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歌,女,本名戴月行,出生于1984年12月。80后十大实力作家。现就读于四川大学研究生院比较文学专业。从一九九四年起发表作品,二零零零开始写小说。二零零六年,获得青年文学奖新人奖。二零零八年一月,毕业于鲁迅文学院第七届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
主要出版作品:
《马尔马拉的璎朵》(小说集)2003年 中国工人出版社
《关河》(长篇小说)2004年 南海出版公司
《十七月葬》(小说集)2005年 南海出版公司
《良辰》(系列小说) 2005年 长江文艺出版社
《异兽志》(长篇小说) 2006年 中信出版社
《桃乐镇的春天》(自选集) 2007年 明天出版社
《五月女王》(长篇小说)2008年 重庆出版社
这是一部八十年代人的小镇记忆。四条线索穿梭了故事的全部。一切源于一场秘密的谋杀,和一次从产房开始的私奔,一个沉默高大的女孩袁青山,她用一生进行的那场隐忍的暗恋。她的妹妹袁清江,和她一起长大的英俊少年张沛,恶名远扬的混混岑仲伯,以及其他你在平乐镇的大街上看见的每一个人,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而故事包含了正反两面。在正面你能看见的是尘土飞扬的平原小镇平乐,东西南北四条街上的芸芸众生,他们用方言大声骂街,骂渐渐长大的孩子们,他们学会拉帮结派,偷东西,斗殴,恋爱,想要离开却最终离不开那些琐碎的恶。
而在故事的背面,有另一个不易被发现的故事,关于古代的神灵,神灵的遗物,突变的身体,各种异端邪说,变成杜鹃鸟的姑娘和成为鲇鱼的垂钓者。
这些组成了一个人的命运,她就是袁青山,她死之前没有人提到她,她死之后好像每个人都在怀念她——讲故事的人用漫长的时间来抒发了那些对于袁青山的感情,平乐镇所有的不为人知的秘密——谁也没有想到,讲故事的人也有她自己的秘密,不到最后,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第一章
她沉入的那个世界是她自己的,对于其他人来说,只是一片黑暗。
——题记
我爷爷
现在我离平乐镇已经很远了,说起它来的时候,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了,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从永安城出发,自西三环出,过渠县,崇宁县两个县城,就进了永丰县地界,再往西沿着逐渐破败的国道走半个多小时,左转二十分钟,就来到了永丰县县城平乐镇,那里的人个个都是我的父老乡亲。
我爷爷生前最喜欢说:“总有有一天你要写些东西给我们镇上的人看。”
我就说:“我们镇上哪里有人看书啊?”
我们平乐镇只有东南西北四条街,因为从来没有出过状元,镇中心斜着的是两个丁字路口。站在丁字路口一个下午,就能看镇上所有的人:北门上住着客家人,东街上都是些脓包样的二流子,南街的人个个都是操扁褂的,唯有西街才有几个读书人——而在镇外那条公路修好以前,这些人都还没有来,有的只有农民们。
我爷爷听我这么说,就会哼一声,并且说:“小娃娃你不懂,我们镇上的能人多得很!”
每次他这样说,就是要讲掌故了,我连忙给他把茶水倒满,端端正正坐好了,问他:“爷爷,今天你想说什么?”
他说:“那我就给你说说以前我们修路的事情嘛……”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每次都是同一开头,但故事总有不同,一会是他中途跑去逛省城了,一会是当年镇上最漂亮的陈三妹对他献殷勤了——爷爷讲到得意处,唾沫横飞,把茶碗盖子当惊堂木拍个不停。
过了一会,我奶奶就到茶铺来叫我们回去吃晚饭了,奶奶一来,满铺子的人都在说:“薛婆婆,你们家老头又讲陈三妹了!”
我们走路回家,奶奶问我说:“你吃不吃黄糖锅盔?”
我爷爷说:“我要吃。”
奶奶说:“喊你们陈三妹给你买!”
