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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微笑

_2 荷西·路易·桑贝德罗(西班牙)
安莉亚起初当然极力反对,她说:"爸爸,现在已经没有人用那种东西了。"
"难道你们晚上都不尿尿的吗?"
"会啊,可是要上厕所去浴室就好了,不像您镇上的房子没有厕所,得走出院子去上公厕。"
洛卡瑟拉镇的公厕对她来说是一场噩梦,当年她去上厕所,总是有农人或村妇在外头计时,同时想象她在里头如厕的样子。
"浴室我用不习惯,我走过去再走回来,要花好长的时间才能再睡着。我习惯放个尿壶在床铺旁边,只要翻个身,半睡半醒就能撒尿,方便得很。"
安莉亚说什么也不肯妥协,可没想到有一天居然同意让雷纳铎去买个尿壶回来。老人心想:"一定是那个教授说我没多少日子好活了,叫他们尽量顺我的意,看起来那次去看医生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可是他们错了,我绝对会活得比坎达诺长,我才不会让那个家伙称心如意,来参加我的葬礼。"
尿壶买是买来了,可它到底给藏到哪里去了?
他大喊:"阿努琪达,阿努琪达。"
阿努琪达跑了过来,说:"不要大叫,宝宝在睡觉。"
他深怕吵醒布纳提诺,便压低声音问道:"我的尿壶呢?你把它藏到哪里去了?"
"您那个宝贝还会在哪里?当然是在您床底下啊。"
"哪有?你看,没有啊。"
"老爷,是在另一边,我的老天。"
果然没错。
老人怒道:"这一边?干吗放在这一边?对了,我跟你说过几百次了,不要叫我老爷,叫我伯父。你干吗把它放在这一边?我习惯把它放在那一边,我一直用左手拿尿壶,用右手……呃,你知道我用右手干吗。"
"太太说放在那一边从走廊就看不到了。"
"还会有谁来看我的房间?只有你,又没有别人,你们这两个女人真是够戗!"
阿努琪达答应说她会把尿壶放到靠外头的这一边,然后就转身走了,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他知道她嘴里答应,实际上一定不会照做,就和她整理家里其他东西一样,一定要按她自己的意思摆放。
他已经快被安莉亚和这女人给逼疯了,前不久安莉亚居然想把他的宝贝毯子扔掉,换条新的给他。那条毯子平常白天的时候阿努琪达都藏在衣橱深处,那天安莉亚把它拿出来打算丢掉,正巧让老人撞见。他大发雷霆,安莉亚只好又放了回去,出了房间就对雷纳铎说那条毯子有羊骚味,臭死了。"有些人可是愿意付出一切,好让自己和我的被子一样散发出生命的浓烈气味哟!"
老人找到尿壶之后,在床沿坐下,忽然有一股冲动,很想卷一管烟来抽,叫鲁思卡高兴高兴。最近他成功地减少了吸烟量,鲁思卡对此似乎颇为不满,今天早上狠狠地闹了一顿脾气。他才刚拿出卷烟纸,就听见婴儿的哭声传来,像是来解救他似的,他立刻把鲁思卡丢在一边,朝布纳提诺的房间飞奔而去。
阿努琪达正在里头轻声哄着布纳提诺,可是男婴依旧哭个不停。阿努琪达束手无策,转头向老人求助,或许是因为她已经发现他那低沉的语声能够抚慰布纳提诺,又或许是因为她想赶快回到她钟爱的吸尘器旁边。爷爷轻轻哼起小曲,可是男婴仍旧号啕大哭,两只小拳头在空中乱挥乱舞,哭得面红耳赤,像是遭受了敌军攻击一般,他甚至用一只脚的脚趾尖顶着另一只脚的脚跟,把两只小鞋子都给脱了下来。这是布纳提诺惯用的伎俩,用来彰显婴儿的无上权力,逼迫大人帮他把鞋子穿上。安莉亚对之的评语是:"他在欺压鞋子。"可是现在布纳提诺变本加厉,不只把两只小鞋给脱了下来,还把它们踢得老高,如同中世纪骑士掷出铁护手,向敌手下战帖似的。
阿努琪达往门外走去,说:"应该是要换尿布了。"
她不久便回到房内,手里捧着一盆温水,还拿着沐浴海绵和纸尿裤。米兰的婴儿都穿这种纸尿裤,紧紧包覆着整个臀部。这种纸尿裤不好,会影响男性雄风的发育!
布纳提诺的确需要换尿布了,可是他如此烦躁,会不会另有他因呢?老人不禁问道:"为什么今天都没看到有人家里点蜡烛?今天不是鬼节吗?"
"现在已经没有人过鬼节啦。"
"那今天也不送礼物给小孩啰?"
"在鬼节送礼物?谁敢收啊?"
"在南方我们都会送啊,然后说这是亡者送的玩具。"
"太奇怪了吧,我们送礼物给小孩不是说是东方三博士送的,就是说是圣诞老人送的。"
"有什么好奇怪的?三博士和圣诞老人才奇怪呢,他们和小孩有什么关系?再说他们根本就是虚构的,亡者才是真实存在的,他们是我们的--你真是搞不清楚状况--亡者是小孩祖父母的祖父母,和孩子血脉相连,会保佑他们。"
老人一边嘴里喃喃重复说着亡者是真实存在的,一边前去准备鬼节应该为亡者点上的蜡烛。看,他们会说今年在米兰有人记得我们,是洛卡瑟拉镇的布诺记得我们。他回到他的房间,点起一根蜡烛,向亡者致敬。他从洛卡瑟拉镇带来了一根蜡烛,以备不时之需,因为那些电灯总是会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发生故障,不过,今天点蜡烛是要为回来探访的亡者照亮路途。
阿努琪达此时已经在尿布桌上铺上了一条毛巾,并脱去了布纳提诺的衣服。过去的女人替婴儿换尿布的时候,习惯坐在矮凳上,再把婴儿放在穿着裙子的大腿上。萨瓦拓想:"阿努琪达可没有那种功力。"颇有责怪之意。
是的,布纳提诺是该换尿布了。阿努琪达替他擦拭干净,还在他臀部起尿布疹的地方抹上了乳液,布纳提诺感觉全身干爽,终于露出笑容。老人觉得阿努琪达似乎把布纳提诺的臀部当成了小女孩的脸,接着又看见她把乳液抹到男孩的股沟之间,手指还在中央停留了一段时间,不禁又怒火中烧。男人的那个地方怎么可以让你随便乱玩!布纳提诺给这么摸了摸,却完全不受影响,小弟弟又站了起来。这才是我的好孙子!人家说小孩不像爸爸妈妈,更像爷爷奶奶果然是真的,不过这副雄伟的景象就这么被纸尿裤给破坏了。真是丑恶!
阿努琪达把布纳提诺的两只小脚按进睡衣里,然后把他翻过来,开始扣扣子。老人坚持要帮忙,从上端开始扣,阿努琪达则从下端开始扣,可是等阿努琪达把其他扣子全都扣好了,他却连第一颗扣子都还没扣起来。她说:"我来好了。"然而老人认为这件事攸关荣辱,下定决心一定要自己扣好,可那颗小圆扣在他笨拙的手指之间滑来滑去,丝毫不听使唤。最后布纳提诺似乎也不耐烦了,发出咕咕咕的不满之声,他爷爷这才松手,喉咙像是给哽住了似的,饮恨败阵。
阿努琪达伸过手来,轻轻巧巧地扣上了那颗扣子,然后把布纳提诺抱上婴儿床。老人在婴儿床旁边坐下,轻声哼起摇篮曲--那首半个世纪前伴他入睡的摇篮曲,只是那颗扣子依然令他耿耿于怀,因此声音里添了一丝忧愁。老人心下暗忖:"如果今天只有我在家,不就没办法帮布纳提诺穿衣服了吗?那他不就会着凉了?又不能拿我那条宝贝毯子把他包起来,婴儿不能那样包。"
他想得出神,并未发现安莉亚回家,也没听见阿努琪达前去门廊迎接的声音。
"太太,布纳提诺的爷爷正在唱摇篮曲哄他睡觉,那个人虽然有点怪,把布纳提诺交给他倒是可以放心,他守在婴儿床边就像是一只凶恶的看门犬。"
安莉亚一如往常,走到布纳提诺的房间门口,站在半掩的房门前,用鼻子嗅闻里头的气味,她这么做并无恶意,只是觉得那老人什么卫生观念都没有,也不懂得任何的儿童养育方法,实在叫人不放心。闻了一闻,并未发现任何异味,她便安下了心,不然她也已经快被逼疯了。
布纳提诺坠入梦乡,老人静了下来。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射落在他那一双大手之上,他呆呆望着自己的双手,看看手心,又看看手背。这双手宽大有力,青筋突起,手指粗壮有如葡萄藤,指甲短而坚硬,手毛底下可以看见许多老人斑……
他望着它们,它们可以杀敌、可以爱抚、可以替小羊接生、可以驯服马匹、可以投掷炸药、可以种树、可以拯救受伤的女人、可以抚慰女人……这是一双男人的手,是一双万能的手,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
真的是万能的吗?他心下不甚确定。这双手没办法扣起那颗小扣子,也没办法好好地把布纳提诺抱在怀里,这怎么能算是万能的?
那颗扣子令他万分沮丧。手指在眼前活动……这双手如此粗糙,骨节突起,并不适合抚摸布纳提诺那丝绸般的皮肤。
果真如此吗?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双手不感到骄傲,布纳提诺需要的真的是别人吗?阿努琪达就比我更能够照顾他……我真的是疯了,竟然会去忌妒一个女人,这样子和米兰人有什么两样?不对,不对,我的手没有问题!我的手就是我的手。
他需要时间冷静下来,原谅自己心中生出忌妒女人的念头,尽管如此,他心头的疑惑依然挥之不去。难道力量会成为障碍吗?一定有办法可想的,我一定有办法可以对付那些小扣子,替布纳提诺换衣服……我和布纳提诺之间不需要女人,这样他才能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想到布纳提诺和他之间可以没有别人,他不禁欣喜起来。那些女人会把布纳提诺宠坏的,可是这样一来,他不就变成保姆了吗?他突然哽住,得用食指去抚顺脖子到衣领间的区域。他身体僵硬,对这种画面有说不出的厌恶,脸颊渐渐涨热。不,我不是保姆,我是老师,我是布纳提诺的老师!可他心中依然十分害怕,怕自己不能把布纳提诺照顾好。真丢脸,鲁思卡把我的勇气都吃掉了!
他望着枕头上布纳提诺那张圆圆的小脸蛋,淡粉红色的脸颊,额头上盖着一撮深色头发,心中涌起一股温柔之情,使得他深深叹了口气。他伸出手,用手指轻触这张小脸,才碰到就又立刻缩了回来,像是被烫到了似的。只因指尖的记忆告诉他,这种触感和抚摸丹卡是一样的。他的手指释放出一段骚乱的回忆:"丹卡!那些个日子!那些个夜晚!"他忆起丹卡睡在他身旁的时光,她的脸颊摸起来就和布纳提诺的一样。或者相反?其实是丹卡的手触碰到了布纳提诺或他的脸?……记忆如乱流般涌来,分不清是谁触碰了谁。
阳光再度落在他的双手上,他呆呆望着它们,却不知道它们究竟是谁的,只见袖口伸出的那双手白皙、纤细,很有女人味,他不由得大吃一惊。很有女人味?不是吧,这双手这么强壮……就算是,那又怎样?丹卡还不是和男人一样很会操纵机关枪。
他由惊愕转为痛苦。我的眼睛是不是被恶魔蒙蔽,变成了邪恶之眼?神圣的亡者啊,我要我的手!他用手指捏着他的幸运福袋。
他内心的震荡停止了,世界又恢复了原貌。他经过了重组整合,更坚定地存在于自己之中,重新感觉到房间和时间。他刚刚是不是睡着了?是不是做了一个梦?他倒抽一口凉气,甩了甩头,要把那些如鬼魅般的思绪甩掉,如同落水狗甩掉一身的水。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一如往常。
却又飘来一股愁思:"要是这双手也是丹卡的就好了。"
丹卡的手会调情似的轻抚他的额头,把他从张牙舞爪的思绪中解放出来。他心中响起一首感伤的小曲,那是一首四十年前的小曲,曾经使他忘却战争中的枪林弹雨。一天傍晚在林米尼市,他们从马拉泰斯塔神殿朝海边走去,一同哼着这首小曲。那天丹卡参观了马拉泰斯塔神殿,看得她惊叹连连。接着两人来到海边的一间小屋,小屋的露台顶上爬着葡萄藤,一串串成熟的葡萄垂落下来,手一伸就可以够得到……丹卡倚在他的手臂上,伸手摘了一串葡萄下来,就如同那个伊特鲁里亚夫妻棺上的妻子。
他的胸膛深处传出了呜咽之声,他的男性气概退让给了温柔,使他投身到一片宁静的海洋之中,他脱口而出一句话,就像从海面跃出的海豚:"布纳提诺,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四十年前,他也曾经用方言对丹卡说过这句话,当时他得到的回答是丹卡的吻。
两种渴望、两个时代、两个重要时刻在他的胸口融合,令他不由得从心底深处喊出:"哦,我的布纳提诺!"
