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的无礼,我只好不在意,他要我的意见,我则有话可说:
“这是个老话题了,我只说说自己的经历。我知道饮酒由来也古,但人类难道不有很多野蛮的遗俗,起源更古,而仍然逃不脱批评?在我看来,喝酒,特别是醉酒,特别是以多饮酒为荣,简直就是荒唐的风俗。一个人只要是清醒的,谁要是看不出这种行为的可笑,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脑子有问题。为什么不问问妻子们的意见?她们从古到今,年复一年,忍受丈夫的胡作非为,为他们开门,扶他们躺下,听他们的胡言乱语,清扫他们呕吐出来的东西,这还说的是好脾气的丈夫,至于那些不在少数的粗汉,酒后做出的事情,更是难形难容。据我所知,一个人只要喝醉了酒,就十分理直气壮,在他看来,醉汉就应当被优容、善待,仿佛有天生的特权,可以骂人,被骂的却不能生气,可以打人,被打者只好躲避,可以走在大街的中间,两边的车都得让路,到处扔石头,玻璃只能自认晦气——”
“您刚才说了,您也喝醉过。”
“是啊,但到第二天,想起前夜的言行,我羞愧得不敢看镜子,而没有练成你们的本领,洋洋得意。说到这儿,那劝酒的风俗,比自己把自己灌醉,更是可恶,人家喝不喝酒,喝多喝少,凭什么要醉汉做主?好比一个人喜欢服毒,吃恶心食物,或做各种蠢行,那毕竟是他自己的事,想像一个人要跳楼或投河,却劝说甚至逼迫你和他同行,你的感受如何,你会听他的意见吗?一个人的美味,可能是另一个人的毒药,即使是好东西,也不能硬塞到别人的嘴里,因为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谁要是忘了这个,在最轻的程度上,也是个讨厌的人。那些劝别人喝酒的人,使尽手段,又是诱惑,又是威胁,或者双管齐下,如果你的桌上,碰巧喝酒的人多,不愿意喝醉的人少,那就更是倒霉,这些人联合起来,满口胡说八道,全是杜撰的歪理,却说得趾高气扬,好像那真是种道理似的。”
张三笑了起来。
“听你这么愤怒,大概真是受了我们这些人的不少气。不知我有没有资格,代他们向你道歉,赔一杯酒。”
“瞧,你们就是这样!为了劝别人喝酒,什么花招都使。最可笑的,是把喝酒和所谓男性气质联系到一起,在这个方面,说过的那些蠢话,引用一下我都会脸红。请问,理性和责任心,哪一个同醉酒有关呢?或许你们觉得敢于喝得不省人事,是一种勇气,那么世上最愚蠢的人,倒是最强的勇士了。还有人说,饮酒是粗犷,所以值得提倡,据我观察,说这种话的人,平时都是胆小鬼,只能托酒障脸,说几句粗话,办一两件粗事,每天里粗野一小时,剩下的二十三小时的怯懦,他就不用自责了。”
“我一点也不反对您的意见。当然,我也有另一番道理要讲,附赠一个故事。不过发表之前,还是愿意听你说完心中的话,因为好像您在这方面的闷气,还不算少。比如,为什么不说说您自己饮酒的经历,醉酒的感受?”
“我这方面的经验,显然不如您丰富。我不反对偶尔喝一点酒,自己也这么做,我不赞同的是酗酒,不是喝得烂醉,就是日日与这杯中物为伴。在饭桌上,因为我清醒的时候居多,对饮酒给人带来的变化,有些观察。只喝下一点的时候,对方是很好的伙伴,甚至比平时,更加令他人愉快,如果就此停止,该有多好。但我还没见过一个酒鬼,知道适可而止呢。用不了多长时间,随着他的脸变红,他脑子里也有个什么地方,不是变红就是变绿了,反正他开始改变,先是自言自语,似乎有什么东西纠缠着他,然后眼神迷离,不熟悉这种情景的人,会以为他困倦了,然而他马上精神起来,比原先还要精神十倍——如果狂乱也可以叫作精神的话。不管什么人在说话,他都要打断,把话头抢过来,他又说不出什么,因为他的舌头变长了,口齿不清,总是重复,执著地回到一个压根不存在的事情上,来折磨听众,如果在座的,有他的亲人和真正的朋友,到这个时候,就要开始为他羞愧了。他一会儿垂头丧气,一会儿激动万分,一会儿从别人的手里抢东西,一会儿又凝视空气,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前面飞。他把筷子掉到地上,把碗碟打翻,最后把自己从椅子上摔下来,然后他爬起来,兴高采烈,说着胡话,企图坐到别人的腿上。如果他是在表演小丑,或者模仿得了失心疯的人,谁也没他演得好,但他只是喝醉了而已。
第二天 隐士的类型;养花的盲人;希里花斯的酒和天气(12)
“醉汉都爱讲话,而说出来的,没一句不让旁边的人尴尬。他和所有人亲热,不管是朋友的妻子,还是妻子的朋友,都像有几辈子的交情,连送菜上来的服务员,他还跟人家拥抱呢。如果他碰巧知道你一点不愿示人的秘密,那你就完了,因为他不但全部抖搂出来,还亦造一些,来证明你和他亲密无间。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勃然大怒,把桌上的人,一个不落地咒骂一遍。他就这样散发毒气,种植不和,最后他再也支持不住,还得由朋友把他送回家,代他受过,帮他领受太太的白眼。而他自己全然不知,比任何人都无辜,至少他是这么觉得,等到第二天,你向他叙述他的荒唐,指望他有所悔悟,他却笑吟吟地不以为耻。他会要求你把昨天的事,一一道来,连细节也不要遗漏,因为他自己记不清了,甚至全然忘记,所以要从你这里听来,用心记忆,当作自己的豪举或趣事,到下一个酒桌上去自吹自擂。”
张三说:“我发誓,您说的症候,一样也不差,正是我们的通病。每一条我都不否认,而且我还可以补上若干条,因为我经常和酒鬼在一起,也算是见多识广。我将要说的,是别处的道理,和你的意见,并无冲突,事实上,你把酒鬼的毛病,形容得越是入骨,也越是加强着我的观点。”
“会是这样吗?”
“我保证会的。开始之前,我请教您一个问题。您一定也知道,古往今来,拍浮酒池中的,可不仅是像我这样的闲人,那么多的仁人智者,那么多又聪明又有头脑的人,有的还是天才,也有这个毛病,拿起酒盅子来,就放不下。你把各朝各代的酒鬼,开一个名单,就会看到,不论哪个方面,都不缺杰出之士。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醉酒的丑态?难道他们在喝酒的第二天不难过?才不是呢。那么,普天下拼着老命喝酒的人,是如此普遍,一定有个普遍的理由吧?”
“我能猜到一点你要说什么,不过还是听你说吧。”
张三使劲喝了一大口酒,高高兴兴地说:
“你光看到酒使人疯狂,没看到酒让人安静;你光看到酒桌像个疯人院,没看到它还是个临时的监狱,把一些对别人有威胁的念头,围在酒瓶子的栅栏里。你看到有些人在酒后做出的可怕的事情,没看到更多的人,因为酒后有所发泄,没去做那些可怕的事情。酒鬼哇哇大吐,固然可厌,但定期地吐出胸口块垒,对大家来说,难道不是件安全的事?历史上所有惊人的事件,还都是清醒的人做出的,而醉汉最多吼叫几声,就颓然倒下,他连手脚都发软,怎么还能有所作为呢?
“酒真是好东西!只要一小瓶,就能把黑暗变成明亮,寒冷变成温暖,愚人变成智者,敌人变成朋友,再来一瓶,胆小的人渴望有英雄的作为,英雄显得和蔼可亲,平时粗陋的事物,消失了丑恶的细节,都成美景,可厌的谈吐,平添风致,便成佳话。再来一瓶,便从车子上跌下去也摔不伤,更不会被恶言刺痛,恶行刺伤,受压者抬头唱歌,患病者起身而舞,愤怒的人大声欢笑,忧郁的人心花怒放,就连奴隶,也发觉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人,要端起酒杯,遥祝主子健康呢。最妙的是,尽管这幻景会和星月一道淡去,明天又可以重来,打开一瓶酒,就像念个咒语,美好时刻,应声而来,还有比这更便宜的事吗?
第二天 隐士的类型;养花的盲人;希里花斯的酒和天气(13)
“我把酒说成了失意者的药,你一定会反驳,那些成功的人,居高位者,富人和将军,可敬的家长,名满天下的学人,为什么也有醉酒的呢?确切的答案,我是没有的,因为人性的深渊到底深到什么程度,我是不清楚的。那些帷帐内的长夜之饮,和街边的哺糟啜醨,是否有区别,或许只有都经历过的人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喝上几杯,是件高兴的事,尽管我平时,也是高高兴兴的。
“老弟,酒是文明的副产品,这两个好东西,是搭配着来的,要是缺了彼此,就都不圆满了,所以尽管酒肯定算得上是种毒品,但从古到今,我还没听说,有哪个人,不论他是皇帝还是教主,能禁掉它呢!那理由很简单,没等他禁成功,他就被一大群清醒而怨恨的人推翻了。我相信,虽然没给记在书里,一定陆续有过一些禁酒的大人物,结果都不很好,虽然事迹不传,却有教训秘密地留下,教后来的君主,不做那种傻事,甚至自己也亲尝这种液体,以示它是好东西,值得推广。
“我经常和同道中人厮混,见过的醉汉,或许比您见过的,还要多几个。有一个家伙,运气真是很不好,刚开始做小生意的时候,就一再亏本,刚有起色,又得罪了人,被人家弄到监狱里关了几年,重起炉灶,说不尽的艰辛,受了无穷的气,看了无数的脸色,最后弄到破产,连住的房子,最近也一拆掉。另一个家伙,是个全无心肝的人,在背后捅人一刀,眼睛也不会眨一下,他的妻子把他恨之入骨,因为他对亲人,也是无情无义,他所有的朋友,更都被他出卖掉了,有的还卖了两遍,他官运亨通,自己有一间大办公室,每天来奉承的人,要在门外排队,至于别人在背后怎么议论他,他才不在乎,因为他人在他的心里,一点地位也是没有的。这么样的两个人,我亲眼见到,在一个奇怪的场合,居然相邻着坐在酒桌上,我以为他们在什么方面的意见都不合,说不定争吵起来,结果不到两小时,他俩比谁都亲热!这只是因为他们都喝醉了。他们互诉衷肠,说出的话,让全桌的人都肉麻。后来他们抱头痛哭,把鼻涕眼泪,抹在对方的身上,连我这个经常喝醉的人,看了也恶心。当然,到第二天,他们醒来之后,前一夜的事,如果还记得,也只当是酒后乱性,仍然互相憎恶,互相瞧不起。但单说那几个小时,仿佛有奇迹,让野猪和青蛙,变成了一个物种,甚至还是一家人呢。——那个坏蛋,代表了一类人,平时把良心放在银行里,等到喝酒,才取出来用一下,第二天,又赶紧在上班前,储存起来;他们把酒桌当成忏悔室,找老朋友、老同学倾诉一次,便心里安稳,继续觉得自己是很不错的人,平时的作为,或者是权宜之计,或者是不得已,不但应该原谅,还值得同情。喝这么一次,至少要管半年,甚至一年,都有好心情。谁要是相信他们在酒桌上说的话,才是最大的傻瓜。”
“可我听说,”我插嘴说,“酒后吐真言。难道不是吗?”
