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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谈

刀尔登(现代)
七日谈 (刀尔登)
2011-10-14 11:27:12
作者序
作者厚着脸皮,把一番东拉西扯,印成书籍,无非是看中了读者的慈悲之心;又暗中希望的,是一本小书,没将读者这高尚的感情,消磨一空,尚有一大部分,可由别的作者享用,不然,不但读者生气,别的作者也要骂作者呢。
  又,希里花斯这个国家,人或以为是作者杜撰,并不是的,这个国家,确乎其有,大一点的地图上,都能找到,而作者正想着去那里旅行,既然有这样一个计划,说明可以有签证,有航线,且有着陆的地方,也就说明,这个国家确确实实是有的。
  作者心中明白,除了本句话,书中至少还有一处,是错误的。竟不改正,是以为消灭错误,并不导致正确,与其造出自洽的假象,不如留着裤脚上的洞,来印证作者自稚陋,从而心生的谦卑惶恐之意。
引子(1)
山村与我的计划;来了一个陌生人;我们走错了路
  去年春天,通过友人的推荐,我在山里找到一家房东,打算住上一个月,将养身心,因为在这之前,我听从别人的劝告,“投身到火热的生活”,投一点资,参加一点公共事务,还在一家报馆里谋了个差事。结果,不到一年,我的声誉和财务都濒临破产,健康也受到很大损害,得了总共七八种病。我的未婚妻离我而去,她的几十个亲戚,也一起不理睬我了(这倒不是坏事,公平地说)。我的朋友S,本来是最猾地怂恿我做事的,见到我的状况,吓了一跳,说我变成这副样子,都是不听他的劝说所致。他把我塞进车厢,带我来到这个破破烂烂的山村,声称这是天下最美丽的地方,然后就发动汽车逃掉了。
  我寄住的人家,在村庄的后部,也就是山坡上较高的地方。从上向下看,几十所歪歪斜斜的房子,有石头墙,有砖墙,也有水泥墙壁的,拥挤着,被菜园子围着,一直往下,伸到一条小河旁边,差不多就是这个村子的全部了,除非还算上旁边的耕地,三心二意地种了些玉米谷子之类,在这个季节,只长到膝盖那么高。那条半干涸的小河,不知从什么年代起,成了扔垃圾的地方,用一种难形难容的气味,把村庄和道路隔开;道路南面,是较为陡峭的山坡,住不得人,只偶尔有山羊爬上去,在石头缝里寻些吃的。
  房东老何,在村里是见过世面的人,第一个把房子腾出来,开成旅馆,供给游人的膳宿。不熟悉这一带地理的人,会想不通,这个粗陋的山村,何以吸引游人,但我在本省住得久,自然知道,一个有山,有水(那条小河),有树木,有破旧房子的地方,想不成风景也难。游人在夏天出现,三三两两,多为大学生,或穷极无聊的画家,而此时季节尚早,我是唯一的外人。老何自认为是这个村庄旅游业的发明者,见别的人家仿效他,纷纷在更低的地方开设旅馆,吸引房客,一直气苦,这次独享唯一的房客,满心欢喜,吵吵闹闹地把我迎接上去,村里人投来的白眼,自然是我们一起享用了。
  老何的家又整齐,又干净,让我无法不满意。如果说还有什么缺陷,就是老何有一点聒噪,不过,两三天之后,他就安静下来,一半原因,是我素来不善言辞,对他那范围广泛的谈话,没什么应对;另一半原因,是经垢天的嗅探,他没有在我身上,发现什么有价值的内容,对我失去兴趣了。他的太太,随着他,不再问东问西,他家的狗,也懒得冲我吠叫,那只半老的白猫,一如既往地恨我,一见到我,就用低吼来恐吓,如果我不逃开,它就逃开。所以,从第四五天开始,不打折扣地说,我住得和希望的那样惬意了。
  两三年前,我曾想写一套故事,一直没有动笔。这次来到山里休息,我带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准备把一些零乱的想法,整理出一点头绪。我的作息是这样的:早饭之后,在附近的山坡上散步,午饭后睡觉,晚饭后在院子里喝一会儿水,回想我认识过的各色人物,如有所得,就在睡前写下来。慢慢地,我有了一点进展,命运的绳团,似乎可以拉出些线索,那些角色的寓意,也若沉若浮地,从情节的泥沼中探出头来;我写的是真实的人和事情,这些人事,在私人经验中自有其位置,一旦写出,如不重新度量,有可能激不起读者的响应,所以我在两种考虑中徘徊,此时最需要的,正是我此刻享受的安静,让两种经验,一种是自己的,一种是听说或从书里读来的、他人的或共同的,不受干扰地交汇。
引子(2)
到第二个星期,天气明显地暖和起来,梨树开了花。我有点担心梨花会引来大批游客。不过,那样的事情并没发生;有垢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来到村里,很快又离开,如果说他们带来了什么,也是令人羡慕的朝气。
  大约在来到此地的第十天,我散步回来,心情愉快地推开老何家漆成黑色的木门,走进院子,看见一个外表很难形容的陌生人,正在喂那只可恶的白猫。不一会儿,我就不无沮丧地得知,老何有新房客了。
  我打定主意,尽量少受外人的干扰,也就是说,尽量不对他发生兴趣,不和他攀谈,不向他提出任何问题。对他在院子里的高谈阔论,他那些粗俗的笑话,我顶多偶尔应和一句半句,维持必要的礼貌。我既不想聊天,也不需要游伴,何况,从第一眼我就不喜欢他,尽管我承认,他身上的一些东西,不免引人好奇。
  出于职业的习惯,我常暗中猜测别人的身份,但对这个在面前晃来晃去的人,一点摸不到头绪。我知道他比我年长,但年长多少,就看不出来了,因为他高视阔步时像四十岁,自鸣得意时像五十岁,厚颜无耻起来,又像个六十岁的老光棍。他有一张难描难述的肥脸,身体却一点也不胖,事实上,还相当灵活,住下的第二天,就爬到院子里的树上,把残留的几颗颜色已经变黑的核桃,一只只敲下来,一只只吃掉。
  这个人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看什么都新鲜,经常发表可笑而又奇特的评价。他说话很有气派,不论对什么事情,都是权威,有一整套见解。你知道房门为什么要朝南吗?“因为南边低,北边高,不这样,屋子里的水流不出去;南边的人多,北边的人少,一定要冲南,串门才方便。”诸如此类。老何有一只喂狗的瓦盆,按他的说法,简直就是稀世之珍,因为那泥土与地球同龄,上面的裂纹,更是鬼斧神工。没等他说完,老何就跳起来,从狗嘴下抢过瓦盆,藏进屋里。顺便说一句,打这天起,老何就认为自己的身份应该是潜在的富翁,再和乡亲们说话,就有点不屑的样子。
  老何成了他的崇拜者,认真听他说的每一句胡说八道,大声赞叹,用力记住。老何的太太更是如此,在他喋喋不休地说话时,敬畏得不敢出气,歪着头看他,仿佛在欣赏奇迹。他家的狗,也不计较瓦盆的事,追随这新到的主人,把尾巴摇出各种花样,只偶尔扭头看我时,才露出原本的凶相。
  我承认,对这一套本领,我是有几分嫉妒的,因为我是个害羞的人,从来不会让人家服从我的意志。老何家养了一群鸡,又会叫,又会跳,显而易见,从头到尾都是美味。也许是察觉了我对鸡的倾心,何太太向我长篇大论,讲养鸡是如何艰难,既要提防天上的鹰,地上的鼬,村里的偷鸡贼(她说这话时,特地意味深长地瞟着我),还要防治瘟疫、囊虫、肺炎、肾炎,几十种我叫也叫不上名字来的疾病,千辛万苦,才养大这一群鸡。她说艘的鸡出身端正,精挑细选,吃的是禽类的珍馐,出落**间的美味,这样的鸡肉,如何营养,这样的鸡汤,如何滋补,曾经有个画家,喝了她的鸡汤,第二天就画了幅名画,卖了一万块钱。我心思迟钝,不清楚何太太到底是要打消我的觊觎之意,还是向我推销,我被她说糊涂了,又不知怎么查明她的本意,只好咽回唾沫,对一院子的美味,假装看不见。而那家伙来到的第二天,厨房里就飘出鸡肉的香味,他是怎么做到的,我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出。
引子(3)
顺便说一下,这个人的名字,居然叫张三。我不相信这是他的真名。
  我和张三,不过是两个彼此陌生的人,碰巧住在同一家旅店,互为生活中的过客,甚至连过客也谈不上,因为一旦离开几小时,至多几天后,就把对方忘掉。类似的陌生人,我们一生中都遇到过无数,如果没有极特殊的原因,一个人不会记住他十年前问过路的路人,正如不会记得四年前某顿普通晚饭的内容。
  不过,看起来张然满足于过客的身份。天气暖和后,在下午,我常把一只又软又大的椅子搬到院子里,舒舒服服地坐下,把电脑架在腿上,修改前一晚写好的文字,有时也写几句新的。忽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一回头,张三辗着眼睛,用力地看我的写作呢。通常,做这种事,被人撞破后,总得说两句圆场的话,不失面子地离开,张三却行若无事,甚至说:
  “没关系,没关系,您接着写,不用管我。”
  好像倒是我冷落了他,或者没有把屏幕上的字调得像饼干那么大,劳累了他的眼睛,应该向他道歉。
  他这种恶习还在发展。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一进屋,发现张三大模大样地坐在我的椅子上。我的电脑打开着,他正聚精会神地看呢。我心里很不痛快,说:
  “我记得走的时候,电脑是关着的。”
  张三厚颜无耻地说:
  “您忘了关了……我本来是想帮您合上盖子的,不过,您不能怪我,您写得很吸引人……我才看了一点点,如果您没意见的话——”
  我赶紧宣布:
  “没写好的东西,我的习惯,是不给旁人看的。”
  经过这次交涉,张三竟然觉得已经和我相熟了。他建议我们并在一起吃饭,被我拒绝后,又邀请我同他一道去爬山。连续拒绝他的盛意,我于心不忍,但我担忧,我们两个同去爬山,如果只能回来一个人,那一定不是我。
  这是夸张的说法,实际上,尽管没有接受他的邀请,我无意之中还是同他接近了一些,见面打招呼,偶尔说几句客气话,甚至收下了他派老何送来的一碗鱼。甚至,对他在身后**我的写作,我也有点习惯了。
  这个村庄,身下是个平缓的山丘,山丘派生于一面更高的山坡,从我们这个方向看,还有若干这样的山坡,被一道横亘的山梁连接着,斜着插下来,中间是树木茂密的沟谷。向上看去,在我们所属的这面山坡的右侧,有一条断断续续的小路,像用小刀划出的痕迹,曲曲折折地伸上去。我数次好奇地想,这条路,最后不知通向什么地方。显而易见的是,顺着它,能登上山梁。
  这天早饭后,我带上一点食物和水,同老何家打了招呼,便去爬那座山。没花多少力气,就找到了那条小道。它比我原先以为的要宽一些,在旧日,当能通过驴驮之类,只是多年行人稀罕,旁边的植物趁机恢复失地,我经常需要用手撑开交叉的树枝,或从斜伸过来的灌木中挤出路来。好在走到一半,草木渐渐稀疏,行走就十分容易了,大约下午一点钟的时候,我已经攀到了山梁顶上。
