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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活》

_8 阎连科(现代)
  那在门口收钱的人却只往门里递了几句话。他唤着说:
  “喂!天黑啦——你们明儿再走吧,再在纪念堂里陪着那水晶棺材睡一夜,明儿走时我们把你们每人半年的工资一分不少地发下去。”
  唤完了,也就一切都归了大静了。
  夜像往日样落下来,潮润的湿气浸到纪念堂的各个耳房了。说是天黑着,让明儿再说走不走的事情哩,然到了这时候,却谁都没有力气再说啥儿了,谁都没有力气再想啥儿了,仿佛开不开门,走与不走都变得与自个没有关联了。
  都回到了各自的耳房里,都躺在那儿望着耳房的天花板。月光水一样从窗口流进来。天花板上的雪白,在月光里呈着清淡浅绿色,和人们的脸色一模样。没有人多说一句话,也没有人问着一句啥,像是累极了,都想躺下歇息呢,就都沉默着,等待着,也随事情任意发落着。以为这一夜,也就这样过去了,可到了夜饭不久后,庄人们却都听到从纪念堂外边老远的处地传来了桐花、榆花和四蛾子那尖刺刺的唤叫声,像从山的那边或沟底传来血淋淋的哭闹样,那声音又冷又凉,死去活来,可又断断续续,像酷冷的冬天里,从河里漂下的冰凌的撞击呢。间或着,还能听见圆全男人狂喜的大喊声:“来干吧,她们人小眼儿小,又紧又受活——谁不干谁后悔一辈子!”唤话后,紧跟紧又响起一阵儒妮们更加尖刺厉厉的青唤和紫叫。听着那声音,受活人先是惊一下,后都从铺上坐起来,一阵一阵去逮着听着那尖叫,末了便都涌到茅枝婆的耳房里,就都看见茅枝婆的屋里灯光白亮,白亮里,她倚着墙角呆坐着,听着那哭闹,一下一下用手去自己脸上掴打着,像在掴打着别人的脸,像在掴打一块风干的枯木板,一边打,一边用她老沙的嗓子骂:
  “你去死了吧——”
  “你去死了吧——”
  “你去死了吧——”
  “你立马死了吧——”
  “你立马死了吧——”
  她的耳光和骂声把外边儒妮子的哭声、闹声遮掩下去了,极像响在门前的瓢泼大雨,把门外的唤门声挡了回去样。她已经过了七十一周岁,已经是那样的人老年衰了,那样的打自个,骂自个,就让受活人谁都心里难受哩,就都慌忙过去拉劝她。
  和她同睡在一间耳房的瘫媳妇,过来抓住她的手,一连声地说:
  “婶呀,没人怪你哩。”
  “婶呀,真的没人怪你一句哩。”
  庄人们就都赶了过来了,把茅枝婆拉着劝着了,让她安静下来了。可待她静着了,外面的叫声竟也没了。一个世界都如死了样,只有外边星月游移的响动,一丝一丝从窗缝流进来。
  这模样,又一夜就这般过去了。
  这一夜,受活人都似睡非睡在耳房里,不言语,不说话,不动弹,在等着明儿天赶快到来哩,只有断腿猴一入夜坐卧不宁呢。他说他妈的,一冷猛喝了圆全人的生水拉肚子,便一夜耳房外跑了好几趟。便把列宁水晶棺下地坑里柳县长那水晶棺上的九个纯金镶字从那棺上用钉子全都撬了下来了。从此后,他就是受活最阔绰的人家了,在受活今后的日子里,活得人五人六,是一个非凡非凡的人物了。
  然熬至来日里,到天还没亮时,不知小儿麻痹的孩娃起床干啥儿,从纪念堂的门口那,就传来了他的大唤大叫了:
  “门开啦——开门啦——”
  “门开啦——开门啦——”
  人们便都叮咕隆咚地从铺上爬起来,瘸的、拐的、瞎盲的,都冲着、撞着朝纪念堂门口跑跳过去了。有拐子被碰倒在地上,有媳妇被撞到墙角额门出血了。聋子马没有听到唤,可他看到人都朝门口拥着时,竟光了身子跑出了屋。果然的,那两扇红漆大门四脸张开着。早时的风像从城门吹进样刮进了纪念堂的大厅里。天色还是蒙蒙的白。纪念堂前石磕台的青石条上有水亮一层光,两边的松树和柏树,在朦朦的光色里,是一团拢着一团的黑。和一冷猛地从地洞、狱屋出来样,受活人都立在纪念堂门前揉了眼,还有人伸了胳膊伸了腰,仿佛要把天给揽在怀里样。就在这时候,有人想起了槐花和儒妮子,说快找找桐花、槐花吧,找榆花、蛾子吧。
  便都从石磕台上朝着磕台下边跑。
  立马就在磕台下的那些古色古香的卖售杂货的空屋子里找着了桐花、槐花、榆花和四蛾子。那屋子里丢满了圆全人离开时扔下的空碗、筷子、衣物啥儿的。有一股污脏的剩菜、剩饭的酸臭气味扑面而来哩。她们在那一排屋子里,衣裳都被脱光了。脱光了,身上一丝不挂着,被分开在四个屋里捆绑着。桐花和槐花是被捆在两间屋里的两张床上的,榆花和四蛾子被捆在另两间屋里的两张椅子上,桐花、榆花和四蛾儿,三个儒妮子,她们不仅是被人家破了身子了,还因为人儿小,下身被圆全男人的物件给撑得撕裂了,各人的腿间、腿下都有一大摊儿腥气扑鼻的血,像流在那儿殷红黏稠的水。为了不让她们叫,她们的嘴里呢,也都是塞了她们自个的布衫和裤子。四蛾子的嘴里是塞了她自个的裤衩儿。庄人们找到她们时,天亦大亮了,蒙白成了透明的白亮啦,能一清二楚地看见她们的光亮嫩微的身子都成了青紫色,青紫里又含了被人辱过的土白呢,可槐花的脸上却没有她们的青紫和土白,而是泛着一层潮润烂烂的红。
  就都想起来,昨儿夜她们的叫声里,压根儿就没有槐花的唤叫呢。这当儿,受活人也都想起茅枝婆还没有从那纪念堂里走出来,忙迭迭跑回到厅堂边的耳屋里,看见茅枝婆竟果真活生生地穿了她出演时才穿的那套送终服,黑绸亮缎儿,在屋里闪着一簇簇的光。她是坐在那儿的,脸色木木然然的平静着,像纪念堂外生发了啥事她都知晓样,像天下的啥事她都早知了样。
  庄人们说:“婶,门开了。”
  茅枝婆说:“我不想活了哩,你让受活人都快下山回家吧。”
  庄人们说:“圆全人昨儿半夜都跑啦。婶——是你把我们领出受活的,你得把我们领回家。”
  她说:“让受活人都赶快回家吧。”
  庄人们说:“槐花和儒妮子们……让人家糟蹋了。”
  她轻微怔一下,想了一会说:“也好呢,以后庄里人就都知道天下圆全人的怕人了,就都不会再想着出演的事情了,都会明白守在受活的好处了。”
  日出时,山脉上又热得如了夏天了,茅枝婆就穿着她的寿衣,领着她的受活人,牵着、扯着、相扶着,背着他们离开庄时的行李和铺盖,下了魂魄山,往受活赶路了。说到底,世界上还是冬天哩,耙耧外的世界里满山遍野落了雪,结了冰,只是耙耧山脉里却越过春天、到了夏天了。不仅树都发芽了,长成叶片了,连坡脸上的草地也都披挂着绿色,一坡脸的葱翠了。
  就这么一群一簇地往受活赶着路,走啊走,一路上他们看见了许多景光儿。看见了那些圆全人,明眼人,都在田头拿着一根棍棒儿,用黑布蒙着眼,这敲敲,那碰碰,在练习盲人听音儿。看见许多人在耳朵眼里塞了棉花或是玉蜀黍秆,耳朵上挂着木板、硬纸啥儿的,在庄头练习耳上放炮呢。
  还有那些姑女媳妇们,都坐在庄口日头地,在纸上、叶上一针一针扎着绣着哩。还有那些年岁过了四十岁、五十岁的人,他们都穿了黑寿衣在麦地里锄麦、挑粪、施肥儿。从山梁上慢慢走过去,到处都是穿着寿衣的圆全人。有一个庄,人都集体在一道坡脸上锄着麦苗儿,几十个,上百个,可那几十、上百的人,竟都穿了黑绸、黑缎的送终衣,背上都绣了盆儿大的金黄色的寿字、祭字或奠字。他们说笑着,起落着锄,弄得满山脸都是绸缎的哗哗响,都是寿衣在日光下闪烁着的光亮呢。
  走过去这个庄,就不光是四十、五十岁以上的人在穿寿衣了,竟连上学的男娃、女娃都穿着寿衣上学了,连抱在媳妇怀里的奶娃儿背上都有金闪闪的寿字、祭字、奠字了。
  一世界都挂满了寿字、祭字、奠字了。
  世界就是寿、祭、奠的世界了。
  第十三卷 果 实
  第一章 天象临暮时,柳县长回到双槐了
  天象临暮时,柳县长回到双槐县城了。
  到京城那一处地,去往俄罗斯国购买列宁遗体的一班人马,也都回来了。他们是前晌的半时到了双槐县城的,从那儿,柳县长让一班人马下车进了城,都先自回家去。他自个,又驱车往耙耧深处的魂魄山,详详实实地察看了列宁纪念堂。
  从魂魄山再回到双槐县的东城门口儿,暮色已近了隆隆时。柳县长没有立马走进县城里,他又让司机先一步地回去了,自个儿独寂地把自个留在了城外边,怕了人似的立缩在路边上,枯过来、萎过去,魂儿样飘在城门口。
  他想等天一老彻地黑下来,他再回到他的双槐县城里,回到家里去。
  时候是庚辰年大寒这一天,说是大寒,倒也并不十分的冷,只不过是河边有些白亮亮的冰,可河心的水也还是哗哗啦啦淌着的,呈着了一条动来动去的白带子。耙耧深处是和酷夏一模样,树绿了,草芽了,山上列宁纪念堂的四周都铺天盖地着旺绿深蓝了。可那也终归就是耙耧深处的异象呢,外面世界里,世事和气象,也还都是依旧着。冬日就是冬日的模样儿。树是秃秃的光着哩。山脸是暗黑黑的灰着哩。庄稼地里,麦苗子还在冬眠着,灰白和苍黄,逼人地在那地里铺展着。庄子和房屋,都灵棚般没有生气地塌卧着。有些儿风,是北风,利刀儿走刃在房檐下、胡同里和山脉间的公路上。
  没有日头哦。
