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五月女王》 颜歌

_2 颜歌(现代)
  袁青山乖乖地摇了摇头。
  他们回家去了,回到只有他们两个的家,在冷冷清清的楼梯上,袁青山趴在袁华的耳朵边神秘地说:“爸爸,你知道吗,张沛的爷爷死了。”
  袁华吃了一惊,拍了一下女儿的头:“你听谁说的!”
  “好多人都说了。”袁青山委屈地说。
  “以后不要在别人面前胡说。”袁华说。
  袁青山敏锐地感觉到父亲生气了,她乖乖闭上了嘴巴,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愤怒,还有,张沛的爷爷是不是真的死了。
  吃了饭,袁华等不了几分钟就让袁青山吃药了,他把扑炎痛给她掰成了四块,然后喂她把那些都吞下去了。他给她洗了脸,连牙也刷了,把这些工作完成以后,他对女儿说:“我有事出去一下,你不要出门,自己睡觉。”
  “好。”袁青山说,从下午回来父亲就没怎么和她说话,她期待地看着他。
  但袁华什么也没有多说,他转过身拿了一个纸包转身走了,用力关上了门。
  袁青山坐在父亲房间里面,看着自己家的五斗柜,那上面放了一些父亲的书,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她不由怀念起张沛家来,甚至怀念保姆小姚柔声叫她袁青山的样子。
  三岁的袁青山已经学会在难过的时候闭上眼睛,她闭上眼睛,幻想自己正在看电视,电视里面还是下午那个穿着黄裙子的女人,但在裙子里面的是她自己的身体,她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胸脯,幻想她终于长大了,如果她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姑娘,父亲一定会非常爱她。
  她酸楚地想,一边又觉得这一天已经来了。她闭上眼睛,闻到了浓烈的栀子花的味道,那是“妈妈”送给她的栀子花。
  张沛的爷爷也会给他送来这样的栀子花。袁青山觉得。
  袁华轻轻地用钥匙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发现女儿果然已经睡着了,他把她抱到她自己的床上,把被子拉开给她盖好了。
  然后他转身去叫走廊上面的人,那个人比袁华矮半个头,穿着一件黄色的衬衣,她一边甩着袁华拉她的手一边连连摆手,低声说:“我还是回去了,今天不太好。”
  “没事,袁青山睡了。”袁华的声音也像一张窸窸窣窣正在展开的废纸。
  他们拉拉扯扯地走进门来了,再轻手轻脚地关了门。
  来的人看着袁青山熟睡的脸,说:“袁青山感冒好点了吗?”
  “嗯。”袁华说。
  他们就进里屋去了。
  袁青山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都是汗,她好像作了一个噩梦,猛然惊醒,但又不知道为什么。她正在叫父亲,就听到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了讲话的声音。
  “我看我在这里做不长了,今天魏晓芬的爱人还是找来了。”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他咋闹了嘛?”袁华说。
  “也没闹,就坐着哭,真是造孽哦。”
  “张俊他们两口子咋说嘛?”
