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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活》

阎连科(现代)
  中国的“百年孤独”——阎连科《受活》
  作者:
  第一卷 毛 须
  第一章 天热了,下雪了,时光有病了
  你看哟,炎炎热热的酷夏里,人本就不受活①,却又落了一场雪。是场大热雪③。
  一夜间,冬天又折身回来了。也许是转眼里夏天走去了,秋天未及来,冬天紧步儿赶到了。这年的酷夏里,时序乱了纲常了,神经错乱了,有了羊角风,在一天的夜里飘飘落落乱了规矩了,没有王法了,下了大雪了。
  真是的,时光有病啦,神经错乱啦。
  小麦已经满熟呢。一世界漫溢的热香却被大雪覆盖了。受活庄⑤里的人,睡觉时赤裸裸在床上摇着大蒲扇、软纸扇;身边放了一张布单也是不盖的。可是,到了下半夜,先是刮了一阵风,谁都眯着眼儿去扯拽单子了,把单子搭在身上了,却又觉得寒气从单子缝中往人的身骨里边扎,往心肝脾胃里边拧,就又起床去箱里、柜里翻那收拾好的被子了。
  来日里,各家推开屋门儿,女人们都一色儿惊叫道:“呀——下雪啦!五黄六月的大热雪。”
  男人们一色儿推开屋门待一会儿,叹上一口气,说:“操!大热雪,又要荒年哩!”
  孩娃们一色儿有光有彩地唤,“啊!下雪啦……啊!下雪啦……”像日子又过到了新年了。
  庄里的榆树、槐树、桐树、杨树们,是实实在在白了呢。冬天落雪,那树是一枝一条的白,夏日树叶蓬旺,一片浓阴,这白就冷不丁白成一堆了,白成山峰了,像撑着一把硕大厚重的白伞了。擎不动雪的树叶让雪从叶上滑下来,嘭一下,如一团面粉落下来,在地上炸出许多白亮亮的点。
  麦熟时节落了大热雪,耙耧山脉间的许多处地儿⑦,都皑皑白出一隅冷世了。原先一块连着一块的麦田地,小麦倒卧了,惨痛地伏在地上被大雪埋盖着,有穗儿撑到雪外的,也大都从穗根那儿折着脖,凌凌乱乱的,像大风吹过的谷地和草坡,又被大雪覆了去。你站在山脉上,站到田头上,还能闻到一丝的麦香味,就像抬走棺材后灵棚里的一丝香火味。
  你看哟,酷夏里落了一场大热雪,茫茫白白的一片哩。
  洁洁素素一世界。
  不消说,阴农历属龙的庚辰年,癸未六月,耙耧山脉的这场雪,让整个山脉和山脉间的受活庄人遭了天灾了。
  絮言:
  ①受活:北方方言,豫西人、耙耧人最常使用,意即享乐、享受、快活、痛快淋漓。在耙耧山脉,也暗含有苦中之乐、苦中作乐之意。
  ③热雪:方言。即夏日之雪。当地人常把夏天叫热天,所以夏日雪就被称为热雪、小热雪、大热雪。夏天落雪不是常有的事,但我从当地一些史、志上发现,每过十几年、几十几年,都会有一场。有些年份里,会连续几年在酷夏里落下大热雪。
  ⑤受活庄:据传,受活庄源自洪武至永乐年间明王朝的晋地大迁徙,移民条律规定:四口之家留一,六口之家留二,九口之家留三。如此,一般家庭都把老人、残人留下,年轻的壮年走入迁徙的行列。移民之多,每日有万人之众,别离的哭声终日不绝。待迁徙一段时日之后,百姓抵抗强烈,明政府便颁布告示于民:不愿迁徙者,限三日赶到洪洞县大槐树下集合。愿者可留在家中等候。消息不胫而走,晋人都往老槐树下赶拥。说有一户人家,父是老盲,双眼失明,哥是瘫痪,生来不能站立,弟为表孝心,就把父亲和哥哥用车推着送往洪洞县的槐树下,自己回家等候迫迁。可三日以后,到槐树下人山人海之时,明军赶到,把老槐树下的十万百姓,尽皆掠去移民,而把那些候在家中的人留在故土耕作。
  大迁徙是以人头为据,无论瞎子、瘸子,老人、妇孺,有一个人头就是一个人数。无奈,老人虽双目失明,也得在队伍中背着自己那瘫儿步步蹒跚。一路上,儿子用双眼给父亲指路,父亲用年迈的双腿替他行步,其景其状,惨不忍睹。昼行夜宿,日日不停,从山西洪洞,到河南豫西耙耧山脉,直走得老人双腿红肿,脚底流血,儿子在老人的背上泪流不息,几次都欲自杀。队伍中,所有眼见之人,都替他们含悲落泪,便集体向移民吏求告祷情,望能放了他们父子,让其随地为生。移民吏一级一级向上请示,到移民臣胡大海那儿,得到的却是一句恶言:谁敢放掉一人——杀!并将其全家绳移他乡。
  关于胡大海,山东、河南、山西百姓大都知道,说他原籍山东,在元朝末年,逃荒流浪至山西,其人相貌丑陋,却身材高大,带片披襟,却疾恶如仇,蓬头垢面,却一脸英武,为人爽直,却心胸狭窄,满身气力,却又游手好闲,其言其行,很为百姓所不齿。在他行乞途中,人们避之如恶煞厉鬼,即使有残羹剩饭也常不施舍,日间饭时,他一出现,便家家关门闭户。说一日,他乞讨走入山西洪洞县境,又饥又饿,见一富户人家,青堂瓦舍,门楼高大,以为终于可以饱食一顿,就伸手讨要,谁知土财老汉为羞辱于他,不仅不给一口饭食,还将一张刚烙好的葱花大饼为孙儿揩腚后,扔犬吞食,并令家犬将其咬出门外。从此,胡大海便对洪洞人怀恨在心。之后,他离开山西洪洞县境,讨饭行至河南以西的耙耧山脉,依然是饥饿交加,每走一步都要摔倒的模样,就在这时,他见一条沟谷中有一草屋人家,人家中只有老妇一人正在做饭,且又做的是糠菜粗馍,也就犹豫思量,死心不再向其乞讨,谁知河南人颇多良善,胡欲要走时,老妇望见了他,竟把他拉了回来,给他让座,给她端水洗脸,并倾其所有,给他烧了一餐油食好饭。饭后,胡千恩万谢,老妇却无言无语。原来这老妇是个残人,又聋又哑,而且枯瘦如柴。两相比较,胡深感中原耙耧人之善,晋地洪洞百姓之恶,遂决意复仇与报答。其后,胡弃讨投伍至朱元璋麾下,疆场上喝佛骂祖,出生入死,似刀如草,战功卓著,一行乞浪之人,成了明朝开国之勋。洪武元年,朱元璋面对战乱后的破碎山河,大声感慨,今丧乱之后,中原草莽,人民稀少;中原诸州,无季战争,受祸最惨,积骸成丘,居民鲜少,所谓田野辟,户口增,此正中原之急务。皇帝决定大移民,胡大海成了移民大臣,遂就以人口密集的山西洪洞为中心,开始了晋人豫移鲁去的数载迁徙。自然,当年那拿油饼揩腚喂犬的老汉一家及周围村落是首当其冲,一个不留的要背井离乡,迁移他处,老老少少、瞎子瘸子也概所难免。
  所以,在这年的移民途中,胡大海听说队伍中有一洪洞县的盲眼老人,背着双腿残疾的儿子也在迁徙,胡不仅没有同情,而且颇有复仇快感,所以他决然不会同意将那盲父瘫儿中途留下,随地为生。于是,他们父子就只能在大迁徙中相随移伍,千里迢迢,受尽磨难。几个月后,移伍入豫地途经耙耧山脉,盲父残子昏倒在地,又有人去向胡求情留下他们父子二人,胡欲刀杀求情之人,一抬头,看见那求情的人中竟还有又聋又哑、给他烧了一顿上好饭食的耙耧老妇,随即便慌忙扔下屠刀,向老妇跪了下来。
  自然,在耙耧聋哑老妇那哀求的目光中,胡大海不仅把盲父、瘫子留了下来,而且还留下许多银两,并派兵士百人,给他们盖了房屋,开垦了数十亩良田,将河水引至田头村庄,临走时向聋哑老妇、盲人老父、残腿儿子说:
  耙耧山脉的这条沟壑,水足土肥,你们有银有粮,就住在这儿耕作受活吧。
  从此,位于耙耧山脉间的这条峡谷深沟,就叫了受活沟。听说一个哑巴、一个盲人、一个瘫子在这儿三人合户,把日子过得宛若天堂之后,四邻八村,乃至邻郡、邻县的残疾人便都拥了过来。瞎子、瘸子、聋子、缺胳膊短腿、断腿的残人们,在这儿都从老哑妇手里得到了田地、银两,又都过得自得其乐,成亲繁衍,成了村庄。虽其后代也多有遗传残疾,然却在哑妇的安排之下,家家人人,都适得其所。因此,村庄就叫了受活庄,老妇就成了受活庄的先祖神明受活婆。
  这是传说。虽是传说,却家喻户晓。
  另据双槐县县志文字记载,受活庄历史甚长,但有文字记载,却是近在百年之间,说受活庄不仅是天下残人的聚集之地,而且还是一处革命圣地,是红四方面军红军战士茅枝的人生栖地。县志说,农历丙子年秋,张国焘带领第四方面军与党分裂,至陕后继续西进,先怕随行的伤残人员拖累,后怕伤员们到延安暴露实情,成为他分裂党的证据,便安排轻、重伤员,返乡图安。这些伤残的红军战士,含泪离开自己朝夕相处、日夜战斗的部队和战友不久,又遭国民党部队的截击,死亡过半,其伤残更为严重,不得不脱掉军装,化装成农民分散各自回乡。
  县志说,茅枝是红军队伍中最小的女兵,成为红军的一员时,只有十一岁,离开红四方面军时只有十五岁,因其母亲在第五次反围剿中壮烈牺牲,她就成了革命队伍中的孤儿,只知祖籍河南,却不知具体县乡在哪。父亲在癸亥年的郑州铁路工人大罢工中入狱身亡,母亲带着一岁的她投奔革命,在癸酉年壬戌时的第五次反围剿中牺牲后,她便跟随母亲的战友参加长征,辗转调动,母亲的战友调至四方面军任职,她便成为红四军的一员,爬雪山时,五对脚趾被冻掉了三对,左腿又在一山上坠沟骨折,从此彻底致残,离不开拐杖。从陕地被张国焘密令回乡时,所有的伤员大多死亡,或不明去向,可她因缩进一墓穴而逃生,从此和组织失去联系,讨饭返乡,至豫地耙耧山脉,见受活庄中多有残疾人员,便留住下来,成为一员。县志还说,茅枝婆虽无任何参加红军革命的凭证,但受活庄人、耙耧山人、全县人民仍视她为红军战士,革命前辈。耙耧山因有了茅枝而光荣,受活庄因有了茅枝而生活有了方向,虽全庄人大多(或说全部)都是残人,但在新社会中生活得美满而安详,幸福而快活。
  该县县志为庚申年修正定型,在人物传的茅枝篇中的最后说,茅枝在受活庄的生活是幸福的,受活庄人的生活是幸福的。受活庄是名副其实的受活庄。