13
安莉亚星期三没排课,因此每逢此日就会执行"照顾家庭"工作计划。老人对于安莉亚所谓的"照顾家庭",实在太清楚不过了。一般来说,要等到阿努琪达已经开始打扫,安莉亚才会走出卧房,穿一条绿色灯笼裤,前去探视布纳提诺。如果男孩醒着,她就抱一抱他,然后四处巡视,挑三拣四,最后走到客厅角落,隐身在摆满了书的书桌后方。对她而言,书桌才是客厅。此外,安莉亚还不时会进行突击检查,像是隼科猛禽对准猎物飞扑而下。通常老人在厨房里避难,坐在厨房椅子上,安莉亚却循线而来,以几乎抓狂的语气说道:"爸爸,您在这里干什么?您不是应该坐在客厅里的那把佛罗伦萨椅上面吗?"
老人觉得她还是戴眼镜比较好看,至少看起来还像个女教师,如今她改戴隐形眼镜,怎么看都觉得有说不出来的怪异。"如果不是要让坎达诺参加不了我的葬礼……圣母啊,请让我比坎达诺那个浑蛋多活一个月,这样我就能回去了。"这是他每天早上的祷告词。
安莉亚来厨房探头探脑已经是今天早上的第三次了,老人心想她的研究工作一定很不顺利,因此一听她吩咐阿努琪达去买面包和水果,就自告奋勇说要去,正好顺便出去透透气。
"我当然懂得怎样挑梨子,我是乡下来的。"
安莉亚同意了。过了不久,老人带着一袋战利品凯旋归来,昂首笑道:"哈,她把水果都包在了保鲜膜里,让人摸不到,骗得了别人可是骗不过我,我就是要摸。"
安莉亚心头一惊,问道:"爸爸,您在说谁?"
"就是你常去的那家水果行的老板娘啊,她是个女土匪,那些烂水果她自己留下来吃吧。你看我买的这些梨子多好,价钱只有一半而已。"
阿努琪达把袋子里的梨子拿出来,问道:"面包呢?"
"哦,面包,抱歉,你们吃的那些东西也叫作面包吗?我知道的面包和你们的面包很不一样,而且我忘了买你的那种面包。"
米兰贩卖的面包种类不计其数,可是每一种都和化学制品没有两样。安莉亚只是用绝望的眼神看着他。
"你们这两个女人,看看这些梨子,这才叫作梨子,不像那个女土匪卖的那些,每个看起来都一样,活像是蜡做的。包装就更别提了,不但让你闻不到水果的香味,还会增加重量……好啦好啦,对我说说你们要买的那种面包,我再出去买。"
"没关系,爸爸,我正好要去--去药妆店买点东西。"
安莉亚的脸色和语调都显得甚为不悦,表现出她的不满。她出门之后,老人也决定出去,实在不想在安莉亚回来的时候再和她打照面,这种日子他也快要受够了……
他出门时,安莉亚已经来到她惯常光顾的那家水果行,正在尽全力平息老板娘的怒气,老板娘先前被萨瓦拓冷嘲热讽了一番,简直要气炸了。
"罗果聂太太,他还在客人面前叫我女土匪,我店里的东西物美价廉,街坊邻居个个都知道,可是他居然叫我女土匪!"
"马兰蒂太太,请您不要放在心上,他年纪大了,又有病在身,他只是个乡巴佬……我也快被他搞疯了,就请您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和他计较。"
"您是个真正的淑女,冲着您的面子,我不和他计较,可是请您不要再叫他来了,他刚刚还想打开保鲜膜去摸水果,又土又粗鲁,一点卫生观念都没有。他还拿了我那台最先进的自动磅秤,想称称看水果到底有多重,就是一直怀疑我、怀疑我。卫理牌磅秤是市政府检验通过的,可是他就是一直吵闹,还讨价还价,后面的客人大排长龙,都只为了他一个人。我最难过的就是他居然这么不信任我,我们在这里做生意都已经三十年了,从来没有被人怀疑过!"
安莉亚困窘万分,静静聆听马兰蒂太太宣泄怒气,并努力不让自己丢脸,毕竟这家水果行是这个地区最高级的,她可不喜欢去老人经常光顾的那家特伦多杂货行。最后马兰蒂太太软化下来,说:"真不敢相信您那位体面的先生有这样一个爸爸,而您,是个博士,又是议员的女儿,而且是天主大学的教授……"
老板娘向店内排队结账的顾客大肆宣扬,安莉亚则继续扮演受害者的角色,道:"快别说了,我一直在忍耐,还得时时注意我儿子,都不知道我公公会对他做些什么,有时候我觉得我公公的脑筋好像不太对劲。"
"他不应该出来乱跑的,您先生同意让他出来吗?"
"我们不好限制他的行动,他快要死了。"
老板娘惊呼:"您公公快要死了?他骂起人来可是精力充沛得很哪,怎么会快要死了?"
"他得了癌症。"
大家一听见癌症这两个字,都像是给泼了一头冷水,连马兰蒂太太都感到遗憾,说:"真可怜。"
"他没有多少日子可以活了,我带他去给泰勒诺教授看过了,教授是我在天主大学的同事--"
"您是说那个鼎鼎大名的泰勒诺教授?"
安莉亚回说他们尽力想让他不要承受太多痛苦,可是他就像个疯子,让他们很为难。最后安莉亚说要买两公斤以保鲜膜包装的卫生水果:"那些看起来很不错。"
"那些是最上等的,就像上次您买的南斯拉夫梨子一样,那些南斯拉夫梨子已经全部卖光了,这次我们进的是希腊的。"
"希腊?不错不错。"
最后两人欢喜地互道再见。马兰蒂太太之所以欢喜,是因为安莉亚已经在诸多顾客面前亲自向她赔了不是,再说,老人又得了癌症,一个善良的基督徒是不能对癌症患者过于苛责的。安莉亚之所以欢喜是因为她成功化解了这场危机,她可不想被马兰蒂太太列入黑名单,否则马兰蒂太太以后可能会向她要高价,而这附近又没有其他像样的水果行。就这样,安莉亚抬起下巴,走出那家水果行,在回家的路上顺便买了水果面包。
此时,老人正坐在公园长椅上,身穿御寒的毛线外套,平静地夹着一根烟,缓缓抽着。他规定自己白天只能抽一根烟,晚餐后在自己房里可以再抽一根。他一边抽烟,一边回想今天早上发生的事。
先前他去杂货行买梨子时,看店的不是玛德蕾娜,而是她丈夫。那丈夫实在令老人大感震惊,他个头挺高,看上去却完全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头发中分,往两侧直直垂下,说话尖声细气。
老人礼貌地问道:"玛德蕾娜今天不在吗?"
"她去市政府处理执照的事情了,那些事情都是她在管。"那男人看了看柜台后方挂着的壁钟,"她差不多就要回来了。"
"我是从卡坦扎罗市来的萨瓦拓,请代我向她致意。"
老人心想:"那家伙干吗用怪异的眼神看我……不,那家伙和玛德蕾娜一点也不配。她是真正的女人,凡夫俗子可配不上她,她是个十足的女人。"
等他来到环绕博物馆的威尼斯大道时,米兰再度在他面前打开潘多拉的盒子。他看见一辆车在对面沙维尼街街角的人行道旁停了下来,那辆车是绿色的,立刻吸引了他的目光,驾驶座上的男子侧脸锐利如鹰,留着小胡子,肤色呈深棕色。只见他正与某人吻别,那人随即开门下车。
这时绿灯亮起,老人迈开大步走过马路,却见那女子站在人行道中央向那辆绿色轿车挥手道别,绰约多姿,比起玛德蕾娜毫不逊色。那女子并未看见他,径自往杂货行的方向走去。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玛德蕾娜。老人脸上画出一道大大的上扬弧线……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14
老人随意散步,穿过公园,来到大广场上。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尊骑马者的雕像,台座气势恢弘,四面饰以寓意深长的青铜雕像。那骑马者留着胡须,戴着一顶帽子,正是爱国志士加里波底!而那坐骑更是一匹非凡神骏!这些米兰人终于做对了一件事,至少他们还记得加里波底。以前那个教授来我们侦察班讲课的时候曾经说过,加里波底送走了那不勒斯国王之后,就被人民丢在一旁--那就和德国猪被赶走以后,我们这些爱国游击队就被晾在一旁是一样的--然后罗马的那些王公贵族和他们的跟屁虫就开始作威作福!
他来到一条大街,在树下信步而行,忽然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道宏伟的红色墙壁,不由得停下脚步,循着红墙望去。
那是一座很美的高塔。好棒的城堡!城垛上还设有枪炮眼,就和我们以前那座小碉堡一样,可以抵抗敌军侵袭,连希特勒的轰炸机都炸不毁它……哇,塔顶还有钟楼。
他正好停在一个书报摊的前方,只见摊子上方挂着一排杂志,杂志封面看得他眼花缭乱,他盯着它们,像是小孩子看到图画书一样。
看看这些海咪咪!现在的女人都喜欢炫耀自己雄厚的本钱,这还挺有趣的,我们的眼睛可不会老化。可是就算她们肯大方地秀给人看,男人也一样痛苦,因为这些只是纸,是假的,撩起了男人的欲望,却又叫人摸不着,只有米兰人这些冷血动物才能面带微笑,忍受这种看得到却摸不着的痛苦。
看了那些杂志封面之后,他看路上女人的目光改变了。
妈呀,现在的女人怎么都穿得这么少!裙子这么短,让人看了都觉得冷,这种天气连我都要穿毛线外套了。他手中夹着烟,快步向前走去,来到那堵红墙边。墙上镌有观光标示,上头写着"史佛萨古堡博物馆"。太好了,有博物馆,正好可以打发时间,逛完以后刚好回去吃午饭。他心里很想再看看伊特鲁里亚人的夫妻棺,就准备要进去。
他对那具夫妻棺一直念念不忘,甚至向安莉亚请教过,当时安莉亚拿出一本厚厚的书借给他看,同时千叮咛万嘱咐,说:"爸爸,这是一本艺术书,如果气温超过摄氏十九度就不能打开来看,我是说真的,不要忘了。"
那本书里头满满都是伊特鲁里亚文明各种文物的照片,可是他看了半天却毫无感觉,就像书报摊挂着的那些杂志封面一样,这些也不过是纸,都是假的,那些人和他们的书根本就分不出来实物和图片的差别。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如此期待想再看一些伊特鲁里亚的文物,但他遇见的第一位服务员却说馆内并未展出伊特鲁里亚文明的文物。
他怒道:"为什么没有?这里不是博物馆吗?"
