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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在森林里的鱼

_2 角田光代(日)
互相低头敬礼之后,接下来该说什么呢?瞳不知道,但她还是想说点什么。
“您住在附近吗?”瞳问。
“是的,从马路走上坡就是了。”
“您打算让一俊学别的才艺吗?”
一九九六年十月 一九九六年十月(6)
瞳会这么问纯粹只是因为她正考虑补习的事。以前在附近儿童公园认识的母亲们都说,上了幼儿园后,最好让孩子学点什么比较好。虽然她们说的,其实是“在进幼儿园前就应该让他们学习”。现在虽然不期然跟她们见到面,也会站着聊一会儿,但并不是特别熟。她们对儿女的教育,抱着近似野心的意图,让瞳感到些许害怕,所以有意地跟她们保持距离。瞳希望用轻松一点的态度教育孩子,除非光太郎亲口说他想学什么,否则她没打算勉强他去学。但是,与那些母亲减少见面的机会后,她又开始担心学才艺会不会是必要的常态,所以才问这个问题的。
“为什么?”
容子一脸认真地反问,似乎有些不解。
“没有。是这样的,因为经常听到别人在说,所以……”
“我们家是不补习主义。如果这个孩子说他想学什么,我会让他去学,但是在他还没有这种兴趣之前,每天过得快乐一点比较重要吧。”
哦,我也是!我也是这么想!瞳好想大声地说。但如果她真这么做,应该会把对方吓到吧。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她说。但她没继续往下说,因为容子的脸上突然露出了光彩,看着瞳的后方。她一回头,一位熟悉的女子朝她走过来。从容子的表情看来,她找的好像就是这个女子。
“高原太太。”瞳说。
“咦,你们认识?”容子问。
“瞳小姐!太好了,你们家也上了?啊,你是上一次……”
“我是久野,久野容子。”
“对对!容子。容子你们家也过关了吧?那么,我们都上了。太棒了!这样我就放心了。”高原千花两手交叠在胸口说。
“我就想说不定会再遇到你。”
“真的太好了。对了,可不可以把你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入园典礼的时候该怎么准备,我都想问问你。”
千花从皮包里拿出记事本,连同笔一起交给瞳。瞳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进去,再交给容子。光太郎和一俊分别躲在自己母亲的身后,睁着骨碌的眼睛互相打量。
“儿子又放在你母亲那里?”瞳问千花。
“是啊,因为待会要去健身中心,所以麻烦她照顾了。小光,好久不见,你长大了耶,看起来比雄太还大呢。”
容子把记事本和笔还给千花,千花接着收进皮包,招招手说:
“我有急事,先走了,下次再跟你们联系哟。”
一边说着,千花一边小跑出了大门。瞳虽然还想跟容子说点话,但容子说:
“那我也告辞了,小俊,我们回家喽。”
容子说完,便拉起一俊的手。
“以后还请多照顾。”
瞳向她点点头,目送她们从大门出去。一直看到容子在转角转了弯,才拉起蹲在地上画画的光太郎,一起离开。
瞳是在光太郎两岁的时候,在儿童馆认识高原千花的。千花的儿子雄太跟光太郎同岁,而且生日只差一星期,所以两人才交谈起来。
应该不会有人认为千花那种人很难相处吧,瞳想。爽朗、乐天、为人着想,而且很小心不让人发现她的用心。当然,瞳自己也没把千花归类为难相处的人,甚至算得上喜欢。可是,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老实说有些累。可能是自己有点怕她吧,瞳自认。
在瞳看来,千花就像其他认识的母亲那样,对儿女教育野心很强。她曾说,为了让两岁的儿子学习味道,而带他到正式的餐厅去,而且当时也让他学游泳和英文。她还听到千花跟其他母亲说,未来要上的小学非大学附属私立学校莫属。
瞳不想卷入这些话题,所以尽可能小心不与千花走得太近。但千花好像特别喜欢瞳,有时会给她自己去的健身中心优惠券,还会邀她到家里坐。
一九九六年十月 一九九六年十月(7)