  灰的天,暮黑时天下开始流着雾。说是雾却只是浓烈烈的寒气耽搁在脚地上、山脸上和岭梁的沟壑间。世界深寂哩,像人没有睡够却不得不起床样的慵懒着,怅然着。抬起头,能看见被云雾深隐了的泥日头,如一块玉蜀黍饼样挂在鏊子后,只待那鏊子悠荡一下子,它也才会闪露一下脸面儿。
  本是要落雪的天,可却是一冬干寒哩,不见有湿雪飘下来,也就烈冷着。满世界人都感冒发烧哩,咳嗽声终日终夜响在天底下。治感冒发烧的药卖得和饥荒年的粮食样。畜生是不怕感冒的。猪都躲在窝儿里,长远地睡,该吃时它就醒来了,吃过了,它就打着亮亮的灰喷嚏,重又回去了。
  羊呢,白日在山脸上啃干草,天黑就回到它的圈家度着冬夜了。
  鸡呢,有日头时就在日头地里刨食儿,也吃一些养胃补胆的沙黄粒,没日头,又有风,它们就卧在山墙下和胡同的拐角避风了。
  柳县长就是在这样的大寒天象里和他的一班人马回到了他的双槐县,一车六七个人,谁都是霜着脸,事情竟是这样令人意外呢,如去北京却到了南京样。半月前,柳县长已经到了灵山上,为列宁纪念堂落成剪彩的红绸都已买好了,绸子中间的大花也都系成了,连红把儿剪子都已备下了。柳县长还拿起那剪子在一本书上试了试,风着快,一下就把一个书角剪掉了。也还看了一些受活人散落在各个景点的出演,他们半年来,到外面世界风雨无阻地演绝术,已经把那残人的绝术出演得炉火儿纯青了,想剪彩出演那一天,必定是一场少见的完满圆全的出演哩,必然会让拥上山脉的千人万人都惊喜狂唤哩。他已经想好了,决不在纪念堂落成出演之前去剪彩,而是要在演出到了顶尖儿时,他再上台去剪彩,去宣布纪念堂的大落成,宣布购买列宁遗体的人已经到了京城了,正在理办到俄罗斯的手续哩;三朝两日,手续完了就到了俄罗斯;十天半月,最多二十天,就能把列宁的遗体从俄罗斯那一处地运回来,放在这边纪念堂的水晶棺材了。然后哦,那出演还在半途歇息着,他要在这当儿向满山野的人们讲上一番话。他要用钟一样的嗓门告诉台下万万千千的百姓们,三朝两日把列宁遗体弄回来,明年双槐县的财政收入将从赤字变为存款五个亿,后年变为十个亿,三年后变为二十个亿。四年后,凡是双槐县的老百姓,家家都有县里分给的一栋四角上吊、顶尖冲天的小洋楼;要从列宁遗体放在纪念堂的那天起,双槐的农民从此啥儿税、粮都不消上缴了,都有县财政一笼统的把钱拨到国家的账上去;要从列宁遗体放到纪念堂的第二个月起,每户农民一早儿家家都要喝白糖牛奶了,奶里钙最多,谁家早儿不喝下发的牛奶就不给谁家发冰箱和彩电;发了的还要收回来;谁家午饭不吃排骨和鸡蛋,以后每月的月底就不发给他家人参、乌鸡那样的补养了。总而言之哩,从列宁遗体放在魂魄山上半年后,双槐县百姓的日子就要改天换地了,天翻地覆了。每个农民种地都要发工资,工资高低不是看你粮食种得好不好,而是要看你路边的庄稼地里种的鲜花量多大,花多少。谁家在路边种够半亩花,他家每月每个劳力的工资就有几千元,年底每个劳力有奖金上万块,谁家若能让田头一年四季都有花,他家每个劳力每月的工资就有上万儿,年底每个劳力的奖金就有十几万,因为列宁睡在了耙耧深处的魂山上,双槐县的县城就不是县城了,而是一座新起的繁华闹市了,大街上流水不断,一尘儿不染,路两边的人行道肯定铺的就不是烧砖了,而是花岗岩或者大理石。十字路口或县委、县政府门前的关键处地儿,不铺花岗岩,也不铺大理石,要铺伏牛山那边的南阳玉。南阳玉虽然不太好,然铺地还是好东西。可是呢,话又说回来,钱到了多极的时候里,也就不是了好物什,人会让钱变了的。这些柳县长早就想到了,他要在讲话时说出来让人警惕着,他要提前警告双槐县的七十三万多的农民,和七万多的城里人,要对他们说,到了那时候,从县城到全县最偏远的耙耧山,不是吃住穿戴和出门没有车子坐,而是人有钱了就要短见了,就要把钱不当钱了哩。要警告双槐县的十九万户家庭,谁家都不能惯得孩娃们不读书,不看报,家家户户都开着一辆车子满天下跑,吃香哩,喝辣哩,挥金如土哩,坐享其成哩。不能把从外县人请至家里当保姆,却不当成人样训来又训去;甚至那远乡僻壤处,也还会出现赌博成风、吸大烟成瘾那坏极、恶极的习尚了。到了那时候,也就要在双槐县制定几项新的法律条款了:
  (一)门前屋后,路边田头,没有种够两亩花的农民,年底奖金扣掉一半儿(不得少于五万元);
  (二)凡孩娃没有大学毕业的家户儿,要停发三年的奖金和工资;凡有孩娃读了大学的家户儿,发双倍的工资和奖金(不得少于二十万元);
  (三)谁家把花不完的钱用到了最该用的处地儿,比如给庄里老人的敬老院里牌桌换了换,给通往各庄头花园的路上铺了砖,上了灰,那你花了多少钱,县上返还你双倍的钱;可你把花不完的钱用在了赌博上、大烟上,县里就统一把你送到邻县最穷的地方让你去种地,去过原先的穷日子,把你一家人的工资奖金几十万元一笼统都转拨到邻县的穷困学校或者村庄里,直到改造好了再回到双槐当农民。
  柳县长为防止未来县里人轰的一下富了的疯病蔓延已经在他的笔记本上拟好了十几条的规定和法文。他晓白,真正儿纪念堂落成的庆典高潮不在受活人的绝术出演上,而在他这番动人心魄的讲话上。知晓他的话一完,台下的人会疯了一样狂蹦乱跳儿,怕会像戊申年月喊毛主席万岁一样喊他万岁哩,会各家各户都把他的像堂堂正正挂贴在各家正屋的墙上方,会像在列宁纪念堂敬着列宁一样在自己家里敬着他的像。说起来,那些天,从购买列宁遗体的人马离开县上往着北京去,他日日夜夜就是睡不着觉,血像滚烫的水样在血管里踢踢荡荡地流,到了受活人开始到魂魄山上出演后,他竟就一丝瞌睡也没了。三天三夜他没有眨上一次儿眼,人却精神得似睡了透儿觉,又洗了一趟儿澡。
  对于柳县长,日益临近宣布纪念堂落成的日子像一湖水样在等着一个口干舌燥的人。可你再口干舌燥儿,到那湖边也还有几天日子、路程哩。他有些等不及了哦,可他是县长,越是等不及越是要平静如水哩,于是哟,把购买列宁的人马送上车,到地区和省里开完会,回来他就领着秘书下乡到离耙耧山更远的县南了。为了拿清净抚弄心里的激荡和不安,他到了不通电话的县南的深山区。也并没有在县南搞啥儿调查和访贫,就是在一座闲适的水库边上受受活活住了两三天,到了剪彩的前一日,受活出演团从外边世地返回来,才又回到县上和魂魄山上来,重新开始了那心神的受活和激荡。可是哦,就是这时候,他刚和受活庄人一道上了魂魄山,刚看了几个绝术出演的新节目,刚在列宁纪念堂里坐下来,屁股未稳的瞬当儿,也就出了天急的事情了。
  是天急天急的事情哩。
  如在万里无云的天象间,轰轰隆隆响了一声惊蛰雷,接下来,天便云遮雾绕了,大雨儿滂沱了,没有一丝日色月光了。
  “地委牛书记让你赶快到地区去一趟。”
  “啥时候?”
  “就今儿。就现在。就眼下。”
  “明儿纪念堂就要剪彩呢。”
  “牛书记说一定让你连夜赶过去。”
  “一定要今儿,明儿不行吗?”
  “说让你必须在今夜赶到他家里去。”
  “天急的有啥事?就我一个人?”
  “柳县长,你想别的有谁还能单独被牛书记请到家里去?”
  给他说话的是一个县里的副书记,他是接了地委的电话又死活和县长搭联不上才直接坐车跑到魂魄山上的。和县长说话时,一路上的尘土他都未及洗一把,汗像泥珠样挂在额门上。
  柳县长说:“操,落成典礼他不来,还这个时候来搅和。”
  副书记就忙不迭迭地说:“柳县长,现在走,受点累,明天赶回来还不耽搁纪念堂的落成典礼呢。”
  就去了,没带一个人,坐上车,火急十分地下了魂魄山,往地区那一处地赶去了。路上能通电话时,柳县长还和地委的牛书记通了话。牛书记在电话上说:“啥儿天大的事?比天大了几千倍,几万倍,到了你就知道了!”说完了话,牛书记就把电话挂下了,听声音,似了牛书记把一根树枝咔的一下折断了。然后呢,他就让司机鞭子抽马样疯开着车,五百多里路,夜至黄昏后,也就入了九都市,径直把车开到了牛书记的家门口。
  外面月光寒寒瑟瑟哩,像地上结了薄冰凌,可牛书记家住的平房四合院,内里边,却暖得如魂魄山上异象的夏时样。就在那正房的客厅里,往时儿柳县长每次来,都如到了自己家,要一屁股坐上沙发的。可是这一次,他一进去就看见了牛书记那张霜冻般的脸,立在那厅堂的门口上,牛书记把电视关上了,把手里的报纸像扔抹布样扔到了茶几上。
  柳县长又一如往日一样随了意儿说:“饿死了。”
  牛书记说:“饿死吧——出了大事啦。”
  柳县长说:“天大的事我也得先吃一口饭。”
  牛书记拧了他一眼:“我都饿得一天吃不下饭,你还吃饭呀。”
  柳县长知道真的出了大事啦,立在那,他怔怔地瞟着牛书记的脸:
  “我能不能先喝一口水?”
  牛书记从沙发上站起来:
  “你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省长要见你,让你明天一上班,就赶到他的办公室。”
  柳县长的目光跟着牛书记的身子走:
  “出了啥儿事?”