"对,可是我们这里没有展出伊特鲁里亚文明的文物,只有罗马和南方的博物馆有。"
我知道伊特鲁里亚文明的根源在南方,你这个白痴,你们这些北方人永远都不可能像伊特鲁里亚人那样笑。这是什么烂博物馆?怪不得我常说罗马以北不算意大利,就算是罗马也不算意大利。
那服务员话锋一转,极力称赞馆内文物,说:"我们这里有很多很棒的艺术品,比如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品,各种各样,绘画、雕塑、绣帷、兵器……"
谁要看什么兵器?算了,票都已经买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没想到看了手臂雕像之后,他竟然赞叹不已,觉得值回票价。
这些都是真正的男子汉,穿着铁甲,挥舞着长矛和锤矛,打在头盔上面的话一定连头都打碎。如果给我和坎达诺一人一根长矛,我一定能立刻解决我的苦恼。当然了,要和坎达诺决斗,为了公平起见,我也会坐在椅子上和他打,就像这些雕像一样,这些人是真正的勇士。他们可以组成一流的樵夫队,只可惜现在的米兰人已经堕落了!
他又看了馆内其他文物,觉得只有武器还值得一看,其余的只是浪费时间,比如说那些画,画的不是圣徒,就是小花、圣母、侯爵、主教和怪异的大胸脯女人,画中那些小孩更是一点生命力都没有,脸颊都是圆滚滚的,小小的手臂也是圆滚滚的,就和圣婴耶稣一样,只不过耶稣原本就是那样,是那么的柔弱以至于日后被人钉上了十字架。要是我也和耶稣一样能创造奇迹,那么……可是这些画里头的小孩看起来个个都没出息,就和那些长大了的米兰人一样,还好布纳提诺有我。鲁思卡,我得撑到布纳提诺可以说话,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教导布纳提诺,好让他长大以后不会变得和那些米兰人一样。布纳提诺已经在学了,昨天晚上雷纳铎和安莉亚睡着以后,我到他房间里去,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夜晚是我和布纳提诺的时间,就像大战期间一样。你有没有注意到,他本来睡得很香,我一走进去他就睁开眼睛,似乎是想挥动小手,或是想哭,可是他一看见走进去的人是我,就笑得好甜。你有没有看见,那张笑脸就好像是一个吻?然后他闭上眼睛,可是我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连我只是在心里头想,而没有说出来的话,他也听得一清二楚。鲁思卡,布纳提诺是个小魔法师,什么都能吸收,连我们这些直言不讳的人说的话都能吸收,我们可不像米兰人,讲话光会拐弯抹角。
他并未在画中看见有生命力的小男孩。其他类型的画更是看得他哈哈大笑,比方说有一幅画里头是一群羊,这是白痴画的吧?天底下哪有这种羊?头长得像兔子,活像是狗和兔子交配生下来的杂种。另一幅画更是让人怒火中烧,他瞪着旁边一位参观者,问道:"这算是哪门子的牧羊人?"那人被他吓得快步离去,避之唯恐不及。这幅画要是给莫洛丹卓看见了不笑死才怪,莫洛丹卓才是真正的牧羊人。这幅画画的不知道是什么怪异的地方,这些牧羊女居然穿着白袜子,裤子、帽子、领子上都绑着蝴蝶结,还穿着像气球一样鼓起来的裙子,真叫人笑掉大牙,叫人想拿出刀子来,往画上戳几个窟窿。这也叫牧羊人吗?哼!
他恨得牙痒痒,只想尽快离开,于是大步朝出口的方向走去,经过一座雕像时,却又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那座雕像没有任何修饰,像是尚未完成,但是看了却很有感觉。那粗糙的表面就像是从心底发出的呐喊,又像是嘹亮的号角声,呼唤着他。它是那么的粗糙,那么的不完美,却又饱含着生命力。
那座雕像粗刻出两个人的形状,几乎合为一体。他回忆起小时候他在树根和树干上刻的图画。他当牧童的时候,经常在高山上的栗树树荫下拿出小刀,对着树干,又砍又劈,刻出图案来,比如吹小号的男人头像、哨子、狗,还有大胸脯的女人,并且总不忘在双腿之间刻上一条缝。有一次他刻的是坎达诺的父亲,结果被大家认了出来,因为那人驼背,很容易就被看出来。他虽然并无恶意,牧羊人头领还是把他捉去痛打了一顿。当时他想都没想到,多年之后自己竟然会和坎达诺反目成仇。他雕的那株残干自地面凸起,非常醒目,也许是有人以邪恶之眼对着老坎达诺的雕像,诅咒了坎达诺家族。
然而眼前这尊雕像并不是块木头,而是一块美丽的大理石。他感到非常惊讶,雕这尊雕像的雕刻家就和手持锤矛的战士没有两样,毫不软弱。老人十分感动,想来那位雕刻家也是性情中人,因此越发想要了解他,老人想:"为什么他要选用大理石来雕刻?他想告诉世人什么?"雕像中后方那人戴着一顶圆头盔,披着披肩,胸前扶着一个双脚无力、痛苦万分的全裸男子,那全裸男子几乎就要晕倒了……这当中隐含的奥秘是什么?
他看了看那座雕像的标示牌,上面写着"米开朗基罗:隆达尼尼的圣殇",他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不会吧?这样说来,后面那个戴头盔的是个女人?是头上裹着头巾的童贞圣母玛利亚?圣母玛利亚在画中都是柔弱的小女孩,怎么可能这么强壮,站得这么稳?还能把耶稣扶起来?除非米开朗基罗是卡拉布里亚人,不然其他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强壮的女人?不对,这些米兰人绝对看不懂这座雕像,他们替这座雕像取"圣殇"这个名字,是因为他们不懂得其中的含义。如果米兰人看得懂,那这里一定也会有伊特鲁里亚人的夫妻棺!
正因为米兰人不懂这座雕像,老人对这座谜一般的雕像更感兴趣了。
这应该是两个战士,是那个年代的游击队员,一定是这样。这太明显了,那个人受了伤,他的同志就扶着他走去安全的地方。他们就像兄弟,就和我与安柏修一样。对,一定是这样没错。后面戴头盔的那个人很伤心,看起来很勇敢,可是其实心里在淌血。你们是谁?是什么年代的人?
老人靠近那座雕像,进行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话,同时赞叹这座神秘大理石雕像呈现出来的坚强的温柔和深刻有力的爱。他之所以用平等的方式对那座雕像说话,是因为如果他在山里有凿子的话,一定也会在岩石上雕出这样一尊雕像。
他看了一会儿,没能发掘出更多有关那座雕像的事,便依依不舍地走了,就和离开国立朱利亚博物馆的那具伊特鲁里亚夫妻棺时一样,只不过心情不尽相同。这两具雕像都令他着迷,深深触动了他的心,一具述说的是悲伤中的力量,另一具呈现的则是棺材上的微笑。他深受感动,又十分气恼,因为有某段回忆似乎被触及了,却又迟迟不肯浮现脑海。
深夜,南风吹起,房里的窗户虽然紧闭,老人仍然听见了大教堂的钟声。叫醒他的也许是那钟声,也许是那两名战士。即使在他睡着时,那尊雕像仍萦绕在他周围,一直敲叩着回忆之门。他醒了过来,霍地坐起身,全身都处于警戒状态。他听见鬼鬼祟祟的脚步声。侦察班今天晚上谁站岗?他是不是被抓走了?他手一扬要去拿冲锋枪,才记起自己并不在山里,刚刚听见的应该是雷纳铎走进布纳提诺房间的脚步声。老人微微一笑,伸了伸懒腰,试着放松。
但是他并没有继续睡,反而更加清醒了。那两名战士终于敲开了他的回忆之门,往事倏然浮现脑海,令他惊愕不已。
多洛纽是游击队里最高壮的队员,总是戴一顶巴拉克拉法帽,就像那个雕像中戴头盔的人,而他胸前扶着的是垂死的戴维。他尽力扶高戴维,好让戴维看清山坡下的整个村庄,看见游击队的辉煌战绩。一列运载军火的德军火车一节接着一节爆炸,犹如一场烟火表演。爆炸的光亮划破黑夜,车厢厢顶被炸得腾空飞起,残存的士兵穿着醒目的制服仓皇奔逃,零零散散,有些为了逃生只好往克拉提河里跳。那是游击队在南方给予纳粹部队的一次重创,而幕后功臣正是戴维。戴维戴着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身上总是带着雷管、火药和引线。
戴维个头矮小,是佛罗伦萨的犹太裔意大利人,化学系的学生,因为具备科技知识,所以被分派到侦察班来。戴维曾坦白说每次出任务他都很害怕,惹来大家的讪笑。游击队里每个人都冒着生命危险,其实没有人不害怕。那天晚上,引爆测试失败,戴维独自回到铁轨旁,赶在火车驶抵之前接好了电线,离开时却被德军发现,在山坡上遭机枪击中。戴维用尽全身力气,回到侦察班同志驻扎之处,这时爆炸的红色火光正好亮起。火光中只见戴维的眼镜已然掉落,露出他那美丽深邃、感情丰富的双眼。
随着爆炸的结束,戴维的双眼也失去了光芒,他双膝一软,死在了多洛纽的怀中。多洛纽的双眼噙着泪水,悲苦与温柔同时在脸上浮现。
15
嗞……嗞……嗞……
刮胡刀剃过他抹了肥皂的脸颊,声音细微,人耳几乎听不见,只有老人自己透过骨骼能够听见。水沿着手肘流下,无声地滴落在一块他特地放置的沐浴海绵上。他没开浴室的灯,因为都市的夜晚并非完全漆黑,永远都会透入隐隐微光,可是这样反而显得阴森。
用热水洗脸可以软化胡子,可是不会让人清醒,凡事有利必有弊。尽管他已经用热水洗过脸了,刮胡刀的刀锋剃上粗硬的短胡,依然会发出嗞嗞声。他买的那种刮胡刀是便宜货当中刀头最锋利的,却仍然不堪使用,刮过两次就得更换刀头。刮胡子可以让他平静下来,他在洛卡瑟拉镇的时候每个星期只刮两次胡子,而现在他每天都刮,而且很喜欢刮,因为刮完之后他的脸感觉起来就像是女人的脸。和他的手一样,他的胡子是真正男人的胡子,只有在那天那场白日梦当中,他才觉得自己的胡子有女人味。那场梦依然萦绕着他,想要遗忘却一直留有淡淡的蓝色印痕。自从他每天细心刮过胡子之后,布纳提诺那张如茉莉般柔细的脸颊再也不会畏惧他了,也因此他越来越喜欢刮胡子。
他经常趁四下无人之际,把布纳提诺抱在怀里。安莉亚不喜欢他这样做,昨天才对阿努琪达大发牢骚,以为他在房里听不见,她说:"布纳提诺身上有烟味,我的小宝贝好可怜,得天天忍受烟味。"老人听见这番瞎话,简直快气炸了:第一,安莉亚的嗅觉很迟钝;第二,他现在连早上的那根烟都忍着不抽了,而那原本是用来安抚鲁思卡的。鲁思卡,请你了解,我和你一样正在承受这份痛苦,我和你同样难受。
一个不小心,刮胡刀刮伤了脸,他立刻用浮石压住伤口,只见伤口渗出一滴血,为平滑的脸颊增添了几许男人味。他忽然想:"平滑?安莉亚就很平滑……平胸、平臀,就和雷久市的圣徒一样。雷纳铎,真不知道你到底看上安莉亚哪一点。怪不得你老是这么严肃,你在床上一定是任安莉亚摆布,她只要说头痛,你就不能碰她。她爸爸不是某个有名的议员来着?议员都是些一文不值的东西,我从来都不信任议员,他们在墨索里尼面前只会吓得尿裤子。"
他拿过毛巾把脸擦干,这时鲁思卡突然咬了他一口,疼得他脸部抽动,不过他并不讶异,昨天晚上鲁思卡就已经很浮躁了,像条小狗一样跑来窜去,不肯安睡。好不容易鲁思卡安静下来了,他却又过了很久才睡着,因为痛楚突然减轻,反而觉得浑身不对劲。
他在马桶上坐下,不一会儿就排完了便,站起来看了看,却见便中带血。也难怪,昨天晚上鲁思卡都闹得天翻地覆了。在洛卡瑟拉镇上厕所,我从来不会去注意自己的大便,可是在这个讲究的马桶里,我的血便就像是橱窗里展示的商品一样,几乎不可能不被注意。我的血、我的生命,一天天地在流失。我还剩下多少日子?我已经不再量脉搏,也不再留意身体发出的警讯了。
他看了看镜中的自己,面容并没有多少改变,眼睛和布纳提诺的一样深邃,只是虹膜外围是白蒙蒙的一圈,那已经出现好一阵子了。布纳提诺的确遗传到了他的眼睛,至于雷纳铎,则遗传到了他妈妈的淡褐色眼睛。
圣母啊,请你让我比坎达诺多活一个月!我会为你点一根最大的蜡烛,还有,如果我可以活得更久一些,对布纳提诺一定也更有好处。
的确,比坎达诺多活一个月已经无法满足他了,现在他满脑子几乎都是布纳提诺,时时刻刻都在想男孩需要他的帮助才能在米兰这个鬼地方生存下去。他摸着幸运福袋,再次望向镜中的自己,并未发现自己出现任何改变。
我离开洛卡瑟拉镇已经一个月了,如果萝赛妲现在看见我,会不会发现有什么不同呢?一个月前的今天我意外地见到了伊特鲁里亚夫妻棺,那些伊特鲁里亚人如果到米兰来住一定很可怜,还好他们不在那一家博物馆,不然他们一定觉得像是被关进了监牢。
突然间他的耳朵竖了起来。这种都市公寓的隔音并不好,隔壁房间有个什么动静都能听得见,他听见了雷纳铎和他老婆正在卧室里说话。
"安莉亚,你醒着吗?"