她婉拒了健身中心,但去她家玩过。因为千花再三邀她,她实在不好意思再拒绝。千花住在面对马路的全新的十四层大楼,她的家在十二楼。一个楼层只有两户,房间宽敞极了。从瞳的眼光来看,千花的住处就像漫画或连续剧女主角住的地方,缺乏真实感。瞳对家具和装修一无所知,但她可以理解沙发、照明、一只咖啡杯,都是高档品。所以,不管是坐是站,或是喝茶、上厕所,都让瞳感到紧张。当光太郎跟雄太一起玩,把装了柳橙汁的玻璃杯弄倒打破时,她几乎昏了过去,一点也不夸张。同时,她也很生气,为什么千花要给孩子用玻璃器皿。“没关系,这是常有的事。”千花这么说。不过她还是到百货公司买了类似的玻璃杯,几天后给她送去。之后,她就不再去儿童馆了。由于没有交换联系方式,只要不碰面就不用再来往,不过偶尔还是会在路上相遇。只站个几分钟聊天,瞳还不至于胆怯。
瞳骑上停放在教堂和幼儿园共用停车场的自行车,把光太郎抱上龙头前的儿童坐椅,没等自行车开始走,他就已伸出双手,摩擦嘴唇发出“噗——噗——”的声音。最近他爱上玩飞机的游戏。
“明年起,小光就要来这里上学喽。”瞳踩着踏板对光太郎说,“一定会交到很多朋友的,好期待啊。”
“我哪里都不去!”光太郎叫嚷着,又再次“噗——噗——”起来。
原来跟高原千花的儿子同校啊,瞳一面踩着自行车一面想。不过,两人不一定同班,而且她已经不会主动寒暄了不是?不,那种事不重要。瞳用力摇一下头。又不是我去上幼儿园,现在只要为光太郎上榜高兴就够了。
准备晚餐的时候,电话响了,拿起话筒一听,就听到向日葵计划的砂原铃子说:
“瞳,小光怎么样?”
瞳忍不住露出笑意。向日葵计划是瞳刚搬来这街区时参加的义工团体。
“亏你还记得,真是感激。”瞳不自觉地低头行礼,“录取了啊,就是很想上的那家。”
“恭喜啊!那不是太棒了吗!虽然我知道小光一定没问题,真的太好了。我明天要赶快告诉大家。金村太太一定会说,帮你们开个庆祝会什么的,到时候我们再约时间。”
“啊,对了,明天你们有聚会吧。真好,我也想去。”
原本在看录影带的光太郎走近瞳,抱住她的脚:“妈妈,是谁?”她抚着光太郎的头,露出要他安静一下的表情。
“来嘛来嘛,下午三点到六点。如果你想来的话,直接来就行了,不用再电话联系。”
“幼儿园开园以后,我就比较有时间了,很想到时候再归队。”
“是啊,快归队吧,我们这里永远人手不足。”
“但是,我也有点担心,会不会都是生面孔了。”
“不——会,没有那种事。虽然也有新人进来,但是金村太太和野田小姐都在。大家都在谈你,小瞳最近不知道好不好呀。哎哟,太好了,录取了。真的恭喜你!”
瞳的眼前浮出她们每个人的身影,不觉眼眶一热。她为刚才跟高原千花的儿子同一个幼儿园的不安,感到深深的罪恶感。
“谢谢你们,下次我一定去拜访。”
瞳再次低头行礼,然后挂断电话。
“跟谁说谢谢呢?”光太郎抱住她的脚,仰着头看她。瞳蹲下来,抱住光太郎摩蹭他的小脸。
“真好呀,真好,光太郎,人家跟我们说恭喜呢,真是太好了。”
“什么?恭喜什么?”光太郎一边笑一边挣扎地逃出瞳的拥抱,瞳也开怀地笑了,两人没来由地同声笑着。
在邻区的私立大学区域内,有个由该校校长担任会长的义工团体。它是由多种团体集合形成的,大至国外环保、地区协助等大规模任务,小到学生参与的看护体验和儿童养护单位访问等都有参与。当初,因为丈夫工作需要,瞳随同搬到这个街区来,本想找个地方打工,但丈夫反对她工作,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知了这个义工团体的存在。瞳还没怀上光太郎之前,就去登记成为义工。向日葵计划的工作是有时帮独居老人做盒饭送到府上,或是每星期去一两次帮忙跑腿,一年当中也会为高龄老人规划几次健行或活动。虽然会员中也有学生,但大部分是以不用再照顾孩子,或是没有小孩的主妇为主。从外县搬来的瞳,别说是在区内,就算整个市中心,也没有一个朋友。定期见面、交谈的,就只有这里的会员。其中,有母鸡风格的砂原铃子、与她同时代的野田美智子和中年女性金村治美最是照顾她。她们都一样大而化之,不拘小节,总是气氛欢乐得让人很想叫她们一声“妈”。
丈夫荣吉工作忙碌,生产那天也到外地出差。瞳是一个人计算阵痛时间,叫计程车到医院的。虽然光太郎的名字是荣吉取的,但孩子生了之后,他还是一成不变地忙碌,也不帮忙照顾孩子。住在山形的公婆跟瞳的关系不太好,光太郎发高烧或从椅子上摔下来时,她好几次打电话回家求援,但婆婆却责备她“都是你没好好照顾”。事情结束后,她也不想再打电话了。直到今天,瞳一直都是和这三位商量照顾孩子的事。她半认真地认为,如果没有她们在,搞不好自己会虐待这个孩子。
