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她追问,"哪一位找滕先生?"
"哦,"我连忙说,"我们是宇宙文仪公司,现在特价八折。"
"我们不打算置什么。"她回绝。
我立刻放弃:"我下次再打来。"
黄页上注明,海东做的是进口皮货。
皮货,他做起皮货行来。什么货色?箱子手袋?抑或是毛裘?
曹老板走过来见到我怔怔的,马上表示关注,"韵娜,我已叫人立刻把左文思的设计做几件来试穿——怎么,你不舒服?要不要回去休息?"
我回过神来,"正做明年报税表呢,休息?"
"可恶的税局,人类的大敌。"他握紧拳头。
我问:"曹先生,你可听说过海东皮业么?就在这条街上,过去十个号码。"
"海东?海东?"小老板专心思索,"有,厂主姓滕,这个姓不多有,所以我一直记得,"他得意洋洋,"他做很奇怪的行业,将整张皮草进口,转售店家,等于做布匹一样,对我们这一行没有影响。"
"新开的厂?"我问。
"有五六年了,"小老板疑心,"怎么,拉你跳槽?"
"不,有个朋友想到那里去做,叫我替她打听打听,我想你消息一向灵通,或许知道这位东主。"
"滕某?"小老板沉吟,"他本来并不是做这行的,他一向做建筑生意。不过人是活络的,聪明的老板自然都对伙计好,不妨替他做一年半载,吸收经验。"
我点点头。
"不过,你这位朋友若是女孩子,就得劝她当心。"曹先生神秘兮兮的。
我抬抬头。
"这位滕先生,可风流得很呢。"曹先生探身过来,静静地说。
我强自镇静,"你也不过是听说而已。"
"什么!秘闻周刊上都写过他的故事。"
"秘闻周刊的记者也要吃饭,没法度,生活是大前提,只好到处搜资料来写,未必是真。"我笑得很勉强。
"后来听说他要告人,"小老板说,"终于不了了之。"
"那是你的推想。"我说,"好了,我要开工了。"
"韵娜,我想同左文思吃顿饭。"他终于纳入正题。
"他不喜交际应酬。"我代文思推却。
"什么?你已经可以做他的发言人?"他很羡慕。
我默认。
"那么,韵娜,我想送他一份礼物,"他又说:"你猜送什么好?"
"千万不要金笔金表,"我说,"曹先生,不必马上回报,也许他迟些会寄账单给你呢。"
曹先生握住自己的颈项,"他会开多少设计费?"
我摇摇头。这个八面玲珑有趣的上海人。
忙到下班,肚子饿,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是爱吃街边档口的食物,下得楼来一见粟米球,就买一个咬下去,匆匆忙忙,像个饥民。
"王小姐。"
我四周围看看,不是叫我,又低头咬粟米。
"王小姐。"
我再次抬头,发觉一辆黑色大车停在行人道边,被热气腾腾的摊子遮去一边,一个女人正推开车门,向我招手。
我微微蹲下一点看,不由得一阵高兴,是左淑东。
我用手帕抹抹嘴,走过去,"你好。"
此刻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不但同情她,更加喜欢她。
她仍然化妆鲜明,粉扑似刚离手。
左淑东拍拍身边的空位,我老实不客气坐上去,簇新的车毡上马上印下我的泥足。
"小姐,我——"
我按住她的手,"你是文思的姐姐,我都晓得。"
"啊,你已经知道。"她怔怔的。
"将来我同左思熟了,我会同你骂他,叫他对姐姐说话态度改一改。"我笑说。
司机已把车子驶离工厂区。
"没想到他终于告诉你了。"左淑东低下头。
我不出声,比起左淑东精致的修饰,我简直是个垃圾岗。但我没有不安,各人有各人的风格,在纽约七年,养成这种自信。
"本来我不应该主动找你,但我好不容易看到文思找到这么好的朋友,怕你有什么误会而同他生疏,这就是我的罪过了,"她很紧张,"我把有关证明文件都带出来了,我们确是亲姐弟。"
"我相信,"我讶异说,"不必看文件吧,你们俩有一模一样的鼻子及嘴唇。"左淑东怎么会有这样怪的举止?