  ⑦处地儿:方言。即地方、地场。那一处地儿,即那地方、那地场。
  第三章 受活庄人,又忙将起来了
  老天哟,雪是一下七天哩。七天把日子都给下死了。
  七天的大热雪,当真的把夏天变成冬天了。
  雪小时,有人家开始冒雪去麦田收割了。不用镰,是用手去雪地把麦穗扒出来,拿剪子把穗儿剪下来,装进篮或袋,再一篮一袋地背到田头上。
  最先去田里剪麦的是菊梅领着她一股脑儿生养的大孪胎①中的三姐妹,一色儿芳龄的儒妮子③,她们一顺儿排开,如了花草呢,齐齐整整着,身边放了篮子、袋子或箩筐,左手伸进半尺厚的雪地里,抓住麦秆,将麦穗从雪里拽出来,右手使剪便把穗头剪掉了。
  一庄人老老少少,无论瞎盲瘸拐,就都相随着菊梅一家去了自家雪地剪收了。
  雪天大忙了。
  茫白白的山坡上,剪收小麦的受活人,如了一群羊在动弹着,散散落落哩,剪子声在雪地冰凌脆脆地响。脆脆地响了一世界。
  菊梅家的田地是在一条沟崖岸,一面挂崖,两面邻了人家的庄稼地,田地的脑头是通往耙耧深处魂魄山的梁顶道。几亩田地,见物有形,有圆有角,却大致还是方正着、平整着。大姐桐花是个全盲人,向来是不下田地的,向来都是吃过饭坐在院落里,再从院落走到门口上,最远足的处地就是庄头或梁上。可无论到哪儿,她眼前都是一片茫茫的黄。日头毒烈时,她眼前会有一团粉淡色,可她不知晓那是粉淡色,她说看着那颜色,像是她用手摸过的泥糊水。不消说,那大约就是粉淡了。
  她不知晓雪是白的哩,不知晓水是清的哩,不知晓树叶是春天变绿,秋时转黄,落下来就成了干白呢。可这些,菊梅一家全都知道哩。所以哟,老大桐花她只管着自己的穿衣和吃饭,不消管酷夏里落下了大热雪。余落里,次的槐花、老三榆花、最小的幺蛾儿,便都如一群鸡娃儿样跟着娘去雪地收割盛夏的麦子了。
  其实哟,外面世界是新的景色呢,山脉没有了,沟壑没有了,一茫茫的白色把世界都盖了,只有沟底的水还清洌洌地流。在山梁的雪地上朝着沟底儿看,那河水黑亮着。黑油油的亮。菊梅一家一整色的女人们,都在那几亩雪地里剪麦子,手是冻红了,额门上却有一层儿细细的汗。
  说到底还是夏天哩。
  菊梅领着三个姑女儿,每人把持着一耧三行的麦,扒着剪着,像一排机器从雪地犁过去。雪是平整的,剪过去就乱乱糟糟了,像一群鸡狗在雪地打过了仗。别的人家从梁上过去时,望望梁道上堆的麦穗儿,便会惊惊地把目光投到地中央,对着菊梅唤:
  “老菊呀,今年我要到你家借粮哩——”
  菊梅回过头:“只要有余粮,你就可着劲儿借。”
  人家说:“没余粮就把你家姑女往外嫁个嘛。”
  她也就一脸喜意地笑了笑,没了声儿了。
  人家就走了,去自家雪地扒剪麦子了。
  一个山梁的雪地都忙将起来了。有瞎子的人家里,倘是人手少,那瞎子也是要忙着收获的。他被明眼人牵到田头上,明眼人从雪地扒出几棵麦,塞到他手里,让他一直沿着麦畦儿往前摸着剪,剪到摸不到麦棵了,就该调转回头了。瘸子、瘫子和圆全人⑤,是要一样干活的,他用一块又平又滑的木板坐上去,每剪一把麦,把身子往前挪一挪,那木板就朝前滑动了。木板在雪地上是比圆全人拔腿行走还快呢。没有平滑木板的,就坐在柳条编的簸箕上,只是让那簸箕纹在雪地顺直着。哑巴和聋子是无碍啥儿干活的,听不见,说不出,就不消有啥闲心思,干起活来就比常人一心了,快捷了。
  晌午了,一道山梁上都漫着湿润的麦香了。
  雪是悄没声息地小了去。
  菊梅一家刨剪到田地那头时,梁道上站了三个人。都是圆全人。都是城镇人。他们朝雪地那头打量着,手在嘴上喇叭着,哇哇啦啦不知唤了啥。旷野和雪地把他们的声音吸干了,像井把飘下的雪花吞掉了。菊梅立起身,朝梁上打量着说:“去看看他们干啥呢。”话音一脱口,槐花要站起拔着雪地走去时,幺蛾儿便先自如一个真的蛾样从白皑皑的雪面上朝梁上飞了过去了。
  槐花说:“蛾儿,鬼吧你。”
  蛾儿回过了头:“姐——你盼我死了做鬼呀?”
  小蛾儿就吱喳吱喳跳着雪,轻飘飘到了梁上去,像一只小虫、小雀落在田头上。她的那个小,把三个男人惊着了。有一个男人朝前走几步,蹲到她面前。
  他问她:“多大哩?”
  她说:“十七呢。”
  他问:“多高呀?”
  她就羞怒了:“你少管。”
  他笑笑:“我看你也就是三尺高。”
  她恼道:“你才三尺呢。”
  他仍然笑着在她头上摸一下,说我是乡长;又指着站在雪地上披了大衣的人,说他是县长,那个是县长的秘书,你去把你们庄上管事的人叫过来,去把茅枝婆找过来,说县长来庄里亲自走苦问贫哩。
  她笑了,说:“茅枝婆是我外婆哩,我娘在雪地那头剪着麦子呢。”
  乡长看着她,脸上有几分怪奇地笑着问:“真的呀?”
  小蛾儿说:“真的呀。”
  乡长又扭头去看县长的脸。县长脸上缺了表情呢,不知啥时挂了蜡黄色,嘴角上有了一筋一丝的动,像他们说的啥话牵了他的心,像谁上前在县长脸上扯拽了一把呢。可是哦,一瞬儿后,县长把目光从幺蛾儿头上漫过去,望着山那边的一世界白,脸上的蜡黄又不知为啥淡落了,一脸膛都是平静了。
  秘书是个年轻人,条条个,润长脸,先先后后都在看着田那头的槐花、榆花们。槐花穿了一件红毛衣,人样儿小巧哩,漂亮哩,灵灵秀秀水嫩呢,可那红毛衣让她在雪地又如了一团儿火,使那秘书始终没有正眼来看小蛾儿,可蛾儿只一眼,就见了他心里的私事了。就知道他始始终终都怪异异地在看着她的次姐槐花了,也便恶怒怒地瞪了他一眼,回身大叫着唤:
  “娘——人家找你哩——找我外婆哩!”
  蛾儿就又如蛾样从梁上飞回到田头了。
  姑女们就都把目光落在了娘身上,仿佛有人找娘是桩意外的事,是本不该的一桩儿事。娘的挂兜里的麦穗也又剪满了,她转过身儿时,如怀了孕的媳妇一样难,缓缓重重旋过来,把一袋麦穗从脖上取下搁在雪地里,用冰红的凉手擦了一额门子的汗,盯着蛾儿问:
  “蛾子,梁上来的都是谁?”
  “是县长、乡长和县长的秘书呢。”
  哗一下,菊梅的脸上先是挂了白,紧步儿,白里透了嫩色的红。大冷的天,额上的汗倒也擦过了,可那汗却又旋急旋急地渗将出了一层儿,像冷猛儿被掀起的蒸笼熏了一下呢。立站着,她手扶着那胸前的麦穗袋,眼从她一群姑女们的脸上扫过去,冷冷淡淡说:“都是干部呢,是干部去找你外婆嘛。”
  槐花听说是县长和乡长,脸上怔一下,立马荡起一片兴烈烈的红。一群儒妮儿,大模样不消说是一样的,可你仔细去看时,也就觉察了槐花的长相更为端正些,皮肤也更为白嫩些,她知晓她比姐和妹们出众一点儿,所以就争盼着有头有脸的事,也就盯着梁上的人看了许久一阵子,回头说:“娘,外婆是疯子,也许真是县长呢,你过去看看嘛。我也跟着过去看一看。”
  老远的蛾儿对着槐花道:“人家说最好找外婆,外婆才不是疯子哩。”
  菊梅就又让幺蛾儿回庄里去找了姑女们的外婆了。
  槐花望着梁上,便生下满脸的失落了,用脚狠狠在雪地踢几下,踢得一老满脸都是急焦的通红色,像了一处儿崖梅艳在她的脸上了。
  不消说,外婆就是县志上为之豪傲的茅枝婆。她已经过了六十九周岁,手里的拐杖都换了几十根。一段时辰后,茅枝婆跟着蛾子从庄落里一瘸一拐地朝着梁上爬过来,说到底,她是经过无数无数世事的人,连她拄的拐杖也早就和庄里拐子们拄的不再一样了。她的拐杖是城里医院的那一种,铝合金,铅白色,是两根细铝管的一端夹着一根二尺长的粗铝管,用两个螺丝旋固着。细的也没细到哪,粗的也没粗到天上去,拐下的落脚头,用铁丝捆了胶皮儿,预防捣在地上打滑颤;拐上的脑横梁,裹了十几层的布,夹在胳肢窝,是极为贴切舒适呢。庄里有十多个的瘸腿拐子哟,他们的拐杖都没有茅枝婆的好。最好也不过是一根锄把般的槐木、柳木棍,请木匠在头上锯出销,在一段脑横上凿下方眼儿,销往眼里一插,钉上木钉或铁钉,那也就是他们的腿脚了。
  这哪儿有茅枝婆的拐杖做派哩,又好看,又耐用,还有些身份和威严。是真的威严哩,庄里有天塌地陷的事,茅枝婆只消一出面,用她的拐杖在地上捣一捣,那天坑似的陷窝也就捣平了,填上了。上个月,乡政府来受活庄讨要一个人头一百元路款费,威武凛凛的几个圆全人,不是被茅枝婆用拐杖在他们头上、脸上指指戳戳就又回了吗?那年冬天政府让受活庄人每人上缴二斤的白棉花,不是茅枝婆把自己的棉袄一脱,颤着她那垂耷的老奶,把棉袄往收花的政府员面前一放说:“这够吗?不够了我把棉裤脱下来。”政府员们还未及明清生发了啥儿事,茅枝婆就当众去解她的裤带了。
  政府员们说:“茅枝婆,你干啥?!”
  茅枝婆就用她的拐杖捣着政府员们的鼻尖儿:“你要收棉花,我把棉裤脱给你。”
  政府员就闪着她的拐杖走掉了。
  她的拐杖是她的矛器呢。今儿她又拄着拐杖,拔着深雪出来了。蛾儿在前,她在后边瘸瘸拐拐着,身后还又跟了她喂的两条瘸腿狗。受活庄人已经知晓县长、乡长来到梁上了,是来走苦问贫哩,耙耧山脉遇了大热雪,一下七天,一尺来厚,麦子尽皆儿埋在雪下了,政府当然该来问慰问慰呢。该来给受活庄人送些钱,送些粮,送些鸡蛋、白糖、布匹啥儿的。
  受活庄是双槐县的一个庄。是双槐县柏树子乡的一个村庄哩。
  受活庄的人看见县长在梁上等得焦急呢。
  还又看见茅枝婆往梁上走得不急不慢哩。
  有两个瞎子相互牵着从梁上走下来,各人的手里都提了一袋麦穗儿,老远就迎着茅枝唤:“是茅奶吧,一听就是茅奶哩,别人的拐棍儿捣在雪地硬喳喳的响,你的拐棍儿捣在雪地是噗噗噗地响。”
  茅奶说:“剪麦回来了?”
