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小马尾临时决定抢拍日出,我不介意,我有的是忠实听众。我甚至配合
地将手推车推离开现场,直接回到诊所,南晞睡得正香,我来到小麦身旁坐下,
取纸巾帮他擦拭口水。小麦这几天一直在昏迷中,很少有醒来的时候。
“第二种是资源类垃圾。”我在小麦耳边继续说,说得很轻,免得吵醒南晞
的甜梦。“我会说得很简短,因为我知道你很累。
”
再循环再利用是个好观念,意思是说,人类亏欠地球太多,你生而负债,债
务可以追溯到你的东非猿人老祖宗,所以凡是从你身上丢出来的,最好都能安排
新用处,必要时你吃回去也行。
吃不回去,就分门别类,存放在垃圾场的回收专区,每个半月会有资源回收
车来一回,,我每半年结清一次账目上缴公库,然后这些废物就羽化登新,别上
标签等着你消费。它们族多势众,存在于你生活所有层面,包括一切干净纸类,
一切可再制塑胶类,一切可堆肥者,各种瓶罐,各种旧衣,各种五金,各种你玩
腻的电器,各种你还来不及发生感情的收藏,不包括永远说不出口的心事,不包
括偷偷拭去的眼泪,不包括你青春年少时的梦想。
第三种,别人怎么分类我不管,在河城习惯上就是通称特殊垃圾。基本上它
们也都属于资源类垃圾,差异点是,它们在平时很正常,变身为垃圾以后,若不
小心处理就会成灾难。
因为废轮胎旧电缆伤害千里以外的翠绿森林。
因为使用过的针头里,沾有情人的痛哭。
因为老电池的残能让宇宙破碎。
因为少女的爱足以杀人。
我的个人意见?很简单,一切垃圾都是人的衍生物,只因为人太迂回,太不
直接,太无法面对,你如果像我一样住在垃圾场,就会知道,百分之八十以上的
垃圾都是多余的包装。你自己就是一大盒圣诞礼物,外头裹上漂亮得不得了的包
装;拆开包装,是坚硬外壳;褪去外壳,是柔软衬护;剥下衬护,是浮夸修饰;
揭掉修饰,是琐碎点缀;抹除点缀,是怯生生的,一个无法曝光的,你。
总结:与人无关的,不曾被人拥有过的东西,也不会成为垃圾。
来自垃圾场的报告完毕。
我累毙了,而天色正开始发亮,南晞将要醒来,我将要坐在小麦的床畔打盹,
打盹前我先完成每日最后的工作——我的锲而不舍的垃圾研究。
从怀里掏出一只淡绿色塑胶袋,辛先生今天的垃圾袋干净异常,我抖了抖它,
只跌出一张厚纸卡,别无他物。
滚上银线的高雅纸卡,以俊逸笔迹写下:
时间:某年某月某时。
地点:办公室。
人:您,盼来晤面。
整张卡片上只写了这些字,时间就在今天晚上。
没有上款没有署名,但我懂辛先生的意思。这是一张请柬,收信人是我。
《垃圾》8
锁上诊所大门,南晞顺从地跟在我身后。“把你的外套穿好,夜里风大。
”我
说。
“帽叔你自己领带才打得够拙。”南晞回嘴,动手帮我重新整理领带,我已
经很久没有穿上这种正式行头。
“我不会耗太久,你别玩得太远,早点回来。”最后四个字我不得不放声喊
出,南晞已一溜烟消失在夜色中。
诊所本身就位居行政大楼外翼,只要沿着走廊就可以抵达大厅。在走廊上我
不禁放慢脚步,今晚是河城的最后一夜,整栋行政大楼显得很安静冷清,从廊柱
看出去,中央广场那边聚了些人影,却也是静得像无声电影,有仙女棒火花像流
星一样在远方黑幕中乍现,有什么人在低声唱歌,有淡淡的吉他弦音奏和,风里
送来一阵阵金缕馨香味。
从大厅搭电梯上三楼,迎面灯火辉煌,但除了辛先生的秘书之外没有别的人
影。秘书很正式地引我到达辛先生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他便飘然而去,迅
捷得像是穿了滑轮鞋一样。
我自己推开门。
