶油。烤出一层焦黄的饼一接触奶油便立刻发出折磨人的香气。奶油在迅速溶化,我却仍不慌着下刀。熬得滚热的枫树糖浆从容器里浇出一根棕色透明的线,线的一端坠入华夫饼的方形凹处。棕红和奶白渐渐溶为一体。对一个饥饿的人来说,没有比这奶油和糖浆的颜色更赏心悦目的东西了。我尽量矜持,尽量不露痕迹地咽下一大口一大口的涎水。从昨天中午到现在,我是第一次进食,似乎咀嚼和吞咽这套动作都已生疏,第一口吞咽在我食道划下伤口般清晰的轨迹。过分的饥饿使丰富的早餐不那么美味,有些残酷。丰富而残酷的早餐划开一条界线,一边是我清贫的留学生日子,另一边是未来外交官妻子的丰足。
安德烈说:"我订了星期日晚上的芭蕾票。劳拉和我们一块儿去。她主动提出陪你去买衣服。"
"买衣服?"
"我想你肯定没带着看芭蕾的衣服。"
"劳拉是谁?"
"就是我刚才说的'波拉克公主'。她人不错,志愿陪任何女朋友买衣服,志愿为你设计。"
我想,两种日子的悬殊就是我食道里这条微痛,创伤如此新鲜。
他说:"你好像不饿?"
"还好。"
"我记得你最爱吃华夫饼!"他说。
优秀的未婚夫总是必须替他们心爱的女人记住她们的最爱和过敏,安德烈是个没得挑的未婚夫。
"我不能和你们一块儿看芭蕾。"
第45节:无出路咖啡馆(45)
"你不是星期一没课吗?"
"理查·福茨跟我约了星期一上午十点谈话。"
"取消它。在他办公室的留言机上留言,让他改个时间跟你谈话。"
"是审讯,安德烈。"
"取消它,管它是什么。难道正常生活要给非正常事务让位?"
"正常生活什么时候敢不给非正常事务让位?"我说。
他考虑了一瞬,说:"嗯,你是对的。这些人很烦,怪不得好莱坞的电影都把他们当反派。我发现他们很乐意当反派。"
侍应生过来为我添水,兑热咖啡。我们的话马上停住。侍应生意识到插在了我们一句私房话中间,手脚立刻加快,嘴里低声说着"对不起"。我看着侍应生的背影说:"别那么大声地讲FBI的坏话。"
"他不懂中文。不过你刚才说的FBI,他肯定懂。"
"你又把FBI重复了一遍。"
安德烈和我一块儿笑出声来,那传应生猛地回过头,一见他回头,我俩更笑得响亮。我百分之九十的时间传应别人,好不容易同这墨西哥愣小子调个位置。
跟安德烈在一块儿多好!好得让我想到那句咒语--"好景不长"。
安德烈用叉子的齿刺破了他盘子里的煎蛋。让蛋黄流出来。他绝不用蛋黄这类益处不大的东西塞满他的胃。他甚至把火腿上的脂肪一刀一刀割下来。假如换一个人像他这么干,我一定请他把蛋黄留给我。假如把安德烈换成里昂的话。可里昂大概不舍得丢弃一只煎蛋的一半。
"假如理查·福茨问我是什么原因要取消约会呢?"
"很简单,你和我去看芭蕾。"
"那不就暴露了?我们俩见了面……"
"是见了面,不见面怎么进行正式罗曼史?"安德烈一乐。
这时餐厅里已有了几位顾客。一个黑姑娘夹着她的孩子走到我们旁边的一桌,她抱孩子的抱法很轻松也很随便,让孩子面孔朝外地坐在她稍稍斜伸出去的胯上,她只需一条胳膊提在他腋下。她对我们笑笑,问了早安,然后坐下来。
我说:"他们会以为我们攻守同盟。"
"我们不见面就不能攻守同盟了?"他一手持刀一手持叉向两边一摊。
黑姑娘这时说:"嘿,对不起,我想问问,你们讲的是哪国话。"她眼睛又大又清亮,白眼球是浅蓝色。
"中国话。"安德烈回答她。
"谢谢。"她说。
"别客气。"我说。
她有些吃惊地向我看过来。她心里奇怪,既然我会讲她的语言,何苦要把餐馆其余的人封锁在我们的对话之外?但她马上理解地一笑,我们是热恋中的男女,无时无刻地絮叨着甜蜜的废话。
她问我:"你从中国来?"
我说:"是啊。"
她脸上有怜惜的神情。她心目中,中国意味着永久性的缺吃缺喝,于是我的苗条不是苗条,是骨瘦如柴,一个地道的灾民形象。她说:"欢迎你来美国。"
我说:"谢谢。"
她又说:"多多享受你的早餐。"
我笑一笑:"我会的。"
第46节:无出路咖啡馆(46)
我懂她的意思。她是为我好,劝我抓紧时机,吃一顿是一顿。
在我和她这段对话的进行过程中,她一次又一次躬下身,去捡她孩子落在地上的胶皮奶嘴,然后将它在自己的前襟上用力擦一擦,再还到孩子手里。孩子再把它扔到地上,她再去捡。
安德烈用中国话对我悄语:"快夸夸她的孩子。"
我马上说:"你的孩子真可爱。"
她说:"谢谢。"
她再次捡起奶嘴,说:"没想到我会这么近地和一个中国人坐在一块儿吃早餐。"她脸上是经历奇遇的表情。
我笑笑:"你的孩子真可爱,简直是个天使。"
安德烈说:"你不会别的词儿?"
她说:"谢谢,谢谢。"她把胶皮奶嘴在衣服上蹭一蹭,塞进孩子嘴里。
"欢迎你来华盛顿。"她说。
"谢谢你。"我说。
她从侍应生手里接过菜单,眼睛却仍看着我。她说:"你喜欢美国早餐吗?"
"很喜欢。"我说。
安德烈对她说:"对不起。"他脸转回来对着我,说:"他要问你取消谈话的原因,你就告诉他,这毫不关他的事。你来这儿看我,纯属私人的事。你是来和我约会的,约会是该反犯罪最高机构过问的吗?"
"就说这和他无关?"
"本来也和他无关。"
"可是这样回答是不是故弄玄虚?"我和安德烈讨论着。黑姑娘明澈的大圆眼一会儿看我,一会儿又看安德烈,我们笑,她稍稍迟疑,马上就跟上来,笑得远比我们好。
"什么叫故弄玄虚?"安德烈碰到中文中的成语偶尔会有点儿问题。
我解释说:"故弄玄虚就是吊人胃口。"
他说:"噢。"他在把这个成语仔细储藏到记忆中,"吊胃口有什么不好?我不反对人家吊我胃口。"
我觉得他对某些中文词汇的理解还是有微妙的偏差。
黑姑娘一直目送我们,直到我和安德烈走出她的视野,我知道她至少比我年轻十岁,但她看我的目光是长辈式的,就像年轻的牧师太太,时常对我冒出一句:"你昨夜工作到两点--喔,小可怜儿。"
早晨我醒来,发现外面下了场大雪。一场新雪,就像早春的新绿一样好。
安德烈还睡得很沉。我看见自己的手指轻轻触碰他曲蜷的黑发;那些弯曲都相当犟,刚弄直它,我手一松,它马上卷回去,还原它本来的模样。我看着我的手指心事重重,欲说还休。气氛如此太平温馨,谁忍心来破坏它。我想告诉他的话会血淋淋地撕坏这好气氛。从昨天早上到这时,整整二十六个钟头,我一直想告诉安德烈:别为我断送前程,这可不值。这年头的爱情该是件方便的事,而便衣福茨踌躇满志,要把它弄得极其重大,何苦陪他玩下去?对,我正是这意思,我看见福茨来劲儿就吃不消,我更吃不消你为我将付出的代价,何苦?美国是样样方便的国家,我们干嘛要找顶不方便的这桩事来做,这桩被称做"正式罗曼史"的事?是的,我就是这意思:我们拉倒吧,就此分手。这样一来、大家都松一口气,你、我,还有福茨。
第47节:无出路咖啡馆(47)
我发现自己在心里口若悬河,对着睡得踏踏实实的安德烈,满心的道理。他现在只要一睁眼,我立刻把这些话讲给他听,他一定承认我有道理,他会在我的劝导下想开,可是他就是不肯醒来。
我翻个身,面朝窗子。外面雪停了好一阵了,沉淀的雪使四野白亮。阳光照在这个初冬的早晨,被雪多倍扩张了亮度。亮度饱胀得厉害,从卧室拉得严丝合缝的窗帘上溢出来;不是从缝隙,而是渗透密度极高的经纬,使这乳白窗帘成了白亮冬天的一部分。卧室的一切都有了柔软的白亮轮廓,像是刚刚从埃及沙漠出土、被考古者的刷子刚刚刷去最后一层细沙的物件,西班牙式的五斗橱上有一层硬币--安德烈一进卧室习惯先把口袋里的硬币掏出,扔到橱上。一把圆形沙发是供人坐在落地窗前读书的。另外一个英国式的秘书写字台,上面的花瓶和写字台一样保守。花瓶里的花是我十月底来的时候安德烈买给我的,这时全干了,是普希金讲到的那种样子:在多年后令人想到一个不完整的浪漫往事的那种样子。
但愿一切都在眨眼间过去,一步跨入未来。从未来回头,来看这个初雪的早晨,这束干花,是不是像此刻这样事关重大?这个无从说起,辗转反侧的时刻还会显得折磨人吗?可能不会,可能像是任何时刻一样,无足轻重,可以被错过去,过度到普希金所隐喻的那种晚年:意外地在一本书里发现一些干花,淡淡地回想起它是一个浪漫事件留下来的,那事件究竟是怎么个前前后后,全不清楚了,隐约记得它在当时显得致命。然而普希金对晚年有什么发言权呢?他又没等得及晚年,就让致命的致了命。
我看见乳汁一样的光线中,安德烈沉睡的面容。他这些天一定没睡好。其实他相当紧张,对于FBI搅进我的生活,他表现出的嘻哈态度,是为了宽我的心,实质上他非常不安;我和他出门散步,吃馆子,游荡各个博物馆,他一刻不停地在注意身前身后。他对我究竟是谁没有完全的把握。对于我的父亲到底干过什么,他也觉得心里无底。他没有彻底信赖我。因为假如我像我自述得那样简单,FBI真的会吃饱了撑的,如此兴师动众?
