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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诗选

_15 莎士比亚(英)
  就好像另有一场追猎,正在天空里杂沓。
  “这时,可怜的小兔,在远处的山上息足,
  用后腿支身,叫前身拱起,把两耳耸立,
  听一听它的敌人是否仍旧穷追紧逼。
  霎时之间,它听见了它们的狂吠声起,
  于是,它心里的难过,绝不能用笔墨表出。
  只有那病已不治、听见丧钟的人可以比。
  “这时只见那可怜的东西,满身露沾濡,
  东逃西跑,侧奔横逸,曲里歪斜难踪迹。
  丛丛恶荆棘,都往它那疲乏的腿上刺,
  处处黑影把它留,声声低响使它停止。
  因人一旦倒运,他就成了众人脚下的泥,
  而且一旦成泥,就没有人肯把他再拾起。
  “你好好地躺定,我还要说几句给你听。
  别挣扎。我不许你起来,你挣扎也没用。
  我要你把猎野猪看作是可恨的事情。
  因此,我大谈道理,不像我本来的光景,
  以此喻彼,用彼比此,彼此相比,层出不穷,
  因为‘爱’,能对每样灾难悲愁,都解说阐明。
  “我刚才说到了哪里?”他说:“不要管哪里。
  只要放我走,就不管哪里,都首尾整齐。
  夜已经过去了。”她说:“哟,那有什么关系?”
  “我有几个朋友,”他说,“约好了正等我呢。
  现在这样黑,我走起来,一定要摔跤失足。”
  “夜是顶好的时候,”她说,“叫爱情使用目力。
  不过你若真摔倒,哦,那你这样想才好:
  那是大地,爱你美貌,故意让你跌一跤,
  叫你嘴啃地,她好乘机偷着吻你一遭。
  即便君子,见了珍宝,也要眼馋把它盗。
  因此,腼腆的狄安娜,用惨云愁雾把脸罩,
  否则也难保不偷吻你,把一生的誓言抛。
  “我现在才懂得,今夜为什么这样黑。
  这是狄安娜害羞,掩起银光而自晦。
  要等独出心裁的‘造化’被判逆天罪;
  因为她从天上盗走模子,神圣尊贵,
  成心和上天反对,按照模子造出你的美,
  白天好叫太阳羞臊,夜里好叫月亮惭愧。
  “因为这样,狄安娜就把命运之神收买,
  叫她们把‘造化’的匠心绝艺摧毁破坏,
  在美中间掺杂上畸形病态,疵瑕丑怪,
  使纯洁的完好,和腌的缺陷并肩排,
  使‘美’落入狂暴的恶运之手,被残酷虐待,
  使她逢不幸,遭苦难,备受烦恼,历尽灾害。
  “毒害生命的大疫,惑乱凶暴的狂易,
  发烧的热病,使人委靡疲敝的疟疾,
  耗损元气的痨瘵,如果沾染上身体,
  便叫你血液沸腾,四肢痛楚骨支离;
  还有生疮长疖,过饱伤食,罹忧患,遭悲凄,
  都想置‘造化’于死地,只因她把美赋与了你。
  “这些疾病之内,即便是最轻微的一类,
  也都熊够经一分钟的侵袭,把‘美’摧毁,
  原先的俏形秀骨、雅韵清神、丽色香味,
  并非偏好的人,都要认为奇异珍贵,
  却一瞬就形销骨立,香消色褪,韵减神悴,
  像山上的雪,在中午的太阳里一去不回。
  “那些终身不嫁的女娘,尽管贞洁贤良,
  誓绝尘缘奉神祠,永伴经卷守庵堂;