"关你什么事?"
"我昨天好累,一上床就睡着了……亲爱的,你不舒服吗?"
"我真的是受够了,那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把所有的街坊邻居都惹毛了,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水果行的老板娘消气,并向她那些高贵的顾客解释清楚。"
雷纳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老人暗自窃笑,心想:"她不知道已经说过多少次那个女土匪和梨子的故事了,那个不要脸的女土匪可是被我好好地教训了一顿。"他试着不去理会接下来的对话,只想等盥洗妥当,就悄悄潜入布纳提诺的房间,但是隔壁传来了更大的动静,这一次是吵架的声音。
"都是你的错。真不知道我干吗要叫你替我去和朱利亚博物馆谈工作的事,我早该知道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老人并未听见雷纳铎的回话。雷纳铎压低了声音,可是安莉亚却越说越大声。
"借口,都是借口!我和朱利亚博物馆原本都谈得好好的,他们都是我爸的朋友,连美术部副部长都说丹尼尔叔叔是他的前辈。结果你一去就把事情搞砸了……你到底给馆长留下了什么坏印象,把事情搞成这样?"
"……"
"雷纳铎,你实在是无可救药,你不要再说了,这和你在工厂有什么两样?你只愿意当个无名小卒,让每个人都来剥削你,结果每个人都比你早升迁,每个人都踩着你的头往上爬,但凡你有点骨气,现在已经是研究室主任了,那个位子本来就是你的!"
"……"
"我的履历这么漂亮,他们怎么可能不要我,而且我还是科洛米议员的女儿,要是爸爸还在的话,那些人个个都得滚蛋,不过,现在一切都得靠我自己……你什么都不是,至于你那个爸爸--"
他听见咯咯咯的笑声,然后只听见一句话,就像是蚀骨的毒药:"根本就是个窝囊废。"
老人听见这样一句侮辱至极的话,气得目眦欲裂。他已经穿好裤子,只是腰带还没系上,于是他用手握住腰带扣头,砰的一声把浴室门撞开。要是雷纳铎制不住那个女人,我来!
刚踏出门就看见隔壁布纳提诺房间的门半掩着,门缝里透出红色微光,老人的脚步停了下来,才刚停步,就听见一声怒吼传来,在屋内回荡。
那声音虽然听起来半噎着,但是非常粗暴。"闭嘴!你给我闭嘴!不闭嘴我就把你给揍扁!"
老人心想:"雷纳铎才不敢动手呢。"尽管如此,听见雷纳铎的怒吼依然让他欣喜若狂。安莉亚突然安静了下来,接着又听见有人跌下床的声音,显然是安莉亚被雷纳铎制伏了。安莉亚并没有哭,可能是过于震惊,连哭泣都忘了。雷纳铎的吼声退去后,屋里显得格外死寂。
老人走回浴室,又用力地撞上门,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他一直怀疑雷纳铎体内流着的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血液,如今终于证实雷纳铎的确是他的儿子没错。
今天晚上是个不祥之夜,楼顶上有个巫婆在做法,一定是坎达诺派来的。等雷纳铎和安莉亚睡了,我就去守在布纳提诺身边。布纳提诺虽然是安莉亚生的,却是我的骨肉,他懂我,他会闻我、听我说话,他是我的骨血!
血,白色大理石洗脸池上凝结的水珠间晕染着的那滴血,仍然在那儿。刚才刮胡子的时候,他忘了开水龙头,他不习惯水龙头这种东西。
他扭开水龙头,自来水哗啦啦地流出,填补了屋内的死寂,冲走了那滴鲜血。
16
早上,安莉亚迟迟不见阿努琪达来到,心急如焚,担心上课迟到。老人识相地待在房里,免得挡住她的去路。突然间安莉亚把头探进他房间,说:"爸爸,您敢一个人照顾布纳提诺吗?他正在睡觉,阿努琪达应该等一下就会来了,如果要请假她都会事先打电话来,所以她今天一定会来的。"
还装模作样地问我敢不敢照顾布纳提诺,是你不敢让我照顾布纳提诺吧!老人暗自偷笑,却保持面无表情。安莉亚急匆匆地出了门,留下他在家。他立刻向圣母祈祷,希望圣母把布纳提诺叫醒,好让他把他抱在怀里。他走进婴儿房,看着布纳提诺,正想在婴儿床旁边的地毯上坐下,突然听见电梯门打开的声音……这老女人真是扫兴。他不情不愿地走进走廊。
他来到门廊,却见一位妙龄少女正在把一条长长的黄色围巾挂在衣架上,并脱下了针织长外套。她身穿一件吉卜赛风味的紫色印花长裙,脚踏一双淡褐色长靴,接着,她脱下真皮短外套,摘下扁圆柔软的贝雷帽,一头乌黑的长发倾泻而下。她把衣帽都挂好,转过身来,又见她上身穿着一件短衫,肩上披一条亮彩绣花披巾,嘴角上扬,绽放微笑,露出晶莹皓白的牙齿。她走向他,说:"您就是罗果聂伯父吧,我叫席梦妮妲,阿努琪达是我姨妈,她今天生病了。"
她像男人一样大方地伸出手来,和老人握了握。而他只迸出了一句话:"欢迎。"她继续道:"抱歉我迟到了,都是堵车害的,20路公交车从马蒂库尼街开到这里,一路上开开停停的,唉,我真讨厌米兰。"
她踩着长靴走进客厅浴室,脚下没发出一丝声响。老人的目光随着她的飘逸长裙来到浴室门口,只见那长裙消失在门后,门关了起来。
他年轻的时候,洛卡瑟拉镇上的女人也都穿宽松长裙,已婚的穿红色,丧夫的穿黑色,未婚的穿褐色,长裙绣有滚边,色彩各有不同。洛卡瑟拉镇的女人都穿传统紧身胸衣,底色墨黑,上头绣着五彩缤纷的图案。镇上女子也喜欢披披巾,后背上往往垂坠着披巾的一角,有些女人头上还会戴上提里欧镇附近地区的传统头饰。她们不穿长靴,只穿绳编凉鞋,头发只要走出浴室一定挽起来。尽管穿着如此不同,她看起来却和她们很……对了,连眼睛都像,就和洛卡瑟拉镇的女子一样。
席梦妮妲再度出现,她姨妈的围裙,让她的身材更加显得玲珑有致。她脚下只穿了双厚厚的羊毛袜。
"你姨妈的拖鞋在--"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我不习惯穿拖鞋,我在家里都习惯不穿鞋。"
洛卡瑟拉镇的女人在天气好的时候也不穿鞋,甚至光着脚走上街,连袜子也不穿……
老人想到这里,猛然发现席梦妮妲正拿着打扫用具走进他的房间。天啊,我的尿壶会被她看见!
他赶紧跑上前去,差点和席梦妮妲在房门口撞个正着。她手上拿着尿壶正要去倒,他看了差点没晕倒,却又自问:"我干吗这么紧张?这是她的工作,倒尿壶本来就是女人的工作。"
"没关系,我来倒,"她手里拿着尿壶,脸上带着微笑,"我在家都帮我爸爸倒尿壶,我爸爸也是南方人,他的老家在锡拉库莎镇。"
"那你爸爸一定也很喜欢味道浓烈的奶酪啰?"他心中盘算着,要是席梦妮妲发现了他的战备存粮,该如何解释才好,却不知道阿努琪达早就把这事告诉了席梦妮妲,还特别嘱咐她不能透露她们已经知道战备存粮就藏在沙发床底下这个事实。
"对啊,我也很喜欢……我爸爸是建筑工人,因为工作意外而去世,我妈妈是阿努琪达姨妈的妹妹,爸爸过世以后不久,妈妈也过世了。"
她一边说,一边开始整理他的房间,手法娴熟。老人一反常态,没有避到房间外头,反而待在里头和席梦妮妲聊了起来。能够遇见一个讨厌米兰的女人实在太令人惊讶了,我一定要多和她聊一聊。
"没错,我很讨厌米兰,我热爱动物和乡野,每一种动物我都爱。"说着她笑了起来,"连苍蝇都爱!所以现在我在大学念书,准备以后当兽医。"
老人忆起年轻时自己遇到的一位兽医,那人满面红光,身材肥硕,老是穿件硬领衬衫,打一条领带,手上夹着雪茄,烟灰掉得到处都是,连看诊的时候雪茄也不离手。
"以前在洛卡瑟拉镇,我们得把动物带到舍萨小区去给一个兽医看,那个兽医只有在我们镇上的羊群得了传染病,内脏都肿起来了的时候,才会上我们镇里来,还和警察一起来,要把羊群全都杀掉。那时候我们就会把一些羊藏起来,毕竟一头羊就是一条生命。你虽然是大学生,却不介意来做清扫工作,可想而知,你一定很会爬山,比那些政客权贵都懂得爬山……房子里有中央空调,你穿那双厚长袜不热吗?"
"一点都不热,这不是长袜,这是半筒袜,这样我穿靴子才不会磨破脚。"她拉起裙子,露出双膝,那双厚袜只到小腿而已。
"我年轻的时候,洛卡瑟拉镇的女人穿的也是这种袜子,她们就叫它长袜,因为她们买不到更长的了。"他没说洛卡瑟拉镇的女人绝对不会把膝盖露给陌生人看。在他那个年代,一个少女如果肯让一个年轻小伙子看她的膝盖,那个年轻小伙子就知道他可以直奔本垒了。
他上前帮忙铺床,席梦妮妲很自然地接受了他的协助,就这样整理了一个房间又一个房间。许久之后,席梦妮妲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惊讶地望着他,说:"南方的男人不是都不做家务的吗?"
"对啊,可是这里又不是南方。"
老人觉得自己又做了一件卑劣的事,给她逮个正着,单用这句话蒙混不过去,惶急之间,脑海里涌上回忆,正好可以用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他说:"南方的男人也不照顾小孩,可是我会照顾我的孩子……再说,当年二战的时候我是游击队员,大小事情都要自己来,像洗衣服、缝衣服、煮饭,什么都要做。"
这女孩关上吸尘器,盯着他看,眼睛闪闪发亮,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您以前是游击队员?好厉害呀!"
这回换老人双眼发光了,极少有年轻人会对那场战争感兴趣,时下的年轻人根本不想知道那段往事,可是如果没有前人的奉献牺牲,怎能有今日的和平安定?如果没有前人的奋勇抗战,搞不好现在大家都在替德国人做牛做马。
席梦妮妲问道:"您以前在哪里作战?"