我轻手轻脚地起床,走到楼下。打开客厅的百叶窗,外面果然白亮得让我睁不开眼。四周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一切都还在星期日的大懒觉里。我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坐下来,无所事事原来很舒服。安德烈·戴维斯的妻子会在这样的早晨坐在长沙发上看报或看账单,或者全心全意地无所事事,就坐在我现在的位置上,那是个感到幸运、惜福、感恩的女子,为此刻能在窗内而不是在窗外而感恩。那个安详的、穿着厚实柔软的洁白毛巾浴袍的主妇会是谁?
会是我吗?……
芝加哥的劳累、贫困和粗野的风一块儿横扫向我和我的艺术瘪三同学与朋友。我在那里感到的力量,那种类似英雄气概的自我感觉和这个暖洋洋的客厅完全不搭调。在那里吃的苦头在这里看是自找,是荒谬。我发现自己悠闲地叠着洗衣筐里洗净烘干的衣服,柔软剂家常的香气和着一股猛烈的庆幸涌进我身心--幸亏我没把分手之类的话告诉安德烈,我需要这份悠闲舒适暖洋洋的日子。
第48节:无出路咖啡馆(48)
我来到浴室,开了水龙头。水流充足、温煦。我想到每次在牧师夫妇家洗澡的顾虑:总是竖起耳朵听许久,确定没人使用淋浴,没人洗手,没人坐在马桶上读杂志,我才影子一样闪进去。我总以最快速度洗澡,尽管人体在淋浴中多么想犯犯懒,我都在冲去肥皂泡沫后决然地关掉水龙头。稍稍磨蹭,我就听到自己斥责自己:真好意思啊,连房租水电费都还没交呢……这时我让水流完全包裹住我,舒服得直发呆。完美的温度和源源不尽的水流让我意识到能这样洗浴是幸运的,浴洗该是种铺张得起的铺张。
浴盆旁边有个电子体重磅秤,靠墙的木架上,是一摞蓬松的毛巾。大部分毛巾是乳白色,有两三块是浅沙黄,一切都自然方便,似乎生活本身就该这样方便,并不需要人去恶狠狠地奋斗,什么都称心如意,安德烈·戴维斯的爱妻将抹去巨大镜子上的水蒸气,顺便看看自己的裸体:还不错吧?还算年轻吧?……满意了,她梳起水淋淋的头发来,两个嘴角自得地往上翘起。未来的主妇看着看着,抹乱的热雾变成一柱柱细小水流,从镜面上淌下,她的身体于是变成被风吹皱的水面上的倒影。
我一步跨上电子体重磅秤,看着红色显示灯在几个数码间吞吞吐吐。我想,安德烈未来的爱妻会像这样,在每天浴后站在我现在的位置上,那个女人会是我吗?
我再次觉得惊险,一念之差险些就断送了我正享受的这一切。
我拿起马桶旁边的电话,拨了个号码,响了六遍铃,阿书沙哑地说:"知道是你,我以为你昨天一到就得给我打电话呢。"
我说:"我坐'红眼睛'航班来的,昨天补觉补了半天。"
她说:"我以为你特急着知道我的'招供'呢!"
我问:"你都供什么了?"
她说:"你放心,凡是我知道的,我全招了。那家伙长得不错,挺精神的。"
我怕她接着瞎扯,马上要她挂断电话,我十分钟之后再给她打。
她骂骂咧咧,说:"有监听器怕什么?无非把大实话再讲一遍。打死我也就这些话,打死谁我都是这几句话!他妈的让你监听……"
我赶紧叫她闭嘴,把电话挂了,匆匆换上衣服,戴上安德烈的阿拉斯加皮帽,跑出门去。在街口快餐店里,我找到一个投币电话,一拨通就听阿书仍在骂骂咧咧,我这边又穿衣又戴帽又鬼头鬼脑找打电话的安全地点,她那边一口气骂到现在。她说她就得骂给他听。我问"他"指的谁;她说谁在她电话线上装"小耳朵"她就请谁听她的脏字眼儿。她说FBI已在这个礼拜给她过了"大刑"。我问怎么个过法。她说跟那么乏味的人来来回回讲那么几句乏味的话,还不叫过刑。她告说我,理查·福茨尽量变着花样问那几句话,于是那几句话就是变着花样的乏味。
"哪几句话?"我问。
"还不就是我什么时候认识你的,你在军队的活动我了解多少。我们是不是常常通信……最后又说:'他们俩人据说是在北京认识的。'我说:'不对,是在美国认识的,在我眼皮子底下认识的!'他说:'那可能是他俩装的。'我说:'那他俩装得可够棒的!'"
第49节:无出路咖啡馆(49)
我急了,跟她嚷起来:"你怎么帮腔啊?!我们怎么装了?!"
"我没说你装啊……"
"你不是说我装得够棒的?!"
"我说你要能装成那样那可是没得说了:天生一个大瓣蒜!"
"谁装蒜啦?你存心害我?!"
"唉,你这可不够意思,我这可是舍命陪君子,我图什么?!让电话线上的'小耳朵'一听,乐了,我们这边内讧了!资本主义就这点儿好,个人主义,谁也不跟谁团结得像我们社会主义这样……理查·福茨就是想利用我们的社会主义大团结。"
我这才知道,便衣福茨出的一趟急差原来是来麻烦阿书。
阿书接着告诉我,若不是看在她和我穿开裆裤的情分上,她早让便衣福茨去见鬼了。她又做出一副淫荡嗓音说,理查·福茨要不那么五官端正,不肥不瘦,她可能会少很多耐性,她的态度良好跟他长得英俊有关系。
我说:"要不你帮我干掉他算了。"
她说:"有那么一闪念。后来想,我这忙也帮得太大了,怕你心里过意不去。"
我笑起来。
阿书说:"他也觉着我看着他的眼神不对了,可能有点儿不正经。他马上把话一转,问我和外交官戴维斯什么关系。我想这小子实在太帅了,讲这么低级趣味的话都让我舍不得干掉他。我说:'啊,我跟外交官戴维斯先生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关系,也就是上了四回床而已。'"
"你真这么说的?"我知道她不会这样跟FBI的便衣说话。
她拍着床铺大笑,我们俩在电话上比较大无畏。
她笑完又说:"便衣福茨真是挺帅的,你知道他们一个月挣多少钱?"