一九九六年十月 一九九六年十月(8)
于是,回想起刚才铃子的“恭喜”声时,瞳内心充满了无限喜悦,几乎可以感觉铃子拍着她的背说,不可能不担心的,四月之后再去聚会吧。再跟大家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活动计划,或者做盒饭吧。她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原地踏步,盼不来四月的崭新日子哩。
瞳哼着曲子,再回到晚餐的准备上。她一边搅着煤气灶上的锅,一边思索等一下要写的信。是要给好惠的信——
光太郎被我们梦想中的幼儿园录取了。幼儿园虽然位于都心,但庭园宽敞、教育理念扎实,是一家非常优秀的幼儿园。私立的学费虽然高得令人心疼,但是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教育。我的朋友得知他被录取,说要大家一起开个庆祝会呢……
妇产科大厅漫溢着淡淡的粉红色,柜台、窗帘、拖鞋、沙发全是粉红色的,连落地窗的窗帘也是一片粉红,让窗外一大片冬日景色都带着些许暖意。瞳坐在沙发上,把读给光太郎听的绘本摊开在膝上,环视了一下坐在现场的其他女性。一名女子肚子大如西瓜,另一个肚子则大如排球,还有肚子尚未凸起的女子。肚子的大小各有千秋,但是大家都同样在粉红色的笼罩下,脸上洋溢着幸福。我一定也是一样吧,瞳想。
瞳注意到在座的有个年轻女子,完全异于周边的开朗气氛。瞳小声地念书给光太郎听,眼角余光却偷偷在打量她。头发染成近金黄色,穿着男性化的体育服,交叠的两脚穿着牛仔裤,却细瘦得不像脚。她专注地读着可能是自己带来的八卦杂志。不管是散发出荧光的体育服、接近金黄的发色、涂成蓝色的指甲油,还是八卦杂志的封面,整个房间里只有她周围的色泽特别强烈,显得心浮气躁。瞳暗地里想,说不定那个女孩是来堕胎的。
由于瞳一直没翻到下一页,光太郎便从瞳的托特包中拿出布制的球玩,“砰”地将它丢出去。瞳还没来得及叫“小光,别这样”,球已经滚出去了。偏偏球滚到运动服女子的脚边。那女子反应灵敏地用穿拖鞋的脚踏住固定,然后弯身捡起。她睁大眼睛四下张望,发现了光太郎和瞳之后,站起来。瞳小小声地提醒:“小光,不是跟你说不行吗?”
“给你,这个是小朋友的吧。”运动服女子把球交给光太郎。
“真对不起,谢谢。”瞳向她行了个礼后,对方便一屁股坐在瞳的身边。
“第几周啦?”女子问。瞳没料到她会向自己搭话,有点慌,但还是答道:
“第二十一周。”
“哦?那已经是安定期了。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七月,七月十七日。”
“哦?那是巨蟹座耶。”
“什么?”
“我是说,这孩子会在巨蟹座月份出生。我的是十月,天秤座,现在刚好害喜,难受死了。”
“啊……”瞳呆呆地张开嘴,原来这女孩也是个孕妇呀。
“妈妈,书……”光太郎可能感觉被冷落,于是用手压住书,小声地插话。
“几岁了?好可爱呀。”女子装出小孩的语调,把脸凑近光太郎。
“人家不是小宝宝!”遇到外人,一向马上躲到母亲身后的光太郎,很难得地向陌生女子说话,“因为我已经是哥哥了。”
“哎哟,好可爱耶,他说‘人家’。说得也是,你是哥哥了呢。”
是呀,我是哥哥,光太郎自言自语地说。瞳跟女子相视而笑。坐在粉红色中的几个人,也带着慈祥的笑容看着光太郎。
护士一直没叫瞳的名字,似乎也没叫那女子的名字。于是两人坐在沙发上闲聊起来。
“到了第二十一周,就不会再孕吐了吧?我今天一口饭也吃不下,零食倒是吃了不少。人家说那样不好,当然我也知道啦,可是真的受不了了。而且既不能抽烟,也不能喝啤酒。”女子若无其事地说。
“如果不多摄取养分,胎儿会长不大哟。而且,我听说,很多人怀孕之后,就自动不想抽烟或喝酒了……”瞳对自己仿如大姐般的口气,感到不可思议。
“哎,你今年几岁?”她问。
“二十七,今年夏天就二十八了,狮子座。”连星座都一起回答。
“好年轻啊。”瞳不自觉地说。她笑了。
“不年轻啦,你——怎么称呼?”
