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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出路咖啡馆

_2 严歌苓(现代)
  我抬起头,见他正看着我。
  我笑笑。赶紧在纸上"刷刷刷"写下一行字:亲爱的安德烈……我头也不抬地说:"不,我在写信。"紧急中写下这样一行字是什么意思?安德烈和我从来是不通信的。
  我们的对话就这样撂下来。五分钟后,我说:"你的中文说得很好。"
  他说:"你的也说得很好。"
  我笑起来。这笑声是我十年前的。我一面笑着,心里便想:停止,可以啦!
  又是五分钟过去,他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平常是不讲中文的?"
  我说:"不知道。我一看你,就知道你平常不讲中文。"
  "我九岁来美国的。"
  "从哪里来的?"
  "印尼。你呢?"
  "从北京。"他的手指又敲击起来。手腕上有条细长的伤疤。他之所以危险,我似乎找到了根据。他已经又转回脸去看窗外,但我很快发现他始终在玻璃的投影里观察我,正如我对他干的是同样的事。
  他问:"你住哪里?"
  "艾文斯顿。你呢?"
  "那你完蛋了,下不了车了。"他平稳地看着我,手指敲得更激烈了。
  "你什么意思?"
  "你没注意?你乘错车了。艾文斯顿在你背后。"他说。
  这时车停在一个站台上,我一看,他是正确的,我的确乘的是相反方向的车。这是向南走的车,终点是芝加哥有名的贫民区。那里的夜晚游荡着许多孤独的人,凭空骂着大街或一声不响地狂怒,偶尔过路的人反而要夹着尾巴,忍气吞声,而正是人们对他们的躲避惹出他们的满心仇恨。那区域维系着芝加哥的坏名声和阴惨凶恶的面目。
  "真倒霉透了!"我嘟哝着向车门口奔去。车门却已关上,比我印象中关闭得更果断、更迅速。我心想这可是活该,遇上一个稍对胃口的亚洲男人,东南西北都乱套了。我转过身,车厢里的第三位旅客又抓紧时间对我笑了一下:这副笑容由东倒西歪的牙齿和乱七八糟的皱纹组成。我赶紧避开他,去看那黑衣男子。他刚才也跟着我站起身,但没有离开座位,见我这时毫无出路地又回来投奔他,他笑笑,轻蔑和哄慰都有了。
第25节:无出路咖啡馆(25)
  他说:"用不着那么害怕。"
  我说:"你当然不怕。"我心想,人家弄不好会怕你。
  "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就不怕了。"他见我趔趄着,伸出手及时扶我一把。或许是我先伸出手去找他的手。
  "告诉你,我也坐错车了,"他见我眼睛猛地一瞪,又说,"真的,我住罗杰斯公园,也坐反方向了。"
  罗杰斯公园离我住的地方有四五站,那一带聚集着不少穿一身黑的人。那里有家咖啡馆在我的同学们中享有盛名,他们时常去那里朗诵在别处绝对没人懂得的诗或小说。我只去听过一次他们的诗朗诵,见到的男人全梳辫子,女人一律剃大兵头。
  "你什么时候发现乘错车的?"我问道。
  "比你早五秒钟。"他神色一本正经。
  "可是为什么你反应得比我慢?你的反应至少比我晚十秒钟。"
  "嗨,你在用FBI的语言跟我说话。"他的轻蔑加深了,哄慰消失了。
  最初他容貌中那种独特的情调,由黯淡的忧郁和消极组成的情调此刻都不见了。我发现他其实非常主动,机敏,或许在不屑于看我的时候已经把我看透,把我对他的猎奇,甚至一点儿着迷都看得一清二楚。很可能是他在猎我,而我却一直以为是我主控了猎手的位置。
  "你不信吗?"他拍拍他身边的位置,"来,坐下,我说给你听……"
  不久之后,我才意识到我紧挨着他坐下来,车的每一个不规则的晃动,都能使我的腿碰到他的腿。腿与腿之间虽有两层牛仔裤的厚实作为最后界限,但那触碰有种赤裸的敏感,使我觉得越来越危险。
  "我发现乘错了车,不过我马上意识到这是末班车了。"他对我说着,眼睛却在说别的,在发问,"使我和你乘错车的原因是不是同一个呢?就是马上下车,也赶不上往北边走的末班车了。因为我知道那趟末班车的发车时间是十二点整,你看看现在几点?"他把手腕伸到我面前,手表的长短针指到十二点一刻。
  他看着我,要我看他多么死心塌地。他要我学他,索性踏实下来,把剩下的歧途好好走完。
  "那我们怎么办?"我说。
  "我们?"他咬文嚼字,又用英文强调一遍,"我们?"他的强调不是用音量,而是用发音的细致以及唇齿动作过程的大大放慢来体现的。他的一点儿暗示和挑逗,我马上接受过来。一个年轻女人,在异国异地的午夜同一个不知底细的年轻男人一同误入歧途,什么样的后果,什么样的意外等在前面,这简直是个未知数。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全部精神都调动起来。
  "你能帮我想想办法吗?"我用像猎物一样乞怜的目光看着他。
  他耸耸肩,说:"我不在乎。我常常错过末班车。"
  "那我呢?"我其实已不怎么恐惧,可我不能不装得恐惧。我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是在装蒜。难道我不是在十四岁时就独自在深夜站过若干班岗?十八岁的我,难道不是独自押车,车上满载着年轻士兵的尸体?我说:"能帮我想想办法吗?"我对这个萍水相逢的人信任得过分了。因为信任便是压力,再邪恶的动物在信任的压力之下,多半不会乘人之危。我的故作弱小,故作轻信使这个黑衣男子绝不敢占我便宜。
第26节:无出路咖啡馆(26)
  他笑笑:"你这么害怕?"他认真起来,打算为我独当一面了。"下车你跟着我就是了,"他说,"其实我们这样的穷光蛋,还有什么可怕的?我们没什么可失去的。"
  他连续用着"我们"。穷光蛋识辨穷光蛋总有好眼力。这大概是为什么我一上车就看上了他,迅速在他那儿找到了认同感的原因。
  车这时向前踉跄了一下,又向后来个趔趄,不动了。喇叭里传出口齿不清的声音:"终点站到了……别忘了检查您的随身物品--提包、帽子。晚安,诸位。"
  我忽然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里昂。"他定定地看着我。
  似乎必然有一场悲惨的失散,至少得有个名字去开始广漠的苦寻。
  然后我告诉了他我的姓名。
  他看着我:"你没有英文名字吗?"
  我说:"没有。"
  他说:"谢天谢地。"他声音很低,面孔也转开了去。完全是他自言自语,不留神嘟囔出来的声音。
  车门帷幕般地、带着一丝老奸巨猾迟缓地在我们面前打开。他先我一步迈进寒夜。我紧随他身后,竖起衣领,手缩进袖管。他对寒冷似乎很麻木,领口的纽扣都不系。他走到一排公用电话前面,其中百分之七十的电话都被拆掉了,他语气平淡地向我解释:"那些毒品贩子一般就在这个时刻,在这些电话上办公,因此警察把电话拆了。"他边说边伸手去上衣口袋摸索,然后又去摸裤子口袋。我赶紧递上一枚二角五分的硬币,托在掌心,捧给他。他却弓下腰,从旧牛仔靴的鞋帮里摸出一小卷钞票,里面裹着几个硬币。他像是完全没看见我动作中的讨好。我要他明白我彻底落在他手里,我是自找的要同他沦落天涯,他可得好好待我。
  车站被灰色的灯光照得通亮。一切都带着冰冷的清晰。所有墙上,柱子上,椅子上狂舞的涂鸦都在这冰冷透彻的能见度中显得格外生猛。悬在候车长椅上方的电取暖器尚未关闭,在银灰色空间聚起一蓬蓬橙黄色的光晕。在两张长椅上,暖洋洋地躺着两个流浪者。他们的姿态和神情是夏威夷海滨浴场式的。大概是他们俩拧开了所有取暖器。他们要抓紧时间在警察把他们驱入到寒冷之前豪华地暖和一回。
  电话在一分钟之后才通。对方显然不高兴在这样的寒夜中被打扰。里昂连央带求地威胁,最终总算达成协议@??翽?声说:"你要敢晚过半小时我踢你的腚!"挂上电话他转脸对我说:"好了,他们马上来接我们。"
  "他们是谁?"我问。
  "跟我们一样的艺术瘪三。"似乎他看出我想顶撞他:"谁是艺术瘪三?!"他说:"恐怕你只把我看成瘪三,拿掉前面的修饰词--'艺术'。我说得对不对?"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这瘪三前面也冠有'艺术'两个字?"