我说:"肯定比邮局的挣得多。"
"那天他来我公寓找我。我一看,嗬,你艳福不浅,弄了这么个帅哥便衣来审你的案子!"
我说:"别堕落好不好?他不就是一个狗特务吗?"
她说:"我还迷上过一个UPS的卡车司机呢。我跟便衣福茨说:'请等等,我煮杯咖啡去。'其实我跑去换了条超短裙。他还装作没看见我摇身一变,不过我看出他眼睛一散光。然后他开始问你在军队的时候,写的信都说些什么。我说:'我这人吊儿郎当,她教育我不要吊儿郎当。'他说:'你不认为她这是在给你洗脑?'我说:'我哪有您这么高的觉悟。'我又说:'我还收到她寄给我的军装,毛主席著作。'他说:'这在我看很像洗脑。'我问他:'你知道那时候一件正牌军装什么价吗?--能换十斤挂面!十斤挂面什么价你懂吗?--二十八个鸡蛋!二十八个鸡蛋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我们全家每月才十个鸡蛋,还有四个散了黄的,一个臭的。不散黄不臭的只轮到我爸爸吃。我爸爸有慢性肝硬化,二十八个鸡蛋在我们家可是大事,你懂不懂?!'"
阿书拿我做假设的便衣福茨。她在这里停顿下来,为强调她下面更重要的话--
她说:"因为二十八个鸡蛋让我爸爸的肝腹水拖延了四个月;没这些鸡蛋我爸爸会早死四个月,所以这些鸡蛋等于是我们三姐弟四个月的爸爸!"
第50节:无出路咖啡馆(50)
我问她便衣福茨听完怎么个反应。
"没反应,傻了。过一会儿才说:'你们能长大成人,真不容易,内心从小就受过致命创伤。'我说:'也还行吧,我爸爸在世我们吃萝卜干炒辣椒,我爸爸去世我们还是吃萝卜干炒辣椒。'对了,他还问:'你的朋友在童年、少年时期有没有不良习气?比如撒谎。'我说:'嗨!我当你说什么不良习气呢!撒谎谁不撒?你不撒谎?'他特严肃,说:'对我的朋友,我就不撒谎。'我说:'我也是。'他说:'你可别对我撒谎。'我说:'那你争取做我的朋友吧。'"
"后来呢?"
"后来我想,这小子不错,又帅,又不笨,值得追一追。我就一直把他送到大马路上。你知道,我对我喜欢的小子,一般送到电梯门口;有可能闹恋爱的年轻光棍,我就送到楼下;特别有潜力的,我才送到大马路上。一男一女乘电梯,大眼对小眼,哇,那股荷尔蒙压力,心肯定会乱!你有没有这种体验?"
"阿书,FBI和个中国女人恋爱?你想什么呢?!"
"想想都不行?再说不是我想,是荷尔蒙想。"
"他们这种人一般都不理睬荷尔蒙,都是冷血。"
她在电话那头继续嬉皮笑脸,说:"唉,你想想,生个小FBI,也不错,据说进FBI是要考智商的。"
我发现身后站着两个人,等着打电话,他们都受不了我的胡扯。我们的对话是中文,用不着听懂它,也明白它是胡扯。在美国,用公用电话超过十分钟的一般不是正派人,不是走私贩毒倒军火,就是匿名告密或恐吓,不然就是通奸腐化。最次也是缺乏社会公德,跟随地吐痰同等罪过。
我跟阿书说:"行了,有人等着用电话……"
她说:"让他们好好等着。我跟便衣福茨在大马路上握手的时候,他说:'什么时候来芝加哥,我请你喝咖啡。'我心想,天寒地冻穿超短裙也值了……"
我笑着挂断了电话。等着打电话的人增加到五个,排成了一支小队伍。至少有四个种族在这支队伍里。他们都是一脸的不高兴,因为他们吃不消我用一口他们完全不懂的语言在那里疯。我越是乐不可支他们越有气,等于我在公然地、一口接一口地当着他们的面吐痰。
安德烈要我花一个上午时间去为看晚上的芭蕾购置服装。他说他的朋友劳拉会在五角大楼购物中心等我。"波拉克公主"从小精通时尚,更精通合算的时尚。安德烈从钱包里拿出六张一百元的钞票,说这个数字是犹太公主精打细算得出来的。
劳拉比我想象得要苗条,像个女高中生。她穿一条合体的牛仔裤,白色高领紧身衫,黑西服上有两颗纯金色的纽扣。从敞开的西服前襟,露出宽宽的牛仔皮带,野性十足的一个黄铜带钩。她上来就问我有多少钱的预算。听我说六百块,她马上骂安德烈抠们儿。她说:"我跟他说最起码六七百块!你总不能光穿一身好衣裳不管鞋子和皮包吧?还有,你总不能一身名牌,首饰一件也没有吧?六百块,我的工作量就大多了!"
第51节:无出路咖啡馆(51)
我心想,不知她看不看得出,我眼下这一身统统加起来,也不值六块钱。
劳拉忽然说:"我特喜欢你的大衣!现在要找件有个性的衣服真不容易!"
劳拉是个厚道姑娘。她明明看出我的小腰身大衣起码过时了三十年。它是我在牧师夫妇组织的教会义卖上买的,花了我两块钱。
劳拉又说:"你的皮靴也很帅--现在的做工不像那时候了。三四十年代做的鞋才这么考究,都是手工。你看这一颗颗小钉子是手工钉的!现在谁花得起这些工夫来做双鞋?我能不能看看你的大衣里子?"
我说当然。我不知道她到底想拿我干什么。
她在我大衣领子的商标下面寻找,大大的眼睛眯紧。这时候我们站在自动楼梯上。不少人从我们旁边超过去,又回头来看我们。他们多半好奇,少数人不怀好意,因为劳拉的表情和动作极像在我这件旧大衣上翻找虱子。
她突然大叫一声:"看,这里!"
她指着大衣腰部侧钉的一块小布签,上面有一枚图章,绕着它有一圈小字--'服装制作劳动工会'。
她说:我一看就知道是件真货!四十年代制造的衣服才会有这个标记。那时候美国左倾、工会权力很大。不经过工会,你别想找到工作也别想把产品投入市场。我在这方面很厉害,鉴定这个世纪和上世纪的服装,哪年流行什么,一般不会有误差。
我明白了,对我这件大衣可以有两种理解:普遍意义的垃圾,特殊意义的古董。
劳拉把我领到一个静悄悄的大厅。这里连同我们一共有七八个顾客。一些没有五官的模特枯骨一般僵在各种姿态上;那种枯骨才可能有的冷漠的飘逸姿态。它们是以某种暗色的,毫无光泽的材料铸塑的,劳拉告诉我,是按照一些活着的著名模特的身材塑出的;每具模特都是一个真人的精确立体投影。所以每具人形都有名有姓。我看着它们不近情理的身高比例,刀一样锋利的肩胯,不胜其累地挂着衣服、裙子。我想象它们作为真人会多么怪诞、多么恐怖;它们的真身游走在人间时,一眼望不到边的人海,滚滚涌动的头颅,她们感到孤独之极,因而她们才有了这一个个冷漠、飘逸的姿势和态度。
在我对它们发着奇想的同时,我已经被劳拉安置在一间试衣室里。一个穿迷你裙的老妪抱着一摞衣服跟进来,按照劳拉的指令将衣服一一挂好。七十来岁的老妪浓妆艳抹,两条枯瘦的腿百分之八十五露在裙子外面。浑身装束没有一分宽裕。劳拉在一张古典式的缎面椅子上坐下来,对老妪吩咐:"劳驾,给我两杯喝的。"
老妪说:"好的,心肝儿。我们有冰茶,果汁,鸡尾酒。"
劳拉架起二郎腿:"我只要冰水,白水。"
老妪两条妖烧的腿以效率极高的步伐向门口走去。
劳拉叫住她:"等等。"
老妪以十七岁的姿势蓦然回首,说:"好的,心肝儿。"
劳拉说:"给我一盒薄荷糖。"
第52节:无出路咖啡馆(52)
老妪不卑不亢,很有节制地给了劳拉一个笑脸,说:"我叫玛丽,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一盒薄荷糖,还要别的什么?"