  瞎子说:“你给县长多要些钱,给庄里一家分上一万块。”
  茅奶说:“能花完吗?”
  瞎子说:“花不完埋到床下边,还有孙子哩。”
  聋子走来了。
  聋子大声唤:“茅奶,你对县长说啥都不要他照顾,就要他照顾给咱受活庄一人一个城里人用的耳听器。”
  一个哑巴走来了,他用他的比画说,他家受的灾祸重,小麦压在雪下拽将不出来,怕今年他又不能娶上媳妇了,请茅枝婆让县长做做媒,能不能照顾他一个媳妇儿。
  茅枝婆问:“你要啥样的媳妇哩?”
  他比比高,比比低,比比胖,比比瘦,又在半空摆摆手。
  断臂的木匠走来了,他看得明清哩,替哑巴朝茅枝婆解释道:“他说啥样儿的媳妇都行哩,是个女的就行哩。”
  茅枝婆望着哑巴问:“真是吗?”
  哑巴点了一下头。
  茅枝就带着一庄人的想念到了梁上了。
  梁上的县长、乡长们,都已等待烦乱了,各自的脸上都挂了焦急了,看见茅枝婆拄着拐杖爬上来,乡长忙慌慌往前走了几步去扶着,不料茅枝婆到了县长跟前,突然立下来,冷眼看了看,便把目光当啷啷响着砸落到县长的脸上了。县长呢,见了那目光,忽然扭脸把目光搁到了别的处地儿,像望着山梁对岸的山。这时候,事情生发了。轰的一下生发了。乡长正要介绍说“喂,茅枝婆,这是县长,这是县长的秘书”时,她的脸上起了青色了,竟冷不丁儿把手里的拐杖往脚后挪了一点儿,摆出了一个架势儿。她要用她的拐杖抡打啥儿时,总是把拐杖向后挪那一点儿,总要摆出一个架势儿。
  乡长说:“这是新调到县上的柳县长……”
  茅枝婆拧了一眼那县长,又把她老花的目光生生从乡长脸上拽下来,吼着说:“他是县长呀?我的天老爷,他哪是县长呀——他哪儿是县长,他是猪,是羊,是一条死冷⑦ 的狗!是臭猪肉上的蛆!是死冷的狗皮上的虱!”然后,然后呢,茅枝婆就把她落了牙去的嘴唇朝嘴里裹了裹,猛横地把一口老痰吐在了县长的脸上去,那“呸!”的一声,有些惊天动地呢,连山梁上沉浓浓的空气都被她的呸声推动了,如谁一手推动了一团白浓浓的粉坨儿,使空气颤颤巍巍抖动了。
  颤巍过后呢,在天大的冷凝中,茅枝婆猛地车转身,瘸着走去了,回了村里了,留下县长、乡长、秘书和不远处的菊梅和她的几个同胎妮儿都在僵呆着。
  久久远远地僵呆着,柳县长突然朝脚地脸上的一块石头踢一脚,又朝远处吐了一口痰,说骂道:“日你祖奶奶,老子才是革命家!老子才是真的革命家!”
  第五章 絮言——死冷
  ①大孪胎:在耙耧山脉,超过双胞胎的都称大孪胎,或说多孪胎。农历戊午年的乙丑末月中,耙耧山脉并没什么异常,世界上也没什么异样,除了北京那儿开了一个盛会外,世界还是那个老世界,可是那个会,被后来的电台、报纸说得非非凡凡,和二十九年前的一个己丑年份中,毛泽东宣布了一个国家成立样。那会议历时五天,从甲寅日直到戊午日。可就这段时日里,受活的菊梅要生了。她的肚子大得如了一面鼓。在尖厉刺刺的哭声中,她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是耙耧山人只听说尚未见过的三凤胎。女儿虽然小了些,每个都如小猫般,然
  三个竟都是鲜活生生的人,会哭、会叫、会吃奶。菊梅躺在产床上,血水顺着床腿流下来,汗在她的额门上晶晶莹莹。茅枝婆为女儿的三凤胎惊异不止,手脚不停地把开水一盆一盆端到屋里,递给接生婆。接生婆洗了手,把热毛巾拿到菊梅的额上擦着汗,问肚子受活了吧?菊梅说,我肚子还疼哩,一肚子都是扎扎咕咕的动。接生婆娘吃着茅枝为她烧的一碗豆捞面,说还动呀,我接一辈子生,也就遇了你这一个三凤胎,难道人能生四胎、五胎啊。
  吃完捞面接生婆娘要走了,走前又去菊梅的下身摸,摸着她就惊叫了,说天呀呀,她肚里真的还有孩子呀。
  说完了,菊梅竟真的生了第四胎。
  四胎都是女儿,这就是耙耧山脉远近闻名的大孪胎——四胞女,大的叫桐花,老二叫槐花,老三叫榆花,老四叫了幺蛾儿,也叫四蛾子。因为生她时一只蛾儿正在半空里飞,也就叫了四蛾子。
  ③儒妮子:指长不高的女孩子。因菊梅一胎生了四个女儿,这四个都是天生的侏儒女,所以受活庄人都称她们为儒妮子。
  ⑤圆全人:是受活庄人对健康人的敬称,指我们这些不缺胳膊不少腿,非盲、非哑、非聋的正常者。
  ⑦死冷:方言。原意是指天寒,但这里说的是人心。其心里的冷酷和坚硬,是如了死人的死心。
  茅枝婆这样恶骂柳县长,也是有着一些缘由的。柳县长的本名叫鹰雀。柳鹰雀不是生来就是今日的柳县长,他和我们一样也是普通人。丁巳年前,他只是县城里的一个社校娃①,因是社校娃,才到柏树子乡做了临时工,每日间把乡公所的一隅院落扫一遍,到食堂里给锅炉续满水,烧沸开,月底就领他每月的二十四点五元工资了。
  说起来,那年月满天下人都沉陷在一种翻身解放的欢舞里,到了耙耧这,人却只知道吃饱饭肚子方才不饥那道理。百姓觉悟低,需要教育和开导,国家需要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搞社教③,讲道理,行教育,这是社会主义建设的重要一环。可要搞社教,就要有人才。人才短缺,就用上了柳鹰雀。人年轻,腿脚好,又是社校娃,就被派到百里外的受活庄以工代干搞社教,开导百姓了。
  他问庄上的人,知道谁是王、张、江、姚吗?
  庄上人都朝他瞪着眼。
  他说,王张江姚就是“四人帮”,这就咋能不知道?
  庄里人还朝他瞪着眼。
  他便敲了钟,开了会,念了文件,说这下都知道王、张、江、姚了吧,王就是党的副主席王洪文,张就是阴谋家张春桥,江就是毛主席的夫人叫江青,姚就是文痞流氓姚文元。这一回,受活人便都朝他点头了。他的工作就完了,然要离开庄落时,他看见从庄那头走来了一个圆全女,十七岁,也许十六岁,她的辫子在肩上垂挂着,一走一荡,像永远都在肩上站着的两只黑鸦雀。受活庄是那样一种景象呢,开会时你站在台子上,台下是一片瞎子和瘸子,不瞎不瘸的,又多是聋哑者,你站在瞎群里,你的眼就是两盏灯;你站在瘸拐的人群中,你的两条腿就是两根旗杆儿;你坐在一群聋人间,你的耳朵就是能听千里之音的顺风耳。在这里,一个圆全人就是一位统帅,一个皇帝。可尽管是皇帝,你却又不愿在那久待着,生怕在一日一时中,你的眼会莫名地瞎了去,腿会瘸了去,耳会聋了去。那时候,正是春三月,桃红李白,万草竞绿,空气中的清香噎得人要打嗝儿。受活庄有两棵上了百岁的皂角树,树冠一蓬开,就把一个村庄罩了一大半。村庄是倚了沟崖下的缓地散落成形的,这儿有两户,那儿有三户,两户三户拉成了一条线,一条街,人家都扎在这街的岸沿上。靠着西边梁道下,地势缓平些,人家多一些,住的又大多都是瞎盲户,让他们出门不用磕磕绊绊着,登上道梁近一些。中间地势陡一些,人家少一些,住的多是瘸拐人。虽瘸拐,路也不平坦,可你双眼明亮,有事需要出庄子,拄上拐,扶着墙,一跳一跳也就脚到事成了。村庄最东、最远的那一边,地势立陡,路面凸凸凹凹,出门最为不易,那就都住了聋哑户。聋哑户里自然是聋子、哑巴多一些,听不得,说不得,可你两眼光明,双脚便利,也就无所谓路的好坏了。
  受活庄街长有二里,断断续续,脚下是河,背里是山,靠西瞎盲人多的地方叫瞎地儿,靠东聋哑人多的地方叫聋哑地,中间瘸拐人多的地段自然就叫了拐地儿。
  圆全女是从拐地儿那边走来的。可她不瘸不拐,走路飘飘,近似了从半空旋儿旋儿落下的叶。柳鹰雀是头天绝早起床上的路,在受活庄外住一夜,这天午时到庄里,三言两语后,就敲钟在皂角树下念了文件,搞完了社会主义教育,他想赶天黑离开这瞎瘸的世界到受活庄外住下来,第二天再赶回到公社里。可见了圆全女,他觉得他走得早了些,该在受活庄里住一夜。于是,他立在路中央,白洋布衬衫扎在皮带里,远远地望着圆全女,待她走近些,更清楚地看清了她的条个儿,淡红脸,穿了花洋布的布衫儿,脚上是受活庄很少有人穿的方口绣花鞋。那鞋在集市的街面上,多得如五月五那天满地扔的粽子叶,可在受活却是只有她一人穿在脚面上,像寒冬的枯林里,突然在地面上开了两朵花。他就那么立在路中央,如要拦着她的去处样,说喂,你叫啥?今天开会你咋没来呀?