“酒后吐真言?那都是喝醉的人,编出来的瞎话。我不否认有这种情况,但更多的是,酒把人变成牛皮大王,撒谎精。若要为醉汉辩白,那就是他们并非故意为此。醉酒的人,身处幻想之地,他们见到的,是想像中的世界,他们能记起的自己的生活,是自己创作出的,他们就着这些发表议论,自然和事实相差老远,并不是处心积虑,要骗同桌的人,您想想,醉汉骗醉汉,会得到什么好处呢?何况对方一觉醒来,早把前夜的言论忘个精光。”
第二天 隐士的类型;养花的盲人;希里花斯的酒和天气(14)
“那我就放心了。像你这么爱喝酒的人,我还没怎么见过呢。”
“爱喝酒?这是哪里的话呀!我是顶不爱喝酒的人了。”
“这句话,只能证明您喝下的已经很不少了。”
“真的,您看着我抱着酒瓶,一个劲儿地喝,便以为我喜欢喝酒,其实这对我,只是旧习,我离开希里花斯,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我不爱喝酒呀。”
“这两天里,你说了这么多话,还数这句让我惊奇。”
“千真万确,你听完我下面讲的故事,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希里花斯人,每天都要喝酒,不喝酒是犯法的。
这部法律,并不古老,大概只有一百年左右的历史。一百多年前,希里花斯出了个天才,在他的著作里,明明白白地写着,通往幸福国家,一共有三条途径,其中最快速的,就是让大家天天都喝酒。当时,人们不理解天才的深刻思想,这本书一出来,众人都讪笑他,他走在街上,总有人把酒瓶子递到他眼皮底下,请他幸福。
没垢十年,大家就开了窍,使劲地喝起酒来。先是政府动员,后来,每个尝过老酒滋味的人,都自愿去告诉别人,喝酒是多么愉快的事;那些暂时不喝酒的人,看到这些人眉开眼笑,自然要心生好奇,先拿手指头蘸一点,放在嘴里——“这玩意儿好像味道也不怎么样哩”,不过,或是为了搞清楚这东西的性质,或是不自觉地,他又尝了一点,对自己说:“好像是有一点奇怪的感觉,真是太奇怪了,我开始有点喜欢自己了。”他又尝了一点,这次是一小口,然后是一大口,不一会儿工夫,他就抱着酒瓶子痛饮起来。
喝酒的人越来越多,看着那些不喝酒的人,心里很不踏实。确实如此,那些不喝酒的人,怎么看,也像是心怀叵测,他们皱起眉头,打量面前的一切,如果从嘴里说出点什么,也一定是不中听的。“你们都是些糊涂虫,被酒灌醉了,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这就是他们最爱说的话。说来说去,两边就起了冲突,喝酒的一方,人多势大,轻易地占了上风,把不喝酒的人都集中到酒馆里,迫使他们喝酒。这些人一喝上酒,果然变了态度,满口说酒的好,只有极少的死硬派,紧闭着嘴不肯喝,要不就是偷偷吐出来。不用说,这些人都是变态,反社会,颠覆者,潜在的罪犯,至少也是极为讨厌的人,于是,大家一表决,就把他们,除了有几个送到医院里去研究,都关到监狱里,在那个地方,你想不喝酒也不成哩。
为了避免总发生类似的冲突,干脆立了法,规定凡是希里花斯公民,从小就得接受喝酒的训练。什么都得从小培养,醉汉也是一样,要是你在七八岁,已经习惯了酒的滋味,以后不给你酒喝,你还不高兴呢。这条法律,是不分男女老少的,所以在希里花斯的街上,一百多岁的老奶奶,一边走路,一边喝得有滋有味,是常见的事;婴儿车里,总是放着两只瓶子,一只是奶瓶,另一只,不用说,就是酒瓶子。外国人见到我们的风俗,没有不羡慕的,都要围着拍照。
我看你喝一口酒,要皱四五次眉,才咽得下去,多半是少了儿时的训练……二十岁?二十岁才尝到酒的滋味?那也太晚,几乎就是来不及了。一个人的心智发育,是个挺长的过程,你不能在一个人已经快成熟了,定型了,才给他酒喝——当然,晚也比没有好。
第二天 隐士的类型;养花的盲人;希里花斯的酒和天气(15)
在我们希里花斯,我前面说过,喝酒的训练,是从小开始的。两三岁之前,人还不懂事,所以只提供环境的训练,比如在他旁边,多摆些大酒瓶,他的玩具,总有几种,要做成酒盅子的形状,让他熟悉,潜移默化,喜欢这类东西。等上了幼儿园,第一堂课,每个人的小桌子上,就摆着一小盅酒——当然是清淡些的。老师指挥孩子,把这盅酒灌到小肚子里,然后大声念诵,敬祝国王健康,人民幸福。这便是人生的第一堂课。这只是开始,以后一直到**,一点不能松懈,因为人的天性,不怎么让人放心,如果不严加督促,谁知道会出什么古怪呢。
等长到二十岁左右,也就是你刚刚接触酒类的年纪,每一个希里花斯人,都有了很大的酒瘾,满心觉得喝酒是天经地义的事,醉眼陶然是生活的正常状态。有的人也声称,说自己没有酒瘾,只是尊重法律,才每天喝那么两三瓶,其实他在说谎,他的瘾比谁都大哩。你或许要问,既然如此,那部法律,还有必要存在吗?如果每一个人,你不给他酒喝,他吵闹着讨要,为什么还要强制每个人每天喝酒,风俗既已形成,法律难道不该悄然而退?这便是先贤立法的用心深远之处,等我说到后面,你便知道了。
我先要讲的是,自从有了这法律,人民的幸福程度,有了很大的提高。以前,这么大的国家——尽管不如贵国之大,也有好几百万人哩——难免人多心不齐,发牢骚的人,比比皆是,这种情况,如今虽不能说完全绝迹,也差不了很多。要是有人不高兴,发起脾气来,就会有人劝他说,老兄,是不是今天没喝够呀,还会有人递上自己的酒瓶,不一会儿工夫,那个不开心的人,就高兴得在大街上跳起舞来。
现在你来到希里花斯,随便问一个人,过得怎么样,我和你打赌,你一定得到满意的回答。你要是怕他言不由衷,尽可以把他拽到一个角落,对他说:“瞧,旁边什么人也没有,而我,向你保证,不过是个普通的游客,不管和哪一个国家的政府,或哪一家调查机构,都一点关系也没有的。瞧在老天爷,和我远渡重洋,辛辛苦苦来访的份儿上,告诉我实话吧,您真的幸福吗?”我敢打赌,这个人一定放下酒瓶子,抹抹嘴巴,郑重地告诉你:“外乡人,呃,你问我这个问题吗?你真的问我这个问题吗?这难道还是个问题吗?如果这是一个问题,那么为什么,呃,为什么需要我们两个人站在这里?所以——我听一个哲学家说——这至少是两个问题呢。现在我要把这三个问题,一个一个地回答你,因为,和蔼地对待外乡人,是我从小受的教育。我凭着这酒瓶子的颜色发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不论是我已经说过的,还是没说的,甚至是不打算说的,总之,我要告诉你的是,你不能随便找个陌生人,就问人家四五个问题——你至少得请人家喝一杯,或者让人家请你喝一杯。贵国的酒,我是没喝过的,但我凭着我刚才吐出的——就在那边不远,您现在赶过去,还瞧得见呢——一切发誓,要论劲头,肯定比不上我手里的这一瓶。您真的不尝一口吗?既然您这么客气,我也客客气气地,把你刚才提问的九个问题,呃,一并回答——我对您真是格外尊重,要是在平时呀,如果没有酒,我才不稀罕回答别人的什么问题呢,何况是有十七八个之多——总之,我要说的就是一句话,尽管我没去桂的地方,但打心眼里,清清楚楚,你走遍全世界,再也找不到比我幸福的人了,就像这酒的度数一样,货真价实。”
第二天 隐士的类型;养花的盲人;希里花斯的酒和天气(16)
你或许又要问,如果人人喝醉,岂不没办法工作?这是外人最容易有的误会。在我们希里花斯,并不鼓励大家喝得烂醉——尺度,在所有社会不都是最重要的吗?既不能醉到没办法工作,又不能清醒到不愿工作,希里花斯人懂得保持平衡,至少发放酒精的人懂得。所以我们尽管大喝特喝,负责工作的那一部分头脑,依旧清醒。另外,酒量是会随着训练增长的,而且,照我看呀,根本就没有限度。一个每天喝惯了三四瓶子老酒的人,才不觉得自己喝了酒,相反,他只会觉得外人,那些不喝酒的人,才是醉醺醺的。
另外,在希里花斯,并不是每一个人,每天都酒气冲天。有两个例外。第一个例外,是国王,他老人家,想喝就喝,不想喝就不喝,是随心所欲的,实际上,按记载,在喝酒的法律刚实施的头些年,国王是很少喝酒的,只在一些大的场合,才与民同乐,普天同醉一下。国王也和老百姓一样,经常喝酒,按我的记忆,是近几十年的事,当然,他老人家也不是每天都喝,只是比从前频繁多了。现在人们经常能在电视上,看到他老人家和王后坐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喝得十分甜美,还有比这更令人感动的吗?每到播放这段节目时,王国的酒类销售,就要多一倍还不止呢。
第二个例外,是天气预报员。希里花斯只有一家电视台,也就是说,只需要一个天气预报员。这位天气预报员的工作,就是站在那里,把别人提供给他的稿子,有鼻子有眼地念一遍,“明天是晴天,正如今天和后天”,诸如此类,这么简单的工作,后来发现,竟会和酒精发生冲突。在希里花斯,下雨天是不用工作的,有一回,天气预报员的女儿结婚。稿子上说得清清楚楚,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他却动了机灵,改口说“明天下雨”。第二天,大家不用工作,自然大喝特喝,他也趁机来到婚宴,足足地过了一把酒瘾,事后,居然没人责备他,反而都夸奖他有先见之明。气象部门来调查,问到所有的人,都赌咒发誓说,那一天确实下雨来着,下得还不小呢。
打那之后,越来越频繁地,希里花斯总是下雨,而且还不是小雨,一下就是瓢泼大雨,一下就是连阴雨,甚至下雹子。每天晚上,天气预报员都踉踉跄跄地来到镜头前面,说:“呃,明天,是的,明天,刮不刮风,我是不知道的——谁在乎呢,但有一件事,呃,我是清楚的,那就是,明天,正如昨天和后天,老天爷作证,要下好一阵子大雨咧。”每到这时候,全国的观众一同起立欢呼,举起酒杯,祝这位诚实的天气预报员健康长寿。
那一两年当中,这个天气预报员,简直成了王国里顶重要的人物之一,有人私下里说,连国王也喜欢这个家伙。他走到哪里,都要围起一大群人,争着抢着同他握手,同他合影,请他喝酒,而最后的**,总是请他再说一遍那有魔力的台词,他虽然是大名人,却没什么架子,从来不拒绝众人的请求,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说一遍“呃,明天,是的,明天,刮不刮风,我是不知道的——”等等,他说一句,大家就欢呼一声,等他说到“老天爷作证,要下好一阵子大雨咧”,立刻爆发出打雷一样的欢呼声,能把屋顶掀开。
凭着这个本领,他到处演讲,出了好几本自传,挣了好多钱。后来闹到实在不成话,当局忍无可忍,出面干预,把他关到了监狱里——在那里边,他倒是想怎么喝就怎么喝了。从此,天气预报员不再是只有一个人,而是由几十个人轮流来干,不管是谁,轮到他的那天,是不许喝酒的。也是从此,希里花斯的天气才恢复正常,不再是没完没了地下雨了。