"还能在哪里,当然是在希拉区,在我的山里!没人能在南希拉区和北希拉区捉到我们,有时候我们会跑到更南边的希腊希拉区,与那里的人联手出击。你知道吗?那里的人是阿尔巴尼亚人的后裔,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时期迁来的,他们现在有自己的教宗,因为他们受过基督教神父的很多迫害,他们自己的神父是可以结婚的,而且很好色。有一次……"
两人就这样一边打扫,一边谈论往事。对老人而言,就仿佛是遇见了老战友,一同缅怀旧事。突然间布纳提诺哭了起来,两人赶忙跑进他的房间。老人看了看表,已经快要中午了,没想到一早上一眨眼就过去了。
席梦妮妲轻轻摸了摸布纳提诺,只见他挥舞着两只小手,咯咯大笑,口水直流。席梦妮妲欢快地说:"他喜欢我!他喜欢我!您看,他笑了。我可以抱他吗?您不会和他们一样也认为不应该抱小孩子吧?"
老人笑说那些人指责他抱小孩会造成小孩心理失常,完全是无稽之谈,席梦妮妲便把布纳提诺抱了起来,动作自然无比,展现了丰沛的母性,看得老人感动不已。她简直就像他的潘卡娜达阿姨,像他的妈妈朵朵蕾拉,像洛卡瑟拉镇的每一位母亲……
布纳提诺依偎在席梦妮妲温暖的怀抱里,小猫似的蜷缩在她胸前。他伸出一只小手臂搂住女孩的脖子,又朝老人伸出另一只小手。老人站上前去,让婴儿的小手用力搂住他的脖子,这小孩左拥右抱,开心得咯咯大笑。
空气里除了布纳提诺的味道,还有其他的味道。席梦妮妲的乌黑秀发轻拂过他的皮肤,他脑海中浮现的竟然是昔日一同工作的伙伴和共同作战的同胞。一个女人吞吐着气息,脸靠得很近,近到……
他对此感到困惑不已,但他联想到的却是和女人不相干的事,席梦妮妲怀中抱着布纳提诺,看起来完全是个母亲。布纳提诺的母亲?
老人满腹疑惑,叹了一声。布纳提诺没过多久就累了,双腿猛踢,对着自己空空的餐盘伸出了小小的双手。他的餐盘是黄色的,塑料制成,摆在餐具柜上。
席梦妮妲问道:"到了吃饭时间吗?"
"对,他一定是饿了。"
"您陪陪他,我去准备吃的。"
老人惊疑地问道:"你知道怎么准备婴儿食品吗?"现在的年轻女子多半是不知道的。
"姨妈交代过我了,再说,我也不是没当过保姆,去年我在瑞士边打工边留学,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席梦妮妲在门外走廊上止步回头,自信地笑道。
老人待在小孩房里。布纳提诺这样的小男婴就是需要这样一个真正的女人来照顾他,喂他吃东西、换尿布、洗澡、哄他睡觉、生病的时候照料他……一个真正的女人甚至能胜任更艰巨的任务,比如布纳提诺经常把他那双小鞋子踢掉,一个真正的女人就可以替他再穿上,还可以帮他拍背排除胀气,扣上那些小小的扣子。布纳提诺,你需要一个真正的女人来悉心照顾你!
老人越看越惊讶,布纳提诺平常很抗拒吃固态辅食的,今天居然乖乖地让这个学生喂食。两人把布纳提诺抱到厨房,布纳提诺就在厨房里东摸摸西摸摸,对各种物品表示好奇,引得席梦妮妲哈哈大笑。换作是安莉亚,看到布纳提诺到处乱摸,肯定怫然不悦。席梦妮妲一边和布纳提诺玩耍,一边准备午餐。老人也欣喜地加入这场正午派对,把他私藏的南方佳肴拿出来分享,为安莉亚布置的这间意大利北方风格的冰冷厨房带来了活力与生气。
席梦妮妲尝了一口后惊呼:"这奶酪真好吃!"布纳提诺见她吃得如此高兴,也凑过来想尝上一口。
"那你应该尝尝我们在洛卡瑟拉镇自己做的奶酪,比如说烟熏的拉斯古奶酪、掺有牛油的布迪里奶酪,可是要吃就得在洛卡瑟拉镇当地吃,这样才好吃,尤其是要在露台上吃,一边吃一边眺望远山美景,或是在栗树下野餐,天气晴朗的时候视野一望无际,连遥远的海平线都可以看得到。"
席梦妮妲满嘴食物,兴奋地说:"我可喜欢大海了。"
"海有什么好?山才好,海又不属于人类,如果属于,人类就会长鳍了,对吧?"他顿了一顿,心念一转,又说:"不过我在林米尼市的时候在海边住过几天,那里的海中午是蓝色的,到了下午就变成紫色……"
席梦妮妲站起身来倒葡萄酒,来到老人身后时,摸了摸他的头发,打断了他的怀旧思绪。她温婉地说:"罗果聂伯父,我喜欢您的头发,白得这么均匀,又卷曲又浓密,真希望罗马诺到了您这个年纪的时候,头发也是这样的。"
老人觉得受宠若惊,但仍镇定地说:"我也喜欢你叫我罗果聂伯父。"
她喝了一口,看上去津津有味,一滴酒沿着她的嘴角流到下巴,红彤彤的,像血,仿佛她不小心咬破了嘴唇,青春的血液便满溢了出来……她立即用手背拭去,仍是一脸的烂漫天真,然后笑说罗马诺是她的男友。
"他是医学系的,以后我们两个人要医好意大利、医好动物、医好全人类。他是共产主义者,我也是。阿努琪达姨妈讨厌他讨厌得要死。"她笑得更大声了。
"小姑娘,共产主义不过是一个美丽的理想,我的土地就是我的,为什么要和别人分享?不过呢,你们的那些共产党前辈在二战的时候非常英勇善战,是与我们并肩作战的好同志,可是战争结束后,他们还是和其他人一样,全都变了样,开始操弄政治,到处演说。"
她高声道:"这不可以一概而论,要为自由奋战,就必须懂得政治权术,难道你以为你只要保有你那一块小小的土地,天下就可以太平了吗?"
她说得慷慨激昂,甚至对他直呼"你",似乎把他当成了党员同志。两人把屋子打扫干净之后,就来到客厅坐下看电视,嘴上却仍然争论不休,越辩越激烈,只有当布纳提诺爬上扶手椅或是靠近慕拉诺牌水晶烟灰缸的时候,才稍微停战,上前去把布纳提诺抱到安全的地方,或把烟灰缸拿开。老人听席梦妮妲高谈阔论,心想:"她说话的语气神态简直就像是在对群众发表演说,这些共产主义者就是会说话。"
席梦妮妲述说她的理想抱负,并承认这些全都是罗马诺激发出来的。以前的她只想拿到学位,然后进入社会赚钱,可是自从认识了罗马诺,她觉醒了,罗马诺启发了她!
"他当然想和我上床!"她响应了老人语中的暗示,"我也想和他上床。罗果聂伯父,请你看清楚了,我今年十九岁,不是十五岁。"
洛卡瑟拉镇的少女到了十三岁就和成熟女人一样懂得谨守分寸,把自己包得紧紧的,可是这个席梦妮妲……却像个逍遥自在的年轻小伙子,而且诚实坦白,老人从来没见过这么从容自在的少女,万分诧异。
"可是并没有……我们还没做过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应该是时机还没成熟,我们不想草草率率地来做这件事。罗马诺从一开始就说我们应该好好经营我们的关系,等我们以后赚了钱,就可以好好去度个假,犒赏自己这段时间这么辛劳。"说到这里她脸上又露出笑容,"你这是问的什么问题?他长得当然很好看,比我好看多了。"看上去一脸娇嗔。
老人暗忖:"比她还好看?这倒是,她的确算不上美丽,可是她不需要美丽,她一走进来整个屋子就都笼罩在她的光芒之下……甚至听着她评论,什么节目都好像好看了起来。"
时间过得很快,似乎才转眼工夫,安莉亚竟已下班回到家,她付了席梦妮妲一天的工资,然后藏身到她那张书桌后头。席梦妮妲走到门廊,看起来就和早上刚来时一样,但是离开的时间已经到了,她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布纳提诺紧紧抓住她的裙子,放声大哭,不让她走,安莉亚过来抱走了他。
老人帮席梦妮妲穿上长外套。她戴上那顶贝雷帽,整整头发,背上肩包,系好黄色围巾,又转过身来,微笑着说:"今天真愉快。"
她和早上刚来的时候一样伸出手来,像是对待同志似的。但还没等老人伸出手,她便改变想法,把双手搭上了老人的肩膀,轻轻地在他脸颊上吻了一吻,说:"布诺伯父,再见。"
老人被这么一吻,神情竟然庄严起来,说:"希望很快就能够再见到你,同志。"
席梦妮妲半开了门,微一侧身便出去了。她轻轻把门带上,只留下一抹真诚的微笑,当作离别礼物。
老人听见电梯门打开,便转身慢慢走回布纳提诺的房间,在婴儿床边坐下。布纳提诺终于睡着了,安莉亚插上的蝴蝶夜灯的迷蒙光影笼罩着他。空气中弥漫着布纳提诺的气味和奶味,婴儿细稳的呼吸声流动在宁静之中。
大教堂的钟声乘着南风来到,原来已经六点了,老人这才想到今天一整天鲁思卡都安安静静没闹事,想来是因为今天有席梦妮妲与他做伴,她就像是自己年轻时候遇到的小姑娘。
圣奇亚拉节时,镇民会沿着小溪旁那排大栗树走到隐士庐,抬来一盘盘用来供奉圣奇亚拉的面包,到了中午再把它们拍卖。葡萄林深处,地下涌出清澈泉水,是镇上那条小溪的源泉。正当葡萄成熟的季节,漫长的午后时光,阳光灿烂,夏日脚步虽未远去,薄暮却已铺上凉秋的闲愁。葡萄皆已收成,镇民都在休养生息,准备投入下一阶段的年度大事--葡萄酒的酿制。
布纳提诺,为什么我会想起这些事,仿佛我还年轻一样?难道我正在期待下一个任务的来临吗?就好像我已经采收了葡萄,正准备酿制葡萄酒吗?还有,席梦妮妲能够明白我叫她"同志"的意义吗?"同志"代表的不只是美丽和美好,在米兰是找不到字句来形容"同志"一词的。可是,就算有了答案又怎样?有什么意义吗?真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席梦妮妲没有感觉到丝毫的性欲,甚至在那滴葡萄酒从她的嘴角流下来的时候也没有,我甚至没去想象她和那个罗马诺做爱会是什么样子。性冲动对我来说一直是个困扰,虽然我年纪大了,可是性欲还在,只不过鲁思卡已经开始慢慢啃食它了。今天发生了一些事……
他静静思索着,在心中对布纳提诺说:"小宝贝,记住我说的,别忘了,女人永远会给你带来惊喜,就好像打扑克牌,你以为你已经把对方的牌摸得一清二楚,没想到对方却打出一张出乎意料的牌。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席梦妮妲抱着你,十足像一个母亲,可是她连男人都没碰过。我看着她的唇,感受着她的手抚摸我的头发,却没有一点性冲动……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他的眉头舒展开来,对着布纳提诺微笑。
"不过有席梦妮妲来陪我们,今天过得好开心对不对?如果你是女孩,长大以后一定要像席梦妮妲那样,逗你爷爷开心……呸呸呸!我在想什么?你是男孩,你长大以后要成为一个男子汉,我的脑袋是不是坏掉了?我是不是老年痴呆了?我这样胡思乱想会不会是痴呆的前兆?莎维妮亚,是不是你?你又在对我说应该走哪条路才对,就和从前一样,你叫我横越广场,和大家走的方向都不一样,还叫我上萝莎的床。如果不是你,今天我怎会这样?我为什么会在席梦妮妲身上看见洛卡瑟拉镇少女的影子?在米兰这个城市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少女?"
他忽然心生一念。
布纳提诺,难道是为了你吗?会不会是为了你才出现的?是为了帮助你成为男子汉,所以她才会用她柔软的身躯和胸脯来拥抱你?
他望着布纳提诺圆圆的睡脸和小小的唇,静静地笑了。
可是我的小宝贝,席梦妮妲不是你的母亲,你有的只是我的胸膛,这里只有你和我,所以我必须学会照顾你……我知道了,这就是我的下一个任务!