  她的脸红着,眼望着别处求救样说我娘有病了,我去给我娘抓药了。
  他说我是公社的柳干部,你知不知道王、张、江、姚是谁呀,看她不说话,他就教育她,说国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一世界人都在普天同庆,欢度第二次翻身解放,你咋就不知道王就是王洪文,张就是张春桥,江就是毛主席的夫人江青?他就不走了,决定住下来,要教给这个姑娘和偏僻庄落许多街面上的事,公社、县城的事,还有许多国家的事。
  至后来,三朝两日之后,倒和这个姑娘熟悉了,他也才离开受活,回到那百里外的公社去。
  他走了,到年末她就奇迹般的生了四胞女。
  生了四胞女,茅枝是去了公社找了他。那时候,他因最愿下乡到偏远的受活、文洼几个村庄里,把社教工作做到了最山区。也就成了公社和县里的优秀社教干部,已经不再扫院烧水,成了有名有实的国家干部。茅枝婆就是这个时候,到了当时被称为乡公所的公社所在地,找了他,又回了。来回两天的路,到女儿菊梅的床前只说了一句话,说,柳鹰雀他死啦,在下乡社教的路上掉到沟里摔成柿饼啦。
  絮言:
  ①社校娃:社校娃,其实是柳县长少年时的一段特殊人生。也是一个民族发展进程中不可忘却的几页历史。那时候,新中国成立不久,开始在许多地方办了社会主义教育学院和党员培训学习班。后来,那些培训班渐渐地成了党员干部的马列主义进修基地或党建学院,再或社会主义教育学院。也就是日常间人们所知的党校或社校。十年后,这种党校或社校,已经遍布全国的各个市、县。有的省和地区里,一个县城就有三五所,甚至每个乡、镇都有。有的地方,一直称呼这类学校为社会主义教育学院或学校,而更多的地方,则都笼统地简称为党校。
  双槐县是一直称它作为社校的。那学校盖在城北的田野上,几排红瓦房,一围红砖院,从很远的地方就能清晰地看到那片鲜亮的红瓦房,闪着一片红色的光。要按说,社校在社会主义建设进程中,是重过泰山的,县委书记是兼做校长的,县长是兼做着副校长,全县的干部都要定期到这儿听课和学习,谁要提升是必要到这儿进修上半年三个月。可有的时候哩,轻了就比落叶还要轻一些,学校里除了有几个专门的工作人员外,就只有一个姓柳的老师了。有干部来进修学习时,除掉柳老师给大家念念领袖们的书,讲课的都是书记、县长和到地区党校请的那些专家们。农忙了,政府没有重大的政策和运动,那学校就处于荒凉状态,工作人员放假回家,春种秋收,留在学校的就只有那个专职的柳老师看门守院。
  柳县长是从小在这个学校长大的,他是那柳老师的收养子。
  紧追着岁月说,那一年的日子正在庚子年,是后来被人们不准确地称为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一年,满天下人都在饥荒里。一世界的人都饿得苦嗷嗷地叫。就在这年里,刚成立整三年的双槐县社校,县里不再派党员、干部入门来做学生了,把学校里的干部、老师都解散回家了,只留着柳老师和他年轻的媳妇在守着那学校,看着那校舍。可在这个冬日里,四十岁的柳老师和他的媳妇出门挖野菜,回到寒冷的校门口,见那门前地上丢着一个棉包袱,打开来,里边竟是一个男孩儿,半岁多,饿得腿和胳膊一样粗,这时候,柳老师的媳妇就旋过身子对着旷野骂着唤:
  那该死的爹,该死的娘——你们把孩娃留在我家门前死到了哪?
  唤着问,有良心你们就把孩娃抱回去,我给你们半升高粮行不行?
  又骂道,你们真的死掉啦?死掉你们也不得好死哩,死尸也得让饿狗野狼扯去呢。
  唤够了,骂够了,太阳落山了,旷野上依旧连一个人影都没有,柳老师的媳妇就想把那孩子扔到哪儿去,可柳老师是读过乡塾的人,做过八路军的抄写员,做过双槐县解放后第一任县长的秘书,是党员、干部、知识分子。民国时八路军途经双槐县,办过一期党员紧急培训班,因为柳老师字写得好,尽管他家是富农,还是让他在培训班里当了抄写员。当了抄写员,他就入了党。己丑年民国完结后,有了新中国,他就水涨船高成了县长的秘书。几年后双槐成立社校时,自自然然他就成了社校的老师。党员,干部,知识分子,他哪能让媳妇把活活的孩子扔了去,便一把从媳妇手里把孩子夺过来,也就把那孩子一日一日地养着了。
  孩子也竟活下来,姓柳了,因为捡他时,半空正有鹰雀在围着那裹他的包袱盘旋着飞,也就取名叫他鹰雀了。
  灾荒年迟缓慢慢地熬过去,社校又日渐地红火着,全县的党员、干部,又开始轮换着每年几批地来学校进修和学习。连邻县也有把要提升的干部送到这儿进修的。食堂的烟囱也因此又每日冒着旺烟,火大时,那砖砌的烟囱里会冒出红火来。烟囱有火了,柳鹰雀也就每天可以到那食堂吃饭了。谁都知道,他是后来做了校长的柳老师在门口捡的野孩子,到那学校学习的人又都是党员,是干部,要为实现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人,都是又觉悟,又大度,便谁都觉得该让他到食堂去吃饭。
  他就那么不仅活下来,而且长大了。
  该吃饭时,便端着碗到社校的食堂里去,吃过了,党、干学习了,他也跟着人家,端个小凳坐到教室里。天黑了,他就回到学校仓库的一间屋里去睡了。
  时光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到了鹰雀六岁时,校长的媳妇怀了孕,生了个女儿。原来是说她不会生育才嫁给大她十岁的柳老师,可柳老师、柳校长四十七时,却让她怀了孕。她有了自己的女儿,对捡来的鹰雀就变得不如从前,一日冷淡一日,到后来,柳鹰雀也便越发每天都吃住在社校的食堂里。社校的党员、干部们,没人不把他当做社校的儿子看,也就开始有人不叫他的名字柳鹰雀,而叫他社校孩、社校娃。直到他长到十岁时,柳老师的媳妇丢下女儿跟着一个来学校进修的外县干部跑走后,去做了人家的太太后,柳老师才彻底地把他当做孩子养下来。当做了他女儿草的哥哥养下来。
  ③社教:即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这是一个专用的历史名词。社教干部,是特指在某一历史时期专门从事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干部们。
  第三卷 根
  第一章 看,这人,这官儿,这个柳县长
  雪是住了的,像路过耙耧山脉的客人呢,歇了七天脚,又起身走去了。
  不知去了哪儿了。
  把山脉和庄落又还给夏天了。
  夏天是遭了大雪欺侮了,回来后满全脸① 没有喜兴色。日头是决然倔硬地不肯出来呢。云雾低垂在庄头上、梁顶上,你把手一伸,云彩从你的手缝流过去,你的手也就像跟着水湿了。一早起床,独自立站在院落里,或立站在庄子口、梁道上,把双手举展在半空里,抓一把水雾,在脸上抹一抹,搓一搓,脸就洗过了。眼屎没有了,也不再瞌睡了。
  只是双手有些泥糊哩。
  雪化了。
  未及在雪天剪获的小麦,就在云雾天里霉腐了。没有日头,气象闷焐着,那熟了的麦穗就黑了。麦粒也黑了。麦粒里的淀,也成了青的了。人吃了就要拉肚中毒了。
  麦棵在田里焐成黑草了,来年的冬天,牛就没有麦秸可吃了。
  时日再往后边走,下年秋后,也没有小麦种子落地了。
  县长、乡长和县长的秘书,同来问苦呢,一皆儿住在庄子当间③ 处地的院落里。院落原是解放前的一处庙院哩,庙里敬有菩萨、关公和受活庄的祖先受活婆。说是有了这聋哑受活婆,才有了受活庄。是受活婆给了从山西洪洞县行乞受辱路过耙耧的胡大海一顿好饭食,胡大海才在耙耧这里放生了大迁徙中的盲父和残子,赐他们以田,赐他们以银,还赐了他们水,残人们就有了天堂的日子了。满天下的残人就往这儿一拥而来了。也就有了受活的村落庄子了。
  是该敬着那个哑婆哩。
  可后来菩萨的像没了。关公的像没了。老哑婆的塑像也都没有了。扫了地,架了床,那三间瓦房就成了庄里专门接迎来客的客房了。十七八年前,县长在镇上做社教员时,来到受活是住在这庙里,而今还住在这庙里。物还是,人已非了呢。县长转眼已是中年了,四十岁,从柏子树公社打水扫地的临时工,到做了受活庄的社教员,再从转成乡干部,升到副乡长、乡长、副县长,到而今坐在一县之长的位置上,县长想起来便堆满一心的感慨呢。
  双槐县是一个穷县哦。顶级的穷县哩。外边世界上的日子都已旺得如同着了火,可双槐县县委、政府门前的公路还是沙土路,落雨天,路上汪的积水能淹死不会泅游的牛。有一年,有个孩娃就是掉在县委门前的积水坑里淹死的。县里没有厂,没有矿,只有山地和沟壑。几年前各办公室都还交不起电费和电话费,县委和政府为一辆小车坏了轮子该谁来维修也还吵了架,老县长把手里盛酱菜的玻璃水杯摔碎了,县委书记把扫玻璃窗户用的笤帚摔断了,地区的牛书记来县里调解时,一个一个找县干谈了话。
  找到县长说:
  “你咋样才能让该县富起来?”
  县长说:“那容易,你把我的头给割下来。”
  地委书记又找到县委书记道:
  “你不能让该县脱贫你就别干了!”
  县委书记就给地委书记打躬作揖道:
  “老首长,能把我调走我现在就给你磕头了。”
  地委书记说:
  “我撤了你!”
  县委书记说:
  “能让我走,撤了也行呢。”
  地委书记就把手里的茶杯摔在脚地⑤了。
  又一个一个找着县委、政府的副干们谈。
  找着柳副县长说:“你的农田整的不错呀。”
  柳副县长说:“地种得再好也还是一个穷。”
  地委书记说:“你有什么法儿让双槐富起来?”
  柳副县长说:“这不难。”
  地委书记盯着他的脸:“说说看。”
  柳副县长说:“没有厂,没有矿,有山有水发展游乐呀。”
  地委书记便笑了:“黄土浑水你让谁来游乐呀?”
  柳副县长说:“牛书记,北京那儿游乐的人多吗?”
  书记说:“那是首都,几朝古都哟。”
  柳副县长说:“去毛主席纪念堂看的人多吗?”
  书记说:“多。咋的了?”