  尽管景色没有特殊之处,站在高处,我觉得神清气爽。四面的山峦,翻翻滚滚,像一群安静的巨兽,朝东边爬去。我身处的山梁,通向西面的高山,如果我没有判断错误,那里当是两省交界的地方。那条小路,沿着山梁继续上延,然后,在我能看到的地方,拐向下面,消失在山梁那一侧的坡谷中。
引子(4)
山梁上的风很大,我找块大石头来挡风,吃了一点食物,然后下山。下行的路毕竟容易,加上心情愉快,不到四点钟,我已经能看见我住的村庄了。这时树木又重新茂密。我正弯腰从树枝下钻过的时候,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吃了一惊,站起身来,被树枝在脸上重重地刮了一下。
  张三像只山羊一样,挂在右边的陡坡上。“接一下。”他说,然后把一个袋子向我抛下来。我接住袋子,几乎摔进后面的深沟里。袋子相当沉重。我开始觉得,以前的担忧不是毫无道理。
  “我认不出这是什么蘑菇,但我敢打保票,它是能吃的。咱们晚上,可以喝鲜汤了。”张三说着,扶着杂生的树木,一点点向下蹭。我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喝他的蘑菇汤,但要不要劝阻他自己去喝,我还没想好。
  张三轻快地最后一跳,落到小路上,兴高采烈地说:“我还差点捉到一个松鼠……蘑菇炖松鼠……应该是很不错的。哎呀,你的脸流血了。”
  我的脸当然在流血。只是我被他刚刚发表的主意吓住了,一时忘了疼痛。张三热情地帮我查看和用水冲刷伤口。只是表皮刮伤,并无大碍,几分钟后,我就继续下山了,不用说,多了一个旅伴。
  和他同行,比我一个人走慢多了,因为他随时会钻到草木丛里,带回各种面目可疑的小东西。顺便说一句,他那个袋子中,并不如他宣称的那样只是些“吃的”,还有几大块尖锐的石头,所以才能在我接住袋子的时候,把我的手砸得生疼。
  他喋喋不休,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忽然停住了,指着草丛说:
  “我敢保证这是条近路。”
  我用力看去。右面草丛里,依稀可见一道痕迹,通向下面的沟里。
  “这可不好说,”我发表意见,“也许是羊来吃草……也许是蛇爬过的痕迹……”
  张三说:
  “已经过五点钟了。咱们这么走,可赶不上晚饭。我的意见,是咱们试一下这条小路,反正是往下走,错不到哪里去。”
  “可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条路呀!”我说,“看上去很滑……弄不好,咱们以后再也用不着吃晚饭了……”
  “如果走不通,我们就回来,”张三热情地鼓舞我,“而且,我的直觉总是没有错的。”
  我竟然向他让步,跟着他和他的直觉,小心翼翼地踩进那条草隙,刚走了两步,我就滑倒,如果不是拽住一丛灌木,可能用不了一分钟就下山了。
  这条小径极为难走,特别是在天色越来越昏暗的情况下。我边走边埋怨自己,埋怨从前的不知什么动物,心眼坏掉了,踩出这条路。走着走着,这条小径,居然转而向上。我们停下来,看看前面和身后。我们已经翻过了一个凸坡,在第二个凸坡上,这条路斜指上去。我有点窃喜,因为看起来,这条路会同我的来路汇合。张三有点不高兴。
  “怎么会这样?我们是要下山的呀。”
  事实证明,他的不高兴是有道理的。不知是什么原因,这条路竟然没有同我们的来路交叉,自己一个劲儿地向上,不停地向上,我的感觉,是我们正在爬一座很陡的山坡,但周围如何,什么也看不清,因为这会儿已经快到晚上七点钟了。我又累又饿,荆棘把我的衣服剐得粉碎,正在进攻我的皮肤,张三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刚想建议走回头路,就立刻把自己的蠢话咽回去了,因为在这种光线下,那差不多是自寻死路。
  最后我们来到一个地方,脚下全是石头片,张三小心翼翼地探身往前面看,然后对我宣布:
  “下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我可以肯定,这是一处悬崖。要是我判断得没错的话,咱们得在这里过夜了。”
  现在我断定,这条小路一准是某些自杀的人留下的。张三的判断是对的,我们不能再移动了,天色已经全黑,从星辰的隐没和空气的湿润程度来看,我们的头顶一定有一大团乌云。
  如果说在路上,张三还有点焦躁,现在则踏实下来了,甚至有点兴高采烈。
  “这难道不是很有意思的经历?”他鼓舞我的情绪,“如此美味的空气,如此良月——”(其实别说良月,连不良的月,也看不见一星半点。) “还有比这更好的夜晚吗?你我相遇于此,”(不用说,这也是胡说八道。)“果然缘分,可以作长夜的清谈,也可以生一丛火,给别的迷路的人,指引一条路呢。”
  “你不会以为还有别的什么人蠢到——”
  “动物也行啊。”
  “我只希望咱们刚走过的路足够窄,凡是比松鼠大的动物都钻不过来。”
  “说到松鼠……您不会碰巧是个吸烟的人吧?”
  我不是。他也不是。也就是说,我们都没有火种。
  其实我并没有多少牢骚,我是自愿跟随张三来到这里的,事已至此,也不必多所抱怨,反正动弹不得,不妨随遇而安。老何一家,甚至全村,可能受我们失踪的惊扰,但既然对此无能为力,我只好撂下不去想。倒是张三,东一脚西一脚地在附近乱找,我赶紧阻拦下他,因为那是极危险的事情,我们脚下的石片,踩上去乱响,我可不想让张三再把我们的寄身之地踩出什么古怪来。我们身后是来路,前面是悬崖,左面是陡坡,右面的情况不清楚,一往那边走,脚下就咯噔咯噔响,好像要踩塌什么似的,反栈像是什么值得去的地方,一个人,如果在这种地方还不安静下来,整个世界也没什么东西可以让他安静的了。
  不一会儿,张三果然安静下来,翻开他的背包,一样一样地把里边的东西拿出来。
  “你在做什么?”
  “找吃的呀?”
  “要是我没猜错的话,那都是生的吧?”
  “是啊。”
  “我决不吃一口,而且我也不同意你吃。”
  看到我坚决的态度,张三取消了晚餐,在黑暗里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一定在想什么主意。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自打认识他以来,从他嘴里听到的最通情达理的一句话:
  “那咱们聊天吧。”
第一天 张三的国籍;他用一个故事换了我两个故事(1)
张三在第二句话上,才恢复了本色:
  “我最喜欢的故事,是恐怖的,可怕的,最好里面多有鬼怪,能把人吓跌,或者吓得跳起来。您要是有这种故事,我是顶乐意听了。”
  我也喜欢这类故事。但鉴于目前我们所处,这不会是好主意。
  “聊天不一定要说故事。我们不妨闲谈,随便说些话,只要能让咱们撑开眼皮,免得睡着后冻死。”
  “那我可要不同意呢。”张三说,“我承认有好多了不起的书籍,里边一点故事也没有,仍不失为伟大的著作,就像有些哲学书、科学书什么的,但在咱们普通人的谈话里,谁要是连说了十七八分钟,还没讲一个故事,那只有两种情况:第一种,他是个顶无聊的家伙;第二种,他是个高高在上的人,集合起下属,对他们讲话,反正人家不敢反对他,只好听他胡说八道。这两种情况,我希望咱们这里都是没有的,所以,故事是一定要讲的。而且,我明明看到您写了好多故事,您便没办法拿不会讲故事来推脱了。”
  “我不是反对讲故事,只是觉得,咱们素昧平生,一张嘴就讲起故事来,未免突兀,连个话头都没有。”
  “我刚才——”
  “不,不,没有比恐怖故事更不适合眼下讲的了。不知您注意到没有,咱们是在一些石头片上,有点圆,还有点滑,您那边还宽敞些,我这边的左腿,要不是被裤子牵着,早就掉到悬崖下面好几次了。我相信您讲起故事来,一定十分生动,对听众有强烈影响,这就更让我觉得,不能讲那类故事。”
  “那您随便讲一点吧。”
  “我很愿意,但一时想不起什么。”
  “那我先讲。”
  张三清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
  “我年轻的时候,认识一个人,这个人又认识另一个人,据这另一个人说,他年轻的时候,有一天晚上,走到一个墓地——”
  我打岔说:“您十分肯定您的故事里,没有鬼怪之类的东西吗?”
  “后来也许有一点点……”
  “一点点,对咱们今天来说,也是太多了。”
  “好吧,我便换一个。”
  以下便是张三说的故事。
  在我们国家——
  “等一等,”我说,“‘在我们国家?’您说这话的口气,好像你和我不是一个国家的人。”
  “当然啦,难道您不知道么,我不是贵国的公民。”
  “对不起,您的面相和我们这里的人,没什么区别,我国的话又说得这么好,我就误会了。那么,您是什么地方来的人呢?”
  “我是希里花斯人啊。我是从希里花斯王国来的。”
  我沉吟了一下。
  “我的地理知识非常贫乏,这个您得原谅。一点也没有不尊重贵国的意思,只是……希里花斯……我猜是在太平洋上的什么地方吧?”
  “一点也不错。我们和你们,说起来算是同文同种,所以外貌、语言,都差不多的。”
  “那太好了。我要是由于不熟悉贵国的风俗,言语中有什么冒犯之处,您一定指出来,免得我再犯同样的错误。”
  “不要紧,我在贵国游历,已逾十年,您就把我当同胞好了,没什么区别的。”
  于是,张三接着说故事。
  在我们国家,也就是说,希里花斯王国,过去的风俗是,人死之后,都要把棺材放在——不,不,先生,我向你保证,在我正讲的这个故事里,一个鬼也没有,全是些个活蹦乱跳的人——放在一座火山的脚底下。那是座极大极大的火山,时时流出些灰石,等于给棺木又加了一道石椁。围着火山,有一道高耸入云的围墙,由士兵把守着,怕的是会有不知趣的人死而复生,从棺材中逃出,未免给活人的幸福生活添些麻烦。我想在贵国,道理也是一样的,如果把一个人的后事处理好了,他再活转来,该是多么可恼,什么财产咧,婚姻咧,户籍咧,还有那些误抛的眼泪,丧事的花费,总之,一个人要是打定主意死掉,最好就别反悔。
第一天 张三的国籍;他用一个故事换了我两个故事(2)
在我出生的那一年,我国通过了一项立法,把堕落的人,送到围墙里面,任他自生自灭。贵国此类人物似乎很少,希里花斯毕竟不如上国风俗淳厚,总是有些可恶之辈,你在大街上,也总能见到乞丐,下流子,小偷,懒汉,各种社会破坏者,还有就是穷到极点,又没有工作能力的。这些人,毫无疑问,是社会的负担——不,对老人和残疾人我们是很照顾的,每天三顿饭,那是不会少的;我说的是那些讨人厌,惹大家生气的家伙,那些专门破坏风景和大家心情的人。他们,按既有的法律,算不上犯罪,不能关到监狱里,可眼睁睁看着他们逍遥自在,高高兴兴地在街上闲逛,又败坏所有合格公民的心情,您想啊,大家都辛辛苦苦地工作,纳了税,修了公园,里面又摆上漂亮的椅子,现在,来了一个不知干什么的家伙,穿得破破烂烂,一点也不害臊地坐在椅子上,还把脚跷得老高,旁边经过的好公民,谁看着不生气?