“小林,我叫小林瞳。”
“小姨几岁了呢?”
一九九六年十月 一九九六年十月(9)
“小姨?”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昵称,瞳苦笑了一下。
“三十三,下一个十月就三十四了。”瞳答道。
“那就一样了耶!十月的话是天秤座?还是天蝎座?”
“天蝎……吧,我猜。”瞳觉得有些滑稽,不禁笑了。
这时,从诊疗室出来的护士叫“繁田女士”。
“有!”女子像小学生点名一样,声音洪亮地答完后站起来,“终于到我了,我是繁田,繁田茧子。”她对瞳说过后,就趿着拖鞋“啪啦啪啦”地往诊疗室走去。
结束诊疗的瞳看看四周,寻找“繁田茧子”的身影。因为叫号的顺序很近,她想说不定她还在,但到处都看不见她。瞳在玄关处帮光太郎穿鞋,自己也穿好,走出大门外。入口旁的角落有一排自动售货机,那个茧子就站在那里。
“哎!”
她发现瞳之后,挥挥手。
“你在等我吗?”瞳吃惊地说。
“也不算是啦,果汁喝着喝着就发起怔来。坐公车吗?我们一起走到公车站吧?”
于是,她和茧子让光太郎走中间,开始往前走。互相说起住处,才发现两人住得相当近。两人一起在公车站等公车,坐上同班公车,一起坐在双人座位上,茧子看着窗外说:
“我去年秋天才刚搬来,因为一直很想住在市中心,所以就这么决定了。可是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我想,去找个工作好了,这样就能交到朋友,才这么打算的时候就怀孕了。一直待在家里,害喜又严重,而且这附近又没有超市,连商业街都没有,真的快闷死了。”
“你有带记事本吗?”瞳让光太郎在腿上坐好后,对茧子说。
“什么?”
“记事本。我把我的联系方式告诉你,如果有什么困难,打电话给我。像是饮食啦、购物啦。别看我这样,也算是个怀孕老手了,在这个街区又住得比你久,就算没什么事,想聊天的时候也可以打电话给我。”
瞳对自己这番话感到诧异。但是在说的时候,她察觉到,这些就是自己三年前很想听到的话。刚搬到这条街上时,连左右都分不清楚,求助无门之下才去志愿中心的,当时自己想听到的就是这样的话。
“真的吗?谢谢。”
茧子从皮包里拿出一本小小的行事历,把瞳说的电话和地址写下来,然后翻页写了什么,随即撕下来交给瞳。
“这是我的。”
那张纸上写着繁田茧子的名字,还有电话号码及地址,纸边印着孩子气的玩偶图案。光太郎一看,马上得意地说:“啊,那只猫,人家也认识。”
“笔画太多了,真受不了。哎,小姨,下次你来我家玩嘛。我们家啊,只有我先生的妈妈来住过,谁也没进来过。我又不能出来,无聊死了。来玩嘛,好不好?小光也一起来呀。”茧子把脸凑近光太郎,又转头说。
快到站时,光太郎大叫:“人家要按。”于是坐窗边的茧子把光太郎抱起来,帮忙他按下停车铃。瞳看着这一幕,觉得仿佛在欣赏一幅宗教画。
那个女人是同栋大楼的夫人,虽然隔得很远,但茧子马上就注意到了。她正在新宿某百货公司的童装卖场,整个楼层都是各品牌的柜位,但其中一角是特设的绘本专柜。夫人正在那里物色绘本。茧子在意大利品牌的柜位中浏览童装,她拿着一件洋装,眼睛却在夫人四周探看,寻找她女儿的行踪。不在。她似乎是一个人出来购物。夫人把一册一册的绘本拿起来,抱在胸前。夫人果然是夫人,茧子想。因为她抱了那么多书呀,她一定是个知识分子吧。
“送人吗?还是自己的孩子要穿……”
一九九六年十月 一九九六年十月(10)
店员过来询问,茧子才发现自己一直握着那件洋装。她暧昧地笑了一下,把衣服挂回架上。
“您的女儿大约几岁呢?”店员满脸笑容问道。
“我只是看看而已。”茧子撇下一句。
孩子还没生,连性别都还不确定,只是想看看而已。“那您慢慢看。”店员微笑离开。茧子把排列在层板上的小衬衫展开,心想,如果生女儿就好了,可以让她穿这种荷叶滚边的服装一起散步。茧子越过展开的衬衫,眺望着儿童图书专柜。夫人还在那里,抱在胸口的书增加了。夫人的孩子是女儿,总是让她穿着可爱的大衣。自己也能像那样给孩子穿可爱的衣服吗?也能给孩子买那么多书吗?可是,她根本不懂该选什么书给孩子。可以跟夫人商量吗?虽然都住同栋大楼,但她不可能跟自己那么熟的。
