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的姿势一点也不像站在小贩摆摊与工友出入的地方,他像站在初春的巴黎,在狄拉贝路的咖啡站外。
他说:"你看上去很好。"
"我今天穿了新衣。"
"漂亮的裙子。拉夫罗兰?"左文思说。
"是。"我说,"姬娜借给我的。"
"你应该穿我设计的衣服。我们走吧。"他拨一拨我的头发,"头发若留得长些更好。"
"男人总喜欢女人留长头发,一种原始,毫无意识的喜爱,因为长发牵绊,不利于女人,使女人看上去柔弱,他们高兴了。"
左文思深深看我一眼,"你太敏感,且疑心太重。"
我知道。
以前我不是这样的。
我问:"你也设计运动装吗?"
左文思说:"并不,所以拒绝,但曹氏接的都是运动衣订单。"
"愿意帮忙?"我说。
"在公事上,我并不是一个可爱的人,"左文思说,"我相当精明,不易相处。"
"私底下呢?"
"你那么聪明,相信已看穿了我的真面目。"他低着头说。
许久之前,我喜欢观察人的心意,但现在,人家说什么,我愿意听什么。
我并没有看穿左文思的真面目。我不再有兴趣。
我说:"我只知道你喜欢我,认为我够资格为你的时装充模特儿。"
他转头看我一眼,微笑。
小杨的影室陈设很伟大,看得出落足本钱,这年头做生意讲装璜。
他有化妆师,把我头发往脑后一勒,开始替我画大花脸。
画完之后,我一看镜子,吓一跳。
像等待毒品救急的瘾君子。
我问:"眼窝真要如此深,嘴唇要这么浅?"
他们把我头发统统束起,移向一旁,然后使马尾巴开花,像喷泉似洒开。
左文思问:"如何?"
"像一只用破了的稻草人。"我说。
大伙儿大笑。
我穿上左文思的精心杰作,最喜欢他一件黑色细吊带的绸衣,吊带只绳子般细,随时会断开似的,非常令人担心,于是设计已达到目的。
摄影师为我拍照。
一致通过我有最好看的足趾,小小一只只,犹如孩子,不像一些人,穿高跟鞋穿坏脚,拇趾特别弯曲粗壮。故此叫我赤脚。
才拍三件衣服,我已嚷累,不肯再往下拍。
我还以为一小时可以拍妥,这样下去,难保不到天亮,我已经在这影楼里耗了三个半钟头。
左文思说:"你现在知道模特儿不好做?"
我咕哝:"会计师亦不好做。"
正在这个时候,摄影助手说:"淑东小姐来了。"
我一抬头,看到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女子浅笑着进来。
我有点意外。
这种时间走上来,且人人认识她,不见得是客人。
那么是谁?
只见她头发剪了最时尚的式样,穿着宽袍大袖的衣服,与她的年龄不甚配合,但看上去并不觉太不顺眼,面孔保养得很好,但毕竟四十是四十了。
她是个很优雅的女人,看得出环境极佳,身上配戴都尽其考究之能事,一只小小的鳄鱼皮手袋,最斯文的鲸皮鞋,左手无名指上戴一枚大钻戒,手表是时兴那种古画样式的,密密麻麻嵌着宝石。
谁?
左文思的秘密情人?
我暗暗留意文思的表情。
他不甚愉快,淡淡地跟她说:"你怎么来了。"并没有欢迎的意思。
我深觉诧异,她是谁?
我尽量不把那个"谁"字露在面孔上。
"我路过,在楼下碰见小杨的秘书,她说你们在这里工作,我猜想你们或许会肚子饿,带了些点心上来。"她十分温柔地说。
左文思仍然是那种口气,"我们没空吃。"
这个人是谁呢?