  牛书记给他倒了一杯水:
  “去购买列宁遗体的人被扣在北京了。”
  柳县长没接水,脸水僵了一层怔白色:
  “咋会呢?手续齐全哩,还带了许多空白介绍信,让他们随时儿自己填。”
  牛书记端着水杯说:
  “咋会呢?见了省长你就知道了。”
  柳县长说:
  “可我从来还没见过省长哩。”
  书记把身子倚在桌子上,那是一张檀香木的深红老桌子:
  “这一回。省长要单独见见你。”
  柳县长从牛书记手里要过水,猛地咕咕把水喝下去,擦着嘴:
  “见就见。买列宁,又不是去买毛主席。”
  牛书记又瞟了一眼柳县长,停了一会说:
  “你去吧,连夜里赶到省城里。说不定这一见,你就不是县长了,我就不是地委书记了。”
  柳县长停顿一会儿,把嗓音抬高了:
  “牛书记,你别怕。天大的事有我在前边担当着。”
  牛书记嘴角慢慢挂了一层笑:
  “我怕啥?横竖是年底就要退下的人。”
  柳县长自己又去倒了半杯水,有些热,他在手里晃荡着:
  “再喝口水我就往省城里赶。你放心,牛书记,没有过不去的河,没有过不了的桥,见了省长,我不光让他知道把列宁遗体买回来对双槐有多好,对地区有多好,对省里也一样有天大的好处哩。”
  牛书记依旧笑了笑,一脸茫苍苍的黄,像一团雾里包了一圆烙焦的馍。他没有再说啥,只是从柳县长手里要过水杯子,又给他续了水,让他喝掉后,就催他上路了,催他往省城赶去了,说从九都往省城的路道正修哩,难走呢,必须紧脚紧脚儿地赶。
  也就连三接四地摸黑往着省城儿赶。一路上,司机说他踩踏着油门的脚脖肿了呢,累的哟,说车轮把路面的月光都挤逼哆嗦了,把一路两岸树上的夜麻雀都赶得四散飞去了。也就终于在天亮时分到了楼如林子的省会里。
  回到县上后,柳书记想起来都想自己给自己跪下磕个头,烧炷香,为自己落下几滴泪。好歹也是一县之长哩,有八十一万百姓见了就想跪下磕头的人,一早儿,竟连碗豆腐脑儿都不敢喝,怕在街上耽搁了工夫哩。一早儿,就空荡着肚子径直朝省政府的办公大院里跑。说了情,登了记,进了省政府那褐色大理石的院落门,到那十几层的楼下边,又取出县长证,让门卫和省长的秘书搭连上,末了呢,省长让他在楼下稍等一会儿。这稍等一会儿,竟让他等了老半天,等的时光竟比双槐县的街道长十倍。好不易熬到临午时,有一个电话从楼上打下来,让他到了六楼上,他没想到省长前后只和他说了半根筷子长的话,用的时光至多是一滴水从房檐落到脚地上。
  省长说:“你坐吧。”
  省长说:“没啥儿事,叫你来,就是想看一下你是咋样儿一个人。我没想到我下边竟会有一个县长敢凑资去俄罗斯把列宁遗体买回来。”
  省长说:“不坐是吧?不坐你走吧,我已经知道你的伟大了。走吧你,出去到外边找个比克里姆林宫好的地方住下来。我已经派人去北京领你那要到俄罗斯买列宁遗体的一班人马了,三朝两日里,他们回到省城我也要见见。再忙我也要认识一下双槐县的领袖们。”
  省长说:“待我见完了你们双槐的领袖们,你统帅着他们一块回双槐,回去准备准备把县里的工作交给下一班的人。”
  连夜儿赶到省城里,省长就和他说了这么几句话。省长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像这冬日里为了避寒关上门,从那门缝吹进去的细细一股风,可柳县长一听,他的脑子里便空空荡荡了,只剩下一团一片捉拿不住的黑雾白云了。他已经三顿没吃饭,只昨夜儿在地委牛书记家讨喝了两杯水,这当儿,他立马感到饥饿得心慌没神儿,似乎想要倒在省长的办公室。腿软得如春时的柳枝呢,如双槐人特意为他擀的筋筋丝丝的面条哩。不消说,他不能瘫倒在省长的办公室。他是一个县长哩,管着一方八十一万的人口呢,有八十一万人,见了他都恨不得给他跪下磕头叩礼呢,他当然不能瘫在省长的办公室。外面的日头,黄烂烂的悬在楼顶上,光亮贴在省长办公室的窗户上。眼如忽然老花了,头也有些晕,柳县长看着省长,像两年前他自个为了啥事去了双槐县的监狱时,那些犯人们望着他就如他眼下望着省长样。他积极儿想要坐下来。屁股后就是沙发哩,可省长说你坐吧时候他没坐,现在省长说了你走吧,他自然不敢坐了呢。也还渴得很,很想去哪弄一滴水湿湿干裂裂的嗓眼儿。省长的身后是从山里特意运来的林地里的矿物自然水,塑料儿桶,桶口下有一个红把、绿把儿,红把儿一扭是热开水,绿把儿一扭就是自自然然的凉水了。他瞟了一眼那桶自然水。省长也看见他瞟那水了。可省长不仅没有给他倒水让他润润火喉咙,且还把放在大办公桌上的一个黑皮公文包儿夹在胳膊弯里了。
  省长是催他走掉哩,像赶蝇虫儿一样赶他呢。
  他就不得不走了。
  走之前他还又努力瞟了一眼省长的办公室。这是他平生儿第一次走进省长的办公室,不消说,也是平生儿最后一次走进省长的办公室。打心里说,他不能不用力看看省长的办公室。办公室没有他想的那么大,没有他想的那么堂皇哩,一笼统的三间房子里,摆一张大桌子,一把皮椅子,一排大书架,还有十几盆的花和他屁股后的一排皮沙发。再还有,就是那大桌子上有三四部电话机。别的啥儿柳县长就看得不大清楚了,记得不太明白了。当然哟,省长的脸和身子他还是看得明白,记得清晰哩,就像记得列宁纪念堂里那列宁水晶棺材的尺寸样,一分一毫的都不差。那张脸是暗黑里泛着深红的,像长年被人参汤浸了一样发着光,团儿状,窄额门,白头发,看上去那张脸就像隔了年,过了月,一种香味正浓的好苹果。好苹果,却因隔年过月满是松皮纹路了;虽隔年过月,却因着品相的好,也还散发着苹果的香味儿。他穿的是一件淡白淡黄的绒毛衣,套了一件质地好极的灰色夹克衫,披了一件阴月色的呢大衣,脚上是圆头黑皮鞋,裤子是深蓝色的啥子料儿裤。说起来,他的穿戴并没啥儿新奇的处地儿,和大街上有些身份的老人一样呢。整个人都常凡得没啥儿说。可那惟一不同的,就是他说话语气哩,和和平平中却含了冷凛凛的寒。他是省长哟,能把天塌地陷的事说得如日常刮风下雨样,没啥儿惊惊怪怪的,可那风那雨,却是能让房倒屋塌,大树儿连根拔起呢。翻过来,他还能把令人寒凉的事说得如一炉火样儿暖。其实呢,那一炉炭火里却埋着一块终年累月烤不化的清冰呢。
  真是这样哟,省长说天塌了的事就像柳絮儿飘在地上了,说地陷了的事就如一粒芝麻落在一个牛脚窝儿了。那时候,柳县长并没有想到省长说话的工夫胜着海深哩。他只是想我一夜赶路,又等这么老半天,就是我天错地错,你也不能只给说这么几句话,你也该让我跟你说上几句哩,哪怕是和豆芽、洋火般短的一句半句哩。可是哟,省长夹着他的黑皮包儿要走了,柳县长只好从他的办公室里退着出来了。
  就这么几句话。就这么半筷子长的工夫儿,至多是从房檐下落几滴水的工夫儿,未及从脑的空茫茫里抓住一丝啥,柳县长就退着从省长的屋里软腿软脚出来了,直到这当儿,他才一冷猛地灵醒到,省长见过了他,他也已经算是见过省长了,可省长几句话,把要说的全都说过了,就把他一老辈的努力像扔一兜粪样从山上扔到崖下了,从火热热的夏时甩到酷冷冷的寒冬了,把他一老辈的努力都如将一把儿柳絮杨花般送到了风口上,一转眼,就都随风去了呢,没着没落了,不知要散落到了哪里呢。可是他,柳县长,和省长见过了,从省长的办公室里出来了,却还未及给省长说上一句呢。
  柳县长在省里的一家招待所里生病啦,冷感冒,热发烧。要在双槐县,秘书和县医院得把最好的药送到床头上,可在省会这一处地儿,他就只好迷糊糊地睡了整三天,吃感冒药像吃炒豆儿,一把又一把,以为不会退烧了,会咳嗽不止转成肺叶上的病,可待县里派去买列宁遗体的一班人马从京城被省委的干部领回来,直到省长也用几滴水工夫见了这一班人马后,他的感冒就一冷猛的好些了,烧也退去了,像他发冷发烧就是为了睡着等那一班人马们,等他们回来给他说那么几句话。
  “省长说啥啦?”
  “省长没说啥。省长说就是想见见我们哩,看我们是不是有了啥毛病,说需要了他可以让省神经病院为双槐县设上一个专科呢。”
  “设啥科?”
  “说是政治神经科,说怕我们都得了政治疯。”
  “日他祖奶奶——还说啥?”
  “还说让我们回到双槐县,要挑好最后几天担,站好最后一班岗,过几天就有人去接那担儿了。”
  “我日他祖奶奶,日他祖奶奶,日他祖奶奶的祖奶奶。”
  这样骂了呢,就只好领着一班人马从省城那儿返回了。像十年寒窗的一班人,临了入场了,却被考官拒在考场外面了,不让他们走进考场了。这样呢,不光是十年寒窗的辛劳在一瞬眼间云样白白散尽了,还把他们一生的期冀儿都一股脑儿抛到身后了。从省城到双槐,天色蒙着时,他们就上路,先是坐了一程火车到地区,再坐着县上派来的汽车回双槐,一路上从县长,到那别旁的人,颠荡了一天谁人都没说上一句话。一路上,柳县长的脸都如青色的柿子哩,像人死前的脸色呢,骇着人心哩。几百里的长途道,他坐在前排没说一句话,于是哦,别人就都不敢多说一句了。他们是在省城这边,办理完了一堆儿一筐到俄罗斯国的手续才去京城的。从北京飞着去往俄罗斯国的机票也都买好了,可就在这个当口上,因为到俄罗斯国是买人家囚葬在红场地下的列宁遗体哩,得让国家的一个部门在他们县上开出的证明信上盖个章。也就一个章,红圈儿,里边写有不足十个的字。可在他们去那个部门盖章时,人家说你们坐着等一会,喝点水,别着急。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水,让喝着,人家就走了。在这一瞬当的工夫里,就又有人来把他们带走了,问了许多话,如买列遗体的钱准备的够不够,放列宁遗体的纪念堂盖在哪,有多大,保存遗体的技术考虑的周全不周全,还问了要列宁遗体安放在魂魄山的森林公园里,门票一张多少钱,县里暴富后,这些钱准备咋个儿用。总之呢,能问的,全都问到了;能答的,他们全都答到了。到末后,人家说你们别着急,管章的人早上刚出门,到八达岭的长城游乐了,我们已经联系让他立马赶回来,你们就在这儿耐心地等,该吃饭时我们派人给你们送饭来,就那么立等着,就把省里的干部等来了,也就把他们领将回来了。
  到眼下,一切都结了,像是一台戏,闹闹呵呵唱完了,该收拾戏台、戏装回家了。没人知晓一路上柳县长心里想了啥,没人知晓柳县长独个儿到魂魄山上列宁纪念堂那儿看见了啥。反正呢,从魂魄山上返回来,到了县城的东关天象临黑了,暮色隆隆了,柳县长的脸便一老彻地成了死人脸色了,深青深灰着,像烂腐烂腐、散着一股刺鼻气味的坏到极处的了的柿子哦。而且呢,他的头发也一冷猛地花白了,不知是从和省长见了面后白了的,还是到了列宁纪念堂那儿看看啥儿白了的,横横和竖竖,是白了大半儿,像一蓬白雀子的窝儿样。
  冷猛的,柳县长老了呢。
  一老彻地老了呢。
  柳县长像老人一样朝着他的双槐县城走,脚下软软的,像不小心就会倒在脚地样。
  算一算,柳县长从离开茅枝婆领的出演团在魂魄山上出演起,足对足①,也就几天间,可在这几天间的瞬当里,他像离开了双槐几年哩,几十年,半辈子,似乎连双槐的百姓都不再认识他了呢。先前哦,无数次地从这老城的街上走过去,穿过城门到乡下,或者沿着马路到地区去开会,那时候,他都是坐在车上的,景景物物从车窗掠过去,就像风从他眼前刮过样。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啥儿也没有留下呢。偶尔呢,因了啥儿从车上走下来,街上的百姓也就一眼把他认将出来了,立马一阵儿乱,慌乱里亲昵昵地叫着柳县长、柳县长,会把他围将起来哩,不是拉着他回家去吃饭,就是搬个凳子放在他的屁股下,想请他在自家门口坐一坐,或者呢,把一个刚出生的娃儿塞到他手里,请他抱一抱,乞求他给孩娃带来一些福运禄,然后再请他给孩娃起上一个名。还有人请他用写得并不好的字给门面铺子题句儿词;有学生娃儿举着作业或书本请他签名儿。从城里走过去,他就像皇上从街上过去样,让人慌喜哩,让他顾不上一街两崖的色景呢。可是今儿天,黄昏哩,又干冷,街上人都寥少了,铺儿、店儿的门都关上了,大街儿小巷子,也很少有人走动了。长长的一条街,像人走屋空一样安静着,只有那回家晚了的鸡们还在街脸上晃。