——这都是将近十年前的事情了。
我爷爷以前说:“我要看你上了大学再死。”
等到我上了大学,他说:“我要看你大学毕业再死。”
等我上了研究生,他说:“我要看你研究生毕业再死。”
他终于没有等到。
爷爷就葬在南门出去清溪河下的那片墓地里,葬礼那天只有街道上几个老邻居去了。那片坟是才有的,规划得整整齐齐,到处都是黑黑白白的碑石。以前清溪河经常决堤的时候,这里只是一片荒地,袁青山死了之后,我们镇上的人在这里给她立了一个碑,后来大家就都葬在那里了。
袁青山的碑比别的碑都高出很大一截,大家都习惯把炮挂在她的碑顶上放,我看见他们把我爷爷的炮放在那里放了,放完了炮很长时间,都没有人敢靠近,最后街道办的老主任马婆婆说:“走了嘛。”
我们就都走了。
在那以后我还没有回过平乐镇。
我很难理解为什么我爷爷就那么肯定我一定会为我们镇上的人写点什么,实际上,就算是在离平乐镇最近的永安市里,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它的存在。以前,别人问我是哪里人的时候,我就说:“我是永丰县人。”并且补充:“就是那个产永丰肥肠粉的永丰县。”——就这样,才会有人恍然大悟:“那个肥肠粉好吃哦!”——可是平乐镇还要更加遥远。
袁青山死了以后,我们镇上的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放过了唯一一个可能会让平乐镇声名远扬的机会,他们才终于敢于说起她,对邻县的人,省城的人说到袁青山,但一切都已经晚了,没有人会相信我们的话了。
袁青山刚刚住进仓库那会儿,我爷爷经常牵着我去北二仓库看她。
通常都是夏天,爷爷的胳肢窝总有一股说不清楚的汗味,我们穿过整条南街,过了丁字路口,走到北外街,才能看见北二仓库的红色屋顶——途中,他会给我买个棉花糖之类的零嘴——我们走到北二仓库的大铁门前面,爷爷就不让我进去了,他把我拉在怀里,指袁青山住的那个仓库给我看:“你看,那个就住在那里。”——那时候,我们镇上的人都称袁青山为“那个”,好像她的名字是个一说就死的诅咒。
但我们谁也没有死,死的是“那个”。之后,我爷爷就开始重复说那句话了:“你要为我们镇上的人写点什么。”——我知道他说的就是袁青山,除了袁青山,平乐镇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们镇上就是这样,总有一个人要去记得另一个人的什么,因为这个人担心别人都会忘记那个人。
葬了爷爷那天,我回家去看了奶奶,奶奶一个人坐在客厅里面,半关着窗帘,头发全白了,我听见她喃喃地说了:“你们哪个要吃黄糖锅盔嘛。”
第一章
袁青山醒来了,但那些她睡着时候镇上发生的事是她所不知道的。
五月来临以后她睡得不安稳了,不过除了她自己以外没有人发现这一点。她躺在床上,居然闻得到院子里面的栀子花开了,香味十分浓烈。她闭上眼睛,再次确认,那就是北二仓库大院里面的栀子花树的味道。
她笑了起来,她几乎立刻发现了那栀子花的秘密:它一定是妈妈摘给她的。
北二仓库只有一棵栀子花树,但长得很高,高而且茂盛。五月还没到,上面的花骨朵们已经跃跃欲试了。太阳把整个院子都晒得明晃晃的,按捺不住的棉被们在椅子背上面招展,像大海里面狭窄的孤舟。有一天,汪燕拉着袁青山的手穿过院子,想去摘一朵栀子花,陈海峰就站在树下面了,他是整个院子里面最大的孩子,已经三年级了,他说:“汪燕,我们都不跟袁青山玩,你过来,不然我们也不和你玩。”
全院的孩子都在那里了,袁青山站在一床被子旁边看他们在那玩——上个星期以来,她已经学会了先用左腿站,累了再换右腿。那天她也是一眼就看见张沛了,他穿了一件牛仔外套,还戴着一顶帽子,他的皮肤很白,看起来真是十分漂亮。
袁青山一个人站在那里,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看见了妈妈。她是站在一颗桉树下面的,整个地隐匿在了树的阴影里,但袁青山还是看见她了——实际上,在一起玩闹的孩子们不会发现她,发现她的只能是那个孤独的孩子。
袁青山愣了愣,她把她看了又看,终于一步步向她走过去了,她并没有觉得害怕,因为她站着的姿态和自己是那样相似,她甚至怕她忽然消失了,但她没有消失。
袁华在过道上洗完了脸,开门进来,发现女儿已经醒来了,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她明明还是一个三岁的小女孩,但他已经不可避免地在她脸上发现另一个女人的相貌了,她坐在床上,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微笑,这笑容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他走过去,给女儿拿毛衣,说:“袁青山,快点把衣服穿起来,感冒还没好,不要凉着了。”
袁青山就把毛衣拿过来穿上了,她在毛衣通过头顶时似乎又陷入了黑暗,等到重见光明了,她就看见父亲正在从厨房里面拿刚刚打回来的豆浆进里屋。“爸爸。”袁青山高兴地叫住他,“你知道昨天晚上谁来了吗?”
