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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微笑

荷西·路易·桑贝德罗(西班牙)
爷爷的微笑
1
夏末新秋,观光人潮尽欢而散,位于意大利首都罗马的国立朱利亚博物馆沉寂了下来。博物馆一名男服务员重拾日复一日的例行工作,检视第五巡逻区,只是最近馆内游客清清疏疏,心下甚感烦闷无聊。这时他忽然想到今天馆内来了一位不寻常的参观者,一时之间好奇之心大起,便在巡逻路线上掉转过身,朝着"卡厄瑞石棺"的陈列室走去,心想:"不知道他还在不在那里?"脚步不由得加快许多。
他来到陈列室门口,那位参观者依然坐在长椅上,面对着室内展出的一具大石棺发愣。那是伊特鲁里亚文明的卡厄瑞石棺,放置于陈列室中央,棺身以赤色陶土塑制而成,棺盖是一对夫妻的雕像。天花板悬吊着赭色拱形壁板,模拟那具石棺出土的坟墓四壁,把整间陈列室变成了伊特鲁里亚的地下墓窖。这具卡厄瑞石棺正是国立朱利亚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那参观者仍然坐在原位,一动不动,姿势就和半小时之前一样,似乎他也经过窑火高温烧炼成形,化作了赤陶雕像。他头戴褐色帽子,一张脸晒成了古铜色,一如那赤陶雕像的颜色,身穿一件白色开领衬衫,看起来像是来自意大利南方亚普利亚区或卡拉布里亚区的乡下老人。
那男服务员不明白老翁为什么一直盯着那具石棺瞧,也难以揣测老翁眼中看见的究竟是什么,因此来到陈列室门口便站定脚步,仔细打量那老翁。他担心老翁会有意外之举,是以不敢离去,但也不敢贸然走入,只觉得一股敬意油然而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自从那老翁进来以后,今天的博物馆似乎就变得和往常不太一样。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棺盖上那一对斜倚着的夫妻雕像,显然是看得出了神。
那雕像中的妻子扎着几绺发辫,垂在胸前,左肩倚着丈夫,右手微举,左手手心朝上呈捧物之姿,嘴角含笑。那丈夫靠在妻子身后,下巴上蓄着山羊胡,同样斜倚着身子,右手搭在妻子右肩之上。雕像通体呈赤赭色,体内仿佛隐隐有血液流动,恍若时光从此停驻。夫妻俩都有一双丹凤眼,眼角上翘,嘴角也都浅带笑意,蕴蓄着睿智、奥秘、宁静与逸乐。
陈列室的隐藏式投射灯经过精心设置,灯光照射在石棺上,光影交叠,使得那雕像上声色流转,竟似是有生命的一般。那老翁木木然坐在昏暗之中,相形之下,反而更像个雕像。那男服务员不明白老翁在看什么,百思不得其解,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这位老先生一定是走累了,想着既然付了门票钱,干脆坐下来好好休息,乡下人都这样。"又停留了一会儿,见并无异状,便径自离去。
那男服务员一走,陈列室便只剩下老翁与那夫妇雕像,气氛更显神秘,唯有时间静静流过。
一名年轻人走了进来,打破了室内的神秘氛围。他来到老翁面前,说道:"爸,我的事情办完了,走吧,抱歉让您等这么久,因为那个主任--"
老人抬起头,望着那年轻人,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插嘴道:"你还真可怜,一天到晚都在赶时间,一天到晚都在道歉,和你老爸完全不一样……对了,那是什么?"
"那个啊,那是伊特鲁里亚人的夫妻棺。"
"夫妻棺?你是说这是用来装死人的棺材?"
"对啊……我们走吧。"
"真的假的?它看起来像是沙发,一点也不像棺材。"
"那叫作卧食椅,伊特鲁里亚人是斜躺在卧食椅上吃饭的,和罗马人一样。伊特鲁里亚人实行的也不是真正的土葬,他们的坟墓就是在地下挖一个坑,把坑里头画得像一个家,再把棺材放进去,把坑封起来。"
"就好像洛卡瑟拉镇的玛法地侯爵宗祠一样吗?"