辛先生的办公室里大灯未亮,只开了周边三盏台灯,室内的一切都很昏黄。
辛先生从他办公座位上站起来向我致意,他对面的接待座位上,坐着一个女
人,只稍微偏了头,朝我算是做了个秀气的招呼。我认出那是嘉微小姐。
辛先生摆手示意我先坐一旁。我找了办公室中央的客座沙发落座,面前矮桌
上已布置了热茶和点心,我不啰唆,端起茶就喝了,有薄荷味。
大风撩动窗纱,我这才发现君侠也坐在窗台边,他全不在意办公室内动静,
只是怏怏不乐地瞧着窗外的夜色。
几年来借着收垃圾之便,我曾多次从这办公室门口经过,也真进来过几回,
每回都感觉到摆设些许不同,连空间也似乎慢慢在变形中。早年记忆里这是宽敞
气派的地方,辛先生刚到任时,一切安排简约明亮,但这一次进来,只觉得好挤,
每一种办公设施都显得唐突多余,连我坐着的这套客座椅也像个意外,说不出为
什么,四周有股古旧的气息,让人想跳起来把什么东西猛扫进垃圾桶,但仔细再
看,所有物事都陈列得清洁妥当。我忽然懂了,是书,这办公室里每面墙每个缝
隙都整齐叠满了千本万本书,简直像是闯进了图书馆里,最没人想接近的冷僻书
柜,有阴风扫过的,那种叫人打从心里毛到哭八的角落。整个空间惟一没变的是
白色窗纱,现在正随着大风飘扬。
辛先生人也变了很多,看起来三十些许,和我第一眼见到他时的俊朗比起来,
辛先生还是一个漂亮的男人,光阴给了他的不是风霜,不是世故,只是添了阴沉。
五官依旧,阴沉之色将他改写成了另一个陌生人。
嘉微小姐在椅子上轻轻移动,肢体语言表示她即将离开。辛先生陪她喝咖啡,
虽然我完全不明白他们先前谈了些什么,但老实说现在的气氛很不错。
“这么说一切都不用再谈了?”嘉微小姐问辛先生。
“是的。承蒙您帮忙。
”
“您的辞职是署里的损失。
”
“请别这样说。
”
嘉微小姐边喝咖啡边思索,好不容易才又开口:“关于那些蜚短流长,请您
别记挂在心里,时光可以让事实显现,您是忠诚而且有贡献的。”
“我不在意那些。
”
“如果要说到失职,我也做了一件违规的事情……”嘉微小姐有些见外地回
瞄了我一眼。
“无妨,我的事他都明白。”辛先生说。
嘉微小姐秀丽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好轻的微笑,就那一瞬间,感觉有些顽皮,
她说:“那些针对您的投诉信函,我都撕掉了,都丢进河里,全还给了河城。
”
不待辛先生反应,嘉微小姐马上站起身,递手与辛先生一握。
“再见了辛先生,请代我问候您的妹妹。
”
辛先生这时才显出意外之色:“您认识舍妹?”
“我是她的高中同学,也是好朋友。”嘉微小姐一直浅笑着:
“也许您忘了,
那几年我到府上去玩过好几次哩,请代我向纪兰说,我很珍惜和她一起求学的时
光。
”
“好的。
”
“以前有句话一直没说出口,当纪兰笑起来的时候,跟您,很相像。
”
“是吗……是么……”
嘉微小姐没回答他,径自拉开了门,辛先生站在办公桌前欲言又止,但嘉微
小姐也没走,她就背对着办公室站着,连我也看出来了,辛先生有话要开口。
辛先生完全不避讳我和君侠在场,字字清楚地问嘉微小姐:“您并不觉得我
有罪吗?”
嘉微小姐回头,台灯在她的眼珠里折射出虹彩一样的光亮:“我觉得……您
是一个……”她也字字斟酌,认真得眉头轻皱,终于接着说:“……这个世界对
您来说太糟了。
”
嘉微小姐走了。
我耐心数了六十秒,才高声说:“辛先生有事麻烦快点交代,我很忙。
”
辛先生像断了电一样站着,被我惊醒,说:“不忙。
”
他拿起一个瓶子来到客座沙发,在我对面坐下,从这距离一看,辛先生苍白
得吓人,应该病得正厉害,他轻咳几声后问:“茶还喝得习惯吗?”