他霍然站起身子,轻轻打开布纳提诺的衣橱,拿出一个布娃娃,然后悄悄藏在夹克里。那个布娃娃很小,就算他在走廊上与安莉亚擦身而过,也绝对不会被发现。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那个布娃娃藏在沙发床下的另一个地方。到了晚上,他把那个布娃娃拿了出来,解开布娃娃身上衣服的扣子,开始练习扣扣子。他的手虽然是男人的手,可是为了布纳提诺,他必须把它们训练成女人的手。
17
阿尔卑斯山吹来一阵阵冷冽强风,米兰市区的行道树迎着寒风,不停地打着哆嗦,树干直往土槽里瑟缩下去。老人看着公园广场上的一棵棵树木,心想自己体内的血液一定也像树木里的汁液一样,挣扎着要流往各个部位。突然间,一声声如同掘墓工人以铲锄地的刺耳声响传来,他见是一名年轻男子手持一把利斧,正对着树枝猛劈乱砍,不由得怒火中烧。哪有人这样修剪树木的!他不忍卒睹,转过身去。
斧劈之声停了下来,老人的思绪便游移到了雷纳铎的身上,可是一想到他,怒火更是一发不可收拾。雷纳铎已经无可救药,彻底被驯服了。他那天晚上虽然咆哮了一声,隔天却又心甘情愿再度成为安莉亚的奴隶,还表现出悔恨万分的样子。昨天安莉亚打电话回家说学术研讨会延长了,不回家吃饭了,雷纳铎只是温顺地点了点头,说:"我会替布纳提诺洗澡,喂他吃饭……好,亲爱的,我会哄他睡觉的,别担心。"
一如往常,安莉亚又在电话上絮絮叨叨不知道说了什么,只听见他儿子请求原谅:"亲爱的,请你原谅我那么粗暴。我不能再说下去了,我正在帮布纳提诺洗澡。"
老人只要一想到雷纳铎竟然把姿态摆得那么低,还郑重其事地道歉,就怒不可遏。粗暴的是安莉亚那个女人!
斧劈之声再度传来,把他拉回眼前的世界。忽听见啪的一声,接着安静了片刻,就传来咔啦咔啦树木断裂的一连串哀鸣之声,一根大树枝应声落在人行道上。老人忍无可忍,转回身去。
只见一棵大树旁架着一把梯子,梯子上站着的那名年轻男子身穿市府公园园工队的黄色制服,正高高举起斧头,准备砍向另一根树枝。老人破口大骂:"喂!你是猪啊!懂不懂得尊重树枝啊?"
他心想:"他一定会爬下梯子,过来和我大打出手。"
只见那年轻人愣了一愣,果然迅速爬下梯子。老人作好准备,握紧拳头,暗自盘算该如何运用自己江河日下的战斗力,迎战对方的利斧。不料那年轻人面带微笑,怯怯地走上前来。
"我做得不好,是吗?"
"何止是不好,你刚刚砍的是不应该砍的树枝,之前你已经砍掉了同一排的另一根树枝了,你这修剪技术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没学过。"
"米兰市政府都是死人啊,你没学过还叫你来,是想把树都给害死吗?"
"我总得赚钱吃饭……"
"去找别的工作吧。"
"可是职业介绍所的人说只有市政府的行道树兼职修剪工有职缺,我还能怎么办,只好硬着头皮做,对不起。"他顿了一顿,又说,"我喜欢树,所以我不常砍树,要砍也只砍小树枝。"
"没错,要砍就砍小树枝,大树枝留着,这样就对啦。"
"我很抱歉。"那年轻人重复。
老人看了看那年轻人的手,竟是一双书生文人的手,又看了看他的脸,见他一脸的善良诚恳。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是学生。"
"学生又没有失业这回事。"老人心想这家伙搞不好是个不老实的小混混。
"我爸爸要我当律师,只替我付法学院的学费,可是我不想当律师,所以还修了其他科系的课程。"
老人嘴角微扬,思忖:"这小伙子不坏啊,只是有点自讨苦吃,当律师赚的钱可多了,可是他宁可跑来当行道树修剪工也不想当律师,精神可嘉。那些个律师除了会压榨穷人,还会什么!"他用手指向那把斧头,说:"给我。"
他的声音极具威严。那年轻人依言递过斧头,老人拿了斧头走到那棵大树下,爬上梯子。年轻人吃了一惊,怕这老人会掉下来,却见他毫无惧色地爬上了梯子。老人观察了一下那棵树的枝叶,想了一想,然后扬起斧头,又快又准地砍了一斧,只听见嘎的一声,一根小树枝应声而坠,干净利落。接着他坐上树干分杈处,以树干为轴,开始修剪周围的小树枝,然后又爬下梯子,调整梯子的位置,再次爬上……最后终于大功告成,回到地面。
那年轻人以钦佩的神情望着他,咕哝着说:"我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小朋友,没有人是一出生就什么都懂的。幸好他们没给你电锯,不然这棵树可就惨了。"
那年轻人窘笑道:"我上工第一天他们就给了我一把电锯,可是被我弄坏了,后来我就只好用斧头。您真厉害,您是园艺家吗?"
"不是,可是对树木我还懂一点,我是在乡下长大的,你看不出来吗?"
"您是哪里人?"
老人骄傲地说:"我的老家是洛卡瑟拉镇,就在卡坦扎罗市附近。"
那年轻人兴奋地说:"那不就在卡拉布里亚区吗?明年夏天我要去那里。"
这下子换老人好奇了,问道:"是吗?你去卡拉布里亚区干吗?"
他该怎么解释他要去做实地考察,收集古老的神话和民间传说,然后加以整编?
"我要去收集传统习俗、民间故事、诗歌,把它们记录下来,加以研究,您懂我的意思吗?"
"不懂。"
这些学生脑袋里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反正就是不想用双手工作。故事是说出来让人笑的,歌是唱出来给人听的,不就是这样吗,有什么好研究的?
那年轻人又解释道:"研究完以后我会发表研究成果,会很有趣的。"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更简单地解释他的研究,于是岔开话题,说:"我的老家在佛罗伦萨。"
老人脸上再度露出微笑。很好,这小子不是米兰人。
"您抽烟吗?"那年轻人深怕刚才自己提到要研究传统习俗的话,惹恼了老人--因为在课堂上教授曾警告他们说,有些传统习俗相当忌讳外人查问--于是加了这么一句。
"谢谢了,虽然鲁思卡很生气,我还是把烟戒了。"
"鲁思卡?"
"鲁思卡是我的一个朋友,它喜欢我抽烟,不抽它会生气。"
老人心下暗喜:"这下子换他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了。"接着又说:"我不赶时间,你接着修整下一棵树吧,我会教你怎么修。记住了,落点要准,斧头要这样握,身体要平衡,手要抓紧斧头,来,不会很难的。"
两人工作了一上午,还吸引了不少妈妈和小朋友围观。老人觉得颇为欣慰,一来证明了自己多少还有些用处,二来拯救了许多在寒风中颤抖的树,让它们免受官僚和书生的荼毒。此外,那年轻人不仅受教,而且手脚敏捷,一点也不笨拙。
我的布纳提诺长大以后就要像这小伙子这样才行,而且要比他更好,我会好好教导他……这小伙子倒是很聪明,一教就会,可是既然不懂树,还是不应该随便来乱砍树,不过这也不是他的错,再说,他又不是米兰人。
修整完一整排树之后,那年轻人向他道谢,说:"我可以请您喝一杯咖啡吗?"
老人面露犹豫之色。
那年轻人说:"在学校里,我们都说没有人会拒绝一杯咖啡或一顶博士帽的。"言下之意是坚持要请。
老人发出一阵大笑,但并无轻视之意,说道:"你不是缺钱吗?"
"我还有点钱,昨天我把我的《民法概要》教科书给卖了,那是由罗艾塔和布契亚尼评注的,是最好的版本,而且是全新的。"
两人都笑了起来。那年轻人拿了锁链把梯子锁在一棵大树旁,然后把斧头挂在制服腰带上,指了指对街一家咖啡馆。就在此时,一辆市府的厢型车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一名园工队组长从车窗里探出头来。
"喂,上车,接下来去市中心。"
那年轻人面露歉意。"真是抱歉。"
"没关系,改天再喝,为了庆祝你摆脱那本《民法概要》,这杯咖啡我可是喝定了。"
"您教了我这么多东西,这杯咖啡一定要请的。组长,这几天我都会在这附近工作对不对?"
那组长点了点头,又看了看眼前那排大树,惊讶不已。"不错嘛,你学得挺快的。"
老人和年轻人相视而笑,互相伸出手来握了握。
那年轻人正式自我介绍道:"我的名字叫凡勒力·费里尼。"
老人说:"我叫萨瓦拓·罗果聂。"
凡勒力坐上厢型车,透过后车窗向他挥手道别。刚才握手,老人发现这个凡勒力的手强健有力,是男子汉的手。
可是我的布纳提诺将来一定会比他更是个男子汉!