茧子把衬衫放回架上,出了专柜,来到特设的读书区。陈列架上铺着红色或绿色的布,把色彩斑斓的绘本装点得更美。有几位女性跟夫人一样,正专注地看着绘本,还有母亲带着孩子来。也有些很小的孩子不知母亲到哪儿去了,径自把书放在地上摊开,蹲着看得入神。茧子观察夫人的样子,同时把手边的一本绘本拿起来打开。眼光正要投到书上时,正好与抬头的夫人四目相接。但夫人似乎没有认出她来。在茧子还没露出微笑前,就转开头,似乎在确认她抱在胸前的书。果然不认识我。茧子有点失望,犹豫着要不要离开算了,但还是把手上展开的绘本归回原位,走近夫人。
“你好。”她鼓起勇气开口,有种很想与夫人接近的心情,“真巧呀!”
夫人抬起头看到茧子看到那种表情,茧子即刻便后悔自己主动招呼了。因为夫人好像扒窃被抓到一般,露出混杂了惊讶、恐惧和焦虑的表情。
“请问……”不过,这位夫人中的夫人不会真的是扒手吧?……茧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过还是露出笑脸,让她知道自己没有敌意。
“您是哪位?”夫人依旧绷着脸问。
“啊,我吗?我是繁田,那个,四楼,同一栋大楼的。上回有一次……”搞什么!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繁田太太。”夫人不自然地应和着,终于挤出一个笑容。
“真是巧呢,我是来看童装的。虽然这么说,但还有几个月才生。结果就发现,咦,那个人好面熟啊。”茧子交互看着夫人和她手上抱着的书,“对不起,我太唐突了。”
“没有,不会啦,我吓了一跳。”夫人笑了,扬起女学生般的高音,连周围的人都转过头来。
“这里绘本好多哦。我根本不看书,所以这个世界我完全不懂,也不知道哪一本比较好看。”
“是、是啊,书很多。”夫人似乎兴味索然地环视了一下整个儿童图书专柜。
“要不要去喝杯茶?我记得楼上好像有咖啡馆……”夫人的笑声让茧子开心起来,便试着邀约看看。她想看看夫人买了什么样的书。
“啊?喝茶?哦,茶,对下起,我接下来还有别的事。真对不起,时间有点赶……真抱歉。”
早就预料到一定会被拒绝的,所以茧子并没有太沮丧,但夫人好像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一般,不断地道歉。
“没事,是我的邀请太突然了嘛,我才应该道歉。那么,再见。”
茧子轻轻挥挥手,就离开了。夫人胸口抱着的书,第一本叫做《好脏的哈利》。茧子很好奇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于是在陈列的绘本中寻找,但一直找不下到。封面上是狗的图案,她一边找,一边悄悄回头,夫人站在特设专柜的收银台处,用信用卡付款。那本书放在哪儿?她很想上前去问,不过夫人看起来很急,还是算了。《好脏的哈利》,《好脏的哈利》,茧子一边叨念着一边找书,虽然没找到那本,但拿起一本封面有色彩艳丽的毛毛虫的书。翻了几页,目光又回到收银台。夫人正弯着腰在写东西,一看就知道是快递的联系单。就那么一点书,自己拿回家就好了,却特地请货运送,真不愧是夫人呀。提物重量不得超过筷子吗?茧子在心里嘲弄地笑了。就在这时,夫人抬起头,再次与她目光相对。茧子笑着行了个礼,但夫人避开目光,将快递单交给店员。收下店员交给她的收据后,立刻小跑出了专柜。茧子的目光追随她的身影,又回到自己手上的书。虽然看起来没什么意思,但小孩读的话可能会很喜欢吧。茧子把书放回原位,在书柜间随意走着。终于,她发现了《好脏的哈利》,啊!找到了。一千元外加消费税。小孩看的书还这么贵!茧子想。不过,算了,有什么关系?新生活不适合节衣缩食。现在不买的话,回头书名就会给忘了。
