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得老实、温柔、驯顺,不像个兽中之魁。
狼正大嚼牺牲,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优美,
也停止了饕餮,一天都不再和羊羔作对。
“他若溪边暂立闲行,把影子映在水中,
鱼都聚在影子上面,展金鳃唼喋涵泳。
他在鸟儿跟前,鸟儿也又喜悦、又欢腾,
有的唱歌给他听,有的就用尖喙轻灵,
给他含来桑椹丛丛,或者樱桃又圆又红。
他把秀色供它们赏,它们就用果子回敬。
“但是这个狰狞龌龊、嘴如刺蝟的野猪,
却老把眼睛瞅着地上,到处寻找坟墓。
阿都尼秀美的好皮囊,它永无法目睹。
你若不信,请看它要怎样迎接阿都尼:
如果它能看见他的脸,那我决深信不疑,
它就一定想要吻他,而因吻他把他害死。
“不错,不错,阿都尼就这样叫它害死:
原先他用尖枪,朝着野猪刺去之时,
野猪并没想要在他身上磨牙砺齿。
它只想用接吻的方式,把他来阻止,
哪知多情的野猪刚把嘴往他腰上一触,
就不知不觉,把牙扎到他那柔嫩的鼠蹊。
“我得承认,我的牙若长得和野猪一样,
那我早就要因为吻他而叫他把命丧。
他现已不在世上,他的青春大梦一场,
永未给我的青春福祥,叫我更觉悲伤。”
她说到这里,就一下倒在她站的那地方,
他开始凝固的血,也染在她美丽的脸上。
她往他唇上望,他的唇灰白非复旧样;
她拉他的手,他的手早已经僵硬冰凉;
她在他耳旁低声细说她的忧怨悲伤,
仿佛他的耳朵还能听见她哀诉愁肠;
她把他紧紧贴在眼上的眼皮分掰成两,
只见原先那两盏灯已经熄灭,昏暗无光。
那本是两面明镜;她曾见自己的倩影,
不止千回万遍,在那里面玲珑地反映。
它们本是眼中之英,但一旦失去功能,
所有的美,就永远也起不了美的作用。
“你虽已死,白日却仍旧一样地清澈晶明,
你万世的俊英啊!”她说,“这真是要我的命!
“你今既已丧命,那我可以预言一通:
从此以后,‘爱’要永远有‘忧愁’作随从;
它要永远有‘嫉妒’来把它伏侍供奉。
它虽以甜蜜始,却永远要以烦恼终。
凡情之所钟,永远要贵贱参差,高下难同,
因此,它的快乐永远要敌不过它的苦痛。
“它永要负心薄倖、反复无常、杨花水性;
要在萌芽时,就一瞬间受摧残而雕零;
它要里面藏毒素,却用甜美粉饰外形,
叫眼力最好的人,都受它的矇骗欺哄;
它能叫最强健精壮的变得最软弱无能;
叫愚人伶牙俐齿,却叫智士不能出一声。
“它要锱铢必较,却又过分地放荡奢豪;
教给老迈龙钟的人飘飘然跳踊舞蹈,
而好勇狠斗的强梁,却只能少安勿躁;
它把富人打倒,却给穷人财物和珠宝;
它温柔得一团棉软,又疯狂得大肆咆哮;
它叫老年人变成儿童,叫青年变得衰老。
“无可恐惧的时候,它却偏偏要恐惧,
最应疑虑的时候,它却又毫不疑虑;
它一方面仁慈,另一方面却又狠戾;
它好像最公平的时候,它就最诈欺;
它最驯顺热烈的时候,它就最桀骜冷酷;
它叫懦夫变得大胆,却叫勇士变成懦夫。
“它要激起战事,惹起一切可怕的变故;
它要叫父子之间嫌隙日生,争端百出;
一切的不满,它全都尽力地护持扶助,
它们臭味相投,惟有干柴烈火可仿佛。
既然我的所爱还在少年,就叫死神召去,
那么,一切情深的人都不许有爱的乐趣。”
她说到这里,躺在她旁边的那孩子,
慢慢地烟消雾散,只化得无踪无迹。
于是,从他洒在地上的那片血泊里,
一棵鲜红雪白相间的花一下涌起,
非常地像他那种鲜丽红艳的圆圆血滴,
在他那雪白的双颊上现出,分明又清晰。
她低下头去,闻那棵鲜花发出的香气。
她把这种香气和他当日喘的气比拟,
她说:死亡既使阿都尼和她两下分离,
那她的香怀就要从此永供这花栖息。
她把花枝折,只见折的地方绿汁流不止。
她说,这就是花的泪水,为死去的他惋惜。
“儿子已经很香,你父亲却比你还要香;
可怜的花,”她说,“你和你父亲完全相像,
他就是有一丁点儿烦恼,就流泪悲伤。
他抱定了自生自灭、自存自亡的愿望。
这也是你的愿望。不过有句话你不要忘:
他的血就把你化,我的怀就要把你抚养。
“你父亲当日的床榻,就安在我的怀中,
你是他的继承人,这床理应归你受用。
所以,你要在这个软摇篮里安身立命。
我这跳动的心,要日夜给你把它摆动。