左文思是个极其温柔礼让的人,我不能想象他会对任何人这么不客气与这么冷淡。
况且这个人又这么温驯低声下气地待他。
我有点看不过眼。后来一想,关我什么事?每个人都有他的秘密,每个人都有他的心事。
我别转面孔,乘机到更衣室去换衣服。
到穿回我旧时衣服的时候,那位女客已经走了。
可怜的女人。
小杨低声说:"你不该这么对她。"
左文思不出声。
"她实在关心你。"小杨说道。
"别理我。"
"文思,你也要想想,你之有今日,还不是她给你的。"
左文思刚想说话,见到我出来,便住了嘴。
事情就很明白了。苦学生在他行业中要爬起来占一席位置,没有人提拔一把是不行的,于是这位女士慷慨地运用她的权力,而左文思得到他想要的,也付出代价。
事后,事后总是一样的。
他认为他不再需要她,而她也再留不住他的心。
真可悲,这种老套的故事不时地发生,而当事人好此不疲,欲仙欲死地乐在其中。
没想到清秀的左文思也是其中一名。
我说:"改天再需要我的话,你知道该在什么地方找到我。"
左文思说道:"签一签这份简单的合约再走,每小时你可得到一百五十元的酬劳。"
"大买卖。"我笑说。
小杨说:"别忘记,走红之后,另作别论,人总得有个开始。"
左文思面色甚坏,适才之兴高采烈全数为那女人扫走,他颓丧得眼皮都抬不起来。
小杨当然也看出来,他说:"来,韵娜,我送你。"
"我也不用人送。"我扬扬手,"各位再见。"
小杨拉住我:"胡说,来,我同你一起走。"
他替我穿上大衣。
下楼时我看了左文思一眼,他如遭雷击似的,幻成石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小杨说:"他非常情绪化。你同他不熟,没有看过他发脾气吧?吓死人,工厂有一批衣服做得不理想,被他逐件推到电剪下去剪得粉碎,红着眼,疯子一样。"
"他们艺术家是这样的。"我说。
"文思可不承认他是艺术家。"
我说:"左文思说他只是小生意人。"
小杨说:"你很清楚他。"
他并没有提到那个女人是谁。
我也没有问。
不是我欠缺好奇心,而且我与左文思不熟,犯不着追究他的事。
在如今,投资感情比以前更不容易,还是自己守着有限的资产好一点。
谁没有阴暗的一面,要相信一个人会忘记过去是很困难的事,左文思不能。我亦不能。没有人能够。
看到他这一幕,并没有令我对他改观,我们只是朋友,友情是不论过去的。
小杨说:"韵娜,我在此地替你叫车子。"
"好。"
我上街车,与他招手道别。
左文思许久没有再打电话来。
我只在报上看到他的消息:某专栏作家在教导读者吃喝穿之余,批评左文思傲气十足,不肯接受访问。
某名流太太说:她想也不会想穿着本港制服装,除非是左文思的设计。
在这一段时间内,我仍然穿着姬娜的施舍品。
姬娜问:"你与左文思之间没有了?不听说他同你在一起。"
他被我知道了秘密,不高兴再与我做朋友。
"你怎么不把他抓牢?"姬娜抱怨,"看得出他那么喜欢你。"
"抓?怎么抓?你同我一样是不知手段为何物的女人,"我笑,"最多是有人向我们求婚的时候,看看合不合适。"
"把自己说得那么老实?"姬娜慧黠地笑。
"现在流行充老实嘛。"我只好笑,"老实与纯洁。"
他曾经同我说:"你是个最最聪明与最最笨的女人,聪明在什么都知道,笨在什么都要说出来,心里藏少量的奸也不打紧,你记住了。"
当时我嚷着说:"我要去见她!我要告诉她!"
他冷冷地说:"你以为她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
我弯起嘴角也讽嘲地笑,真是的,可怜我年少不更事,被玩弄在股掌之上。
人总是慢慢学乖,逐步建造起铜墙铁壁保护自己。
那日下班,看到左文思在楼下等我,腋下夹着一大堆文件样的东西。
他的微笑是疲乏的,身子靠着灯柱,像是等了很久。
我迎上去,"你怎么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神出鬼没。"声音中不是没有思念之情的。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韵娜,我们都是感情丰富的人,为什么要努力压抑着不表露出来?"
我不响。叫我如何回答他。
我们并排走着。
路过臭豆腐档,我摸出角子买两块,搽满红辣酱,串在竹枝上大嚼。
他不出声,看着我那么做。
我把竹串递过去,他就着我手,咬了两口,随即掏出雪白的手帕替我抹嘴角的辣酱,麻纱手帕上顿时染红一片油渍。
我感动了,犯了旧病,说道:"我有不祥之兆,我们两人之中必有一人遭到伤害,甚或两败俱伤。"
他说:"可是我们还是遇上了。"
"每天有上十万的男女相遇。"
"你心中没有异样的感觉?"