  柳副县长说:“我们出一大笔钱去俄罗斯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把列宁的遗体安置在双槐县的魂魄山。”说,“牛书记,你没去过二百里外的魂魄山上吧,那山上柏树成林,松树成行,有鹿、有猴,还有野猪和猕猴桃,活脱脱是一个森林公园呢。把列宁的遗体安放在那山上,顶儿⑦ 重要的,是全国、全世界的人都要疯了一样去那山上游乐哩。一张门票五块钱,一万人就是五万块钱哩;一张门票十几块,一万人就十几万哩,要一张门票五十几块,一万来人就是五十几万块钱哩;可一张门票整好一张大票?一万游客是多少的大票呀!全县人一年种地能种到一百万张大票吗?屁!狗屁哩!猪屁哩!牛屁、马屁哩。可是哟,人山人海都来魂魄山,一天何止一万游客哟。九都的人、河南的人、湖北的人、山东的人、湖南的人、广东的人、上海的人,中国的人和外国的人,一天接待一万人、三万人、五万人、七万人、九万人,九万人中总该有十分之一是外国佬来看魂魄山,来看列宁的遗体吧,他们买门票当然不能使着咱们的钱,他们用美钞,一张门票五美钞、十五美钞、二十五美钞不贵吧?是看列宁的遗体哩,二十五美钞当然不贵哩。一人二十五元,十一个人就是二百七十五元,一万人就是二十五万美钞啊!”柳副县长说:“还有住宿、吃饭、购买游乐品和山货土特产。”又说,“书记呀,那当儿我就怕到时候公路修窄了要堵车;宾馆、旅店修少了,到时候游人没处地儿住;就怕这个县到时富了有钱没处地儿花。”
  柳副县长是在县招待所和地委牛书记谈了这番设想的。那时候,牛书记坐在沙发上,沙发扶手上被烟头烧了一个洞,他一边听着一边去抠那个洞。豆大的洞已经被他抠得过了红枣、过了核桃、过了柿子了。地委书记已经有些老了哩,五十几岁了,临了六十了,单瘦身,长细个,便衣裳,脑上的头发脱留了一个红亮的场,残下的也花苍苍着白了呢。他辛辛劳劳革命一辈子,经见了的官、干无数哩。柳副县长就是他从一个乡干拔将上来的。那时候,几年前,他来到这县里,听说有个乡有了一条公路了,家家通电照明了,户户人家吃上了自来水儿了。各家的灶房里都有了水龙头,手一拧,水就流到锅里了。问说通自来水的钱从哪来的呀?答说人家给的啊。问到底谁给的?说那乡里有个人解放前去了南洋了。在南洋开了银行了。闲下来回到家里看一看。正是秋收哩,乡长柳鹰雀那天就让全乡农民谁也不能下田去掰玉蜀黍,学生孩娃也都放假了,老老少少一律都立站到路边夹道接迎那个南洋人。从乡里到那南洋人的乡落庄子有五十七里的路,这五十七里山路是不通汽车的,泥土道,弯弯曲曲宛若鸡肠呢,农民们成百上千就都立站到这五十七里路的两岸上。重要哩,重要哩不是这五十七里路的两岸都立站满了人,是这五十七里山路上全都铺了红。不是红地毯。是红布、红纸和乡落里结婚才有用的红绸子。五十七里,是每个乡落庄子都分了一段儿,没有红绸、红布的庄里人,就把女人的红袄、红衫铺上了。大凡带红的衣裳尽都铺在了那路上。唢呐也是要吹的。锣鼓也是要敲的。一条红曲曲弯弯从看不见的天那头,铺到了这头乡落的脚地下,铺到了南洋人老宅的家门口。那天下着雨,南洋人从乡里下了汽车就被一只挂满红绸的花轿抬上了。看着那望不到尽头的五十七里红,花轿他是不肯去坐的,可他不坐那抬轿的人就都朝他跪下了。
  哗哗啦啦跪下了,容不得他不坐那花轿。
  容不得他不坐着花轿从那五十七里红上走过去。
  锣鼓是敲得很响的。
  唢呐是吹得极有韵律的。
  百姓们的鼓掌也是很有拍节的。
  他想从那花桥上下来走走时,抬轿的人就会重又跪下来。跪下来他也还要地步⑨ 着走,且还不肯走到那红布、红纸和带红的衣裳上,百姓们的掌就不鼓了,锣鼓手也不再去敲了,唢呐也风息浪止了。人人都朝他跪下磕头了。孩娃们跪下来,八十岁的老人也要跪下来,都说他给故里争光了,荣归故里了,不走到那布上,不坐到轿上就是嫌了乡里人的接迎了。他就又不得不回到了红布上,回到轿子上,就最终,眼含着热泪向父老跪下了,说花多少钱他也要把那五十七里山路修一修,也要整个乡里都通电用上自来水。
  地委书记就去那乡里观览了。
  便和乡长柳鹰雀见面相识了。
  问:“你能让全县的村落都通电通水吗?”
  说:“我是乡长,只能管着一个乡,哪能管得了一个全县呀。”
  到后来,短日里,他立马就是了副县长,管了全县的农田了。地委书记知道他把一个县的农田修得不错哩,整整平平、一片一片,车从农田的地旁路上开过去,像船从爽爽的海面驶了去。看这人,这官儿,这个柳县长,地委书记知道他是一个饱了才学的县干哩,知道他脑里库着无数的令人惊异的智才哩。可是呢,尽管这样儿,当他说到把列宁的遗体购将回来时,把列宁的遗体安放在魂魄山顶时,牛书记还是在心里一冷猛地惊跳了,像听说谁轻手轻脚地在青石板上一走路,也就踩下了一串坑、留下一串脚印儿,一开口说话就把青石板惊震碎裂了,惊震成粉粉末末了。看着他,这个壮壮实实,个儿不高的副县长,地委书记先是像看一个成年大人在用自己的尿水和泥捏着的塑像儿,一脸的讥嘲和不屑;后来听他算了那门票的账,他脸上的嘲色就慢缓缓地转成了浅淡的笑。再末了,柳副县长不说了,他的手也搁在那抠大了的沙发的烧洞旁,脸上换成了紧绷着的正经和厉严,望着柳鹰雀,就像一个父亲望着一个他最疼爱的捏尿泥的孩娃儿,不仅手脏了,脸脏了,浑身都是泥和水,且还把好不易做成穿上的一件新衣扯破了,丝丝连连了,是打是爱都不易开口动手了。
  他想了一阵子,低着声儿问:“我说柳鹰雀,你知道列宁的原名叫啥吗?”
  柳副县长就低头盯着脚地上,想了想,笑笑说:“知道哩,我哪能不知道?专门翻过资料了,为背他的名字念了几遍呢,一拢共是13个字,叫弗拉基米尔?尹里奇?乌里扬诺夫。”说,“列宁是上两个甲子的庚午马年农历四月生,这个甲子的民国十三年腊月死。”说,“列宁一共活了五十四岁还少三个月,还不到咱们这个县的平均年龄哩,比平均年龄还又少了十几岁。”
  问:“知道列宁都写过啥儿书?”
  说:“最有名的是《怎么办?》、《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还有《国家与革命》。”说,“牛书记呀,列宁是咱社会主义的祖先呀,是咱社会主义国家的爹,你说哪有孩娃不知道爹的景况哩。”
  问:“人家咋就会把列宁的遗体卖给你们县?”
  柳副县长就从备好的包里取出了一个文件袋,从袋里取出了一张《参考消息》报,两份那时节只有县、团级以上干部方可以看到的内部文件儿。报纸是庚午马年秋天的老报纸,在那报纸二版的右下角,有一个消息拢共三百零一字,标题是《俄罗斯欲焚列宁遗体》,内容是说苏联解体了,保存在莫斯科红场上的列宁遗体是继续存下来,还是火化,成了俄罗斯各政党的一个焦点问题儿。说欲要焚烧列宁遗体者,在执政党内有很高的呼声呢。那两份内部文件呢,也都是地委书记常要看的文件参考哩,一份是比那参考消息晚了三年的壬申猴年五月的,另一份是距他们眼下的聊说,只早了三个月,比欲烧列宁遗体的报道晚了整七年半。文件的内文哩,其主要内容都是反映各地区、各县的农民不堪税赋自杀的、暴闹县委的,或者是农民们有了冤案结集去砸了县委、县政府大门、桌子、汽车的。还有南方一个乡,政府员们去农村收缴人头税,有一家村妇交不起,她就让政府员们把她睡了去。睡了也就免缴了。后来交不起人头税的乡落妇女都去让政府员们睡,政府员们睡不过来就成了负担了。这内部文件是地委书记睡前必看的,像天底下的孩娃们睡前都爱吃上一口奶。可他竟没发现这一份距那欲烧列宁遗体有三年、一份七年半,彼此相隔整七年的文件缝的空白里,时常会刊一些国外的精短要闻和令人睡不安稳的短文章,可这两期参考文件的短文章里竟有两篇内容完全相同的小要闻,都是不足百来字,都是说俄罗斯经济困难,保存列宁遗体的经费没有来源,成了一个大问题,且这更时近的短文里还说,因经费短缺,列宁遗体都已经有些儿变了形了呢,说遗体管理人员常常到政府机关跑断腿才能讨回那笔遗体管理费;说俄罗斯有政要人员提意把列宁遗体转让给哪个党派或者大公司,可愿接收列宁遗体的党派又出不起这笔钱,能出起这笔钱的公司或资本家又不愿去接收,因此这个提议最终不了了之了,如回不到家的老车样半途而废了。
  地委牛书记极仔细地看了这两则要闻短消息,又看了看参考报上的老新闻;看了看老新闻,又看了看那两则短消息。把那文件和半黄的参考报放在身边的桌子上,盯着柳副县长望了大半天、大半月、大半年、大半生,末了呢,他对柳副县长说:
  “柳鹰雀,你给我倒杯水喝喝。”
  柳副县长就去给书记倒了水。
  问:“牛书记,你说我们还用愁县里的穷富吗?天下到处都是宝,看你去找不去找。”
  书记说:“柳副县长,你今年多大呀?”
  柳副县长说:“大闹饥荒那年生。”
  书记说:“这开水不热呢,你去重新提一壶。”
  柳副县长就去给牛书记提换开水了。牛书记独自在屋里,又扫了一眼报纸上的消息和文件上的小要闻,拿起来,要看时,却又用力地丢在了桌子上。
  一个来月后,双槐县的景光山流水转了,老县长被调至九都的哪个局里了,县委书记被派到哪儿学习了,柳副县长被任命为该县县长主持全县工作了。
  在县常委一老顺利地通过了购买列宁遗体决定那一天,柳县长独自到县城郊外坐了一夜呢。他觉得购买列宁遗体这桩事儿有些寒凉和悲壮,不知是他为列宁感着寒凉和悲壮,还是为自己这一县之长的举措感到寒凉和悲壮。末秋里,月亮稀薄薄地铺在收过庄稼的田旁头紒紜矠,到处都是半热半香的庄稼味和土腥味。柳县长就那么木然地坐到一老深的夜里去,末了像要对列宁表示井深的歉意样,他朝自己的大腿上狠劲儿拧几下,还狠劲地在自己的脸上掴了一耳光,然后莫名地跪下来,朝着大约是列宁故里的俄罗斯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在心里对列宁连说几声对不住你了哦,对不起你了哦,来日就把《双槐县关于大力集资、引资购置列宁遗体的有关规定》的文件下发到各委、局和各个乡镇了。
  眼下里,一个整年悠晃过去了,县里的游乐业已经很有了一些声色了。从县城通往魂魄山森林公园的大道也已经开通了,虽是沙石路,可曾经给柳树乡修了公路、通了水电的南洋人是答应过了最终要把这路面黑油紒紞矠 硬化的全额资金拿将出来的。魂魄山那儿呢,已经把山顶沟岔的水都集中到了一条松柏沟,两岸的山石、河石也都起了名字了。有一块石头像是马,那石头就叫“马啸石”,有一块石头像是黄鹿回头望,那石头就叫了“鹿回头”,有一棵枯柏的树洞里又长出了一棵山楝树,那树就叫了“夫妻抱”。还有“断头崖”、“黑龙潭”、“青蛇洞”和“白蛇洞”。每一个名字也都请人编排了传说和故事。比如哟,那马啸石的故事是,李自成率兵起义,在伏牛山脚吃了败仗后,率十余亲信路经这里时,前边山下埋伏了上万的大清兵,朝廷本是要把他一网打尽的,斩草除根的,可他率十余人路经这魂魄山上的这块奇石时,他的马突然站在那块石上长啸不止呢,扬蹄不前哩,于是李自成就勒马止步了,掉头向西了。于是哦,清兵空伏一场,李自成逃过一劫,那石头就叫了马啸石。再比如,那鹿回头的故事是:古时有一猎人射鹿,三天三夜,穷追着不舍,当鹿至一断壁崖头无处逃落时,猛地回头一看身后的猎人,它就变成了一个美的女娃儿,嫁给了身后的猎人了。猎人从此停射,耕种一生,二人白头偕老了。如此等等、等等呢,那魂魄山就生满了传说和故事。“夫妻抱”的故事感天动地哩,“断头崖”的故事悲悲壮壮呢。“黑龙潭”里曾经是一个妖精的家。“青蛇洞”和“白蛇洞”,那就是了戏文《白蛇传》中青蛇小青和白蛇素珍的生地了。还有,那流水下游的瀑布正在修建着,想把那瀑布修成九条龙,瀑布就叫九龙瀑布了。还有,让县里各局、委,饿死也要贷款在山上各修出一座的宾馆、招待所,房子要修得古香古色哩,一律呈明、清的建筑风格哟,以备将来接迎宾朋和游乐的客。各局、委也都开始去银行贷款了,几个局如邮电、交通也都资金到了位置了。安放列宁遗体的纪念堂,已经在山上破土动工了,外式形是和毛主席纪念堂一模一样儿,方方正正着,内里正堂停放列宁遗体的水晶棺,前厅是列宁的遗物室、图片展和著作箱,后厅是播放有关列宁伟大事迹的小型的电影厅,左右是保护列宁遗体的恒温机和除湿机。还有工作人员的歇息室。大人物们的茶水室、会议说聊室。当然,列宁纪念堂的门前,是要有一片花地草坪的,花地草坪下是要有一片阔场的,阔场两侧是停车场、售票亭和售货厅。还当然,就近之处少不了饭店和茅厕。饭店的饭不能昂昂着贵;茅厕收费不收费,县常委的意见不齐致,思想纷纷乱,但一定要洁素,却是异口同声儿。还有,山上的石径小路要拐多少弯,林里把百年大树的年龄标签写成三百岁或者五百岁,把有五百岁的白果树用铁栏围起来,把树上的标签写成一千一百岁、一千九百岁,或者有零有整二千零一岁,这些微细的工作都已经轰轰烈烈了,有条不紊了。
  眼下,当当重要的就是凑集去俄罗斯购买列宁遗体的巨额资金了。地区说,无论你柳县长购买列宁遗体要花多少钱,我们都千方百计给你凑上一半扶贫款。可那另一半,也还是要你自己设法儿解决的。一年来,柳县长已经钻天入地凑上了天大的一笔款项了,可那款项要去购买列宁遗体还只是一笔不算大的钱。他愁肠百结哩,愁肠百结想再去哪弄上一大笔的钱,即可在近时动身带人去俄罗斯和人家商说列宁遗体的价格了,去定购买遗体合同协议了。
  絮言:
  ①满全脸:当地方言。满全,即整个儿、全部。满全脸,即满脸。
  ③当间:当地方言。即中间、中心、中央。受活人和耙耧人都将中央、中间、中心叫当间。
  ⑤脚地:方言。即地下、地面和靠近眼前的地方。
  ⑦顶儿:方言。即最高之意。顶,即高。
  ⑨地步:方言。即步行之意。
  紒紜矠田旁头:即田头或田边。
  紒紞矠黑油:即柏油或沥青,因呈黑色,当地人就称沥青为黑油。
  第三章 枪响了,云散了,日头出来了
  县长柳鹰雀和秘书、乡长一行,原是要去魂魄山上的,列宁纪念堂已经破土了三个月,堂前的台地都已砌将起来了,建盖纪念堂的砖石都已可以从那台地上扛抬上去了,可包工队竟把台在两边用来立柱的汉白玉砖垒到了临时茅厕的墙壁上,屎和尿在汉白玉上溅得满了的。魂魄山是在柏子树乡的地界里,总监工县长就让乡长兼了的。
  乡长说:“都把汉白玉从茅厕墙上给我扒下来。”
  包工队的头人说:“临时嘛,怕了啥儿呀?末了一洗一擦,也就净了嘛。”
  乡长说:“我操你妈,那是给列宁用的汉白玉石呀。”
  包工队的头人说:“你不用操我妈,我们给九都盖银行的房子时,还差一点用金砖盖了厕所哩。”
  乡长说:“我操你妈,真的不扒吗?”