她似松出一口气,没一刻神经又再度绷紧,"请不要告诉文思,我见过你,答应我。"看样子她怕极文思。
"我答应你。"我说。
她这才放下心来。
"王小姐,你大概不明白我们之间的事吧。"
我按手在她手上,她手是冰冷的,我温和地说:"将来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明白。"
"我没看错,你真是个好女孩子。"她非常感激。
只有罪人才肯原谅罪人。
我抬起头,"前面是火车站,我在此下车比较方便。"
我与她道别。
毫无疑问,早十多二十年左淑东也是个美女。女人长得好,到迟暮特别凄惶,彷佛除了留不住的美丽之外,一无所有,故此急急要挽回什么,尽力修饰。
女人长得不美,老来反而横就横,无所谓,倒出落得大方潇洒。在十多岁的时候,人人也都说过,王韵娜是个不多得的标致女。
那时邻校的男生,在放学时间齐齐聚集在我校门口,为只为看王韵娜一眼。
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被吓得不知所措,坐在班里不敢出去,后来劳动校长叫校役送返家去,又叫家长来接。
此刻都不相信这些事曾经发生过,此刻我是个最普通的女人,也愿意这样终老。
到十六七岁,已习惯人们的目光,其实也没有什么稀奇,每个女生都有男朋友等放学,每个青春女都有细致皮肤,结实大腿,穿起运动装,当然惹人注目。
年轻人闪烁的眼睛,透明的嘴唇,晶莹的肤色,往往吸引中年人,令他们幻觉可以捕捉一些逝去的青春。
我吸引的是滕海圻。
十九岁,刚进大学,因为知道自己的优点,故此不肯设固定男友,每天约会不计其数,连早餐都有人请客。
虽然这样年轻,也已经有隐忧,同姬娜说:"现在不玩就没时间了,过二十一岁便得忙找对象。"于是一天之内,最多约过五个男友,单是换衣服已经忙得兵荒马乱。
那时真好,呶一呶嘴便有男生意乱情迷地死而后己。
我不禁失笑,瞧,没老就已经想当年。
因此遇到滕海圻,方觉棋逢敌手,其实……他要揿死我,不过如捻死一只蚂蚁。不过当时年轻,不知道。
火车轻微摆动,我在这节奏中瞌上眼沉思。
第一次看到滕,是什么日子?一直不敢回首回忆。是秋季?是初春?
喜在天气刚刚有一点点转暖,便穿白色低领T恤,冒着重伤风之险作浪漫状,又喜在太阳标未褪色时穿透孔毛衣及灯芯绒裤子,热得满头大汗,以示标青。小女孩也只不过有这数道班斧来突出自己的性格。
是穿白T恤还是毛衣时遇见滕?一定是这两个时节的打扮勾牢他的注意力。
他当时,是父亲的新合伙人。
他已近四十,然而一双会笑的眼睛,比一切大学一年生还要灵活。
以前想起他,胸口会得一阵闷痛,像被只无形的手扯住似的。现在不会了,现在只是麻木。麻木与害怕,怕的是自己,怕自己再糟踏自己。
火车到站,我跟着其他乘客鱼贯下车。
摇摇晃晃到家,母亲急煞。
"文思找你不下十次。"她代为焦急。
哗。我想:热烈追求,可见有点晚运,有些女人,男人给她一个电话号码让她打过去,就要喜极而泣。依此类推,我要不要放声大哭来报他知遇之恩?
电话铃又响,母亲给我一个会心眼色。
我去接听,果然又是文思。"热情如火?"我取笑他,"成年人很少靠电话传情。"
他笑,但不答话。
"干什么贼秃兮兮的,"我也笑,"好不肉麻。"
"我已把你那次拍的照片制成目录册。"他说。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哦"一声。平日的活泼机灵俏皮轻嘴薄舌全用不上。
两人持话筒静十分钟,像致哀似的。
过很久,他问:"要不要出来散步?"
我迟疑,刚回来,又空着肚子,精力是不可比十多岁的时候了,我说:"明天吧。"
他说:"啊。"便挂断电话。
吃完饭,洗个热水浴,把皮肤都炙红,才钻迸电毯子底下。
我在看小说,没有听见门铃。
是爸爸来敲门,"韵娜,左文思找你。"他神色嗳昧。
什么?我掀起被子。
"他在客厅,你去招待他,我同妈妈要睡了。"爸打哈欠。
我一怔,并不觉浪漫,这个人荒谬极点,半夜三更跑了来,将来若要我报答他,我可吃不消。年纪大了,想法不一样,小时候专令男生吃苦以增强自信,现在晓得无论什么都得付出代价,没有免费的事,也没有偶然的事。
我抓过架子上大衣披上,走到客厅,看见左文思坐在灯下等我。
我既好气又好笑,"你这是做啥?"