  "我看见你笔记本上有一页写着:塞万提斯时代的骑侠小说的影响。"
  "你怎么看见的?!"
  "从玻璃窗里看见的。"他看出我做好一切准备,似要驳斥他"并非存心"的辩解。他马上来一句:"我就是故意看的,我从来不会无意间看见什么;只要我无意识,我什么也看不见。"
第27节:无出路咖啡馆(27)
  "你倒蛮诚实的。"我向他慢慢点着头,笑得老谋深算。
  "一流骗子必须是超级的诚实。我的朋友都这样,一会儿你就看见了。"
  "你是画画的?"
  "他们俩是画画的。就是要开车来接我们的两个朋友。一个是我过去的女朋友,另外那个是她眼下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是我的至交,从画画改行,搞装置艺术。懂什么是装置艺术吗?"他见我摇头,又说:"知道马歇尔·杜香吗?"
  我觉得我可不能这么土,对什么都摇头,便含糊地"嗯"了一声。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把我的无知一眼看到底。他说:"马歇尔·杜香是装置派大师,观念艺术的首创人之一。我的朋友就想哪天变成马歇尔·杜香。我打击他,想变成马歇尔·杜香就已经不可能成马歇尔·杜香了。"
  我们并肩走出站口。他见我冷得缩作一团,脖子都消失了,便将一条胳膊搂过来,让我的右肩贴着他瘦骨嶙峋的左胸。虽然这样没给我添多少热度,但却是个令人暖和的意念。抑或说,是种非物质的暖和。
  我想他一定比我年轻。我偷偷看一眼他毛茸茸的鬓角。
  "你不是画画的?"我问。他的气味远淡,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有段很短暂的抽烟或抽大麻的历史。
  "你为什么认为是艺术瘪三就一定要去画画?"他说,"我是弄音乐的。"
  "真的?!"
  他一眼看出我的美好误会,马上说:"唉,不是写那种奶油音乐的!"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你看上去像是听门德尔松的那种人,或者威尔第。"
  我说他过高估计我的品位了。他问我喜欢什么音乐。我说眼下我最喜欢没音乐,喜欢耳朵里清静。我问他到底是搞哪一类音乐的,他指的奶油音乐范畴怎样划。他却打听起我的行当来。
  没等我回答,他说:"你要真是学文学的,你可惨了,连在地铁站里拉拉琴,挣个小钱的机会都没有。"
  "那你呢?是不是在地铁里拉琴挣小钱?"
  "过去干过,好多年前了,"他看出我松了口气,接着说,"贪图那点儿小钱,把琴都拉坏了,变成了油条。"
  他看着灯光之外的黑暗,又说:"学文学?拿他们的语言,学他们的文学,除了你嫁个阔佬儿。嫁了阔佬儿别说学文学,学哲学都行。"
  我说:"你看,出路不是有了?"
  "你的男朋友是阔佬吗?就是你在车上给他写信的那个?"他眼里有损我的意思。
  "他不是我男朋友。"
  里昂搂住我的姿势变得很僵。
  我说:"他是我的未婚夫。"
  "他怎么样?可以供你学哲学吗?"
  "学哲学和文学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只不过这两样是不用学的。尤其用不着嫁个阔佬儿去学。"
  "他不是阔佬儿。"
  "跟我比人人都是阔佬。"他笑笑,既温情又自豪。那是他对音乐的温情,是由于自己能对音乐如此钟爱而产生的自豪。
  我看着他精细的侧面轮廓:他欠缺营养的面色,他有上顿没下顿的细长身板,心想,他还认为我惨呢。
第28节:无出路咖啡馆(28)
  在站外空旷的停车场上,他要我和他来回走动,免得冻死。他告诉我千万别寄希望于他的朋友,他们至少要给他一小时的罪受,才会姗姗出现。这一小时不错,足够我们混熟。他可以告诉我有关他的家庭,他的音乐,或许还有他的女朋友。他说他父亲是天津人,童年的时候去了印度尼西亚,他的一家是在六十年代中期迁移美国的。谈到这些,他似乎拿不出劲头,能省略的全省略。我非常想把话题转向他的女朋友。我的兴致不够单纯,不是那种纯粹的无聊。我似乎感到一丝不好受。而我吃不准我妒忌什么。
  他却说:"你一会儿就见到她了。"
  "你们怎么分手了呢?"我装得自然活泼,没心没肺。他很生硬地突然陷入沉默。我只得自找台阶下台:"你不想说没关系。"
  我和他闷着走了一个来回。我受不住这沉闷,同一个大致是陌生人的男性相依相偎,又谁也不理谁,气氛很古怪。
  我说:"喂,要不要听听我的身世?"
  他说:"要听。"他这么老实巴交,我出声地笑起来。
  "你能猜到我过去干过什么吗?"
  他站下来,转身正面看着我,把我从头看到脚,然后说:"不知道。"他稍微想了一下,又说,"你刚上车的时候,我想,这女人穿得这么规矩,肯定是个护士,要不就是个会计。"
  我说:"你肯定会想,她这么土。"
  他笑起来,他确实在心里用的是"土"这字眼儿。
  "你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想,还好,气质还好,穿着方面,我可以劝劝她……"
  我说:"噢,像你们这样,穿得脏兮兮的,就艺术了?"
  "我当时还想,这女人走路背挺那么直,像大兵操演。"
  "还有什么像大兵?"
  "我从来没接触过大兵。"他说着,手又搭回我肩上。风从西北方向吹来,他的脊梁找着风口。他和我离得近极了,相互的呼吸都受些拘束。他说:这样你还冷吗?我摇摇头,看见他的马尾辫梢给风吹得很乱。我大体上估算出了他的年龄:他与我该是同龄。
  我说:"我当过大兵。"
  他看我一眼,没把它当真。他刚才说我像大兵的时候其实是把那个可能性排除了。
  "真的,当了四年大兵。"
  "是吗?一定是奶油兵。"他还是不拿它当真。同不少美国人一样,他认为实在当不了别的才去当兵。他笑着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当军官了。"
  "有意思,"他说,"挺有趣。"
  "你不信?"
  "我信。"
  "我手枪打得特准,也打过卡宾枪。上过前线,搬过尸体,喝过钢盔里煮的鸡汤。除了杀人放火,我什么都干过。"
  他看看我,意思是:就你?!
  "我还发现了一个快死的伤兵,下巴被打没了,爬满了红蚂蚁。怎么样,不是奶油兵吧?"我感觉他搂在我肩上的手松懈了不少,我奇怪自己竟让这个叫里昂的人了解我这么多,连安德烈都不知道我的戎马生涯中有这些血淋淋的细节。我是特别信任这个萍水相逢的男子,还是在虚张声势,好让他明白我是可以张牙舞爪的,一旦他动了什么不良脑筋,收拾我可不怎么省力。假如我对他的坦白是出于信任,我又是哪里来的这份信任呢?
第29节:无出路咖啡馆(29)
  只因为他和我同是黄皮肤黑头发?同样自命不凡地认为自己所干的是什么艺术?同样在挣扎着付房租吃饱饭,从而可以从事一种无聊,从而把这无聊当做高贵的情操?……这个荒寂的深夜,给了我们天涯沦落的假象。这假象掩去了我们彼此陌生的事实。
  他迅速看了我一眼说:"能看得出来。"
  我问他看得出什么来。
  他说:"你是个大兵。"
  "你讨厌大兵?"