  包工队的头人说:“你真的不用操我妈,县长有交代,这儿有一点儿更改,都得经过他的同意哩。”
  乡长就从魂魄山坐车,用一大天时间到了县里边,向县长鸭舌鸡嘴了。那当儿,县长正在赤膊上阵地骂一个新加坡人的娘。新加坡人的娘死了。他娘是县城西郊石榴村的人,儿娃多少年前当兵到了台湾的哪儿不明生死了,可岁月日子又不知过了多少年,儿娃生死明晓了,竟就成了新加坡的商人了,传说他钱多得可以用钱当砖做坯盖楼房。然而呢,然而他有钱,可就是不能把娘从村落庄子接渡到洋海那面去。姐去了,弟去了,挨沾了亲故的也去了许多哩,可她娘是死也要死在庄子里。也就在两个月前死在了庄子里。县里就告了她的儿娃了。儿娃已经六十一岁了,是男人却穿了女人们也鲜有人穿的花衣裳,像大北方的一棵枣树结满了南方的香蕉、芒果样。他一回来,县长是亲自去九都的车站接了他的荣驾哩,一路上,县长向他说了县里近年高远的规划后,末了试着道:“我们准备把列宁的遗体从俄罗斯那边买回来。”
  新加坡人惊得怔住了,说:“这行吗?”
  县长笑了笑:“有钱就行哩。”
  新加坡人想了一会儿,哀哀伤伤说,他娘谢世了,生前没有跟着他享到一日半晌的福,如今不在了,他想把他娘隆厚隆厚盛葬哩。说隆厚盛葬挖墓用不了多少钱,无非是把砖、石往坟上多运些,墓室垒砌得宽敞一些儿,可重要的是自家在村里又单门儿又独姓,葬娘时棺材前后,没有孝子就显得凄清呢。新加坡人说:“柳县长,你给我找一个孝子我给县里一万块的钱,找十一个我给十一万块的钱,这样就把你购买列宁遗体的款的缺口儿补上一些了。”
  县长问:“那我给你找一百零一个孝子哩?”
  人家说:“那就是一百零一万块钱嘛。”
  县长问:“那要找一千零一个孝子哩。”
  人家说:“那就是一千零一万块钱嘛。”不过人家又说了,你找再多的孝子也至多能给乡里捐上五千万,再捐多也就伤了人家生意的筋骨了。好在呢,有这五千万,县长他就差不多凑了一个亿的钱数了。有了一个亿,上边就会再给一个亿;有了两个亿,也就差不多可以动身去商洽购买列宁遗体的合约了。县长是把一切念想都寄望在了这个新加坡人的身上了,葬埋他娘那一日,县长不光让石榴村男女老少七百多口人都去给老人戴了孝帽子,穿了孝衫子,还动员邻村邻庄那些会哭会掉泪的姑女媳妇去了一千多。这样儿,就组办了有两千多人的大孝队。孝衣、孝帽是由县上统一购买裁缝的,把县、乡各处商店的白布全都买了呢,让县缝纫厂做了整七天,那孝队里还有人没抢到孝衣穿。那孝衣裳是说好谁穿了戴了就归了各自的,回家一洗一晒呢,也还都是上上好的生白布。想起来那孝队已经不是了孝队了,一两千人都戴着白孝帽,穿着白孝衣,没有边际的白色如了一满天的云彩白哗哗地落在了山脉上。孝队把一路两岸将熟的小麦全都踩倒了。把坟地那儿的一面山坡踏平了。哭唤声把山脉上所有的乌鸦、鸟雀都吓得没有踪影了。可是葬了人,新加坡人回到了他新加坡那片处地儿,他说要捎的钱就了无踪影了,像云烟化在了辽远的大天里,一丝烟雾也都不见了,连他人的一丝消息也没了,闹得全县卖白布的商店和缝纫厂总去县上讨账儿。
  县长是上了那新加坡人的当儿了,急得嘴上的满生燎泡儿,不吃苦瓜就落将不下去。大小商店的生白布钱是可以不还的,权当他们集资了那庞大一笔的购列款①。缝纫厂的工钱也是可以不还的,再讨要账时就把那厂长更换掉了去,这也就吓得厂长不再要账了。那些当孝子的人也都有了收成了,不光每人落了一身生白布,还都有好多天寂寞时的谈资了。可是,购列款却说到底还是没有凑起那个数目来。
  事情如果单单是新加坡人那一件事情就好了,还有一件事情是更让县长肚里生火哩,让县长说不出口儿呢。昨夜儿,县长媳妇一冷猛地和他闹翻了,像耙耧深处里的受活在酷夏里一冷猛地落了滔天大雪一模样。天象原是好好哩,可说变就变啦,变得冷酷呢。上半夜,是她在家里看电视,他在县里开了一个关于购买列宁遗体的集资会。到了下半夜,他们就睡了。因着是周末,他们要做那场夫妻间的受活事。这也都是说好的,和文件一样写在纸上的,彼此签了名字按了手印的,约死了必须每周做一次夫妻间的受活事,以防县长他官做大了呢,忘却了自个的媳妇儿。媳妇比他小了近七岁,是他当了县长那一夜,夫妻间受活之后媳妇趁着情致让他给她书写下的保证哩,所以每周末,他都记住要和媳妇有一场受活的事。可是在这一年间,自打开始决计要购买列宁遗体后,决计要弄出天大一笔钱,把列宁遗体买回来安置在魂魄山上后,柳县长把和媳妇受活的事情差不多一股脑儿全都忘了呢。修建列宁纪念堂的事把他的头堂③ 占满了。可现在,纪念堂正经动工了,新加坡人却无影无踪了,那笔比山高、比天大的购列款还八字未抓住一撇呢。柳县长累了哟,让新加坡人把他的头给气昏了,到这又一个的周末时,开完夜会到家他倒头便睡了,鼾声儿悠悠隆隆的。然睡到下半夜,媳妇把他叫醒了。
  叫醒了,她对他说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她说:“柳鹰雀,咱俩离婚吧。”
  他揉揉眼,怔怔看着她:“你说啥?”
  她说:“我想了一整夜,还是离婚了好。”
  这回柳县长听清她说啥儿了。他从床上折身坐起来,觉得肩上有些凉,下夜风像井冷水样从他的肩头流过去,便顺手拉起大红的枕巾披在肩膀上,像他坐在那儿举起了一杆飘扬扬的旗。她就坐在屋子当间的椅子上,穿了先前睡时的月亮色的短裤衩,上身是件双槐县县城里的女人盛行着的纱绸短褂儿,粉淡色,在这一素一粉的衣色外,是她玉样的素洁白皮肤,又润柔,又亮堂,头发黑得如抹涂了漆色一样呢。她比柳县长小了近七岁,可人样如还未过三十岁,漂亮哩,一身秀色着,坐在县长面前的椅子上,像一个小了多少岁的小妹儿在哥的面前撒耍娇娇子⑤。
  他说:“妈的,就因为我这些日子没让你受活?”
  她说:“不是因为那。受活也不是我一人受活哩。”
  他说:“满天下找不到一个幼儿园的阿姨想要跟县长离婚的女人呢。”
  她说:“我想离。真的是想离。”
  乡长走来了,乡长说:“嫂子,你忘了,县长是一县之长,你是县长的夫人哩。等县长当了市长或地委书记了,你就是市长或地委书记的夫人哩,等县长当了省长、省委书记了,你就是省长、省委书记的夫人哩。”
  他说:“给你说,嫁给我你是掉到福窝了,你家三辈子烧了高香了。”
  她说:“我不想享福哩,不想做你老婆、夫人哩。”
  他说:“有一天,我成了和列宁一样的人物了,就是你死了也会有人给你弄个纪念碑和纪念馆,这你知道不知道?”
  她就对他大声唤:“我只管我活着的事,不管我死后的事。”
  他便停顿一会儿,从牙缝挤出了一句话:“你爹、你娘咋会生你这个姑女呀!”
  乡长说:“柳县长,别吵了,别和嫂子吵了呢,再说她也是一个女人家。你该去魂魄山上看看了,那些施工队竟敢把纪念堂的汉白玉垒到茅厕的墙上去。”
  县长说:“日他祖奶奶,让他们扒下来。”
  乡长说:“日他们八辈子,他们说除了县长,谁的话他们都不听。”
  县长说:“走——石秘书,让司机把车给我开过来!”