茧子把书拿到收银台,把钱付给穿着素面围裙的店员,接过放了书的袋子。走出特设儿童图书专柜,又在童装部绕了一圈。像这样轻轻松松在新宿买东西,简直就像做梦一样。搬家真好。在缀满荷叶边或蝴蝶结的服装间漫步时,茧子自然而然地咧开嘴笑起来。去二楼看看女装吧。肚子很快就要变大了,反正也不买。看看就好,她咧着嘴朝电扶梯走去,没想到又撞见从楼上下来的夫人。心想,还真是有缘啊,茧子越想越妙,忍不住笑了出来。
一九九六年十月 一九九六年十月(11)
“哎,又碰到了。”
从电扶梯上下来的夫人霎时红了脸,她的脸涨得通红,越来越不自然。后面下来的人也被一时站定的夫人挡住。
“啊,后面有人。”茧子连忙跨进下降的电扶梯,夫人也跨进来。
“有时候就是这么巧,遇到一次之后,又不断地遇到,然后越来越不好意思。”
茧子转头对着距离很近的夫人说道,这时她才注意到,夫人后面的男人似乎与夫人一起。哦,原来在等这个人呀,所以才那么急。夫人脸那么红,应该是觉得又遇到我不知怎么应付吧,茧子领悟地想。如果像刚才那样东拉西扯地说话,那就头疼了。
“我有点工作。”夫人对茧子说。
“哦——你们在工作,对不起,刚才打扰了。”
“没什么。”
从四楼下三楼的电梯,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夫人的男伴也从后面跟上来。她往后瞥了一眼,那人比先前看到的夫人丈夫个子矮,而且瘦。
“那么,我就到这里,还要去买别的东西。”电梯到二楼时,茧子说道。夫人脸上非常明显地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
“今天真抱歉,啰里啰唆地一直烦你。”茧子说。
“不会,下次有空再来玩。”夫人神色安定下来,像平常那样悠然地笑笑,再跨进往下的电扶梯。茧子站着目送时,夫人的瘦长男伴回过头,向茧子行了个礼。他是个有酒窝、年龄不详的男人。“比起那个稳重的丈夫,这个男的比较合我胃口”,茧子自顾自想着,走到年轻美眉交错的流行女装楼层,夫人是个职业女性吗?茧子满是佩服,如果是我,一定做不到吧。就算肚子里这孩子进了幼儿园,我也绝对没办法工作。不管是牛井屋的兼职,还是电话呼叫的工作都做不长,我还是想一直待在家里,帮孩子做点心,或是缝体操袋。并不是说她想当那样的母亲,而是她,只能做这个。
一九九七年五月 一九九七年五月(1)
看到野餐垫上一个接一个端出来的保鲜盒,千花大为吃惊。她本以为让孩子在公园里玩一玩后,一定是到哪个餐厅去用餐的。
“对不起,我什么也没带。”
千花把托特包打开来让大家看,里面只放了雄太的饼干和装了红茶的水壶。
“那有什么关系嘛,是我带太多了。”瞳笑着说。瞳的保鲜盒里放了炸鸡和绿花椰菜,接下来拿出来用锡箔纸包的,应该是饭团。
“我带的都是现成的。”茧子拿出在熟食店买的包装盒,里面是马铃薯煮肉丸子。
“不知道合不合你们口味。”容子的保鲜盒里放的是萝卜干丝和羊栖菜、煮南瓜,全都一丝不苟地区分开来。
“妈妈,我也要一块。”
雄太跑过来,朝保鲜盒一伸手就把一块煎蛋拿起来放进嘴里。
“小雄,别那么贪嘴啦。”千花笑着说,大家也都笑了。像水彩涂满的天空,一朵云也没有。公园里各处栽种的樱树,花已经落光,染成一片淡绿。
“尽管如此,交到这么多妈妈友,我太放心了。刚搬来这个地方的时候,一个朋友都没有,也没有资讯,想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生小孩,真是够了。不过,现在可以放心了,我就在这里生吧。”茧子躺在塑胶垫上说。
“什么叫妈妈友?”容子问瞳。
“哎哟,就是妈妈级的朋友嘛。”茧子翻过身来回答。
“可是,茧子,你在这里生的话,你妈会来帮忙吗?如果不行,你还是回娘家去生比较轻松吧?”