  正是为了怕见啥儿他才从城关下车的,才要从老城穿街而过的,然而哦,街上人空着,没人见着呢,没有人像往日样一眼把他认出来,柳县长的心里反倒有了几分、十几分的渴念了。这个县城就是他的县城呢。这个县就是他的双槐县。这个县,没有人不知道他是柳县长。他从街上走过去,该是有许多惊动的。可是哟,今儿街上却是十二分的清冷着,偶尔看见一个人,那人也是忙匆匆地躲闪着冷,疾脚快步地往家赶,打根儿就不扭头朝柳县长看上一眼呢。有两个媳妇,开门出来唤她的孩娃回家吃夜饭,目光明明是在柳县长身上搁了许久的,末了竟和不太相识样,唤了几嗓孩娃儿,就又关门回去了。老城比不得新城哟,街脸上都是破砖烂瓦的老房子,偶尔间杂有一两幢新瓦楼,那楼房也方方正正着裸了红砖墙,在这冬天里,楼房像刚做成未及上漆的红松棺材样。就这样,柳县长独自慢慢地走在街脸上,觉得自个儿像走在一片坟地里,像自个是死了又活转过来的一个人,所以哟,人们见了他,就都不敢望他了。这当儿,从迎面又走过了两个挑着水果担子的人,不消说,他们是去新城繁闹的处地做水果生意了。不消说,他们都是本县人,也多半都是老城人。柳县长想,只要他们认出他是柳县长,只要他们能停脚唤他一声柳县长,他明儿天就任命他们一个是商业局的副局长,一个是外贸局的副局长。现在,他还是双槐县的县长兼书记,他想任命谁就能认命谁。不要说是个副局长,就是局长也行哩,只要他们能够认出他,在他面前放下水果担,弯下腰,鞠个躬,如往日有人在街上见了他样叫一声柳县长。
  柳县长站在那儿不动了,等着他们认他、叫他了。
  可是哦,那两个人从他迎面瞟他一眼就擦肩过去了。水果担子的吱呀声,由近及远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减,最后便悄无声息了。
  柳县长痴痴怔怔地立在那,一直望着那两个人走融入暮黑里。他们没有认出他是柳县长。这让柳县长的心里如蛇咬蜂蜇哩。可是哦,柳县长的脸上却是挂着了笑,他想这两个人,其实是白枉枉③ 地错过他们来当县上的副局长和局长的机口了。
  就那么孤单单地从老城走到新城里,柳县长见人便立下,等人把他认出来。认出来他就打算把他们提拔个局长啥儿的,可终是没有一人把他认将出来呢,没有一人如往日样老远见了他,都忙慌慌站到路边上,满脸挂了笑,朝他点着头,或微微弯下腰,轻声亲语地叫他一声“柳县长”。天是一老彻地黑将下来了。城街像落入乡下黑夜的胡同样,直到了县里的家属院,他身后的街灯才亮将起来了。柳县长从来都没有像今儿这样想让人老远把他认出来,老远唤他一声柳县长,他是怕见人才趁着暮黑回到城里的,可真的没人碰见他,或见了又因着天黑没能认出他,他反倒心里空落得如被人偷光抢净的仓房了,一粮一物都没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大房了。不消说,家属院那守门的老汉是可以一眼认他出来的,会慌忙忙从门房里出来叫他的,可到那门口时,守门的老汉却没有如往日样从门房出来叫他柳县长。柳县长老远就看见门房里亮汪汪的灯光了,可到了那里时,门口却静得和墓口一样哩。
  守门老汉不知哪去了,门开着,屋里空无一人呢。
  在门口掸掸脚,柳县长走进了家属院。
  他该回家了。
  他想不起来他有多久没有回家了。好像多久多久前,媳妇说有能耐你就三个月别回家,他说你就看看我的能耐吧,我准定半年不回家。
  他好像果真半年没有回家哩。那时候是初春,现在都已是隆冬了。
  要么是下乡,要么去开会,要么是住在列宁纪念堂的工地上,他好像有半年没有回家了,好像有几年没有回家了。有时候,人是在县城,可他宁肯住办公室也没有回家呢。这一会,走进家属院落时,忽然间他觉得记不清媳妇是啥儿模样了。记不清她的黑白胖瘦了,爱穿啥儿衣裳了。天是暮洞洞的黑,不见着星,不见着月,云像黑雾样罩在半空里。立在那雾浓浓的黑间里,柳县长用力想了一会儿,才慢缓缓想起媳妇今年是三十三岁或三十五岁的人,小个儿,白净脸,乌头发,头发总爱落散在肩膀上。他记得媳妇的脸上还有一颗豆儿痣,是日常间人们说的美人痣,半黑半褐色,可却是死活都不记得那痣是长在她的左脸还是右脸了。
  一进门,要先看看那粒痣是在她的左脸还是右脸上,柳县长想,说啥儿我也该记住那痣是长在她哪边脸上的。过了家属院的大门口,柳县长抬头朝自家房的窗口望一下,看见媳妇的影子像雀儿样从那改成灶房的阳台上,一闪过去了,他心里像被啥儿轻轻抚弄了一下子,立马快了步子往前走去了。
  他要回家了。
  可是哦,走了几步他又往左边拐去了,他想他还是该先到敬仰堂里去一趟。也许半年没回家,也许几年没回家,敬仰堂都不知变成啥儿模样了。
  也便先一步到了敬仰堂。开门,关门,再开灯。灯光哗的一下亮了时,望着迎面墙上的像,他心里的滋味已经大不是了从前那样受活哩。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主席、霍查、铁托、胡志明、金日成、卡洛斯的像都还依着原样贴挂在正墙上,中国十大元帅的像也还依着原样贴挂在身后墙面上,而惟一不同的,是柳县长的像不在第二排其原先林彪的像的那个位置了,而挂在了第一排马、恩、列、斯、毛的后边了。
  柳县长就那么天长地久地立在敬仰堂的屋当央,让时间在屋子里模糊糊地流过去,到末了,他动手把自个儿的像从毛主席的像后取下来,挂在了马克思的像前边,挂到了那上一排像的最前哩,然后哟,又把他像下塔式表格里的空白处,一格一格地全都写满了字,画满了红线儿,到末了,最后写到顶格时,他停笔想一会,写了两行字:
  全世界最伟大的农民领袖
  第三世界最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
  接下呢,他在那两行字下各画了九条红线儿,那九条红线像他描成的一条又粗又重的一条红龙样,又醒目,又刺眼,他就那么盯着那字和红龙看一会,跪下朝那一排挂像磕了一个头,朝自己的挂像磕了三个头,回身望了望身后养父的像,为他点了三炷香,也就从敬仰堂里出来了。
  门外的静夜里,有汽车响动的声音传过来,那低哑的声音他有些熟悉哩,像他的那辆汽车的声响呢。也许是秘书知道他已经回到县城了,来家里看他了。不消说,秘书见了他是必要唤一声县长的。
  柳县长就从敬仰堂里关灯出来了。果真是他的那辆黑色的轿车子停在他家楼下边,也果真是秘书到了他家里。他从做了县长就让秘书做了他的秘书了,自然哦,就是满天下人不叫他县长了,秘书也还是要脱口就叫他县长的。
  果真、果真呢,秘书就不歇口地叫他县长了。
  絮言:
  ①足对足:方言。即指把时间算得长一些,是满打满算之意,与脚对脚无关。
  ③白枉枉:方言。即白白错过机会,有冤枉之意。
  第三章 柳县长,柳县长,我给你跪下行不行
  “对不起呀柳县长,我对不起你呀柳县长!”
  “奶奶的,一刀砍了你,我一枪崩了你!崩你砍你都不解我的恨。”
  “柳县长,柳县长,我真的对不起你呀柳县长。”
  “跪下来,你们都给我跪下来!”
  “不怪他,不怪石秘书,啥都怪我呢!”
  “滚!你个骚娘们,你这头母猪、母狗、黄鼠狼!”
  “柳县长,别打她你打我好不好?你看她满脸是血了,再打就要打出人命啦。千刀万剐都是我的错,都是我这石秘书的错。”
  “不打她,叫我打你是不是……你以为老子我会放了你……”
  “啊……啊……啊呀……”
  “我撤了你的职……我让你住完监狱再回家里去种地。”
  “你打吧,柳县长,你把我踢死、跺死、踩成肉酱都行哩。”
  “我日你祖宗八辈哩,我现在就让公安局把你送进监狱里。我一句话就能让你家破人亡,就能让你们名誉扫地,成过街老鼠,在双槐让你们寸步难行;在双槐让你们逃荒要饭都没地处儿去。”
  “求求你,别打他了,你看他都昏了过去啦;老柳呀,柳县长,求你还来打我行不行。”
  ……
  “日你祖奶奶,你给我说句实话吧……现在你出门,人人都说你是县长的夫人哩,都称你是夫人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哩,可我不想当夫人。我就想当个一般人的媳妇哩,下班了烧烧饭,拖拖地;男人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在灶房里忙个不停儿。待饭菜端到桌上了,他放下报纸和我一块去吃饭。吃过了,我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他去灶房洗锅洗碗了。洗完了,两个人一道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说说话,末了就都上床去睡了。”
  “柳县长,你就成全了我们吧。你不成全我们,我俩就跪到天亮不起来。”
  “水哩?水哩?祖奶奶,这家里连一口水喝都没有。”
  “没水了……我这就给你烧,这就给你倒。”
  “我日你祖奶奶,没想到提携你当我的秘书,你反倒伤透了我的心,买不回列宁遗体都没有你给我的打击大。”
  “对不起你了柳县长,真的是对不起你呀柳县长。”
  “行啦、行啦,你把额门磕出血我柳县长都不会原谅你。”
  “我不求你原谅呢,我罪有应得哩。”
  “喝水吧……有些热……你先凉一凉。”
  “茶叶呢?”
  “泡绿茶还是红茶呀?”
  “随你妈的便。”
  “那就绿茶吧,绿茶消火呢。”
  “站起来,你说咋办吧。”
  “柳县长,你不说句原谅的话,我死也不会站起来。”
  “那就跪着吧,说你想咋办吧。”
  “求柳县长成全了我们俩……”
  “成全了我们吧,不成全我和他一块跪死在你面前。”
  “说说咋个成全法。”
  “让我俩结婚吧,要在双槐丢了你的脸,你把我俩的工作调到天南地北都行哩。”
  “柳县长,我们不会忘了你的大恩大德哩。我跟着你当了这么多年的秘书啦,没有人比我更知道你心里想要啥儿哩。你成全了我们俩,我会让全县城的人都给你跪下磕头呢。我知道列宁遗体买不回来啦,买不回来我也会让全县城的人给你跪下磕头哩,让全县人民见了你就给你跪下磕头哩。不信了你试试,我明儿天就让大街上无论谁见你都跪下给你磕个头。让新城、老城的人都在正堂屋里挂着你的画像行不行。”
  “哼……你以为你是神仙是不是?对你说,老天爷都没这个能耐啦。”
  “柳县长,我说到做到哩。”
  “滚!你们两个都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哩。”
  ……
  “你半年没有回家了,我想……再陪你一夜说说话。”
  “不用说,这家里的东西想要啥了你全都拿去吧。”
  “我啥都不要哩,我只把我爹的像带走就行啦。”
  “带走吧,想要啥你就带走吧。”
  “那我们就走啦。”
  “走吧,快点走掉吧。再别让我看见你们俩。”
  “谢你了,柳县长……我知恩必报哩,我会记着你的大恩大德呢。我明儿天就让全县人民跪下给你磕头哩,让各家各户把你当成神敬哩。”
  第五章 一老世界的人全都跪下了
  柳县长受活的泪水终于流在脚地了。
  意外的是,来日间柳县长一出门,竟真的是满世界人都给他跪下磕头呢。
  睡醒那当儿,已是日过平南时候了,晌午饭都过了一绳工夫呢。柳县长没想到,几天间生发了这么多塌天陷地的事,可他昨夜儿竟会倒在床上睡得沉死哩,连地委牛书记来的几个
  电话都没把他吵醒哩。
  累了哟,他要好好睡一觉。就好端端地舒睡了一觉儿。
  “在家你咋不接电话哩?”