  "我可以试试看,我会不会讨厌,"他搂住我的臂膀恢复了自然,他笑笑,"可能大兵会好些,不那么麻烦。"
  我问他指的是什么麻烦。
  他说:"你知道的--女人都很麻烦。"他深喘一口气,胸脯挤了我一下。"不过换一个人,肯定认为你很乖--穿这样一件雪白衣服,牛仔裤一尘不染,好像天下人只剩了你,也轮不上你去打仗。可是我看得出你很强,"他改口讲英文,"你是块啃不动的饼干。"
  "你骂人吧?"我大声说。
  "看你怎么理解了,也在于谁来理解。有人喜欢啃不动的饼干,有人讨厌。对于喜欢的人,就不是骂人。"
  我笑起来。我这种笑法十五年前就停止了。我看见自己的笑在寒冷中形成久久不散的一团白雾。这个夜晚把我弄得有些反常。极其反常。
  一小时零十五分过去。我和里昂同时听见了一台拖拉机的声响由远而近。两分钟之后,那响动震得空气都哆嗦起来。里昂说:"来了。"在停车场进口处,一辆六十年代末的巨型凯迪拉克开了过来。它是银灰色,不像是漆,而像是原始金属就那样一丝不挂地袒露着。它气势磅礴地转了个弯,仿佛它是艘航空母舰。它的造型带有侵略性,人对宇宙和海洋的狂妄扩张,就在这形状中。车窗被摇下去,一个嗓门从里面射出来;"他妈的里昂,除了你还有谁了!"
  车近了,我看见驾驶这个不可多见的怪物的是个娇小的金发女郎。她旁边坐着的是个壮硕的中国男人,操着北京口音极重的英文。
  里昂说:"知道你就会迟到!你有不迟到的时候吗?"他双手拉住后车门,整个身子向后倾斜。门沉重地开了,他比划着请我上车。嘴仍然没闲着:"你恐怕参加你自己的葬礼都会迟到!"
  "我们做爱总得结束吧?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们正做到一半!"壮硕男子说。他调转过身,正面朝着我和里昂,伸出一只手过来:"海青--大海的海,青天的青。"我握了握他正方形的手掌,说了句非常高兴认识你之类的礼貌废话。
  驾车的金发女郎也朝我扬扬手,然后问里昂:"收到我寄给你的生日卡了吗?"
  里昂说:"收到了,谢了!"
  海青后背朝着前方,两个胳膊肘平趴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他笑着说:"不告诉我名字没关系的。我完全理解--里昂这小漂亮哥儿常常在街上勾搭无名少女。"
  里昂笑嘻嘻地说:"你闭嘴。"
  海青说:"真的真的,他勾搭成功了,就领到我那里去开房。"
第30节:无出路咖啡馆(30)
  我说:"那你可是间接地祸害少女。"
  海青洪亮地笑起来。里昂看了我一眼,像是我很给他面子,这么开得起玩笑。海青的五官相当端正,脸形也不错。他和里昂一样,梳根马尾,只是他的马尾比小手指还细,因为他的头顶彻底秃光了。
  "唉,她到底是谁?我正经问你啊!"海青对里昂说,"不是你女朋友吧?"
  "女朋友怎么了?女朋友未来时。"里昂说。
  海青马上转身回去,拍拍金发女郎的肩膀:"嘿,听见没有,里昂今晚是什么艳福--一个过去的女朋友,一个未来的女朋友!"
  金发女郎从后视镜里看看我,温柔得很。她穿一件黑色的大毛衣,很可能是海青的,领口太大,使得她一个肩头露在了外面。她的金发不像其他美国女性那样闪着清洁的光亮,它像是有些起粘。她抿嘴朝我笑一下。里昂怎么舍得这么温柔美丽的小姑娘,让她落到侉头侉脑的海青手里去了?在她的目光离开我时,我突然捕捉到了什么--同情。仿佛她的潜语是:我受完了,现在轮上你了;又仿佛是:你要好好待他。你会好好待他吗?……
  里昂靠在椅背上,眼睛看着飞快刷过窗口的灯火。对于我,他似乎是说得过去了,为我找到了这一夜的避难所,并且有海青七拉八扯地和每一个人说话,他也不必再尽职地和我对话。他和我之间有了种奇怪的距离。我很快发现他和所有人之间都有这个距离,这给了他一副挑剔的,抑或是大度的神态,局外地听着看着周围的一切,似乎不懂所有人在热络地交流什么,是什么使这些蠢话变得有趣,而他对一切热络的愚蠢都可以海涵。他就这样把海青、我、金发女郎之间的蠢话听进去,含着轻蔑的微笑,允许这些蠢话进行下去。
  海青要照顾前后都有听众,因此音量放得很大。他说:"里昂你知道吗?王阿花找了个工作,上星期三去面试了。你知道工作是干什么的吗?就是在台灯罩上画工笔画。画一个灯罩十二块钱。不错吧?其实画一个要不了一小时。王阿花眼睛都画成斗鸡眼了,阿花,对吧?"他拍拍金发女郎的肩。
  我这才明白过来,金发女郎的名字叫王阿花。
  海青说:"怎么样?王阿花这名字棒吧?是里昂勾搭她前期为她起的。"他又说:"阿花,我沾你的光,今年冬天可以享受暖气了。唉,里昂,你上次出车祸的钱,什么时候保险公司才能赔给你?"
  里昂一声不吭。
  "你小子是不是已经把钱贪污了?告诉你,你不还我,我只好一直让王阿花画灯罩画下去。她毕业作品画不出来是你的罪过。阿花,你心里有数,谁是真正的吸血鬼。"
  里昂说:"你们那儿有吃的没有?"
  王阿花说有,海青说没有。俩人同时开口。然后海青说:"王阿花就这点没劲,除了实话,什么话都不会说。"
  王阿花是个寡言的女孩,同意什么不同意什么都是笑笑。但从她的笑中你看得出她的同意和不同意都是多么肯定,多么执拗。
第31节:无出路咖啡馆(31)
  进了海青和王阿花的家,我发现它是个旧仓库,非常辽阔荒凉,天花板有两层楼那么高,窗子巨大,上面有无数块玻璃。一些玻璃碎了,被三合板取而代之,没碎的玻璃全成了铅色。
  里昂的手忽然捏了一下我的手,对我耳语:"别露出你的恐惧。"
  我对他笑笑,他也对我笑笑。在凯迪拉克车厢里,我和他中断了对话,而对话之下的却都在进行。了解在持续的无言下面飞快成熟,此刻我们相视一笑,已熟得令人怦然心动。
  海青和王阿花进门之后就飞快消失了。里昂把我领到一个空荡荡的场地,一个电炉在赤裸的水泥地面上,上面坐了口不锈钢大锅。整个空间的宽阔把原本不小的物件弄得不成比例。我和里昂都显得不成比例的小。我环视周围,看见一个冰箱,一张餐桌和四把形状各异、新旧有别的椅子不着边际地搁置在空旷中。里昂招呼我坐下,交待说那把白色椅子比较牢靠,也比较舒适。他像主人一样走向冰箱,拉开门,眼睛在里面搜寻。冰箱没有启动,里昂告诉我它即便启动也不会比这房子本身的温度低多少。他在昏暗的冰箱里捣鼓了一阵,找到两捆芦笋。他走到远远的角落,消失在一块布门帘后面。我发现在这房子内,从一处到另一处必须步行颇大的距离。从冰箱到电炉至少得步行二十秒钟,而从我所坐的椅子到角落的布帘,就不能迈方步了,就得像里昂刚才那样小跑。此时从布帘后面传出哗哗的水声。声音在光秃的墙壁与地面上飞溅,回音十分喧哗。
  里昂手捧着洗过的芦笋从布帘后面复出,告诉我可以进入帘内去方便。
  我步行了颇长时间,才到达这个"写意"的卫生间,发现只有一个水泥砌的方形水池,和国内的公用水池近似。水池上方有个粗大的水龙头。大概在三十年代这仓库刚建成时它就在这里了。我研究着水池的多用性,判断是:只有攀到它的一掌宽的池沿上,两只脚各踩住长方形的一条边,面朝池内蹲下--一个多么不雅的、杂技般的姿势。
  这时里昂遥远地指教着我:"手抓住水龙头,抓稳了再蹲下。没错,姿势很难看,不过谁也看不见你!"