"没有。"
"你如果不是很幸运,就是骗我。我心为你震荡,你知道那种感觉?"
我知道,多年之前,为着另一个不值得的人。
一颗心胀鼓鼓地荡来荡去,不安其位,又充满激奋,把遭遇告诉每一个人。
多年之前。
左文思说下去,"我也以为是误会,静了这几日,发觉已成事实,我今天来说我……"他看着我,说不出口。
我促狭地微笑,"比想象中难说吧?"
左文思叹口气,"他们说每个人命中都有克星。"
我不再说下去。"你打算如何?"我笑。
"你会不会接受我的要求?"左文思说。
"文思,别开玩笑了。"我拒绝。
"连我都可以鼓起勇气,你又有什么问题。"
我不出声。
"不外是过去一段不如意的事令你有了戒心。"
我一震。别转面孔。
"你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其实谁都看得出来,你放心,过去是过去,我决不会问你,你左手护腕下遮盖的是什么。"
说得再明白没有,亦是叫我不要问那优雅标致的中年女人是何方神圣。
过去的一笔勾销,真的可以吗?
我说:"让我想一想。"我转头走。
"你不要看看你的照片?"
"有什么好看?"我说,"对牢镜子不就可以看个够。"
"那当初为什么接受拍照的邀请。"
"因为你,"我坦白,"你使我觉得不可抗拒。"
"这么说来,你不讨厌我。"他苦苦追究。
这便是痛苦的泉源。
倒霉的左文思,本来他是自由自在,快快乐乐的一个人,爱发脾气便发个够,孤傲任性,也可以美其名为独特的气质,但如今他跑来土瓜湾一座工厂大厦等一个不敢与任何人发生感情的女人。
他今年运气不佳。
"不,我很喜欢你,"我说,"我觉得人同人的关系应适可而止。"
"你怕。"
"是,"我说,"怕得要死。"
他笑了。
他拉着我,我们在拥挤街道上肩并肩走路,人群把我们逼为情侣。
我也不知道要跟他走到什么地方,但觉身边有个人,而那个人又那么喜欢我,真有踏实的安全感。
我双眼润湿,鼻子都几乎红起来。
他叫我上一部小小跑车,挤在一起坐。这部跑车像只小动物,呼着气喘息着,载着我们向前开出去。
我们来到近郊,他住在四层楼那种房子的顶楼,带我上去,开了锁,房子很普通,并没有室内装修杂志上的样板住宅,但很舒服。
"什么?"我问,"没有镀金水龙头吗?"
"你不要再淘气或是故作诙谐,在我面前,没有这样的必要。
听他这样说,我只好安静下来。
他这层公寓最独特之处,便是书房的半扇屋顶是玻璃天窗,室内可温暖如春,我坐观星象。
墨蓝的天空上洒满银星星,像天文馆中所见一模一样。
好地方,毫无疑问。
我们两人都非常拘谨,不知如何开始。
应当先吃吃饭?抑或听听音乐?
还是什么都不必理会,先拥抱接吻?
我们犹如那种穿着校服的小情人,一派无知。
我看着文思,文思看着我,面面相觑,我忽然笑了。
我说:"男女独处一室,也不一定要睡觉。"
"可是现在如果不建议睡觉,仿佛嫌对方不够吸引力似的。"他也笑。
我更加合不拢嘴,"而且不睡觉,跑上来干什么呢?"
文思摇头,"真是现代人的悲剧。"
我把头埋在臂弯内,笑得透不过气来。
多少次,为着似乎应当这么做,或是人人都是这么做,便也急急地做。
"听听音乐吧,我有些非常轻以及不费神的音乐。"他开着音响设备。
"有无吃的东西?"我说。
"你是我所认识的女人中,最爱吃的。"左文思用手点点我的鼻子。
我皱皱鼻子。
"我给你看我帮你设计的衣服。"
"我,抑是曹氏?"
"你,谁关心曹氏。"他笑道。
"单为我一人?"