  这项法律的起源,和一个人有关。这个人生得极丑——希里花斯和贵国一样,也是什么相貌都有,俊丑不一,但这个人,实在是太难看了,据说,谁要是早晨见到他,连午饭都吃不下去,他家四周的房子都跌价,因为住在这一带的人,撞见他的机会自然多一些。最后他丢了工作,天天在街上闲逛,过往行人,没有不扭头的。他引起的愤怒越来越多,后来,这事给记者登在报纸上,引起一场全国辩论,多数人认为,这个人的相貌,对大家是一种冒犯,既然他不愿意整容,最好就离大家远一些。这场辩论,卷入的人越来越多,人们纷纷倾倒苦水,说自己的心情,经常被这种或那种人破坏,等到一个老太太在电视上哭诉,说她一推开窗子,就看见对面楼房里的一个男人光着身子在屋里走来走去,这丑陋、堕落的景象,每天骚扰她十来次,甚至一次长达几个小时,令睡痛不已,全国人都被感动了,也都愤怒了。不久之后,就有了放逐法,大家认为,放逐算不上严厉的惩罚,请那些不受欢迎的人,去过自己的日子,是恰如其分的对待。
  围绕火山的高墙里边,既然改成了放逐之地,自然就不能再做国家的公墓,人们另找了一个地方埋葬死者,也就是了。
  这项放逐的立法,因为事关重大,每一个公民都是表达过意见,才通过的。不仅如此,每次执行之前,都慎而又慎,榜示全国,上面列着每个可恶的人的名字、照片,他们的事情,让人人知道,怕的是有人受冤屈。每年一次,大家来表决,决定他们的命运。自我记事,到我要讲的故事发生的时候,这样的表决,每一年进行一次,还没有一个人未获通过的,也就是说,名单上的人,全都获得多数人民的同意,给送到了围墙里面。
  我们的表决,并不投票,因为希里花斯不很广大,投票未免有点装模作样。我们是用声音来决定的,在各个地点,表决官念出一个名字,请大家沉思一分钟,然后一齐叫出“同意”或“反对”,哪一边的声音大,哪一边就获胜。为了公平,事先要检查人群,防止有人偷偷带入使声音增大的设备;另外,所有的哑巴和大嗓门,也都甄别出来,单独咨询意见,免得影响表决的公平。
  每一回表决,都是大日子,热闹得很。一清早,就有人来开会的地方布置,给重要的人物摆些椅凳之类,然后小贩就来了,大着嗓门吆喝,然后他们的主顾,陆陆续续地出现,最后附近的鸡鸭猫狗,也都赶来,分享主人的快乐。大家群情激愤,纷纷发表意见,要驱逐那些讨厌鬼。一些列在名单上的重要人物,或极其堕落的人,报纸上早讨论过,人们对他们的事已熟悉了,此刻议论最多的,是那些新的名字,新的面孔,那些以前不怎么为人所知的小人物。“你看他的脸,瞧着还不怎么坏哩。”“大嫂,可别上这种人的当,我前天晾在街边的床单,没准儿就是他偷的呢。”“这个人做了什么呀,让我瞧瞧——”“不用瞧,我早替您瞧过了,他呀,是个同性恋。”诸如此类。对各种做了错事,惹了众怒的人,大家大声谴责,以表示自己和那些坏事,打心眼里就没瓜葛;对那些被命运抛到如此境地的人,人们也不会同情,因为同情不但是软弱,还意味着对自己的生活没信心,担心哪一天也落到如此田地。
第一天 张三的国籍;他用一个故事换了我两个故事(3)
我记得我第一次参加表决,名单上的第一个人,是个教师,这个家伙,本来在王国里很有影响,跟着他学习,要排着队申请呢。但他经常发表些可疑的主张,有识之士早就担心,他对年轻人,有不良的影响。这是个狡猾的人,一直抓不到他的把柄,直到有一天,有人把他揭发了,原来他偷偷记有日记,还有秘密的手稿,在里边,有比他平时说的更为可怕的言论,清楚地表达对大众的蔑视。报纸上登出了他的言论选辑,每一个人都被激怒了。那天,表决官念出他的名字,接着读他的事迹,立刻被打断了,下面的人叫道:“不用念了,我们都知道那个傲慢的杂种!”“快点表决吧,让那个心怀叵测的人得到他的下场!”表决官还是把该读的读完了,这会儿,大家的愤怒积攒到高峰,许多人气得浑身打哆嗦,我那年十五岁,挤在人群中间,膝盖拼命地抖,那是感觉到要做一件重要的事情,兴奋得不能自已,我对自己的表现有点惭愧,但一看旁边的几个成年人,也和我一样激动呢。最后主持人问道:“现在,我作为国王和法律的代表,来听你们的意见。有人提议驱逐这个人,你们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呢?”他话音刚落,憋了半天的人们齐声大吼:“同意——”声音大得像打雷一样,混在人群里的鸡鸭猫狗,没见过这样的阵仗,立刻箭一般逃掉了。我把嗓子都喊破了,喊完之后,赶紧看看旁边的人,希望他们听清我喊的是“同意”,又希望他们嘉许我的音量,有一个人对我微笑了一下,我马上全身温暖。
  也有几次,驱逐的对象不是一个人,是一小群人,比如希不花斯人。希不花斯人的历史,也很古老,据说老国王在当上国王时,得到过一个巫师的帮助,作为回报,许诺他的后代可以不受干扰地生活。一千年过去了,王国里的希不花斯人,还有几百人,占着挺大一块草场,还不许别人到那里游玩。希不花斯人不喝酒,不文身,不参加国家的一切公共活动,总的说来,对社会一点贡献也没有,但许多事情,他们也跟着大家一块享受,比如说电视信号,没办法不发射到他们那一小块地上,但他们一分钱也不出,这不是占了大家的便宜吗?对这样的事,希里花斯人虽不愉快,尚能忍受,但有些事,未免难以容忍,比如反敝服法颁行之后,他们上街,还是和过去一样破衣烂衫,有损市容;另外,他们的名字同国家的名字有冲突,说了多少次,也不肯改,他们的草场碍着一条公路,不肯让出,结果那公路只好绕一个大弯子,许多类似这样的事加在一起,终于把大家的耐性耗光了,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人勇敢地提议,“请那些自以为和大家不一样的人,到不一样的地方,自己去生活吧”,他在报纸上这么说,没提名字,但我们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人。讨论越来越热烈,国王也表态了,说此事全听人民的意见,第二年一表决,希不花斯人可就搬到围墙那边去了。
  这个制度执行了二三十年,效果非常的好,各国的人士,都到我们的首都来参观,说全世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地方,能像希里花斯一样,又整洁又富饶,在大街上,不论朝哪个方向望,都没有碍眼的东西,你能看到的人,都是社会的合格成员,衣着干净,头发梳理的方向都是一样的。
第一天 张三的国籍;他用一个故事换了我两个故事(4)
但我要说的,是这个美好的景象,竟然未能持续永久,真是太令人痛心了,不仅我们那里的人痛心,全世界的有识之士听说之后,也齐声叹气呢。
  我等了一会儿,没见张三开口,便说:“怎么,您讲完了呢?”
  张三说:“没完,我得喘口气,歇上一歇。您该讲点什么了,等你讲完之后,我再把后面的故事,讲给你听。”
  我说:“我当然愿意为咱们的聊天,贡献点什么,可我实在讲不出如此曲折的故事,我经历过的,都是些平凡的事,认识的也都是平常的人。”
  “您不是在写一本故事书吗?从里边挑一点吧,只要是故事,没有我不爱听的。”
  “我正在写的那个吗?我还以为您已经看全了。”
  “没有,”张三大大方方地说,“你那台电脑的屏幕,不太适合我的眼睛。说到您的大作,我得先说一句,您写得挺好,您这本书如果出版,我准第一个冲上去买,哦,对了,还得请您不吝笔墨,给我签上您的大名呢——我说的是真名,不是您现在用的这个。”
  我说:“这就是我的真名字。”
  “真的吗?”张三似乎觉得意外,不相信地斜眼看我,“真是奇怪……会有人……您别误会,我倒挺喜欢您的名字,我认识好多名字古怪的人,通常,有古怪名字的人,性格也别致些,比如我认识的——”
  我的名字,在我看来,一点也没什么古怪,而他絮絮叨叨述说了一大堆他知道的怪名字,一个比一个离奇,说得我很不痛快。
  然后他说:“你给自己的书起的名字,‘字母表’,一定有深刻的含义吧?”
  “恰恰相反。我写的都是我认识的人物,事迹略作改变,而人家的名字,自然不宜原样使用。我不长于给人起名字,就干脆用西文字母来代替,所谓字母表,就是想写二十六位人士,其实是凑个整数而已。”
  “原来是这样。我很喜欢您的大作,一个个的小故事,很有意思呢。您知道,我看得很辛苦的,这也证明我对您作品的喜爱。唯一有疑问的,是您使用的副标题,‘普通人的合理生活’,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写些与众不同的人,又想说明,其中的每一个,他的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都有合理的地方。”
  “合理?这可是个很大的词。您真的有把握,您笔下的每个角色,都过着合理的生活吗?”
  “我想,每一种性格,有各自的需要,如果一个人的生活方式,满足了他的大部分需要,说是合理的,也不算很过分。”
  我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当然,是在不妨碍别人的合理生活的前提下。”
  “我没有看全——你写的那些人物,和多数人的生活方式,往往不同;为什么不写写最普遍的生活方式,难道大多数人的日子,在你看来,就不合理吗?比如说,一个人,规规矩矩地工作,结婚生子,有份不错的收入,一点点地购置家当;大家关心的,他也关心,众人议论的,他也议论,然而绝不过分;到了周末,就到郊区游玩,攒下假期,就去旅行,拍回好看的照片;有一点小小的嗜好,再加上几个朋友,构成趣味的圈子,到了中年,把生活整理一番,也没什么不满意。这样的生活,不才是最合理的?波澜不惊,难道不该是生活的应有之义?除了个别疯狂的性格,绝大多数人,不做过分的事,也不奢求分外的益处,平安度日,方是生活的真谛。”
第一天 张三的国籍;他用一个故事换了我两个故事(5)
“你说的我完全赞同,这确实是顶合理的生活方式,特别是在合理的社会中。实际上,我自己的生活,也差不多是如此。但我是个讲故事的人,要从平淡中提出戏剧性来,我的手艺,还嫌不足。认识的人中间,往往是有点怪异的,才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那些日常的,尽管发生得最频繁,也还是最容易被视而不见,从这一点说,人都是轻浮的,喜欢那些新奇的玩意儿,不管那有什么意义。我几次想过,要写一两种你刚才说起的性格,无奈下笔后,总觉得不能吸引读者,看来毛病出在我自己身上,喜新猎奇,而对身边的不言不语的老朋友,容易忽视。”
  “你刚才说,‘特别是在合理的社会中’,这句话,可不是平白说的。您是否拿它当个前提,或竟以为在不合理的社会里,就找不到合理的生活方式,或者是只有本来不合理的才是合理的?”
  “瞧您说得像绕口令似的……我那只是随便一说。不管在什么社会里边,人总要尽量使自己舒服;完全合理的社会是没有的,追求幸福的权利,则在任何时候都该有的。社会不合理,原因也很多,每个成员,若因此自厌自愧,甚至自暴自弃,那是一点必要也没有。”
  “姑且当这就是您的真实想法——”
  “当然是真实的。”
  “那么,那些有权势的,难道不比多数人过得好?似乎没出现在您的笔下呢。”
  “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当然胰普通人幸福,之所以没有写,一个原因,是我所认识的类似人物,只有寥寥几位;第二个原因,是我认识的这几位,碰巧让我想到,写一个这样的幸福人士,就得写十来个不幸福的人。我总不能以偏概全,把我这种印象,写在书里,那未免引人误会,以为我有所诋毁。”
  “您的解释,听着很像那么回事。这就让我更想结识一下您笔下的合理生活了。”
  我怀疑张三话中有讽刺的意味,正色说:
  “并非笔下的每个角色,都代表我心目中的理想生活,实际上,如何活得幸福,没有固定的答案,每个人都在探讨,每个人都在琢磨,每个人都在实验,我记录的这些人物,只是在我知道的人当中,照我看来,有自己的一些体会的人,我并非说他们的生活是完美的,但难道您不同意,这些人都想办法让自己快乐,而且不无成功吗?我写的人不是一个,而是二十多个,这本身就说明,尽管作为一个作者,我所知有限,但在这有限的范围里,合理的生活方式,因着个性和经历不同,仍然是多种多样,再说,如果不对生活的诸个方面,做一点考察,又怎么知道什么是合理呢?所以我虽然号称描述合理的生活方式,其实,往往想起谁便写到谁,至于以后是删是改,只好等最后再说。要是您觉得我对合理的生活有什么僵硬的框框,要打破它,那不劳您动手,我并没有那种东西。”
  “听您这么说,我真是欣慰,没有比同头脑清楚的人谈话,更愉快的了。”张三说。而我完全拿不准他是不是在赞扬。“顺便说一句,您真的不想吃东西吗?”
  “一点也不,”我说,“我刚才是有些饿来着,现在只觉得冷了。”
  这会儿大约是晚上九点钟到十点钟之间,上下左右依然是漆黑一团。坐在石头上,我的腿麻木了好几次,不由得心中佩服张三,他比我年长,但从他的话音中一点疲倦也袒出来。
第一天 张三的国籍;他用一个故事换了我两个故事(6)
我开始说故事。
  “你刚才说了个放逐的故事,令我想起来我认识的一个自我放逐者。但我得事先提醒你,他的事情,很枯燥的,若论曲折动听,完全比不上您刚才讲的故事。”
  “您只管讲,我一定喜欢听。万一我觉得不尽兴,那也无妨,你再多讲一个,就两抵了。”
  “这倒是好算盘。且说我这位朋友,K,性格最大的特点,就是懒,同时,他又是极其聪明的一个家伙,所以发明了无数小伎俩,使自己可以少走一步,或者少抬一下胳臂。他要是从床上起来,去一趟厕所,一定事先想好,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在这一次出行中完成,如果想不出还有别的事务,他宁可忍着。
  “我结识K非常早,在中学里,我们是同学。他的成绩曾经很好,但高考前复习时,却再也不肯用功,因为复习是重复,对他是个折磨。实际上,对任何人都是折磨,但我们,或任何正常人,都能忍受生活中的不便,以获得应有的利益。他却忍受不下去。他不是没有努力过,一连几小时坐在书本前发呆,有时在书包里装满教材,早早赶到课堂,把书本子展开,铺满桌子,好像在说,这一天我要把它们狠干一下。不到半小时,他就走神,又过了一小时,他已经偷偷玩耍了十来种游戏,等到中午的时候,他第一个冲出教室,一溜烟地逃掉。
  “在课堂上,我坐在K前面,经常听到身后的唉声叹气。有时他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后颈上,用各种东西折磨我,或者把一支钢笔,笔尖朝前,贴近我的耳朵,然后弄出声响,等我一回头,自然一刺中。”
  “我已经喜欢上这个人了。”张三评论说。
  “K就是这样胡闹,功课是一点也不肯学了。毕业后,他做垢种零工,没有一种能做到一年。有时我暑假回来,和他谈话,一边羡慕他的随便,一边为他发愁。不过那时候少年意气,所以羡慕的成分多,发愁的成分却很少。他自己大概也如此,另外,那个年代,胡闹的人很多,都活得高高兴兴,不比如今,这样的人,在社会中一点地位也不会有。
  “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他结了婚,并突然做起生意来。我这位朋友,可以说是个天才,他发明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小东西,只是摆在家里,或者在他的非常小的朋友圈里流传。这一年,不知受了什么事情的影响,他从那些小玩意儿里,选出一种,自己来生产。”
  “是什么玩意儿呢?”