“还可以。
”
“这种水薄荷煎的茶,适合加点麦酒,您说好吗?”
“您说加就加吧。”我看着辛先生在我杯子里注入酒液,这款琥珀色的威士
忌麦酒是高档货,我喝过,很清洌强劲,也很醒脑。但辛先生加得多了一些。
他果然满腹心事,差点倒出杯缘才猛然停手,道歉说:“不好意思我找个
东西。
”
辛先生就起身到一边书柜来回逡巡,其实三面墙全被书柜占满,每幢柜子又
分里外层,不管是什么东西,这下有得找了,我再喝口茶,辣气直冲脑门,很痛
快,我整杯干了。
辛先生捧着一本看起来是精装版的书走回来,重新坐在我面前,为我斟了新
茶添了酒浆,然后他用手慢慢擦拭书本的封面,就我看起来,那书保养得干净极
了。
辛先生像是漫不经心一样翻动书页,边说:“我知道这些年来您一直在观察
我,也知道您的心里,对我大约是什么评价。”
“辛先生我跟您保证,您绝对不是普通的大垃圾。
”
“帽人先生,舍妹您应该认识?”
“这样文诌诌说话我受不了,纪兰小姐我熟得很,她对我的影响很大。”
“是的。
”辛先生手上的书页纷落,终于停在一页上头,那里夹有一张照片,
辛先生抽出了它。
说不出有多少年岁的照片了,其中是三个人。好年轻的辛先生,好稚气的纪
兰小姐,和一个好俊美的陌生男人。三个人错落地坐在一个水泥阶梯上,镜头是
仰角往上拍,蓝天为衬,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只看得出阳光很烈,风很狂猛,
没有一个人看着镜头,而是以所谓的钻石折光角度,分别望向三个远方,只有纪
兰小姐是笑的。
“这一个是我,这是我妹妹,另一位您不认识,我们就叫他陌生人吧。
”
“纪兰小姐不管什么时候都漂亮!
”
“我的妹妹,记性不太好。”辛先生也和我一样看着照片,他取出手帕,很
节制地咳了一阵,“她忘了这是在珍珠泉拍的,那是很美的一天。但是真像我吗?
”
我想回答他,不管是哭或笑,辛先生和纪兰小姐绝对不相像,但我忍住了。
辛先生似乎不胜感慨,不停地盯着照片,继续说:“这位陌生人是我的少年好友,
和纪兰也是熟识的,因为一些家族的因素,纪兰那几年非常依赖我,现在回想起
来,我们三个,几乎总是在一起,纪兰像是得到了两个哥哥。”
“照片我看够了,我想问辛先生,您觉得操纵一个无知少女算不算罪恶?
”
“算。但请您知道,少女本身,也具有不可操纵的力量。我常常在追想,是
否受操纵的人是我才算正确?”
“这什么鬼话啊?你哪里受到操纵了?”
“因为脆弱吧,两个自私的男人,和一个有勇气的少女,我说不出主控者是
谁。
”
“随你怎么说,我希望你跟君侠马上停止。
”我说。君侠懔然往我们看过来。
“已成的错事无法逆转,我说的是舍妹。
”
“我在说的是南晞。
”
“我只愿意给她最好的生活。
”
“放屁,你利用她年少无知。
”
“是的我利用了她的年少无知。
”
我没办法接受这种错乱的对谈,尤其是跟这位看起来病极了的辛先生,我怔
了几秒,忽然想通了,辛先生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只伸手往怀里一掏,我震惊得跳起来,带翻了整张桌子。
“你们……你们这两个……”我一时找不到措辞,口袋中的诊所钥匙已经不
翼而飞。“南晞扒走了我的钥匙!
”
君侠从窗边霍然站起,向我欺身过来,这个不知道犯了什么罪的、该无期徒
刑的歹徒,这时候看起来特别孔武有力、特别杀气腾腾,我紧绷全身筋肉迎向他。
君侠却越过我和辛先生,拉开门跑了出去。
我也在奔跑,就着步梯蹿下楼,转入走廊,急忙赶至诊所,在诊所大门前遇
到南晞。
南晞背倚诊所外墙蹲着,怀里紧紧搂着一只野猫,抬起头只瞧了我一眼。
只瞧了我一眼,完全无言。诊所的门扇在风中半启摆荡,哐当作响。
我喘着气,拉过门扇固定了它,再往内看进去,诊疗室通往病房的门扇完全
开启。
说不出来这时候还有什么好怕的,但我就是怕了,很艰难地移动脚步,直到
远远看得见小麦病床的地方。
我看见的是君侠两掌交叠,用力掼在小麦心脏部位,每快速压迫十几下,就
猛地弯下身口对口人工呼吸。
君侠手上的心脏按摩不停息,还朝着我的方向猛喊:“什么药?你给他打了
什么药?”