  但是她们却一心想要世上发生人荒,
  不肯育子女,叫青年少得像凶岁食粮。
  咱们绝不学这种榜样。夜里辉煌的灯光,
  本是把自己的油耗干了,才把人间照亮。
  “若你未曾把你的后嗣毁灭在幽暗里,
  那么按时光的正当要求,你该有后嗣。
  但像你现在这样,你的身体不是别的,
  只是张着大嘴的坟墓,要把后嗣吞噬。
  如果真如此,那全世界就都要把你鄙夷,
  因为你的骄傲,把这样美好的前途窒息。
  “因此你若是自生自灭,同样无人赞同。
  那是一种罪恶,坏过了兄弟阋墙之争,
  坏过了不顾一切的人们,自戕把命送,
  坏过了杀害亲子女的老子,绝灭人性。
  腐蚀的臭锈,能把深藏的宝物消耗干净,
  黄金如善于利用,却能把更多的黄金生。”
  “得了吧!”阿都尼喊,“别这样越说越没完。
  你这是又要把无聊的老话搬了又搬。
  我那一吻,也算枉然,因为你说了不算。
  你净扭着人要把事办,那也只是枉然。
  因为,情欲的秽乳母——黑脸的夜晚——看得见,
  你的高论放得越多,你也就越让我讨厌。
  “假使爱情能使你长出来舌头两万条,
  每一条都比你还伶牙俐齿,能说会道,
  像淫浪的美人鱼,唱得使人神魂颠倒,
  那我听来,也只能像耳旁风一样无效。
  因为你要知道,我的耳朵给我的心保镳,
  决不让任何淫词艳语,打进心房的内窍。
  “怕的是,使人迷惑错乱的靡靡之音,
  会深深侵入我这风平浪静的内心,
  叫我这赤子的天真动情欲,生痴嗔,
  把它的内寝搅得不安静,扰攘纷纭。
  哦,女后,我的心不想愁烦苦闷,长呻短吟,
  它现在既然独寝,它只想能够睡得安稳。
  “所有你讲的道理,哪一点我不能驳斥?
  往危险那儿去的道路,永远光滑平直。
  我对于‘爱’并不是一律厌弃。我恨的是:
  你那种不论生熟,人尽可夫的歪道理。
  你说这是为生息繁育,这真是谬论怪议。
  这是给淫行拉纤撮合,却用理由来文饰。
  “这不是‘爱’。因为自从世上的淫奔不才,
  硬把‘爱’的名义篡夺,‘爱’已往天上逃开。
  ‘淫’就假‘爱’的纯朴形态,把‘青春之美’害,
  使它的纯洁贞正,蒙了恶名,遭到指摘。
  这个暴戾的淫棍,把‘美’蹂躏,又把‘美’毁坏,
  就像毛虫把幼芽嫩叶那样残酷地对待。
  “‘爱’使人安乐舒畅,就好像雨后的太阳,
  ‘淫’的后果,却像艳阳天变得雨骤风狂;
  ‘爱’就像春日,永远使人温暖、新鲜、清爽,
  ‘淫’像冬天,夏天没完,就来得急急忙忙。
  ‘爱’永不使人餍,‘淫’却像饕餮,饱胀而死亡。
  ‘爱’永远像真理昭彰,‘淫’却永远骗人说谎。
  “我可以说的还很多,不过我不敢多说。
  讲的题目很古老,讲的人却年轻嘴拙。
  因此我这回却一点不错要和你别过。
  我满脸含羞又带愧,满腹忧繁又愁多,
  我听到了你这么些艳语淫词,猥亵邪恶,
  觉得实在龌龊污浊,两耳一直烧得似火。”
  他一面说,一面从她的香怀里挣脱,
  离开她那玉臂的拥抱,酥胸的揉搓,
  穿过昏暗的林隙,急忙往家里藏躲;
  把爱后满怀痛苦地撂在那儿仰卧。
  你曾看见过明星一颗,在中天倏忽流过?