  “只是种玩具,没什么用的东西。这么个没用的东西,居然被他卖掉几万件,挣了一笔钱。那个数目,在今天和鸡肋一样,但在十多年前,还算是个数目。后面几年里,他又试着做别的事,就不再成功了。做这些事,总是要开销一些,一两次之后,K看到只出不进,心里害怕,从此把钱袋捂紧,又详细计算,每年有定额,多一分也不敢花。看来他不无预感,也不无准备,要同那一小堆钱,厮混一生了。不久他离了婚,一个人计算着度日,很少出门。
  “我离开那个城市已久,中间有许多年不见他。前年因为一些事务,回去住了一个多月,少不了要在他家里盘桓。我听说过他的情形,但第一次去,还是暗暗吃惊。
  “我使用他家的厕所,用后冲水,却不见水流出来。我本想隔墙唤他,注意到洗手的池子有些古怪,凑近去看,原来洗过手的水,通过下面的一根管子,流到一只桶中,那桶又通向水箱,中间又有一件踏板模样的东西,我心里恍然,便用力去踏那板,踏了几下,就有水流出来冲刷了。
第一天 张三的国籍;他用一个故事换了我两个故事(7)
“用水尚且俭省如此,其余的,就不用说了。那天我说:
  “‘老朋友,看你快四十岁的人了,孤身一个,总不是个长法。不如趁还做得动,寻一件事做。你是喜欢看书的人,这里面的勾当,你多少是知道的,依我的意思,盘下个小小书店,雇一两个人,白天愿意,就在那里守一守,也不费什么精神,晚上依旧回家睡觉,过你的舒服日子。我看你架上的书,没几本是新的,要是有了店,看书也不用花什么钱了,岂不两全其美?至于本钱,也不要你用手里的,我们几个人凑起来,那是无妨的。’
  “K叹了口气,说:
  “‘我哪里是不想做事来着?咱们不见,总有八九年了吧?那几年,我确是不想做事;近三四年,几次想谋个事,无奈总是不成。不瞒你说,我一个人在家里待得太久了,再到外面,看什么都陌生,和人说话,也不知从何说起。除了几个老同学,我再也不认得什么人,你问我邻居的名字,我一个也说不上来。每两三天,我去旁边的市场,买些菜米回来,放在家里,慢慢地吃,街上熙熙攘攘,但在我看来,竟同走在野外一样,因为那些人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的。街口有个卖杂货的小亭子,他那里卖剩的报纸,我有时讨几张回来,看看上面的广告,有用人的,我也去试过两次,一看等着喊名字的,都比我年轻几十岁,我还凑什么热闹?如此便困在家中,时间一长,怎么和人打交道,是一点也不会了。书店虽好,毕竟人来人往,我纵然壮着胆子去经营,又哪里能成?我知道在街上的人眼里,我无非是个废物,我既不和他们混在一起,也就不用理这些短短长长。
  “‘外面的事情,我不是不知道。我家里有电视,每天都看的。去年我又连上了网络——起初的心思,是甜人说得热闹,便去看看网上有没有什么机会。用了两个月,虽然无事可做,但看着好玩,拼着一个月多花几十元钱,也舍不得断掉它。如今我每天无事,便上网看看,看到高兴的事,自己就笑,看到不平的事,也跟着生气,世界虽大,在我只是一个屏幕,人家科学家,曾有想像实验,如果你不动弹,屏幕和真实世界,原也不好分别;我比通常的人,多出许多时间看各种地方的事情,知道的比他们还要多呢。’”
  张三说:“你这位朋友,也可感可叹,不过,你的意思,不会是说他的生活,也合理吧?”
  我说:“那我倒不曾想过,只是你讲了一个放逐的故事,我便想起另一个。”
  张三评论说:“你这位老同学,虽然在城市里,但和社会的联结,非常有限,假如社会是可以计算的话,那无数的参数,便有通天的计算机,无穷的时间,也计算不出结果,那些给你我的生活作计划的大人物,他们做的,好比是要给这第一复杂的问题,找一个通解,或是假装如此,掩盖别的目的,后者先不管它,就说前者,根本也没有可能,至少我绝不相信,除非人人如你这位朋友——但若有一半的人按他那样生活,社会就瓦解了。”
  “我有点不明白——”
  “是的,是的,我说远了,想起来些别的事情。请你接着说下去。”
  “那一个月里,我去他家里三五次,又强拉他出来玩,冷眼旁观,觉得他和外人说话,正正常常的,便知他畏惧外界,而并非没有能力打交道。于是我向他重提原先的建议。他说:
第一天 张三的国籍;他用一个故事换了我两个故事(8)
“‘我知道你们的好意,怜悯我,不过,我这样已经习惯了,并不觉得不好。我那笔钱,还剩一半老本,按目前的花销,尽可维持些年,如果物价再涨,我就再节省些,也没什么了不起。你看外面的穷人,比我穷的,许多许多,有他们垫底,我也不用着急。我的日子虽然局促,比起那些真正的穷人,还是有所不同;因为贫穷虽然也令人伤心,但不像绝望那样伤得厉害,我有旧日的一些个朋友,就像有救生圈,心里也不怎么怕。’
  “我知他高傲,也就不再说什么。我快离开时,恰好另一个同学——他不在我的‘字母表’里,不过为了叙述方便,这里姑称他为E吧——从外地回来,便有同学张罗,大家聚了一次。商量的时候,我说我可以把K请来,E说:‘真的吗?我可是很想他呀,那可是个顶聪明的家伙。’张罗的同学私下对我说:‘你觉得把K叫来,合适吗?’我说:‘有什么不合适?’他便不说话,只是笑一笑。我去找K,K说,算了吧,你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我去了,给大家扫兴,再说,E那个人,和我一向彼此看不上。我说你太见外,而且E格外想见你。他拗我不过,只好同意去那个聚会。
  “那天到了十来个人。E一见到K,果然很高兴的样子,搂着他的肩膀说:‘你还是那个样子。’K勉强笑一笑,说:‘可不是嘛,你可变多了。’大家喝酒,聊天,十分热闹,K却不怎么说话,确实,他也没什么可说的。我看他坐在那里难受,便建议说,咱们多聊些过去的事情吧。听我这么说,E转过头,看着K说:‘听说你想开个书店,我下边恰好有一块业务是出版,你要是开了,我帮你忙。’K说:‘别听他们说,我一直不想开书店的,现在就更不想开了。’E脸色微变,笑着说:‘那你总得干点什么呀。’K说:‘我是想干点什么,可老是碰见让我不愿意打交道的人,结果什么也没干。’E说:‘这可不行,不管什么,要想一开始就一点气都不受,顺风顺水,那样的事可没有,我刚创业的时候——’他如此这般,讲了一大套,听得大家连连点头,一个**学说:‘可不是嘛,男人不干点事,总是不成。我老公当年——’如何如何,说了许多,我知道K过去喜欢过这个**学的,便赶紧看他脸色,K只是坐着听,并无异样的神色。
  “E说:‘K,听说你现在单身。怎么回事,莫非又是没碰见愿意打交道的女人?’K叹口气,说:‘我当然愿意结婚,不过,一结婚,就得养家,一养家,就得去做不干不净的事,想一想还是算了。’一个同学说:‘那还是你的问题。外面那么多事,总有干净的,照你的说法,我们这些做事的人,就都不干不净了?’K摇摇头说:‘你不懂的。’E的座位和K只隔两个人,这时便把酒杯举到K面前,说:‘我刚离婚,也是单身,咱们两个单身汉干一杯吧。’K是不大能喝酒的,便说:‘这么一大杯,我可喝不了,我沾沾唇吧。’E不同意,大家也起哄,叫K把酒喝掉。K看了我一眼,我觉得应该帮他说句话,可不知为了什么,话到嘴边,却成了:‘你要是能喝掉,就尽量吧。’K不说话,把酒喝光,起身就走了。
  “我应该追上他,至少和他说说话的,却坐着没动。大家议论起来,都说K的不是。E冷笑说:‘他呀,在学校里成绩不错,现在混成这样,自然心里不舒罚算了算了,咱们接着聊咱们的,别被他扫了兴。’那天的事大致如此,我这里只是说个大概。
第一天 张三的国籍;他用一个故事换了我两个故事(9)
“第二天我去K家,想向他道歉,又不知从何说起。K也觉得有点尴尬,我们随便聊了几句,我便向他告别,两天后回家,到现在,又是两年多没听到他的消息了。”
  张三等了一会儿,说:“完了?”
  “完了呀。我前面说过,我讲的故事,都是平平常常的。”
  “铺垫很多,故事很短,有点虎头蛇尾呢。”
  我承认说:“确是如此。现在,您可以把刚才的故事讲完了。”
  张三说:“我要是不讲完,自己也憋得难受。”
  我前面说,放逐法竟然未能持续永久,现在我就说一说原因。
  先是事情起了些微妙的变化。我们国家和贵国一样,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难免有竞争,为了避免失败——因为那意味着最终要给送到围墙后面——大家开始使用各种卑鄙手段,当然,见面时还是客客气气的。曾有道德家怀疑,这种迅速漫延的道德下降状态,是否和那项法律,有一点点关系,现在看起来,这种担心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道德下降有许多因素,恐惧应该列入其中之一,但在当时,对这种评论,大家一致嗤之以鼻,等到为首的那个道德家,给送到围墙后面,这种意见也就平息了。但事情也没就此好转,我们发现,平时得特别小心,别让自己成为少数派,这可是挺累人的呀,一旦出点什么事,你就别指望会有人同情你,因为大家的想法都一样,无论如何,不能和倒霉蛋混在一起,就算你委曲,也别指望有人为你出头。这也罢了,顶多大家过得单调枯燥一些,要紧的是,本来大家想,驱逐掉那些包袱和讨厌鬼,社会就纯洁了,结果发现,这纯洁的社会,也不好过呢,一口气也松不得,因为脚底下就是深渊,无论如何不能掉下去。
  慢慢地就有了暗中的议论,慢慢地,甚至报纸上也出现了暗示,当然,是出自一些非官方的评论家之口。使事情急转直下的,是十五年前的那些表决。本来,那一次名单的挑选,慎之又慎,一些可能引发怀疑的人物,都没列在上面。一开始,表决还是顺利的,尽管人们的赞同之声,不像过去那么响亮,多多少少,有一点无精打采,然后,表决官念出下一个名字,按规定的沉思一分钟还没完毕,人群里就传出一个洪亮的声音:
  “这个人就是咱们呀。”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一出,居然引起了一阵轰轰的议论声,一直到沉思时间已逾,也没平息下来。表决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挠挠脑袋,想出一个主意,让警察找到那个喊话的人,把他从人群中赶掉,理由是他嗓门太大,应是接受单独问询的,本就不该混在人群中。
  不过,从这一天开始,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大,到了第二年,表决的时候,竟然有一个人未获通过,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那个家伙,实实在在是个醉鬼加无赖,幸运地逃过一劫之后,到处演讲,还有人买票听他的鼓吹呢。到了下一年,有七八个人未获通过,这时事态已经很严重了,国王一向是很倾听民意的,便颁下命令,请大家重新讨论此事。
  不过,要说真正给这法律至命一击的,是我说的第二个原因。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一种流言,流传在王国里。这流言,在有头脑的人看来,实在是荒唐可笑,但你知道,越是荒唐的东西,就越有人相信,因为人的智力,有穷而极,而人的愚蠢,据我的观察,实在是无止境啊。
第一天 张三的国籍;他用一个故事换了我两个故事(10)
这个流言说的是,在围墙里面,那些人不但没有死光,还过得不错哩。一开始,只是模糊地有此一说,后来,传得越来越有鼻子有眼:有的说,那些坏蛋,非但没有饿死或自相残杀得精光,竟然每天吃得饱饱的,笑容满面,不用喝酒和文身(关于这些风俗,我以后会讲给您听),到处闲逛;有的说,这是因为老天爷可怜这些“墙里人”,从山中喷出面粉,流出蜂蜜来;有的说,不是这样的,墙内的土壤极其肥沃,随便把什么东西往地上一插,三两天就长出果实。
  有一年,墙外(当然,这是传播流言的人造出的荒唐词汇)的人对新的告诉法感到不便,就纷然传说,墙里人,才不用告诉呢。另一年,人们不满意一种新的食品配方,就说,墙里的人,才不吃这种东西。是的,每当墙外,实际上,也就是我们国家,有什么不完美的事,就立刻有流言出来,说墙里是没有这种事情的。你到街上随便转一转,就能听到人们交头接耳,表情神秘,一见到有生人来,就把话题转开,你去理发,理发师会小声对你说,“你听说了吗,墙那边……”云云,你去买菜,小贩会假装偷偷地说,他的种子是墙里来的,所以蔬菜特别肥壮。这些谎言对风俗和政治的损害,可想而知。而且,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些流言,确实毫无依据,因为墙里的情况,压根儿就没一个人知道。自从放逐法执行以来,就没有一点消息,从里面传出过,连一个石块,一片纸,也没有抛出过,连一点声音,一缕烟尘,也没飘出过,就连鸟儿,也不见从里边飞出一只。卫兵在墙外把守,从来就没听到过里边的动静,当流言传播到高峰的时候,政府为了安抚人心,组织考察团,把耳朵贴在墙上细听,什么也没听到呢。
  早先的时候,政府逮捕了几个制造流言的人和传播得最起劲的家伙,经鬼决,把他们送到了围墙后面。大家幸灾乐祸地想,你们不是说墙里如何如何吗,那好,请你去吧。渐渐地,大家的这种信心,有点动摇,到最后,谁要是给送到墙里边,甚至有人偷偷嫉妒呢。后来,政府改变了对策,再捉到流言制造者,不再放逐,而是关到监狱里边,和重罪犯在一起。没想到的是,这样一来,大家竟以为连政府也相信流言,不然,怎么会改变惩罚的方式呢?