"我恋爱了。"他傻气地说。
"就为说这句话,明天说来不及吗?"
"明天?"他吃惊,"明天也许永远不至——汽车失事,警匪驳火的流弹,心脏病,太阳黑子爆炸……这一切都足以致命,使我来不及告诉你,我爱上你,明天?不不不。"
我低下头笑。
我找到球鞋,赤脚套上,取过锁匙。
"来,我与你到楼下平台上散步,那里较为安全,"我补一句,"又没有人偷听我们说什么。"
我拉着他下楼,深夜空气冷得不得了,我紧紧拉上外套,我自己也够疯的。
"为什么避着我?"文思冷静下来。
"我没有!"我惊异,"我已经给你这样热烈的反应,噫!你期望什么?由我主动在你车子里做爱至天明?跑到太平山顶去报告全人类我中了大彩金?喂喂喂,别告诉我你需要的是花痴女。"
他说:"你瞒不过我,这些巧言令色瞒不过我。"
我踱到树下。
"你要我交心交身躯交出灵魂?"我迟疑说,"我认为还是由我自己保管这三样东西的好。"
他背着我,"是为了一个男人吧。"
我说:"每个女人背后都有男人,每个男人背后都有女人,这有什么稀奇。"
他仍然背着我,"这是个比较特别的男人吧,你为他,在手腕上留下那样可怕的疤痕。"
我猛然低头。适才匆忙间忘记了戴护腕。
冷风钻进我的外衣,我打个寒颤。"够了,我要生肺炎了。"我转头要上楼。
他拉住我,"慢着。"
"看,"我冷静地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我不打算交心交身交灵魂,更不用说是交出历史了。"
他握住我的手,反过来,那道疤痕足有整个手腕那么宽,两层粉红色的肉厚厚地翻开来,粗糙的缝针痕清晰可见,像是我的手掌早已断离我的手腕,随后由笨拙的缝工驳回,骤眼看,的确恐怖不堪。
我冷笑问:"看清楚没有?满意没有?"
他惨痛地看着我,"是谁?是什么人?他为什么造成那么大的创伤?"他声音嘶哑。
我收起手,把手插进袋中取暖,我很镇静地说:"是我,是我自己。一个人若不杀伤自己,外人休想动弹。"
"你痊愈了?"
"如果没有痊愈,就不会回来。"
"那人在香港?"
我没有回答,也不打算回答。
他放弃,举起双手投降。"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倔强的女人。"
我笑,"站在这里像置身西伯利亚,放我回去好不好?"
他陪我上楼。
"我不认为今天晚上我还睡得着。"告别时他说。
我也没睡着,整夜看小说,思潮起伏。
因为"苍蝇王"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看"麦田捕手"。第一千次读,仍然感动得落泪,一直觉得"麦"比"苍"好看,纯粹私人意见。
每当心情波动,最好寄情于一本熟悉而精彩的小说,不用费许多神而可以将心思暂寄。到六点钟,眼皮支持不住,搭下来,睡熟。
闹钟像哗鬼似的响起来,我大声呻吟跳起来,迟到,我要迟到了。睁开酸涩的眼睛,才发觉自己穿着大衣球鞋躺在床上。而且是星期日。要命。
我伏过去照镜子,眼睛红丝满布。
父母已经起床,母亲声音细细。
"没多久就回来了……约大半个小时。我瞧得没错,文思是规矩人。"说的明明是我。
父亲说:"唉,这些年,看她也受够了,无论如何总得支持她。"
"他俩看情形也快了。"
父亲在喉咙里发出一阵声音作为回答。
我趁这机会推门出去,"可有粳米饭油条?"
"神经。"是妈妈愉快地回答。
我吃了麦片鸡蛋再往床上躺,翻来覆去。红光满室,可怎么睡呢?"