  爱后眼里的他,就那样在夜里一闪而没。
  他人虽去,他的余影仍把她的眼光摄。
  像岸上的人,和刚上了船的朋友告别,
  老远看看;一直看到巨浪和天空相接,
  排空直立,高如山岳,把他的视力隔绝。
  无情的昏沉黑夜,就这样把他的身形截,
  把她凝注的那个人包围吞噬,整个没灭。
  她迷惘怔忪,好像一个人因为不小心,
  一下失手,把珍贵的珠宝掉入了巨浸;
  又像夜里的行人,走到阴森森的深林,
  无端灯笼叫风吹灭,眼前只一片昏沉。
  她就那样仰卧在暗地里,目又呆,口又噤。
  只因为失去了能给她指路的少年英俊。
  于是她用手捶胸,从心里发出呻吟声。
  四周围的幽岫深洞,好像也起了骚动,
  把她的长吁短叹萦回周旋,往来传送。
  跟着哀怨四处生,深沉低重,山震谷鸣。
  她发了几声唉唉,又说了二十声痛痛痛,
  于是二十倍的二十声痛痛痛,和她呼应。
  她听到回声起,就开始用号哭的调子,
  临时随口唱出一段凄楚动人的歌词:
  唱“爱”怎样使青年变奴隶,老人变呆痴,
  “爱”怎样是愚中有智、智中有愚的东西。
  她的歌儿永远以哀伤结束,以悲痛终止。
  她的合唱队也永远同声应答,表示一致。
  长夜已过,歌声还不断,真正叫人生厌。
  情人的时光实际很长,虽然自觉很短。
  他们那一套把戏,自己觉得趣味盎然,
  就认为别人当此情此景,也同样喜欢。
  他们的情谈,往往开了头,絮叨叨、腻烦烦,
  没人能听得全,也没人知道什么时候完。
  除了无聊的声音,像唯唯否否不离口,
  还有什么和她把漫漫的长夜一同守?
  这种声音一叫就应,就像酒保的尖喉,
  对那种性情乖僻的顾客,强把趣儿凑。
  她若说,非唯唯,是否否,它们也就说否否;
  她若说,是唯唯,非否否,它们决不说否否。
  看!云雀轻盈,蜷伏了一夜感到不受用,
  从草地上带露的栖息处,盘上了天空,
  把清晨唤醒。只见从清晨银色的前胸,
  太阳初升,威仪俨俨,步履安详,气度雍容。
  目光四射,辉煌地看着下界的气象万种,
  把树巅山顶,都映得黄金一般灿烂光明。
  维纳斯对太阳早安说连声,把他接迎:
  “你这辉煌的天神,一切光明的主人翁,
  每一盏明灯、每一颗明星所以亮晶晶,
  都因你借与光明,否则只有黑暗昏暝。
  如今有个孩童,虽是凡间女子所育所生,
  能借给你光明,和你借给万物光明相同。”
  她这样说完,忙往一丛桃金孃林里赶,
  一心只想,清晨的时光已经过了大半,
  怎么没听见她的所爱,有任何消息传?
  她倾耳细听,听他的号角和他的猎犬。
  于是果然听见它们一齐大声猛叫狂喊。
  她顺着它们的这吠声,急忙跑去不怠慢。
  在她往前跑去的时候,路上的丛灌,
  有的摸她的脖颈,有的就吻她的脸,
  又有的抓住她的腿,叫她难把路趱。
  她用力挣脱了它们这种紧裹慢缠,
  就好像树林中的麀鹿,乳头胀得痛又痠,
  连忙要赶到丛莽中藏着的麑鹿的身边。
  她这时听出来,有大敌当前,背城死战,
  就吃惊非浅;一个人,若忽遇毒蛇出现,
  吓人地盘着,把他的去路恰恰挡得严,
  他就要又哆嗦、又打战,挪一步都不敢;
  她觉到,群犬的吠声表示它们畏缩不前。
  也就同样眼前生花,耳里雷鸣,身上乱颤。
  她现在知道,所猎的决非动物弱小,
  而一定是野猪粗暴,熊莽撞,狮骄傲。