  “对不住哦,牛书记,我太瞌睡啦。”
  “省长来了电话啦,没说别的啥,就说要地委三天内把新的书记、县长派到双槐县。”
  放下电话时,柳县长的脑子里雾茫茫的一片儿白。牛书记问你们是不是把购买列宁遗体的文件啥儿都寄到俄罗斯的那边了?柳县长说,哪能不寄哩,购买列宁遗体这天大的生意,哪能不寄呢。不过也就寄了两份购买列宁遗体的意向儿书,和补充说明的材料啥儿的。说俄罗斯国毕竟不是和咱是在一块处地儿,堆堆框框的事,不能对脸儿谈,只能先寄意向书。牛书记大声地吼着说,该死啊——人家派人把那意向书和人家的抗议书一并送到京城了,省里的领导肚子都给气炸啦。肠子都气得流了出来了。
  柳县长知道他在双槐的县长兼书记,到这儿就像一条路走到了崖下样,再也没路可走了。他说我咋办?牛书记说我给你找了一个适合你的去处儿,说地区刚建了一个古墓博物馆,把历朝历代埋在九都的皇亲国戚和大臣的古墓都迁到一块供游人参览哩,单位是正科级,你就来当这古墓博物馆的馆长吧。说完后,他还要向牛书记说啥儿,牛书记却吧嗒一下把电话挂断了。事情是终于到了这样一步儿,三言两语就把他降职了,至于将来给他啥处分,牛书记说待到了下一步,看省里的心意吧。降了也就降了呢,当真给个处分也没啥了不得,而顶顶重要的,是他还要说啥儿,牛书记像躲着病瘟样,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呢。挂电话的响声冰冷冷像一刀砍断了一段冰,砍断了,也砍得哗哗哩哩碎了呢。柳县长木呆呆地坐在床边上,好长时候才想起自己还没穿衣裳,把电话像扔笤帚样扔在桌子上,穿上他的鸭毛儿袄,柳县长的脑子里除了古墓博物馆那几个尸骨、棺材样的字,就只剩下雾茫茫的一片茫白了。坐在床沿上,望着空荡荡了的屋子里,他心里竟变得没了啥儿荒凄凄的悲,也没啥儿老木石头样的闷,就是觉得事情都和假的样,都和他还没有睡醒来,这一堆儿变故是一老彻地生发在梦里样。他想用手掐掐大腿、手背或哪儿,有疼了就明证了事情都是真的哩;不疼了,就明证都是假的呢。可抬起右手时,他又生怕掐出疼,害怕明证了堆堆框框、陷天塌地的事,都果真是真的。于是把右手重又放下了,就那么坐在床上木呆了好一会,慢儿慢儿地觉到了脑子里有啥在流动了,像一股风把脑里的雾吹得流了动了一模样,他用力想抓住啥儿看看脑里流动的是啥儿,就把两眼盯在对面墙上可劲儿想,便觉得好像是答应过受活退社的事,还没有在县里上会研究呢。想起受活退社的事,柳县长怔了怔,他那雾雾的脑子里,便慢缓缓地被风吹开了一条亮缝儿,有了缝,续下来就如同门开了,有一道亮光在他的脑里冷丁儿闪得明亮耀眼了。
  柳县长从屋里出来了。
  他要立马开一个县委的常委会,趁新的县长、书记还没来,再最后召开一个常委会。
  可刚从楼上走下来,那满城、满世界人向他鞠躬、磕头的事情就噼里啪啦生发了。先是看见每天在家属院里清扫垃圾的老汉朝他笑着走过来,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在那院里清垃圾少说有了十几年。他一脸都是面默默的笑,如从那垃圾里捡了金啦银啦样,到柳县长面前没说话,先就弯腰鞠了一个躬,待迈起他那树枝般的腰杆时,才用他掉牙透风的嘴儿说:“谢谢你,柳县长,人家说到年底我每月扫垃圾都有一千、几千的工资哩。”
  说完他就提着他的垃圾筐儿朝一个垃圾箱边走去了,弄得柳县长一时不知生发了啥事儿。可到了家属院的大门口,那守门的老汉是正在洗着锅碗的,他一扭身见了柳县长,丢下碗盆儿,甩着手上的水,出门就给柳县长把腰弯下了:“柳县长,我本该给你磕头哩,可我年纪大了就不磕了吧。”他说:“真没想到哦,我无儿无女一辈子,正好年底歇下来,你就把县上的敬老院给建成啦,说过了六十岁的老人们,每人在敬老院都有一套儿房,还有两倍着工资的休老金。”话说完,他屋里坐在煤火上的水壶烧开了,响叫了,他就一老慌张地回到屋里了。
  接着,柳县长就到了大街上。想不到街上那些守着冬天卖瓜子的、卖甘蔗的,卖越冬苹果的,无论着男女和老少,谁见了他都是一脸虔诚诚的笑,一脸恭敬敬的谢,都要朝他点个头,说:“柳县长,谢你啦,托你的福,双槐县有了好运啦,日后我就不用大冬天还在这儿卖这瓜子啦。”或者说:“谢谢你,柳县长,真没想到我卖了半辈子苹果,到老了每月在家歇着会有吃有喝哩。”
  再或者,有一个三十几岁的媳妇她从路边怯怯地过来了,她是从乡下到城里来卖她做的虎头儿孩娃靴子的,躲在一个朝阳避风的墙角处,这当儿,她怯怯地挤过来,到了人前,便猛地给柳县长跪下磕了一个头,脸上挂着含了笑的泪。她说:
  “柳县长,人家都说年底我们那儿不用种地啦,每月家里都发粮、发菜、发肉哩;说我做的虎头儿靴,那些来双槐游乐参览的人要几十块一双买回家里挂在墙上的。”
  柳县长知晓了这一夜,县城里又出了天大的变故哩,不仅是所有的人见了他鞠躬、磕头说着谢话儿,且所有的人的脸上都漾荡了有着神谕的笑,和菩萨昨夜来到这城里和人们说了啥儿样。昨儿天,一世界还都是缠绵绵的雾,可今儿却是晴空万里呢。日头在头顶上黄灿灿地悬挂着,天空里的八方四面都满是湛湛的蓝,水洗了一样洁净呢,偶或着有那么一片几丝儿云,在那天地间里也如白丝、白绸样。暖和呢,和阳春三月一样暖和哩。这样的天气,倘是能持下三五日,那柳树、杨树都要芽绿了,野草花儿都要放着出红了,和半个月前耙耧山上的魂魄儿山是一样了。
  也许暖和就是啥儿预兆呢。
  柳县长就那么让人围着感谢着,沿着从家属院通往县政府的大街朝前走,不觉间,那围的人就越发多起来。躬腰谢着的人,也越发多了起来了。跪下磕头的老人也越发多了起来了。不足一里的路,一瞬儿人就多得有些让他迈不开脚步哩。也就从他们嘴里听出了因了啥儿人们要围着他磕头、鞠躬感谢哩,像围着了冷丁间出现在世里的一尊神一样。原来哦,是今儿一早他们就听说了,那早几日说的买不回列宁遗体事情都是谣言呢,是省里和地区争着想先把列宁遗体在他们的城市里摆放一些日子哦,才故意给双槐出了难题儿,给柳县长做了小鞋穿。现在好了呢,问题解决了,说北京那一处地都支持着双槐县和柳县长。说不仅三朝五日双槐县依旧可以把列宁的遗体从俄罗斯国里买回来,运到魂魄山上,而且柳县长还早就派人去一个叫德国的处地儿,联系着购买马克思和恩格斯遗物的事情了,说去的人也都回了话儿啦,说人家不仅可以把马克思的一套针织睡衣卖给双槐县,且还可以念在双槐人对马克思敬仰的心份儿上,将马克思写书用过的桌子、椅子和一枝鸡毛儿笔,都奉赠给双槐的人。说恩格斯的后人,愿意把他们先祖穿过的啥儿燕尾的衣裳全都赠送给双槐的柳县长。说恩格斯在双槐的衣冠冢落成封墓时,恩格斯家的后人还可以到双槐出席封墓典礼呢,且还说来回坐飞机的票钱都不要双槐花。说越南国的胡志明,他的后代说可以把胡志明用过的东西二一添作五的分给双槐一半儿。说阿尔巴尼亚国的霍查和南斯拉夫国的铁托两位领导人,他们的国家那就答应的更是爽利了,说凡是领袖霍查和铁托用过的啥儿都可以一股脑儿献给你们中国的双槐县,可以献给双槐县的柳县长,连一分一厘的钱人家都不要,包括这两位前国家领袖的骨灰也在内。说古巴的总统卡洛斯,还是古巴现任的总统哩,可这位总统那答应的就更为利索呢,说把我人留在古巴就行了,别的需要啥儿你们都拿去。说惟一不利索的就是朝鲜国的金日成的遗物了。说金日成的儿子金正日,还任着朝鲜国的领袖哩,他要求双槐县哪怕想要金日成用过的一枝笔,金日成穿过的衣裳上掉下的一个扣,每样东西都要十一万块钱、或者十五万,说柳县长想买一枝金日成用过的一支老手枪,朝鲜国一开口就要九千万。
  不过哩,虽是九千万,柳县长他还是答应买下了。
  这样儿,不光列宁纪念堂立马就可以开张营业了,而且哦,另外那领袖们的骨灰墓、衣冠冢、遗物展览室也都可以在明年一股笼统地建成营业哩。这样儿,魂魄山上的十个山头就是十个世界上大人物的纪念馆,那来参览游乐的人,每天最少就是原来单单核算有列宁纪念堂那庞大数字的三倍至五倍,邻县的、地区的、全省的、全国的、世界各国的,就像外国人来中国不能不去北京样,外国人去了北京他就不能不去双槐了。也许人家来中国的目的就是到双槐,压根儿就不想去参览那北京呢。细想想,那是多大一笔的收入啊。人家说,柳县长已经计划着在双槐县修铁路、建机场的事情了。说双槐县为了卖一百块钱一张的游览票,得重新在县里建上三至五个大型印刷厂,专门不歇机器地印那游览票。说中国那么一大堆的银行都准备在双槐建他们最大的分行了,准备着让双槐县的钱花不完时先放在他们那里呢。说为了争那过几年双槐每日间都有着的天大的一笔钱,为了让双槐把花不完的钱存放在他们的钱库里,那些银行都争着先给双槐贷款,让双槐往魂魄山上修高速儿公路和马路两边盖宾房楼屋哩。
  真是哟,一夜间双槐县人的日子就立马要天翻地覆了。天堂般的好日子早已在明儿、后儿的那边等着了。这咋儿能不叫双槐人敬着、谢着柳县长。双槐人谁不知晓柳县长为买列宁遗体劳费的心血哟;谁不知晓柳县长为组建受活出演团劳耗的心力哟。可是哦,又有谁知晓了在购买列宁遗体时,柳县长就在盘算筹办着别的那些在世界上个个都当儿当儿响的大人物的遗骨、遗物了?没想到这一瞬眼间,一堆儿天大的难事全都办成了。这些天,直到昨儿里,县城里满街、满巷都还在说着买不回列宁遗体的事,可原来那都是谣言哩,这一瞬儿间,谁都明明白白听到说,购买列宁遗体和别的大人物遗物的事,全都办成了,买到了,立马就都要运回到双槐了。
  柳县长笑着问人家,都是听谁说的呀?
  人们说:“你的秘书啊。秘书说的还能有假呀。”
  柳县长心里悠忽一下子,然在当儿里,他的悠忽被围着的人都给淹掉了,磕头的,鞠躬的,挤进来只为了和柳县长说句话,只为了和柳县长握握手,只为了让柳县长拿手摸摸她抱着的孩娃的头的人,把他挤得站不稳脚跟了。真是哦,你要挤进来,他要退出去,一瞬儿工夫里,大街上围着柳县长的人,到了水泄儿不通的境地哩。街上那摆摊的,设点的,都在叫着:“踩着我的苹果摊儿啦!踩着我的苹果摊儿啦!”
  “把我的瓜子袋儿都踢翻啦,把我的瓜子袋儿都踢翻啦!”
  还有那原来在路的最边上铺了门板的,卖过年的红纸、鞭炮的,他的门板被人撞落在脚地上,红纸对联、门联、老灶爷像和鞭炮摊,滚了一脚地,他就一边往怀里抢着一边唤:
  “你不怕鞭炮炸了啊!”
  “你不怕鞭炮炸了啊!”
  也没有别的啥儿事,就是为了来给柳县长鞠个躬、磕个头,说声祝福的谢话儿。在商店里买着东西的人,放下东西从商店里出来了。在饭店里正吃着菜、喝着酒的人,放下酒杯筷子出来了。鞠了躬,磕了头,说了敬神还愿般的谢话儿,当然也忘不掉问柳县长一句话:“柳县长,听说我家门前那条街,明年就要全都铺成大理石?”忘不掉问一句:“是不是以后每家每人上不上班每月都保证有五千块的工资啊?”
  有人问:“听说以后想吃啥县里就给发啥呀?”
  “是不是真的每家都分一幢楼房啊?”
  有人担心说:“要这样人越来越懒咋办呀?”
  “孩娃儿连书都不想读了咋办呀?”