起身出门去找文思,缓缓踱到他寓所楼下,那种三层楼的旧房子,因救火车上不了狭而斜的小路,因此逃过拆卸的命运。我站在他楼底下往上看。
走了近一小时,气喘,一身汗,但又犹疑着不好上去。
也许他有朋友在,碰见就自讨没趣了。
我坐在低石栏上搓着手。
即使结为夫妻,也不等于我属于他,他属于我,骨血相连。他还是有他的自由,而我也应当保留自我,互不侵犯,互相尊重。这么大的道理下,使我不敢上去拍门。
露台上挂了许多攀藤植物,显然有数十年历史,紫色的不知名花朵在晨露中鲜艳欲滴。
这时候下起微雨来,我口中尽呵白气,印象中这亚热带城市从来未曾这么寒冷过。
我还穿着昨夜的衣服。
我决定到附近的士多去打个电话把他叫醒。
刚站起来,听见文思叫我,"韵娜?"完全不相信,他见到的确是我。
我抬起头,见他站在露台上,立刻心花怒放。
我向他挥手,他揉眼睛。
我大声嚷:"说呀!说'罗密欧,为什么你是罗密欧?'"
他说:"我马上下来。"
我也奔上楼梯,两人在梯角撞个满怀,但我们没有拥抱,只是笑弯了腰。
"上来上来,我那里暖和得很。"
我抱着双手上去,奇怪,一坐在他家,心也不再忐忑,马上觉得疲倦,足可睡二十四小时。
我看看身上,实在不像样,都快发臭了。真该洗好澡才来,呜呼。
文思问我:"你这样痴心跑来看我,是不是爱的表示?"
"我来看你,是因为我闷得慌。左文思,为什么任何话自你嘴中说出来,就变得这样肉酸呢?"
他咧嘴笑。
我也傻笑。
大概这样也是恋爱。
他给我看小册子,我的照片美得似公主,小杨的摄影机比整容术还厉害,经他技术的美化,我恍惚回复当年神采。
"你的衣服才上照呢。"我说。
"那简直不在话下。"文思说到他的事业是绝不谦虚的。
"你在哪一家大学学的设计?"我随口问。
"大学?我可没有念过大学,只有半工读地在工专夜校念过纺织科,"他不悦,"拉嘉菲圣罗兰姬斯亚米索尼是大学生吗?"
为了刺激他的自负,我造作地深深吸进口气,"什么,不是大学生?只恐怕家母不肯让我嫁你。"说得煞有介事。
文思一怔,随即笑。
过一会儿他问:"你肯嫁我吗?什么时候?"
我又后悔把话说造次了。连忙躲进他浴间好好洗把热水脸,好若无其事地出来。
时间过得似特别快,嘻嘻哈哈一个中午过去,黄昏来临,我累得几次憩熟,脑袋摇来摆去,结果由文思把我送回去。
星期一,我变了一个新人,穿全套云之裳设计,面孔上略加化妆,又用母亲的皮包,虽然还足踏球鞋,到底非同凡响。
同事看到我推门进去,投来的目光犹如看到一个陌生女人,半晌才惊叫:"韵娜!"
小老板出来看热闹,也说:"韵娜!"上上下下打量,"错不了,还会愁没衣服穿?好家伙。"
头三天总会是多难为情,过一阵大家就会习以为常。
下班跑到名店区,恍如隔世,多少年没来了。
我蹲在鞋店挑鞋,立刻有时髦的太太问:"小姐,请问你这套衣服在什么地方买的?"
我客气地答:"不是买的,是左文思为我设计的。"
"嗯?只有一件?"立刻投来艳羡的目光。
"大概是。"我微笑。
"叫他设计件独一无二的衣裳,要什么代价?"她兴致勃勃地说。
我忍不住淘气,一本正经,左右环顾一下,压低声音说:"要陪他睡觉。"
那位年轻太太听得面无人色,张大了嘴。
我犹如笑着同售货员说:"要这几双。"
直到我提着新鞋出门,她还如雷殛般坐在那里不动,大抵在郑重考虑是否值得为一件衣服失贞,她恐怕在想:在这个争妍斗丽,风头至上的社会里,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对于与祝太太同类的纯洁中年少妇,特别有反感。许是妒忌她们生活过得太舒适正常。
回到家,司机老莫在平台上一见我便拍手奔过来,"好了好了,小姐,你总算回来了,老爷病发,太太已把他送到医院去了,快跟我来。"
我听这话浑身凉飕飕,轻飘飘,身不由己地上了车。
第五章
母亲在医院大堂团团转。
我与她会合,大家一句话都没有说,便上楼去。
父亲已脱离危险,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脸色灰败。
医生轻轻说:"这一次运气好,下一次就很难说。"
父亲辗转,呼母亲,要喝水。
母亲眼泪滚下。
父亲饮水后又要找韵娜。我鼻子发酸,连忙过去。
"韵娜,"他轻轻问:"你几时同文思结婚?我总得看到你同他结婚。"这始终是他心头一块大石。
我应该决定,"我们下个月结婚。"
"啊,"他放心了。
医生说:"明天再来看他,让他多休息。"
母亲说:"韵娜,你回家去吧,老莫与我在这里可以了。"
我点点头。
我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把自己推销出去。
真是苦笑连连。
我把鞋盒子堆在一角,呆了一晚,怎么同左文思开口?