我看张三使劲地喝了一大口酒,心旷神怡的样子,猜他已经把故事讲完了。一问,果然如此,我便说:“你方才说不爱喝酒,是你离开希里花斯的原因之一,这里边的事,你还没讲呢。”
张三说:“我说过吗?如果我真的说过这话,那一定是你在撒谎。”
原来他已经喝醉了。我把张三扶回他自己的房间,他一进到屋子,就扑向桌子,以为那是床铺,我把他纠正过来。回到自己的住处,此时还不到傍晚,我有心继续一点工作,但看到一屋子狼藉,心里想,算了,不如干点别的,便把张三剩在瓶中的酒,喝了一两口,顿时嘴里、胃里,都不舒服起来,便知喝酒的事,也需天赋,或真如张三所说,要从小培养。
第三天 幸福的或幸运的农民;同监狱有关的谜语;重复的日子(1)
我那位可敬的邻居,不知去什么地方鬼混了整整一个白天,直到晚上才把脑袋探进我的房门。我这一天过得颇为清静,写作有所进展。张三看到我在键盘前忙碌,便要求我把新写的片段讲给他听。
我知道今天晚上已不可能再工作了,就合上电脑,不让他看。
“恐怕要辜负你的兴趣了。我今天写的,是个普通之极,没办法再普通,甚至可以称之典型的老农。他的故事,没一样是特别的,说出来,你会觉得我描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类人,或者干脆就不是我亲见亲闻,而是编造出来的,因为杜撰的特点,就是缺少特别的细节,而那是只有亲历的经验,才能提供的。这位主角的事迹,如此平淡,连我在回忆的时候,也心里犹豫,我敢断定,我把他老人家的一生,讲不到一半,你就要呵欠连天了。”
“你这么一说,我的兴趣反而更大了。要知道,奇特的经历固然吸引人,有时也骗过我们的心智,把注意力放到无关大局的细节。您的这位老农,他的经历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样样平凡,这本身就是一种奇特。”
于是我说:“其实,写这个人物,也是受到了我们昨天谈话的一个方面的鼓励。
“这位W,依照他们那里的风俗,我一向称之为W大爷的,生长在北地的一个山村。他是最本分的农民,一辈子去过的最远地方,就是县城。外面的事,他没兴趣,对村里的事,大小都看得重。那个地方风景好,前些年,有村民想挣油盐钱,托在外面工作的晚辈,四处宣讲,又把家里的房子腾出一两间,给来游玩的人住。他看到来了几个花花绿绿的人,心里不喜,就去和村长说。村长是他的晚辈,虽不同意他的主张,面子是不得不给的,就在村口设了道门,收起门票,然后向老人说,这么一收,兴许就没人来了,万一有人来,多收些钱,对村里也有好处。他觉得有道理,又素有一种见识,以为城里人的钱,本都是从乡下骗去的,弄回一些,也合道理,很是点头,夸赞他这位晚辈有经济头脑,其实那个村长原是在哄他。他老人家亲自去收门票,而这个村子本就偏僻,再要门票,不到半年,鬼影也没的来了。他老人家无所谓。想卖些山货的人,难免不高兴,说他从中作梗,又传他中间吞了门票钱,其实是冤枉他的,门票钱是被村长吞了一些,他却是一点也不知道。
“这个事,先说到这里,算个伏笔。他们家几代开荒,攒下一点薄田,后来忽而是自己的,忽而又不是,忽而似乎又是,有人说又不是,但他老人家是不去较真的,只要让他种,更多的事他也不管,按他老人家的意思,这些大大小小的事,牵涉的人不止他一个,自有聪明人去操心。他如此好脾气,遇到吃亏的事,忍一忍就过来,所以这么多年,村里虽然随着外界,屡有风波,他都置身事外,活到八十岁,无病无痛,一大群子孙,有在村里的,有在外面的。那些在外面的,见到了种种新鲜事,或受了委屈,回到家自然要说,但当着他的面,又不敢多讲,因为讲得多了,他听着烦。他说外面的事,便是外人的事,外人的事,若要操心,就不是农民的本分,甚至于子侄在外面受了气,他也觉得有几分活该。他老人家也看电视,看到种种事端,就教训子孙,说人活着三碗饭,死了一丈田,多的都是烦恼。
第三天 幸福的或幸运的农民;同监狱有关的谜语;重复的日子(2)
“他老人家守着这哲学,一辈子也衣食无忧。我去过那村里,因为认识他的一个孙子,有幸和他攀谈,又见他行事,深觉他的这种生活,比你我常人,烦恼少多了。他每天早起,沿着门前到田里的村路,走上一圈,见人就打招呼,乐也融融。空气又好,水也干净,地里有谷,山上有柴,家里养有肥猪肥鸡,吃穿用度,不需什么钱。我自然不能主张别人也像他这样,但他的生活,似乎大有合理的地方,也不能说不幸福吧?”
“我同意你的话,这位老人,活得算是幸福。”
我得意地说:“难得你不和我抬杠。”
张三说:“幸福或许是的,但要说合理,就大未必。”
我说:“W一生谨慎周到,清心寡欲,有什么不合理?”
张三说:“他的幸福,与其说是来自合理,不如说是来自运气。旧式农民,有几个不像他的作风,又有几个像他这么有福气?你说这位老人谨慎周到,那些死于兵燹的,难道是自己孟浪?你说这位老人清心寡欲,那些死于饥馁的,难道是拼命挥霍来着?这位老先生固然善于全身远祸,可古往今来的农民,安居家中,祸从天降的,难道还少了,又岂都避得过?”
“我国的事,你倒也清常你说的虽然不无道理,W如果采取另一种生活方式,也许幸福的机会,比现在还要少呢。”
“对他自己来说,大概如此,对和他一样的无数人来说,就大是未必。我无意否认他过得不错,但您看见道理的地方,我只看到运气。”
“我现在不和你争论,先要把故事讲完。”
于是我接着说:
“W的一生,顺顺当当,不料后面出了一件事情。
“他的村子,中间有一条小河。此河虽然只有丈余宽窄,倒也源远流长。它的上游,离村子几十里远的地方,近些年,挖出了金矿,规模虽小,在当地,也算宝藏了。
“有一年,河里的鱼虾,全都死掉;第二年春天,离河近的庄稼,也大半枯死。村里年轻一些、念过些书的人,纷纷议论,一定是被那矿山的水污染了。请了专家来验,证实了他们的怀疑,还说,再过两年,连井水也喝不得了。这个村的人着了急,连夜商量对策,有说找法院的,有说找报社的,有说上县里的,七嘴八舌。这时W大爷咳嗽一声,大家都静下来,因为他辈分高,所以他要开口,众人都恭敬地听。
“W大爷说了一番道理。我既不在场,给我讲这事的人,说得又不十分详细,我只能大致形容他的意思。他说话的大意是,外面的人,其实都是一伙的,古往今来,咱们农民和他们打交道,只有吃亏。他举的一个例子是,他爷爷那辈上,旁边的山里闹土匪,骚扰地方,村里有个乡绅,召集众人,具了联名,请府兵来拿。府兵来了一小队人,装模作样,敲锣打鼓,在左近周游了几天,鸡鸭吃了许多,土匪自然是半个也没拿到。府兵一走,土匪依旧,而且对这个村子格外严厉。那乡绅先已开销许多,还被县里责备,说他大惊小怪,影响地方声誉,又得罪了土匪,连气带吓,一命呜呼。土匪闹了几年,自行散去。又过了些年,忽听村口喧哗,一队人马仪仗鲜明,打头的将军,竟然就是从前的土匪头目。原先这人受了招安,实授把总,七升八升,竟然一直做到副将。此人不忘旧恶,来此作威作福一番,临走又对县令说,这个村子全是刁民,没一个好的。那县令把这言语记在心中,后来该村有一个人打官司,到了县里,那县令便说,我知道你那个村子,一贯无事生非,如今又来诓骗本县,可见风俗浇薄。当时就打了几十板子,赶下堂去。
第三天 幸福的或幸运的农民;同监狱有关的谜语;重复的日子(3)
“W大爷说,那矿的事,村里要是觉得自己有能耐,干脆去砸掉它,要是没那个能耐,只好忍着,至于到外面找奥援,一定没好结果的。
“他这个主意,众人自然是不听。于是东找西告,折腾了两年,也没有结果。那矿方也是想息事宁人,拿着钱来,给村民补偿,又说要出钱打深井,等等此类。找到W大爷门上,他便爽爽快快,签字收钱。不料村里还有许多人嫌给得太少,不肯签字,又埋怨村长暗中收了矿里的钱,作下这个妥协。本来收下补偿的,不止W一家,但他辈分既高,又是村长的亲戚,便有人联想起上一回门票的事,硬说W明里收了若干,暗里又收了若干,那几天W大爷一出门,便有小孩子骂他,自然都是家长教唆的。
“本来W的意思,是以为人家势大,便不给你钱,你也没奈何,给一点已是便宜,不收又能如何?他受了村民的冤屈,也不辩白,那自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哲学。不料事情还没有完,村民有气不过的,晚上偷偷过去,在矿上放了一把火,警察捉到放火的几个人,咬出W大爷,说他主张砸了矿山,是个主谋云云。可怜W已是八十多岁的人,给拘留起来,官方看他年岁如此之大,且那主谋的罪名也坐不实,没几天就放他出来。但他老人家受了这回惊吓,就有点恍惚,先是不怎么言语,后来记性没了,一件事情做完了,还要再做一遍,或者把饭放在锅里,忘了点火,几回掀锅,见饭不熟,心里也不明白。
“他的孙子中,我认识的那一位,见事不妙,便把他接到城里同住。我在他家里,见过W大爷的,和他说话,他却记不得我了。他极喜欢他的重孙女,时常牵着她的手,在楼下转一转,小姑娘指东说西,他笑呵呵地听着,自然也记不住,又要拉着他到街上,他总是不肯,我那个朋友觉得这样也好,因为街上汽车多,不安全。W大爷在孙子家里住了两年多,无疾而终,他的一生以平静始,以平静终,尽管中间有点小的波折,总算得上个有福之人了。”
张三摇头叹气,说:
“这位老人家后面的遭遇,颇为可叹。不过对一些事情,他的脾气似乎太好了些。”
“一旦外逆横来,一位老农,又哪里有力量,左右自己的命运,像他这样,难道不是明智之计?”
“这就是关键了。W的生活哲学,我们可以称之为部落态度。若是世界只有一个村子那么大,他的办法,本是极好的;如果外界不干扰他的村子,也是极好的。甚至,如果外界虽然也来管理,却多少让他们自治,那也是不错的。古代的农民,便是这么过来,所受的干扰,不过是赋税和征调,一旦过重,他们也立刻陷入痛苦,一旦有战乱,更是死的死逃的逃,但除此之外,也还过得。一千年前的农民,像W这样,从不出门,也用不着出门,因为天下的生活,大抵一样,你有了钱,在府里也是买地,在村里也是买地,你得了肺痨,在家里也是死,到京城也是死。皇帝或者荒唐,但皇权的触角,只能伸到县城,再往下,虽有差役税吏,也至多是过路凶神。
“所以W这样的人,过封闭的生活,最有经验。他的社会,只有一个村子那么大,或许再大一点,以他的日常行迹、亲友居处为限。至于天下国家,在他只是模糊的概念,对他的影响和要求,他是不甚了然的。古代的农民,碰上外因导致的灾祸,一概归之为命运,因为那是他既不理解,也不能抵抗的。若只从日常需求的方面看,乡村的生活,确实合理,但W对自己的生活,是一点保卫的能力也没有的。”
第三天 幸福的或幸运的农民;同监狱有关的谜语;重复的日子(4)
“要农民,或任何一个人,保卫自己的生活,是不是太苛求了呢?”
“对合理的社会来说,一点不算苛求。您想,如果你拥有的,随时可以被拿走,你能称之为拥有吗?如果你的尊严,随时可以被踩到脚下,能称之为尊严吗?”