"是的。"
我忍不住跟他进房间。"女人,女人就是这样走进男人的房间。"
那是工作间,挂着许多衣服,色彩缤纷。
"为我做的?"我不置信。
"为你做的。"他轻轻地说。
全部用柔软的鲸皮,全是不切实际的颜色:浅紫、浅灰、粉红、嫩黄。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采用黑白以外的颜色。"
"但……鲸皮。"我轻轻抚摸着。
"是,我喜欢这料子,"他兴奋地说,"你看,多么美,然而最不经穿,一下子便脏了。觉不觉得悲凉?"
我不出声。为我,真是的,为了什么?为什么?
"穿来看看。"
我忍不住去换上一件,那件小小黑色的背心上布满星状的小水钻,紫色的大裙子,皮质柔轻得似布料般,加上垫着肩的窄腰小外套,标致得不可置信。
款式并不算挺新式,但组合得非常浪漫,令我感觉如公主。
文思说:"这是给你穿的,不是去参展的。"
"脏了怎么办?"我仿徨地问。
"脏就是脏,当它是粗布裤穿。"
"太任性了。"
"根本时装是任性的,"文思微笑,"你想想,汽车才四万块钱一辆,可是一件好一点的侯斯顿呢大衣往往也要这个价钱。公寓三十万一层,芬蒂皮大衣也一样,有什么好说呢。"
"我同你买它们下来,我实在不舍得脱掉。"
"这里还有其他的款式,还配了毛衣围巾之类,全是平日上班可以穿着的。"他说,"还有这一件,这一件是陪我吃饭时用的。"
我笑,心头发涩,鼻子一阵酸,人怔怔地坐下。
隔半晌又说:"我同你买下它们。"
"非卖品,"他说,"况且,"他傲然说,"你买不起。"
"嘿。"我只好苦笑。
"一共七套,够你日常穿着。"
"谢谢你。"
"一声谢就够了?"他凑向前来,"这些日子来,我为你绞尽脑汁,此刻还有人拿着我设计的样子在替你赶制手织毛衣。"
"你要我怎么办?"我假装吃惊地退后一步,"以身相许?"我用手交叉护着胸前,虚伪地以弱女子的口吻说:"我……是纯洁的。"
"你这个人。"他哈哈大笑,随即又皱眉头,"现在女人太流行以身相许,不算一回事,不不,我要求不止这样。"
"别贪心,"我一本正经地说,"得到肉体就算了,有势不可盛气凌人。"
他递过来一杯白酒,我们笑也笑得累了,于是一饮而尽。
"我还是谢谢你。"
这时猛然一抬头,才发现他把我的照片,全镶了镜框,都挂在墙上,置案头上,压在玻璃板下……无处不在。
而在照片中,我有一双冷冷的眼睛,不置信地望着整个世界,嘴角的笑意却是诚恳的。
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
我的嘴唇略为哆嗦一下。
"你终于看到了,"文思轻说,"这些照片已经往纽约去了。"
我不敢抬起头来。
霎时间我变得万分矜贵,因为被爱的女人永远是矜贵的。
要我如何报答他呢。我只有身体,我没有心。许久许久之前,我的胸膛已经空荡荡,成为一颗空心菜。
我们俩默默坐在小室中,不发一言。
我摸着裙子,在它上面划暗纹。
与男人独处一室,毫不讳言,经验丰富。相信文思也是身经百战的人物,但今夜我真是发昏,他也大失水准。
相对无言,心头有种酸涩的感觉。
不谈过去是不可能的,过去亦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倘若他问"是什么令你踌躇"或是"那次的伤痕真的那么深",我还不是要向他交代,而我最恨解释。
他并没有问,所以两人一直维持沉默,面前似有一幢无形的墙壁阻住。
门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响得真不是时候,文思并不打算去开门,他没有站起来,这人当然不会是来找我的,所以我亦并不关心。
门铃续响几声,我无法装没听见,向他看去,他亦无法没有表示。
但刚在他站起来的时候,大门处窸窸窣窣响起来,分明按铃的人持锁匙,在开门进来。
可怕,这会是谁。
谁会把门匙交给另外一个人。
门开处我与文思同时怔住。
进来的是那幕淑东小姐。