  我按他教的进行每一个招式,完成了动作,放出碗口粗的水流,冲洗了水池,下水道发出低回深沉的声响,如同消化力极其强大的肠道。我系着裤子,一面任水龙头宣泄。我想,清洗食物和排泄之间,只隔着这股水流。正如流浪汉们和海青、王阿花之间,仅是墙外野营和墙内野营的区别。
  我对着水池上方一块镜子理头发,隔着布帘大声问里昂:洗澡也是这里吗?
  里昂大声回答:"对呀。所以海青和王阿花从来不感冒。"
  我走出"洗手间",说:"冬天怎么办?也洗这么冷的水?"
  "很多阔人不是自找的洗冷水澡吗?在阔佬那儿,什么自作自受都是疗法。"
  我徒步走到电炉旁,大锅里发出"轰轰"的响声,如同一只锅炉。里昂揭开锅盖,把芦笋一根根掰断,舍弃尾部。我照他的样子做起来。芦笋应该在两星期前被吃掉,现在只剩前面三分之一的绿色了。我学着里昂把择出的芦笋投入沸腾的大锅中。里面是半锅气味丰富的汤,一些禽或兽的白骨沉沉浮浮。里昂告诉我,这是海青和王阿花的"天长地久汤"。不断扔生肉、鲜蔬菜进去,锅内永远不枯。
第32节:无出路咖啡馆(32)
  我说:"这些芦笋可不能算鲜了。"
  他说:"很新鲜啊--上礼拜才买的。"
  我说:"芦笋应该这礼拜买,这礼拜吃。"
  他说:"你想吃这礼拜的新鲜蔬菜?"他笑眯眯地搅动稠厚的一锅汤,接着说,"那你下礼拜再来吧。"
  我说:"你常来这里?"
  他"嗯"了一声。稍稍沉吟,他说和王阿花分手之后的四个月,他没来,直到他和她见了面都满不在乎了,他们才又密切走动起来。
  我别有用心地说:"王阿花很好啊。"
  "是很好啊。"
  "她很漂亮。"我又说。
  "是很漂亮。"
  "也很温柔。"
  "非常温柔,并且刚强。"
  他这样和我看法一致,我就没法打听下去了。他用这法子截断了我对那个秘密的接近,游击也好,正面进攻也好。他态度很鲜明:你想猜疑就去猜疑吧,我绝不会帮你忙去解开你那无论多么大的疑惑。他转移话题,说这个"天长地久汤"是王阿花的伟大发明。所有朋友都认为这是王阿花了不起的地方:她从来不管任何人,其实谁都在她的照顾中。她从跳蚤市场买回过期的菜、肉、蛋,塞进冰箱,谁来了爱吃什么都有,谁都可以各取所需,在同样的汤里煮出不同的菜肴来。
  里昂拿出两只青花粗瓷大碗,为我舀了一碗稀里糊涂的食物。它看上去大致可食,但闻起来十分鲜美。里昂说:"吃起来不像它看着那么可怕。"
  我壮着胆子舀了一勺汤,里昂担忧地看着我,见我没有什么意外反应,才放心去吃他自己的。
  我说:"这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好的汤。"
  他笑起来:"得了,别夸张!"
  我说:"失去一个烧这么好的汤的女朋友,你亏了。"
  他假装没听见。
  我想,无论我如何穷追不舍,我都不可能从他那儿求到答案。他却突然开了口。
  他说:"是她蹬了我。"
  "为什么?!"
  "因为海青比我好。"说着,他忧伤地发了一瞬间的愣,似乎那个分手的场面在他眼前刹那间重演,我还想问,对一个女人来说,爱和不爱一个男性,毫不取决于他好或不好;公认的好与不好,在这里是不能应用的。但我想,对里昂这样一个敏感人物,如此的泛泛劝导等于废话。
  他抬起眼睛,看着我。他在这样看人的时候,目光变得极有力度。他说:"假如半年以后,你还跟我往来,你再问我王阿花和我的事。我保证那时候回答你。"
  我似乎被他的模样吓着了,顺从地点了点头。
  饭后已经是凌晨两点半。里昂领着我参观海青的工作室。海青正在锉一块两英寸厚的有机玻璃,头发和眉眼上一层晶莹的粉末。他看看我和里昂,说:"里昂一定讲了我作品一大堆坏话!"里昂不理会他,把我带到一面墙前,墙上是个金属架子,上面贴着各种几何形的有机玻璃,有厚有薄,高墙的距离有远有近。一些平面被刀刻出纹路,另一些透明度柔弱,是经过锉或砂纸的打磨。里昂伸出脚踏一下接线板的开关,安装在地板上和天花板上的若干盏灯便朝这些几何形状射出光来。不同的透明度对光形成了不同的反应,连同它们在墙壁上的投影,构成一个多维的、冰冷的魔幻。随着观看者的位置移动,这些晶体出现了新的、更新的角度,以及变幻不定的光影,直到我感到一点儿微微的头晕眼花。
第33节:无出路咖啡馆(33)
  里昂看看我,意思是问我:怎么样?喜欢吗?
  我笑了一下。这样一件艺术作品离我的懂得和接受非常遥远。我心里一个词也没有,尽管我知道这样一声不吭对于海青很可能是个打击。海青此刻一动不动,手里提着锉刀,冷冷地看着我和里昂。他的样子像是在捍卫他的作品,又像是在等待我或里昂发出外行的评价时,及时给我们一些基本教育。但他还存有一丝侥幸:万一我说出一两句很到点子的赞美,或许是诋毁也没关系,只要它切中要害。而我这样一字不吐,真要他的命。
  我怎么也得忍住头晕眼花,再朝这些几何晶体注目一会儿,至少再注目二十秒钟。即使我狗屁不懂但我的态度是好的,我希望理解它的诚意一目了然,这座视觉迷宫对我的吸引力,也一定足够大,因此我才如此长久地注视它。我急促地想,要不要讲实话?要不要告诉海青他的装置艺术让我头晕眼花?而头晕眼花是不是他预期的艺术感染力?是不是他存心设计的艺术效果之一?他偷眼看看里昂。里昂看这副作品的专注是真的;不管他喜不喜爱,他都有这个胸怀来接受它,都对它怀有敬意。
  这时我发现王阿花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身上罩一件满是油彩的解放军旧军装,一定也是从海青那儿继承来的。似乎里昂或我一旦讲出什么对作品不敬的话,她会帮着海青一块儿轰我们出去,或者,一旦我们的批判是在行的因而是致命的,海青受不住的话,她好上去救护他。
  我"唔"了一声,呻吟和叹息都在其中。像是一本又长又沉闷但对人的智力产生巨大挑战的经典著作终于被我读完,我既虚弱又满足。
  王阿花问:"怎么样?"
  我又不置可否,又"唔"一声。似乎一件大师的作品用不着我来说什么。我说什么都无足轻重,我即便怀有满心的欣赏,大师也压根儿瞧不上。
  "你喜欢?"王阿花硬不饶我。
  我继续招架,发出更深更长的一个"唔"!。
  海青笑起来,说:"怎么听上去像吃牛排?"
  里昂问我:"唉,你主修什么?会计还是法律,还是企业管理?"
  "去你妈的里昂!"海青说。
  王阿花笑起来。我懵懂地看看海青,又看看里昂。
  里昂对我说:"不喜欢海青作品的人,海青就问他们是主修会计还是企业管理。他今天对你特别客气,有次一个人看了他的作品,表现不够好,海青问那个人:'你是不是牙医?'海青划分三教九流,牙医是顶低档的人等。"
  王阿花说:"最近改了,碰到谁乏味,乱说蠢话,他就说:'你肯定是电脑博士。'"
  海青不再搭理谁,又回到他的工作台前,接着锉那块有机玻璃,一边拿口哨吹坤斯·琼斯的歌。他运锉的节奏成了这首情歌的节拍,因而它听上去一点儿也不柔肠寸断,成了列兵进行曲。
  王阿花也很快回她的工作室去了。他们来地铁站接里昂和我的时候指控我们打断了他们的做爱,显然是海青胡扯。谁都看得出他俩的专注有多连贯。
第34节:无出路咖啡馆(34)
  我和里昂从海青的工作室退了出来。里昂告诉我,深夜两点是他们这里的最佳时刻。
  他打量我一眼,问道:"你困吗?"
  我已经客气不动了,但还是笑着摇摇头。我看不出哪里可以供我躺下。我问他:"你不困吗?"