劳拉说:"就这些,谢谢。"
"我的荣幸,心肝儿。"
"顺便问一声,你用的是什么香水?"
"不是什么好牌子,我的一位表亲赠送我的。"
"我喜欢这香味。"
"噢,谢谢。"
"别客气。"
老妪冷冰冰的谦恭和劳拉冷冰冰的和蔼,使一种短暂的主仆关系瞬间确立。
我磨磨蹭蹭,将一条黑色连衣裙套在上半身上,再一点点将它往下扯,扯到膝部,才将我的长裤褪下。这样一来,我不必展示我低质价廉的棉内裤。劳拉以为中国人有中国人穿、脱衣服的习惯,脸上一丝惊讶也没有。她上来替我拉上背后的拉链,一只手抓起我的头发,将它按在我脑袋顶上,然后比我还用力地瞪着镜子。这是一件弹力丝绒的夜礼服,我平坦坦的胸有一大半露在外面。我看见镜中的中国女人一点儿炫耀的本钱也没有;她这样袒露毫无道理,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劳拉在我背上猛推一把,说:"背要直,胸使劲挺。"
我照她的意思办了,可那衣服还是和我文不对题。
这时试衣室的门被轻叩了几下。劳拉大声说:"请进!"
老妪两条瘦腿利索而矜持地迈着步子。手里捧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两个高脚酒杯,玻璃薄得如同灯泡。那种随时可能碎裂的危险使这一对杯子及杯中的水看上去很昂贵。
劳拉说:"玛格,看怎么样?"她指镜中的我。
"简直就是她的衣服!不过抱歉,我的名字是玛丽。"
劳拉端了杯水,喝一口。满脸是严苛的批评。她说:"不是最理想。"
老妪说:"我想那件短款可能更配她。"
劳拉不以为然地看看老姐的推荐,说:"那件充其量只能去鸡尾酒会。"
老妪说:"对极了,心肝儿。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品位高雅。这套鸡尾酒会穿,再合适不过了。"
她不动声色地拍着马屁。
劳拉从一个分币大小的银色小盒里取出一枚白色药片,放进嘴里。再取出一粒,递给我。我也学她的样子把它搁入口中,一股薄荷的辛辣猛烈地充满我的口腔。劳拉把那个小银盒塞入我的皮包,告诉我,这些薄荷糖可以使我有个清洁芬芳的吻。一个年轻单身女人,要随时准备被人吻或吻别人,要做好深吻、长吻的准备。
老妪说:"对呀,我就一天到晚含着薄荷糖。"
我从镜子里迅速瞄一眼她那由脂粉塑出的面具,她的百分之八十五裸露的腿。这样的年纪仍怀着如此的希望,洁身自好,满口清香,以便那埋伏在命运中的吻突然袭来时可以沉着、自信地迎接,以使那样一个不含洋葱大蒜胡椒乳酪气味的芬芳的吻引爆一次良缘。据说这和男性在钱包里备一两只避孕套同等重要。充满性遭遇的时代,一个负责的男人或女人该有些必要的自身准备。老女售货员在这个年纪还毫不大意地穿迷你裙,含薄荷糖,以免冷弹一样漫天飞的吻和艳遇打她个冷不防。
第53节:无出路咖啡馆(53)
劳拉围着我转了半个圈,再转回来,然后前进两步,再后退三步,她慢慢点头说:"是件相当性感的鸡尾酒会服装。"
老妪说:"相当性感。一定会成为鸡尾酒会的注意焦点。"
劳拉说:"可惜不是去参加鸡尾酒会,"劳拉像个画家那样后仰着身子看镜子里的我,说,"这件衣裙最多到六点。"
我说:"啊?"
劳拉说:"服装的隆重程度是有规格的。最不隆重的是下午三点,一般这时候是下午茶;五点,鸡尾酒会;六点,晚宴;最高规格是九点。你需要的是九点的大礼服,你该看看我母亲看芭蕾、看歌剧的服装,从头到脚,从内到外,看上去简直气势汹汹,不可一世。那个庄重冷酷的样子,像是去壮烈牺牲,要不就是去杀别人。"
我想乐,但发现屋内两个人都没有逗我乐的意思。百万富翁的女儿劳拉让我大长见识:做个上流社会的女人真不易。
最后劳拉和女售货员玛丽决定,我今晚的服装规格非得"九点"。玛丽说她一生看过两次芭蕾一次歌剧,女人在那里个个杀气腾腾,你稍稍示一点儿弱,马上被杀下阵来。她以过来人的口气对我说:"一件衣服可能会改变你一生的命运。试着想想,一个参议员忽然看见一个装扮不同凡响的女人,心里说:哇,这个姑娘趣味不错,我得上去跟她搭讪搭讪。女人看芭蕾是为了被人看的。"
老玛丽又尖又长的红指甲在我身上划来划去,扯扯这里,整整那里。她一生的两次芭蕾一次歌剧全白搭了,这把岁数还得仰仗两条腿。那两条腿早年是有过好时光的,别看这时候它们已没什么露头了。
劳拉为我拿了主意,买下了一件五百九十元的黑色礼服。我还得再贴出几十元的购买税,和两百元的鞋钱。等劳拉走后,我只剩一张地铁票钱了。我手里提着价值三个多月房钱的行头,在地铁站里两眼空空地走着。过去了三四列火车,我浑身无力,什么念头都没有,只有一个单调的声音来回说:"八百六、八百六……"我这时的感觉近似一位刚进城的老乡,挨了歹人一闷棍后发现所有钱都给掏了个精光。
我两眼发直,又看着一辆火车开走。我等着自己定下神来,好好想想回芝加哥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还过不过了。我发现自己在拨阿书的号码。电话一通她就听出事情不妙。我告诉她:"要看芭蕾,因而安德烈资助了一笔买装费用。"她立刻问:"多少钱?"我说:"六百块"。她不再听我说下去,马上叫我站在原地别动,她立刻赶过来。我还想解释,她兴高采烈地摔下电话。她以为我有六百块要在今晚之前花掉,这事我一人办不到,非得她帮忙。
她见了我手上提的高档货色就说:"太好办了,你跟我来!"
我跟着她又回到商店,老玛丽正把我试过的二十来件衣服一件件往回挂。有件是从模特身上扒下的,她小心翼翼地将它套回去。
我生怕被她看见,尽量绕着道走。阿书却理直气壮,叫住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售货员。阿书把我手里的购物袋接过去,拎出那件黑礼服,说:"我们决定退货。"
第54节:无出路咖啡馆(54)
女售货员一字不问,看看收据便办起手续来。我一直在盯着老玛丽,那具模特不好摆布,她半张着嘴,舌尖舔在两排门齿之间,因为她和模特的身高悬殊颇大,她不得不踮起脚尖,脚后跟从皮鞋里出来了,鞋跟却还立于地面。她那副专注的神态和体态竟十分稚气,十分可爱。
阿书把退货的款子交到我手里,叫我清点一遍。点完钱,我抬头便看见老玛丽悲愤地看着我。她忙了一个多小时,本以为挣到手的钱却眨眼间没了。她的灰眼珠里有股控诉,似乎是对一份巨大的背信弃义的控诉。她那萎缩得只剩一条细细红线的嘴却渐渐扭曲,扭出一个笑来。
她说:"怎么,刚才不是穿着很合身吗?"
我脸涨得滚热,说:"这样式太……太暴露了。"
她眼里的控诉更悲愤了,嘴上的笑却更加温婉、忍气吞声:"那我可以再帮你选几件保守些的。您看上去是个乖女孩,刚才我就觉得这衣服可能和你的乖模样有点儿矛盾,不过你的朋友那么喜欢它,我不好煞风景……来来来,咱们从头开始。"
我心虚理短:"等我吃了午饭再来……"
"吃了午饭那几件可能会被买走的!设计大师每件作品只有几件。"
我们俩人都是你死我活的。我的求饶,赔不是,老妪全看见了,她却偏偏不罢休,似乎我今天敲掉她一笔生意,她只有老命一条了。
"我这个朋友特别饿,"我指着阿书,"她等不及我试衣服了!"