“现代社会,情况好得多,我们已经在二十一世纪了,而你说的,似乎是古代的情形。”
“现代社会虽好,但W那种旧式的态度,不适合的地方也更多。现代社会,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W们的社会,如我前面所说,曾经可以小到一村一乡,但到了现代,这种事早就不存在了,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都是个公民,不管他知道不知道,他又是个国民。他可以没有公民的立场,国民的态度,但外面并不因此豁免他什么,那不是他做得了主的。他的社会,和你我的社会一样大,他只是没意识到这变化,也没有相应的立场。”
“相应的立场?”
“打个比方,W对自己的村子,很是爱护,恨不得用栅栏把它封起,他对外人,天然地排斥,总觉得外人来此,一定是来算计他们,而且从古到今,从村里拿走钱粮,却不知拿去做了什么,或虽然做了什么,但在他看来,和自己毫无关系,所以他心中不平。”
“如果利益有冲突的地方,比共同的地方多,也就难怪他们如此了。”
“我说的,主要是态度、观念方面。”
“那还有些道理。咱们现在这个村子,就是这样。我买一支手电,要十二元,后来我偶尔发现,同样的手电,卖给同村的人,本来只要十元。”
“是的,W这样的人,觉察到自己的利益遭受损失,却只有偷回的狡狯,没有夺回的勇气,只有非法的途径,没有合法的主张。这虽然不能全怪他们,他们的做法,我也不能完全赞同。他们把自己,放在和外界敌对的立场上,互相不存善意;他们又把外人,不加甄别,统统看成一伙人,一点也不信任。咱们不妨想像一个离开家乡,来到城市的W,对所见到的,又害怕,又厌恨。他见到的事物越是光鲜,他越是害怕,因为感觉到和他的生活差距之大;他见到的越是奢侈,他越是厌恨,因为他感觉到里边有他的血汗。这种态度,轻则导致疏离,重则培育仇恨。你一定觉得我又说重了,那么说小事,你能想像这样一位W,对公共事务有任何的兴趣,或者最简单的,除非被迫,对公共财产有任何的敬意?您这样德高望重的W大爷,当然不屑于,比如说,把放在公共场所的什么小东西搬到自己家去,但我知道,这么做的人,并无道德上的歉疚,因为他不觉得那是偷窃,因为他觉得那是无主之物。”
“我不知道你的态度如此严厉,”我不快地说,“在我看来,他们是顶值得同情的一群人。”
“他们是顶不幸的一群人。”张三说,“他们是被拖入现代社会的,一点准备也没做好。我们且不讨论这是谁的责任——我同意你的看法,他们不能负主要的责任,但对该负最大责任的一方,连指责都是多余的,更别指望人家承认或承担责任,所以,责任的问题,我们还是搁下不谈吧。”
“我承认你说的不无道理,但这也是为什么我推荐W的封闭生活,为当代的种种合理选择之一。惹不起躲得起,一直是古训,W不出乡村,难道不是避开了你形容的一些冲突?他的观念固然不适合于整体的公共社会,但在他的那个小社会里,却行得通。他的幸福,固然是受限制的,但谁的又不是?如果我们不持极端,当替他高兴呢。不只是W,不只是农民,便是在城市里生活,大多数人,还是要想办法缩小自己的领地,用一个小一点的壳,把自己的生活保护起来,小心翼翼,还未必能如W一样活得顺顺利利呢。”
第三天 幸福的或幸运的农民;同监狱有关的谜语;重复的日子(5)
“所以我说他有运气呀!你讲了W,我来讲我来贵国不久,在火车站碰见的一位老人。当时他守着一张饭桌,一瓶酒,一碗肉,一边吃,一边眼泪扑扑地掉入碗里,他的旁边,坐着一个年轻人,正在低声劝他。
“周围的人看他们异样,有转过身去的,有冷着眼看的,也有议论是不是那个年轻人得罪他的。便有一位捺不住好奇的,问那老人缘由。那老汉见有人关心他,更加悲伤,便把他的遭遇一一说了,也没什么稀奇,不过受了别人的气,原和那个年轻人没有干系。老汉又指责那个年轻人,说你们动不动就说,以天下为什么任,遇到他的事情,一个个缩头畏尾,辜负名声。他也只是顺口抱怨,不料那年轻人听了,脸色立变。这个人,也是喝得半醉的,便借着酒,恶狠狠地说:
“‘老人家,您这话一说,我也要说几句了。您的遭遇,不管谁听了,没有不同情的。我也愿意帮助您,那是出于普通的道义,但要说别的义务,我就不敢担负了。别的不说,我有劫难时,没听说您帮我说一句话,你只是在一边站着,以为这不干你的事。别人把我的名声损坏,你也跟着骂,在你只是随大流,在我听了,却很难受,因为我曾视你为朋友,你也曾视我为朋友,不知什么时候,如同路人。你既视我为路人,一旦有事,却要我待你如父兄?我也不是不曾为你的事说话,你却以为我是多嘴的驴,出头的鸟,总之是傻瓜。谁心里是对你好的,谁是不好的,你全然不辨,而且并非不能,却是不愿。谁有势力,你就跟着谁,谁给你些蝇头小利,你就选择谁,到头来吃了亏,难道一点不怪自己?’”
我插嘴说:“这是什么人,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张三说:“且听我讲完。那个人接着说:
“‘您看我们这些人,完全是外人,如果有机会从我们身上赚点便宜,我猜您不会过意不去的。你对大家的事,一点兴趣也没有的,让大家对你的事,怎么有兴趣?你的世界,或者那么小,或者这么大,要想在对自己有利的时候,小大由之——’”
我打断说:“我实在袒下去了。我不信有这样的人,会对一个伤心的老人说这种话,而且他的道理也不对。这个人不会是你吧?我想你不会这么狭隘。”
张三笑起来说:“这个人当然不是我,我哪里又戴过眼镜来?贵国的事,那时我还不很清楚,只是听他们说得激昂,便记下了。”
我说:“那个老人,后来如何?”
张三说:“大家凑了些钱,给他买了火车票,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我说:“我不能不说,你刚才代为发表的意见,貌似成理,听起来有点可怕,仿佛彼此的协作,成了利益和意气的交换。所谓社会,就是大家行为的结果,你也赌气,我也赌气,断不是应有之义。总之,你这个故事,我不很喜欢。”
张三说:“那我就再讲一个。这回说的是我自己经历的事,还是个谜语,是要你来猜的。”
“好啊。”
“不瞒你说,我刚到贵国的时候,因为不明白风俗,是住过半年多监狱的。”
“太难以想像了。”
“你不要讽刺我,住灌狱,未必是什么不光彩的事。话说我住在一个模范监狱里,我的监房,一共有四个轻罪犯人,分别是小偷、打手、骗子,还有一个开车撞死了人的,大家叫他倒霉蛋。”
第三天 幸福的或幸运的农民;同监狱有关的谜语;重复的日子(6)
“您是那个倒霉蛋吗?”
“不。我是那个骗子。”
“看上去可是一点也不像。”我忍不住地说。
“我们四个人共处一室,倒也平安无事。有一天,管教来到我们房间,说:
“‘我忘了是谁,反正是你们中间的一个人,认识外面的某某,我有一件如此这般的事情,要这个人帮个忙。剩下的话,我不用说了,也不要来找我说。’
“他说完就走了。他提到的人,我人生地不熟,自然是不认识的,但我碰巧在那个城市有个有势力的朋友,他说的事情,并不为难,我估量我那位朋友,轻而易举就能办到。要知道,奉承管教,乃是犯人的天职,他既然开口,谁要是能帮上忙,自然会大大地关照。但我能办到,别人未必不能办到,此事还是暗中进行为好。
“就在我动脑筋的时候,别人也都在转眼珠。过了一会儿,小偷问倒霉蛋:
“‘他说的那个人,是你吧?’
“倒霉蛋说不是他。小偷又把每个人逐个问了一遍,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我对小偷说:‘看来,那个人就是你了。’
“小偷说:‘我认识的人,除了丢东西的就是偷东西的,哪有他说的那个呀?’
“这个话也言之成理。大家议论了一会儿,都感叹说,可惜不认识那个人,或那方面的人,不然现成的好事,轻轻松松就得手。
“接下来的几天,各位都行若无事,但要是有人从旁边观察,就能发现,这四个人,打起电话来分外地神秘,来探视的人,也比平时频繁,比如那个打手,住了三年监狱,从没一个人来看的,这回也进了探视室,同一个鬼头鬼脑的人,嘀咕了好一会儿。
“至于我,自然给朋友打电话,托付此事,但还没等他回话,管教来到我们监房,说了些不相干的事之后,转身要走,似乎是突然想起,说了一句:‘那件事办得不错。’
“他说完就走了。大家都一脸疑惑,又彼此拿眼瞪着,然后我说:‘不管这事是谁办的,如有好处,大家都有份。到底是谁,也不要不好意思,说出来大家听听。’
“那几位都点头称是,就是没人肯承认是自己所为。
“第二天,我给朋友打了个电话,朋友说,他还没来得及着手呢。我看见小偷和倒霉蛋也在打电话,只有打手,一副笃定的样子,没有同外面联系。我就对小偷和倒霉蛋说,一定是这个家伙。他们也说打手平时不怎么言语,呆头呆脑,不料倒是个有心机的。
“事后,管教对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也没显出有什么关照,我们偶尔议论几句,毕竟不是什么大事,很快就淡忘了。
“下个月,还是这位管教,他身上的钥匙被偷掉了。全狱搜查,谁也想不到,竟从我们室中找了出来。这是大事,我们四个人分别被叫去讯问,自然没一个人承认。
“此事不说清,四人都要受牵连。三个人的眼睛,便都盯着小偷。小偷连称冤枉,说他的刑期最短,怎么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打手的刑期最长,没准儿是他。打手听了很生气,要去打小偷,我们把他拉住,说小偷说的,本有道理,他最有动机,这点不能否认。
“打手说,他的刑期虽长,住进来的时间却是最早,算起来比我们中间的几个,出狱还要早。第二,他的手指有伤,平时拿个碗都不稳,怎么能够偷窃,何况偷了钥匙,也无法越狱,谁会做这样的蠢事?要说动机,更可能是陷害别人。
第三天 幸福的或幸运的农民;同监狱有关的谜语;重复的日子(7)
“他说的大有道理,特别是在犯人中间,彼此陷害,差不多是永存的动机。但我们监房,别的犯人没有进来过,如有人暗中算计,那必是我们四人中的一个。
“大家就怀疑倒霉蛋,因为他平时有些趾高气扬,和别人处得不好,平日里我们三个总是捉弄他,他心里气苦,或许会做出这样的事。
“倒霉蛋说,他是有道德的人,绝不肯做这样的事。他虽然没有说出别的道理,但千赌万誓,语气十分诚恳,确实不像是做坏事的人。
“剩下的就是我了。我说我是外国人,总是受些优待的,怎么会有越狱的打算,说得他们连连点头,一致说我没有任何动机。尽管如此,第二天讯问的时候,我动了个心眼。管教们对我,通常存几分客气,第一次讯问的时候,也是如此,我想再这样,同伴难免起疑。这一回,我态度蛮横,还摔了一只杯子,不用说,我回到监房,身上很有几处伤痕。我正在得意,看另几个人陆续回来,也都像我一样狼狈,原来他们也都想到这一点。说来可笑,大家各动心眼,各自白白地挨了一顿打,还洋洋得意。
“此事竟然没有查出结果。最后狱方找别的借口,给这四个人,分别加了刑期。我和小偷给加了两个月,打手加了三个月,倒霉蛋果然倒霉,被加了四个月的刑。有意思的是,我们被加了刑之后,出狱的时间,就变成一样的了,都是在同一个月里。
“现在你猜,钥匙是谁偷的?当初又是谁帮了管教的忙?”