她换了衣服,穿着黑色的窄身裙子,黑色丝袜与高跟鞋,整个人包在黑色之中,有她的一股哀艳与神秘,面孔仍然细致地浓妆着。
三个人面面相觑,最尴尬的自然是我。
淑东小姐张大嘴,她向文思说:"我,我以为你不在。"
文思恼恨,额角的青筋都露出来,"既然以为我不在,你还开门进来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可给我一点自由?"他握紧拳头,情形可怖。
"我……"淑东退后一步。
我抓起手袋说:"我要走了。"
夹在这两个人当中,什么好处都没有,迟早不知左颊还是右颊要挨一巴掌的了,避之则吉。
我匆匆走过去,文思一把拉住我,"不许走,韵娜,你不许走。"
我拍拍他的手臂膀,"镇静点,左文思,请你控制你自己,我不方便留下来。"
"那么我走。"淑东说。
"你,你破坏一切,然后一走了之。"文思指着她骂。
"我一一"淑东泪如雨下,"我什么都为你,文思,我这一生都是为了你。"
上演苦情戏了,我何苦在这里充大配角,立刻夺门而逃。
左文思一直在我背后追上来,叫着"韵娜,韵娜"。
我如一百米赛跑似的,逃得如丧家之犬。
最怕这一招。
到街上招来部街车,立刻跳上去回家。
第四章
妈妈见我气喘喘,奇问:"怎么搞的,出去时跟回来时穿不一样的衣服。"
我这才发觉身上还穿着左文思那套鲸皮衣服,连忙进房脱下来挂起。
脑海中思潮翻滚,过很久才熟睡。
左文思的电话并没有追踪而至,谢谢上主。
第二日我去上班,小老板追我要左文思的设计,我向他大吼"我没有法子"。
刚在叫,就有人送设计图样上来,正是曹氏制衣要的图样。
小老板眉开眼笑地接了去,说:"你太有法子了,韵娜。"
我用手托住头,没有表示。
左文思这样讨好我,分明要与我继续来往。
我背后有大段牵丝攀藤的过去,他又与淑东小姐纠缠不清,两个人都不明不白,碰在一起,犹如一堆乱线,我没有精力,理出线头。
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关系。
小老板手舞足蹈,兴奋得跳来跳去,我一边工作一边发呆。中午时分我走到楼下去看左文思否在那根熟悉的灯柱下等,张望半晌,不见他。
我把双手插在口袋中。其实心里是巴不得他不要来。既然想他不来,为什么又会下楼找他?找不到他,怎么又有失望?我很怅惘。
见到他,至少可以把话说清楚。
我低头默默往回走,猛不觉横街有个人踏出来,我险些儿撞在他怀里,不怪自己冒失,倒恼他不带眼,我皱着眉头,坏脾气的抬起头来,想好好瞪他一眼。
谁知视线落在他面孔上,整个人如被点了穴道似的,动弹不得。
"韵娜。"
他的声音很温柔,但听在我耳朵里,却如针刺,发出锐痛,我脑门嗡嗡作响,看着他,不知回答他还是不回答他。
我的双手仍然在口袋中,卷缩成拳头。
是他。
终究叫我遇见他了。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他微笑问,"像不认识我的模样。韵娜,你越来越漂亮了,我老远就见到你。"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冷淡地答:"当然我认识你,你是滕海圻。"完全不是七年来练习的句子。
"你回来了?多久之前的事?怎么不同我联络?"他亲热地说:"而且怎么到这种地区来?"
"我在此地上班。"我的声音一点感情都没有。
"是吗,太好了,我现在有间厂在此地,闲时可以一起吃午饭,你说如何?"
"再联络吧,"我说,"此刻我有事要干,再见。"
我别转身就走,一步一步很快很平稳地走,只有自己知道全身开始颤抖,抖得像秋风中的黄叶。
到办公室时眼前金星乱冒,支撑不住,在刚才那五分钟内,我用尽了全身的精力。
我挣扎到座位上,一坐下就动弹不得,面孔搁在手臂上,胸中空灵,七魂五魄悠悠然不知在何处。
七年了。我同自己说:王韵娜,拿些胆色出来,还怕什么,噩梦全过去了。
刚才表现得真好,一丝不差,是该那样,要对自己有信心,这魔鬼还能怎么样?