我每一点钟里面要连一分钟也都不停,
和我甜蜜的所爱化的花接吻,把它抚弄。”
她对尘世已厌倦,就匆匆起身无留恋,
驾起那两只鸽子,要离开纷扰的人间。
她在车上坐好,鸽子立刻往空中盘旋,
拉着香辇轻蒨,通过天宇寥廓路漫漫,
朝着巴福斯④的去程,把莽莽尘寰抛得远。
在那岛上,爱后打算静居深藏,不再露面。
注释
①那耳喀索斯(Narcissus),希腊神话里的美少年,他谁也不爱,只爱照映在泉水里自己的影子,为自己消瘦而死,化成水仙花。
②产于西班牙之一种矮马。
③宙斯的儿子,因杀子珀罗普斯以饷天神,被罚入冥土永受饥渴之苦,虽然身子浸在水中,头上悬着鲜果,但都永远可想而不可即。
④塞浦路斯岛上的古城名,建有维纳斯神庙。
乐曲杂咏
一
一位贵人的女儿,三姊妹中她最美,
她一向热爱自己的丈夫,绝非虚伪,
不料有一天见到一个英国人,实在魁伟,
她禁不住变了心。
两种爱情在她心中进行了长时间的争斗,
不再爱自己的丈夫?还是把英国人丢开手?
两种办法在她看来,全都不可能接受,
啊,可怜的傻丫头!
可是两人中她必须丢开一个;最大的痛苦
是她绝不可能把两个人同时都留住,
因而两人中,那高贵的英国绅士常受屈辱,
啊,她心里也难受!
结果,艺术和门第斗争,终于得到了胜利,
英国绅士靠他的学识最后把那姑娘夺去。
得啦,睡觉去吧,有学问的人得到了那美女;
因为我的歌儿已经结束。
二*
有一天(啊,这倒霉的一天!)
爱情,原本常年欢欣无限,
却看到一株鲜花,无比灵秀,
在一片狂风中舞蹈、嬉游:
风儿穿过绿叶深处的小径,
无影无形地钻进了花蕊;
怀着醋意的爱情满心悲痛,
只恨自己不能也化作一阵风。
风啊,他说,你能够潜进花蕊,
风啊,但愿我也能如此幸运!
可是,天哪,我曾经立下宏誓,
决不动手把你摘下花枝:
少年郎随便发誓,实在太傻,
少年郎,如何禁得住不摘鲜花?
宙斯如果有一天能见到你,
他会认为朱诺其丑无比;
为了你他会不愿作天神,
为了得到你的爱,甘作凡人。
三
我的羊群不昌盛,
我的母羊不怀孕,
我的公羊不动情,
一切全不顺适:
爱情渐渐动摇了,
信念渐渐不牢了,
心意渐渐淡薄了,
原因就在此。
一切欢乐的歌唱我已全忘掉,
我的姑娘已经狠心把我抛:
过去那些多情的山盟海誓,
现在全部换成了一个不字。
失恋的苦难,
说不出地难堪;
可恨啊,朝三暮四的命运之神!
现在我才知道,
耍爱情的花招
女人远比男人更甚。
我穿着黑色的丧衣,
我怀着难堪的恐惧,
爱情已把我抛弃,
日子难消磨:
心儿要爆裂了,
希望全破灭了,
(恶运没完结了!)
受尽了折磨!
我的牧笛已全然寂寞无声,
羊铃叮当,令人惨不忍闻;
我的牧狗,平时那么欢腾,
现在却仿佛吓得呆呆发楞。
它声声叹息,简直像哭泣,
汪汪不停,因我的苦难感到不安。
一声声长叹的声浪,在冷酷的土地上回荡,
仿佛是无数败兵在浴血苦战!
清泉息了波浪,
鸟儿停住了歌唱,
好花不再生长
出五色花瓣。
牧人悲哀地流泪了,
羊群全都入睡了,
林中女神也心碎了,
斜眼偷看。
所有的欢乐已抛弃我们这些可怜的恋人,
所有在草原上私相约会的欢欣,
所有黄昏时的欢笑已全部烟消火熄,
所有我们的爱情已都落空,爱神已死去。
再见,可爱的姑娘;没什么能像你一样
如此甜蜜,却又使我如此痛苦。
可怜的柯瑞东①
怕只好终身伤痛;
我看不出他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
四
当你已经选定了你意中的姑娘,
已经把你打算下手的小鹿套住,
如何行动固然应和理智商量,
但也该听听偏向的私情的吩咐:
要向人问计,也必须找个聪明人,
他不能太年幼,而且得结过婚。
要是你打算向她表明心事,
千万不要油嘴滑舌,一味奉承,
不然,她准怀疑你不够诚实——
瘸子最易看到跛子腿不灵——
你必须明白说你如何爱她,
并多方自吹自擂抬高身价。
别看她一时间紧皱着双眉,
不等天黑她就会怒气全消;
她不会弄得自己无比懊悔,
不该无故辜负了欢乐的良宵:
如果天明前,她一次两次空动情,
她就会满怀鄙夷,对你死了心。
别瞧她仿佛要和你较量体力,
又是抓,又是骂,一千个不肯,
到最后,她一定显得力量不济,
顺从后使乖弄巧地说上一声:
“要是女人和男人一样强壮,
这事儿,你压根儿就别想!”