"对,可我不是考古学家,这种事您应该去问安莉亚。"
"你老婆?也对,我再问她好了。"
儿子望着父亲,甚感讶异,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对这具石棺这么有兴趣。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爸,从这里到米兰的路程还很远,我们走吧?"
老人从长椅上缓缓站起身来,目光依然停留在那座夫妻雕像上。
"他们是一边吃饭一边下葬的……"他喃喃自语,带惊叹之意。虽然还想再多看一会儿,但也只好跟着儿子走了。
他们离开时,老人开启了另一个话题。
"你的事情没办成对不对?"
儿子面露不悦之色。
"对,那个主任还是老样子,只是满口答应说没问题、没问题,可是……不过他倒是把安莉亚大大称赞了一番,还说他看过安莉亚新发表的论文。"
老人想起二战之后,他曾经和安柏修以及一个游击队同志一起(那个阿尔巴尼亚人叫什么名字来着?他的枪法很准的……唉,我这个记性越来越坏了),前来罗马求见一位党魁,要求政府对南希拉区进行土地改革。
"他是不是送你到门口,还拍拍你的肩膀?"
"对啊,他对人总是很好。"
儿子微笑着,老人却蹙起眉头。就和过去一样,非得等到圣塔塞维里纳镇隔壁的梅利沙村发生示威暴动,三个农夫在现场送了命,罗马的政客才会被吓得屁滚尿流,赶快作出处置。
两人走到停车场,坐上了车。老人系上安全带,口中咕哝着:"又不是给人做农奴,生死全都握在地主手上。"车子驶上罗马外联公路。老人付了通行费后,车子开上了太阳高速公路。他卷了一管烟,又回到那个他目前最感兴趣的话题。
"他们是不是一起下葬的?"
"爸,您是在说谁?"
"那对伊特鲁里亚夫妻啊。"
"我不知道,可能吧。"
"有可能吗?他们不可能死在同一天吧?"
"说得也是,我也不知道……按下那个按钮,等一下点烟器就会弹出来。"
"我才不用什么点烟器,我喜欢擦亮火柴的感觉。"
老人灵巧地划亮一根火柴,用手护着,点着了烟,顺手就把火柴丢出窗外,缓缓地吞云吐雾起来。四下一片静寂,只听见车子引擎的嗡嗡运转声、轮胎的颤动声和偶尔传来的蛮横喇叭声。黑烟丝的气味逐渐在车内弥漫,唤起了儿子的童年回忆,他悄悄按下车窗。老人侧过头去,望着儿子的侧脸:他一向看不惯儿子这张像妈妈的、女人般俊俏的脸蛋,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像。此刻他正在专心开车,双眼紧盯路况……是啊,这孩子一向都很严肃。
"你想他们为什么大笑成……那样?而且还是在他们的棺材上?"
"谁啊?"
"当然是躺在石棺上的那一对伊特鲁里亚夫妻啊,不然还有谁?"
"天啊,您还在想那具石棺。我怎么知道?再说,他们根本没在大笑。"
"有,他们在大笑,我很确定,他们在笑天底下所有的事物,你没看见吗?他们的嘴唇虽然没有张开,可是真的在大笑,尤其是那个妻子的嘴唇很像……"脑海忽然闪现出"莎维妮亚"这个名字,他猛然住口,把这个名字硬生生吞回肚里去。
儿子对这个话题很不耐烦,心想:"爸是不是疯了?不会连脑部也发生病变了吧?"
"爸,他们没在大笑,他们只是在微笑,那是真福的微笑。"
"真福?什么是真福?"