  在我去国的四五年前,事态到了不可收拾的程度,竟有人主动要求放逐,本来围墙外的卫兵,责任是不让里边的人逃出来,那时则反了过来,阻拦要冲进去的人,因为每天都有大批惹是生非的闲人,来到墙边闹事。有一个家伙,偷了东西,给列上名单,轮到上电视辩护的时候,他使劲憋着笑,最后憋不住了,迸出一句:“哈哈,我就是想进去看看呀。”有了这个坏榜样,事情急转直下,那几个月,到处都在丢东西,弄得你简直没办法,什么都有人偷,而且明目张胆,偷完东西还不走,等着你捉他,据说有一个小偷,半夜闯进一个人家,把家中好吃的东西吃了个精光,然后叫醒这家人——男主人愤怒极了,便把小偷身上唯一的几块钱顺手偷了过来,然后两人撕扯着去了警察局,都声称对方是受害者,自己才是小偷。政府赶紧把盗窃的条目,从放逐法中去除,才遏止了这种可怕的风气,不然,谁的家当也保不住了。但此例一开,不到两年,有七八条罪目都只好去除,为了减少某种犯罪,只好不去惩罚,您说,还有比这更荒唐的吗?但没有办法呀,你要是继续把犯有猥亵罪的人送到墙里,半个国家的男人都忆成色狼了。
第一天 张三的国籍;他用一个故事换了我两个故事(11)
越来越显而易见,放逐法不能再执行下去了。于是全国大表决,可气的是,有许多不怀好意的人怀念这项法律,不要它被废止呢。最后,国王出面干涉,才把它废止掉,废止生效的当天,在几千人的眼皮底下,卫兵打开墙门。人们屏住呼吸等待,等着要看里边的人,是什么样子,等啊等啊,一点动静也见不到,胆大的人率先冲了进去,胆小的人犹豫一会儿,也跟在后面,进去一看,什么也没有,就是一片荒地,别说人影,连个鬼影也没有,你说奇怪不奇怪?
  “很是奇怪,”我想了想,说,“贵国的风俗制度,果然奇特。”
  “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呢?”张三说,“我国对此有许多议论,我很想知道,您有什么猜测。”
  我说:“我知道许多专门用来吓唬人的故事,都有类似的让人想入非非的结局。对此,我还是刚才的态度——至少在今天晚上,咱们还是不要乱猜了吧。”
  “也好,不过我说得口干舌燥,不知算不算一种资格,可不可以要求您再讲一个故事呢?”
  我觉得他的要求很公平,便说:“那也是若干年前的事情了。我和一个朋友,拜访住在另一个城市的另一个朋友,对方说:
  “‘我们这里,也没什么好玩的所在,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吧。’
  “他领着我们,七拐八拐,拐进一个胡同,走到顶里头,推开一道门,进到一个小院子里。一眼见到的,至少有十来个男男女女,站在院子里,脸上不是愁容,就是晦气,又都是心怀鬼胎的模样,这些人伸长脖子,朝院中正面的那个房子探望,好像里边有什么大人物,他们自己,倒像在等候传唤。那位当地的朋友,进到房子里边,过了一会儿,掀开门帘,向我们招招手。
  “我们俩假装看不见旁边嫉妒的眼光,跟着他进屋,这时有一个男人从里面冲出来,嘴里嚷着:
  “‘我就知道!哈!我就知道!’
  “他知道了什么,我们外人,自然是毫无头绪,但看他兴奋欲狂的样子,也着实替他高兴。
  “屋子中间的人,蓄着一把白胡须,咧着嘴,很开心的样子。看他的衣着打扮,再看房间中的摆设,我猜出这是个算命的人。其实不用猜,墙上挂着许多别人送他的牌子,都赞美他是活神仙,前若干年后若干年,没有不知道的事情。那位当地的朋友,显然和他相熟,到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他点一点头,说:
  “‘先看哪一位。’
  “和我同去的朋友,抢着坐到他前面。这一坐下,便矮了一个头,因为那张给来人坐的椅子,四条腿都是截短过的。老神仙笑嘻嘻地说,既然都是朋友,就随便看看手相吧。看什么呢?我的这位朋友,刚刚结束第三次婚姻,自己也挠头,便请他算一算婚姻爱情方面的勾当。
  “算命的老先生把他的手,抻开瞧了瞧,说:
  “‘像您这样的人,如今可是不多了。’
  “接下来,他口若悬河,说我这位朋友,手上主掌婚姻的一条线,又是平,又是直,如何美观,如何大方,可见他对爱情忠贞不贰,当世少见,自古也难寻,又说他将来必定婚姻美满,一家子幸幸福福,受人尊重。我的这位朋友,我前面说过,什么都好,就是用情不专,还不到四十岁,光离婚就有三次,每一次都是因为他到外面偷腥,因为他的毛病,是不但见到每一位单身女子,都要搭讪,便是见到有家有室的女性,也异想天开,觉得人家婚姻不幸福,自告奋勇,要用自己的方式,把人家从那不幸的婚姻中解救出来。奇怪的是,那个老头子如此一番胡说八道,我的朋友,不指责他虚诳,反倒笑得合不上嘴,连声称是,说他掐算得十分精准,自己果然就是他形容的那一种人。
第一天 张三的国籍;他用一个故事换了我两个故事(12)
“轮到我的时候,我定住心神,且听他又要如何胡说。我心里是有预备的,但是,听到他对我大肆诽谤,还是火冒三丈。他把我的手,翻过来掉过去,扭得几乎脱臼,然后信口开河,说我手上的什么线,又是弯,又是扭,弯里套弯,扭了又扭,又有几十个分岔,每个分岔,又如何细分下去,听得我头晕,觉得我手掌上的那条纹线,少说也有几里路长。
  “我连第一次婚还没结上呢,但按他的形容,我用过的婚书,叠起来总得有一尺厚,天下婚姻中所有事故一一发生在我家里,嫁给我的女人,已经或将要遭遇的种种不幸,五花八门,有的骇人听闻,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收罗来的。他说了这些,看我不动声色,以位他说中了,得意扬扬,继续大放厥词,把我说成专门**女性的人。若照他的形容,我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而全国的野孩子,少说也得有一半,和我有些关系。说到我未来的结局,他最后大发慈悲地说,倒也美满,因为我会娶一位一百零六岁的老太太,一进门就子孙满堂,不过其中最小的那个孙子,也比我大三个月哩。
  “我那位当地的朋友,看我的脸色越来越不对劲儿,憋不住哈哈大笑。原来,这老头儿是和我们开玩笑的。他一解释,我便释怀了,倒对这位老人家如此年岁,却如此顽皮,有了几分佩罚
  “访问回来,当地的朋友讲了这老人的一些事情,我听着,觉得很有意思。
  “这个老骗子,姓Y,早先竟是个有名的工程师。大约二十年前,他经历了一件小事,和人赌起气来,放弃了自己原先的事业。
  “那件事,我那位朋友,也没细讲,好像是Y的一本什么书,被一个做官的人借去,几个月也没有还给他。他是爱书如命的人,便想索回来,而此时那人早已升迁,当地的官员,哪里敢上门去讨,便劝他说,一本书也不值什么,何必计较。本来他也未必十分看重此书,但来和他说的人,轻率了些,居高临下地说了三言两语,Y越听越生气,说那书再不好,也是我的,非得还我不可。两下言语冲突,本来极小的事,抬上了杠。后来地方上来同他和解,给他补偿,他气性却大,死不松口,定要那书不可,而且得是他自己的那本原书,这就是难为人家了。他自以为是重要的人,但在地方上看来,总归是可有可无,这一来他更激动了,那时他正有项重要的研究,眼看要成功,他大声嚷嚷,说宁可烂在肚里,也不愿示人了。他把计算的手稿,全都烧掉,辞掉了差事,坐到家里生气。
  “Y的朋友,没一个不觉得奇怪的,前来劝他,有拿前途说话的,有拿性格说话的,有拿大局说话的。他却说,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一点东西都保卫不了,还管什么大局。他把来劝的朋友,一一骂走,自己在家生了一年的气。后来钱不够花,才去做些营生,换了几种,竟然算起命来,没想到,十分成功,每天门庭若市,不论是官员、商人、孕妇、学子,恭恭敬敬地排着队见他。他十分得意,每天信口开河,以胡说八道为乐。”
  “……您不会又讲完了吧?”张三怀疑地说。
  “正是如此。”
  “您也是个骗子,”张三说,“这根本就不能算一个故事。”
  “我承认,这个故事,又是很短的。”
  “它比前面那个好听些。”
  “我也这么觉得。”
  “接下来,您准备讲什么呢?”
  “我准备歇歇嘴巴呢,我说了这一会儿,从牙根酸到耳朵了。您不想讲点什么吗?”
  “除非您肯听惊险一点的故事。”
  “惊险就惊险吧,眼看要半夜了,我也没办法那么挑剔——”
  就在这时候,有人从不远处,叫我和张三的名字。
  “那是老何的声音吗?”我说。
  “听起来像。但我知道好几个故事,里边都说,如果深夜里,有人叫你的名字,还是不要答应为好,因为——”
  趁他说神道鬼的工夫,我已经应答了一声。对面的人果然是老何,喊道:
  “深更半夜的,你们在那里做什么呀?好多人找你们呢。”
  接着,有几道光朝我们这里射过来。
  “我们下不去了。你在什么地方呀?”
  “我在河这边。你们跳下来呀!”
  我对张三说:“我得确认我没听错。他是说让咱们跳下去,是吧?”