  事情是真真实实哩,人也是生生动动在他的眼前晃动哩。日光中,有人们挤着唤着的汗味儿,有冬日暖阳里晒热踩烫的尘味儿,有乡下人戴了几年不洗的帽子里的油腻味,也还有城里人穿了新袄、围了新巾的棉香味。柳县长在这人群中被你簇我拥着,拉着这个人的手,回答着那个人的问,那真真实实的受活如穿衣少了冷、衣裳多了暖、身上流血了是会疼的一样真切呢。人们一股儿、一股儿地拥来朝柳县长磕着头,鞠着躬,说着谢话儿,这一股退了去,那一股又拥了来。日头在头顶金光闪闪哩,暖气儿在街上流来荡去哩,人头像瓜田样密密匝匝呢。男人们有戴棉帽的,有戴单帽的,还有一冬都光着头儿的。无论咋样儿,那也都是黑色、蓝色和花白的头发色。然而哦,女人们就大不一样了。她们多是围了围巾儿。城里人多都围着毛线织的长围巾,红黄绿蓝色,据着她们的年龄和偏兴①,各自选了她的喜色儿。天冷了那围巾就围在她的头上了,天暖了围巾就围在她的脖子上,或挂搭在她的肩脖上,成了饰装儿。乡下庄子里的女人们,年轻的也追着城里的偏兴儿,围了针织的长围巾,可多半儿却还都是偏兴方围巾,多是在便宜的处地买的贱货儿。虽是贱价儿货,可那颜色却是一色儿大红大绿呢。这样呢,那满街就都是各种艳色的起落了。磕头也好呢,鞠躬也罢呢,一世界就都舞动着花花绿绿的颜色了。
  一世界都是对柳县长的问好了。
  一世界都是拥来挤去的人流了。
  柳县长是打心底里体味到了一种喜兴了。他原想这样的场面只有在列宁纪念堂落成或列宁遗体运回来安放的仪式上才有可能出现哩,再或者,是在县里富得钱像树叶一样了,各村落庄子果真不再种地了,吃啥发啥,需啥有啥,百姓们依着需儿到公家要啥拿啥时,也才会开始出现的,可眼下,这情景却一冷猛地出现了。他看见有许多的乡下人,手里拿了为过年准备的红纸、鞭炮、老灶爷的像。看见许多老灶爷的像上还卷了另外一张油光纸的像。他一眼便看了出来那是他们在街上买的他柳县长的标准像,二尺宽,三尺长,像纸的边上有一层红亮的光。他已经留心到了那标准像的红边了,料断了那就是他的挂像了,就试着问了人家说,今年红纸、鞭炮贵不贵?人家说不贵哩,有卖你像的处地儿的红纸、鞭炮都比别的处地儿便宜一半哩。
  他说,买我的像挂着不好哩,还不如买一张老寿星或者钟馗挂在家里呢。
  人家说,老寿星和钟馗在家挂了几辈啦,可钟馗和老寿星谁也没有让俺看到好日子,只有你柳县长让俺看到好日子立马就要来了呢。
  他的心里便有从骨缝里生出的暖洋洋的受活在心里漾荡了。便有些感谢秘书的安排了。便觉得有再多塌天陷地、伤情哀心的事轰轰隆隆生发着,有这一刻千万百姓鞠躬、磕头的仪式也就够了呢。也该知足了。也都值了呢。他脸上漫溢了一层红烂烂的光,慢慢从人群里朝着街道前边走过去,快到了县委和政府的门前时,觉得这段路儿是那样短。后悔自己走路快了呢。后悔当初该把这路修上十里八里的长,就像京城的长安街。不过哦,好在他看见县委、政府门前那不是广场却开开阔阔的路口上,麻密密地站了无数的百姓们,他们手里都拿着一卷用红线缠了的他的标准像,像每个人的手里都小心地拿着一捆儿敬神的香。他们像在那集会儿等着他的到来样,都是仰着脖,踮着脚,把目光热热地搁到他的身子上,像等着他的到来等了一百年、上千年,就终于等到他来了,都一脸的感激和受活,一脸的幸福和快活,待他到了近前了,到了县委和政府的门口时,那人群最前的几十个城里和乡下五十多岁往上的老人们,冷猛地一块儿在路的中央朝他跪下了,一块儿有着口令样朝他磕头了,且嘴里都齐声儿大唤着同样的几句话:“柳县长好——谢谢柳县长给我们造的天福哩——”
  “愿柳县长长命百岁、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啊!”
  “柳县长——我们双槐的百姓都磕下谢您啦——”
  是大声说着哩,也是齐声儿大唤大叫哩。猛然间,那一阔处地上,成百上千的百姓就都如受了召唤样,在那三几声的叫唤后,都一片一片齐刷刷的跪下向他磕头了,黑黑鸦鸦、花花绿绿的人头像一片啥儿庄稼样,在风中钩下了头,直起了头,又再次钩下了头。一个世界都在这钩头下磕时静默下来了,静得人的呼吸声比风声还要大。大多哩,庄严呢,庄严得和老时候神与皇上到了双槐县,立站到了双槐成千上万的百姓面前样。天白哩,日灿呢,云在半天走动的声响都入了人耳里。就在这时候,这当儿,柳县长听见一片额门磕在黑油路脸上的响声儿,像一支木槌一并落在一面大鼓上,冬一声、冬一声,他的泪就止不住从眼眶流了出来了。
  他想立马过去把最前的几个老人扶起来,可他又想让他们磕够三个响头儿,了却了他们的一桩谢愿呢。他知晓人们无论啥事磕头都是要磕够三个的,磕够了也才够着一个礼节哩。就在这犹豫的当儿间,在成百上千的百姓为他磕头时,柳县长从那一片弯下腰的人头、人背上,看见县委、县政府所有的干部都立在县委、县政府的大门里。还有负责着去买列宁遗体空手回来的副县长,还有跟了柳县长好几年,昨夜儿将柳县长的媳妇领回到自个家里的他的石秘书。
  所有干部的脸上都是一脸干巴巴的茫然哩,只有秘书的脸上是一脸面的润润的明白、微笑呢。
  柳县长擦了一把眼上的泪,朝县里的干部那边走过去。
  “开会吧,”他轻儿轻地对着秘书说,也像对着一脸迷惑的县委的副书记们交代说,“让常委们都到会议室,马上开一个常委会。”
  说完了,柳县长又把头扭到大街上千千百百的百姓这边了。他看见这跪着一片的双槐人,磕完了三个头,竟都没有站起来,还是原地跪在那儿哩,像老远的年间里,皇上没有开口说话,他们不敢平身起来样。一边下跪着,却又一边都把头朝着身后扭过去,像伸着脖子瞭望啥儿呢。柳县长从县干这儿又往门边挪一步。他站到了门口一米高的花池上,因了冬天的缘故哩,那花池里没有花,里边的土都被爬上去的孩娃踩得平实着。立在花池沿,柳县长顺着百姓的人头往前看,他看见这成百上千的人群后,是从县城邻近村落拥进来的百百千千的农民们,他们手里也都如拿了一捆香样拿着柳县长的一卷标准像,因为人太多,近不了柳县长的身边了,他们就都一个挨着一个在大街的那头上跪将下来了。像跪在世界的那头一模样。
  柳县长知晓前边的百姓之所以跪着不起来,是怕挡了后边来了的人们瞭望不见他,于是就都那么久久地跪着不起来,让后边来迟的百姓能老远看见一眼柳县长,看了一眼后,再在他们身后跪下来,磕那三个恩儿头。
  百姓们就那么一群一股,几十、上百地从城外乡下拥进城,拥到县委和政府门前的马路上,在半里、一里之外立着远远地瞟一眼柳县长,然后自己就跪将下来朝着县长磕头了。
  到了晌半时,日头西偏时,百姓们已经山山海海了,跪满了一个县城、一个世界了。这当儿,柳县长脸上挂着默然安详的笑,受活的泪水就终于从脸上落到脚地了。
  絮言:
  ①偏兴:方言。即偏爱、过分地爱。
  第七章 不同意受活退社的人请把右手举起来
  大院的门外里,跪着的人们还络绎着没有绝处儿,柳县长就在满世界跪着的人群中抽着身子到县委办公室开了最后一个双槐县的常委会。
  柳县长说,无论你们咋样儿,我是已经决定到受活庄里落户了。从今往后呢,我就是受活的庄人了。当然哩,到受活落户也是有着条件的,至少你得不是有胳膊有腿的圆全人,是圆全人你就成不了受活人。
  柳县长说,现在,请同意受活庄退社的——就是从今往后再也不归双槐县和双槐县的柏树子乡辖管的常委把手举起来。
  一片沉默哩。除了柳县长,没人举手呢。
  看常委们除了自个儿,没谁举手时,柳县长把他举起的右手放下了。他又说,这样吧,现在都当着我的面,请不同意受活退社的人都把右手举起来,
  依然是一片沉默哩,没人把手举起来。
  “没人举手就是全票通过受活退社的事情啦。”柳县长对着在边上记录的秘书说,“全票通过啦,记录完照我说的去办吧。”又说到:“让司机把车立马开过来。”
  然后呢,柳县长又把目光扭回到全体常委的脸上问:“你们都不去受活落户吗?”说:“不去就都散会吧。”宣布了散会,柳县长就先一步从会议室里出来了。都以为他是记惦着县委和政府大院外跪着感恩的成千上万的百姓哩,谁知他刚走下楼,时候不过半筷儿长,县委和政府的楼下就有了血淋淋的唤叫了:
  “来人呀——出事啦,汽车轧住县长啦——”
  “快来人呀,县长的汽车把县长的双腿轧断啦——”
  那唤声如一场血雨样,红淋淋地洒满了县委、政府的大院里。洒满了一老世界呢。
  第十五卷 种 子
  第一章 以后的事情呢,也就是以后的事情了
  茅枝婆殉① 了呢。
  那时候已经过了年,天都有些和暖了。柳树、杨树和野草都真真正正泛绿了,透了芽儿了。春天是实切切的在正月间提前来到了,耙耧山脉里,到处都有草的腥味香味了。在这冬末的春暖里,忽然间从柏树子乡里来了一个人,去往耙耧深处走他的亲戚家,路过受活时,他就立在受活庄头的梁上唤,扯着他的嗓子唤:
  “喂——受活的——受活庄里的——”
  “听见没有啊——这有你们庄的一封信——是一份文件哩——”
  这日里,天虽暖,气象却终归还是在守着冬天末梢的。庄人们都在庄子当央老皂角树的周围晒着暖。茅枝婆她已经老的头上没有了一根黑发了,连一根花色也没哩,枯枯茫白着,像一片枯白的干草呢。领了出演的庄人们,从魂魄山上回来后,她已经果真不脱她的寿衣了。果真是白日里穿着寿衣烧饭、吃饭、晒暖儿,夜间里穿着她的寿衣睡在床铺了。
  她已经很少说话了,嘴如缝了、死了一模样,可一张口却总是那么几句儿:
  “我快要殉了呢,说死就死了。人死了身子就硬了,我活着没能让庄人们退社哩,得罪了全庄的人,殉死了要穿寿衣那会儿,他们会趁着机口把我的胳膊腿都给掰断哩。”
  她说:“我才不脱寿衣哩,我才不给他们留下弄断我胳膊腿那样的机口儿。”
  也就终日里穿着她的寿衣,在她的家里磨蹭着,在庄里走动着,身前身后,总是跟着那十六七条那瞎儿、瘸儿、半瘫的狗。
  耳上放炮的马聋子,他的半边脸被那半年的火药、响炮炸的不成样儿了,日日的炸着出演倒还没啥儿,歇演了,那半边脸上就一冬都是脓和水,一冬都没有洁素过,所以他一冬间闲了就到庄子中央晒暖儿,把那半张坏脸对着日头照。人家说日头能治百病哩,这脸晒上一冬就好了。
  瘫子媳妇已经不再在纸上、叶上绣啥了,她天天都在庄里晒着和暖纳着鞋底儿。纳着鞋底儿,嘴里总是唠叨着她的孩娃们,说他们的脚上准是长牙了,不长牙那鞋咋会穿几天就烂了鞋头呢?
  单腿儿猴他回到庄里身上没有一分钱,可他有一大兜儿一辈子吃不完、花不完的金条哩,吃喝不完,可他还时常儿说要在梁上盖两间房,开一个百货店,一个饭铺儿,说他要当老板,三十岁前就要做成几笔大买卖。眼下里,他把木匠家的一应东西全都借去了,每日里都在家做百货店的货架子,弄得满庄落、满坡脸都是丁丁当当的响。
  槐花她已经怀孕了,肚子一日日的隆鼓着,还总爱穿她的红毛衣,因着人是秀细的条个儿,那肚子一隆鼓,她就像一杆儿枝条挑着一个圆圆的红色柳篮了。因着她孕在身上了,又是在魂魄山上怀的野孩娃,做娘的就没脸面见人了,因此菊梅也就在家天天不出门户了。盲桐花,儒榆花和四娥子,缘着槐花的肚子谁见了都知晓是咋样一档儿事,也就都知晓她们和槐花一样是被着那一群圆全男人做过了身上的事,因此也就很难在庄里见着她们了。
  倒是槐花呢,啥也不惊怕,人家说怀孕要多动多晃孕身子,她就每日都在庄里走动着,像一个球样滚来滚去哩,脸上总是挂着灿然的笑,嘴里总是吃着碎零食,走过来,晃过去,如同为她肚里有了孩娃傲着样。
  人家问:“槐花,几个月啦?”