你必须处处都顺从她的心意;
不要吝惜钱,最关紧要的地方
是钱花后准有人去向她称誉,
你为人是如何慷慨、大方:
因为最坚固的碉堡或城墙,
对黄金的炮弹也无法抵挡。
和她相处一定要显得诚诚恳恳,
向她求爱更必须谦虚真诚;
除非你的姑娘确实对你不贞,
切不要急急地去另找新人:
遇有适当机会,就大胆跟她调情,
先别管她是不是一定会不肯。
女人经常玩弄的各种鬼花头,
无一不带着迷惑人的外貌,
她们藏在肚子里的种种计谋,
你跟她肚皮贴肚皮也无从知道。
人们常讲的一句话你没听说过?
女人嘴里的不字不过是信口说说。
要知道,女人和男人争强斗胜,
是争着犯罪,决不是争作圣人,
她知道等到有一天她活够年龄,
天堂不过是一句空话,天理良心。
要是床上的欢乐光只是接吻,
她们准会自己结婚,不要男人。
可是,安静点儿,别再说了,我真怕
我的歌声会让我的情人听到;
那她一定会不分日夜把我咒骂,
说我不该不顾体统胡乱叨叨:
虽然,听到她的秘密全被泄漏,
她自然也免不了有几分害羞。
五
请来和我同住,作我心爱的情人,
那我们就将永远彼此一条心,
共同尝尽高山、低谷、田野、丛林
和峻岭给人带来的一切欢欣。
在那里,我们将并肩坐在岩石上,
观看着牧人在草原上牧放牛羊,
或者在清浅的河边,侧耳谛听,
欣赏水边小鸟的动人的歌声。
在那里,我将用玫瑰花给你作床,
床头的无数题辞也字字芬芳,
用鲜花给你作冠,为你作的衣裳,
上面的花朵全是带叶的郁金香。
腰带是油绿的青草和长春花藤,
用珊瑚作带扣,带上镶满琥珀花纹。
如果这些欢乐的确能使你动心,
就请你来和我同住,作我的情人。
情人的回答
如果世界和爱情都还很年轻,
如果牧童嘴里的话确是真情,
这样一些欢乐可能会使我动心,
我也就愿和你同住,作你的情人。
六
在一个欢乐的五月间,
曾经有那么一天,
在一丛山桃树旁,
我恬适地坐着歇凉,
野兽跳跃、鸟儿唱歌,
花草吐芽,树木正生长,
一切都使人感到欢欣,
只除了一只孤独的夜莺:
这可怜的鸟儿满怀悲伤,
伏身在带刺的花枝上;
它那无比悲痛的歌声,
一声声叫人惨不忍闻:
它先叫着,“好,好,好!”
接着又连声“忒柔,忒柔②!”
听到它这样诉说悲伤,
我一时止不住眼泪汪汪;
因为它那凄惨的歌声,
也使我想起了我的不幸。
啊!我想,你不要无味悲鸣,
谁也不会对你有半点同情:
无知觉的树木不知痛痒,
无情的野兽是铁石心肠:
年老的潘狄翁王③已经死去,
你的朋友们早把你抛弃,
你同类的鸟儿正欣然歌唱,
他们全不理会你的悲伤。
可怜的鸟儿啊,我的不幸
也和你一样谁也不同情,
想当年看着命运的笑脸,
你和我是都受了她的骗。
有些人对你恭维不离口,
可全都不是患难朋友。
说几句空话算不得什么,
真心的朋友世上可不多;
只要你花钱不在意,
谁都是你的亲兄弟;
等到你手边钱不多,
谁也不管你死和活。
你要是拿钱乱挥霍,
他们就夸你手头阔,
谄媚的言辞没个底,
“恨不得你能作皇帝”。
如果你有心干坏事,
他们只恐你动手迟;
如果你心想找女人,
他们会左右献殷勤:
可如果你一旦倒了霉,
没人会对你再恭维:
那些人昨天待你如兄弟,
今天见你只恨躲不及:
朋友间必须是患难相济,
那才能说得上真正友谊:
你有伤心事,他也哭泣,
你睡不着,他也难安息:
不管你遇上任何苦难,
他都心甘情愿和你分担。
明白这些你就肯定能分清
真正的朋友和笑脸的敌人。
注释
①田园诗中的牧人,见维吉尔《牧歌》等作品。
②忒柔即忒柔斯。
③忒柔斯的岳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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