  张三说:“听起来就是这样。”
  我们商量了一下,便跳向那深不可测的下方。下落不到四尺,脚就着了地。原来,我们一直在半间孤零零的房子顶上,这个房子离村子只有一里路远,早已废弃。它本来低矮,又被土埋掉半截,所以我们一跳,便跳了下来。
第二天 隐士的类型;养花的盲人;希里花斯的酒和天气(1)
由于昨天晚上对村庄的骚扰,吃午饭时,见到老何一家人,我难免有几分惭愧。张三则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相反,他把头一天的经历,大吹大擂,说得惊险无比,其中最离奇的那部分遭遇,多亏他还记得,说得老何神魂颠倒,而我是完全忘记了。
  午饭后,我刚回到房间,想要休息,门被推开了。张三,看来经过昨晚的事情,已经以我的熟朋友自居,提着老大的一瓶酒,来到我的房间,找了个舒服地方,坐下来。看到他大模大样的神情,我有点苦恼地想,今天的午觉,无论如何是睡不成了。
  他不由分说,给我倒了一大杯酒。我对酒没什么兴趣,张三就不同了,一杯一杯地往嗓子眼儿里倒,好像那是什么润喉良药。等他把嗓子润好了,便说:
  “你昨天讲的两个人,在我看来呀,多多少少,算是隐士一类。我来到贵国之前,便听说此地的隐士,受人敬重,而在希里花斯,一个人要是不努力工作,那和罪犯,也差不多远。我对这种事情,一直有兴趣,您要是还知道这方面的什么人,不妨多讲几个,我用心记住,以后回国,也好开导我的同乡,帮他们理解上国风俗。”
  我说:“昨天说的两个,只是性子奇怪,恐怕还算不上什么隐士。说到隐士,我倒是见过一位,但只有一面之缘,他的详细情况,我并不清常”
  “我感兴趣极了。在你说之前,我建议,咱们为这位真正的隐士干一杯吧。”
  “那就不必;你尽可以大喝特喝,但我,如果喝一杯这玩意儿,除了胡话,什么也讲不了啦。”
  “我说的这个人,我已经写在了稿子里,说的是六七年前的事情,我在西北旅行,贪恋景色,不知不觉中迷了路。发现天色昏黑,才注意到,自己顺着一条干涸的河滩,已走了好几个钟头。我停下来,前后左右张望,心里有些慌张,因为我记起来,似乎有好一会儿,没有见到任何村庄了。唯一的人迹,是河滩上的辙印,但都干硬,就算不是一百年前的,也绝不像是新近轧出。我的背包里只剩一丁点食物,水也快喝完了,而且那时是秋天,白天虽然温暖,太阳刚一落,已有一股一股的冷风,从山上吹过来。
  “当然我可以立即掉头,那意味着再走至少三四个钟头,或许更多。我对我国人口的稠密,一向怀有信心,只要是在内地,不论哪里,走半天见不到人,还从来没遇见过呢。所以我宁愿冒一点险,继续向前走。我的左面是一条又低又长的丘陵,右面是干旱的荒地,我相信,附近的村落,一定就在这条河滩旁边,说不定已经近在眼前了。
  “走到十点钟,我的脚被河滩上的石头硌得越来越疼,心里也越来越沉不住气。每垢分钟,就有冲动,想往回走。再加上天色黑得像锅底,我的手电筒,只能照出十几步远,而且光色渐渐变黄,不用说,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我无数次把手电光射向远处,光线马上沉没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到。
  “忽然,在左前方很远的地方,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星辰,有个东西在一闪一闪。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我还是立刻朝它走去,心花怒放。对旅人来说,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哪怕是鬼火,或者什么怪物的眼睛,我也不怕,因为我的脚已经造反,落在我身后好几步了。那闪光的东西离我并不远,走了几百步,我就确信那是灯光,再走几分钟,我就在茫茫昏黑中辨识出房屋的轮廓了。
第二天 隐士的类型;养花的盲人;希里花斯的酒和天气(2)
“这是个奇怪的房屋,因为在它的前后左右,不论我怎么使劲张大眼睛,也没发现别的建郑山脚下一座孤零零的房子,有点吓人。我站在屋门前面,不知道是该敲门,还是应该逃走,就在这时,呀的一声,房门开了,一个男人,把一盏灯高高举起,照着我说:
  “‘哈,我就知道我帖了什么。’”
  张三说:“我好像读过这段儿……”
  “是的,这便是第一篇,A的故事。——因为感冒,我在他家里住了两天,得以了解他的一些经历。他受过很好的教育,有过体面的工作,因为受时局的刺激,大约在十五年前,同他现在的妻子,离开城市,来到这个地方垦荒。
  “他们住的,是他们亲手建的第三座房屋,头两个,一个是草屋,过于简陋,第二个是木屋,被雪压塌了。现在的屋子,里面很是整齐,尽管所有的用具,因为和我们常见的不同,都显得怪模怪样。比如有一件木制的东西,高高的,一端架在土炕的沿儿上,另一端有两只脚,立在地上,我直到用上这个东西,才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
  “要不是亲眼看见,我说什么也不会相信,这样的生活,会出现在这个世纪。这对夫妻养了些鸡鸭牛羊,还有一辆牛车,每年两次,一次在春天,一次是秋后,他们赶着牛车去最近的市镇,用自己种的各种作物,换回农具、种子和一点生活用品。那位丈夫,A,告诉我,其实一次不去,也无不可,只是他们在城市过的时间太久,养成些‘奢侈’的习惯,包括用纸来清洁,而那绝非必要。”
  “鲁滨逊呀!”张荣装赞叹。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鲁滨逊是不得已,这对夫妇,却是自愿选择这样一种生活方式。我们不妨把他们的举动,看成是实验,他们不仅存活下来,而且活得幸福、高兴、健康,一些整天纠缠着我们,让我们白天操心懊恼,晚上辗转反侧的事情,他们免除了,这也算不无意义吧。
  “我自己也觉得,他们的一些做法,似乎有些矫情,甚至像是故意虐待自己。比如他们用的麻绳,是用自己种植的麻,剥下皮来,再用手搓成。我在那里时,曾帮助他们做这件事,搓了不到半个钟头,就放弃了,因为再搓下去,手掌上的皮,就得一道打进麻绳了。而这种绳子,价钱低廉,可以轻易地在集市上换到。
  “那位妻子,我亲眼看到,把杂木砍成适合塞到炉灶里的木柈时,不小心碰伤了腿,就把灰覆在伤口上,还有比这更不卫生的事吗?我把这个意见,向他们提出,那位丈夫说:
  “‘如果从前的人可以这样,我们也应该可以呀。’
  “这个论辩的逻辑很可疑,但我当时不想争论,就没说什么。我小心观察,从他们的言行里,并没有发现赌气的成分——当然如此,要是赌气的话,没有人会坚持十几年之久。所以我换了一个角度,把他们的选择,当成一种自然的生活方式来观察,等我走的时候,我已经觉得他们过得很不错呢。
  “在我看来,A夫妇的生活,最大缺陷是疏离了人群,同社会的关涉,减少到最低程度。很难判断这是否是他们故意为之,因为假如你要找一块荒地,又没人干涉,势必要远离人群,有可能在一开始,他们确实有意避开大家,当后来意识到——我认为这是有可能的,尽管他们并未流露出这样的意思——这是缺陷时,局面已成,习惯也养成了。现在他们说起这里的安静,有几分得意,A讲到外界的喧嚣和肮脏,总是讲得很起劲,看来,这对夫妻,也怀念当年与人共处的日子,以致现在不得不借助一点幻想,来支持自己的生活。
第二天 隐士的类型;养花的盲人;希里花斯的酒和天气(3)
“抛开这一点——我认为,不妨把孤独,想成他们为这种生活方式付出的偶然代价——来看,他们的日子过得不错。他们没有汽车,而出门就是山路;他们没有电,而油灯也提供同样的光亮,而他们又不需要多余的动力。他们不知道,或很迟才知道外面的新闻,反正那和他们关系甚少。他们似乎在证明,需要一旦压缩,农业社会也很令人满足。
  “学者谈论人的需要,喜欢分成若干层次。就算如此,我也没看出,这对夫妻,有什么需要没有满足。当然,这种缩减自己需要的做法,无疑是倒退,但对人类社会是倒退的,对单独的个人,未必如此。这自然不能成为一种普遍的生活方式,不过我想,也算一个范例,提醒咱们,除了正在过的日子,其实还有多种选择。
  “那一带的环境,其实不佳,若按旅行爱好者的眼光,也谈不上什么风景。不过我在那里住的两三天里,真的舒罚第二天早晨不到六点钟,我就被他们弄出的动静吵醒,但我还没来得及在心里抱怨,就已经陶醉于在他们打开房门后,从外面飘进来的空气的清香了。用两手从自然界取得生活资料,是辛苦的事,不过回报也丰厚,穿行在土石和草本中间,帮助人意识到自己的本来面目,而且,看到工作的直接结果,是件感动人的事。你给植物的苗浇上水,它就会生长,你把一块石头搬开,世界就发生了小小的改变,你用脚走到高处,下来时就满身轻松,你多看一会儿天上的云朵,它就为你飘舞。不像在城市里,尽管本质上或无不同,但我们的工作,和真正的对象相隔如此之远,我们想弄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得费番心思。
  “我不想美化我见到的。我离开前的那天夜里,听到这对夫妻在房间里争吵。争吵些什么,在我的手稿里,我猜你已经读到了。”
  “我已经想起来了,”张三说,“我读到了……也许读得有点快,你知道的……听你再次介绍,我对这夫妇,更加钦佩。如你所说,他们志向高洁,内心丰富,所以能忍受困苦和孤寂,真希望我有机会结识他们,但我想他们可能不太喜欢受打扰,特别是来自我这么个不会拍他们马屁,不会把他们恭维为天下最幸福的两口子的人——”
  “你难道认为——”
  “我收回上一句话。我是开玩笑的,而我本来知道,你真心实意地喜欢他们,羡慕他们的生活方式,你是真心实意地觉得他们生活得合理,幸福……您真是这样想吗?”
  “那当然。”
  “那您错了。”
  “对不起——”
  “让我来说说我的看法。照我看来,他们的生活,一半是合理的,一半却是最不合理的。一半是幸福,一半是最大的不幸。一半是真心实意的快乐,一半是怀疑、后悔、忧虑,只是这些想法,他们自己不乐意面对,连对伴侣,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也互相隐瞒呢。”
  “你可以说得更详细些吗?等你说完了,我就向你证明,他们并不是你说的这样。”
  “我同意您的一个观点,咱们生活方式里,有许多并非必需——我说的并不是玩具、艺术之类,照我看来,那倒是必需的。打个比方,我在贵国,认识这样一个人,有两份工作,第一份是养家糊口,第二份呢,挣些额外的钱。这第二份工作,离家很远,他得开着车去上班,汽车已经不便宜,又遥养,又遥险,还要买汽油,他的第二份工资,倒有一多半,耗在这上面,而且他还添了新的心病,或者是担心车子丢失,或者是为路上的摩擦、汽油的涨价心烦,想一想人们为了单纯的快乐,肯花多少钱,就知道他的不愉快,也是一种成本。把这些和他的第二份收入摆在一起,两相计算,大概打个平手。他向我说,有时不明白,自己这是何苦,但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便有心也改变不了。”
第二天 隐士的类型;养花的盲人;希里花斯的酒和天气(4)
“很对呀,我就是这么想——”
  “一点也不对。一个人可以不需要汽车,人类却不能不要呢。汽车的麻烦,只是副产品,想想它提供的便利,想想古时候,一个人从一个省,不论是经商,还是探亲或打仗,去另一个省,要多麻烦!他得在路上走一个月,甚至一年,靴子磨坏好几双,头发被雨水泡得掉色,更不要说每天在食宿方面的开销,还要小心会在半路上得病。好多人死在路上,好多人平生根本不出门,如果不是不得已,谁会离开家园呢?而我们知道,没有广泛的交流,文明就没办法出现——”
  “你的说法,好像文明是目的,而不是合理生活的本身。我同样可以声称,如果在家里就能获得幸福,为什么还要出门呢?如果你的亲友全在当地,就不用跋山涉水地看望。如果没有用驿道连接起来的权力,没有君临大地的国王,也就没有士兵,用不着到几千里外作战了。”
  “您说得对!”张三说,“文明不是什么规划中的东西,而是我们已经有的。但要说文明本身不是目的,或者说,里边不包含着目的,这个结论,还下得太早……不过咱们今天先不管它,那是另一个话题,说不定以后我们有机会讨论。现在我问你一个问题,和今天的生活相比,您更喜欢古代吗?如果可以,你愿意回到古代吗?如果愿意,又回到哪一个时代呢?”