  因为吠声永远停在一处,又嘈又高,
  猎狗就在那儿带着恐惧狂嗥大叫。
  原来它们看到了敌人那样地凶恶残暴,
  便互相推让,谁都不肯去抢先登的功劳。
  这样惨叫,让她的耳朵听来十分凄惶。
  从耳朵传到心里,叫她心里也起惊慌。
  她只吓得面失色,满腹疑虑事不吉祥,
  腿软手颤,口呆目怔,足难移来身似僵,
  四肢百骸齐解体,像兵士一遇主将败亡,
  便四下里乱逃乱蹿,不敢再留在战场上。
  她这样身发抖、眼发直,兴奋得不自主。
  接着又把惊慌失措的感官鼓励安抚;
  对它们说,它们这样怕,显与事实不符,
  它们这是和小孩一样,无端自己恐怖;
  告诫它们不要这样全身哆嗦,骨麻筋酥。
  她说到这里,一眼瞥见了那被猎的野猪。
  只见它满口白沫吐,又满嘴红血污,
  似鲜奶和鲜血搀在一起,狼藉模糊。
  于是恐怖第二次在她全身上传布,
  使她疯了一般,不知应该往哪里去。
  她往前瞎跑一气,于是忽然一下又站住,
  跟着又跑回原处,大骂杀人该死的野畜。
  一千种恐怖,支使着她奔向一千条路。
  她乱跑,好像只为去而复来,来而复去。
  她的急劲儿,只有她的慢劲儿能够比。
  就像醉汉,仿佛不论何事,都用心考虑,
  然而,他的脑子里却一样也没认真考虑,
  忙忙碌碌,乱抓一起,却半点也没有头绪。
  她先看到,在一丛灌莽里,趴着狗一条,
  她就对那疲乏的畜生把它的主人要。
  又看到另一条,想把血淋淋的伤舔好,
  因为治含毒素的伤,这种疗法最有效。
  又找到第三条,只见它面目凄怆神伤悼,
  她问它话,它只呜呜狂吠长嗥,作为回报。
  它刚停止了这样逆心刺耳的长嗥,
  另一个厚唇下垂的畜生,抑郁懊恼,
  也朝着苍天一阵一阵地呜呜哀号。
  于是一个接一个,都一齐开始狂叫;
  原先直耸的尾巴,都紧贴身后往地上扫;
  咬伤了的耳朵直甩动,血涌不止似海潮。
  你曾见过,世上有些可怜的愚夫俗子,
  看到妖魔鬼怪、异兆奇象,便惊慌失据,
  带着恐惧之心,把它们长久观望注视,
  一心只怕将要发生可怖的祸殃灾异。
  同样,眼前的景象,叫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接着又把气叹出,向死神大大发泄悲凄。
  “你这狰狞的魔君,枯肉巉巉,白骨嶙嶙,
  专和爱作对头,狠毒的化身,”她骂死神。
  “地上的毒蛇,世间的骷髅,连笑都吓人。
  你为何把美扼杀,把他的生命暗中侵?
  他活着的时候,本来气息清香,容貌聪俊,
  能叫紫罗兰都增芬芳,玫瑰花都增艳润。
  “他若是死了——哦,不可能,他不可能死。
  难道你看到他那样美,还不知自制?
  但也可能。因为你本来是有目无珠,
  你只狠毒恶辣地胡砍乱扎,视而无睹。
  你的对象本是老迈衰弱,但你无的放矢,
  因此你的毒箭杀害了的却是一个孺子。
  “你若曾经警告过他,他就会和你答话,
  那样你听到了他,你的威力就要消煞。
  命运之神因你这一着,定要把你咒骂。
  她们本来叫你除莠草,你却拔了鲜花。
  向他发的应该是爱神的金箭,色丽彩华,
  不应该是死神的黑箭,阴森地把他射杀。
  “难道你饮泪解馋,才涌起如许的泪泉?
  悲愁的呻吟,于你会有什么好处可言?
  那一双眼,本是教给许多眼如何顾盼,
  你却为什么把它们断送,叫它们长眠?