我想了一会儿,说:
“这里面好像并没有什么逻辑关系,教我从何猜起?”
“那我告诉你结果。帮上忙的是倒霉蛋,在监房里放钥匙的是管教本人。你能猜出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仍旧猜不出。张三说,他不会告诉我答案,留着给我以后去想。
我说:“我大概永远也想不出的。你这么一打岔,我的心情好了许多,本来我写完W的故事,总觉得有所不安,你的批评,又让我思绪纷乱。”
张三说:“我只是随便说说,做不得准的。今天这么说,明天又可能那么说。”
我说:“但W这种人,除了自己的经验,和祖辈相传的教训,还能依赖什么呢?谨小慎微,在你看来是缺点,在我们看来,正是生存的法宝。我不知道贵国的情况,在我们这里,有一些古老的谚语书,推荐你读一读,或对你理解我们的想法,有所帮助。”
张三说:“好的,我会记得你的推荐。那里边讲的是什么?”
我说:“那都是一代代人碰壁后的教训,大可玩味。你多找几种看看,或能明白,为什么看不清的事情,我们是不做的。”
张三说:“事情总是看不清的。”
我说:“多知道些,总是好的。”
张三说:“未必,我这里恰巧有个故事,能向你说明,多知道某些事情,不一定导致更好的结果。”
希里花斯王国,在外人看来,最奇怪的事情,是我们那里的一年中,总有一天要重复一次。
是的,不论历法如何设置,总有那么一天,过完之后,到了第二天,人们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在昨天。一切又从昨天开始的地方,重新开始。——这对我们自小生活在希里花斯的人来说,是顶自然不过的事情,但向你们解释起来,每一次,我都说得口干舌燥,你们还不一定明白。
比如您吧,昨天喝多了酒——我是说比如——您要是老打岔,我的故事就没办法说下去了,昨天到底是谁喝多了酒,和我的故事,又有什么关系吗?所以,比如说您,昨天喝多了酒,很是难受,但碰巧,昨天便是一年当中的那个日子,你今天早晨一睁眼——就是不睁眼,也是一样的——就明白过来,还是那个日子,因为你旁边的东西,还是昨天早晨的样子,你的头也不疼了,眼睛也不花了,既不恶心,也不昏沉,因为你昨天的酒都白喝了,你唯一有的,是对昨天的记忆,瞧,这多好呀,您这一天喝酒的时候,可以小心一些了,不会喝得像昨天那么多。我的解释,您听明白了吗?
第三天 幸福的或幸运的农民;同监狱有关的谜语;重复的日子(8)
这一天出现在一年中的哪个日子,谁也没办法事先知道。也许是一年里的最后一天,也许是第一天,也许是随便哪个日子。这是有趣的,因为假如你今天过得非常愉快,你就会偷偷盼着,这一天便是那个日子,但你如果没有把握,最好别大声说出来,因勿的人,也许碰巧,今天过得不如意呢。
我经历过的一次是,首都发生了一次地震,好大一片地方变成平地,死伤无算。救灾的人气喘吁吁,逃生的人相拥哭泣,然后,第二天早上,这些被悲伤折磨得精疲力竭的人,惊恐地发现,自己被大地的震动摇醒了,还在原先的房屋里,梁木和昨天一样纷纷落下。“又一次啊!”人们大哭起来。这第二天的地震,伤亡比前一天更惨重,许多人因为绝望,失去了逃生的意志。本来,当有重复的时候,第一天的所有事情,就像没发生一样,丢过东西的人,只要有点记性,就不会重犯错误,受过伤的人,也是一样,特别是前一天的死者,会原地复活。总之,第二天的事,才有真正的结果,第一天只是彩排,戏并没真的上演。虽然如此,那次地震,固然有第一次丧生的人,第二回巧妙地逃生,但更多的,是第一次的幸存者,死在第二天里。
重复的也经常是好日子。在希里花斯,总听到的一句话,是人们—∪如说在享受一顿美食之后——说:“希望明天再来一次。”这是我们的口头语,我们在婚礼上说,也在考试后说,谁要是捡到一块钱,或者同一位有魅力的异性有亲切的交谈,自然希望这样的经验,再重复一次。有的时候,你后悔一件事,也愿意有机会,把它修正,比如您今天喝得不省人事——好吧,比如今天有位美丽的女性,和您说了一句话,可是您呢,回答了一句蠢话,晚上你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想,自己当时怎么会那么愚蠢,平时那些机智的想法,到了该派用场的时候,怎么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于是您在睡前祈祷,愿明天还是今天吧。
有一年,国王升冕大典——举国欢庆,不管男女老少,每人分到一大桶酒,怎么喝都可以。首都有最盛大的仪式,有游行的花车,有扬尘的舞蹈,长街上摆着由一千张桌子拼成的宴席,上菜的人骑的马就有四十匹;作曲家谱写了最新的颂歌,由五万人来合唱;就连一岁大的孩子,也自发地来到街上,排好队伍,抛撒花瓣。国王坐在大气球下面的吊篮里,升到四五十丈那么高,他戴着好几尺高的金冕,旁边是美丽的王后,俯视人民,慈祥地微笑,挥手。下面的人,又感动又幸福,泪水奔流,由衷地欢呼万岁。许多人由于激动,加上喝了太多的酒,原地晕了过去,醒来后,脸色还没恢复,第一句话就是祝国王健康。到了下午,欢庆的人群来到政府门前,大主教带领他们祈祷,祈祷希里花斯的王国制度永存,祈祷人民幸福,也祈祷世界上别的地方的人民,都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我敢说,那天晚上,全希里花斯人都是微笑着入睡的。第二天早上,钻出被窝,刚伸直懒腰,外面的礼炮响了。“怎么回事?”来到窗口一看——“见鬼,最美好的日子又来了,多么幸运啊。”回头就喊:“老婆子,我那件新衣服,昨天给你吐在上面的,你是不是已经把它洗干净了呀?”女人说:“你这个糊涂虫,它明明和昨天早晨一样新嘛。”于是一切重复一遍,花车和花瓣,颂歌和舞蹈,国王再次冒着生命危险,升到半空。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就是上面和下面的人都有点尴尬,昨天的**还在记忆里,又要点燃,不用说,这是有点不容易的。就连大主教的祈祷,都没昨天来劲儿,尽管一字未变,他说到“让我们举起五百万双手,曲下五百万条膝”的时候,眼睛直往上翻,因为昨天说到这里的时候,来了只不懂事的鸟,冲着他呱地叫了一声,所以他今天还惦记着呢。
第三天 幸福的或幸运的农民;同监狱有关的谜语;重复的日子(9)
我要说的事,发生在普通的日子。王国南部有个遮玎镇,因为两件事情闻名,第一是这里出产十分美味的羊肉,第二件,是有一种动物,叫不可杀死的服廉,每年都来祸害这个镇子。
服廉本来四处漫游,后来发现遮玎的山羊味道很好,居民的脾气也很好,就赖下不走。它和当地人打了一个赌,赌的是没有人能够给它的尾巴打一个结。当地人如果放弃打赌,就得给它提供一百头山羊;如果赌赢了,它就一毫不取地离开;但如果赌输了,贡献的山羊,就得有三百只之多。除此之外,它还在镇上大肆破坏,捣毁窗户,闯入人家,把家具踩得粉碎,等等一些事情,都是它最拿手的。
每年一次,不可杀死的服廉在固定日子来到遮玎,取走贡献。每年一度,在它光顾之前,全镇的人都要集会,商量这一年怎么办。有些年份,镇民接受挑战,派出代表,进行那个赌赛。但服廉的尾巴忽长忽短,或许这一年,挺容易打结,另一年,它可能是又短又肥,还不停地摇晃,要给这么个东西打结,简直就没办法下手,而且,等打结的人失败后,作为惩罚,它还要冲他脸放一个屁,使他昏迷不醒。
我访问过一次遮玎,专门去看热闹。那一年,当地选出一个勇士,来打这个赌。到了日子,不可杀死的服廉按时来到广场,把尾巴坐在**下面,等着人们宣布决定:如果出现在它面前的是一个人,它就知道,镇里的人要和它赌赛了;如果是一百头山羊,那就是对方不敢打这个赌,它也就白白得到了一百头羊。选出的勇士小心翼翼地走到服廉后面,心里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因为如果他成功,会得到很高的荣誉,如果失败,损失了山羊的人,难免要迁怒于他。他站在那动物身后,手心里全是汗,一个劲儿地对自己说:“老天保佑,但愿它今年的尾巴像丝线一样细软,连小孩子也能打上一个结。”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服廉抬起**,露出今年的尾巴,全镇的人都围着看的,一起惊叫一声,因为那尾巴只有两寸来长,倒有一寸多粗细,硬邦邦的,正起劲儿摇晃呢。我们的勇士看到这种情况,不等服廉有所表示,当场昏迷过去。
在我下面要讲的故事发生的这一年,镇民放弃了打赌,看着服廉高高扬着一条又细又长的尾巴,取走了一百头羊,自然是气得要命。第二天,有个居民起得早,来到羊圈,觉得羊的数目不对,他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然后跑到街上大叫大嚷:
“昨天又回来了呀!我的羊又回来了呀!”
全镇的人都醒了,紧急集会,商议今天的对策。没等镇长把局面介绍完,站起来一个人,打断了他,说:
“这还用说么,那畜生的尾巴,一定和昨天一样,比我的鞭子还容易系上一个结哩。随随便便派上一个小孩,就能把这件事做了。”
立刻有人问他:“那么,你是愿意去打结的了。”
他说:“我的手有关节炎。除了我,我看谁都可以的。”
另一个人站起来说:“依我的意见,咱们还得考虑周详。把各种方案,仔仔细细,列一个表,大家权衡轻重,别漏过任何东西,方是万全之计。”
第三个发言的人说:“我们知道那畜生的尾巴,今天会是细长的,它自己就不知道吗?它要是知道,也就知道今天我们会和它打那个赌,它呀,一定跟着就把它变短,变得谁也没办法打结。”
第三天 幸福的或幸运的农民;同监狱有关的谜语;重复的日子(10)
立刻就有人反驳他,说:“这可不一定。咱们人类,知道今天是重复的日子,那畜生未必就知道。它要是不知道,准还会露出昨天的尾巴,心里还挺得意,以为要捉弄到咱们呢。”
后面的人说:“各位,咱们议论归议论,心里恨它归心里恨它,提到它的名字,还是别畜生长畜生短的,须知那不可杀死的服廉,似乎有些灵通,你看它每一回在镇子上破坏时,对说过它坏话、支持打赌的人家,下手格外的重,说不定这会儿呀,它正躲在什么地方偷听呢。”
旁边的人对他说,既然如此,你这番话,没准儿也被听到了,他吃了一惊,闭上了嘴。
又站起来一个人,说:“就算那——就算它知道今天会重复,我看它也不一定有什么办法,因为谁能肯定,它自己能控制住尾巴的变化呢?要是它真能控制呀,就年年把尾巴弄得特别短,让咱们一次也赢不了。”
有人反对他的见解,说:“这样的胡说八道,我这一辈子,就没听说过,简直是一点道理也没有——它要是年年都是短尾巴,谁还和它打赌呢?咱们肯定就得想别的办法了。它便是能够控制尾巴,也会让它忽长忽短,逗引我们陪它玩这个游戏,就像它做的那样。”
镇长说:“各位都很有见地,那我们今天到底怎么办呢?”