我回头,南晞拋开野猫,双手掩住耳朵,她的表情却很平淡,沉静,坚决,
紧紧地抿出了甜甜的酒窝。
小麦已经没有气息,像块猪排一样,摊在那里任由君侠又捶又打,现在君侠
正在敲击他的胸膛,俯身朝他嘴里灌空气,灌几口,吼一声:“呼吸!给我呼吸!”
我看得都呆了,终于想到上前帮忙时,才发现整床垫褥正在慢慢扩张出一摊血印,
强力的推挤压裂了小麦背后的疮口,这种血腥让我顿时腿软,只见到君侠的动作
缓歇了,小麦的胸膛起伏不停,竟然自己喘了起来。
君侠更喘,他的双手剧抖,拉过床单一角抠挖小麦口腔里的秽物。连我这个
门外汉也看得懂,小麦是救活了,我赶紧取脸盆打水找毛巾。
虽然血的气味强烈,我忍住了,换第二盆清水帮小麦擦拭时,辛先生悄悄出
现在病房门口。这次我再也忍不住,扔下毛巾,我跳上前痛骂:“南晞差点被你
们害惨了,这样利用一个小女孩你算不算人啊?”
我举起拳头正要海扁辛先生,有人有力地握住我的手腕,是君侠。有人抢身
向前护住了辛先生,是南晞。辛先生从头至尾没有表情,好像我是透明人一样,
他只是看着君侠。
君侠放开我的手,他与辛先生昂然面对而站,两个人都注视着对方。
第一次见到他们两人站得这样近,第一次发现他们长得几乎一样高。两个人
注视对方的神情里都好像藏了千言万语,最后君侠说话了:“辛先生,我们不能
这样做。
”
辛先生微微地颔了首,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走向诊疗室,拿起电话筒,一连
串急令发了出去,我字字听得明白,辛先生召唤帮手,要将小麦直接送往城外的
医院。
这时候换我快虚脱了,因为血的关系,我在小麦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片刻,感
到有人在轻轻拨弄我的衣摆,低头一看,小麦挣扎着似乎想说些什么,我附耳过
去,只听见急促的喘息音,完全无法明了,我一抬头他又单手扯住了我的前领,
好大的力道,把我直拖到他的唇边,然后他说:“你——你们都——直接点好—
—吗?我真是——真是受够了——”
耳语一样,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从他说出第一个字开始,我就脸红直
透到了耳根,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见他真正开口。
《垃圾》9
小麦当夜就被送出河城,到正式的医院里,见正式的医生去了。
君侠是第二天中午被送走的。来了一辆很普通的轿车,及两个穿着普通便服
的人,他们从辛先生的办公室离开时,两人左右各在一旁戒护着君侠,君侠的手
上多了手铐。辛先生送行下楼,到了一楼大厅门前,辛先生脱下外套,亲自为君
侠裹住了他手腕上的锁链。
阿雷在桥上张皇,他看着那辆轿车上桥疾驶而去,不能明白,于是跟着轿车
跑,跑到了桥的后半截就追失了轿车,他手撑住膝盖在那儿猛喘,从背影看起来,
像是哭了一样。
巴士一辆一辆地来去,人们分批上车经遣送往他乡,每个人都拼命数自己的
行李,惟恐遗落任何东西。一车走了,又一车。没有人说再见。
最后一车是城里仅剩的一些公职员,神态看起来都还算轻松,就像只是要跟
上一趟公费的无聊旅程,大部分的人都攀折了一枝黄媵树花作纪念,花枝纷纷从
车窗上矗扬而出,在风中摇晃,黄昏来临。
没有一盏灯,城已经全撤空了。
我走在空荡荡的中央广场上,下午在垃圾场点了火,能烧掉多少算多少,火
势虽然凶猛,但垃圾场一边临河,靠城的另一边是空地,安全上无虞,接管河城
的那些家伙看了看火头后,留下一组消防人员就离开了。被烟熏了半天,我绕到
这一带来透透气,为了今天到底要不要收垃圾思索不已。
烟尘还是飘到了广场,在广场前方的步道上,有个人影慢慢移动。
大风呼啸,粉屑漫天,我看了好几眼才确定那是南晞。
明明在下午就送南晞上了车,她跟搭一辆遣送专车,将要在隔壁城镇转车回
学校,但这时她却又出现在河城。
南晞走在大风烟雾中,提着一只小皮箱,穿着一身轻俏的小洋装,就像是你
在明信片中看到的那种水彩画可爱少女,这一眼让你一辈子念念不忘,但一转眼
她就要长大,就要独自旅行去远方。
“怎么你没走?