  现在造化不再理会你那操生死的大权,
  因她最完美的天工,你已经狠毒地摧残。”
  她说到这里,像绝望的人,悲不自胜,
  两眼怔忪,于是眼皮便像闸门合拢;
  晶莹的眼泪,原先往香腮上汩汩直涌,
  汇成两条水流,滴到酥胸,一时暂停。
  但是银色的雨,仍旧不断往闸门那儿冲,
  把闸门二次冲开,因泪的巨流汹涌势猛。
  看,她的泪和眼,你取我与,恐后争先:
  泪从眼里晶莹落,眼又在泪里玲珑现,
  同晶莹,两映掩,互相看着彼此的愁颜。
  同情的叹息就把眼泪、泪眼,轻拂慢搌。
  但像风雨交加之日,风吹不停,雨下不完,
  因此,双颊刚被叹息吹干,随即泪痕阑干。
  在她无尽的伤悼中,不同的感情齐涌,
  像争强斗胜,看谁最能表现她的悲痛。
  它们都受到收容,于是各自奋勇逞能,
  每一种都好像是其它那些的主人公,
  却一种也不能称雄;于是它们联合结盟,
  像乌云聚拢,商议怎么能召来暴雨狂风。
  这时,她忽然听见远处猎人高声喊起,
  从未有乳母的歌声能叫婴儿更欢喜。
  她原先想象之中的一切恐惧和疑虑,
  都叫这一声喊排斥;希望并非全绝迹。
  这种死而复生的欢心,叫她又生出喜意,
  奉承她说,喊出这一声的,一定是阿都尼。
  于是她那像潮水的眼泪,回澜闭闸,
  在眼里暂藏,像在椟中的珍珠无价。
  只偶有晶莹明澈的泪珠,慢慢流下,
  但一到脸上就融化,好像不肯让它
  往肮脏的地面上流,往污秽的尘土中洒,
  因为珠圆玉润的泪,怎能洗净地的邋遢?
  唉,不轻置信的爱,你好像难推诚相待,
  同时却又好像无言不採:看来真奇怪。
  走极端、尽极限的是你的快乐和悲哀。
  绝望和希望,同样弄得你滑稽又痴呆。
  你想入非非,把快乐胡琢磨,来宽慰心怀。
  又离奇地琢磨悲哀,弄得自己死去活来。
  她现在把她已织成的东西又都拆开,
  因为阿都尼还在,那死神就无可指摘。
  她刚才说他一钱不值并非她的本怀。
  她现在给他那可恨的名字贴金敷彩。
  她叫他坟之国王,国王之坟,把他来推戴。
  一切有生,他最尊贵,他应受到一切崇拜。
  “甜美的死神,”她说,“刚才的话都是胡扯。
  因为,我看到了野猪——那个残暴的家伙,
  就吓得直打哆嗦,所以我请你原谅我。
  那东西,不懂什么叫仁慈,只一味凶恶。
  因此,温柔的黑阴影,我得对你把实话说:
  我怕我的所爱遭不幸,才对你大动唇舌。
  “那不是我的错。野猪惹得我乱道胡说。
  无形影的掌权者,有怨气请对它发作。
  侮辱冤枉你的,本是那个肮脏的家伙。
  我只受命执行,它才是诬蔑的主使者。
  悲痛本来有两条长舌。像女人那样软弱,
  若无十人的本领,就难把二舌制伏束缚。”
  这样,她因为希望阿都尼还在世上,
  就把原先莽撞的恐惧疑虑渐渐扫光;
  又因为希望他的美将来更灿烂辉煌,
  还卑躬屈节地把死神又奉承、又赞扬,
  把死者的坟穴、墓志、碑碣、雕像和行状,
  死神的胜利、凯旋和荣光,都大讲而特讲。
  “哦,天帝啊,”她说,“我真正是拙笨愚蠢,
  竟能因疑虑惊惧而思想乱,头脑昏,
  把活人当死人。其实他要永远长存,
  除非一切尽毁灭,天地万物共沉沦。
  因为他若一旦死去,‘美’也就要同归于尽。
  ‘美’若一死,宇宙也就要再一度混乱浑沌。
  “唉唉,痴傻的‘爱’,你老满怀的恐惧疑猜,
  就像身带珠宝的人,有盗贼四外徘徊;
  耳不能闻、目不能见的琐细微小事态,
  你那忐忑的心却偏能胡测度,瞎悲哀。”
  刚说到这里,只听得欢乐的号角声传来,
  她于是不觉欢跃,虽然刚才还身在苦海。