如果父亲没有见过文思,还可以在街上胡乱拉一个男人来假订婚,现在连这样的破桥段都过不了关。
菲籍女佣正对牢电话说,洋泾浜英语:"她不舒服,不听电话。老爷在医院,太太去陪他……一定要叫小姐来?"她看着我。
我问:"谁?"
"你的男朋友。"她说,"他说他立刻来。"
我接过话筒,"喂?"
"文思。"
"啊你。"我声音放缓。
"我立刻来。"
"好。"我们之间已经不必多说无谓的话。
我用手紧紧捂住面孔,文思抵达时过来拉开我的手。
我叹口气,"世界沉沦而无能力救亡,是否应笑着下地狱?"
他说:"哪儿有这么严重,他很快会恢复健康,他心爱的女儿在他身边,好过任何强心针,快别丧着面孔。"
"我们现在做什么?"
"出去散步,来。"我们一直走,他握着我的手,我把我们两个人的手都放在同一只大衣口袋中,经过酒馆,进去喝一杯啤酒,有他在身边,心情好得多。他一直抚摸我腕上的疤痕,这疤痕仍然凸起来,粉紫红色,像一种厚嘴唇女人的大嘴般,很丑陋。
文思轻轻说:"整容师可以把它磨平。"
我微笑,觉得没这种必要。"往后再说吧。"
"现在完全痊愈了?"他仍不放心,"按下去不痛?"
我白他一眼,他讪讪地笑。
到此为止,我仍然不知如何向他提出订婚之事,也许我应该到卡地亚去买一只小而精致的指环,带着香槟上他家去,向他跪下求婚。
我嘴角露出笑意。
"你在想什么?"他好奇地问。
"我要回去了,免得妈妈找我。"我握一下他的手。
母亲当夜让我辞工,因家里需要我。
我同姬娜说:"我本来是唯一超过二十六岁而仍然同父母住的人,也是唯一没有职业的女人。"
"别沮丧。"
"做得好好的又要辞工,一辈子不用想有一份理想的职业,青春美已经一去不再,工作美又没能培养起来,再过几年,活脱脱是个阿巴桑。"
姬娜笑,"有左文思在,你将会是城里最美的阿巴桑。"
"你没心肝,我爹病在医院,你还有劲说笑。"
"医生说他没事了,他也决定正式退休,还担什么心。"
"咱们家打七年前便开始走下坡,都是我不好。"
"怎么能算你的错。"姬娜不以为然。
"如果我不去惹滕海圻,"我忍不住说,"父亲怎么会跟他拆伙?毕生的积蓄就在那次投资身上,生意一结束,立刻衰败下去,给滕乘乱取利。打那个时候,他就意兴阑珊,当然只为了我。"
姬娜说:"别再自怨自艾,过去的事是过去的事。"
我的仇恨忽然又燃烧起来,"我后悔没有杀死他,我后悔没有下死力!"我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姬娜忍不住给我一个耳光,她厉声说:"够了。"
我掩住面孔,颓然倒在床上,痛哭起来。
"不要再内疚,给自己一个重生机会。"姬娜安慰我。
我握紧拳头,七年来时时刻刻要丢下的往事,又慢慢呈现在眼前,在双亲面前,我再也没有隐瞒。
姬娜拉住我,"不要叫我害怕,韵娜,不要叫我害怕。"
我蜷缩在被窝里发呆。
司机向小老板说明辞职理由。
他很讶异兼失望,还有点不高兴。他怀疑我要结婚,只不过不告诉他。
我们商量很久,他决定给我为期三个月的无薪假期,我就那样收拾包袱离开,神情非常黯淡。
我站在路边等老莫来接我。
"韵娜。"有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那声音,我做了鬼都认得,我伸手打掉那只手。
"你在帮曹某做事?"他微笑地问,"真委屈了你。"
"滕海圻,走开!"