18
不,他对于眼前发生的事不忍卒睹。
老人闭上了双眼,没想到眼睛一闭上,眼前却浮现出兰布里诺的影像。兰布里诺是他这辈子第一个好朋友,是他永远的回忆。
当然了,妈妈爱他,可是妈妈的关爱他习以为常,况且他在山上当牧童的时候,妈妈一星期才上山看他一次。兰布里诺却不一样,时时刻刻都在陪伴他。它是一只纯白色的羊宝宝,喜欢在岩蔷薇和矮树丛之间蹦来跳去,是宇宙孕育的奇迹。它有一双温柔的眼睛,还有柔软温暖的身体。每天晚上他都抱着小羊一起睡觉,他小小的胸膛触着小羊身上的柔细羊毛,感觉好舒服,他的心也和它的心一同跳动。
此时他闭上双眼,在眼前的黑暗之中,兰布里诺那令他难忘的身形再次浮现。他这辈子第一堂爱的课程,便是它引领他经历的。可是紧接着,他们相处最后一天的那幅景象也浮现在他眼前,令他悚然心惊,他赶紧睁开双眼,不忍再看。还记得那一天,屠夫的左手臂夹着兰布里诺扭曲的脖子,右手拿起一把大刀挥落。老牧羊人在一旁见这年轻人心痛如绞,竟哈哈大笑起来,就和那些看着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然后哈哈大笑的人一样丑恶。
他睁开双眼,却不见眼前有任何人在笑,背景也不是鲜亮的翠绿大山。眼前那几个人围成一个小圆圈,面带忧色。尽管如此,组成元素还是和那天差不多,居中是一条动也不动的小生命,小小的头颅被压得向前倾,在刽子手面前露出了雪白脆弱的脖子。老人的脑海中又浮现兰布里诺双眼突出的头颅,耳际又听见它咩咩的惨叫,但是眼前的布纳提诺却吭也不吭一声,双目紧闭,几乎透明的眼睑包覆着眼球,就像颗静止的弹珠。
刚才雷纳铎和安莉亚请老人帮忙抱住布纳提诺,可是他暴烈地加以拒绝,并且退到门口,不愿意当共犯,只是倚着门框,挡住出路,除非有人给个交代,否则谁都不准出门。同时他一手插入裤子口袋,紧紧握住他那柄小刀,双眼紧盯那个刽子手,看着那刽子手的左手食指按住婴儿脖子上的血管。倘若那刽子手敢胡来,他立刻上前送上一刀。
那刽子手拿着的并不是屠刀,而是一支空针管,正准备刺入布纳提诺的血管。要是他失手怎么办?要是布纳提诺流血怎么办?要是布纳提诺噎到了怎么办?鲁思卡,如果这样,我一定会杀了他!我一定会!针头深深刺进了……一看就知道那家伙是个懦夫,不知道该怎么用针刺进敌人的肚子,得盯紧他才行。
透明的针管里慢慢吸入了布纳提诺宝贵的血液,宛如圣吉拿诺的血。在奶白色的晨光照射下,布纳提诺的血看起来不是红色的,而是诡异的暗黑色,不祥之色。他忽然想:"那根针会不会有毒?"他回忆起一个名叫拉法里的小马夫曾被一只骡子踢中肚子,结果吐血而死。当时大家都认为拉法里死有余辜,谁叫他生了一双邪恶之眼,竟敢爱慕高贵的帕桂琳娜小姐。可是,布纳提诺的双眼并不是邪恶之眼。
那刽子手抽出针管,把血倒入另一根管子,那里头看起来像是还有什么东西,他随即把管子盖上,放进手提箱里。布纳提诺恍若未觉,只是在针头插入的时候低低呻吟了一声。那刽子手向安莉亚道别,却见萨瓦拓挡在门口,为了出去,他只好解释道:"对小宝宝来说,通过颈动脉抽血是很安全的,请您了解。"
安莉亚接口道:"爸爸,请您照顾一下布纳提诺好不好?"这句话果然奏效,老人立刻离开了门边。
安莉亚跟在那刽子手身旁出去。老人在婴儿床旁边坐下,忧心忡忡地亲了亲布纳提诺火烫的额头。他用一只手替他整理枕头棉被,好让他睡得舒服些,另一只手的手指则按在他脖子上的止血棉花上,只觉得婴儿的脉搏快速跳动,可见他发高烧烧得厉害。
他望着布纳提诺,想起两天前的夜晚布纳提诺开始咳嗽不止,这小小的婴孩咳得很重,好似老年人在咳嗽,只是音调尖锐。隔天早上,布纳提诺什么也吃不下,到了中午,就开始发高烧,他紧闭双眼,昏昏睡去,偶尔才稍微睁开眼睛,张望四周,似乎在说:"为什么没有人好好照顾我?"然后他时而呻吟,时而咳嗽,呼吸沉重。布纳提诺高烧不退,晚上他们只好给他洗了个冷水澡,他也不敢碰自己的小肚子,因为那里烫得像个小火炉似的。
这两夜,老人睡不安生,不时地在布纳提诺房外张望,又在屋里走来走去,一言不发,只要需要帮忙,就立刻伸出援手,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他忧心如焚,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更糟的是,安莉亚居然请了个儿科医师来家里。在米兰,大夫不叫大夫,叫儿科医师。昨天早上,萨瓦拓在布纳提诺房门口一见到那个儿科医师,就觉得那家伙不可信赖。
只见那医师身穿西服,头发梳得就像罗西尼街上那家强盗窝理发厅的广告牌模特儿一样,身上的古龙水气味在走廊上飘荡。他手中提着一只白色真皮手提箱,小拇指上戴着一只蓝宝石戒指,闪闪发光。这家伙几岁了?三十还是四十?他打扮成这样根本看不出年纪,脸上还戴一副金框眼镜,说起话来更是让人……受不了!大家都知道意大利人生得美,男人有时候看起来不够男人,可是那家伙也太……说话装模作样的,每个音节都说得那么清楚,语调却平平淡淡的,让人听了就想揍他。那家伙进房前和出房后,都要去浴室洗手,安莉亚则随侍在侧,捧着一条毛巾给他擦手,像是神父旁边捧着弥撒小壶的辅祭似的,把那儿科医师当成圣徒一样侍奉。
老人看在眼里,心想:"原来安莉亚喜欢的是那种男人,她当初想嫁的肯定也是那种人,可是却嫁不成,没想到雷纳铎好死不死给她碰上,落入她的手掌心,这个雷纳铎还真是倒了大霉。她根本是迷上了那个男人,嘴里医师长医师短的。那家伙只顾得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根本没有认真看布纳提诺,只拿小手电筒检查了布纳提诺的耳朵和喉咙,问烧到几度。那个安莉亚也不知羞耻,竟然把温度计插到布纳提诺的小屁眼里头去量。那家伙拿出听诊器,一头是黑黑的橡胶,好像会吸血的水蛭,把它贴在布纳提诺的胸部,只听了胸部,也没听听背部。鲁思卡,你应该也看见了吧?那家伙根本不把布纳提诺的病当成一回事,还说是什么医师,我看根本是淫虫一条,有洞就上。鲁思卡,要是安莉亚真的看上那家伙,那我们还真是走运了。只可惜,我看那家伙是个孬种,一定不敢和别人老婆通奸,不然我们就可以趁这个机会把安莉亚一脚踢开,让雷纳铎重振雄风。"
老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着病恹恹的布纳提诺,把那些麻烦倒霉的事抛在了脑后。我的布纳提诺病得这么重,那家伙却不当一回事,反正又不是他的孙子。还有,如果布纳提诺只是重感冒,为什么要抽那么多血?几乎要了他的命?为什么?
他听见走廊上有人低声交谈,心想该不会是那医生又回来了吧,仔细一听,原来是雷纳铎和他老婆在走廊上说话。
安莉亚说:"医师说不严重,过两三天就好了,可是我的行程却泡汤了。"
"你可以晚几天再去罗马。"
"我都已经和一位部长约好了,这样一来我只好改约其他人,还有,丹尼尔叔叔已经开始替我拉关系了。"
两人走进布纳提诺的房间,住口不谈。老人把布纳提诺交给雷纳铎照顾,心想:"安莉亚只关心她的事业,还嫌布纳提诺挡了她的发达路,可怜的布纳提诺。"
入夜之后,雷纳铎和安莉亚共进晚餐,老人就在房里照顾布纳提诺。他对着布纳提诺那张红彤彤的小脸上的苍白额头,说道:"我的小宝贝,你在这里发烧受苦,你爸妈却若无其事地在吃饭。你的血液正在对抗恶魔,你的生命正在对抗死亡,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冷酷?算了,别管他们,反正有我陪你,你一点也不孤单。你爸爸不像个男人,你妈妈的一颗心都飞到了那个庸医身上去了,可是你爷爷会好好照顾你,助你渡过难关。我的小天使,明天我会给你洗个花叶热水澡,水里加上桉叶和克丽拉里花。你知道吗?树是好的,树喜欢小孩,它们会帮助你好起来,比那个庸医有用多了。洗完花叶热水澡以后,你闻起来会有春天的大山香味,你的呼吸会更加顺畅。哈,你在笑吗?你相信我说的话对不对?我的小宝贝,向前挺进吧,你打败过坦克车,这次也一定可以打倒敌人!"
隔天早上,安莉亚让了这一步。她先去查书查了半天--她不管做什么都要去查那本育婴百科,小孩几点起床、几点喂食,通通都按照书本来,仿佛那些不识字的妈妈就带不大小孩似的。老人还听见安莉亚用她书桌上的分机打电话给那个庸医,窃窃私语,聊了好一会儿,最后才出现在走廊上,双颊晕红,嘴角带笑。老人心想:"她还真是迷上了那个庸医。"
无论如何,安莉亚首肯了,老人赶紧冲下楼,跑到药店去买桉叶。桉叶买是买到了,可是米兰卖的桉叶是包装成一包一包的,他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还是扔了。此外,药店不卖克丽拉里花,那些无耻的药剂师连克丽拉里花的名字都没听过。于是他去了玛德蕾娜的店。他对玛德蕾娜百看不腻,只是这次见到她就情不自禁地想起那辆绿色轿车。特伦多杂货行有真正的桉叶卖,玛德蕾娜还指引他去附近一家药草行买克丽拉里花,去了果然就买到了。玛德蕾娜,真是多亏有你,而且你越来越明艳动人了,不过我一点都不惊讶,因为滋润你的并不是你那个垂头丧气的丈夫,而是另有其人。
他回到公寓走进电梯,把好不容易买到的桉叶和克丽拉里花紧紧藏在怀里,这些用来救命的花叶他绝对不能让安莉亚和那个庸医发现。我亲爱的布纳提诺,在战时,运用欺敌战术是必要的。
19
这一天,老人穿一件羊皮外套,戴一顶旧帽子,骄傲地推着婴儿车来到公园广场,车里躺着布纳提诺。公园里许多妈妈和小朋友都认出他就是之前教行道树修剪工怎么修整树木的老先生,这次又见他推着婴儿车,里头躺着一个可爱的小婴孩,便又对他产生了不同的观感,有的心生敬意,有的则不自觉地拨了拨头发。
但旁人的这些反应,老人都视而不见,他的眼中只有布纳提诺。布纳提诺的一举一动都让他惊喜,他的一对小眼珠澄澈得像弹珠,一双小手总是挥来挥去,从来不会累,皮肤吹弹可破,有时还会毫无来由地大叫几声。这天下午布纳提诺的种种出奇举措更是让他狂喜不已。这是布纳提诺病愈之后,第一次出门透气。那场病简直是一场噩梦,他们说只是黏膜炎,老人却认为那根本就是要命的肺炎,可那个医生一直说不是。老人觉得布纳提诺会好都得归功于他背着安莉亚,在洗澡水里加了桉叶和克丽拉里花。那次老沙里诺得了肺炎,大家都以为没救了,就是靠洗花叶澡捡回一命的。
我的小宝贝,有爷爷照顾你,你今天才可以出来透透气。牧羊人最懂得用药草来治病了,玛德蕾娜也懂,可是她只懂得一半,还有女巫也懂,不过女巫就先别提了。感谢圣母保佑。
老人突然想起,刚才带布纳提诺出门前,替他扣上衣服扣子的时候,阿努琪达在旁边惊讶得嘴都合不拢。没有人知道他每晚都偷偷练习。没错,他的手指还有能力学习,关节还没生锈。他望着自己的手,就像握着船舵一样握着婴儿车的把手,青筋突起、沉稳干练、生龙活虎。他又望了望布纳提诺的手,两相比较,他的心立刻就融化了。只见布纳提诺的拳头那么娇小、手指更是娇小,他长大以后,那双手可以用来出拳打倒敌人,可以用来爱抚少女的胸脯。真不知道以后那双手会长成什么样子。
布纳提诺,我的小宝贝,我想我没办法活到那个时候了,你长大以后可能不会记得我,可是现在我仍然要尽全力引导你成为男子汉,截至目前,我已经把你从那个庸医和安莉亚的手中救出来了。我是你爷爷,游击队员布诺,你知道吗?我每天都向圣母祈祷,只求一件事,希望坎达诺早早归天,好让我带你去洛卡瑟拉镇,在我们老家的院子里追着母鸡玩。洛卡瑟拉镇很美,不是这个肮脏的米兰可以相提并论的。洛卡瑟拉镇有真正的阳光,美得让你难以想象,你只有亲眼看见才能体会。在洛卡瑟拉镇上,远远地可以看见斐米纳摩山,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山,就像一个美女会换不同的衣服,她有时候是蓝色的,有时候是紫色的,有时候是棕色的,有时候又是粉红色的,或者又像是穿了一件白纱,不同的天气会穿不同的衣服……她也很会闹脾气,有时候她会告诉我们说暴风雨快来了,有时候却什么都不说,让我们措手不及。她很坚强,心地很善良,你长大以后也要像她一样。布纳提诺,我要带你爬上斐米纳摩山,你一定会爱上她的。
他想到这里,发现自己是在做白日梦,便把这些思绪抛开。不过说是白日梦,却又不尽然。事实上他的确助了布纳提诺一臂之力以抵御病魔,如今男孩的脸也成熟了一点,这事他昨天才和安莉亚提过,可是她坚决说没有,最后才勉强说一定是因为布纳提诺一直咳嗽,脸颊才消瘦了一点。
老人想:"蠢货!他正一点一滴地变成男子汉。"他越来越会爬了,每一天都进步一点,现在甚至会抓住东西,试着要站起来。可是不用急,慢慢来,不要逼他。想当年班内迪诺伯伯就是被强迫快点学会走路,才会变成O型腿。O型腿也没什么不好,可以当个制椅匠,可是要当牧羊人或游击队员就不行了。当年好像有人硬去拉班内迪诺伯伯的脚,想让他的脚长得又快又长,结果就变成O型腿,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呢,可以不用服兵役,他是开心得很,可是等到要追女孩子的时候就惨了。女孩子都喜欢高大的男生,除非你有钱。布纳提诺,我会慢慢教你走路的,你已经准备好了。你的那双小脚非常有力,就和我的小指头一样。
老人看了看自己的小指,心想:"不对,布纳提诺的小脚不像我的小指头。"他经过公园的长椅,听见有些人在对话。是谁在讨论天气?老人想:"又是些米兰的蠢女人。"他扬起双眉,见前方的金色阳光错落在薄雾之间。一如往常,老人避开阳光直射之处,以避免强光射入布纳提诺的眼睛,就这样,他在人行道上避着避着,来到了靠马路的一边。
突然间一辆车从人行道旁呼啸而过,轮胎压过路旁一摊积水,污水飞溅,溅到了婴儿车和毛毯上,甚至还有几滴污水落到了布纳提诺脸上,把男孩吓得哇哇大哭。老人气得浑身发抖,见那辆车在不远处的红绿灯前停了下来,就立刻奔上前去,戟指大骂,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他嘴里大声呼喝,双腿奋力前冲,心脏急速跳动,同时伸手抽出裤袋里的小刀,眼看就要奔到那辆车子旁边了,这时绿灯亮起,那辆车加速驶去,驾驶者恍然不知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老人只能眼睁睁望着那辆车扬长而去,只能不停地挥舞手中的小刀,对着空气划来划去,使出他可以想到的所有招式,不一会儿,他就发现自己像是个让猎物脱逃了的猎人,帽子掉了,头顶上凉凉的,一个人拿着刀站在街头对着空气乱戳乱刺,引来许多路人的嘲笑眼光,实在丢人现眼。念头一转,老人心头大骇:"我疯了,我竟然把布纳提诺丢下不管,我真是个疯老头!"