“我妈可没有千花铃的妈那么好呢,她会不会做饭给我吃都很难说。我回到娘家,别说所有的事都要自理,而且她还爱插手管我。母女对决的结果只会积累一堆压力。”
瞳、容子和千花听了茧子的话都笑了,千花暗忖,瞳带来的这个年轻女孩好可爱。大大咧咧的,一点也不做作,还替她们几个年长的姐姐们取了绝妙的绰号——瞳是小姨,容子是容太,千花是千花铃——说起话来口无遮拦,只要有她在,大家就好像回到高中时代,一点芝麻小事也可以笑半天的天真岁月。
“妈妈,我可以去那边玩吗?”
雄太抱着带来的足球问千花。
“别去太远,在我们看得到的地方玩。”
“好,走吧。”雄太找了光太郎跑开了。上个月,雄太、一俊和光太郎进入同一家幼儿园,只有一俊被分到别班。也许是因为这样,雄太看到一俊不会直接叫他,一俊也不跟随,只是呆呆地看着两个人的背影离去。千花很想叫雄太也找一俊玩,可是她读了一堆育儿书后,决定当一个不骂孩子,也不命令孩子的母亲,只好略带尴尬地低头在保鲜盒里寻找吃的。
“容太再生一个嘛。”茧子扶着不太明显的小腹坐起身,好像想到什么好主意似的说。
“啊?”容子露出困惑的表情笑着。
“你看嘛,小姨七月生,千花铃不是八月吗?我是十月,所以容太如果加把劲,再提早生的话,大家就可以在同一学年了。这样不是很好吗?”
“她说加把劲!”千花笑倒在地,容子和瞳也面面相觑地大笑起来。“不过,她说得有道理啊,大家一起生!”千花笑得太用力,一边擦着流出的眼泪一边说。她真是这么想的。如果明年三月以前,四个人都生了孩子的话,照顾孩子应该会成为一件轻松又愉快的事吧。四个人互相帮忙,互相分担烦恼,互相打气。
“喂,等我们把孩子生下来,大家一起去照相馆拍写真好不好?我在杂志上看过,表参道有一家照相馆,可以给小宝宝换上各种可爱的造型拍照。比如兔子装、天使装,都是超可爱的。他们有拍宝宝的专业摄影师,一定会拍出宝宝笑呵呵的照片。”
茧子好像已经忘记她要容子生宝宝的事,开始热衷地向千花和瞳游说。
“真厉害,茧子知道的事好多呀。”瞳钦佩地说。
“那就是年轻的证明呀。”千花说。事实上,茧子知道的事情包罗万象,多得令她们惊叹。像是谷中某家蛋糕店的年轮蛋糕是绝品,吉祥寺有一家法国童装名店,目白有间美容院在护发方面做得很棒。“哪里的蛋糕好吃,哪里的餐厅人气高,我现在完全不知道,表示我已经是欧巴桑了。”
“因为千花铃是东京人嘛,对东京了若指掌的都是乡下人啦。而且,我知道的这些情报,都是从杂志上现学现卖的。那些杂志买了太浪费,我都是在超市翻完的啊。”茧子不以为忤地说。
一九九七年五月 一九九七年五月(2)
“茧子,你只在超市看,就能全部记下来呀,真强啊!茧子果然是年轻人。”千花若有所思地望着茧子说,茧子像被赞美的小孩一样,皱皱鼻头笑了。
一阵哭声传来,众人都往雄太和光太郎所在处看去。光太郎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哭。瞳赶紧跑过去,把光太郎扶起来。雄太跑回千花身边,嗲声说道:“小光,摔倒了。”
“骗人,是你把人家推倒的吧。”茧子笑着说。千花有点吃惊,问道:
“雄太,是你推的人家吗?”