前面说过话的一个人,立刻说:“依我看,还是以稳妥为上。不知各位,家里被那东西糟蹋过没有?我可是经过两次了,新织的羊毛大衣,给撕得粉碎,连我最喜欢的一套茶具,藏在床底下,也被它找出来,踩得粉碎。我上个月刚粉刷的房子,绝不想再经历那种事情,照我看呀,凡是没被它破坏过的人家,或者房子本来就破破烂烂,和虚墟也没什么两样的,干脆就没有发言权,因为这种人呀,总是拿别人的财产来冒险。”
一个人说:“这简直就是放屁!我虽然家里没给它踩踏过,但我可是去打过结的人,那年选人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你一个劲地往后躲呢。你这样的胆小鬼,还有脸在这里说话,须知当年我可是冒了很大的风险,再说,给不可杀死的服廉熏了一下,七八年里,吃什么都没滋没味的哩。”
两个人先是争吵,然后厮打起来,别人只好动手把他们分开。有人说:
“虽然各种可能,都是有的,但照我看,还是服廉知道今天会重复,更有可能一些。因为它一直挺机灵,咱们就没有原因,平白地觉得它到了今天就忆傻。咱们议论这会儿,它说不定也在那里想哩:‘遮玎的人啊,准以为我的尾巴还像昨天一样,会派出人来,想迫使我夹着尾巴走开,哼,那我就给他们一个短肥短肥的瞧瞧,教训一下他们的自作聪明。不对,我这么想,他们一定也想到了,我还是假装不知道这一切,继续用昨天的细长尾巴,才好嘲笑他们。’”
旁边有人打断他:“老先生,您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像这样推算,岂不没完没了?”
他说:“我的意思,就是根本算不清,不光咱们算不清,服廉也想不清,那么,它为了稳妥,准会弄个短尾巴来和我们打交道,所以,照我看呀,咱们也依样回敬,就不和它打赌,像昨天一样,给它一百头羊了事,让他的短尾巴,派不上用场。”
很多人同意他的意见。镇长看说话的人不多了,便建议表决,得出的决定是,今天不与不可杀死的服廉打赌。
结果,不可杀死的服廉,也不知想过什么,或到底想过没有,反正是带着一根细长的尾巴,取走了遮玎镇的一百头山羊。
我刚想说,贵国的新鲜事,着实不少,听到外面一阵乱响,有人喊叫,有人哭泣。我便同张三,出门打听,原来是村子里的一个老太太,刚刚过世。我们把这事随便议论了几句,就各自回房歇息。
第四天 旅行者和偷书人;俱乐部;我讲了自己经过的一件事情(1)
我睡到上午九点钟,被人唤醒。张三从门缝伸进脑袋,热切地说:
“那边在办丧事。你不想去看看吗?”
天底下我最不想看的,大概就是别人的丧事了,不谷已睡不成觉,看看也无妨。
死者是个老太太,住在村子东面一个很旧的小院子里。据观者的窃窃私语,她的两个儿子,各自另住,不和她一起过,但平时对她照顾还好。她活到七十多岁,身体一直健康,这次在睡梦中去世,村民说,“对双方都是福气”。
死者院子的门口,有白布扎成的幛子,花圈,不停播放音乐的录音机,人们进进出出,乐乐呵呵,如同莅临一件盛事。这种风俗,我早有见闻,并不觉得新鲜。我本想进到里面,看看小村的丧事,有无别致之处。张三把我拦住,说,一旦进屋,又要鞠躬(说不定还要磕头),又要签名,还要交赙金。我对他说:“您对我国的一些事情,比我还要熟悉呢。”
我以为,要到出殡那天,才会摆酒席之类;这里的风俗,则是从今天便开始。张雀次提议要去凑热闹,因为我的反对,在午饭前后一直心神不定。午饭后,我邀张三来到山坡,欣赏右面一大片正在开花的梨树林。张三有点勉强,走到半山坡上,还频频回头。坡上的风景,总算让他把心思从山下的大酒碗那里移开,天气非常暖和,蜜蜂飞来飞去。
“美是什么呢?”张三说。
我不知道他是在感叹,还是发问。
“不知道……我现在倾向于认为,美感是咱们的第六感官……或者第七……对某种提示的朦胧接受……我们还是不要讨论这么抽象的事情吧。”
“那你一定喜欢游山玩水了。”
“环境对人的影响,不可低估。”我说,“昨天我们的谈话过于沉重,我相信,如果那时我们身处此地,就会挑选些可爱的话题,不讲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了。”
“是的。那么,您今天打算向我介绍什么故事呢?”
“我还没有想呢,我在想的是,为什么你的口气,好像我每天都欠你一两个故事。”
“瞧啊,”张三说,“瞧那两个年轻人。”
对面的梨树林里,一对青年男女,挽着手儿在游玩。我羡慕地看着他们。
张三说:“可爱的年轻人。”
我说:“可爱的生活。”
他说:“旅行是多么好的事。我最喜欢的方式,是随意上路,走到什么地方,便是什么地方,不高兴就离开 ,高兴便住几天,正如我这次来到这个村子。”
我说:“我和你相反。我总要计划周详,才放心上路。”
“那您是不是每到一地,先买类似说明书的那种东西,然后按图索骥,一样一样地拜访?您是不是在家里的什么地方,藏着一张大地图,把自己去过的地方,涂成蓝色,想去而暂时未去的,钉上图钉?”
我听出他的嘲笑之意,但也只好承认:
“我是涂成红色的……这有什么不好吗?”
“您每到一地,总找些有名的地方,把它拍下来,尽管那种相片,在每一个人的照相机里,都是有的;您还要请人——如果您是一个人前去——帮忙,和那大房子或大水坑之类的合影?”
“您尽管讽刺吧,我就是这个样子的。”
“那么,您喜欢哪类风景呢?”
我提了几个名字。
我说:“这些都是最美丽的地方,如果你去过,你也会倾倒的。”
张三说:“你说的几个地方,我去过其中的一半,去过之后,就不想拜访另一半了。”
第四天 旅行者和偷书人;俱乐部;我讲了自己经过的一件事情(2)
“为什么呢?”
“我更喜欢开阔些的地方。可能是我性子粗,对纤秀的事物,尽管也羡慕它的精致,总以为格局太小。”
“趣味是很难分高下的,我想。”
“是的。不妨看作是不同的气质。喜欢假山,精致的花树和小径,小摆设,玉石,茶具,这是一种气质;喜欢荒漠,雪原,高山,宽广的河面,这又是一种气质。”
“也许你的口味,被你说的这一类磨粗了。你说的那类,我当然也喜欢,不过,精致、灵巧的形状,富含暗示的溪谷和安静的小泊,更能让一个人平静下来。”
“我要是想平静,在希里花斯就能办到。我喜欢的,是能让我意识到世界之大的事物,而不是给我错觉,让我可以假装在所谓的小天地里就能满足对自然界的所有好奇之心。比如您刚才提到的一座山峰,我知道那在贵国是非常有名的,我恭恭敬敬地爬过了,也觉得它非常美丽,但无论从哪一个方面看,它都更像是个假山,贵国的人,总是说它富于变化,可在我看来,那些变化,顶多可以比作一个人对着镜头做出各种姿态,只符合狭小的智力和兴趣。”
“我本来想给你讲一个微雕家的故事,听你这么一说,我只好略够提了。”
“您尽管讲来,我一定爱听。”
“还是算了吧,反正那个故事,也很枯燥。但我要为他的喜好,说几句话。细微之处的粗糙,印证着精神的懒惰,或是被一些空洞的东西鼓舞,却看不见实际的事物。一个浮躁的时代,留下的东西,不论是建筑还是书籍,往往外表虚夸,却没有感动人心的细节。”
“我同意,但细致的,并不一定是小的。另外,生机勃勃的人,对外界有无穷的兴趣,他可能在每个细节上耽搁的时间不多,但那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只有当他老了,不再兴奋了,才玩味他的收藏,在每个细节的局部留连,他只能欣赏同他的气质符合的东西,不再接受任何挑战了。”
“尽管您这么说,您还是在咱们眼前这个山村,一住好几天。难道它合你的口味?还有这片梨树林,我观察,你好像也很爱看呢。”
“是啊,当我说更喜欢某一类景色的时候,并不否认别种的美丽。说到旅行,我最喜欢的,还是在路上,我甚至喜欢在火车上过夜,睡得最好。”
“那有什么好呢?”
“旅行的一大妙处,是离开,从家乡离开,从熟悉的所有地方离开,还有比在车上,更符合这一意义的吗?每一秒钟都不在原地;一件东西吸引了你的眼睛,比如天边的一棵树,不到几分钟,就消失在车窗后边了……你用不着停下来,用不着研究或仔细观察,用不着记忆你看到的,用不着担心会对美景厌烦,因而怀疑自己。”
“您属于那种烦躁的旅行者。”
“烦躁……我倒没这么想。”
“您喜欢钓鱼吗?”
“不。应该说,非常不喜欢。”
“我猜如此。”
“我明白了您的意思。但我并不是掠食式的旅者。那一种,我是见过的。有一次,我在一棵树下休息。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伙人,围着这棵树照相。我觉得我妨碍他们了,但不等我让开,他们就消失了。然后又来了一个家伙,另一个家伙,一对老夫妻,另一对夫妻……我想,是不是我身上有什么异样。我走开几十步,回头一看,才知道那棵树特别高大。”
“我发现,一有刻薄的机会,你很少放过呢。”
第四天 旅行者和偷书人;俱乐部;我讲了自己经过的一件事情(3)
张三:“是啊,这是我的毛病。您也经常旅行吗?”
我说:“以前勉强可以算得经常,现在懒了,卧游的时候更多。”
“你是说读书吧?”
“不全是。有的时候,在脑子里,把去过的地方,回忆一下,或者把没去过的地方,想像一下,也是有些乐趣的。特别是有一类所在,你以为你没去过,实际上你已经去过了,若不相信,便去看看,十次总有七八次,没有一点新奇的感觉,再考虑到出行的花费,折算一下,卧游也不仅仅是自我欺骗了。我想起我认识的一个人,他,非常不幸,有严重的残疾,偏又喜爱变化万端的自然界。限于健康,没办法出游,除了书籍,他还买了许多地图,在家里看。他看地图,所发生的想像,一定是咱们不能达到的。这个人,如果有机会,我要介绍你认识的,有非常令人愉快的性格,和他在一起,如沐春风,一点也感觉不到他身体的缺陷。我想,这至少有一半,得归因于他对世界的热爱。顺便说一句,他还是个非常有名的地图收藏家。”
“我一定要认识一下他。方才您说到读书,我想,您一定读了不少的书吧?”
“说来惭愧,尽管我有许多闲暇,读书却并不多。我认识几位真正爱读书的人,据他们说,如果可以听到古往今来最有智慧的人谈话,谁还愿意和旁边的人聊天呢?如果可以在想像中看到世界上最美丽的景色,谁还愿意去什么琐碎的这个山那个沟呢?如果可以旁观人类历史上最惊人的事变,谁还会操心街头的小事呢?”
张三批评说:“听着不像是讨人喜欢的性格。”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享受过阅读乐趣的人,没有不承认它的美好的。我少年时,随便抓起本书来,都读得津津有味,随着年龄增长,这种能力一点点失去了,便是读到最好的书,那乐趣也大不如前了。所以我羡慕那些仍能浸泡在书本子里的人,他们用这种办法,和外面的纷扰保持距离,这是不是也得算一种合理生活?”
“我想是的。那么,你没写读书人的故事吗?”
“我写了一个偷书人。”
“偷书人?”