  “还说啥子嘛,自己的爸在人家屋头床上中风了,还好意思。”
  “这事情真的说不清楚,还好今天陈局长是走了,要是还活着还不知道要怎么说。”
  袁青山知道他们又在说张沛的爷爷,她突然担心起张沛来,她明天还会见到他吗。
  过了好久,她又听见父亲说:“那如果你不做了有什么打算呢。”
  “还不知道,我今天要早点回去了,事情太多了。”女人口气急促地说。
  袁青山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她突然觉得难以呼吸,小镇上的那些秘密从漆黑的屋顶上压下来,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这样了。
  她屏住呼吸,手心全是汗,听见里面又传来一些声音,父亲裤子上的钥匙哗啦哗啦响了起来,袁青山已经很清楚,每天听到这个声音,就是父亲起床要出来了。
  她把自己又往被子下面藏了些,吞了口口水。
  他们果然出来了,袁青山感到他们在看她,她觉得自己的眼皮丝毫不受控制地抖动着,还好并没有人走过来,她听到父亲是要送那个人出门了。临出门时候,袁华把桌子上的栀子花递给了那个人,他说:“你把这个花拿去丢了,今天早上袁青山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吓了我一跳,你心妖作怪地拿啥子花嘛。”
  虽然是那么远而模糊,袁青山还是感受到了一种悲伤,她忍不住悄悄张开眼睛看了一眼,看见张沛家的保姆小姚正低头拿着那束花,花都开尽了,随时都会枯萎,花茎上还滴着水。
  她从门缝里面挤出去了,父亲关了门,踮着脚尖进屋睡了。
  袁青山等着父亲关了灯——自从发现了“妈妈”以后,她就不再怕黑暗的黑了,即使这黑死死贴在她脑门上,她也可以把它想象成来自妈妈的一个吻,她就这样睡着了,再没有闻到栀子花的香。
  高木匠
  高木匠是我爷爷一个最为固定的麻将搭子,不但固定,而且忠实。据竹林茶社里面的人说,只要我爷爷不在的时候,他就绝不打麻将。因此,我爷爷死了以后我常常想起高木匠,想到他就这样鬼使神差地走在我爷爷前面了,现在他们两个就可以在下面打打麻将了。
  高木匠是西门上的人,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很喝过一些墨水的,当年他们修路的时候,自己没少画图纸——还包括一个木结构的大牌坊的设计,但最后并没有落实。
  这件事情或许是高木匠的遗憾,每次我回平乐去,看见他的时候,他都会对我们讲起他当年画的那张图纸,属于他的固定开头是:“当年我画的那张图纸,省城里来的大学生都说好……”
  每次听他这么说了,我爷爷就不以为然得撇一个嘴巴,回家以后,跟我说:“高木匠这娃,尽是开黄腔!”
  平乐镇上的好多人都有十足的证据向我表明高木匠其实大字不识,据说当年连毛主席语录都是倒着看的。但谁也不敢在他面前说这件事情,不然他肯定扇你蒲扇大一个巴掌。
  我刚刚考上研究生的时候,我爷爷请了他所有的麻将搭子吃饭,高木匠坐在主位上,高高兴兴地给每个人敬酒,并且说:“我的孙女终于成研究生了!”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逢人就说:“我孙女在省城读研究生!”
  大家就纷纷恭喜他:“高老师好福气哦!”高木匠得意得呵呵直笑。
  过了一个多月,他终于想起应该给我送一份升学礼,于是再次在茶馆里面遇到我的时候,高木匠说:“走,乖孙女,爷爷带你去选个东西送给你!”
  高木匠是那种每次喝茶都自带茶杯茶叶还常常蹭别人茶水钱的铁公鸡,整个茶馆的人听说他要送礼了,争相起哄起来。我爷爷忙着跟人讲他当年跟陈三妹的风流韵事,就挥了挥手说:“跟高爷爷去嘛。”
  我就跟高木匠去了,这是我唯一一次和他单独相处。我们走在马路上,从老南门城门口一直走到十字路口去。高木匠一路上给我指点:“这里以前是有条护城河的……这里以前是一个打金章的坝子……”
  过十字路口时,高木匠又随手往西门一指:“那里是以前我们高家开棺材铺子的地方,我们的铺子整整有四间铺面!”
  他完全沉浸在过去的辉煌中以至于过马路的时候差点被一辆长安面包撞到,我拉了他一把。他被我拉住松松垮垮的手臂上了人行道,咂了咂嘴巴,说:“老了老了,以前我走在街上,哪个车子敢撞我……现在的黄师傅太多了,总有一天要撞死人摆起他们就高兴了!”
  我们一直走到北街上的万家超市,它已经有些破败了,曾经是我们小镇上开起来的第一家超市。果然,高木匠又开始讲了:“超市开门的时候,我遭人家把鞋子都踩烂了一双,结果买了一包酱油,嘿!”
  我们走进去,他大方地说:“孙女,快点挑,你喜欢啥子我们就买啥子。”
  我们绕着超市走了一圈,不时有营业员过来问我们有什么需要,高木匠大手一挥说:“反正要买东西嘛,不着急!”
  最后走过文具专柜的时候,高木匠说:“不然我给你买个文具盒嘛?”