  里昂说:"跟我来,看你困的。"
  他领着我穿过一个用巨大油画搭出的走廊。我看见上面有日期和名字:一九八二年,海青作;一九八三年,一九八四年……走廊通向一间小屋,它的墙是绷油画框用的白帆布。沿墙靠了一些画作,里昂介绍说是王阿花艺术学院时期的作品。那些画风格一致,都是浓烈的颜料、重大的笔触,颜料和笔触都发着很大的脾气;而细看进去,又发现色彩的泥泞中有朵精细的玫瑰,一只半透明的贝壳,或一片被沤烂得只剩纱网般筋络的白杨叶或枫树叶,或者,一只残缺的蜻蜒,一只垂死的蝴蝶,一枚鲜红欲滴的羊角辣椒。
  我突然感到我喜欢这些毫无道理的画面。我围着这些画面转了一圈,觉得那些细小残破的生命或生命标本在这样不切题的背景中显得脆弱;广漠无情的色彩洪荒中,渺小的生命被离间得那样彻底。小而脆弱的主体在大而强暴的客观中,像是最后的伤处,最终极的不愈,大片的麻木中,它们是残剩的最后知觉。
  它们似乎触到了我某个隐秘的痛点,抑或快感点。但我什么也不愿表示。秘密的感觉该永远属于秘密:秘密地发送,秘密地传达,秘密地被接收。线路都在暗里,一经译成话语,全都走样。我一旦张嘴,是不可能老老实实的。
  我只对王阿花说:"我很喜欢你的画,真的。"
  里昂一听我这样讲,马上调开脸去。似乎他不要参与哄骗王阿花这桩勾当。
  她从灯下抬起年轻纯洁的脸,看着我。王阿花的笑容好年轻,羞红的笑容。她半是惊唬、半是惊喜,马上去看里昂,看我和他有没有事先串通。我心里滚过一股温热。我已明白,她从来没听到过如我刚才的真心真意的赞扬,从没得到过像我这样的老实巴交的喜爱。她说:"谢谢、谢谢……"脸越发的红。她又一次转头去看里昂,如同一个孩子在接受别人给的糖果前,去征求长辈的意见,看看他是否允许她接受。里昂没注意她,他正将一只尼龙睡袋展开,铺在那张"皇后尺寸"的床垫上。她没有得到里昂的任何首肯,又转过脸来看我。慌张羞怯地一笑。
  我说:"我不懂画。"
  她说:"其实谁也不懂。"
  "你这些画可以办个画展啊!"我又说。
  "三年前有这个打算。"
  "现在不打算了?"
  "现在?"她指指手里的灯罩,"现在,总得吃饭吧。"她身边已有十多个画毕的灯罩,上面笔触细腻,构图巧妙,看得出她绝不纯粹在混饭钱。她又说:"这样,海青可以把他的作品完成。他要参加一个新办公楼大堂设计招标。如果他的作品被选上,我就可以搞我的创作了。"她又戴上眼镜,蘸了水彩,凑到灯下做她的画匠去了。对于她的画匠身份,她似乎心里没任何别扭,一开始就让自己想开了。
第35节:无出路咖啡馆(35)
  里昂这时说:"要是海青的作品不入选呢?"
  王阿花扭脸看看他。她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
  里昂说:"要是不入选,就让他上街画肖像,养活你搞一年创作。"
  王阿花还是不吱声。
  "阿花,我早就讲过,你不该浪费你的才华。"
  "那我怎么办?"王阿花不紧不慢地说,"去卖一个肾?"
  像冷不防挨了一个耳刮子,里昂猝然沉默了。
  里昂僵了至少有十秒钟,才又恢复动作。他将另一只睡袋"刷"地一声抖开。我看见王阿花的长睫毛瑟瑟一抖。她和里昂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创伤。抑或是秘密地相互护理和共同疗养?
  王阿花的舌尖微微露在嘴唇外,穿着又大又肥的衣裤,眼镜也显得沉重而老气横秋。她像个玩具成年人。我看着她每动一笔,舌头便跟着轻轻一移,她最多只有二十四岁。
  里昂招呼我,指着床垫上两只睡袋,一个鲜红一个翠绿,要我选择一只。我随便指指那只红的。他立刻蹬掉靴子,钻进了绿色睡袋。
  我说:"喂,等等……我睡哪里?"
  里昂说:"你不是选了红的吗?"
  "等等!什么意思?你睡我旁边?"我满脸的不可思议,我的表情在说:搞什么名堂?!要我和三小时前认识的人头挨头睡一张床?!难道我看上去那么放荡、颓废?!
  里昂两腿已在睡袋里,他边脱外套边说:"你不是大兵吗?大兵不野营?"
  我茫然地瞪着眼。我想,是我脑筋猥琐还是他存心不良?这下可是非常非常的美国。
  王阿花这时说:"我们常常这样野营。等有钱了,我和海青打算去买两个蒙古包,就可以分男女宿舍了。"
  里昂一下滑溜下去,只露脑门在睡袋外面。他说:"快睡吧,睡完了海青和王阿花还得睡。"
  我问:"阿花,你们一夜不睡?"
  她说:"我们一天睡五小时就够了。没活干的时候睡十五个小时。"她转脸看看我,下巴向里昂一指,"他常在我们这里做乞丐。"她温存地抿嘴一笑,这时又很母性了。见我开始脱皮靴,她又接着去画那只灯罩。灯罩的日本米纸在我的位置看像在溶化过程中。王阿花在绘一丛杜鹃。那样的专注也把她给溶化了。
  我磨磨蹭蹭,一只靴脱了有半分钟。王阿花再次回头,对我笑了一下。她似乎看出我的不自在,并马上开始同情我。她的眼睛向已经睡熟的里昂瞟了一下,说:"要杯咖啡吗?"
  我说:"谢谢,不了。"
  她说:"别客气。"
  我脱下了第二只靴子。她站起身,伸个懒腰,轻声说:"我去煮点儿咖啡。你真不要?"
  我说:"真不要,非常谢谢。"
  她说:"不用谢。"
  说着她走出去,把一块布帘轻轻放下。她的意思是替我和里昂掩上门,我明白她并没有去煮咖啡,她误会了我的不自在,把地方腾出来,让我和里昂好有些私下的活动。我顿时觉得受了重大误解。就算我和里昂今天投靠到这里不够妥当,尤其是我,相当不稳重,但我不至于那么颓废那么放荡吧?我心里一阵猛烈地反感,想立刻冲出去,同王阿花解释。走到门口,我想,解释什么呢?话如何去说?说:嗨,王阿花,我们没有私下活动,我不是里昂的未来女友,我有未婚夫,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第36节:无出路咖啡馆(36)
  他们到底把我当什么人?!里昂到底把我当什么人?我得让这三个胡闹惯了的男女明白,我绝不是胡闹的女人。我正在一场正式恋爱里,那样的正式恋爱是有正经后果的。我可不是随便的女人--是,或者不是,对于王阿花和海青来说一点儿区别也没有。他们不会认为这桩事里有任何是非,需要我急赤白脸地拉着他们来澄清。假如我冲出去喊冤:你们瞎了眼,看错人了--我和里昂根本不想做爱!他们会眨巴着眼,莫名其妙地回我:那就不做好了,不做爱又不会在我们这里讨到表扬。
  那将是很蠢很蠢的一个场面。他们只会觉得我这人很费事、很莫名其妙甚至很虚伪。
  我慢慢走回床边。动手去解外衣的纽扣,眼睛瞄一下里昂。他眉头轻微锁着,一缕长头发披挂在面颊上,他醒着时显得宁静--一种对什么都不抱希望的宁静,而他熟睡时却像对什么都有轻微的不满。他嘴唇抿得很紧,嘴角用着一股力,我觉得他在紧咬牙关,在忍受一丝不碍事却也不消散的疼痛。我浑身一哆嗦,猛地抽回目光:怎么会这样有兴致地去看一个睡熟的男性?这样长时间地观察他是因为他的睡相特有魅力?