袁华愣住了,他的头嗡地一下裂开了,他连忙把它护好了,转过头去,战战兢兢地看着女儿,说:“谁来了?”
袁青山笑着,举起左手指着写字台说:“你看!”
袁华顺着袁青山指的方向,看见居然有一束栀子花插在写字台的红花瓶里,花已经开盛了,泛着黄气,那香味几乎要把他击倒了。
“哪,哪来的花呀?”袁华结结巴巴地说,他的心里面已经隐隐想出是怎么回事了,他端着豆浆,在想到底要怎么跟女儿解释这件事,他观察着她的神情,但她只是裂开嘴笑得更开心了,她的嘴巴里面满是小小的洁白的牙齿。
“哪来的花呀?”他盯着女儿脸上的每一寸皮肤,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不告诉你!”袁青山穿好毛衣,下了床,她洋洋得意地说,“这是我的秘密!”
她怀揣着这个巨大的秘密去吃早饭了,她吃下了第一口馒头,而父亲把刚刚出的那身冷汗消下去了,他就又忍不住问孩子:“昨天你到底看见谁来了啊?”
“我没看见谁来啊。”袁青山喝着豆浆,翻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
“你刚刚不是问我吗?”袁华憋不住地说。
“我没看见谁来了啊,我就是看见栀子花了嘛。”袁青山又笑起来。
——袁华于是好歹把自己的心放回原处了,惊疑不定地。
父女两个默默地吃着早饭,隔着一张平淡无奇的木茶几,这又是一天的开始了,它就是这样通过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来让小小的袁青山知道它是不会变的:最里面的房间是父亲的,外面的房间是自己的,厨房在过道上,厕所在楼梯的尽头。早上醒来父亲已经打豆浆回来了,然后坐在里面房间的茶几边上喝豆浆吃早饭的就是他们两个人了,父亲会剥个鸡蛋给她吃,自己吃两个馒头。
和以往一样,袁青山吃得很慢,袁华两三口吃完了自己的那份,不停地催她说:“快点吃,爸爸上班要迟到了,快点。”
但这句话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让袁青山陷入孤独的绝望,她乖乖地吃完了她的那份,拿上了装着感冒药和手绢的袋子,和父亲一起出了门,出门之前,袁青山最后又看了一眼那束花,她确定在她昨天睡着的时候,房间里面是没有那束花的,它插在那个红色的玻璃花瓶里,在天光的照射下映着微红。
那微弱的红再次点亮了袁青山的心,她想到了妈妈,她觉得那花朵是一个信号,是她今天会来见她的信号。
天气并没有完全变得炎热起来,清晨的凉气依然不曾彻底退去,袁青山在楼道上一连打了五个喷嚏,袁华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她的额头依然有点发烫,他说:“怎么烧还是没有退啊。”他叮嘱女儿:“袁青山,今天一定要按时吃药,就在胡婆婆那,不要到处乱跑。”
顺着他落下来的话音,袁青山抬头看着父亲的脸,从她的地方看去,父亲就像是个巨人,他的下巴是刚毅而方正的,有青色的胡渣冒出来,她听到他叫她的名字了——袁青山。
对于刚刚过完三岁生日的袁青山来说,这恐怕是整个北二仓库最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了——就是张沛的妈妈叫他沛沛,汪燕的爸爸叫她燕燕,就连陈海峰都可以被叫做峰峰,但是她只能叫做袁青山。
他带她去看门人的老婆那里,从袁青山感冒没去幼儿园以来他一直托她照顾她。他们走了一会就看见她了:她坐在从家属区到仓库的铁门口,笑咪咪地看着每一个出去上班的人,手上握着收音机。老胡是守门人,胡婆婆是守门人的老婆,现在她要握袁青山的手了,她的手像一包尼龙布。