  他给我选了一个蓝色的铁皮文具盒,上面是有些比例失调的一个米老鼠——也只有我们平乐镇才有这样的文具盒了。
  那时候袁青山已经死了快四年了,高木匠突然说:“你还想得起没有,以前袁青山她们妹妹就在这工作。那个女娃子还长得很漂亮的。”
  我吃了一惊。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神经过敏,袁青山死了以后,我们镇上的人反而常常会提起她来,而且方式都很千奇百怪,就像此刻的高木匠,他说完这句话,就去给钱去了,仿佛自己刚刚什么都没有说。
  我以此相信,我的父老乡亲们常常想起袁青山,并且终于感到了悲伤。时间越久,这悲伤就好像越强烈。
  那天我们从大街的另外一边回去,我在一家新开的西饼店给高木匠买了一个蛋塔,他迟疑地咬了一口,惊呼:“好好吃哦!要好多钱?”
  我走在他后面,发现他真的很老了,比我爷爷还老,回大学以后几个星期,爷爷打就电话来说高木匠死了:“脑溢血,死了一天半隔壁子的人去看才知道。”
  有一件奇事至今也没有得到证实,据说街坊邻居们在高木匠屋子里发现了他做的一尊木像,看过的人都说那是袁青山。
  大家就把它烧了,好陪陪孤家寡人的高木匠。
【第二章】
  袁青山坐着父亲的自行车,已经快出了北二仓库家属院的大门了还没有看到张沛。刚过冬至,清晨的院子还笼罩着残留下的夜幕。她歪着脑袋透过袁华的胳肢窝往后面看,但却什么也没看到,他们住的筒子楼挡住了一切,她恨不得它马上跳起来逃走。
  看门的孙师傅跟袁华热情地袁华打招呼——自从去年胡大爷的痛风发了以后,他们两口子就回乡下了,新来的孙师傅差不多五十岁上下,大家都叫他一声“孙师”。最开始,袁青山想了三天要怎么叫他,叫他“爷爷”好像太老了,但她又觉得叫一个看门人“叔叔”是件很奇怪的事情,最终她得出了一个折衷的结论:在看门人对她微笑的时候,她叫了一声:“孙伯伯。”
  今天对袁青山来说是一个大日子,即使张沛已经好几天没跟她说话了,也不能影响她兴奋的心情——并且,她有十足的把握张沛今天一定会跟她说话。她一晚上没睡好,早早起床了,穿上了去年父亲给她买的,她最喜欢的红色防寒服,胸口上有一个可爱的老鼠。她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早饭,催着父亲出门,袁华在楼梯上让她把止咳糖浆喝了。
  一路上他们两个都没有怎么说话,袁青山想着密密麻麻的事情,没注意到父亲有些心不在焉,实际上,他从昨天下班回来就是那个样子了。
  他们到了北街幼儿园,袁华把袁青山抱下来,说:“袁青山,今天下午爸爸可能有事情不能来接你,你自己回家啊。”他迟疑地看着女儿,她终于长大了,比同龄的孩子更高大,他看着她的脸——而袁青山根本没来得及体味这份情感,她甚至没听清楚父亲说了什么,胡乱点了个头,就高高兴兴地向幼儿园大门走去了。在大门口,她看见了同班女生陈倩倩的背影,她头发上那个扎眼的粉红色蝴蝶结迫使袁青山握紧了她的右手,去捏住那从指尖升起的羡慕——正在这时孙园长一把把她拉了过去,说:“袁青山,张嘴!”
  一天之内那宿命的时刻就这样来了,袁青山看着眼前大人的鼻孔,寒着心,壮着胆,感到孩子们从自己身后涌到幼儿园里面去了,与此同时,孙园长也精确地把醋喷到了袁青山嘴里面。
  袁青山用力皱起眉毛,困难地咽下满嘴醋味,孙院长则满意地拍了拍她的头,对旁边的唐老师说:“袁青山这个娃娃,长得那么高,怎么那么爱生病!”