他赶紧转身往回跑,捡起掉在地上的帽子,心里头想象着千百种布纳提诺可能遭遇的事。还好,他及时抵达,可是婴儿车旁却站着一位陌生妇人。她是不是想偷走布纳提诺?圣母玛利亚!他脑海中涌现出各式各样吉卜赛女郎专爱偷走小婴儿的传说。
他来到婴儿车前,气喘吁吁,说不出话,又惊又怒,一颗心剧烈跳动,睁大双眼瞪视那名妇人。那妇人听见有人奔至,便侧过身来,只见布纳提诺正被她抱在怀中。妇人猜到他的心思,露出慈祥的微笑说:"先生,我没有要偷走他的意思,我只是见他一直在哭,附近又没有人,就过来看一下。"
布纳提诺这会儿已经不哭了,那妇人手拿一条一尘不染的白色手帕正在擦拭婴儿的脸颊。老人只是喘气,心中仍存有敌意,见那妇人脸庞安宁,嘴唇红润,嘴角含笑,脸上微有皱纹,约略有点年纪,可是气定神闲,神清气爽,竟似个年轻女子。
他深深吸了口气,道:"这位太太,谢谢你了。"眼睛却往那妇人身上瞟,打量她的身材,只见她胸脯尺寸中等,臀部浑圆,体态颇为匀称。
她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王八蛋,你瞧,那个王八蛋开车把脏水溅到宝宝脸上,还弄脏了婴儿车和毛毯。开车的是个年轻人,家里有钱,却是个王八蛋,这些王八蛋米兰人只会生出王八蛋后代!"
他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但那妇人只是微笑着说:
"你看,您的裤子也脏了,要擦一擦。"
"没关系。那个王八蛋,被我逮到我一定杀了他!啊,对不起。"
那妇人只是轻声说:"真是王八蛋。"老人听了微微吃惊。布纳提诺正伸手玩弄她的头发。她接着说:"您是南方人吧,老家在哪里?"
老人这才会意过来,那妇人想必也是南方人,所以听出了他的口音,只不过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南方人。这一想通,他觉得自在了起来,便整了整帽子。
"我的老家在洛卡瑟拉镇,就在卡坦扎罗市附近。你呢?"
"亚玛菲镇,在海边。"
"原来你是塔兰托人。"
"而且以身为塔兰托人为荣。"
那妇人扬起下巴,稍稍提高了声调,听得出她很以她的家乡为荣。
两人同时大笑。
老人看见婴儿车上粘着烂泥,不由得骂了一句:"他妈的。"
"您不能就这样回去吧,他妈妈一定会数落你一顿,这是……您女儿的小孩吗?"
"才不是,他妈妈是我儿媳,她敢数落我试试看!"
他语气粗暴,那妇人听了就知道自己最好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同时这也让她以不同的角度来看老人,心下暗忖:"这人有点意思,不是个糊涂爷爷。"
她把自己的头发从布纳提诺的小拳头里轻轻抽出来,说:"嘘,乖乖的哦。"接着又抬头对老人笑道:"他想和我玩。"
"谁不想呢?"
那妇人纵声大笑。这人真的不是个糊涂爷爷!
她赞叹道:"这小家伙很英俊哦。"然后把布纳提诺抱回婴儿车,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布纳提诺。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荷黛夏。"老人心赞这是个好名字,回说:"我叫萨瓦拓。"
他顿了一顿,又说:"不过你叫我布诺就好了……对了,你常来这里吗?"
20
她要走了!她要去罗马了!
老人一起床,脑海里就反复回响着这句话。来到厨房,他按下咖啡壶的加热开关,口中仍然念着这句话。米兰的咖啡壶不是用火加热的,不像在洛卡瑟拉镇,可以看见炉子里艳红的火舌跳舞。
我猜她一定不会去看伊特鲁里亚夫妻棺,她不喜欢伊特鲁里亚文明。她就和罗马人一样,和墨索里尼的法西斯党员一样,多么可悲!不过她就要去罗马了,这几天我们自由了,没错,自由了!真不敢相信,这女人话又不多,一天到晚躲在书桌后面,可是只要她在家,就好像家里有个警察时刻在背后监视一样,叫人不舒服。女人啊,下了床就只会惹麻烦!
昨晚安莉亚交给雷纳铎一张指示清单,吩咐雷纳铎在她不在的时候,要照清单上的指示把家里照顾好,还一项一项向他交代得一清二楚,像是不放心似的。再过几个小时,到了中午,雷纳铎就会开车载安莉亚去机场,老人搓着手,期待中午的来临。
不久,阿努琪达来了,安莉亚也给了她一张指示清单,同样仔细吩咐。老人趁着这个空当出去散步,今天天气比较冷,便没有带布纳提诺同去。来到门廊时,他听见安莉亚对阿努琪达说:"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带你外甥女席梦妮妲过来。"老人一听见席梦妮妲的名字就开心起来,心想这真是一天的美好开始,而且今天早上鲁思卡也很安静。
他欢欢喜喜地出门,来到威尼斯大道竟巧遇凡勒力,这让他更开心了。凡勒力说他的行道树修整工作已经告一段落,这几个星期被调到了工务处,负责布置圣诞节街道装饰。再过几个星期,圣诞节就要来临。凡勒力说,最近有一位在野党的议员抨击有几个地区没有挂上圣诞街饰,有歧视之嫌,因此执政党特别指示要在米兰市市郊几个城镇的广场挂上圣诞彩灯,而凡勒力就在那几个大广场帮工,例如卡波纳里广场、卢古诺广场。
"等到圣诞彩灯挂完以后,我又要开始找工作了,除非--"他顿了一顿,继续道,"除非您可以帮我一个忙,其实我正好想去您家找您。"
老人面露惊讶之色,凡勒力继续解释说,几天前他和彭康东尼教授聊天,提到他最近认识了一位来自卡拉布里亚区的朋友,教授很感兴趣。彭康东尼教授是著名的民族学家和民俗学研究学者,他对凡勒力说:"我想见见你这个朋友。我年轻的时候去过希拉区,研究中世纪移居过来的阿尔巴尼亚人后裔,他们一直保存着希腊习俗,可是后来我就再没去过了。希拉区到现在都还没有什么太大变化,不过说不定你这个朋友可以向我们提供很多新资料,如果他愿意来研讨会就太好了。"
老人听了凡勒力这番话,依旧茫然不解。凡勒力又说学校有研究经费,只要研究对象愿意到部门的有声图书馆接受录音访问,会付给钟点费,而且如此一来,凡勒力也会被指派为助手,有薪水可拿。
老人刻薄地问道:"'研究对象'是什么意思?我要去干什么?小伙子,你搞错了吧,钱不是--"
凡勒力打断他:"我不是这个意思,学校付给研究对象的钟点费不多,钱当然不是重点,重要的是这样做可以让你们的历史保存下去而不至于失传,让全世界都可以知道你们的故事、歌曲、俗语、习俗、婚礼、丧礼,等等。历史在不断失传,可是人类就是历史。"
萨瓦拓想:"我们的历史?过去是一直都在消失的,就像女人会把漂亮的旧衣服当作破布扔掉。"
"罗果聂先生,您只要开开心心地去那边和大家聊聊天就好了,这样我就能有一份工作,就算是帮我个忙好吗?"
好,他很愿意帮助凡勒力,而且能够聊聊往事确实令人开心,心念一转,他又问:"有谁会和我聊天?"
"只有参加研讨会的人,没有外人,另外只会邀请一两个历史教授或文学教授。"
老人微微一笑,他喜欢这个主意。他可以和这些书呆子随便乱聊,说说安莉亚的丑事或者他那些朋友的笑话,又或是莫洛丹卓和老曼戴的故事。愿老曼戴安息。那些故事一定会让他们大为惊奇,这些书呆子对于生命简直一无所知。还有,如果安莉亚发现我萨瓦拓到大学里去给那些教授讲故事,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到时候我就可以对她说:"蠢女人,我告诉你,我,洛卡瑟拉镇的牧羊人萨瓦拓,上过大学的讲台演讲。你不相信?去问问看就知道了。"我还可以拍几张演讲的照片回去……太棒了!而且,我们的历史也可以保存下来,以后布纳提诺可以随时放来听。
"那我可以讲我的人生故事和战争故事吗?"
"当然可以,您想讲什么就讲什么。"
"那就这么说定了。等一等……还是先试一天看看吧,如果我不喜欢那些人,我就走人。我是很愿意帮你,可是我想先看看是要和哪些人聊天,我只和朋友聊天。"
凡勒力说:"我相信您和他们很快就会成为朋友的,彭康东尼教授是个很好的人,罗希博士也很特别,她是个女的,已经四十岁了,可是还没当上教授,因为神话学没有教授的职缺,不过她已经很出名了。"
"神话什么?"
"神话学,就是研究古老故事的学问,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老人想:"那就是说会有女人在场,那个女人一定和安莉亚是同一种人。"
两人来到一家咖啡馆,庆祝凡勒力摆脱那本《民法概论》。喝完咖啡,两人道别。研讨会要到圣诞节之后才开始,因此他们互道了圣诞快乐。
今天果然是个好日子。大厅门房交给他一封信,是萝赛妲写来的。萝赛妲还是那个老样子,写个信东拉西扯的,缠夹不清,加之傻话连篇,让萨瓦拓差点看不下去,幸好给他瞄到了重点,所谓重点就是好消息。傻丫头,你怎么不把好消息写在前头呢?!只见信上有几句话全部以大写字母写道:"坎达诺的病情恶化了。"
萨瓦拓把关于坎达诺的那一段看完一遍,又重看了一遍。萝赛妲写道,坎达诺的病情每况愈下,眼看死期不远,如今他的家人已经不带他出门了,因为他即使坐在轮椅上也无法出门,也不见他们带他上教堂参加弥撒。听说坎达诺的手臂已经无法动弹,头脑也开始不清不楚,每隔几分钟就尿在裤子里。
萨瓦拓实在太开心了!
老人进了家门,就往厨房里冲,只见阿努琪达站在里面。家里只有她一个大人,雷纳铎已经载安莉亚去了机场,布纳提诺正在房里睡觉。
"那个王八蛋病情恶化了!"
阿努琪达手臂一抖,问道:"吓我一跳!您在说什么啊?"
"没什么,你不认识那个人,那个王八蛋病情恶化了,那个王八蛋快死了!"
阿努琪达喃喃自语,请求上帝原谅这疯老头居然为了别人快死了而这样欢欣鼓舞。老人回到自己房里,从沙发床下拿出战备存粮,取出浓烈的奶酪和洋葱,然后回到厨房,又开了一瓶红酒,吃吃喝喝起来。阿努琪达提醒他不应该喝酒。
老人回嘴吼道:"鲁思卡不会怎么样的!今天这么开心,当然要喝!"把阿努琪达吓得退避三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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