而对袁华来说,这一天早上和昨天早上一样,他把袁青山手里的袋子交给胡婆婆,说了些客气话,转身就走了。
袁青山看着父亲迈出那道铁门消失了,太阳升起来了,这个时候所有仓库的屋顶都是红通通的。
“袁青山,”胡婆婆说,“去把屋里头的水端过来,吃药了。”
袁青山进去端水,她能听见胡婆婆跟着收音机悠悠哼起歌来。她出来的时候,胡婆婆已经空出手来把药都倒在左手上了,她把它们都递给袁青山。是三片黄色的药片和一片白色的小药片以及那片很大的白色药片。
她把它们都接过来分成三次吞下去了,她皱着眉毛,鼓足勇气,每一次吞咽都充满了神秘和不可思议——那些巨大的物体是怎么通过自己的喉咙的呢?她能做的只有庆幸自己每次都可以幸免于难。
吃了药,她们就谁也不理会谁了,一直到吃午饭之前,她们都没有非对对方说话不可的理由了。
袁青山坐在板凳上,听到收音机里面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有时候又是窸窸窣窣的。她过这样的生活已经三天了,从第二天开始,她就学会了抬起一边的屁股来坐,然后放下来再抬起另外一边。
她一边这么来回晃着,一边看着整个空荡荡的院落每一个僻静的角落,她总是觉得妈妈会从某个角落里面忽然走出来。
有一天她看见她了,她坐在从筒子楼拐角出来的花台边上,晒着太阳,袁青山就走过去跟她坐在一起,她看了她一眼,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她们像两个神祗那样打量着整个北二仓库的院落,这样看来,这院落中的每一寸泥土都是那样地不寻常,就在这时候胡婆婆出来了,她看见袁青山坐在花台上,就大喊:“袁青山,你怎么坐在花台上啊?又脏又冷!快点过来!”
袁青山就只好站起来回去了,她回头去看了一眼的时候,妈妈已经不见了。
从那天以后,她还没有见过妈妈,她害怕是胡婆婆得罪了她。
虽然如此,她依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今天一定会看见她,她给她送来的栀子花在整个北二仓库都满满地开着。
远远地,从开着栀子花的里院里面,全粮食局的孩子都陆陆续续地坐在大人的自行车上上学去了。先是陈海峰,然后是黄元军,最后是汪燕。她笑起来想跟汪燕打个招呼,但她坐在高高的自行车前杠上,穿着一条粉红色的背带裙,就像一个公主。
袁青山看着她爱理不理的那个样子,不由摸了摸自己身上那件紫色的毛衣,之后她把手都揣进了绿条纹运动裤的裤兜里面,她眼巴巴地坐在那里看着汪燕,直到她真的就像其他人一样迷一样消失在某个地方了。
所有的铃铛声都消失以后,院子落寞地静了,只有胡婆婆的收音机还在发出沙沙的电波声,这声音带着某种魔力,催促着袁青山离开这里,到院落的深处去,到哪些没有人发现过的角落去,把她的妈妈找出来。
“胡婆婆!”她站起来,说,“我去院子里头耍一会嘛。”
“嗯。”胡婆婆说。她闭着眼睛在听另一个台的广播了,她所沉入的世界是她自己的,那世界对北二仓库的其他人来说,只是一片黑暗。
粮食局陈局长的家是北二仓库里面最宽敞的一座坐北朝南的平房,他们家自己有一个小院子,院子外面长了高高的一棵樟树,就算是最热的时候,整个房子也常常落在树影里。一年多以前,保姆小姚第一次从崇宁县的乡下来到这里,她就深深地爱上了这座房子。
每一天早上她很早就从北街上她借宿的远房亲戚那里出门来上班了,第一件事情就是把窗台抹得干干净净。陈琼芬为这个事情说过她好几次:“小姚,反正就是个水泥窗台,抹也抹不干净,你干嘛抹那么久?”