  这句话再次让袁青山陷入了悲凉。一路上,她像一个角斗士那样向大二班的教室走去,那颗银杏树几乎落光了叶子。有两个小男孩追打着跑了过去,又狠狠撞了她一下,袁青山愣愣地看了他一眼,那孩子就惊恐地看着她了,他和自己的同伴低声说了句什么,俩人一起笑起来,更快地跑走了。
  袁青山明白他们的笑是什么意思,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她又缩了缩脖子,把自己的短发藏到衣服里面,躬着背,走进了教室。
  张沛果然已经先到了,他坐在第二排,和岑仲伯说说笑笑,袁青山总觉得他笑得特别夸张。她了解张沛,当他不开心的时候,他就会假装笑得很大声,因此她知道他一定看见了自己。
  她向他走过去,叫他:“张沛。”
  张沛好像跟她点了个头,好像又没有,继续和岑仲伯说着,袁青山难过极了,她立刻走开了,觉得张沛这个样子肯定是从电视剧上学来的。
  她走到最后一排,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努力让自己相信张沛并没有生她的气,他只是像平常一样,在学校不怎么和她说话而已。
  无论是怎么样,袁青山还是难过想哭了,她深呼吸了好几次,前面陈倩倩那个夸张的蝴蝶结好像快要碰到她的脸了。
  就在这时,唐老师走了进来,敲了敲黑板,用一种甜腻腻又有着平舌音的普通话说:“小朋友们,我们今天开始上课了。”
  所有的孩子立刻齐刷刷地挺直腰板坐端了,把双手重叠放在课桌上。唐老师满意地看了一眼教室,照例说:“袁青山,坐直了,别在板凳上缩成一团,枉费你长那么高。”
  全班的小朋友都笑起来。
  袁青山看见张沛从第二排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他裂开嘴笑的样子像极一只狮子狗。
  她的心情又好一点了。她坐起来,听见自己的脊椎噼里啪啦裂出鞭炮的声音。
  ——袁青山坐得笔直,这样一来,她的目光直接越过了全班孩子的头顶,落到黑板上去了。黑板上,唐老师已经用白色粉笔勾出了一个苹果,现在她正拿着一只红色的粉笔,用力地在苹果内部涂抹着,她一边画,一边说:“同学们,今天这节课我们就学画苹果,每天吃了午饭以后,学校都会发一个苹果给大家是不是?老师今天就要看哪些同学认真观察了……”
  袁青山精神一振,不由微笑起来,她再一次想起来了,今天对她来说,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
  课上到一半,陈倩倩偷偷转过头来问她:““袁青山,今天轮到你发筷子是不是?”
  袁青山没想到第一个来找她的人居然是她,她急忙说:“是啊。”
  更加出乎意料地,陈倩倩靠得更近了一些,她笑起来是那么可爱,和她头发上的蝴蝶结一起营造着一个梦境,她说:“袁青山,你一定要发一双齐的筷子给我哦,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嘛!”
  这句话是让袁青山觉得那么甜蜜,没来得及多想什么,她连忙说了:“好的,好的。”
  她从来没有想过能够和陈倩倩成为好朋友,就像在陈局长去世以前院子里面最得宠的孩子张沛也从来不会公开搭理她一样。
  ——从夏天开始,班上所有的女孩子就都跟着陈倩倩一起玩了。她们都穿着漂亮的裙子,腰后有两条长长的腰带,女孩子们都把那个挽在手臂上,就像在电视上面看见的仙女那样。
  袁青山没有那样的裙子,更不用说腰带了,没有人会和她说话。
  那个时候她的心有多么痛苦,现在她的心就有多甜蜜,或许还要更加。她和陈倩倩真的是好朋友吗?她实在不敢相信。
  她暗自想:到中午我一定要发一双最好的筷子给她。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算张沛不理她,她也不在乎了。袁青山用力用橡皮擦着作业本上画错的部分,得意地想。
  袁青山想了又想,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张沛就突然不理她了。上个星期天,她还去他家跟他一起玩了,那天他还说:“袁青山,你觉不觉得陈海峰他们最讨厌了,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们。”袁青山就连忙点头,看见张沛浮现出亲切的笑容,就加上一句:“他们真的很讨厌。”——就在之前,在院子里面,陈海峰他们又对张沛说:“不要脸!还敢出来玩!你爷爷是坏蛋!你们全家卖X!”张沛就拉着袁青山跑了,一边跑,一边回过头去骂他们:“你们才不要脸!你们才全家卖X!”