  她说:“走!走!姓柳的,有能耐你就十天半月别回家。”
  县长冷冷笑了笑:“我一个月不回这个家。”
  她吼着:“你两个月别回家。”
  县长说:“我三个月不回家。”
  她说:“你要回来你就不是人。”
  县长说:“三个月我要踏这儿半步门槛我是乌龟王八蛋,你让我那纪念堂刚盖成一天塌下来;让列宁遗体买回来,半张门票都卖将不出去。让我走在大街上,冬天曝日头一照晒死我,夏天落雪冻死我。”
  司机说:“他妈的,这鬼天越变越冷了,车玻璃上像是飘了雪花儿。”
  乡长说:“耙耧这儿就是这天气,每年三月都下桃花雪,过几年都会下场大热雪。”
  秘书说:“鬼话哩,我才不信呢。”
  她说:“石秘书,我说的我对你好全真话哩,要有半句假话,你让夏天落雪冻死我,冬天曝日头一照晒死我。”
  秘书说:“真的呀?”
  乡长说:“真的哩,桃树上结了红枣你见过没?一条腿的人比两条腿的人跑得快,瞎子能用耳朵听出东西南北在哪你信不信?还有聋子的手指头,他摸着你的耳朵垂,就能听见你叽叽喳喳说了啥。还有一个人死了七天在墓里埋了四天,他又活了的事情你见过没?乌鸦能在家里养熟得和鸽子一模样,这些你都不信吧,车到受活庄时我让你看一看,让你长些见识行不行?”乡长说:“石秘书,这些都是耙耧山脉里的常识哩,亏你还是大学生,我真想在你们大学的课本里拉上一泡屎,想用尿把你们的黑板洗一洗。读了十几年的书,每月钱比我拿的多,女人也比我搞得多,可你竟连耙耧这里夏天气温会降到零下四五度、冬天气温会升到三十四五度都还不知道。你说我该不该在你们的课本上拉泡屎,用尿把你们大学的黑板洗一洗?”
  秘书说:“乡长呀,你的嘴和茅厕一模样。”
  乡长说:“你让县长说我说的不对吗?”
  两个人就一同把头扭到车前的县长身上去,看见县长的脸色有些紫,浑身冻得哆哆嗦嗦哩。县长在县上是单穿了一个汗衬来的哩,这会儿他的身上、胳膊上,都有一层鸡皮疙瘩了,两条胳膊在胸前交着抱了肩,人冷得牙都打了架儿了。再往车前一看呢,车前竟大雪纷飞了,玻璃刮子在车上叽叽喳喳刮着叫个不停了。
  山坡上也一片皑皑白雪了。
  乡长说:“柳县长,你冷吗?”
  县长哆嗦一下没说话。
  往魂魄山上去,是要路经耙耧山脉的,要路经受活庄的顶道的。过了受活庄,再约行七十一里路,也才能到魂魄山的脚下边。可是呢,在这大夏里,他们坐着一辆年岁老大的小车子,前窗后门都开着,各自的汗都泉涌水流地往外冒。一路上的麦浪,火热腾腾地扑进车子里,在麦田猫着割麦的庄稼人,在车外像物什样倒隐在麦田里,消没在车外边。车从县城到耙耧山下上百里,上百里跑了大半天,司机生怕跑快了车轮要胎爆,然到耙耧山下时,开过一片槐树林,竟有清风了。天气变得凉爽了,熟麦的香味转淡了。渐渐地,大夏天就成了秋天的味。接下来,车在山上疾走着,凉爽越来越浓呢,竟也有些寒冷了,不把五窗七门闭合着,人会冷得如大冬天走在寒野里。
  司机说:“天越变越冷了,咋回事儿哩?”
  乡长说:“日他八辈哩,这儿就是这天气,三月会下桃花雪,深冬常有曝日头晒。”
  司机说:“操,还真是下雪了,得用雨刮刮雪了。”
  秘书说:“柳县长,你冷吗?”
  她说:“你管他冷不冷,让天热热死他,天冷冷死他!”
  县长说:“在双槐,天冷了我到哪还弄不到一件衣裳穿?”
  她说:“穿了衣裳焐死你,脱了衣裳凉死你。”
  乡长说:“这雪天,走,得给县长弄件棉袄穿。”
  秘书说:“把车拐到那边的村里去。”
  县长说:“操,我就不信这天还能冻死我柳县长。”
  说着哩,车就拐到了山腰上的一个村落里,停在一家麦场上,借了袄,借了军大衣,让司机留守着,他们一行就爬到耙耧高处了。
  也就住在受活庄的客房了。
  雪是终于住了的。
  气象可还是一个劲道儿的冷。一早起床,天还阴沉着,寒冷的雪气还在四处弥漫着。县长一夜没睡着,他住在那供男敬女的老庙客房的上房里,关公、菩萨和那老哑婆都已不在了,那三间瓦屋里砌了两道隔子墙,房子也就一分为三了,他住在北一间,独自一张床,铺了两床褥,盖了两床被,暖也还是上暖哩,可一整夜他却没睡哩,他在想着十八年前他当社教员时在这受活的一些事情哩,想着一个女人如何竟会孕出大孪胎。想着如果最后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安置搁放到魂山⑦ 上,一个县的游乐轰隆一声起来了,一个县轰隆一下大富起来了,他就不是一个县长了,也不是地区的副的专员或者副的书记了,那时候,他成了一个人物了,成了世界上的风云人物了,怕地委的书记也非他莫属哩。他已经想好了,这个地区的十几个县,有四分之三都是贫极的县,等他当了地区专员或地委书记了,他要让那些贫极的县,每个县都盖上一个纪念堂,把列宁的遗体一个县一个县地轮流去安放,把各个县的游乐业全都带起来,让各个县都轰的一下富起来。他要在地区所在的九都市,搞一个世界性的列宁节。在列宁节的日子里,把列宁的遗体安放在市里广场当间的处地儿,让全世界所有崇敬列宁,了解列宁,读过列宁和马克斯、恩格斯,当然还有毛主席的书和文章的人都到这儿来集会。那些崇敬斯大林和读过斯大林著作的能来不能来,他还有些拿不明清主意哩。他听说,中国和外国,对斯大林都有些不相同的看法哩。柳县长在这一夜想了很多的事,他听着乡长和秘书在另一个屋里热暖烘烘的鼻鼾声,像听着乡间的老二胡的弦子声,嗡嗡啦啦的,他恨不得过去把他二人的鼻子用棉花、破鞋塞起来,在各自的嘴里堵上一双臭袜子。
  可他是一县之长哩,也就忍了呢。
  也就在蒙蒙里早早起了床。
  庙客房的院子有半亩那么大,院里有几棵古柏树,有一棵新榆树和两棵中年桐。桐树的枝叶被雪压下了一满地。柏树上的老鸦窝被雪压落在了院落里,一片枯枝散在院墙下,还有刚从盛夏中生出来的几只小鸦儿,摔死了,也冻成了一团一团的冰蛋儿,只有尖嘴还露在雪球外,像鸡雏儿把头伸在壳外边。老庙客房的院墙是一圈土坯墙,墙上苫了玉蜀黍秆,那秆也都枯干了,纷纷从墙上断落在脚地边。是风吹雨淋了那一围院墙了,院墙也就无可奈何地在日月中塌了几处豁口儿。
  县长披着军大衣,立站在院落当间扫望着这院落的各个处地儿。
  街上有起床挑水的瘸子从井上挑着水桶、拄着拐杖走过去,他走在雪地上,不是匀称的吱喳吱喳响,而是扑——喳!扑——喳!先是一声瘸腿轻轻落下去,再是好腿用力地抬起来,有力地落下去。声音轻重不一,细听倒也是有着律韵呢。县长听出了那韵律,像远处的哪哪儿,有一个大木槌、一个小木槌在雪地里轮换着一下一下地砸敲啥儿呢。脚步走远了,无声无息了,他又抬起头,看见东山外的天边上,云后边有汤汤水水的白,似要流出来,却又被云彩堰住了,只有在云缝的稀处才流出银白白的几丝汁水来。
  县长盯着那些汁白水。
  汁白水流将出来了,像水银摊了一地儿,可又都被云彩覆了去。
  盯着那越来越少的汁白水,县长又瞄一眼庙客房的大院落,看见南墙角靠着一张锈铁锨。他过去从雪中抽出铁锨来,在地上磕磕雪,将锨把架在院墙的豁口上,锈锨面贴着紧挨脖子的大衣领,就对着东边挡了银白的浓云瞄起来。且瞄着,右手的食指还不间断地如钩着扳机样,猛地一下一下朝着怀里抠。每钩抠一下儿,他的嘴里就“嘣!”地叫出一声枪响的音。
  瞄着,抠着:“嘣!”
  瞄着,抠着:“嘣!”
  瞄着,抠着:“嘣!”
  瞄着,抠着:“嘣!”
  那白烈烈的银汁前的乌云竟就在他的“嘣!”声中,疏散开来了,让银汁流出了一大片。
  县长听见了那白汁从云中流出的响动声,脸上溢满了鲜灿灿的红,于是他就抠得更加快捷了,嘴里的嘣声也一连彻⑨ 的响声不断了。日头也就相随着出来了,银白变成金黄了。金黄黄的一片世界了。
  “柳县长,天晴了。”秘书在他身后揉着睡眼说:“你朝东边一瞄天就晴了哩,日头就立马出来了。”
  “它敢不出吗?”县长回过身,像将军样挂了一满脸因了胜利的笑,他说,“过来,石秘书,你试试。”
  秘书便像县长一样端着铁锨,架在院墙的豁口朝着东天瞄,和县长一样钩着右手指,嘴里“嘣!嘣!嘣!”地叫,可他愈抠愈叫,那流散的云彩倒愈往中间聚合着,把露出的席一片大的金黄银白的汁水又遮拦回去大半儿。
  秘书说:“我不行。”
  县长说:“让乡长来试试。”
  乡长就从风道后的茅厕走出来,忙急急把裤子系完全,还那样把铁锨当枪瞄着日出的东山顶,嘣嘣嘣地连开十几枪,那分开的云彩便彻底合上了,银白汁水又彻底没了呢。
  又是一片云雾朦朦了。
  连庙客房的院落里,也都又潮湿雾雾了。
  县长就拍了拍乡长的肩,说:“这能耐,你还想等列宁遗体买回来当游乐局长啊。”又接过那铁锨,换个姿势瞄准着,噼里啪啦连开二、三十枪,云雾竟真的又裂开一条缝。
  枪响了,云散了,日头出来了。
  又开了十几枪,东山顶便又是席样一片银白了。
  再开十几枪,便有几领席样的金黄了。
  还开了十几枪,金黄、银白便如麦场一样大小了。
  天便晴了呢。云开日出了。东山上转眼一片黄爽朗朗的晴天气,原来那未及散去的乌云白金、白银的凝在原处了。日光下的雪,也都亮白出了耀眼的光。树上的枝丫都如银条样横七竖八地举在半空里。山脉上的田地间,雪白中还有偶或的几棵小麦擎在白中央,像荆草荆刺扎破雪白露在大地的铺盖外边了。空气是少有的新鲜哩,吸几口,嚼一嚼,一回味就觉到人的嗓眼原来以为好好哩,却其实腌臜腌臜着,就想借那清新呕嗬呕嗬咳几声,把脏污一笼统彻彻底底咳出来。
  一个庄子就满是咳声了。
  咳完了,那些起了床的人,就都把手棚在了额门上。
  男人们说:“呀!天晴了,弄不好还可以弄出几分收成哩。灾年还能救回几分呢。”
  女人们说:“呀!天晴了,发霉的被子可以晒晒了。人有灾了,不能让被子倒霉呀。”
  孩娃们说:“呀,天晴了,再下几天多好啊,天天下雪我就可以天天钻在被窝不去上学了。饿死也比那上学好。”
  也有的人,就在庄子里望着老庙的客房子,说:“呀,县长来了,天就晴了哩,这县长就和咱们百姓不是一样哩,连天都能管着呢。”
  县长是隔墙听到了这些话儿的,他把铁锨从庙院落墙上取下来,抓一把雪塞到因了“嘣嘣叭叭”干渴了的口里边,想一会,扭头望着乡长问:“热天下雪这耙耧经常吗?”