阿书用中文恶狠狠地说:"不买就不买,哪儿跟她这么多废话!"她高傲地一摆下巴,说:"她不喜欢你们这儿的衣服。"
老玛丽眼中燃起灰色的火焰,呆呆站住了。
"可是她刚才说,她非常喜欢……"
"她刚从中国来,还没学会说'不'。"阿书不仅高傲,已开始蛮横。她指着我对老玛丽说:"她是个留学生,知道吗?美国的赤贫者不叫赤贫者了,改叫留学生了。你忍心毁了她的学业、要她倾家荡产来买你这件衣裳吗?"
老玛丽说:"我没强迫她,是她自己刚才说,她特别喜欢这件衣裳。"
阿书沉默下来,眼睛看着老太太。她的沉默里明显有股危险。她长出一口气,表示要好好把这场官司打下去。然后她四下望一眼,问老玛丽说:"你们的经理在哪里?"
老玛丽马上收回目光,垂下皱纹密布的眼皮。直到我们走到电梯门口,她还站在原地,风烛残年的玉腿站成一个极其衰老灰心的姿态。
我们最终的购置是在一家大型连锁减价商店完成的。我花了二十元钱买了件长连衣裙,深蓝色,腰身宽出不只五英寸。阿书说这个好办。她在一个巨大的箩筐边和各种族人拥挤着,手在里面飞快地翻刨。多年前,她以完全同样的热情与凶猛劲头,在类似的大筐里翻刨较完整些的带鱼,少些疤瘌的苹果、梨、土豆。大筐里所有的东西全标价五块,不一会儿,阿书一股霉尘气地钻出人群,一手拎着一条大红宽皮带,另一只手上是双红皮鞋。皮带和鞋都有仿蛇皮的鳞纹。
第55节:无出路咖啡馆(55)
"看见没有?"阿书大声叫喊,"一共十块钱,全解决了!"她一旦在公共场合讲中文,嗓门就很放肆。她指指另一堆人说:"那筐里全是皮包,咱们再给你配个皮包,再来点儿首饰,就齐了!保证花不了你五十块钱!"
试衣间是个大屋,里面无遮无拦地设了一百多面长方形挂镜,镜子之间是一根支出墙壁的挂衣杆。门口站着一支奇长的队伍,两个目光狐疑的女人朝这支队伍不断喊话:"不准超过八件!各人看好自己的号码,出门号码跟衣服的件数要相符!看好你们的钱包、首饰,若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只能是各位自己负责!……"
我们把东西递给两个女人中的一个。她阴沉地点数,不断抬起昏昏然的眼皮,去望那支不见缩短的队伍。她的目光绝望而疲惫,和边界上的移民局官员相仿:你们受得住,就受吧。她俩每天都在这样的恶劣情绪中,她们的坏脾气、坏情绪、坏命运全是这帮不屈不挠跑到美国境内的五花八门人种弄的。这些五颜六色的皮肤、头发、眼睛怎么这样源源不尽,怎么这样难以抵挡,不可挫败?你对他们拉长脸,明摆着一副找茬儿的架势,他们仍是这样源源不尽。流传几百年的移民信仰--"哪里有面包,哪里就是祖国"使他们拒绝受侮,使他们死乞白赖地顽强。
我看着各种肤色的身体被一百多面镜子成几何倍数地繁衍。每面镜子前都有三四个人、甚至五六个人,人们语言不通,在沉默的体谅中,迅速建立了秩序。每个人都效率极高,动作经济,毫不迟疑地脱衣,毫不羞怯地展现尺寸各异、色彩不等的乳房和臀,一些人更不要命了,把乳头和阴毛也抛露给这巨大的陌生集体。二十多年前,我们失去了自家的浴室,母亲带我走进公共大澡堂,我就感受过类似的目瞪口呆:一望无际的皮肉多么触目惊心,多么壮观!
阿书自己也挑了一堆衣服试穿。她手脚忙碌,却方寸不乱。不时抽空往我身上看一眼:"唉,错了,皮带钩钩反了!这副耳环是这么个戴法,你看!……"
红色的高跟皮鞋之所以只值五块钱,是两只鞋顺拐。阿书和我只得又回大筐边去开荒。二十分钟后找到一双银色皮鞋。我说这可不成,它们比我的脚足足大两号。阿书说:"五块钱你还想美观舒适呢?五块钱能买到'不难看不受罪',就凑合算了!"我说:"可这就是受罪啊!"她都没工夫教育我,下巴在空中划个弧度,说:"擦双皮鞋还要三块钱呢!大就大点儿,往鞋尖里塞两团面巾纸不就行了?想想你省下多少钱?省的钱不等于白捡?!"
我们完成采购已是下午四点,夜色从城市的四周涌起。楼房的阴影渐渐浓重。街上的人群也稠密起来,昏暗地匆匆挪动。我和阿书在地铁站内告别。我刚想上车,她却突然跑回来,说:"不行不行,那些标签儿……"
我问:"什么标签儿?"
她顾不上跟我讲清楚,只是动手将新买的衣服、鞋子、首饰上的标价牌一块块摘下来。摘得又快又仔细,一点儿损毁也没有。然后她把标签儿交到我手里,让我千万别丢了它们。
第56节:无出路咖啡馆(56)
我说:"好的。"
她说:"等芭蕾舞看完了,你把它们再挂回去。"
我说:"挂什么回去?"
"喏,你看--"阿书示范道,"我特意只撕个小口子,这样,你一挂就挂回去了!"她见我有待进一步开窍,便说:"明天你乘车回来,把所有东西都退掉。明白了吧?"
"明白了。"
"明白个屁--你看,你明天把所有东西一退,你等于一分钱不花,就穿了这身衣服,懂了吧?"
"懂了。"
"懂个鬼!我告诉你,美国女人的礼服只穿一回;第二回你穿跟上回一样的礼服,人家就觉得你这人寒碜。所以这五十块钱,够你一辈子买了退退了买,至少折腾十件礼服,知不知道?"
"知道了,知道了。"
我想马上摆脱阿书,所以赶紧跳上车。阿书说她对我脑子里正想什么一清二楚。她说:"你在想,这个阿书可真能祸害人家的生意……"
"你可不祸害人家的生意。"
"我还不是为你好?再说,即便你买了退退了买,那五十块钱也是帮他们周转。你替他们难受什么?"
我表示我一点儿也不替这些靠吸移民的血发达的阔佬们难受。阿书这才把我往车门里一推,像是一个长辈终于看见她智力差劲的孩子出现一项突破性成长,累坏了的那一种宽慰。
剧场的灯暗下来,我旁边的座位仍空着。一张票的票价是一百一十元。十分钟过去,我不禁想到,五块钱没了;到了半小时过去,我几乎没心思看舞台上了,而是不时向黑洞洞的人口处回头。幕间休息时,我看着璀璨的女人们端着琼浆般各色酒液,在一楼大厅游动、飘行,挥起雪白胳膊招呼着彼此,钻石戒指与手链送着晶亮飞吻。全华盛顿百分之十的钻石、红、蓝宝石都聚集在这里,香水气带着杀伤力,压迫人们的呼吸。我看见镜中一个年轻女人,身上是深夜的幽蓝和几星银光,心想,不错啊,一点儿破绽也没有,谁能看出她这身装扮的标价是五十元?那两颗假钻石和假蓝宝石拼镶的耳坠,比任何真货都华丽。
女人们都很美丽:雪白的脖子、胸脯、肩膀;红色、粉色、桃红的指甲舞蹈出种种雅致优美的手势、姿态。全华盛顿美丽的胸、肩、臂有百分之五聚集在这里。一年不多的几回裸露--以上千元的衣裙、上万元的珠宝装饰烘托的昂贵裸露。
这些裸露与那间巨大试衣间里的裸露,平行地列在我的意识中:什么样的天大差别?那些杂七杂八的肤色,无形无状的肉体……镜子中年轻的女人露出削薄的胸,黄色皮肤托起一颗足以乱真的珠宝;除了这价值五十元的装扮能马马虎虎使她混在这个人群里,而那伪珠宝之下的肤色和形骸,是绝对蒙混不过去的;那早年的营养不良、曾经的限量粮食、肉与糖,以及如梦的巧克力冰淇淋,所有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所错过的,都被黄色皮肤和细弱形骸记载得一清二楚。
铃声响起,人们还不舍得停止自己的美丽竞赛。直到场内轰然奏乐,大厅才渐渐冷清。
第57节:无出路咖啡馆(57)
我心里替安德烈作痛:一百一十元的半拉已经没了。他跟我约好,开演前一小时在剧场附近的自助餐馆见面。他把黑西服带去了办公室。因此他会直接从办公室到餐馆。整个下半场演出,我在不断为安德烈的失约寻找道理。大幕合上后,我慢慢随着人群退场,却发现一个高个子站在最后一排冲我微笑。
我说:"你没错过谢幕吧?"