  就在他们跑的时候,就在他一起骂院子里面别的孩子的时候,袁青山的确是觉得幸福极了。
  那时候她的心有多么甜蜜,现在她就有多痛苦,或许更加——张沛到底是为什么突然不理她了呢。
  已经有好几个孩子画完了苹果,开始在位子上坐不住了,唐老师坐在讲台上面打一件紫红色的毛衣,不时喊住实在太吵闹的孩子。
  最吵闹那个孩子是朱长海,他是班上最调皮的孩子,但是上次出去春游的时候,他给袁青山吃了一个橘子,袁青山决定也把齐的筷子发给他;他前面的是王晓洁,她上次把她的作业本丢在地上了,她不要发给她;另外还有岑仲伯,他老是叫她“留级生”,可是,他是和张沛玩得最好的……
  袁青山像上帝一样检阅着班上的每一个同学,判断自己发不发齐的筷子给他们——她还有想完,就下课了,除了成为那个第一次可以在今天拿到一双齐斩斩筷子的孩子以外,她还成为了全班唯一一个没有画完苹果的孩子。
  下了课袁青山就更忙了,好几个孩子都来找她,忐忑不安地问她关于发筷子的事情——在这个时候,他们都想到了,上次自己拿到十五朵小红花的时候并没有把筷子发给她——但袁青山什么也没说,他们一问,她就说:“好,我发给你。”——孩子们离开的时候的确心怀感激,在他们把它们忘记在院子里之前它们确实长在那里了。
  这些袁青山都不懂,她觉得又幸福,又骄傲,如果说刚才她只是勉强自己不去想张沛的事情,现在她真的忘记了。她望着墙上自己的十五朵小红花,想着她是怎么抢着做好事,倒垃圾,给老师擦桌子,她越想,越觉得过去的那个自己完全消失了,再也不会有人叫她留级生了。
  等到人都走了,她气定神闲,像个女王一样环顾教师四周,孩子们都去院子里面玩了,尖叫声就像平常一样到处都是,她觉得心窝里面暖暖的,嘴角难以克制地笑着。
  “喂。”突然,她听到了张沛的声音。
  她张开眼睛,看见张沛臭着一张脸看着她,他梳着一个可爱的学生头,穿的宝蓝色毛衣上绣了两个樱桃。
  “你今天会发齐的筷子给我吧?”张沛迟疑地问她。
  “嗯。当然啦。”袁青山回答,她还是松了一口气,想到张沛终于结束跟她莫名的冷战了,她马上就觉得他们又和以前一样好了,她想要问他为什么不理她了。
  但她什么都还没说,岑仲伯就过来了,他拍了一下张沛的肩膀:“哈!张沛!”他笑,“你跟留级生说话了!你跟留级生说话了!”
  “我没和她说话!”
  “我不是留级生!”袁青山猛地站起来,听到张沛这么说。
  “你长那么高,早就应该去念小学了!”岑仲伯回嘴,袁青山站在他面前,可以看见他后脑勺那里有一搓头发滑稽地翘起来了,就像一个不完整的问号。他拉着张沛,很快就走出了教室。
  袁青山站了一会,觉得尴尬,又坐了回去,并且再也不敢站起来了,她依然紧紧捏着自己的右手,要把里面的东西狠狠地掐死。
  下一节课是算术课,袁青山总是把所有的阿拉伯六里面涂得漆黑,然后是音乐课,全班同学依然难以克制地在齐唱“来、来、来、来……”的时候在下面偷笑,袁青山还是没明白为什么。一切都没有改变。
  她像一个杀手,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出手的那一瞬间,慢慢地盘算着。她想到班里的每一个人,想到陈倩倩,但她更多地想到张沛。
  有几个瞬间,她终于明白了张沛是永远不会和她在一起的,他和她一起玩,只是因为没有别的人可以玩。就是这样,她不敢相信真的是这样了。
  她恶毒地想到张沛家里的那些事情,想到那个常常来闹的疯疯癫癫的男人,还想到保姆小姚——她都几乎忘了她了,她是唯一那个每次笑眯眯拿零食给她吃的人。
  袁青山突然想念她,这想念情绪让她更感受到张沛的变化无常。她想念有一个温柔的女人来拥抱她,这伤感的情绪操纵了她,她毫无意识地做着每天都在做的事情,同时越来越紧张了。
  “我不要把齐的筷子发给张沛。”她心里面想。
  她一旦想出了完整的这句话,就不能停止了。
  “我不要发齐的筷子给张沛!”她想,这个时候,张沛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并且讨好地对她微笑了,他也知道自己刚才说错了话,但袁青山没有理他。
  她觉得头很疼,音乐老师在讲台上打着拍子,但秒针的声音更加巨大而坚实,在教室里回响着,离十二点一点点近了,袁青山觉得浑身发热而且头晕——在她的后脑勺那,有什么人在一下下敲打着,她把脑袋闷在怀里,打了一个无声的喷嚏:“坚持一会!”袁青山对自己说,“就要吃午饭了,就快轮到我发筷子了!”