  “回到什么时候,我倒没认真想过,但要说现在的生活一定高明,我可不同意……就说现在吧,我们每天一醒,一堆子心事,正排着队等我们接待呢,首先你得按钟点起床,因勿人如此,你还得按钟点上班,拿起同别人的大同小异的杯子,倒上水,哪怕你根本不想喝水,哪怕你一见到水就要发疯。你不想成勿人眼里的怪物,所以你循规蹈矩,有时你放纵一下,但那放纵,既有分寸,也都是按定好的几种模式。你给家人打电话,接朋友的电话,教训下属,奉承一个你恨透的人,经常去见你喜欢或不喜欢的人。在电梯里向发亮的壁板照一照自己的外表,审视领带和袖口的颜色,等到走出电梯间,你已经满面春风,微笑得像是在从诊所里走出来。在另一方面,这真是我们自己的生活吗?你的一部分归家庭,另一部分,打个比方说,胳臂或腿吧,归公司,你的脚是社区的,你的肾和肝脏是国家的(所以你一直保养身体,不多饮酒,把自己维护得很好),还有大大小小的协会、校友会、钓友和固定的牌友,都分别拥有你的一点点。好不容易到夜里,你想,终于可以,按现在时髦的话说,‘做一会儿自己’了,但这时你不是睡着了,就是和上亿的人一起看电视,还用心记下节目里的一些细节,准备明天谈论。——这样的生活,有一些方面,也许还真的不如往昔。”
  “好一堆牢骚!”张三挖苦说,“你确实是文学之士,生来就比别人敏感。这么过日子的,岂在少数,别人都没抱怨……但你以为古人就没这类的麻烦吗?您瞧,贵国所有时代的诗人,都和您一样,为日常生活心烦意乱,纷纷向慕上古,明清的人,说唐宋的好,唐宋的,又说汉朝的好,别忘了连两千多年前的哲学家,也在发同样的牢骚,要回到原始时代呢。似乎可以推想,就连洞穴人,也有人不满眼下的日子,要回到连洞穴也没有的年代。朋友,社会就是这样,你不妨把它想像成一群人抱着取暖,又要温暖,又要不挤迫,好像也不容易。”
第二天 隐士的类型;养花的盲人;希里花斯的酒和天气(5)
我刚要开口,他又继续说:
  “照我看来,任何反对文明的主张,都是数典忘祖。想想我们的祖先,多么艰辛!取得一点食物,要费无穷的力气,有的时候,还要搭上性命。山上山下的野兽,哪一个不比我们跑得快,跳得高!遍地的草木,谁知道有毒无毒?想想要有怎样的经历,才能发现种植,得经过多少代,几个千年,才能收获第一束小麦!我们的祖先,平均只能活二三十岁,有了病患,只能任由腹痛无减,或伤口溃烂;一个扁桃腺炎,就有可能要人的命,更别说其他的大病小灾。有人说远古人身体壮健,不易生病,纯粹是胡说八道,不仅不合常识,也和考古的发现不符。您描述的幸福夫妻,总要出山买药吧?我相信,他们才不会在肚子剧痛的时候,拿块木板硬顶着呢。”
  我说:“我承认,医学是文明进步,最有效的成绩。但不是所有文明的成果,都和它一样无害。想想战争,想想污染,想想新的苦难和那么多发疯的人,想想我们付出的代价,你就知道,文明一半是福祉,一半是祸患,那么,一个人远离祸患,难道不可以说是福气吗?要知道人的秉性多种多样,有的人偏就觉得自耕自食,虽然劳累,却省了无数的心呢。当然,我并不是反对文明,只是认为,文明有可能用别的方式实现。”
  “别的方式?那根本就不存在呀。文明是那种所谓一揽子东西,你没办法从里边挑拣。我们人类的本性就是如此,又是用如此的方式组织起来,有什么办法呢?一个人也许可以躲开一些事物,但一个社会,有什么办法,可以又享受美食,又不被烟火熏眼睛呢?假如可以选择,一方是像今天这样的文明,另一方是没有现在的一些毛病,但也没有文明,你会觉得大家要选哪个呢?多数人,还是选择有缺陷的文明,这正是实际的选择,尽管人类走到今天,并不是计划的结果。但从古代开始,每一次的发明,每一次的发现,每一次走出自己熟悉的一小块领地,每一次研究陌生的东西,都说明人们对目前的生活不满意。您想想,如果古人满足现状,我们现在,还住在洞穴里呢。”
  张三说得高兴,站了起来,比比划划地说:
  “我特别反对一种说法,那便是以为人只要没有比对,就感不到不幸。这简直是对我们的侮辱,是的,我们不会为了不拥有连听也没听说过的事物伤心,不过,难道我们正在遭受痛苦,眉头也不皱一下,只因为不知道有人已免于这种痛苦吗?肚子饿了却没有食物,最无知的人也愁闷,被荆根刺穿了脚掌,无法医治,看着它一天天溃烂,谁会开心呢?我们那些年轻的祖先,在一生里,忍受着很多这样的痛苦,如果他们听说后代有人说让我们放弃已有的医学和物理学,让我们回到远古吧,回到丛林吧,跪单朴素的生活吧,他们一定要用简陋的语言破口大骂,因为那把他们含辛茹苦的意义,全都抹煞了。现代文明一半是政治,一半是科学、技艺和艺术,谁要是因为前一半不好,就把后一半也小看,未免脑筋太乱。如果有人只是因为自己没什么家当,便号召大家都把家烧了,我们不会理睬他,如果他把言辞修饰得很好,掩藏起动机,换上高尚的目的,我们就觉得他有道理,但想一想我们的祖先,曾经多么艰难,一点一滴地改善生活,我们现在很看不起的汽车,单说那轮子,是古人用了多少世代,经过多少个千年,才制成的,来解放他们的脊背,我们忍心让先人的辛苦,全都白费吗?
第二天 隐士的类型;养花的盲人;希里花斯的酒和天气(6)
“从十万年前到现在,我们最大的进步,是在实际生活方面,以及为了达成这一目的所需要的知识的积累。我们的祖先,一点儿政治学或道德学也没有,却做了最卓越的事情,而某个阶段的后人,充满各种想法,却在上千年的时间里,在明明有机会的时候,任何实际的进步也没有取得。世界上有一大批人主张,人类的进步,不是靠新的发现和创造,而是靠把已有的家什,换一种摆设方法,今天这样摆,明天那样摆,好像如果我们组织得好,就会有奇迹发生,大地不再震动,海洋平息波浪,狮虎来仪,各种致病菌也羞愧而死。这样的好事,一次也没发生过,但总有人允诺,到他这里,会发生的。
  “实际上,”他接着说,“反文明的说法,一半是有些人,确实受不了社会的乌烟瘴气,一半是有些人,对现代文明的贡献少,却不愿承认,就唱这样的高调,好像别人发明了电话机,倒是在坑他害他。说到这一点,我倒佩服你认识的那对夫妻,不管当初是因为什么,他们至少言行一致,不像有些人——”
  “我觉得你这样说,有点意气用事。”我也试着打断他一次,“揣测人家的心思,是没准儿的事,不如只看行为罢了。”
  “诛心之论固然不好,要是一点也不考虑对方内心的情况,未免太难!比如说,假如你在什么山里,遇到一家山农,他们的生活,和你刚才介绍的那一对,一样简单,区别只是,这一对是真正的农民,而不是什么隐士,你还会这么敬重他们吗?如果少了些敬佩,说明你还是看重他们心里的态度,如果照样敬佩,那么,你到随便什么最穷的山区,可敬佩的人就太多了,而且,什么扶贫济困,全都没了意义,变成了把人家从一种可尊敬的生活,硬生生拖到和我们一样的、富裕却低劣的日子!”
  “我看您有些抬杠了。我说的只是一个例子,一对夫妻的一种选择,我相信,你要是亲眼见到他们,就会和我一样觉得,这样的生活,有它合理的地方。您刚才说到古代的隐士,按书里的记录,各朝各代,有很多人,退隐于江湖,而且受人赞美呢。”
  “古代和现在的情况不同。贵国古代的隐士,是从政治中逃开,而渔樵也罢,山居也罢,和大家的生活,又有多大差别,别忘了那是农业社会呀。当然也有从社会逃离的,不过这些人,因为大家不清楚他们的行踪,大多湮灭无闻。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你能逃到哪里呢?我走够少地方,还没见垢十里方圆,没有人烟呢。”
  “但就算您前面的高见,都是对的,也只说了一半。文明是好的,在社会里生活是好的,但有人不得不放弃,总有个原因,我介绍的那对夫妇,不疯不傻,也没什么怪僻,您要是把这类人都归于行为古怪之类,我可不同意,在我看来,他们只是比我们更敏感,因而更少耐心罢了。”
  “好吧。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话您一定熟悉,那对夫妻,找个没人的地方开荒,他们是运气好呀。要知道,不一定哪一天,来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拿个公文,就把他们一尺一尺开垦出来的地收走了,说不定还要治他们什么罪呢。他们没有自己的土地,一寸也没有,一直在别人的田上忙活,辛辛苦苦建起的房屋,也等于是盖在了人家的院子里。他们自以为在独立生活,其实是寄人篱下。他们没有孩子,是吗?多幸运,不然,等他们发现,连一寸土、一片瓦也没办法传递给后代,该多伤心。”
第二天 隐士的类型;养花的盲人;希里花斯的酒和天气(7)
他这个论点十分有力,我一时哑口无言。他也停下来,喝一大口酒,然后咕咕哝哝地说:“或者……那可不行……除非把意志的,也算成是行动的……如果意志不能导致行动,那根本算不上意志……”
  我看他自言自语,知道他酒意上涌,劝他坐下来。他坐在椅子上,便安静一些,我倒了杯水,给他喝了。张三恢复得很快,眼睛又明亮起来,东张西望。趁着他一时没想起酒瓶子来,我向他介绍另一个人。
  “有几年,我忽然对象棋发生兴趣。在那之前,看到那些昏头涨脑、争吵不休的棋迷,总觉得这是一群性格有缺陷的人。但一种兴趣的发生,有的时候,简直没道理可讲,前一天,看到街边聚成一小团、蹲着下棋的人,以为世上可笑的事,莫过于此,第二天,自己就成了其中的一员。我这种兴趣持续了近一年,后来被事情岔开,再想起下棋时,兴趣已淡,正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我常下棋的地方,在我住所附近,一个杂货铺的门口。杂货铺的老板,一个年轻人,提供两三张棋盘,七八只小木凳。有人说,他这样做,为的是招徕生意——起初,也许有这个动机,但他最大的乐趣,还是看着这些人,聚在他那小店的檐下,热热闹闹,像一家人。我们这些人,埋头下棋,给他的账本,增添有限,何况堵着门口,大呼小叫,没准儿吓跑了一些原本要买东西的人。更不消说,这个棋摊,是方圆数里内的妻子们最痛恨的地方,她们没有抵制这个杂货店,已是小老板的运气。到了夏天,这里每天要喧哗到后半夜,甚至通宵达旦,所需的光亮,自然是店中提供,小老板棋艺低劣,很少有机会上阵,但兴致最高,永远陪到最后,这时他困倦已极,只好关门上板。所以从生意经上说,供应这个棋摊,一准是赔本的买卖。
  “但我要介绍的,不是这小老板,是另一个人。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不知是做什么的,也不知住在什么地方,自从进了七月,每天晚上,他都现身,不下棋,不评论,连叹息也没一声,几乎一句话不说,你咨询他对棋势的意见,他只是胡乱笑笑。我们怀疑,说不定他根本不会下棋,因为他看棋的眼神,说是茫然也行,说是心不在焉也行。每到棋局紧张,大家或是大声议论,或者把脑袋扎到棋盘上,仿佛离得近些,就能看透形势的奥妙,有的人争吵,有的人讽刺,每一只棋子,都有好几只手在争抢,因为不能说服行棋者,有人就要动手,来贯彻自己的主张,这时的棋盘,已是乱糟糟的一团,看棋的这一小伙人,全给卷在烟尘里;然而,我说的这位先生,每到这个时候,则超脱于战云之上,笑眯眯地瞧着,好像丝毫没注意到棋盘上的事。
  “有时我们下一整夜,这位B先生,也一直陪到天亮,有趣的是,不到半夜,他就困了,然而并不回家睡觉,而是在旁边寻块干净的地面,就地躺倒。等第二天棋终人散,他也醒来,施施然而去。这样的事,连着发生了几次,我又想他或许有失眠症,需要人群的嗡嗡声,来帮助入睡,特别是有一次,他被不知什么事情耽误了,十一点钟才来,来到之后,随便看了几眼,就躺倒睡觉,这样的看客,倒也少见。
  “谁也不知道B的来历,直到有一天下午,他猛然大声说了一句(有人坚持认为这是他在这个棋摊说过的唯一一句话):‘我走了。’大家惊奇地看着他走出两冉,一头栽向地面。我们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帮助,见他牙关紧咬,抽搐不已,原来是癫痫发作。幸好不用几分钟,他就醒来,仍然不能行走,歇了一会儿,才勉强能举步。看到他这种状况,我们自然要送他回家,但他坚决拒绝,最后,我们只好目送他慢慢地走了。”
第二天 隐士的类型;养花的盲人;希里花斯的酒和天气(8)
张三一直没打断我,因为在忙着对付那瓶酒。等到我说完了,他开口说:
  “这和隐士有什么关系啊?”