这个家的女主人显然觉得她在偷懒,但那是她每天最幸福的时候。站在窗台旁边,她就可以看见樟树的树冠,听到鸟叫,而屋子里面的茶几,沙发,五斗柜,甚至电视机,都作为了无关紧要的背景存在了,这极其重要的无关紧要让她幸福得要命。
这一天早上,当她再次抹窗台的时候,一种更加奇特的感觉击中了她。那无疑是一种忧伤,和前几天的极度幸福相比,显得更加忧伤,保姆小姚一边抹着窗台,一边想着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些事情,她终于又不由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她看见院子门外面有个孩子的身影一闪而过,那件眼熟的紫色毛衣就是昨天才看到过的那件。她知道那是袁青山了,于是她连忙走出去,叫她:“袁青山!”
袁青山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她吓了一大跳,回过头来——只有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小姚才会意识到她是一个三岁的孩子。她看着她,叫了一声:“姚阿姨。”
这三个字让小姚又辛酸,又幸福,她强忍住这些情绪,问她:“你感冒好点了吗?进来玩吧,今天沛沛在家。”
袁青山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拒绝,但她已经被她牵住了手,接着她就走进了张沛家。
“张沛今天没去上学?”她这才想起来刚才没有看见张沛。
“没有。”保姆说,“今天家里有事情,他没去学校。”
袁青山不由地到处找那个漂亮的孩子了。而张家也和她记忆中一样美丽而庄严:米色的皮沙发,茶几上的糖果盘,五斗柜上的罐子和玩具,电视柜上的电视,电视上的绣花方巾,旁边的一束栀子花。
第一次到这里的紧张感又再次出现了,袁青山不由地捏紧了拳头。实际上,她并不清楚她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张沛和她是怎样认识了彼此。之前有一天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那里,她走出门去,就看到了北二仓库,院子里面的孩子有一个最好看的,是陈局长的外孙,穿最漂亮的衣服,拿昂贵的糖果给大家吃,这个人就是张沛。
张沛就走出来了,他居然还穿着昨天穿的那件衣服,上面已经有些脏了,看起来前所未有的难看。
他张口叫她了:“袁青山!你也没去上学?”
“感冒还没好。”袁青山说。
他亲热地走过来拉着她到沙发上坐下来,说:“你和我玩吧,我们看电视吧?”
“好。”袁青山依然没有找到妈妈,但张沛潮水般的热情让她受宠若惊。
“姚阿姨,我要看电视!”张沛喊了一声。
小姚从厨房里面跑出来,她的手上还有两个削好的苹果,她给了袁青山一个,把另一个给了张沛。
电视上面在放一台晚会,里面有人在唱:“太阳下山明早依然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开……”,张沛专注地看起来,那个歌女穿着一条鹅黄色的裙子,烫着蓬松的大卷发,一双眼睛顾盼生姿。
保姆在厨房里面跟着哼起来。
“你今天怎么没去上学?”袁青山一边吃苹果,一边问张沛。
“我爷爷住院了。”张沛漫不经心地说。
“感冒了呀?”袁青山问。
“不知道啊。”
两个孩子重新吃起苹果来,享受这上午难得的宁静,其他任何事情对他们来说都不如可以不去上学那样重要。
袁青山的心情要比张沛复杂得多,她一边吃苹果,一边看他,她骄傲地想:“张沛又跟我玩了!”——可惜汪燕看不到这样的情景。
那天她们两个为了这个事情吵了起来,她说:“我不相信,张沛才不会和你玩!”
袁青山急红了脸,说:“真的,他要和我玩的!”
两个女孩子就手拉着手去找张沛评理,她们走到栀子树下,看见孩子们都在那里,陈海峰说:“汪燕,我们都不跟袁青山玩,你过来,不然我们也不和你玩。”
汪燕骄傲地看了袁青山一眼,甩开她的手,走了过去。张沛也站在那里,袁青山以为他一定会叫她一声,就像她去他家玩的时候那样,但他什么也没有说,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她一个下午站在那里,站在一床被子旁边,左脚站累了换右脚,她觉得他一定会注意到她来了,然后走过来叫她的。
——就在那一天,她发现了她的妈妈。
“张沛,”袁青山还是期期艾艾地问了,“你那天怎么不理我呢?”