”我跑上前去,差点要开口骂她了,心里却暖洋洋的特别高
兴。
她很陌生地张望四方,非常彷徨。“我东西忘了带。
”
“什么东西?帽叔帮你找?”
她摇摇头,仰望空中的粉尘,在风中找到了方向,转身快步走去。
我陪着她来到了诊所。推开门,就见到诊疗室中药罐散了一地。
南晞没开灯,她直接推开通往病房的门进入,阴暗的病房内,辛先生睡在一
床病榻上,紧临着小麦留下的那张凌乱病床。辛先生自己敷了冰枕,正在咳嗽。
南晞来到他的榻前屈蹲下来,放下行李想牵辛先生的手,但是又不敢,她说:
“辛先生,我来带您离开。
”
“不碍事,不要管我。
”
南晞扬起纤眉,执起辛先生的手用力握住:“我读的就是护校,请让我照顾
您。
”
“我叫你走。”非常严厉的声气,几乎是在怒吼。
南晞吃了一惊,迅速缩回她纤小的手掌,满脸都是慌张,辛先生终于转过头
来看了她,“对不起,不要骇怕我。
”
南晞站起来,酒窝深陷低头久久,问道:“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您,您要我去
办公室,那时候我对您说了什么话吗?”
辛先生缓缓寻思,说:“那时你才十二岁吧,我刚来河城那一年。
”
“那时候您也是叫我不要骇怕您,我已经回答过了,辛先生。”南晞双手撑
住床沿,和辛先生长久地深深对望,南晞的酒窝渐渐现出了甜意,最后成了笑靥,
“辛先生,我说,辛先生,只有当您不像您的时候,我才会骇怕您。
”
辛先生满脸刚强的线条忽然全断了弦,神情整个柔和了下来,他和南晞之间
不再有言语,只有充满了解的善意,天已全黑,从垃圾场的方向不断传来错落的
爆裂声,偶尔有些闪光迸现远远射来,像是灿烂烟火一样,为这幅画面镶上金框,
小麦留在床单上的血迹,则在一旁落了款。
这是我永远也没办法忘记的景象。
南晞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辛先生,我完全没看出来。
只看出来眼前的辛先生阴沉之色慢慢退去,他闭上眼睛,有点安息的模样。
全走了,只剩下垃圾和我,还有整座空城难以回收,无法掩埋,不可燃。
放火烧垃圾场果然是个馊主意,垃圾量只消减了不到三分之一,新生的是又
黑又硬又油腻的高温结晶体,整个垃圾坑看起来就像是个前卫的灾难纪念碑,需
要很多架高硬度的怪手才可能彻底解决。
野火烧不尽,风一吹来,就有新的垃圾余烬又开始冒烟,我天天去垃圾场边
看那些专业笨蛋傻忙,顺手东铲西挖,不收垃圾的日子我实在闷得发慌,就这样,
我在一堆湿淋淋的果皮中找到了辛先生的手稿,那张海报。
残破的海报,狡猾地避开了辛先生的日常丢垃圾管道,不知道掩埋在坑底有
多久的时光,看完了最后一行,我吐出午餐,心情郁闷,辛先生留下鬼话连篇,
胡扯的程度,简直跟神经病差不多,我将海报翻过面,这边是一幅漆黑的电脑绘
画,看起来是一艘星舰飞航想象图,找不到只字片语。
这算是河城的最后一片垃圾,我想了各式各样消灭它的方法,终于还是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