他说:"嗨,你很漂亮。"
我说:"可不,好几个人跟我搭讪,非给我留电话。"
他说:"换了我碰上这么个孤单单的漂亮妞,就马上告诉她,唉,我单身!"
我说:"我以为你给充军到海湾战争前线去了。"
他说:"头儿找我谈话。"
他姿态轻松,笑容潇洒,说我的装束如何有种低调的高贵,令他骄傲。我却感到事情有些疑点。他也明白我极想接近这疑点。他的瞎吹捧证明我的怀疑有根据。
回家的路上,我们都很沉默。他开车的样子比平常专注得多。
过了十分钟,他说:"不用害怕。"
我说:"害怕什么?"
"没什么,所以你不用怕。"
他一只手伸过来,抚摸我的头发。然后,他将我搂过去,让我的脑袋靠在他的右肩上。他仅用左手握方向盘,右手轻轻撸着我的肩。他认为我这样的人没有童年。因为童年该有生日蛋糕、圣诞礼物,复活节印有彩色图案的鸡蛋,无数的动画片,以及迪斯尼乐园。他这样认为时,眼中的忧伤非常动人,并使他有种圣者般的淡远广漠的神情。他在这个时候觉得,被动乱和贫困剥夺了做孩子权力的中国孩子们此刻全浓缩在我身上,全人类欠着我们的情分因而浓缩成他对我的爱。他对我的爱远超过了男性对女性的。全人类对我们童年的照料不周或完全失职,都该由他来清算。
他说:"我不去布伊诺斯艾利斯也没什么。"
我等待那疑点彻底化开。
"头儿告诉我,我的派遣被推迟了。他们说,暂时冻结我的一切对外派遣,不是很好吗?我用不着远离你。我发现深蓝色非常配你。"
我知道他对布伊诺斯艾利斯的向往。我伸出右手,抚摸他的脸颊。我冰凉的抚摸让他明白我已知道他的代价,为了我而付出的代价。他的右手在我的肩上拍几下,掌心的温暖透过大衣,渗入我的肌肤。他希望我在他这儿找到一如既往的沉稳、无所谓。
"怎么样?休了个很好的假期?"便衣福茨声音悦耳。
"很好。"我就知道你会打电话来。你够准时的--晚上十点。
我知道理查什么都清楚。他也知道我知道他如何清楚。他和我都不徒劳地假装彼此周旋很有必要。因此我们干脆不玩"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游戏。
"戴维斯先生怎么样?"
"很好。"
"那就好极了。"
我等着他完成他的礼貌。
"我也带着我的女儿出去小小度了个假。我告诉过你吗?我和我的女朋友领养了一个韩国小女孩?"
第58节:无出路咖啡馆(58)
"噢。"这事不是流行很多年了?
"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典型的亚洲娃娃,你该看见她那一头头发,又黑又密!"
"噢。"
"她是个非常不幸,非常可爱的小女孩。她已经和我们一同生活了半年。我敢打赌她将来会很有个性,智力的发育也会……"
"太好了。"
"可我还没结束我那句话。"
"很抱歉。"
"没关系!她现在一岁了。你知道她最爱说的词是什么?"
"是什么?"
我翻了一页书。这本书要在明天上课前读完。
"她最爱说的词是'不'。"
"噢。"
"我们觉得太有趣了,一个一岁的孩子往往最爱说'我要'--我要这个、我要那个。这个孩子恰恰是不要这个,不要那个。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你不觉得吗?"
"我觉得。"
"一个从贫穷中来的弃儿,却会说'不'。对了,你怎么不问她叫什么名字?"
"噢。她叫什么名字?"这一页里居然有三个生词。
"她叫Sunly,阳光灿烂的意思。她不是个一般的孩子。离开孤儿院大部分孩子会哭的,她就是不哭,很可能她心里对孤儿院有看法。她好像对许多问题都有看法。今天早上我给她吃混合奶,我自己去读报。等我读完报,发现她根本没动奶瓶!因为她对我读报纸不理她这事有看法。你看!"
我不知他说的"你看"是什么意思,要我看什么。看他的国际襟怀?看他如何正常地、有人情味地做人?跟美国大部分中产阶级一样,有着接济全人类的志向?
"好像美国挺时兴领养韩国小女孩的。"在字典上查到的词意颇模糊,令人难以满意。
"……"理查说,他的话擦着我的耳朵过去,成了白色噪音。
"没错。"还是该把生词写在小纸片上,贴到墙上去。
"……真的非常特别。"
"是吗?"
"……我的女朋友出生在美国。你有韩国朋友吗?"
"真的?!"这屋的墙已不再秃,贴满各色纸片。动词:黄色的;形容词:浅蓝的;副词:淡灰的;名词:绿色的。"对不起,你说到哪儿了?"
"……像她这样的弃婴都会讨好他们的养父养母,他们没办法,这是弃儿的本能。他们潜意识里的求生本能。所以弃儿总是很会察颜观色,讨你欢心。这是他们建立自我防卫的惟一方式。也是他们表现感激……"
"没错!"
"什么没错。"
"无论你说什么,都没错。"
"可你打断了我。"
"我打断了吗?"
"你是不是不爱听我讲'阳光灿烂'的事?"
"很抱歉打断了你。"
"没事。大概做父母都有这个毛病,吹嘘他们的孩子。不过我并没有吹嘘'阳光灿烂'。她的确没有那些弃儿的毛病。好像她不怕得罪我们,甚至不感激我们救了她。"
"你希望她感激吗?"
"这不是我希望不希望的问题。是她非常、非常独特。你说呢?"
"当然。"从五十年代中期,著名作家赛珍珠开始了这场拯救弃婴的神圣事业。她受不了美国士兵们打扫战场之后在无数韩国姑娘腹内留下种子,然后拍拍屁股回了美国。赛珍珠到处演讲,口干舌燥地动员人们掏腰包,给予千万个"蝴蝶夫人"一些关照。女作家已两鬓斑白,她将美国士兵们造的孽一一补偿,将他们留下的残局慢慢收拾,一直收拾到理查·福茨的小女儿--"阳光灿烂"。白发苍苍的文学女泰斗伸出强壮的双臂,展开老祖母的拥抱,呼唤着:救救孩子们!因为他们也是我们的孩子!救救美国的孩子,救救美国良心……
第59节:无出路咖啡馆(59)
"'阳光灿烂'不喜欢花,但很喜欢树叶、树枝;她也不爱玩具,但特别爱我的钥匙!你说她是不是很逗?"
"很逗。"
"我觉得非常幸运,能有这样的孩子,不过'阳光灿烂'也很幸运,我们真心爱她。我已经开始为她储蓄她的教育经费了。你知道吗?供一个孩子上大学得二十多万!"
"我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们又没在打扫战场的同时在无数女性体内继续兵力驻扎。
"我相信'阳光灿烂'将来一定会让我骄傲,一定会……"
"我也相信。"
"真的?"
"真的。"
"谢谢你!"
"哪里的话。"
便衣福茨变得很动情。他辛辛苦苦寻觅我的行踪,问候我的归来,准时给我打电话,就是要向我抒发他这番激情。我甚至被他的激情感动了,因为我听出他动真格的了。虽然这激情和我无关,但我不忍提醒他。他这样一个整天忙着逮人、忙着审讯的便衣也难得激情激情。我甚至在他的话音中听出了诗意。他说韩国女婴的到来让他想到那个著名的圣经故事,他说世上多少美好善良浪漫的故事就始于这样一个躺在竹篮里的婴儿,顺水漂流,漂到幸运之岸。漂到美国之岸的女婴'阳光灿烂'当然是幸中之幸者。我心想,真难为他了,整天操持的都是血淋淋的事务,倒还未泯一腔诗意。
我的现实如此地缺乏诗意。或说诗意对于我的现状毫不切题。我需要多挣一些钱,需要睡足觉,争取不拖欠房租,争取上课不打瞌睡。这时我听理查说:"还有你。"
我说:"啊?"