  她吃着瓜籽说:“没几个月。”
  又问道:“啥时儿生?”
  她说:“还早呢。”
  再问她:“是男娃、女娃呀?”
  她说:“不知哩,反正准是个圆全人。”
  那小儿麻痹的孩娃是要学做木匠的,他就日日间都在断腿猴家替他飞腿跑着忙乎着。
  那单眼穿针的小伙子,也不知他一冬都在干啥哩,庄里人在街上闲着时,他却没影儿;庄里人都不在街上时,他却在街上闲转悠。边转悠还一边问别人:“庄人哩?庄里人都去哪儿啦,是不是都偷偷出门出演啦?”
  就是这样儿,似乎一切都原样如初哩。好像有些啥变化,其实和上年没有出门出演绝术时也是一样哩。好像没有啥变儿,其实啥儿、啥儿和原初都不一样了。就是这一天,茅枝婆穿着寿衣在皂角树下晒暖儿,那十七八条残狗像她的孙男侄女样卧在她身边;瘫媳妇在偏西处地儿坐在木凳上纳着鞋底儿,马聋子在一处最避风朝阳的地方架了一扇门,侧身躺着晒他的半张脓水儿脸,还有人在一边打着扑克儿牌,下着石子儿棋,熬着冬闲日子时,那山梁上就有过路的扯着嗓子的叫声了:
  “——受活庄的人——你们听见没听见?这儿有从乡里给你们捎来的一份文件啊——”
  小儿麻痹孩娃去梁上砍了一棵死槐树,回来让猴跳儿做货架子的腿骨呢,他就把那信从梁上捎了回来了。小碗粗的槐树搁在他肩上,一蓬儿干枝在他身后拖拉着,他一瘸一拐地走,身后扬了一路的尘,扫出了长长一行牙弯的划痕儿。待到了庄子中央时,他立在坐着晒暖的茅枝婆面前说:
  “奶,你的信。”
  茅枝婆微微怔住了。
  孩娃说:“那人说是县上发给你的文件哩。”
  茅枝婆的怔便在脸上成了惊异色。
  她伸手去接那个牛皮纸的信封时,胳膊把全身的黑绸寿衣带得黑嗦嗦的响,待把那信拿在手里时,手便哆嗦得打不开那个信封了,直到把那没封的信口弄烂才从中取出了一页叠着的生硬半白的纸。展开来,看着上边印着的黑亮亮的字和那纸下双槐县党委和县政府鲜红艳艳的两个圆章儿,茅枝婆她就忽然大哭起来了。一冷猛地从凳上立站起来哇哇大哭了,灰白的泪像珠子般当啷当啷地从她那干白枯黄的脸上滚下来。
  日头暖暖洋洋呢。正是前晌临了午时候,庄子里的安静像日光一样到处铺展着。这当儿,茅枝婆猛地立站起来大哭了,真的像一个死了的老人,冷丁儿站了起来一样惊人呢,“啊,啊!”声从她嘴里爆出来,像锅灶里烧炸爆裂的柴火样。那群残狗呢,在她身边卧着,忽然都把眼睛睁开了,都把头给抬了起来了,都不知所措儿的望着她。
  小儿麻痹的孩娃望着她朝后退了一步儿。
  瘫媳妇把纳鞋的钢针扎到她的手上了。
  马聋子一折身,从门板上坐起来,晒出来的脓水流到他的脖里了。
  打牌的庄人们,纸牌僵在半空里,像他们人活着,手却突然在半空死掉了。
  从庄那头动着身子走来的孕槐花,她老远听见外婆的哭唤声,就扶着肚子跑过来,人未到皂角树下,唤声便先着一步滚到了:
  “婆!婆——你咋啦!”
  “婆,婆,你咋啦?”
  打牌的闲人和瘫媳妇、马聋子也都在齐着嗓子问:
  “咋儿啦?”
  “咋儿啦?”
  茅枝婆她就又忽然不哭了。不哭了,泪却还是一线儿一线地流。流着泪她脸上却慢慢又汪满了兴奋的润红色,看看惊异了的庄人们,茅枝婆弯腰把她坐着的竹椅子提着往老皂角树下的挂钟走过去。边走边轻声用她干哑哑的嗓子自言自语地念叨着:
  “退社啦,我们退社啦。”
  “这一回是真的退社啦,退社的文件都下了一个多月啦。年前都该到了柏树子乡,可他们到现在才捎到庄子里。”
  茅枝婆她边走边说着,谁也不看呢,径直着一迈一迈地走,像她身边压根儿就没有一个人。嘟囔着,自语着,就到了老皂角树上系的钟下了。把竹椅子摆在钟下边,随手捡起一块圆石头,她上了椅子就把那牛车轮子钟敲得当、当、当、当,响得脆脆昂昂了。就在己卯年正月末的这一日,在晌半的日色里,受活满庄落突然间就荡满了亮白的钟声了,满坡脸都飞着了锈烂的钟声了,满耙耧都流窜满了艳红的钟声了,满世界都溢漫了当、当、当、当的钟声了。
  受活人都从家里走将出来了。老的少的哩,男的女的哩,瞎子,瘸子、聋子、哑巴,缺了胳膊短了腿儿的,都被那钟声敲将出来了。猴跳儿,他出来腰上还系着木匠的帆布围腰呢,手里还提着一个木刨子。菊梅是正在烧饭呢,手上的面都还在指头上粘连着。桐花、榆花和四蛾子,也都不知在忙着啥,这一会也都出来站到人前了,一庄人都到了老皂角树的下边了,黑黑鸦鸦一片了。
  “干啥呀?”
  “不知哩。”
  “咋这个时候响钟啊!”
  “准是有火急的事情才要响钟哩。”
  一片的吵嚷中,茅枝婆就看见了人前的猴跳儿。她上前把手里的信朝他递过去,说你来给庄人们念一遍,可着嗓子大声地念。猴跳儿说念啥呀,茅枝婆说念了你就知道了。猴跳儿就接过了那封信,展开瞟一眼,脸上有了惊,怔一会,又立马和茅枝婆样满脸都是兴奋了。他一瘸一拐着,朝树下的那块石磙上走过去,一跃跳到了石磙上,咳了一下嗓,挥了一下手,就如他是人物儿样扯着嗓子对着庄人们唤:“都静静——都静静——日他奶奶呀,咱们受活退社的文件到了哩——现在我就把这爹呀娘的文件给大伙念一遍——是宣读一遍哩!”
  老皂角树下果真便静了,静得和没有一人一样呢。
  猴跳儿便用他那裂竹子样的嗓子在那石磙上吼着念那一份双槐县县委、县政府联合下发的文件了:
  各部、局、镇和乡党委:
  根据我县西北角处耙耧山脉里的受活庄几十年一直要求“退社”——即自愿脱离双槐县和该县柏树子乡行政辖管的强烈要求,双槐县县委、县政府经认真研究,决定如下:
  一、从即日起,耙耧山脉深处的受活庄,其行政归属不再属于双槐县和其所属的柏树子乡;双槐县和其所属的柏树子乡,再无对受活庄享有任何辖管权;受活庄也再无对柏树子乡和双槐县有任何社会义务可履行;
  二、自文件下发日的一月内,柏树子乡须对受活庄全体村民的户口和身份证予以收缴和注销;如发现受活庄还有人使用该乡的户口本、身份证,可视其伪造、违法处理;
  三、双槐县在今后印制的本县行政区域地图中,须自动将原在本县境内的耙耧山脉一角及这一角中的受活庄从地图中自行删去,使本县之行政区域地图中再无耙耧山脉中的受活庄;
  四、受活庄今后的自由与归属,如其公民权、土地权、住房权、灾情求救权、医疗帮助权等等一应物事,均与双槐县和柏树子乡毫无关系;但双槐县和柏树子乡不得干预受活庄和本县、乡各处的一切民间往来。
  最后,是双槐县县委和县政府的落款、公章和文件的日期儿。
  念完了,断腿猴就把那一页文件叠着往信封里装。这当儿,日头已移至了树顶上,温暖像热水样在庄里流动着。皂角树枝上,落了几只斑鸠和一团团的麻雀儿,它们的叫声如雨样从半空落下来,砸到人们的头上和身上。庄人们呢,都已经听得明白哩,可却还是都立着、坐着盯着猴跳儿的手,像那文件还没有念完呢,像最明了的地方他还没有念出来,还有许多不明不白之处呢,人人都是一脸的平静哩,又像一脸的木然呢;仿佛受活退社是本该的事,本没有啥儿值得惊怪哩;又仿佛退社是这么天大一桩儿事,咋就说退就退了,一张纸,两个章,这就可以让受活退社了,这退也似乎有些不真哩,和假的一样让人不敢相信呢。所以就只有那么木然着,平静着,如了人们躺在床上半是睡醒、却还有一半是在梦里呢。就在这当儿,猴儿跳把那文件装进信封了,从石磙上一跃跳了下来了,便最先想起了一件事。
  他大声地问:“要这样,咱受活日后自个儿办团出演,去哪儿开那介绍信?”他说:“眼下,没有公家的信咱咋挣那出演的钱?”