  直到那声巨大的下课铃声终于响起来的时候,袁青山觉得整个北街幼儿园都为之颤抖了,她带着一种决绝关上文具盒,开始把东西收到书桌里面。
  与此同时,唐老师走过来,说:“同学们,大家快收好东西,跟老师去洗手吃饭了!”
  洗手的时候,陈倩倩特地过来在袁青山的旁边,一边洗,一边问:“袁青山,下午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
  “好啊。”袁青山惊喜地说。
  “那,我,还有王晓洁,还有徐芬菲,你都要发给我们齐的筷子哦。”陈倩倩又说。
  “好。”袁青山说,陈倩倩是那么可爱,她觉得为了让她和自己一起玩,做什么都可以。
  “那,我们先过去啦。”陈倩倩友好地说,她们一起的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走了。袁青山看着她们快乐的样子,想到自己马上就可以加入到里面去了,于是她更加用力地搓着手上画画时候留下来的一点红色水彩,张沛就走了过来。
  “袁青山,你为什么刚才不理我?”他问她。
  袁青山一言不发,用力搓着手。
  “你今天会发齐的筷子给我吧?我们两个最好了。”
  袁青山还是不说话。
  “袁青山。”张沛说。
  “你不是不要和我说话吗。”袁青山终于张口了,冷冷地说。她看着从自己胸口处抬起来的那张自己朋友的脸,看着他说了:“我不那样说,岑仲伯就不会和我玩了。”
  “你可以和我玩。”袁青山不依不饶。
  “我只能回家以后和你玩,在学校里面,男生要和男生一起玩。”张沛瞪着眼睛对她说。
  袁青山终于搓掉了那块颜色,她拿出手帕擦了手,还是咽不下那口气,她说:“你这几天在院子里也没理我啊!”
  “没有啊……”张沛急急慌慌地说。
  袁青山懒得跟他说话了,转身就想走掉,刚才陈倩倩跟她说的那些话让她走得更快了一些。
  “袁青山!”张沛跟在她后面,他说:“你要发齐的筷子给我,不然我就要告老师!”
  “你告老师什么?”袁青山猛地停住,回头看他,紧张地说。
  张沛斜着一双满是恨意的眼睛,整个脸被愤怒填平了。他说:“我要去告老师,你上个星期给她的五毛钱不是你捡的,是你爸爸给你的,让她取掉你一朵小红花!”
  袁青山的脑子嗡地响了,她的后脑勺终于被那个人敲破了一个洞,温热的液体从里面流下来。她也恶狠狠地看着张沛,觉得他从来就没有这么讨厌过,“我发给你就是了!”她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
  天气是那么冷,袁青山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在去食堂的路上,她闻到了一股混合着稻草味还有肉的味道,天是灰蒙蒙的,远处的山一点都看不到了。
  食堂的张阿姨看见大二班的袁青山很早就走进来了,她是幼儿园里最高的孩子。今天,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还是剪着那个小男式头,小脸通红。张阿姨扔掉了抹桌布,过去叫她:“袁青山,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啊?”袁青山抬起头来看她,她说,“今天轮到我发筷子了。”
  张阿姨和所有的大人一样,对孩子们的事情一无所知,她迟疑地看了看袁青山的脸色,想要伸手去摸她的额头,但又缩回了自己油腻的手。
  她看着袁青山虚着步子走到筷笼那,把所有的筷子都拿出来在桌子上顿了一顿,开始一双一双分起来,她的小脸很严肃,像清晨的升旗手,嘴里喃喃说着什么。
  在袁青山分筷子的时候,小朋友们都陆续进来了,男孩和男孩坐在一起,女孩们分成几堆,坐在别的地方,唐老师和另外几个老师进来,开始给孩子们发碗。
  袁青山终于把筷子分成了两堆,一堆是比较新的筷子,是幼儿园才买的,都是齐斩斩的,还有一堆筷子用了很久的,并且不成套,各种颜色,长长短短的,看上去还很脏。袁青山在里面很容易就看见了那根几乎只有别的筷子一半长的深黑色的筷子,她经常拿到它。但是今天她要把它发给那个最讨厌的人。
  她听到唐老师叫她:“袁青山,来发筷子了。”