  我轻手轻脚进入睡袋,还是惊动了他。他翻了个身,给了我一个后脑勺。他的头发真好,可惜不属于一个女孩。而他是有那么一点儿像女孩的……我再次一哆嗦:怎么又琢磨起他来了?难道一个后脑勺也惹出我这般抒情这般感叹?原本没有特殊意义的睡觉,我却凭空找出特殊意义来了。我还喊冤?!
  里昂在翻身时,右边的肩头露在了外面。是个单薄却形状不错的肩膀,王阿花曾在那上面依偎过,伏在那上面流过泪,说过山盟海誓的话。然后,她把自己从这单薄的肩头撕扯开来,让它此刻孤单单地耸在这里。我及时逮住自己伸出的手,那手正伸出去要替他把被子掩严实。我向自己讨饶:没别的意思啊,就是怕他着凉,我是替王阿花做这个动作。这个温情似水的动作属于王阿花纤细、洁白的手。即便我替他掩了掩被子,又有什么了不得?我年长于他,他在睡熟时显得格外年轻。
  我发现自己将右手搁在面颊上,指尖蹭到了他的体温,他的体嗅,他那非物质的一部分。我突然感到惊惧:我的心真的很不老实,它那么渴望去闯祸。这个男性在四小时之前还不存在,而现在我在他的呼吸里,在他的体温旁想入非非。
  是因为我喜欢上了王阿花的缘故吗?是我借喜爱王阿花来喜爱他吗?还是我通过他去喜爱王阿花?他和王阿花接吻时一定是美丽的,花儿与少年般的美丽。王阿花和他做爱的时候会怎样?一定也很美,非常的鸳鸯蝴蝶。他和王阿花非常相配,不是吗?有相似的单薄和清俊。
  我心里的不好受不知是羡慕还是妒忌。
  他们中间谁闯了祸,中断了一场优美的爱情?
  "优美",这个词的选用很令我满意。世上的确有不多的优美事物。同这个里昂恋爱,一定是桩优美的事。
第37节:无出路咖啡馆(37)
  我闭上眼,睡意却已云消雾散。我感到王阿花悄没声地撩开门帘,迟疑地走进来,走到灯前,悄没声地继续画她的灯罩。我甚至感到她朝床这边转过脸,长久地凝视并排躺着的里昂和这个中国女子,她对王阿花来说,暂时还相当神秘。我感到她叹了口气,早熟的一个长叹,同时悲悯地看着这对中国男女,毕竟是一对黄孩子啊--她希望他们俩好好做伴,长远也好,短暂也好。
  我感到王阿花的目光照着昏暗中躺着的中国女人。她躺在里昂身边,像沤烂得仅剩细腻的神经网络的两片白杨叶。她会好好做里昂的伴吗?这个中国女人,她的亚洲黑发千篇一律地披在背后,她细弱的亚洲脖子,基本没有弧度的亚洲胸部,都罢了,只要她能好好做里昂的伴。
  我最后的感觉,是王阿花用一块深色的毛巾围住台灯,把光聚成一小团,让光之外的亚洲男女睡得更踏实些。
  "你的父亲,是个老资格共产党员?"
  "是的。"我答得这么痛快,你的揭露完全失去了意义。
  我面前的脑袋埋下来,又去阅读那份表格。我看出他其实早已不在读了,或者早已停止读进任何词句。我一礼拜前填写的这份表格,那上面项目琐细,包括在世的九族不在世的三代。
  "他是一九三八年加入共产党的,是吗?"
  "是的。"
  "动机?"
  "抗日。"还有其它动机,比如马克思主义,我跟你讲这些不是瞎耽误工夫。
  脑袋秃到最狼狈的时候,索性剃光,或大大方方地随它去--别这样一丝一缕,从右边牵拉到左边,像捉襟见肘盖的草屋顶--会气派大些。不然尽管他庞大,仍是个小公务员。
  脑袋慢慢变换角度,最终,那块由稀疏的浅黄头发遮盖的朦胧秃顶退出了画面。取而代之的,是张粉红的、慈眉善目的大脸。我按和理查·福茨约好的时间来到第四号审讯室,这张面积可观的新面孔已等在这里,只告诉我理查临时有急事,和我的交谈便由他来继续。他说他对这个案情不熟,只好和我从头来。我问从什么头来,他说就是把理查·福茨问的再问一遍。他有一种能力不够的样子,反应也跟不上,因而他每问一句话都留给自己相当长的时间去反应。
  "对不起,我不会中文,只能劳你驾讲英文了。你介意吗?"
  "不介意。"我有什么选择。
  "你的英文不错。"
  "哪里。"
  "比我的中文好多了,哈哈哈!"
  "哈哈哈!"一点儿也不可乐。你误认为自己是个幽默的人,这点比较惨。
  他和理查太不一回事了。理查英俊、干练,打起人来肯定特别酷,特别干净漂亮。理查可以去电影里做007,而我面前这个面积、体积都可观的人可以去做许多其他角色,比如传达室的看门老头,办公室主任,退休活动中心的管理人员,宠物商店的售货员,嘴不停地对猫、狗或鸟、鱼说:"你可真淘。"
  "你父亲为什么--在什么动机下,参加共产党的?"
第38节:无出路咖啡馆(38)
  "……动机?你刚才问过这个问题吗?"
  "你看,我原来是驾驶飞机的。十五年前,美国的犯罪率上升。我的表弟在大街上挨了枪弹。他刚刚大学毕业,全人类都轮下来也该是最后一个轮到他去挨枪弹。我想,时候到了,是站出来保护无辜公民的时候了。我就放弃了我最热爱的行当--飞行。你看我的动机明确单纯,是不是?"
  "是的。"你这张大脸五十来岁了仍看上去单纯无比。
  "所以,你认为是什么给了你父亲一下子,把他推进了共产党?"
  "他也有个表弟挨了枪弹,是日本人的枪弹。"没办法,我只能给你一个你能接受的逻辑。
  "噢,我说呢。"他的理解能力一下子就大大增强,"我原先以为是洗脑的结果。一些漂亮的主义很容易给年轻人洗脑。你父亲参加共产党的时候,共产党在美国也正是时髦的时候。"
  "我父亲不爱赶时髦。"我父亲一生中赶的惟一一次时髦就是娶了我的母亲。那时候老革命们遗弃乡下老婆,娶城市女学生是个大时髦。
  "你父亲是一九三七年参加共产党的,没错吧?"
  "正确。"你果然迟钝,记性也差劲。
  "那个时期,共产主义在美国、加拿大非常时髦!"
  "噢。"在美国时髦就能证明它在中国也时髦吗?就能证明你逮着了我父亲赶时髦的把柄?
  "时髦的主义都显得漂亮,而漂亮的思潮容易成为时髦!"
  "噢。"你瞎激动什么?
  "你看!"
  "嗯?"看什么?
  我们的交流没有完全畅通,这主要是他不好。他很想证实他知识面不窄,思辨性不差,因此就使我们的沟通出了毛病。毛病究竟出在哪里,他无望弄清。我呢,我脑筋比他好些,但我看到我们跑题已跑得太远,一时也扭转不回来,只好随它去。跑题对我没什么不利。
  他却微微一笑,他没觉得跑题。他的微笑是认为我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终于中了他的暗算。我想他的智力真该大大加强。他笑着,得意扬扬地轻轻点头,认为一切都在很好的进展中。他和我这段东拉西扯给录在磁带上,让理查一听,准会骂起来:操!这俩人胡扯到哪儿去了?而他却认为自己又博学又机智,句句提问都得到最理想的收效。对话的错位让我伤脑筋地对他一笑。我怀疑特务福茨此刻也发出一模一样的伤脑筋的笑容。他很可能在四号审讯室附近的某处,监听我们正在进行的胡扯。
  "你父亲当时十六岁。让我们来看看--对,十六岁。十六岁的一个孩子,常是漂亮的主义的牺牲品。比如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维特式的漂亮的忧郁,让日本一大批青年自杀。一些漂亮而新颖的思潮,像弗洛伊德在二十年代,马克思主义在三四十年代,萨特存在主义在六七十年代,哇!纽约大街上,咖啡馆,好莱坞的大小聚会上,年轻人醉倒在这些思潮里!芝加哥在六七十年代,有十来家咖啡馆叫'无出路咖啡馆'。正像你们中国,三代人醉倒在你们的红色梦想里!"