  这话本是向着茅枝婆去问的,可他问着转过身,却一冷猛地看见茅枝婆坐在她的竹凳上,背靠着老皂角树睡着了样一动不动呢。她的寿衣还是那么簇新的闪着亮光儿,日光落上去如同出演时的灯光了打上去样。她就那么坐在凳子上,倚着树,头歪到一侧儿,脸上放着红堂堂的光,满脸都是详详安安的微笑和抑不住的受活色,如孩娃儿睡着后做了啥儿喜兴的梦。猴跳儿是把那话连着向茅枝婆问了两声的,待到了近前不见她的回话时,他第三声的问就说了半截卡在喉里了。
  他惊着:“茅枝奶——茅枝奶——”
  菊梅就叫着唤着扑过来,“娘——娘——”
  三个儒妮子和槐花就一道儿往人群里挤着唤:“婆——婆——你咋啦?你咋不说话呀婆——”
  人群就炸了起来了,一庄落、一个山脸都是对茅枝婆各种称谓的唤叫了。
  茅枝婆呢,千唤万摇,她也不动不言了。
  也就殉了呢。
  就这样安详详、笑微微地死去了。死了时,那心满意足的受活在她脸上堆的和日光一样温暖哩,充足呢。
  早就过了七十一周岁,喜丧哩,悲天的哭声少不了,但人们私下里还是说她值了呢,死时脸上那样的安详并不是谁死都可以在脸上挂着的。
  三日后,便把茅枝婆埋去了。寿衣是不消匆忙准备的。棺材她也早就备下了。一切都是那样从容哩,不慌不忙哩。只是那天往耙耧深处几里外的坟上抬着茅枝婆的棺材走去时,有一样让庄人们没想到。槐花有孕了,不能去坟上送她的外婆那是几百年间的规矩呢。菊梅和桐花、榆花、四蛾子,因了都是女人、女娃儿,可又因着茅枝婆身后无男哩,三辈儿都是女人们,那她们在出殡时要出演一些男人、孩娃的角色也是应该的;庄里的老老少少、瞎盲瘸拐的残人都是她的晚辈儿,都或大或小,亦多亦少的戴着孝记要把茅枝婆送到坟上也都是该着的,情理的;可在出殡这一日,没想到的是茅枝婆喂的十六七只瞎狗、瘸狗也都跟去了。棺材在仪式儿中抬出庄子时,人们看见那十六七条残狗都可怜怜地跟在送葬的队伍后,它们不像人们那样哭唤着去送茅枝婆,可它们每一条的双眼下边都有两行粘了灰土、又脏又泥的泪痕儿,它们跟在棺材和庄人们的孝队后,慢儿慢儿地走,默默地流着泪,像往日跟着茅枝婆去往哪儿样。
  可是哦,这十六七条的狗,待棺材离开庄子在梁上行了半里的路程时,那狗就不是十六七条了,而是了二十几、三十几条了。它们不知是从哪儿云集到了这里的,也许是从邻庄的哪儿走来的,也许是从耙耧山外的哪儿赶来的,黑的、白的和灰的,还有一些又瘦又脏的残猫儿,走着走着,它们就从三十几条增到了上百条,瞎的瘸的一片儿,比受活庄的人数还多了。
  到下葬那当儿,一个山脸上都是哭戚戚含着泪的家狗、野狗和猫儿啥子呢,也多半都是瞎了眼、瘸了腿或没了耳朵,少了尾巴的残疾呢。它们一片、一片,像秋时庄稼地里捆了的谷草样,一个一个围在茅枝婆的坟前或山脸的那一去处儿,没有一个响出啥儿叫声的,也没有一个动来动去的,就那么静静卧着,看着茅枝婆入土为安了。
  受活人从坟地回来时,它们还一片一片地卧在坟地上。
  一个人说:“真多的狗呀。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的狗。”
  又一个说:“也都是残疾哩。”
  然后,他们就突然听到身后坟上呜呜的哭声了,是那一大群、一大片的残狗、残猫在坟上集体儿呜、呜、呜地悲哭哩。它们哭着时,不像人样一边哭着还要一边诉说啥话儿,他们就那么直着嗓子单调调的呜呜呜地哭,像冬天里一条庄子胡同里照直吹着的呜呜呜的风。去为茅枝婆送葬的她的家人和庄人们,在梁上都扭回头去看那坟地了,都看见原来零散在坡脸上的狗、猫待人离了时,集中到了茅枝婆的坟前了。那坟地在坡脸上的庄稼地里开开阔阔呢,麦苗子已经绿直了脖子油亮了,新坟的红土在那庄稼地里醒目着刺眼呢,然那一大片的狗,在那绿油油的庄稼地里趴卧着,一顺儿都把头朝着茅枝婆的坟;瞅着埋了茅枝婆的庄稼地,像一面水地里隆在水面外的一片各色大小的鹅卵石头样。他们就那么呜呜地哭叫着,还有十几、几十条残狗去那新坟上扒那坟土了,把新坟的土扒得飞飞扬扬呢,像要把茅枝婆从那坟里扒出来。
  受活人就在那梁上回头大声地唤:
  “扒啥呀扒——人死了扒出来还有啥用啊——”
  唤:“回来吧——茅枝婆不在了,受活庄里还是你们的家。”
  慢慢地,那大群大群的狗就不再扒了呢,只是更大声地呜呜啦啦地哭,像满世界都是冬天里庄落胡同中的风声了。
  就这么,庄人们瞎盲瘸拐的,你搀着我、我扶着你,和那狗们、猫们说了许多话,往受活走去了。到了受活庄头的梁上时,他们就冷猛地看见从耙耧外往耙耧里拥拥堆堆走来了一旗又一旗迁徙的人,竟也和他们受活人一样都是残缺哩,瞎子、瘸子、瘫子、聋子、哑巴,还有那些少了胳膊、多了指头的,那一旗又一旗的人中很少有是圆全的。他们也是你搀着我,我扶了你,一家一家的,都拉着车子挑着担,车上、担上不是被褥就是粮食啥儿的。衣物啊、锅碗啊、瓢勺筷子啊、沙罐瓦罐啊,还有桌子呀、箱子呀、椅子呀、床架呀、电线呀、绳子呀,及那些卧在车上的鸡啦、鸭啦、猫啦、小猪啦、绵羊啦,七七八八、零零乱乱,在那些车上或是挑担上。狗是跟在人群的后边伸长舌头跑着的,牛是有人牵着慢慢走着的,壮山羊也是被人牵着一路小跑的。他们就那么散散慢慢地从山外朝着山里走,有瞎子拉着车,让瘫子坐车上给他指着路,有聋子、哑巴挑着担,大声地说着啥儿比画着,有瘸子牵了牛和羊,牛羊不走了就用树枝朝着牛羊的身上抽,有圆全男人拉了车,车上一样物什也不装,只拉了老人和孩娃,孩娃也许是盲眼和哑巴,盲眼问着啥,哑巴比画着,盲眼看不见,他们在那车上就和吵架样,就队伍着慢缓缓地到了受活庄口的梁道了。
  去送葬回来的受活人,惊着站在路边问,你们这是往哪搬迁呀?
  人家就问你们是受活庄的人吧?说我们是山外一老远的人,那儿政府修了天大的水库哩,所有的人都要搬迁呢,每家都给了一笔钱,说可以统一迁徙到一个地方去,也可以拿了钱自家找着地方迁。人家说已经察看到了一个处地儿,比这耙耧深处的受活还要好,受活是双槐、高柳、大榆三县不管的交界处,说那儿是白石子县、清水儿县、棉麻县、弯脖子柳树县等六县相交、六个县的地图上都没有规划进去的一条沟,要地地肥、要水水足,是谁都不管不辖的一个去处儿,所以他们这上百的残户人,便相约着往那条沟里迁徙去安营扎寨,种地受活呢。
  说:“放心吧,我们的日子准比你们受活过得好。”
  问:“你们说的那个处地儿到底在哪呀?”
  说:“就在耙耧山的那头儿,翻过一座叫做魂魄山的山,在魂魄山的那一边。”
  边问着,边说着,也就叽叽咕、叽叽咕地拉着车,挑着担,别了受活人和受活庄,往耙耧更深的处地儿走去了。像漫散的队伍从梁上开了过去了。受活人立在梁道上,一直望着那从外面圆全人的世界上,集了起来的上百的瞎瘸聋哑的残人们,待他们的身影、物影散消了,才丢了啥儿样,失落落地开始从一岔路往受活庄里拐去了。路过花嫂坡③ 那一处地儿时,望着那满坡脸的沃土地,不种庄稼却长了满坡脸的车轮子菊、月白草、绿旺夏儿花,庄人们说:
  “退社了,还种这样的散地⑤ 呀?”
  说,“当然是种散地呀,要过散日子⑦,咋能不种散地呀。”
  有人问:“散日子里龙节⑨、凤节紒紜矠、老人节紒紞矠 咋回事?”
  就有人说:“别问我。茅枝婆不在了,谁年龄大你去问谁呀。”
  有人问:“那受活歌紒紡矠 样的唱法呀?”
  有人说:“茅枝婆殉死了,怕就没人记得词儿了。”
  又有人问:“没有了茅枝婆,谁当庄里的主事呀。”
  又有人说:“谁也不管谁了呢,要啥主事啊。”
  便就瘸着、拐着、盲摸着回到受活了。到了庄落里,鼓了孕肚子的槐花就一脸异惊地在庄口等着了受活人。她看见庄人们葬了外婆走回来,便老远迎去大声地对着庄人们唤:
  “对你们说——柳县长出了车祸啦——双腿残掉啦,也不当县长啦——他到了咱受活落户呢。眼下正在庄里的庙房里。他说他以后就住在庙房啦。”
  受活人就都惊异地立在庄口不动了。桐花、榆花、四蛾子,在人群立着像惊落在脚地上的鸟,她们的娘——菊梅在她们的身后惊下一脸血白,谁在她脸上打了、亲了一模样。
  另旁的受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着,只有猴跳儿的脸上挂了一层喜色儿。
  这样儿,柳县长就在受活落户住了下来了,成了受活的一个残人了。
  槐花呢,半年后她就果真生了呢。竟又生了一个瘦瘦弱弱的女娃儿。
  虽是一个女娃,好在也是一代人。以后的事情呢,也就是以后的事情了。
  第三章 絮言——花嫂坡、节日、受活歌
  ①殉:即死,但其中含有对死者一定的敬意,这是耙耧山脉对生前受人敬重者死去的一种敬称。
  ③花嫂坡:花嫂坡是受活的一处地名,而花嫂则是一个人。是一个女人的名。受活人是都知道花嫂和花嫂坡故事。说事情是在前四个甲子前庚子鼠年里,距今有二百四十多年,那年花嫂十七岁,因为父母一聋一哑,生了她,虽耳聪口甜,却是腿上有些微不便。虽然她腿
  上有些不便,人却出落得秀灵丽质,皮肤白得如晴天云絮,透出的红润和水荷的粉淡样;父母在世时,他们一家三口就住在这距受活不远的山坡上,几间草屋,一口水井,有牛有羊,有鸡有鸭,坡上的地也沃得插下筷子能生芽。日子是就这么安安适适、悠悠闲闲地过,到了花嫂十七岁,她人已经漂亮得少有少见。就在这一年,时候正在清朝盛世之期,国泰民安,有一个从西安那里穿过伏牛山到双槐县里做县任的年轻人,嫌了路途遥远,他就寻着捷道穿过耙耧山脉去往伏牛山那边的双槐县,到了受活这儿时,口干要喝水,到花嫂家里讨了一碗水,她就碰到花嫂了。而且在花嫂家门前端着碗一看,远处,花嫂的父母种的庄稼旺好得了不得;山坡上的小麦,齐齐整整的穗子昂在半空里,只把当年的小麦收回家,怕最少也能吃三年;近处呢,房檐下挂的几年前的玉蜀黍穗,一吊挨着一吊,十年歉收也吃不完;房前屋后,种了菜,种了花,种了向日葵,正在花开的季节里,长命的红迎春,绿旺夏,车轮菊、白山荷、月白草、阴天亮、日照红,还有野生的紫藤萝,荆子草,趴在房墙上的攀墙虎,到处都是花红和柳绿,到处都是草木与芳香。就在这样的风光里,去上任的七品知府就决定不再去双槐做他的县官了,要在受活三五几里处娶了花嫂安家为业了。
  当然,花嫂全家是决然不同意花嫂不出嫁,反娶一个县长入门做婿的。说我们都是庄稼人,哪能娶一个县官呀。
  知府就把他去上任的御书和御印及一路为进求功名背的书籍,一下子取出来从梁上扔到了沟底去。
  花嫂的父母说,“我们一家都是残人,哪能娶一个圆全健康的人来做女婿”。
  知府就到花嫂家灶房里,以为他是去放那喝水的碗,谁知他到灶房抓起菜刀,就把他的左手从手腕那儿砍掉了,把自己也变成一个残疾人了。
  花嫂就不得不嫁给这个知府了。
  知府就不当他的知府,到花嫂坡这儿娶了花嫂做了婿。花嫂的爹娘就开始教这个自幼读书的年轻人独手学种地;如何地单手用锄,如何地单手使,如何地用一只手拿镰割麦和扬场。花嫂就教他种菜和种花。他们天堂般的日子就在这儿开始了,到花嫂的爹娘下世后,知府已经能种谷子能播豆,能点蜀黍能耩麦,扬场选种都是一把好手。就这么,坡面上夏天总是晒的麦子铺天盖地,秋天总是玉蜀黍穗儿和棒槌一般。棉花地里,到了棉白时,如了云从天上落下样,油菜地到了仲春时,黄灿烂烂,如了日光被水浸着落下来。一年四季,蔬菜时鲜,花草时鲜,鸡、鸭从早到晚都在田头地脑吃饱了肚子咕咕嘎嘎叫。因为花嫂她不仅长了一副绝伦的脸,且自幼还偏爱在房前屋后种花栽草的事,偏爱移栽一些山脉上的迎春花、野轮菊和月白草,使春时这面坡上到处都有迎春的香,夏时日夜都有日照红和月白草的红绿味,秋时又到处都是野菊花和瓜棚豆架的味,就是到了寒冬里,她还可以让一种野荆绿在避风的房檐下,让山梅开在崖头上,让她自己育植的月白草在床头的暖味和日照中,开出淡淡如车轮菊样的小红花,让在日光下总是蔫头耷脑,在阴天里才有绿旺盛茂的阴天草在酷冷的冬天开出月季、芍药那样大艳大艳的紫花朵。这样,这儿就四季如春,四季都有了花香。一年间的春夏秋冬里,你从四面八方朝着耙耧深处走,离花嫂坡这儿很远、很远你就感着春天的气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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