  袁青山扬起胜利的微笑,把疼痛的脑袋以及同张沛的争吵都甩在身后,怀抱着筷子们,骄傲地走向了大二班的第一桌。她走得那么快,又打了一个喷嚏。
  走进来的是孙园长,她一进来就看见袁青山了,她总是那么显眼,比别的孩子都高出大半个头。此刻,她拿着一笼筷子,小脸通红,还刚刚打了个喷嚏。
  “袁青山,你在干什么?”她问。
  “发筷子。”袁青山回答。
  “发筷子?”孙园长一阵风似的刮到袁青山身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她皱着眉头甩了甩手上的温度,说道:“你的感冒还没好吧?”她转头过去叫唐老师:“今天早上进校门的时候我还特意给她喷了醋的,就是怕她传染其他小朋友,唐老师你怎么这么大意啊。”
  “啊?”唐老师诚惶诚恐地跑过来,跟着摸了摸袁青山的额头,“袁青山,你感冒了,怎么没告诉老师?”
  “我,我好了。”袁青山手足无措,下意识说。
  “你哪里好啦?”孙园长一边抢过她手中的筷子笼,一边风风火火地发起筷子来,“额头烫成那样。”
  袁青山站在那里,看见孙园长就那样把自己分好的筷子随随便便,漫不经心发出去了,她困难地吞了口口水,嘴里面还残留着清晨那酸涩的味道,眼睛里面几乎要充满了泪水。
  唐老师终于发现了袁青山的异常,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头,对她说:“袁青山,你快去吃饭吧,老师等一下多给你一个苹果哦。”
  她温柔地把袁青山牵到老师那桌,重新拿了一套碗筷给她,袁青山发现这双筷子总算是齐的。
  她埋头吃着饭,把唐老师给她夹的菜都吃了,不敢抬头看任何人。
  等到终于吃完了饭,唐老师发苹果了,她履行了自己的诺言,给了袁青山两个苹果,并且说:“袁青山乖,老师多给你一个苹果,奖励你终于得了十五朵小红花。”
  两个苹果袁青山一口也没有吃,午睡的时候,所有的孩子睡在床上,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样,袁青山知道一切都完了,她躺在被子里面,以为自己怎么也睡不着,但是她太累了,就睡过去了。
  她出了很多汗,一个梦也没有作。唐老师过来巡查的时候,就看见袁青山睡得很不安稳,脸红得可怕。她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她有些低烧。
  下午,袁青山没有上课,在教师休息室里面躺着,唐老师给她拿来两床棉被,盖在她身上,还吃了药。袁青山一个人迷迷糊糊地躺在休息室里面,想到了“妈妈”。她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随时随地都想念她了,只会在特别难过的时候想到她,她一想到她,就看到她好像在窗户那边出现了。她把身子抬起来了一点,叫了一声:“妈妈”——她一叫,才发现她已经很久没有叫过这两个字了,幼儿园里面的孩子那么多,袁青山又是那么迫不及待地积攒着那十五朵本可以让她出尽风头的小红花,她几乎忘记了她孤独的朋友。
  她果然从窗户那里进来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细长的身子拖在地板上,像太阳落下的阴影,一看见她,袁青山所有的委屈都出来了,她叫了她一声“妈妈”,眼泪就落下来了。
  她的朋友看着她,她的眼神让袁青山觉得她什么都明白了,她用她细长的手臂把袁青山抱了起来——那臂膀是那么长,像蛹一样让袁青山暂时离开了这世界。
  她终于在“妈妈”的怀里面睡着了,对于自己这些天来对她的忽略,又羞愧,又感伤。
  途中唐老师回来看了袁青山一次,发现她缩在被子里,小脸红通通地,微笑着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珠。
  “这个可怜的娃娃。”唐老师自言自语地说。
  放学的时候,唐老师就守着袁青山等着袁华来,她想要好好和他谈一谈,让他多陪陪这孩子,但家长们一个个来了,袁华却始终没有出现。唐老师问袁青山:“你爸爸说什么时候来接你啊?”