第39节:无出路咖啡馆(39)
  "你去过中国吗?"你肯定没去过。
  "啊,我几次想去……"
  "结果呢?"结果一打听飞机票价,算了。你们这些高尚的特务们据说薪水不怎么样,让你们舍生忘死的是你们高尚的动机。就像你刚才说的:无辜的表弟中弹倒下。全人类都轮下来也轮不上没招谁没惹谁的表弟,全人类无辜者的表弟。
  "种种原因吧。不过我相信我肯定会去中国的。"
  "我也相信。"
  "没去过中国的人在美国占绝大多数。但他们非常为中国操心。我就非常担心中国的事,包括你们计划生育的全国大运动。了不得!我完全能够想象你父亲的热忱。"
  "我父亲没有参加计划生育。"
  "当然,当然。"
  当然什么?我父亲当然是天然的计划生育,荷尔蒙减退,尿频起来,我母亲停止了和他做爱。
  "你父亲,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年轻知识分子,会怎样醉倒在一个漂亮的主义里。"
  "等一等,我父亲不是知识分子。"
  "怎么会?!"
  "事实就这样。他在十六岁之前一个字也不识。"
  他受了挫折,愣着,两眼一片空白。脑子里是更大的空白。
  "不管怎么说,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来说,你要他挑,他一定挑马克思主义,你说呢?"
  "可能吧。"十六岁的父亲不知道马克思是谁。不过我懒得跟你讲清楚。
  "三四十年代的美国,大多数知识分子都同情共产主义。好莱坞的艺术家,不同情共产主义就是缺乏人性,缺乏人的根本良知、缺乏艺术独创性。中国的三十年代,你父亲至少是同情共产主义的。对吧?"
  "嗯。"是共产主义同情我父亲。不过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我看一眼手表,还有三十分钟到五点。不知他是不是个按时上下班的人。
  他看见我看表,脸上出现"别为我操心"的温和表情。
  "没关系,我不急着下班。"他说,他倒慷慨,"我还是第一次和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交谈。我曾经学过两个月的中文。我的中文老师三十年前从台湾来。他对中国内地的认识比较书本化。"他也意识到自己的上下文有点乱,言归正传地说:"我肯定你父亲是个浪漫的人。他浪漫吗?"他见我犹豫地点点头,劲头又大起来:"也许中文里浪漫的定义和英文不完全一样--别去管它。关键是,你父亲在十六岁这样蒙昧的年纪,很难把共产主义和人道主义区别开来。"
  "那您是怎么区别的?"
  "区别什么?"
  "您刚才说,我父亲的问题,是把共产主义和人道主义弄混了……"
  "你看,我就知道他把它们弄混了。"他的得意在大脸蛋上发着红光。"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正如美国那些跟你父亲同代的知识分子,把共产主义和人道主义混得一塌糊涂……"
  "等等,我不记得我是否对你说过,我父亲是知识分子……"
  "你听我说,信仰共产主义的人,在美国大多数是知识分子"
  "不过我父亲不是……"
第40节:无出路咖啡馆(40)
  "能让我把句子结束吗?"
  "对不起……"
  "没关系。"他定了定神,说,"要不你先说?"
  "您先请。"
  "还是你请。"
  "是您在审讯我呀。"
  "不不不,别叫它审讯,就是一般性地了解情况。咱们彼此了解嘛!来来来,你先请。"
  我又一次看看表。这人要是那种披星戴月的工作狂,我又得搭出去一小时工钱。
  "我的父亲十六岁参加了八路军。不久国、共就合作了,把共产党领导的武装队伍统一整编,为了抗日救国。抗日战争爆发后,中国不是以信仰划分敌、我。因此,我父亲参加共产党的队伍,不是因为他已接受了共产主义教育。我的英文,您还凑合能听懂吧?"
  "不凑合,不凑合。"
  "后来我父亲学了文化。在全中国解放的时候,他已经有高中毕业文化水平。"
  "高中毕业当部长,我料定你父亲一定是个很精彩的人!"
  "谢谢您。"
  "哪里。"
  "那个时候新的政权很缺人才,我父亲又去夜校读大学课程。两年后他调任到另一个省份,大学只好搁下了。"
  "很可惜。不过不管怎么样,你父亲都是个精彩的人。十六岁能做那样大的选择--我儿子十九岁了,连大学主修都选择不了!而且从你身上,我完全可以推断你有个多么精彩的父亲。"
  "谢谢!"
  精彩的是我母亲,一个乡绅小妾的女儿,挎一个小包袱,里面有十块大洋和两身旗袍,赤手空拳进了城,什么本事也不凭,只凭年轻,凭她牢牢记住自己是个女人,而女人最大的成功是攻占一个本事大的男人。我的母亲脑筋清楚,每一项选择都不和小儿小女的两情相悦弄混。她轻蔑那些被你亲我爱的事弄得不可开交的少女们;那些和她同龄的女子是永远不识好歹,不识时务的混虫。母亲在我十四岁情窦初开时这样教导我:什么叫头发长、见识短?她们那些混虫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胸无大志,百无一用。她说:"你将来要那样没抱负,我可白养了你。"于是她一撒,把我放飞了,飞到这举目无亲的陌生国度,包袱里一样是几身衣裳和一点可怜的钱。在机场海关,我回头看身姿依旧的母亲,她眼里一道狠狠的光:丫头,看你的了!
  "我敢说,我读过的有关中国的书比你还多……"
  原来这期间他一直没停嘴。我在走神的时候往往让人误认为特别专注。
  "你看上去像是对中国颇有研究的人。"
  "不是看上去,是事实上。"
  他抿嘴笑笑,自得和自负使他阔大的脸蛋孩子气起来。
  "你知道吗?"他突然放低声音说:"我也是一个严重的浪漫主义者。我在十六岁的时候,一定比你父亲浪漫得还严重。"他认为他交待了一项难以启齿的秘密。这下该我拿同样的秘密去等换。
  我不敢看他,突然的亲近让我难为情。为他难为情:一把岁数了,还要做如此表演。
  "你父亲当初参加共产党的动机,应该很明显。"
  "噢。"
  "你非常了解你的父亲吗?共产党的高级官员对我来说,很神秘。"
  "他八十年代就停止做高级官员了。"
  "那他做什么了呢?"
第三部分
第41节:无出路咖啡馆(41)
  我耸耸肩。他花费许多时间和我母亲吵架。剩余的时间他闭目养神,认识到我母亲当年的野心。母亲替他铺好纸,拿来笔,叫他不要空谈而是一笔一画把他的回忆录写下来。他一副绝不再上当的样子,把手拼命往身后藏。他看透了母亲,她让他写回忆录,是实现她最终对于他的野心。母亲每在此时便冷冷一笑。说:"我就知道你写不出来。什么自修大学呀,什么背了两千俄语单词啊,什么文化素养好的领导干部啊--狗屁。"这是母亲最灵验的一手,这句话一出她的口,父亲一定痛不欲生地叫喊:"老子写给你看看!"
  "你真有把握很了解你的父亲?"
  "他是一个很好的父亲。"他除了做父亲,做其它任何事都很像样。他给几家小馆子题的字,也还不丢人。
  "他和你谈到他自己吗?比如他的青年时代,比如他怎样做一个副省长?"
  "他从不谈自己。"我父亲什么都不瞒我。他需要我帮他去招架母亲。因而对我的坦诚是他惟一的出路。他说到他丢弃了一个乡下老婆。那是个一点儿都不打男人主意的老实女人,男人就是去讨饭,她也安安稳稳做他的女人;男人顶戴花翎,她还照样推磨纳鞋底,她手里拿着鞋底,把父亲送到村口,看父亲挎着盒子枪一骗腿儿上了枣红马,才说:"哟,忘嘞,给你收的烟叶子!"父亲的马已经小跑起来,她追着喊:"你等等,我回去给你拿烟叶子……"父亲头也没回。父亲两行老泪慢慢淌下来,说:"打那时候起,我头就没回过。她那时候不晓得我心里已经有另外一个女人,不是你妈,你妈那时还不知在哪里,我心里的是一个下级的老婆。我那下级牺牲了。"
  父亲对他最小的女儿彻底坦白,把一切都交给女儿去处置。正是这一点使他失败;做一个父亲,在我这儿,他是完全的失败。他不知道一个父亲是靠许多假象来建树好形象的;父亲就该是假象,而他的儿女们都要为这个假象付出她们对男性最初的敬爱。不然我们要拿我们生就的这份敬爱怎么办呢?