“啊?”张沛放开咬到一半的苹果,说,“因为,因为大家都不理你嘛。”
袁青山不说话了,她慢慢吃着苹果,反复咀嚼着嘴巴里面的那些,怀念吞下去的那些。
“袁青山。”张沛叫了声。
“嗯?”袁青山还没有回过神来。
“我们去院子里面玩吧。”他说。
姚阿姨匆匆忙忙从厨房赶出来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消失了,留下两个吃剩的苹果在茶几上,她一眼看出那个吃得只剩下核的是袁青山的,而张沛的苹果上面还满是果肉。
她把垃圾收了,一边收,一边难过,袁青山是个可怜的孩子,她才这么小,就没有母亲来疼她了——她想到了这一节,忍不住又浮想联翩起来。
星期二上午十点四十分,北二仓库里又一段暧昧不清的关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袁青山和张沛蹲在栀子树下的花台边上,两个人的裤管都粘了泥巴。他们像相亲相爱的工友,各自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上的活。
北二仓库的这棵栀子花开得早谢得也就早了。这时候,已经有很多烟丝黄的花落到了地上。
袁青山心不在焉地看着远些的角落,张沛忽然给了她一朵栀子花。
袁青山吓了一大跳,看着张沛递给她的那朵花——它已经有些黄了,但无疑还是很漂亮,上面充满了露水,清润而温柔。
她接过它来,说:“谢谢。”
她下意识甩了甩那朵花,甩掉上面那些水。
“唉呀!”张沛猛地站了起来,啪得拍了一下她的手,气得大叫:“你怎么把蚂蚁甩掉了!”
他急忙蹲下去找蚂蚁,袁青山被他吼得什么也顾不上想,只是浑身充满了湿漉漉的歉疚,她也帮着他找了起来。
他们很快找到了一只蚂蚁,不知道还是不是刚才那只。它在一滩水里面,划动着那六条腿。张沛找了一片树叶,试图把它救上来。他用树叶的边缘去靠近它,但它毫不留情,在往反方向移动。
袁青山就伸手出去抓它,一抓就抓到了。
他们把它放到了花台的瓷砖上,看着它走投无路晕头转向的样子,笑了出来。他们用手指去逗弄它,感受它在皮肤下面挣扎的那种温柔的触感;他们找来另一朵花,滴下了一滴芬芳的露珠把它困住了;他们把它翻过来,看着它扭来扭去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张沛用右手食指压住了它一只纤弱的腿,看着它在他手指旁边想要逃脱的样子,他看得那么入迷,他太用力了,蚂蚁的腿就断了。
过不了几分钟,蚂蚁的另外几只腿也断了。张沛最后找来了一截不知道被谁丢在这里的木棍——它很可能是用来串那种五分钱一片的大头菜的。他拿着它戳了戳蚂蚁的肚子,这时候它的触角依然颤动着,他用力地把木棍戳下去了,蚂蚁的肚子碎了,流出了几乎难以察觉的不明液体。几秒钟以后,蚂蚁的头也被压得扁平了。
两个孩子玩得不亦乐乎,头几乎完全凑到了一起,好几次,袁青山的鼻涕都要流出来了,她又用力把它吸了回去——还好张沛是那么的专注,根本没发现这些。
在这么近的地方看张沛的脸,袁青山发现他的皮肤像刚刚的苹果一样又红润又光滑,他的睫毛长而且浓密,那睫毛抖动起来的时候甚至闪着金色的光芒——他们两个的距离是那么近,近到袁青山觉得他就是她最好的朋友了,她可以把一切事情都告诉他。
她就准备说了,她开口说:“张沛,我给你说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
“噢?”张沛玩着蚂蚁,看了她一眼。
感觉到了张沛的不信任,袁青山就只好迫不及待地抖出她的秘密来了,她说:“你知道吗,我们院子里面有个鬼!”