  “不知道啊。”袁青山迷迷糊糊地说。
  孩子走得差不多了,唐老师看见北二仓库的张俊走了进来,他握着一把大红伞,还拿着雨披。
  “张老师!”唐老师叫他,张俊看见她和袁青山,他迟疑了不到一秒钟,走了过来。
  “你看见袁青山的爸爸了吗?”——唐老师记得他们好像是一个科室的。
  “没有。”张俊黑着脸说,“他今天很早就走了。”
  “那怎么办。”唐老师着急了,“袁青山下午都发烧了,这些家长才是的!”
  张俊低头看了看袁青山,她一双眼睛黑漆漆地抬起来看着自己。
  他还是心软了,他说:“袁青山,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他们三个就一起走了,上了张俊的凤凰自行车,一个坐在前面,一个坐在后面,张俊披着大雨披,把孩子们罩在里面。袁青山在后面,握着自行车椅子下面的铁杠,看见的只是很多双脚。
  只有张俊能够看见平乐镇雨中的风景在前面扑来了,他感到身后的袁青山没有敢伸出手来抱着他,就说:“袁青山,你抱好我,免得摔下去。”
  “没事,张叔叔。”袁青山客客气气地说。
  张俊一阵伤感,自从岳父过世以后,他常常沉浸在这样的伤感里面,他知道自己终于失去了靠山,在单位上要看人脸色过日子了——就在三天以前,他刚刚被分去守仓库了,科室里面有人把他做的烂帐告了出来,他怀疑这个人就是袁华。
  但他对袁青山实在生气不起来,她是个可怜的孩子,他有些后悔那天对张沛说的那些不让他再和袁青山一起玩的话了,毕竟孩子们对大人的事情是一无所知的。
  “袁青山,”张俊说,“到我们家来玩啊。”
  “好。”袁青山说,透过张俊的身体,她多么希望能看见张沛的表情,但她只能看见他的两条腿挂在前面摇晃着,他穿着红色的毛皮鞋,像个女孩。
  张俊一直把袁青山送到了筒子楼的下面,他停了车把她抱下来,张沛坐在车上,歪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叫儿子说:“沛沛,跟袁青山说再见啊。”
  张沛有些奇怪地看了父亲一眼,但还是说了:“再见。”
  “再见。”袁青山说,她觉得她和张沛依然还是好朋友,她就微笑了起来。
  “再见。”她又说了一次。
  张沛皱了皱嘴巴,这是他常常在做的一个调皮的表情。
  雨哗啦啦地下大了,袁青山觉得很冷,但又终于好像完成了一件艰巨的任务那样轻松了一些。她看见张沛和他爸爸一起走了,就准备回家了,她突然听见楼上好像有很多人。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慢慢走上楼去,每一层的厕所依然发出特有的味道,楼梯间里面乱七八糟丢着每一家还舍不得丢掉的杂物,她对这些都熟视无睹了,她走上去,忽然好像听见有个孩子在哭的声音。“哪里来的小孩子?”她终于想。
  她到了四楼,看见筒子楼的楼道里面挤了好几个人,而且都站在自己家门口。有汪燕的妈妈,食堂的刘阿姨,还有院子里面的另外两个女人,她们看见袁青山回来了,就像看见了什么让人惊喜的东西,尖着嗓子说:“袁华!袁青山回来了!”一边说:“袁青山,快来,快进去!”
  她什么也来不及想,就被她们推进了屋子,屋子里面有陌生的味道,她看见父亲走出来,脸上都是笑容,怀里抱着一个幼小的婴孩。
  那孩子在不停地哭着,脸涨得通红,她被包在一个军绿色的襁褓里面,带着一顶花帽子。
  袁华想了大半天女儿回来时候的样子,但他没有想到是这样的,他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但还是走了过去,就像对一个孩子那样,他做出了一个让人感到愉快的笑容,以兴奋的声音说:“袁青山,快来看看,这个是你的妹妹!”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