我的喉咙咯咯作响,总算把痰咽下去。
"韵娜,一号线,左先生找你。"
我拿起话筒,"文思,请快来接我,我不舒服,想出来喝杯茶。"我急欲抓住一个浮泡,代价在所不计。
左文思很快到达我们写字楼。
他得到上宾的待遇,小老板把他当恩客。
一个人有本事便是最大的财富,这回我相信了。
好不容易把曹老板打发掉,我俩单独相处。
隔了很久,我定下神来,文思也恢复自然。
他开口:"我一向不爱解释,可是有一件事,我不能不说。"
我抢先道:"可以不说就不要对我说。第一,我口疏,难保不传出去。第二,诉苦的是你,将来又怪我攻心计,套别人心中话去做渲染。"
他一怔,"你也太小心了。"
"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不由得不小心起来。"我微笑。
他固执地说:"这话你一定要听。"
"说吧。"
"淑东是我的——"
"表姐。"我熟练地替他接上去。
他扬一扬眉,"咦——"
"如不是表姐,那么是表姨。"
"韵娜你——"
"如不是表姨,那么是合伙人。"
他忽然笑,用手指擦鼻子,他是有这个惯性的小动作的,只在心情好的时候才这么做,这时候他心情怎么好得起来?
轮到我惊奇,"那么是谁?"
"她是我亲生的同父同母的大姐,她叫左淑东。"
"开玩笑。"
"是真的。任何人都可以告诉你是真的,小杨,曹老板……"
"真的?"我张大嘴,笑出来,"你这样子对待你大姐?你找死?"
文思面孔上闪出一丝抑郁,"我与她不和已有一段日子。"
我不出声,但心中不知不觉放下一块大石。
"我不想多说,我只是怕你误会她是我的情人,我们两人的态度的确有点嗳昧。"
我说:"如果不是太大的分歧,姊弟俩,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
他有难言之隐,面孔微微转向另一边。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立刻说:"真没想到,是我一脑子脏思想,我几乎因怕麻烦而失去一个朋友。"
他马上露出笑容,"所以,我知道你最没胆子,最容易退缩,所以我非说不可。"
"谢谢你向我解释。"我衷心地说。
"韵娜,我已把全副精力用在你身上,对我来说,追求异性乃是一生一次的大事,我并没有力气从头再来,请你体谅这个。"他嘴角有一丝调皮。
我摇头微笑:"何需你费神,相信有女子会追上门来。"
他笑,站起来说:"我有一个约会要去一次,五点钟接你。"
"文思,"我说,"下班我要回家吃饭。"
"可是,你同父母同住。"
"正是,"我说:"怎么,你怕?不想来?"
他一怔,"我没有心理准备。"
我解嘲地想:新朋友就是这点烦恼,互相试探着,错了一着,忙不迭往回缩,又得进行别的花样。太勇了,对方吓一跳。太过保守,对方又觉没反应。
而我与文思两人尤其难,太过敏感。
真的,理想的伴侣要补足对方的缺点,而不是互犯一个缺点。
我立刻觉得也许要适可而止。
需要大力鼓励的感情决不是真感情,我们将长远留在朋友阶段。因为文思并没有热烈反应,我立刻觉得自己过了火位,后悔不已。
当日姬娜来找我,拼命安慰我。
"你要求太高,一般人有这样的男朋友,已经很高兴。况且她只是他的姐姐,又不妨碍什么,很多人兄弟姐妹形同虚设,老死不相往来。"
我说:"我与他之间,没有男女应有的磁力感。"
"你瞧你,又来了。"姬娜笑,"啧啧啧,二十六岁,含蓄点好。"
"我非常喜欢他,但这是有分别的。"我说。
"走走吧,走走总不坏,"姬娜说,"你还有资格暂时不论婚嫁。"
我苍白地笑,"还有,我终于见到他了。"
姬娜静默了一会,然后问:"滕海圻?"
我点点头。
她压低声音,"怎么,在哪里碰到的?"
"衔上。"
"你表现如何?有没有失措?"她急急地问。
"没有。"
"他态度如何?有没有凶神恶煞模样?"姬娜很紧张。
"他?他凭什么凶?"