"韵娜,你那臭脾气绝不改。"
我别转面孔,不去看他,心里只希望老莫快来,这老货,养他千日,一日都用不着。
"我记得我同你说过,不准你连名带姓地叫我,怎么又忘了?"
我不回答,眼睛直视。
"在等谁,左文思?"
我猛地一震,随即心如槁灰,他不放过我,我早就该知道,他不会放过我,他什么都知道。
"左文思与纽约来的买办谈正经事,你等的恐怕不会是他吧。"他悠然地说。
这时老莫已驾着车子驶近。
我忍不住转身问:"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微笑。
老莫把车停在我跟前,下来替我把大包小包取进车厢。
"你不想知道关于左文思的事?"他问我。
我左脚已经踏上车子。
"左文思是我的小舅子,你难道不晓得?"
我如五雷轰顶,右脚再也动弹不得。
"你说什么?"我直勾勾地看着他。
"左淑东是我的妻子,左文思自然是我的舅爷。你身上穿的鲸皮,由他设计,但是料子、却由我进口,韵娜,世界真正细小,是不是?"
他如一只老猫攫到老鼠,得意之情,由心中放射出来,英俊的面孔上隐隐透着狰狞,嘴角的笑意冷酷无情。
我不能就这样倒下去来满足他。
我淡然地说:"我与左文思,只不过是普通朋友。"
这下子轮到他诧异了,"你不怕我将你的过去,告诉他?"
"去说吧,"我看他一眼,"叫人写出来,发到小报上去,出一本书,我给你一张彩照做封面。"
我钻进车子里,我关上门,老莫将车开走。
我紧闭着嘴,非常苍白。
我不能就此倒下来。
失去左文思不要紧,我有的是将来,天下有的是男人,但这一仗却不能输。
原来左淑东是他的妻子,他又结婚了。
淑东!我怎么没想到,两夫妻名字中各拆一字出来做店招牌,原是最普通的事。
我相信他说的属实,文思确是他的妻舅。
我无言,茫然看出车窗外。
看来与左文思这一段,不得不告一段落。
我疲倦得闭上眼睛,靠在车座垫上。
"小姐,到了。"
"嗯?"我睁开眼睛。
老莫说:"小姐,到家了。"
"啊。"我叹口气。
"小姐,老爷的病又不碍事,你也别太担心了。"老莫关心地说。
我苦笑着拍拍他的肩膊。母亲在平台上等我。
母亲问我:"文思呢?怎么这一两日不见他的人?"
我说:"妈,我并不需要一个男人来为我扬眉吐气,巩固地位,有没有文思都一样。"
她的面色大变,"什么?你们闹翻了?天呀,前两天还说订婚呢。"
我刚想解释,文思在我身后出现,叫声伯母。
妈妈松口气,"原来是同我开玩笑,文思,你们如果订婚,至少要在报上刊登一则消息,告诸亲友。"
我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只好尴尬地笑。
妈妈又叹道:"千万别争意气吵架,要相敬如宾啊。"她说完便回房子去。
文思狂喜:"订婚?我们要订婚吗?怎么我不知道?"
剩下窘得要命的我,手足无措。
"你跟伯母坦白了?"文思按着我的肩膀,"看样子我也得跟家人说一声。"
我说:"父亲病着,编来安慰他的。"
"什么?"他失望,"你这小子。"
我难过地看着他。明白之后,只怕送给他他都不要我,这次他受的打击,应要比我大,可怜的文思。不过如果他甘心信取他姐夫的废话。那也是活该。
"今日你比往日都消沉。"他说。
我同自己说:我为父亲的病回来,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我牵牵嘴角:"心脏病是最无情的。"
我忽然想起来,第一次与文思在街头邂逅,是在瞥见滕海圻之后,可见他们确是结伴而行。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
文思捉紧我手,"你为何叹息?告诉我,我们都快订婚了,你有什么心事不能对我说?"