  乡长说:“从庚子鼠年到癸卯兔年那三年天灾之前是有过一回的;丙午马年到丙辰龙年那十年大灾也是有过一回的,可那两回都没这回下的大,是五月落的毛毛雪,来日里日头一出雪就化了呢。”
  秘书说:“这么说这耙耧热天落雪还是百年不遇的新闻哩。”
  乡长说:“操,这么大的奇事那不是新闻是啥呢。”
  县长就对乡长说:“我要在这儿救灾了,你去魂山上让那些人把汉白玉从茅厕墙上给我拆下来,拆下来让他们用水洗干净,再用那洗水烧饭吃。”又对秘书说:“你回县上让各局委饿死也要一人给受活庄捐上十块钱,把全县全力救灾的事立马写成材料送到地区和省里。等救完了灾,我再让受活庄搞几天感谢政府的受活庆紒紜矠。”
  罢了早饭,乡长就往魂魄山拔雪走去了。
  秘书也就回了县里了。
  县长就留在受活了。
  絮言:
  ①购列款:特指购买列宁遗体的专用款项。这是双槐县自决定购买列宁遗体后最为常用的一个专用词。
  ③头堂:即头脑。
  ⑤娇娇子:意为撒娇。
  ⑦魂山:即魂魄山,是双槐和耙耧人对魂魄山的简称。
  ⑨一连彻:即一连串。彻在这儿并非彻底之意,是指多。
  紒紜矠受活庆:一种只有受活庄这地方才特有的每年麦后欢庆丰收的盛大仪式。
  第五章 戊寅虎年闰五月的受活庆
  农忙也是过去了。
  忙而不乱地走将过去了。
  终归也还是夏天呢。日头一出来,雪就切急切急地赶着化了去。可是雪化了,脚地上水润着,抓一把土能挤出十几滴的水,在田里正需要烈日曝晒的机关上,却又一连大雾天。白
  日竟不比黑夜亮多少。尽管县长又用铁锨每日里都对着天空瞄,那雾天也还是铺天盖地呢。第一日瞄,第二日瞄,每日都在没人时候拿起铁锨、锄把对着天空瞄。到茅厕蹲在粪池上,县长把右手捏成手枪对着有日头云的处地开了无数枪,那雾天也还是川流不息地涌来着。熬至第五日,县长急得嘴上起了燎泡子,就用庄里真的铁管火枪朝着云雾连开三枪儿,霰弹全都打中了半空的云和雾,没有一粒铁砂不中在云雾上。
  就彻底地云开日出了。
  把能挤出水的田土晒得能落脚收拾了。
  小麦粒是都霉黑在了麦穗里。淀是青的颜色了,人吃了中毒可就要上吐下泻了。麦棵也都随跟着麦粒霉腐了,变暗变黄了,有了腐气了。那牛也是饿死也不会去吃了。来年冬天里,喂牛的没有麦秸了,各家各户都没有小麦细粮了,不能三天、五天就吃一顿雪白的干捞面条了,过年要吃的扁食①,也没有白面了。连秋后落种都没有小麦种子了。
  说到天东地西,也是一个灾年了,庄人们的脸上没有往年收过麦的喜兴了。往年呢,每年收过小麦后,庄里都有茅枝婆组办三日大庆哩。各家灶膛熄了火,都到庄头谁家最大的麦场上,要集体儿大吃大喝整三天。在那三天里,独腿的瘸子,要和两条腿的小伙比着看谁跑得快;聋子要表演他手摸在别人耳垂上,那个人嘟嘟囔囔,他就知道那人说了啥。他能用手摸出别人说了啥话呢,能摸出人家的声音呢。还有瞎盲人,瞎盲人相自比赛看谁的耳朵灵,把绣针落在石头上,木板上、脚地上,谁都看不见,让他们猜那针是落在他身前还是身后边。还有断臂的、瘸腿的,也都各自有着一手的绝活儿。那三天大庆是和过年一样哩,三邻五村,跑几里、十几里也都有姑女、小伙来看受活庆。这看着看着哩,男的就和女的相识了,有外庄的小伙就把庄里残疾的姑女娶走了。庄里的残小伙,就把好端端的外村姑女娶了回来了。有时节,也是要闹出一些悲剧的。比如说哪个庄的独生子,人长得周正端详,本是来受活看看热闹的,这一看,就看上了庄里的一个瘸腿姑女了。她腿虽然瘸,人也长得不甚好,可她一眨眼能纫七十到九十根的绣花针,能当众把那小伙子的像绣在一张白布上,他觉得不娶她他一辈子无法活了呢,爹娘不同意,他就寻死觅活地闹,或者索性就来住到了受活庄的姑女家。这一住,姑女怀孕了,姑女生了个一男半女的,那男方的爹和娘,就没有法儿了,只好认了这门亲戚了。还有外村漂漂亮亮姑女儿,也本是来受活看看热闹儿,这就看上庄里的一个聋子或是瞎子了。那聋子虽然耳朵背,可你嘴一动,只要他看着你的脸,他就能从你的嘴形儿和表情上猜出你说了啥儿呢,而且虽他耳朵失了聪,可嘴却格外灵秀呢。
  姑女说:“谁一辈子嫁给你谁就倒霉了。”
  聋子说:“她是倒霉了,我给她洗脚、给她倒水,给她做饭,农忙农闲都不让她下地,她闲在家里手痒心慌的,她咋能不倒霉?!”
  姑女就笑了:“你说的比唱的还要好听哩。”
  聋子说:“我说的才没有唱的好听哩,你听听我的唱。”
  他就低着声儿给她唱了一段耙耧调③,那调儿的戏文是:
  冬天日出地上暖
  两口儿在地上晒清闲
  男人给媳妇剪了手指甲
  媳妇给男人掏着耳朵眼
  村东有一户大财主
  有金有银住着楼瓦和雪片
  可财主一天把媳妇打八遍
  我问你谁家的日子苦呀?谁家日子甜?
  听了这戏文,那外村的姑女不笑了,她想了一会儿,轻轻把手放在那聋子的手背上,问这样儿我说话你能听见吗?聋子就拉着她的手,说只要挨着你,我一点都不聋,我用手就能摸出你说了啥话儿。姑女又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说我得回去给俺娘商量商量呢。说是商量商量,可她家里没有一个同意的,末了她还是嫁到受活了,嫁给那个聋子了。
  还有那瞎子,你别看他眼前永远是一片雾茫茫的黑,可他的心深呢,几句话就把一个姑女说动了心。他本是去麦场上听那受活庆的热闹哩,可在路上绊着一个石头了,一个趔趄差点倒在脚地上,幸亏有个外村姑女扶了他一把。
  他说:“你扶我干啥呢,你让我摔死算了嘛。”
  她说:“大哥,你可千万别这样说,人活着终归是比死了好。”
  他说:“你是好呀,啥都看得见,人又漂亮,活着当然是好哩。”
  她就怔住了:“你咋看见我的漂亮哩?”
  他说:“因为我看不见,我才看见满世界的好看呢,才看见你浑身哪都好看呢。”
  她说:“我又矮又胖呀。”
  他说:“我看见你的腰像一段柳条儿。”
  她说:“你看不见,其实我黑哩。”
  他说:“因为我看不见,我才看见你又白又嫩,和我亲的妹妹一样呢。和故事里的仙女一样哩。”
  她说:“你看不见,眼倒干净了,没有气生了。”
  他说:“你能看见,你就看见一世界都是脏污了。我看不见,我倒看见一世界都是洁洁素素了。”他还说:“我看不见,我天天说让我摔死呀,可我心里从来都没想过死;你看得见,嘴里从来不说死,可你心里肯定每天都把那个‘死’字想八遍。”不知道那个姑女是不是真的天天都想过死字儿,可瞎子这一说,她的眼圈就红了,泪要落下了。说:“大哥,我拉着你去麦场上看你们庄那受活庆去吧。”瞎子就把用来探路的拐杖的一端递给了她。怕拐杖脏了她的手,又倒过来自己握了落地那一端,把日常间自己手握这端递过去。她就感到拐杖上有他的手温了,且也被他摸握的又光又滑呢。
  看受活庆时他们是在一块的。
  后来,就一辈子过到一块了,有子有女了,传宗接代了。
  可是哦,这年的受活庆不是茅枝婆出面组办的,不是为了丰收组办的,是县长柳鹰雀为了啥儿亲自组办的。县长去找了茅枝婆。茅枝婆正在院里像喂孩娃样喂着她的几条狗。那狗也都是残疾的,有的瞎,有的瘸,有的背上没了毛,秃秃的一背都是癞疤儿,像墙上不平整的泥皮儿。还有的,不知那狗为啥就没了尾巴了,少了一只耳朵了。这是一个临了土崖的方院子,两侧是厦房,南边是草屋,是茅枝婆的灶房儿,北侧是两间土瓦房,是茅枝婆的住屋儿。正面崖壁下,有了两孔窑,那窑里是这些残狗的窝,窑前摆了一个猪槽儿,一个旧脸盆,一口没有耳朵的锅和一个新瓦盆,这都是喂狗的家什了。狗不像猪们那样争食儿,他们在各自的锅、盆、槽里舔着茅枝婆倒进去玉蜀黍糊儿汤,满院子就一片吧嗒吧嗒的响声了。一院落都是熟玉蜀黍的深黄香味了。还有一条花狗已经很老了,二十几岁了,像人活过九十一样老得没法儿动弹了,茅枝婆就把半碗玉蜀黍汤放在它面前,它就卧在那,慢慢地一下一下伸着舌头去那碗里舔。舔完了,茅枝婆就把自己手里的半碗汤饭又往那狗碗里倒一些,它就又接着缓缓舔起来。这时候,日头已升起一老高了呢,庄子里深深的静,山脸上最后在麦田整着活儿的人,比如犁地,比如想早些趁墒把玉蜀黍种子落下去的人,他们赶牛的吆喝声,点种秋种子的落锄声,便都一汪汪地传过来,有急有缓,起着伏着,像耙耧调中的胡弦拉的《鸟儿飞》的音乐了。茅枝婆喂着她的狗,她就听见她的身后门被推开了,回过身,竟看见是县长立在门里边。
  她斜了他一眼,又扭过头去喂狗了。
  他就立在门口儿,似了早知会是这样子,并不尴尬哩,朝两边房屋看了看,再瞅瞅迎面窑前那一排舔着食的狗,都一冷猛地抬头盯着他。想走近一些去,看见那些狗,像只要茅枝婆说句啥话儿,它们就都会朝他扑过来,于是哩,他就一老远的站在门口上。
  茅枝婆背对着柳县长:
  “啥事儿?”
  柳县长试着朝前走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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