  我第八次看手表时,已经六点过十五分。餐馆的规定是十五分钟的迟到就罚一小时工钱。一小时是五元钱。离还清房租的目标,我又增添了五元钱的渺茫。
  星期三半夜我从餐馆回到牧师家里,看见我卧室门口放着一个信封,上面是安德烈的笔迹。我抬起信封,感觉它的分量,一张机票的分量。
  星期五我上完五点的课就直接去了机场。飞机还有五个小时起飞,我早早地到这里是因为怕餐馆打烊后我必须乘计程车到地铁站,以免独自赶十五分钟夜路。那不是一般的夜路,据说那段路平均十米就站着或卧着一个醉鬼或乞丐。偶尔一次我独自走那段路去机场,一辆警车在我身后停下,邀请我坐进去,里面两个警察见了我就发脾气,说正是我这样的冒失者让他们操心过度,又说上月他们刚逮住个小子,朝女士亮两腿间的家伙,像我这样的亚洲女人也敢走如此夜路,简直是存心给他们添乱。所以我跟一个女工友调换了工时,一出学校就直奔地铁站。我有足够的时间在机场消磨。我走过一家家饭店,眼睛瞟过每个门口的菜单和价钱,心想,六块九角九一份的特价晚餐,你们去敲其他人的竹杠吧。我没有发现任何一家餐馆有我看得上的价位,于是便走进了书店。
第42节:无出路咖啡馆(42)
  书店的女售货员正在打电话。我走到一个书架前,按字母顺序找到了我下堂课要用的两本书。书店一共有七个顾客,其中三个挤在新书摊子前,翻的都是同一本书:《来自火星的男人与来自金星的女人》。第八个顾客晃进来,售货员小姐把电话从下巴与肩膀间取下,请那人把手里的饮料搁在门外,再来碰她的书。我朝反光镜里看一眼,发现我不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我翻了一页书。嫌光线不对,又朝右侧挪两步,这样书架就把我完全挡严实了。我扭扭肩膀,活动一番脖颈,任何人看都会以为我读书读累了筋骨。在扭动脖颈的过程中,我看见四个角落空空荡荡,并没有摄像机监视我。书店里一般不设监视装置,大概因为美国人的阅读水平逐年下降,书店对书贼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果真有人热爱阅读而不惜冒险做三只手,他们有点儿损失也认了。这将是不小的代价:警方会拘留,会记录下一个坏名声,移民局会根据这个坏名声取消移民资格。
  我把一本书塞进羽绒服口袋。心里相当矛盾:要不要再来一本?那一本比这一本还厚,还是见好就收吧。售货员小姐已放了电话,帮一位顾客到我身后的书架上找书来了。我不再多想,把第二本书塞进另一个口袋。白色尼龙绸的滑溜程度相当帮忙,书滑进去一点儿障碍都没有。我抬起头,突然发现售货员小姐一双大黑眼珠正瞪着我,她说:"需要帮忙吗?"我想她可真够损的,什么节骨眼儿上还逗我玩儿,要捉要拿直接来嘛。她笑了说:"不懂英文?"我也笑笑。不笑怎么办?她说:"你是日本人?中国人?……越南人?"我心里说:随便吧。她再次莞尔一笑:"我们这儿只有英文书,抱歉。"她接下去又说了两句什么,这个笑容谦恭的印度姑娘。我什么也听不见了,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然后我走进厕所,进入马桶隔间,别上门。我穿着裤子坐在马桶圈上,等待心跳平息。饥饿这时猛烈地向我袭来。我得好好坐一会儿,定定神。我坐在马桶上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本书,第二本却怎么也掏不出来。我奇怪当时是怎么把它搁进去的,搁得那么顺手。
  我乘的是一点钟的"红眼睛"班机,是机票最廉的一个航班。到达华盛顿是早晨四点半。机舱甬道口孤零零站着安德烈,他手上拿一枝孤零零的红玫瑰,是从投币售花机买的玫瑰,十元一枝。他还是刚被闹钟击醒的脸,看见从甬道走出的我猛地又清醒几分。我眼睛发红,一看就缺吃缺睡。安德烈判断着,笑嘻嘻问我:"不好玩吧?"我知道他指什么。
  他搂着我的双肩,眼睛机敏,向四周扫一圈。机场空旷得像个荒诞的梦境。
  我做了一路准备,本来想好一个下飞机就对安德烈讲那句话。不知怎么就错过了那股莽撞的勇敢。我知道越拖下去会越难张口,安德烈的优点会再次一一排列到我面前,我会被他的礼貌、教养、率真再次弄得溃不成军。从九月到十一月,我们见了五次面,我一次比一次清楚,安德烈的长处正在对我形成全面的包围。除了和他在"正式罗曼史"中一条道走到黑,我休想另选出路。
第43节:无出路咖啡馆(43)
  早餐店刚开门,我和安德烈是第一对客人。他为我点了一盘鲜果沙拉,一份烤华夫饼加鲜奶油和枫树糖浆。他对侍应生认真交待:"鲜果里不要有不够熟的橙片,她不爱吃酸东西;咖啡稍微淡一些,她一夜没睡觉。"他稍一迟疑,改正道:"干脆,给她一杯无咖啡因的咖啡。牛奶有加乳酶的吗?……太好了,她不适应一般牛奶。"
  侍应生迅速地瞟我一眼,心想,这男人把这女人惯得够呛,惯得她讲究得不得了。安德烈为自己点了煎蛋火腿,鲜榨果汁。
  "就这些,够了吗?"侍应生问。
  "没办法呀,"安德烈对传应生微笑,耸耸肩说,"美国的早餐里面,绝大部分的花样她都不喜欢。"他笑着转向我:"我没说错吧?"他再转向侍应生:"就算她吃,也只有个小鸟胃口!"他出声地笑起来,侍应生也笑笑。他为我小心翼翼斟了杯咖啡。我突然想起餐巾,忙以优雅的手势展开它,铺在我的腿上。我心里懊恼自己的不争气:餐桌上的教养老被我忘得如此干净。
  餐布是粉红的,那种不必浆熨就一丝不苟的面料。我双手将它拎起,轻轻按了按嘴唇--这样才是和安德烈同坐一张餐桌的女子,才配这枝红玫瑰和一堆饮食上的怪癖。我在飞机上想好的与安德烈分手的话,一句一句退缩。安德烈记着我所有的饮食习惯,我的一切无道理的好恶,都被他当教条来执行。他的两只眼睛是看着他心爱的孩子的。他向外人表示他就这样娇纵这孩子的偏食、任性、无理取闹。他为他自己对这孩子无条件的娇纵而骄傲。
  安德烈合上菜单,眼睛看着我把它递还给侍应生。侍应生咕哝着"马上就好,请稍等",人已转身走了好几步。
  我忽然说:"等一等!"
  侍应生在四五步之外站住,似乎他原本以为我不会开口却冒出一句他们的语言,他完全没料到。他说:"还要添什么别的吗?"
  我说:"把鲜果沙拉去掉,对不起。"
  安德烈问:"为什么。"
  "我想点得太多了,吃不下。"
  "你真觉得吃不下?"
  我笑着点点头。真实的原因我当然不能说,对于豪华,也容我有个适应过程。在这个季节吃南美运来的鲜果,我得调整一番肠胃。一份水果沙拉要五块钱。我一小时的劳动价值。
  我见安德烈有些怀疑,又有些扫兴,便说:"这个季节我很少吃水果。"
  "对一些水果过敏?"安德烈严肃地看着我。
  "啊,有点儿过敏。"我说。我的目光从他担忧的眼睛下溜过,和食物闹别扭是一种娇贵,我过得起敏吗?只有什么都吃得起的人才过敏。在未来的一天,安德烈和他的妻子(我,或未知的另一个女人)到朋友家做客,他立刻告诉朋友:"请别给她吃这个,她过敏;请别给她碰那个,她过敏……"实在很平常的一个女人,"过敏"使她有了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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