他说:"你也是个顺水漂来的孩子。漂过太平洋,漂到我们的海岸。"
他这样诗意真要我命。三十来岁的便衣福茨原来也可以满口文艺腔。
"对不起,我明天有课,今晚必须读完这本书。一千多页。"
"什么书?"
"索尔仁尼琴你知道吗?"
"当然!"
他不大高兴我这么提问,似乎挺摔兑他。
"我正在读他的传记。"
"他也是漂来漂去,终于漂到我们的岸。"
"你是说索尔仁尼琴?"
"你不同意我的比喻?"
"同意,同意。"你那比喻是,偌大个索尔仁尼琴被盛在竹篮里,随波漂流。这个喻象可不怎么样,比较恐怖。而且巨大的婴儿一从竹篮里站起就骂美国的大街。
"对了,下次我想听听你谈谈你的父亲。"
"好的。"不过我真想跟人讲的,或写的,是我的母亲。她从家里出逃,去拼打男人们的天下时,还不足十六岁。你怎么一字不问我这了不起的母亲?……
躺在床上,我一遍遍回忆我上次讲了哪些有关我父亲的话。不能说错一句,错了一句就会被认为是谎言。我看着外面的路灯的灯光从百叶窗缝投射进来,把完整的黑暗拉成一丝一丝。牧师夫妇开始做爱了,他们逐渐调整了方式,为了我好,他们现在闷声不响地作乐,在黑暗中不分你我,仅是地板的微微颤悠传到墙这边来了。黑暗似乎应去了一墙之隔,他们把我容纳到他们健康、年轻的夜晚活动中去了。
第60节:无出路咖啡馆(60)
我快要在别人的节奏中睡去时,主卧室的门打开,先是牧师进了浴室,然后,是他年轻的妻子。水声飞溅,如同年轻的笑声。不知我母亲最初热恋我父亲的时候,是否对做爱有过如此的兴趣……
我母亲从芦苇遮蔽的小路一步登上两丈宽的大路,回过头。伏摇的芦苇已愈合如初,不再有退路可走。除了我之外,母亲村里的人没有一个能找到应家三小姐的下落。十六岁的母亲从来零嘴不断,出村子前还在杂货店买了一包梅子。出了村,又叫住一个卖熟老菱的,用她的绣花手绢兜了一斤老菱。我知道,只要顺着小路上的菱角壳、梅子核寻下去,便能找回秘密出逃的母亲。
母亲从来没走过这么长的路。要不是她准备了充足的零嘴一路给她打岔,光是走这段路的无趣,也会烦得她受不了,到不了路的三分之一,她便会对自己说:算了算了。她这时找了块土包,把原本包菱角的绣花手绢铺上去,这才提一提旗袍,坐了下去。她穿着棉纱长筒袜,没有城里少奶奶的丝袜那样薄,也是精纱细纺的。走了十多里地,母亲感觉袜子从膝盖褪到小腿,又从小腿褪到脚踝,绝大部分的路途,她是把两条长筒袜踩在脚心走过来的。若没有零嘴分她的神,母亲不可能受得住缩成两团,硌得要命的长筒袜。
母亲把长袜子从脚板下面一路拉上来,拉得平整光润,她心里一阵难以言喻的好受。她眼睛向路西头望着,手把鞋子提起,仔细倒尽里面的沙土、草根。然后她从随身挎来的蓝色印花包袱里,拿出一块光洋。余下的她还有九块光洋,它们都去了之后她靠什么吃饭,她是不去想的。我母亲主意很大,九块光洋之后的日子她肯定过得下去,并过得不差。
路的西头来了辆汽车。车顶上绑着四五个皮箱,十多个铺盖卷。车子蓬头垢面,四个轮子上肥厚一层泥土因而使它们看上去肿胀、笨拙。我母亲朝它挥一下胳膊,汽车在她面前停下。她回身弯腰,去拾那条垫在土包上的绣花手绢。我知道母亲无论在多么十万火急的情况下,都不会脑子一热丢失一条手绢或一个发卡。她问五十多岁的司机:"老师傅您可是去南京啊?"老师傅说:"是啊,你打票没有?"母亲松开五个手指,下巴一偏,掌心上是一块光洋:"老师傅,这个够不够我打票啊?"司机说:"这么大的钱我到哪里去给你找钱?你没有零钱吗?"母亲摇头笑笑。车上的人个个都在睡觉,这时有两个人醒了,看见有人在钱上作了难,便立刻眼一闭,心想,等他俩扯皮扯完了我再醒吧。
老师傅说:"那就对不住了,小妹妹,你走到县城去搭车吧!"
我母亲说:"有多远啊?"
老师傅说:"三十来里地。"
他这样讲的时候脸上那点儿不忍马上被母亲抓住。她说:"老师傅,你看太阳都偏西了,你舍得我一个人走三十来里地呀?"
老师傅看着这个俊秀的女孩,他是舍不得的。他说:"回头到了南京,你补张票吧。"
第61节:无出路咖啡馆(61)
我母亲说:"谢谢老师傅!到了南京,我买鼓楼的臭豆腐请你吃!"
老师傅笑得呵呵的。车就开上路了。他朝一个空座也没有的车厢喊:"大家挤挤睡啦,给这位小妹妹腾点地方坐!"他喊了三遍,谁也不肯醒。他便拿了个铅桶,底朝天搁在凸起的引擎旁,又把自己一个烂棉袄铺到铅桶底上。我母亲坐了下来,把那块光洋仔细塞回包袱。她知道搭这趟车她一文钱不必花了,老司机方才叫她补票的话,是讲给全车人听的,是向他们表白,对这个乖巧漂亮的小姑娘,他毫无偏心眼儿的。
我母亲并不多话,只是有问必答。
老司机问:"是在南京读女子中学啊?"
我母亲说:"是的。"
我晓得母亲受的全部教育就是四年私塾。她在最初闯荡世界的时候,不讲实话,我完全赞同。我母亲真是个聪明过人的少女,她表现出的大方,沉着,让人相信她慢说熟知南京,就连上海十里洋场都不在她话下。我认为她身上惟一的可疑之处就是那个乡气十足的印花包袱。然而老司机只觉得那小包袱有点塌这女孩的台。
老司机说:"你是来走亲戚?"
"是的。"
老司机从头一眼看见这女孩,心里就在骂她的父母:这样一个女孩,怎么就舍得放她到乡间村野来。碰不上土匪碰上人拐子,那不可惜了她的知书达理、上好家教?她穿一件浅蓝布旗袍,黑布鞋,两根辫子绾成两个圈,城里女学生要是不剪短发,一般都梳这种辫子。
老司机说:"家住哪里呀?"
我母亲说:"鼓楼。"
她就知道一个鼓楼,一个夫子庙。夫子庙给日本人烧了,她是晓得的。所以对于她,南京也就只剩了鼓楼。
老司机说:"家里老人都好吧?"