“鬼?”张沛终于看她了。
他的瞳仁发出琥珀一样的光芒,而随着某种微妙的收缩,那光芒也闪烁起来,几乎让袁青山忘记了要说的话。
就在这个时候,正确的时间应该是上午的十一点十五分。他们听见有人在院子那头叫了一声:“沛沛!”
张沛转过头去,发现父亲正跑过来了,他跑步的样子像个士兵。
“沛沛!”张俊喊。他跑过来一把抱起了张沛。
“张、张叔叔。”袁青山喊他。
但不幸的是,他没有看到她,他恶狠狠地骂张沛:“不是让你在家里等我们吗,怎么跑出来玩了,找了你好久!”
张沛看着父亲,委屈地一下子红了眼睛。刚刚他还那么无所不能,转眼已经什么也做不了了。
张俊的眼睛里面也充满了血丝,他没来得及顾上儿子的情绪,说:“快跟我去医院!”
父子俩转身就走了,没有人发现袁青山,虽然她长得很高了,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她就看着他们走了,在栀子树下面。
她站了一会,也走了,走之前捡起的是那朵栀子花。
张沛消失了以后,刚刚降落到袁青山身上的那种魔咒好像也消失了,她忽然清醒过来,四处往院子张望着,她又害怕,又紧张,她不知道妈妈在哪里,她听到她刚刚说的话了吗,她生气了吗?
院子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了,袁青山从一棵树下绕到另一棵树下,在花台之间钻来钻去。
在一棵铁角海棠下面,她看见了她。那海棠已经开过了,不久之前,上面的花朵还像一只只小火炬那样。妈妈站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袁青山觉得她非常悲伤。
“妈妈。”袁青山叫出了她给她取的名字。
“妈妈”转过来了,她漆黑一团的脸上两只眼睛里面全是泪水。
“妈妈,你怎么了?”袁青山走过去看着她。
她什么也不说,站在那里,眼泪落下来了,袁青山觉得那声音完全是一声巨响,她不知道除了她以外北二仓库还有没有别的人听到了这样的悲怆之音。
“别哭了,怎么了?”她哭的样子让袁青山想到了自己,她伸出小小的手掌想要去摸摸她的脸,但是什么也没有摸到——她像个黑色的影子缩在树下,身体细长,有一双长到不可思议的黑色手臂,柔软地垂到地面上——就算是这样看着她的时候,袁青山也会怀疑,“妈妈”是真的存在的吗,她是从哪里来的呢,她真的是一个鬼吗。
“妈妈,别哭了。”袁青山这么叫她。
她依然落着眼泪,那眼泪涌出的速度是那样快,好像一条决堤的河流。
“别哭了,别哭了。我拿手绢给你擦擦。”袁青山笨拙地安慰她,她低头翻着自己的兜,终于把手绢皱巴巴地翻了出来,她抬起手把手绢给她陌生的朋友。
妈妈消失了。
这消失比张沛的消失更让她失魂落魄,因为就在刚刚,她再次发现她的时候,她还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么孤独了,她是那么与众不同,充满力量——这美妙的感觉来的快也去得快。
她只好慢慢走回去了,年幼的袁青山不知道自己还要多久才学会习惯这样的消失,似是而非的朋友的消失,去上班的父亲的消失,从来没有存过的母亲的消失,被叫做妈妈的鬼的消失,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消失。
已经快是正午时候,明晃晃的院子里,连她自己的影子也消失了。
在走回胡婆婆那里的途中,整个院子在日光下缓慢地蒸发出出饭菜香让袁青山明白吃饭的时候到了,她一走出去,就能远远看见胡婆婆弯下腰在炒菜了,她一边炒菜,一边咳嗽,有时候甚至剧烈咳嗽着。
但这一切并没有发生。
袁青山远远看见门口聚集了一堆人,汪燕的妈妈,蓝师傅,胡婆婆,胡大爷,还有院子里面所有这个时候不在单位的人都出现了,他们站在那里,说着些什么。这个景象莫名让袁青山觉得兴奋。
她还是个孩子,迅速忘记了刚才的事情,向人群靠过去了。大人们谈论着大人们的事情,没有人发现她过来了,因此袁青山完全站在了人群中间,感到自己是可以被信赖的一员,这让她的心情变得好些了。
她站在那里,听见他们说:“这下陈家怎么办哦。”还有人说:“啥时候设灵堂嘛。”另外一个说:“还好意思设灵堂。”“不知道哪个男的得不得来闹哦?”“肯定要给钱嘛,不然不闹才怪。”……“平时尽拿小鞋给我们汪军穿,真的是。”“上个月还不是少发了我们奖金的。”“我听说他们家头的米啊蛋啊吃都吃不完,他们还拿出去卖。”“啧啧,简直是……”“我给你说嘛,你们都不知道,其实是这样的……”“我也听说了,他坏得很。”“那个女的还不是以前我们西街上的,我看着长大的,没想到……”“还不是该得,该得。”
袁青山听了好一会,终于明白他们在谈论的就是张沛的爷爷陈局长。她拉了拉胡婆婆的袖子,问她:“陈爷爷怎么了?”