“是的,而且,这个人我并不认识。”
“你逗起我的好奇了。”
“我有一个做警察的朋友,有一天,拿了厚厚一沓纸来给我看。听他说,事情是这样的。
“有个公共图书馆,抓到一个偷书的人,便叫了警察。本来这是顶小的案子,训斥几句,罚一点钱,就要放掉,何况此人已上了年纪。但图书馆方面,因为经常丢书,便把恼火,发泄到这老人身上,坚持要警察去搜他的家,看看还有没有其他赃物。
“到了他的家,大家都吃惊。他家的书籍之多,顶得上一个小图书馆,至少有五六万本。最有意思的,是他有两只书架,单独用来摆放从图书馆偷来的书,有一千来册哩。”
“哦!他是下了很大的工夫。”
“而且,这个人生活优裕,不会是为了节省买书的钱,才去偷书。警察把这雅贼请到警局,和他谈话,觉得他头脑有些奇怪,口齿又极不伶俐,便给他一支笔,让他把作案的经过和动机,写在纸上。”
“你的朋友拿来的,就是这些纸了?”
“是的。我看了之后,觉得是珍贵的记录,抄写了一份,现在还放在我的家中。这个人,姑称之为L吧,无疑是有些神经质,但他对书的喜爱,十分感人。你如果不嫌厌烦,我可以凭记忆,尽量复述一下他的口供。”
第四天 旅行者和偷书人;俱乐部;我讲了自己经过的一件事情(4)
“我很想听。”
“他讲了他偷第一本书的经历。他说自己最喜欢的事,就是去图书馆的浏览室,在书架间徘徊。那里有崭新的出版物,也有古旧的藏品,有严肃的论著,也有动情的诗文;有的书每一页中都有有益的知识,有的书风趣宜人,有的沉闷却内心丰富,有的活泼可喜,令人微笑。他是个挑剔的读者,过于花哨的封面,道貌岸然的装帧,都会激发他容易厌烦的天性;很多书他读了几页,就废然而止,也有的书,他认真读完了,却不知道读出了什么。当然,他是个爱书的人,所以才会来到这里,希冀有意外的发现。但是,在读到一本喜欢的书之前,没有人知道自己喜欢读什么书;他也是如此,漫无目标地扫视一排排的书脊,一些标题会使他的目光停留一下,偶尔,他抽出一本书来,略一翻看,还是放了回去。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一本陌生的书,缩在几本厚重的书籍之间,蒙着很厚的灰尘。
“他不是第一次逛到此处,却是第一次发现这本书,这使他好奇地走近一步,看了看标题。那不是一种能吸引人的标题,而且这本书外表平常,装帧朴素,既不新也不旧,所以一直在这里,躲过他的注意,也没什么奇怪。他继续向前走,转到书架的最后一排,没有找到适合今天心情的读物,又向回转。他再次经过那个地方,迟疑了一下,抽出那本书,随手翻看了几页。不过是些平常的文字,他失望地将它放了回去,不是失望于那本书,因为他原来没对它抱什么指望,而是对自己失望,怀疑自己正逐渐丧失从阅读中得到快乐的能力。
“回到家里,他总是觉得有什么心事,又想不出是什么。上了年纪的人,往往如此,他自己是知道的,所以也不去多想。到了半夜,突然从睡梦中坐起来,想起了从那本书中,读到的几行字。那本来是平常、朴素的表达,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却像钻石一样在他心里发光。他再也没睡着,焦急地等到天亮,又等到图书馆开门的时分,急跑几步,赶到那书架前。那本书还在那里。整整一个上午,他的眼睛不曾离开书页。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才抬起头,叫道:‘这样好的书,怎么会闲在架上?它应该不停地穿行在所有读书人的手中,被所有的人争抢,又被所有的人精心爱护;它应该制造出无数个笑容,又引出无数滴眼泪,本该有多少人,被它改变了生活……瞧这里的记录,连一次也没有借出过呢,没有一个读者,在这张小签子上,留下名字或者证号之类。一定有无数次,眼光从它身上掠过,就像我昨天一样,难道就没有一次停留吗?我才不相信。至少有若干次,有人打开它,也像我昨天一样,又合上了。一个朴素的美人,只因为不会说动听的辞令,或者不会精心打扮,就被所有的求婚人忽视了……但美人会衰老,书可以历久弥新哩。瞧,它给人买来,登记,放在这里,已经有三十年了。三十年,足够让帝位更替,将军下野,诗人告别了天才,画家磨损了眼睛,种子长成大树,儿子变成父亲,连剃头匠,也不知换了多少把剃刀哩;三十年,竟然没有一个人读它,这也没关系,瞧这书页的香气,一定比三十年前更纯粹,这落叶一样的黄色,不是更让书中的每一个字,都熠熠生辉吗?这些灰尘,倒保护了你,免受那些不洁净的手指亵渎。咱们相遇,是彼此的福分——不,我这样说,未免太高看自己,只能说是我的福分,因为你,无论有没有读者,品质一点也不会因其改变。’
第四天 旅行者和偷书人;俱乐部;我讲了自己经过的一件事情(5)
“他絮絮叨叨了一会儿,就把那本书,放回到书架。
“每次去图书馆,他都要看望这本书。他的心思,又是盼望有人注意到它,又是怕人家发现它,仔细分析,还是后一种的成分更多些。因为这一本书,他来图书馆比以前更频繁了,后来他对自己说:‘这算是什么?我这样做,未免不负责任。我不在的时候,随便哪个人,都可能把它损坏,比如是为了取别的书,把它粗暴地推到旁边,甚至跌在地上,把书面撕破,把唾沫沾在上面。管理员给新书腾出空地,说不定会把它当成废纸,卖给小贩,然后不是和什么下流的读物,一起摆上街边的小摊,就是进了造纸厂,化为浆水。就是原封不动地摆在这里,又岂是它乐意的?看它的左邻右舍——看这本书,或是这本,怎么配与它相伴?和这些书并排在一起,真是羞辱。我的家虽然简陋,总比这里,要好一些。’于是他把这本书,小心翼翼地藏在身上,带回到家里。
“从此,他专门到图书馆搜索,看看还有什么书,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他到最偏僻的书架,拂开积尘,仔细看书的名字,读书的内容,看是什么情况。每次离开,他浑身上下,都是尘土,管理员早熟知这位老先生,顶多笑笑,绝想不到他的腰间,大有夹带呢。他自命为图书馆中的侠客,专门救出受人冷落的好书;还有一种书籍,读者很多,却不知爱惜,污损了书页,他就叹气说:‘最高洁的美人,也会吸引最卑下的登徒子,这也不是书的错哩。’赶紧偷回家,免受俗人的荼毒。
“他把这件事,做了竟然有十年之久,积攒自然可观。一个人对书的爱恋,能到如此强烈,也是可叹。”
张三叹息了一会儿,又把话题挪到另一个地方。
“您这个行业,一定有机会接触艺术家、学者之类。也许是我没看到,反正我不记得你写过这类人物呢。”
“我原先的想法是,沉醉于艺术,是多有乐趣的事。不过,随着我认识的艺术家渐多,这个看法有点动摇。一方面,那种生活方式,追随自己的兴趣,十分吸引人,特别从我们这些外人的角度来看;另一方面,我又了解到,如果这个艺术家在艺术上有野心,就得经常苦恼了。”
“为什么呢?”张三问。
“我认识这样一位画家,一位标准的画家,在学院有教席,有学生,在社会上有地位,有买主,价格不高也不低,一万元一尺——”
张三接口说:“他还嫌少吗?要是我随便画点什么,都能卖到一两千元一尺,我就不做别的了。”
“如果你画得好。”
“好吧。他活得很不错,又有什么苦恼?”
“他的生活是好的,家庭也好,最近打算自己在山里盖所房子,正忙着做图样呢。但这位画家,年轻时眼界高,自期也高,想的是做一位大艺术家,要在艺术史里,占一章节。他三十岁前,几乎没卖出过画,穷得连吸烟,都得一支支计数。过了三十岁,他的画渐渐有人买了,他自己也说不清道理,但有钱进来,总是好的。
“我和他相熟,几次听他说,现在不必发愁卖画的事,可以静下心来,好好画画,却画不出好的,原先曾为之激动的,现在或者忘记了,或者麻木了,偶有想法,却不知其高下如何,丢掉了自信。像他这个行情的画家,全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在他的眼里,无非平庸。他一边批评别人,一边也和大家一样画画,但心里一直有个念头,以为自己要高明许多,只是画不出而已。”
第四天 旅行者和偷书人;俱乐部;我讲了自己经过的一件事情(6)
“多么奇怪的话!画是画的,又不是想的。别人或许有更高明的想法,也只是没画出。”
“是啊。这一点他也清楚,所以有点苦恼哩。”
“你说的这样,让我想起我认识的一位画家。他是画油画的,才情也好,野心也勃勃。他本来是不怎么爱读书的人,为了画画,订了几十种杂志,买了一屋子书,愁眉苦脸,每天都要读一会儿。我问他为什么如此,他说:
“‘了解呀,了解最新的情况。’
“我奇怪地问:‘什么最新的情况?’
“‘哲学界,画界,等等,什么是最新的,哪些是最好的。得知道时代的最高点在哪里,不然,自己落在后面还不知道呢。’
“他对这些情况,确实了解,所以看不起同行,以为他们关在屋子里瞎忙,不知秦汉。他自己的画,费许多心思,又要跟上时代,又要有所立异,画里每样因素,都权衡再三,又要有来头,又要有去处。经过这么一计算,他的画——”
“一定很好啦。”
“糟糕透了,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画家应该研究的只有两件事,他画的东西,和他的画笔。而他在意的是所谓时代精神——”
“这难道不对吗?”
“那要看他的目标何在了。个人的体验,只是点缀,使之在外观上与其他有所区别,要成为伟大的作品,还是得处理那些永恒的问题才行。”
“是吗?”
“要说清我想说的,一时难以措辞。不如还是讲故事吧?”
“你有什么新的故事?”我问。
“也许有一个。不过讲它之前,有些事得予以澄清。”
“什么事?”
“你是否接受,人类有所谓的命运或目的?”
“有点难呢。”
“这是个意外的回答,本来我等着你说接受或不接受。”
“一方面,我当然希望有你说的那种东西,要是没有它,我们的好多事情,不是没了意义,就是得重新来赋予意义。另一方面,所谓的命运或目的,特别是后一个词,总是让人利用,使我对它很有戒心。”
“能详细解释一下吗?”