我哗然,"订婚?才三个月就订婚?你回家想想清楚,你并不认识我。"
明天,明天他就知道,滕海圻今夜会对他说出我的过去。
我恻然,恋恋不舍注视他的面孔,心内愀然不
我与他在客厅对坐,有话说不得,这像什么?像楼台会,最后一次见面,没有终结的感情。
妈妈叹口气,坐在我们中间,看看女儿,又看看她心目中的快婿,愁眉百结之中露出一丝笑容。
"星期几宣布订婚?"妈妈问他。
文思说:"明天或后天都可以——"他愿意进一步讨论。
我插嘴:"妈妈,我们改天再谈。"
"怕什么,怕难为情?别傻。"妈妈说。
文思说:"我家中只有姐姐,很简单,只需通知她一声就是,我同她也不很接近。"
"啊,"母亲很宽心,"韵娜这孩子,有点外国人脾气,将来你要多多迁就她——"
"妈妈。"我心乱如麻地站起来。
"你怎么了?"母亲愕然抬起头来。
"你们两个仿佛在商量买卖一件货物似的,"我抱怨,"有说有笑,君子风度得很呢,也不想想我的感受如何。爹爹呢,他几时出院?"
"明日就出来,所以要赶紧办这件事呀。"
"那么明日吧。让文思回去想清楚。"
文思叫起来,"我不用想,我什么都决定了。"
我既好气又好笑,"我累,今天不想再说下去。"
他伸手碰一碰我面孔,爱怜地说:"我明天再来。"
我亲自开门,送他下去。
母亲甚不原谅我,在接着的一小时内。唠叨我不够温婉体贴,最后还叮嘱:"对文思要当心点。"
我微笑。
其实文思也并不是那么理想的人才。
七年前母亲会嫌他不是个专业人才,没有固定的收入,兼夹家底不明朗,可是现在,因觉得女儿如一件破货,心先虚了。
故此特别重视文思,务求将我推销出去,放下心头一块大石,下半辈子能够无牵无挂。
我竟成为全人类的负累。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没有比这更贴切的形容词了。
连母亲都叹口气,疲倦地说:"我老了,话太多了。"
他们都为我心怯,我不得不顺俗,再坚挺的自信心也宣布崩溃。
我用手托着头。
电话铃响,我似有预感,心惊肉跳地取过听筒。
"韵娜?"这声音使我颤抖。
是滕海圻。这个魔鬼一下子便查得我的踪迹。
"出来谈谈如何?"
我口气已不能似开头那么强硬。我没有出声。
"你有很多因素需要考虑,韵娜。你父母渴望你成婚,你不忍使他们失望,是不是?"
我仍然沉默。
"还有,你同左文思有感情,已经放不下,是不是?"我只好默认,心中倒是没有愤怒,只有悲哀。"出来说说。"
我说:"有什么请在电话中讲。"
"我不会把你的事告诉文思。他并不知道我们相识。"
一朝被他要挟。一辈子活在黑暗中,我握紧拳头,准备还击。
"老实说,我没有勇气向他坦白过去,你代我说了正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可是你父母会怎么想?"他也拣我的弱点还击。
"七年前他们熬过去,七年后没有理由会更难过。"
"你真的豁出去了,"他干笑数声,"别忘记令尊有心脏病。"
"人总要死的。"我说得很平板。
在这只鬼面前稍露温情,就沦为万劫不复。
"你是你自己呢,你舍得失去左文思?"
"主权不在我。"
"当然在你手中,你要争取。"
"跟你商量?"我笑出来,"与魔鬼商量灵魂之得失问题?"
他沉默良久,"你很厉害。"
人到无所求的时候,自然什么都不用怕。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没有放下电话?"
"那我马上放。"
"韵娜!"他不肯放我。
"什么事?"我说。
"出来一次。"滕海圻说。
"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想见见你。"
"算了,我现在的样子,不方便见人。"
"关于文思——"
"我亦不欲知道他的事。"
"你还错得起?"
"当然,我才二十六岁,平均一年再错一次,尚可以错十次八次。社会风气现在转了,你不知道吗?女人堂而皇之可以有许多过去及历史,没有人会介意,介意又如何呢?我又不等谁来提拔我,我又不希冀谁把我当家禽似养在家中。"我哈哈笑,心中悲苦。
"你是更加野性难驯了。"
"再见。"我说。
"明晚十时,我在你楼下等你。""我再也不是十九岁,算了吧。"我搁电话。
父亲于翌日出院。
厂长一早在家等他,似有难言之隐。
我还是天真,不知他为何而来,直至见到父亲愁眉百结,才知道是钱的问题,父亲周转不灵已有多时,此刻火烧眼眉。
我把母亲拉在一旁,"欠什么人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