  “许多人把多余的智力或精力,消耗在游戏中,也算是一种收敛吧。我曾认识一个有强迫症的人,他晚上回家,走到个陌生的楼房下面,不知为什么,就要数清这栋楼房,向他的这一面,一共有多少窗子。他从傍晚,数到第二天早晨,也没弄明白,因为每数完一遍,他心里都起疑,觉得不是多计了,就是少数了,再数一遍,那数字和上一回,又总是不一致。他被自己折腾得五内俱焚,就是不能自已。他还有一种毛病,每过一会儿,就要出神,不知在想什么,而且——这是最奇怪的——会轻轻叫出一个人的名字。随后他恢复意识,自己也很尴尬。你若问他叫的是什么人的名字,他是决不肯说的。”
  “他叫的是人的名字吗?似乎有点毛骨悚然呢。”
  “正是。有一天晚上,我们在一道墙边聊天,他忽然安静下来。好像有一道阴影爬上脸,身体和表情全凝固住了,突然轻叫一声,好像那是个咒语,能赶掉什么念头,烦躁从他脸上一闪而过,等他抬起头来,一切恢复正常了——这种情景,让人无法不印象深刻。——我要说的是,这个人后来迷恋上收藏各种小东西,成天摆弄,您猜怎样,他的毛病渐渐地好了,好得彻彻底底。”
  “我得请求你,把大作给我仔细看一遍,因为我才发现,里边不少内容,我没看见呢。”
  “我的习惯,是没写成的,不给人看。不过,我们已说了这么多,给您过目,也是无妨的。其实,和人讨论未完成的作品,这对我来说,还是头一次,只是长日无事,您的意见,又锋利得很,我这才暴露这些不成器的想法,顾不上怕你见笑。”
  “你这两个故事,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只管讲故事,至于意思,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要是完全清楚,讲起来也就无趣了。但我知道,有许多人,为了躲避麻烦,不得不放弃一些好的东西,不是他不喜欢,是他没有办法把可喜的和可恶的挑拣开来。有的人能多忍受一些,有的人不能,这是性情使然吧。有些人的生活方式,在我们看来,有点奇怪,但我相信,他们如此过活,一定有自己的原因。随随便便地判断别人的生活,总嫌粗暴。”
  张三说:“我听说人越是聪明,越难快活。要是找到法子,让自己的智力和精力,不和自己作对,也算是会生活。能沉溺到一件事情,特别是和生计无关的事情中间去,应该是种福气,是吧?许多人有自己的嗜好,只是通常,它只占用一点点时光,你可以用一个小时来专心致志于某种特别的事情,但其他二十三个小时,生活照旧,一切照旧。照我看呀,这压根就不是一种生活方式呀,而是不生活的方式。”
  我说:“这个我就不能同意了。难道生活只属于工作和家庭?难道一种不能普及的方式,就不是方式?有所分心,总比焦虑强,把剩余的智力发泄到小处,总比移向他人强。难道不是有许多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便把兴趣放在给别人制造麻烦上?我认识的这些人,和他们比,至少是无害的。或许,评判这些人事,不该把眼光放在个人身上。如果聪明人宁可将精力抛在游戏上,而不是放在既愉悦自己、又对社会有好处的事情上,如果这样的人很多,未必怪他自己呢。”
第二天 隐士的类型;养花的盲人;希里花斯的酒和天气(9)
张三说:“一个将大把大把的时间,放在收集石头块上的人,与一个殚精竭虑,发明一种大家都能受益的机械的人,似乎不宜划在一类,尽管我怀疑,驱使这两种人的,是同一种性格特质。如果是这样的话,既然我们认同每一个伟大的发明家,也不该怀疑一个点灯熬夜摆弄纸片的人的生活有什么不合理,后者选择此而非彼,未必是他们的本心夙志。人总得有所寄托,我想起曾认识的一个盲人,他最大的爱好,是在家里养花。他养的花,比你我这样明眼人养的还要茂盛,一年四季,总有在开放的。他向客人介绍他的花,像骄傲的父母介绍儿女,这一个是什么,那一个是什么,各有各的出息,那些个名字,什么玫瑰、月季、满天星、生石花、百日草、波斯菊、舞春、碗莲、茉莉、薄荷、飞燕草、凤铃花、旱金莲、牵牛花,我是记也记不下来——”
  “你记得已经够多的了。”
  “那只是因为我也养过一点花,不至于全然无知。但和他的宝贝相比,我那些作物,简直就是一堆乱草!他尽管看不见花朵的颜色,但从中得到的乐趣,似乎不比别人少。”
  “我听说盲人的嗅觉是异常灵敏的,那些花香,对这位勤恳的养花人,是很好的奖赏呢。”
  “他的鼻子有种疾病,几乎闻不到什么。”
  我不禁失笑。
  张三说:“恋物是人的一种能力,至于所恋或大或小,在旁人看来,或有高低,在爱恋者自己,又岂有分别?但这个事情,究竟性质如何,我也不能确知。”
  “人或因此而高兴,或因彼而高兴,总不能成天苦着脸呀。我曾听说,囚犯刚给关起来的时候,沮丧之极,然而不出一星期,他就找到乐子,脸上露出笑容的机会,比在外面,也少不了很多。他接受了目前的现实,就按它调整自己,他不再攀比自由的人,而是一心一意地寻找当犯人的快乐,狱友和警察是他的新社会,高墙是边界,炒肉片就是他的美食,电影海报是他的伴侣,只要把标准降一点,快乐也不是很难呢。”
  “正是如此。不知你有没有纳闷过,一个境遇极端悲惨的人,用什么来支持自己呢?有的人给困在山洞里,有的人长年当奴隶,而且遇到个脾气极坏的主子,有的人明天就一拖去杀掉了,有的人一贫如洗,眼看着家人挨饿,却毫无办法,所有这些人,都不得不安慰自己,可惜的是,一个处在类似境地的人,几乎没有机会留下自己的想法,不然,将是多么可怕、又多么可贵的教材。”张三一边发表高论,一边怜爱地看着酒杯,我以为他又有些醉意了,但他这一会子,一直口齿清常
  我插话说:“有一次,我在一个小县城的车站,等候长途汽车。我坐在一张长椅子上,一个乞丐模样的人,过来坐在我的旁边。他身上有种气味,足够把我赶开,但我注意到他一坐下来,就专心致志地整理一枚扣子,不由得好奇,就留下来观察了。
  “顺便说一下,他的行头,全世界的乞丐,都要羡慕,我要是电影导演,就要把他的一身衣服,高价购下,储存备用。他的两只鞋,一只大,一只小,一只皮鞋,一只运动鞋,一只是黑色的,另一只似乎曾经是白色的,他左脚穿着女人的**,右脚赤着,只在脚踝的地方有一圈织物,可能是袜子的残迹。其他衣物,也都类此,上装更是层层叠叠,像个展览会,最外面一件半长的外套,所有扣子都失却了,只剩一只,在胸口中间,也命运堪忧,垂头丧气地悬在丝线上。这位乞丐,要把这个扣子系回原位,从别处拆来线段(这倒一点也不难,只消从身上随便什么地方顺手一拽),来缠好它。他手指粗硬,做这件事也不轻松,不过耐心倒好,缠了又缠,终于把它固定住了,然后他擦干净扣子,原来是一枚金属扣子,黄澄澄,闪亮亮,确实很体面。他抚摸这扣子,好像女人抚摸项链,又像军士整理胸前的勋章,又爱惜,又骄傲,然后他发现我在注视,才不好意思地收手。
第二天 隐士的类型;养花的盲人;希里花斯的酒和天气(10)
“‘好扣子。’我对他说。
  “他笑了一笑,因为胆怯而没有说话。
  “‘其实你可以穿得更好点,’我说,‘我见过干你们这行的,有的穿得很不错呢。’
  “‘穿好了讨不到钱,’他开口了,‘死要面子活受罪。’
  “‘有道理。你经常……经常和同行在一起吗?’
  “‘有时候。有时候他们还问我呢,还有新来的,总是问我。’
  “‘你告诉他们什么呢?’我知道他说的‘问’就是请教的意思。
  “‘多看呗。人跟人都不一样,有的给,有的不给。’
  “他说话的口气,好像动物讨论草场,好像我们讨论动物,好像商人讨论机会,好像有女待字的母亲们讨论单身的年轻男人。设想一下,假如把您投放到如此处境,你先是羞愧得抬不起头来,然后痛苦得睡不着觉,特别是看到街上的人,和你同一种类、用同一渠道来到这世界的人,衣着光鲜,昂首阔步,你难道不为自己悲伤?但这位可敬的乞丐,而且,照我看来,世上的所有乞丐,都想办法——万一做不到,他们就活不下去——建立自己的一套结构,在那里边,街头乞讨、风餐露宿是天经地义、最自然不过的事,而你我,这些外人,不过是另一种生物,唯一的功能就是偶尔地颁赐钱物,其余一切,都与己无涉。乞丐对你我这些人有自己的讨论,哪样的人愚蠢,哪样的人慈悲,哪样人神气十足却是穷光蛋,他们嘲笑我们的弱点,嘲笑我们的生活,甚至用居高临下的态度。在他们眼里,我们是一大群奶牛,没有小牛要喂,却在不停地产奶。”
  张三评论说:“看来,我们都是同类,同样的机会主义者,就算是身处不幸,也总能找到比自己更不幸的人。我们忽视令自己不快的事物,或把注意力从倒霉的事上转移开,但是,在这一点上的成功,并不能说明,我们确实就过得好。一种合理的生活,一点自我欺骗是必要的,但如果占的比重太大——”
  “是啊,谁要说犯人或乞丐过得幸福,那我是说什么也不相信。不过,要是检点自己的日常生活,我有时发现,一天里需要做的事情,少说得有一半,让自己不喜欢自己,要是没点自我安慰,还真是麻烦呢。”
  “我想,一种生活是否合理,除了当事人的感觉,还得放在社会里看。不过,合理的社会,标准之一,是容得下出格的生活方式,毕竟,合理之理,不是用来扼杀任何形式的狂热,所建立的尺度,也应是事后的总结,而非事先的规定。说到这里,有个问题,您为什么用‘合理’这个词儿,而没有用‘幸福’呢?”
  “这个我也没有仔细想过。也许是因为幸福过于依赖当事人的感觉,而研读别人的心理,一向不是我的长处。”
  “这也算是一种想法——”
  我打断他,说:“你总是喝这么许多酒吗?”
  “不多呀。”
  “但你说话的口音已经改变了,变了一点点,有种新的口音……我猜那是你的乡音吧?”
  张三似乎不喜欢这个话题,扁起眼睛,气势汹汹地说:
  “你好像不喜欢我们喝酒的人呢。”
  “谈不上有多不喜欢,但也绝无特别的好感。你们自然有你们的道理,只要不吐到我身上,我也不必说什么闲话。”
  “您难道一次也没喝醉过吗?”
  “有过一两次。”
  “是不是十分舒服?心情愉快,看什么都高兴?”
  “一点也不,而且每一样都和你说的相反。特别是第二天早晨,嘴是干的,头是疼的,胃是酸的,眼睛是花的,全身的骨头,更是像干磨的轴承,嘎吱嘎吱响。我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的人,要找这个罪受,如果只是想惩罚自己,还不如参考别人的做法,拿鞭子打自己的后背,比喝酒干脆,还要省钱;如果是喜欢头晕眼花,捡块石头,就能完成,如果喜欢说胡话,用力厚起脸皮,似乎也不需要什么成本。”
第二天 隐士的类型;养花的盲人;希里花斯的酒和天气(11)
“看来,你对我们这一批人,意见不少。作为喝酒的人,我倒想多听听,知道一下我们在无趣之人眼中,是怎样一个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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