"都好。"
我母亲心想,就因为老人们个个都好,都太硬朗,我才不要这个家了。四代人三十来口,挤在一个姓氏下,困于一座大屋中。一顿饭要从上午八点做到中午十二点,每个人才有希望吃饱。一个老虎灶的烟囱要不断冒烟,每个人才洗得上澡。我母亲的一个姐姐嫁出去了,一个嫂嫂娶进来了。两个不比她年长多少的女子就变得隔了代一样老,接着就挺起了大肚皮,接着就当着一大家子敞开怀拽出长形的奶子,塞到小毛头嘴里。我母亲觉得她们眨眼间变形的长形奶子是她头一个不想要的。好好的奶子说变就变,变得那么丑,连她们大敞着怀也无妨了。我母亲在她的姐姐和嫂嫂又呆又直的目光里,看见她们的满足:那种对自己的未来完全熟知的满足。她们的未来就像通往井台的那条小路,一共两个弯,三个坎,四个台阶,她们闭着眼都走不错。这是令她们踏实的好事,令她们两眼瞪着二尺远的一处空白心里一个心思也没有;偶然有的个把心思,无非是一个成色好的玉镯,一块杭州绸料,一条南京来的云片糕。等她们把孩子从胸前换到背后,她们便再次大起肚皮来。
我母亲第二个不要的,就是她们的杭州绸缎小褂,她们的玉镯,以及她们的丈夫或她们的相好。她们的丈夫和相好在我母亲眼里都毫无区别:梳着分头,穿着长衫或短衫,聊天的时候总是每隔几分钟往地上啐一口唾沫。他们还是能让女人们有面子的男人,不必做下田的泥腿子,顶多押车到县城去卖卖茶叶或蚕茧或挂面。
第62节:无出路咖啡馆(62)
按主次排下去,我母亲对应家大瓦屋中每样东西都摇头撇嘴,实在看不上。惟有一桩东西,是她在半年前打算离家出走才决定不要的。那是五百两黄金,是应家的头一任家长留下的。那位祖爷爷和我母亲隔着四代,据说没任何人知道他从事什么挣下了家业和那五百两黄金。村里的老人们有见过他到来的模样,他一身洋服很像是借别人的,完全不合身。还戴个不伦不类的礼帽。老人们说他来了不久就买下田亩,盖起房子。应家的人都听我母亲的祖父说,祖爷爷一训话就说他的五百两黄金将落到哪个儿孙手里,要看这些儿孙的出息,更要看他们的孝敬程度。直到祖爷爷咽气,儿孙们没有对他回过嘴的。但祖爷爷咽气是他独自咽的,一早起来儿孙们发现老头儿在自己床上谁也没惊动地走了许久了。他从来没告诉任何一个儿孙,五百两黄金存放在何处。因此,孝期一完,大家便悄悄地行动起来。翻箱倒柜,一寸一寸地敲墙,一块一块地撬铺地的青砖。三年后,大家意识到悄悄分头去寻找,是分散智力,不如让聪明搭起伙来。果然进展出现了:在祖爷爷床板的背面,钉着一个木匣,打开,里面有些洋钞票,还有几张照片。照片上的祖爷爷很年轻,和七八个年轻男人站在一起。那些年轻男人都穿着不合体的洋服,全戴不伦不类的礼帽。应家儿孙们把洋钞票拿到县城银行,鉴定下来说是美国钞票,数额小得不够他们一行人的盘缠。
那以后应家子孙没有往外搬的,女儿们嫁出门,也常常回来,看看五百两黄金是否有了线索。阴阳先生请了四个,按他们的招数抽干过渠和井,应家的大鱼塘也弄了几回底朝天,一两黄金也没找见。
我母亲是应家头一个想开的人。她在某一天突然看见三十多口人的一家子全是眼神呆滞,心不在焉,满脸的无所事事,她想,他们此生就剩了一件事的盼头了,就是等着五百两黄金被发现的那一天。我知道我母亲从来就看不起这家里的任何一位男女老少,而她从来没像那个瞬间一样感到恶心。
她想到曾经在镇上看见的两个姑娘,她俩是镇上医生的女儿。她们给父亲做帮手,戴雪白的口罩,头上顶个馄饨帽。她们进过县城的卫生学校,所有人都叫她俩"卫生小姐"。她们从来不穿绸缎,不穿绣花鞋。总是一身细布旗袍,冬天阴丹蓝、夏天浅蓝。她们从来不戴玉镯耳环,远远走过,人们闻到一股好闻的药水味。人们都说那是"卫生香"。我母亲看见卫生小姐的时候只有十岁。她开始拒绝艳色衣裳就是那年。在她十五岁半冬天的下午,她想,她得放弃那五百两黄金了。我当然清楚,我母亲这只井底之蛙在做这项人生选择时,只有两个参照,一个是等待发掘黄金的三十多个应姓子女半痴呆半瞌睡的面孔,一个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两个卫生小姐。我母亲认为卫生小姐的魅力大过黄金。
我母亲坐在铅桶底上,屁股硌得生疼。她却一动不动,两个胳膊肘紧紧压住膝上的印花包袱。包袱里的十块光洋,是以这个转折点到广阔无际的未来的惟一保障,是她十六年积攒的压岁钱。她一分钱也没有乱花过。我母亲可以为一个她自己也不认识的野心克己修性,做到极致。我也不知道什么世面也没见过的母亲,从哪里来的坚定信仰--她一定会有一番宏大的女性事业。我不能要求我母亲超越她的局限:凭她自身去成就自身。她能想到的最了不起的事业,就是通过一个男人来成就自身。我来点穿她吧,我母亲在开往南京的长途汽车上一心一意想的,就是去擒一个有大本事的男人。至少像应家祖爷爷那样的男人。她想她要好好擦亮眼睛,吃苦耐劳,忍辱负重,把那男人找到,抓在手心。
第63节:无出路咖啡馆(63)
汽车到达南京的时候,天已黑了。所有旅客下车后,老司机说要把我母亲送到家门口。
我母亲说:"谢谢老师傅,南京我熟得很,丢不掉的。"
她轻盈地跳下车,在一盏盏路灯和阔叶梧桐之间,时明时暗,走出了老司机的视野。
我母亲走过街边一家小食铺,铺里一共六张方桌,张张都满,她正要退出去,靠近门的一桌客人叫住她。叫她的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子。她笑嘻嘻地问我母亲:"你们南京人都爱吃些什么?"
我母亲看着她,满脸的莫名其妙。
她见这女子穿件黑白细格子旗袍,淡淡地化着妆。她身后的桌上,是两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子,还有个戴着眼镜的男子,口音都有点儿南腔北调。
穿黑白细格旗袍的女子问我母亲是不是在找座,我母亲点点头。她便拍拍那条长板凳,叫我母亲同他们一块儿坐,顺便告诉她们南京有哪些东西好吃,味道又不怪。
我母亲把从她父母、叔婶、姑姑姑父那儿听来的食品特产,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们。这当中她发现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瞅着她,觉得她很好玩似的。她看见男子面前摆了一本簿子,半寸厚,是手工用针线钉成的。
他们按照我母亲的推荐点了菜,请我母亲一块儿吃。我母亲想,跟着他们不花饭钱,说不定住店钱也能省掉。我对我母亲的直觉十分佩服,她和任何人接触,头五分钟就能确定此人将给她多大益处或害处。她立即确定这四位外省人不会给她太大害处。一边吃着饭,我母亲听他们谈着她不懂的事:文明戏、剧本、角色。她在席间也弄清了几个人的姓名。穿黑白细格旗袍的女子姓魏,戴眼镜的男子姓刘。魏小姐不时讲到的事就是"刻钢板"。她很快弄清,所谓"刻钢板"就是写字。
我母亲突然说:"我会刻钢板。"
四个人一块儿扭过脸:一小时不到,他们忘了她的存在。
刘先生说:"你刻过?"
"嗯。"
魏小姐指着刘先生说:"当心,他很会剥削人的!"
刘先生不搭理她,拿出一枝笔,对我母亲说:"来,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我母亲从来没见过这种笔,带一个帽子,旋下帽子,笔尖上居然没有毛。但她一点儿也不露她的孤陋寡闻,她不去接笔,对那刘先生说:"你先写几个字,我照着你的字写。"这样一来,我母亲马上看见这杆笔的全部功能:墨原来是装在笔肚里,它自己溢向笔尖,落到纸上。她心里冷冷一笑,原来外面的一切反比家里容易,城里人的事由竟比乡下好混。她一挥而就地写下了几个字。四个人立刻说:"不错不错,蛮像样的行书。"
刘先生说:"可惜呀,我雇不了你,你要在上海就好了。"
我母亲说:"你们都是去上海?"
他们说他们的火车误了点,才给了他们逛南京的机会。
我母亲说:"好巧啊,我也是去上海。"
她这个时刻向那位刘先生笑了一下。这种笑很奇怪,只有当事者明白它的真正含义,局外人根本捕捉不住,即便看见它从燃起到熄灭的瞬息,也无法确定它是一个笑。所以我在这儿的意思,就是我母亲对男女间微妙关系的无师自通。假如我现在告诉她:你那是暗送秋波。她一定死不认账:胡说八道,我那时才十六岁,懂什么"暗送秋波"!
第64节:无出路咖啡馆(64)
刘先生是这个笑的靶子,当然被击中了。他说:"你去上海做什么?上学?"
我母亲说:"嗯。"
"想勤工俭学?"
我母亲根本不知什么是"勤工俭学",但刘先生脸上的表情告诉她,它多半不是坏事。她点点头。这样她是留了余地给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