"韵娜,到底是你——"
这时候母亲推门进来,姬娜立刻住嘴,我们两人过分警惕地看牢母亲。
"你们两个人,嘀嘀咕咕在说什么?"妈妈问,"永远像小孩子。"
我不理她,往床上一躺,面孔朝里,用枕头压住面孔。
"韵娜,有人找你——"
我抢着说:"我不听电话。"
"不是电话,人已经上门了,在客厅等着呢,你约了人家来吃饭也不同我说一声,现在只好叫客人扒白饭。"母亲声音带无限喜悦。
我掀掉枕头"霍"地坐起来,"左文思。"好不诧异。
"是的,是左先生。"母亲笑,"快出来招呼客人。"她转头走。
我与姬娜面面相觑,真没有想到左文思会神出鬼没。
我定下神来,掠掠头发,收拾起情绪,"来,"我跟姬娜说,"我们去欢迎左文思。"
文思永远彬彬有礼,一见到我们,立刻站起来,很热烈地说:"美丽的姬娜也在?我早应当猜到,你们是表姐妹。"一边腾出身边的空位让座。
母亲眉开眼笑地说:"左先生买了那么多水果来,一个月都吃不完。"
我与姬娜向母亲指的方向看去,见玻璃几上堆着梨子苹果蜜瓜葡萄,真的,吃一个月都吃不掉。
我心情再沉重都笑出来,"这是干什么?开士多?多来几次,咱们吃用不愁。"
文思也笑,到底是个有事业的人,私底下再腼腆,一见到人,还是落落大方,左看右看,都是个拿得出来的好青年,难怪母亲要开心。
姬娜很有交际手腕,立刻坐下与文思倾谈,说及他厂里的事,好叫母亲听着,有些分数。
我便帮着菲佣开饭,幸而父亲今日不在家,少两只眼睛盯住文思看。我真不知什么地方来的勇气邀请他来,又不知他哪儿来的勇气,居然赴约,不过心里却有股满足。
趁母亲不在意,我问他:"不是说没心理准备?"
他想一想说:"这次不来,恐怕以后就没机会了。你已经先走一步,我不跟上来,太没意思。"
文思对拉杂成军的菜式,赞不绝口。家里很少这么热闹,姬娜牌话盒子里出来的资料又新鲜又好笑,闹哄哄的,恐怕妈妈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气氛。
文思约八点多告辞,又是忙工作。
母亲候他一出门,坐下来便夸奖他,"真是斯文有礼,而且长得也好,还有自己事业,韵娜,有这样好的朋友,如何不告诉我?"
姬娜抿着嘴笑。
我说:"不是以第一时间告诉你了吗?"
母亲咕哝地说道:"姬娜也是,这等事也不向我通风报讯。"
我警告她:"别太紧张,才是普通朋友。"
母亲像是故意不要听见。"我只有你一个女儿,当然全心全意在你身上,将来结了婚生孩子,我代你照顾。文思有没有兄弟姐妹?他家长爱不爱小孩?依我看,有条件的话,多生几个也不妨,节育节育,这一代的人都爱叫节育,其实孩子才好玩呢……"她兴奋得团团转。
开头我与姬娜都莞尔,后来觉得母亲的快活中有太多凄凉的意味。
大概是真的寂寞了,不然不会渴望抱外孙。还有一个可能,她大概也以为女儿这一生与正常家庭生活是无缘了,此刻忽然冒出一丝新希望来叫她看到,立即乐得手足无措。
我黯然。
姬娜伸长手臂打个哈欠,接着她也告辞。
母亲缠着我问东问西,我一概都推不知道。
她说:"赶明儿我得到文思店里去做件衣服。"
"他店不做你那种尺码。"我扫她的兴。
"胡说,我是他的什么人?他现裁也得为我缝一件。"
我想像母亲穿上"云之裳"之模样,我不禁疲倦地笑了。
每日身体碰到床总奇怪怎么会睡得着,结果还是堕入梦乡。我联想到有一日死神降临,一定也使我疲倦不堪,身不由己地闭上眼睛,跟着他走。
第二日中午我没有外出,在办公室内吃饭盒子,利用多余的午餐时间来查看电话簿。
这一区的小型工厂并不很多,我在找有关连的名称:有两间滕氏,一做五金,另一做纸业,打电话去试探过,老板都不是滕海圻。
莫非他对我撒谎?又似乎没有必要。
我必须要知道他的来龙去脉,我得保护自己,不能老站在暗地里等他来摆布我。
"我再查海字……海威、海乐、海美、海光、海耀,手都翻倦了,打到海东的时候,那边的女秘书说:"哪一位找滕先生?"我一时没料到会顺利找到线索,呆了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