胡婆婆低下头看了袁青山一眼,她的神情透着诡秘的愉悦,她说:“陈爷爷死了。”
那天中午袁青山没有按时吃饭,也没有按时吃药。她沉浸在北二仓库家属院门口的那场大人们激动的议论中,不同与和鬼魂朋友的相处,这俗世的狂欢以它浓烈,污秽,隐秘的预愉悦征服了袁青山的心——那些翻动着的嘴唇,低着的头,贴着彼此的耳朵——一种兴奋让她热血沸腾,在这亲密无间的大集体里,她是他们的一员,被抛弃的不再是她,而是张沛他们一家了。
讨论持续了大概半个小时,直到胡大爷终于饿了,他狠狠拍了老婆的背一下,说:“快点煮饭啊,肚皮都饿扁了。不说了嘛。”
他这样一说,所有的人都发现自己已经饿坏了,院子里面蒸发出来的肉香已经有点冷清了,他们就依依不舍地回家了。
吃饭的时候,胡婆婆破天荒给袁青山夹了一片肉,她说:“袁青山,多吃点,这人啊,我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天了。”
袁青山吃了那片油腻腻的肉,努力回忆着陈局长留在她心目中的样子,她看见他的时候就是他和张沛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为张沛背着那个黑猫警长的书包,他走路很慢,总会给张沛买娃娃头,他叫她“袁青山”的声音她也还记得那么清晰。
这可以说是袁青山的一个游戏,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会想到父亲叫她的声音,想到汪燕叫她的声音,陈海峰叫她的声音,还有张沛,幼儿园唐老师,所有她认识的人,唯一没有的,就是母亲叫她的声音。
“袁青山。”胡婆婆说,“吃了饭自己把自己的碗洗了哦。”
“唔。”袁青山埋头扒了一口白饭。
那个下午,袁青山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她梦见了张沛,张沛已经长大了,她看见他对着她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她醒来的时候,惊喜地发现了她和张沛的距离又近了一点,他们都失去了一个亲人了,张沛会不会因为这样就和她成为好朋友呢?
袁青山想到,一旦和张沛成为了好朋友,她就也是这个院子里面最有权势的人了,所有的孩子都会像喜欢张沛那样喜欢她了。
——就像北二仓库其他人一样,年幼的袁青山在陈局长的死亡里面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
五月农忙以来,袁华终于下了一个早班,是为了和会计科的同事一起去医院看陈局长。陈局长的灵堂就设在医院里面,外面已经密密麻麻摆满了花圈,袁华和会计科其他的人一起凑了份礼,还把名字端端正正写在了礼包后面。
魏晓玲的丈夫并没有来闹事,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去给陈局长上香的时候,陈琼芬一直哭着,张俊只是紧紧低着他的头,他们都明白等着他们一家人的是什么。
袁华只觉得百感交集,在回家的路上想念着袁青山,还好他还有袁青山,他想到:“还好我还有袁青山。”
透过五月透明的天色,隐隐可以看见远方的山峦,像一片乌云压在整个小镇上空,袁华去接袁青山回家了,她和其他时候一样,端端正正坐在胡婆婆门口的小板凳上,一看见他,她跳起来跑了过来,叫他:“爸爸!”
这一声呼唤可以让袁华忘记她母亲带给他的所有耻辱,他俯身抱起袁青山,问她:“今天头还痛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