我想了想,说:“我还是借助我对文学的知识,打个比方。在我看来,从古到今,一直就有人——以及,在他们的影响下,几乎所有人——觉得自己对历史有足够的了解,可以把人类过去的事情,整理为一部戏剧,一些各自的行动,都被纳入情节,被身外的动机推动,我们生活在第一幕,却自信掌握了全部剧情,或至少到第四幕,所以咱们的一种顽固的癖好,是把人召唤到一起,放下手中的活计,停止喧哗——‘让我们都听导演的,让我们都听导演的!’这个声音已无数次响起,如果我对人性的判断不是错得离谱的话,以后还要无数次响起。为了争夺导演的职位,人们作战,死亡枕藉,尽管这些死者,没一个是候选人。既已把历史理解为带有戏剧性的东西,我们就理所当然地相信并要找到那主线,那动机,那规律,仿佛每一个人都成为牵线木偶,乃是人类最大的荣光,值得欢喜。把主线延长,让动机发展,我们自以为看到了未来,自以为已经理解了命运,并准备把我们给自己写的剧本,快快地演完。
“我并不是在否认某种集体命运。但那命运,是我们自己为自己创造的,还是从一开始就有的?我想,谁也没办法知道。或许,一边寻找,一边创造一个来备用,是聪明的办法;或许,这两种努力本来就是一回事。当然,还可能是,就是命运根本没有,也造不出来,所谓命运,不过是对咱们的基本行为的曲解,因为这些行为投射到大的规模上,比如历史这样一种巨大的规模,映出来的模式,很容易让咱们对自己发生幻想呢。”
第四天 旅行者和偷书人;俱乐部;我讲了自己经过的一件事情(7)
张三说:“我同意你的警惕。不过,如果不从形而上学方面,而是从历史方面来看,你也许会同意,人类对自己命运的信心本身,重要性丝毫不亚于那命运本身——如果它存在的话。你担心的是,哲学家和国王们,打着这个旗子,来干涉大家的个人生活。从过去和现在的情况来看,那确实是实际的情形,而且很严重,不过,在咱们的闲谈中,你可以放心,我既不是哲学家,更不是国王——我这么说自己是不是有点可笑?不管它,我向你保证,在我看来,最基本的问题,只来自最整体的和最个体的,也就是说,只来自对整个人类的考虑和对个人的考虑,甚至中间的那一大片,我是不太在乎的。”
“好吧,我姑且接受你的说法,一半是因为我对这些事情没有清楚的想法,一半是因为我想听故事。我担心,如果我和你争辩,你也会没完没了地同我争议,而不肯讲故事了。”
“好吧。”
希里花斯有个古老的俱乐部,坐落在一所老房子里,连看门人,瞧着都有九十岁了。出入的人稀少,多是些衣着平平,低头弯腰的老家伙,但谁都知道,这个俱乐部,是有一点了不起的,证据之一,是我国历史中那些最有名的学者、艺术家、科学家,十个中倒有七八个,是这个俱乐部的成员。
普通的学者,对这个俱乐部,有几分嫉妒,更多的,还是冷淡,觉得它和自己没有很大关系。我们国家科学院的院长,名望很高,别人和他提到那家俱乐部,他只是笑一笑,不回答。别人以为俱乐部里的人,再了不起,也不过到他那个程度,说不定还不如他。但他心里,是希望俱乐部恭而敬之地请他加入的,等了许多年,不见动静,心里就有些不平。他名声、地位,一样也不缺的,担心的只有一点,希里花斯的学术史,按老规矩,由那俱乐部来编写,院长不由得关心,对方会怎么形容自己的成就。
有一天,院长路过那家俱乐部的门口,在车里看到一个熟悉的人从俱乐部出来。他说:“我不是看错了吧?这家伙难道不是我的下属吗?他难道不是我在大学里的同学吗?他难道不是才具平庸,一点也赶不上我吗?他倒是成员!他们一定是嫉妒我的成就,故意与我为难,想消减我的名声。”到了科学院,便对秘书说,某某一来,就让他见我。
他见到那位下属,怒气冲冲,把自己的意思说了一遍。下属说,他也是刚刚加入,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院长托他前去打听,顺便问一下,正在编写的当代学术史,用了多大的篇幅,描写他的成就,是否有所诋毁,有所忽略。第二天,下属打听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他,学术史中,并没有他的名字。
这一下,院长气得喘不过气来,他赶忙喝了一大口酒,不然一定昏迷过去。他镇定下来,冷笑说:“那帮家伙,原来一点也不公平,我如此地位,居然被如此轻视,他们不写我,难道倒要写你?”下属谦逊地说,自己才疏学浅,只在一处脚注上,被提到过一次名字。院长不等他说完,拿过酒瓶,咕嘟嘟一气喝完,才缓过气来。
第二天,院长带全了自己的著作和奖牌,早早地来到俱乐部问罪。看门人见他激愤难捺,一时打发不走,只好到里面,请出一个老人。这老头儿听说如此这般,便说:“您既然如此自许,我便请教您三个问题,看您如何作答,再谈别的事情。”
第四天 旅行者和偷书人;俱乐部;我讲了自己经过的一件事情(8)
院长强憋住一肚子气,且看他如何说法。
老头儿说:“我这三个问题,第一个是,您是从哪儿来的?”
院长说:“我是从家里来的。”
老头儿说:“那么,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院长说:“我不是来到你这个鬼地方了么。”
老头儿说:“您是怎么来的呢?”
院长说:“我是乘车来的。”
老头儿朝他笑了一下,冲着他的鼻子,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院长暴跳如雷,又没个奈何,回去便冲那位下属发火。下属想了想,说:“院长,按俱乐部的章程,成员要记得的,须是最古老,也是最源自人类内心和根本处境的一些问题;要关心的,是整体的命运。我们研究的事物可大可小,要说小的,有的比针尖还细,画出的场面,有时平凡得几乎没人留意呢,但心里时时刻刻,都纠缠着那最终的问题,每饭不忘。那就像精神的背景,不管做什么,无不在那背景之中。您的才能,胜我十倍,但恕我直言,您这些年里,早已失去方向了——可您还是给希里花斯指路的人呢。您要是能够清楚明白地告诉我,您的方向在什么地方,我就到俱乐部里说服他们,让他们认识到您的伟大。”
院长听了,只是叹气,以后便不再提这件事了。
张三说:“那你讲一个生动的吧。”
“说到这方面,我想起一件事,在我年轻的时候——”
张三打断我说:“每次听你说‘我年轻’云云,我都觉得别扭,别忘了,在你面前的人,是个长者哩。”
我笑着说:“您比我年纪大,但也不怎么像个长者。好吧,那我就说,在我比现在年轻许多的时候,喜欢旅行,又没有钱,经常和人结伴,为的是省些开销。有一次,我加入了一个挺大的团体,这些人,是自己凑起来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什么地方来的都有。
“我们在一条河边迷了路。通常,顺着河流,总能走到有人烟的地方,但我们走了两天,没见到点人烟,连人的脚印也没见到,不由得发了慌。
“那条河流,曲曲折折,分出许多岔来。我们一共有二十来个人,自然意见不一致。每到分岔的地方,该往何处去,都要争论,还有主张不要乱走,原地等待的,也有主张放弃这条可恶的河,翻过山坡,河两侧都是山坡,所以其中有主张翻这一个,也有主张翻那一个的。
“我们食品充足,取水又容易,所以也不是很惊慌。但总在山中乱转,毕竟不是个头绪。像这样一个团体,如此情势,势必要有个带路人,不然大家乱吵,不是分裂,就是得不出任何一致意见而原地不动。
“每天晚上,大家休息之前,就把明天的带路人选出来。我们选出的第一位带路人,性格稳重,却很不果断,所以只领了一天的路。第二个带路人,年纪太轻,脾气急躁,这是他的毛病,他的好处,是非常热心,每天爬高蹿低,比随便什么人都辛苦,看得出来,他是一心一意,要尽早找到出路的。
“队伍里还有一个聪明人D,很有影响力,大家并没选他,因为他总是发牢骚,抱怨从一开始就不听他的,结果走错了路。其实一开始D也没有什么明确的主意,但他坚持说,他当初的某个主张,一准是对的,但事已至此,难道还能再回去,按他的说的路走?何况我们也不都觉得那就是对的。
“我不喜欢这个人,因为他满腹怨气,好像受了大家的拖累。二十来个人中间,什么性格都有,有急公好义的,也有只打小算盘的;有勤快的,也有懒惰的;有坚忍的,也有手指上碰掉一块皮,便宣称连脚也不能走路了,除非有人背他,或至少替他负担包裹。如果有谁被大家厌嫌,D一定去和他交好,那种人总是没什么朋友,见他来接近,没有不高兴的。这些人便聚成一个小团体,嘀嘀咕咕,嘀咕的内容,不外是别人少分了他们口粮,或是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他们,或者领路人走在前面,偷吃了什么东西,或是某某采来可疑的野果,说不定是想毒死大家。他们就是这样,满腹怨气,别人越是高高兴兴,他们越不舒服,心里嫉妒,又不去和大家在一起高兴。
第四天 旅行者和偷书人;俱乐部;我讲了自己经过的一件事情(9)
“D这个人,十分聪明,这点我们都很看重,只是他心胸狭隘,一旦有意见没有通过,就气得不得了,以勿人是故意和他做对,别人议论别的事情,他总是觉得是在说他,万一牵涉到他一点,他就大叫大嚷,说自己的感情被伤害了,又说许多威胁的话。这个脾气,实在是没人喜欢,但在他看来,若不如此,别人一定欺到他头上来,其实我们忙着赶路,哪有闲心和他计较,他见别人不回击他,就洋洋得意,以为大家都怕他。每天晚上,他都要讲他从前旅行的故事,说来说去,不外乎他走过的路,比任何人的都长,而且他从前的旅行,才是精彩,我们现在做的,只能算是胡乱走走。大家刚到一起的时候,D曾拿出一支手电,给大家用,后来摔坏了,他便觉得所有人都是欠着他的,一遇到事情,就要重提这支手电,说它如何光亮,如何昂贵,如果没有它,我们早已死掉云云。
“我看到他做自己的事情,又勤快又利索,但大家一同去做的事情,比如捉鱼,他总是说这事不符合他的意见,所以不去,或者虽然去了,却懒洋洋的,能少做就少做一点。捉到的鱼,分给每人,他一定仔细比较大小,掂量斤两,万一觉得自己吃了亏,立刻生闷气。D就是这么一个人。他私藏了零食,走到第四天,就偷偷拿出来,暗中送人。有人看见,便说D一定有所举动。果然这天晚上开会,他就提出,目前的领路人,已经带了两天的路了,也没有走出山谷,可见他的方法不对。
“那个年轻人是急性子,听他这么提议,一生气就说,那么你来干吧。
“我们都看着D。我本以为他一定正中下怀,踊跃响应的,但看他脸色,很是有点犹疑。这时多数人都哄然称是,有听厌了他的抱怨,想看他究竟本领如何的,也有本来就支持他的。总之多数通过,他想推辞也不知从何说起。
“下一天,D就正式地领起路了。先是指东派西,作威作福了一番,然后就雄赳赳地走在前面,我想,如他真能出力,也是好事。但他运气不好,才过了一个小时,我们顺着走的河段,就分了岔。他东瞧瞧,西瞧瞧,又拿眼睛瞧大家,等了半天,也拿不出个主意。
“大家议论起来。那几个同D交好的,看到风向不对,也大声说他的不是,又说自己一向不支持D的,都是上了他的当。逼得D急了,便说咱们不如原地休息,也许等一等,就有好事发生,被大家一致否定后,他又提议往回走,回到最开始迷路的地方,这话一出,大家都气急了。D又批评大家,从最开始说到最后面,总之,全部是别人的错,他是一点责任没有的。其实大家并无让他承担责任之意,本来,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推荐的道路一定就对,但看了D此时的模样,我们才明白过来,D原来一点真正的想法也没有,也不敢冒险的。
“我们在原地耽误了一天。他不等罢免,自己就不干了,说是人多心不齐,没人配合他,总之很委屈。我们只好又选了一位带路的,从下一天起,走了两天,就走到有人烟的地方了。
“顺便说一句,D做过半天的领路人而失败之后,就变得通情达理一些了,抱怨少了,偶尔也肯做点事。等到我们一起找到出路的时候,他也和我们一样欢欣鼓舞呢。”
张三说:“这个故事也很平淡。”
我说:“平淡也罢,不平淡也罢,咱们可得下山了。”
这时太阳正在从西边山尖那个地方消失,山坡上的梨花,颜色变得很奇怪,用词语很难形容,每到类似的时候,我就要后悔,年轻时没有学习使用画笔。我把这个意思讲给张三,他说:
“你自己欣赏到了,还不够吗?”
我说:“说来奇怪,美这东西,总是想要和别人分享的。”
张三说:“也许美不是一个‘东西’呢。”
我说:“这我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