  她飕地跑去,就像鹞鹰一掣而不可制,
  步履轻盈,经过的地方草都照旧直立。
  她正匆匆前奔,却不幸一下看在眼里:
  她那俊秀的所爱,在野猪的牙下身死。
  她一见那样,双目立刻失明,好像受了电殛;
  又像星星不敢和白日争光,一下退避躲起;
  又像一个蜗牛,柔嫩的触角一受打击,
  就疼痛难忍,连忙缩回到自己的壳里,
  在那儿蜷伏,如同憋死一样屏气敛息,
  过了好久好久,还不敢再把头角显露。
  她当时一看到他这样血淋漓、肉模糊,
  她的眼睛就一下逃到头上幽暗的深处,
  在那儿它们把职务交卸,把光明委弃,
  全听凭她那骚动的脑府来安排处治。
  脑府就叫它们和昏沉的夜作伴为侣,
  不再看外面的景象,免得叫心府悲凄。
  因为她的心,像宝座上神魂无主的皇帝,
  受眼睛传来的启示,呻吟不止,愁苦欲死。
  于是所有的臣子,也无不战栗俯伏,
  好像烈风闭在大地之下,硬夺出路,
  就引起了地震和海啸、山崩和水沸,
  把人吓得身出冷汗,吓得心乱无主。
  她的心就这样骚乱,使四肢百骸齐惊怖,
  于是她的眼光又从潜伏的暗室中射出。
  她又看见了本来不愿看的极惨奇丑:
  野猪在他的嫩腰上扎的那个大伤口。
  原先白如百合的地方,现在殷红渍透,
  好像伤口为他悲痛,血泪喷洒无尽休。
  在他身旁,不论是花是草,不论是苗是莠,
  好像无不染上他的血,像他一样把血流。
  可怜的维纳斯,看到花草都惋惜、同情;
  她的头垂在肩上,软绵绵地不能直挺。
  她只哑然无声伤悼,像癫了一般悲痛,
  她还以为他不会死,还认为他有活命。
  她的嗓子忘了如何发声,骨节也不会动。
  她的眼一直哭到现在,都哭得如痴似疯。
  她对他的伤,目不转睛地一直细端详;
  眼都看花了,把一处伤看作了三处伤。
  她对自己的眼申斥,说不该胡乱撒谎,
  把完好的地方说成血肉模糊的模样。
  他的脸好似成了两个,肢体也像成了双;
  因为心里一慌,看东西就往往渺渺茫茫。
  “只死了一个,我就已说不出来地悲痛,
  哪能受得了两个阿都尼身卧血泊中?
  我已经无余气可再叹,无余泪可再倾。
  我两只眼火一样红,一颗心铅一般重。
  铅一般的心啊,顶好叫这火一样的眼烧熔!
  这样,我便可随热爱滴滴化去,了却一生。
  “唉!可怜的人世!你失去的是甚样珍异!
  哪里还有秀美的人物值得瞻仰顾视?
  哪里还有语声能那样悦人耳,快人意?
  不论将来,不论过去,你都再一无可取。
  花儿固然芬芳清逸,绚烂璀璨,鲜艳美丽,
  但是真正甜蜜的美,却只和他同生共死。
  “从现在起,你再不需要披面纱,戴帽子,
  因为风和日,不会用尽方法想去吻你。
  你本无可畏惧,只因为你本无可丢失。
  对于你,日只瞋之以目,风只嗤之以鼻。
  但阿都尼生的时候,多情的峭风和烈日,
  却像两个隐在暗处的贼,掠夺他的美丽。
  “因为如此,所以他才不得不戴帽子,
  但辉煌的太阳,偏从帽子下面窥视。
  风也吹他的帽子,想要把帽子吹去,
  以便和他的鬈发游戏。于是他哭泣。
  太阳和风一见他如此,便怜他年幼齿稚,
  又看谁能把他的泪先擦干了,互相比试。
  “狮子为赏识他的美,在篱后偷偷跟随,
  不敢露面儿,恐怕他见了惊吓而后退。
  他唱歌的时候,猛虎听见了也都心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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