“才没有呢,是他自己跌倒的。”
“好啦,小光,不要动不动就哭嘛,你快当哥哥了耶。”瞳拉着光太郎的手走回来。
“他说他自己摔倒的。我们聊得太专心了,没注意看他们。”
“我也是。幼儿园老师还叫我们不论发生什么事,眼光都不能离开孩子呢。”瞳内疚地笑笑。
虽然知道茧子是在开玩笑,但千花担心若是她再语出惊人,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就在这时容子开口:“我们该回去了。”众人开始收拾餐盒,千花才定下心来。
回去的路上,千花正好与瞳并肩而行,瞳说:“千花,下次我们一起去拜拜好吗?保佑我们顺产。”
千花愕然地看着瞳。她与瞳是在雄太两岁时,在儿童馆认识的。知道两个孩子同年之后,她很高兴,便常邀瞳去吃饭或是健身中心。瞳虽然到她家玩过一次,但之后就有意无意避着自己,让她不太敢再主动邀请她。而且,后来到儿童馆时也不再遇见瞳。千花想,大概是不喜欢我吧?还是不想因为孩子同年,就事事黏在一起?所以瞳会主动邀约,让千花好惊讶。
“咦,瞳,你对这种事很熟吗?好啊,我要去!反正有车,再远也不怕。”
千花说,语调出乎意料的兴奋,接着又朝走在前面的两个人说:“喂,下次我们去庙里祈福顺产好不好?大家一起去!”
“我去我去!”茧子大声回答,容子略带尴尬的表情笑着。容子没有怀孕,这个邀请可能不太好吧,这想法一时掠过千花心头。但随即转念想,没关系吧,总比三个人偷偷去好,那样容子肯定会不开心的。而且大家一起去,一定很好玩的。
茧子说的“妈妈友”,以前千花也交过。有五六个母亲,有的是在儿童馆结识的,有的是在检诊的医院认识的,后来渐渐熟了,便也互相联系起来。但是想进一步交往时,总是遇到难以突破的高墙,那座墙或许是不同的价值观吧。比方说,某位母亲的女儿跟雄太一样大,她说只给女儿穿名牌的服装。每次见到那女孩,身上不是Burberry就是SoniaRykiel,千花并不是讨厌名牌服装,只是那位母亲非常讨厌女儿弄脏衣服,有次雄太邀她女儿到沙坑去玩,那母亲大为惊慌,连忙阻止。另一位母亲对千花不打骂、不命令的教育方针很有意见,经常像个婆婆似的对她的做法指指点点。还有一位互相造访过对方家里,也有同龄孩子的母亲,对于新朋友的出现,千花总是单纯地感到高兴。但几次去对方家时,千花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她特意买了许多跟千花家里一模一样的东西。从孩子用的餐具、玩具、手帕、拖鞋等杂货,甚至还问千花身上的衣服上哪儿买的,然后自己也去买了同款衣饰。那种交往方式让千花感到窒息,当对方说,她要让孩子跟雄太上同一所幼儿园时,千花的窒息转为不快。所以知道她儿子没被录取时,千花真是额手称庆得连自己都觉得丢脸。开园后,那位母亲不再与千花联系,千花也彻底松了口气。她想,那位母亲一定又会找到新的模仿对象吧。
就因为如此,当认识瞳、容子和瞳带来的茧子时,千花格外开心。茧子生冷不忌的说话方式令人愉悦,容子虽然看起来沉静,但思虑周详。而瞳,应该从心底了解她在其他那些妈妈那里感受到的不对劲吧。跟她们在一起,不再是“雄太妈、小光妈”那种客套的交际,也不是“妈妈友”那种暂时性的来往,而应该可以不用当谁的妈妈,或是谁的太太,而是以自己的身份,彼此成为更长久的朋友吧。
千花猛然想起侵袭过自己的那种焦躁感,平凡地结婚、生子,小时候梦想成为钢琴家或设计师的愿望,一个也没有达成,就这样成为随处可见的全职主妇,过着平淡的日子。对此,她有一种类似失败的焦躁感,仿佛自己被薄纱覆盖住一般。与这三个人在一起,或许可以把这种感觉抛开吧。千花早就察觉到这点了。不管是容子、瞳或茧子,她们都勇于正面迎向这种平凡的生活,跟她们说话,会感觉自己永远是对的,这么走下去就是对的,千花体尝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自信。
在大众餐厅门口,大家挥手道别,容子直接回家,茧子要去便利店,瞳则说要去超市。千花也挥挥手,与雄太一起走了几步,又回头望。而各奔东西的三个人竟也同时回头,于是四人大笑着再度用力挥手。
一九九七年五月 一九九七年五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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