"就是在肖像里头常常可以见到的,当圣徒凝视上帝时,脸上就会浮现的那种微笑。"
老人放声大笑。
"圣徒?凝视上帝?他们是伊特鲁里亚人,你搞错了吧?"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辩。这时一辆大型轿车高速驶过,老人瞥见车内穿着制服的司机和后座那名优雅女子,心下暗忖:"不知我这个儿子要到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真正懂得什么是生活?"
"那对伊特鲁里亚夫妻是在大笑,他们就算躺在棺材上也快乐自在,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他们是真正懂得生活的人。"
他吐出一口烟,继续说:"后来伊特鲁里亚人怎么样了?"
"后来他们被罗马人征服了。"
"那些罗马人就爱搅局!"
说到这里,老人的往日回忆一幕幕浮现脑际,从专政时期、抗战时期,一直到战后,此时车子一路向北驶去。
日正当中,秋日艳阳把田里的农作物晒得暖洋洋的。山坡上的葡萄正值采收季节,但是在这个时节,南方洛卡瑟拉镇上的葡萄汁已经开始发酵了。老人看见田里有几道歪歪斜斜的犁沟,心想:"要是我有哪个儿子犁出这种沟来,我不把他从田里头给踢出去才怪。"他对农地上的一切了如指掌,只不过此处的农地与南方迥然不同,他觉得北方人种的作物比较绿、比较乏味。
儿子突然说:"这里的土地以前也都是伊特鲁里亚人的。"似乎是想安慰父亲。
老人觉得还是南方的农村有意思多了,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等一下如果有地方,把车子停一下,我得方便一下,我肚子里的那个小恶魔在作怪了。"
儿子不禁担心起父亲的病情是否已经恶化,他一直责备自己因为其他事没能早一点带父亲来米兰看病,当然,也并不是说自己老婆的事不重要,只不过父亲的病已经到晚期了。他关爱地转向父亲。
"好,看到休息站我就停车,我也想喝杯咖啡提提神。"
"不急,我还忍得住。"
儿子端详着父亲的侧脸,只见它依然曲线分明,鼻子高耸,喉结突出,像是吞了一颗小石头,又见父亲的双眼深陷在眼窝之中。每次看到这张脸,他总是觉得很有安全感,只是不知道这张脸还可以陪伴他多久?过去,命运的力量把他们父子分开,让他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他常常想念父亲的脸,它就像一棵老橡树,时时刻刻荫庇着他。他觉得一阵痛苦浮上心头,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不妥,只要一开口,那份苦痛就会随着话语流出,父亲听了绝对会不高兴。
车子开到一处休息站停下,儿子替车子加满了油,走进休息站的餐厅,却见父亲已然坐在吧台前,正在享用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爸,医生不是跟您说不能喝咖啡吗?"
"那又怎么样?日子还不是一样要过下去?"
"日子当然要过下去。"
老人不再说话,脸上含着微笑,继续品尝手中那杯咖啡,接着,又卷了一管烟抽了起来。
休息过后,两人继续开车上路,不久就看见前方出现一个出口预告标志,上头写着下一个左侧出口通往"阿雷索市"。
"阿雷索市从前是伊特鲁里亚人的城市。"他们经过的时候,儿子解释道。
萨瓦拓在心中默默记下这个名字:"阿雷索。"
2
二人在路旁一家专为旅客开设的快餐店随便吃了点晚餐,再度驾车驶上高速公路。天色已黑,波河河谷平原和成行的白杨木间弥漫着茫茫雾气。老人望着窗外千篇一律的植被,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
儿子见父亲头倚坐椅,歪到一侧,心想:"爸累了。爸真的想把病治好吗?如果不想的话,又为什么会答应来米兰?他怎么会舍得离开他那心爱的洛卡瑟拉镇?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老人睁开双眼时,四下一片黑黢黢的,唯有仪表板上的电子钟亮着绿色微光,显示时间是十点十分,他立即闭上眼睛,不愿意去面对即将抵达米兰这个事实,一想到即将到达米兰他就觉得心烦。他上一次来米兰,是因为妻子刚刚过世,孩子接他来小住,他才住不到两个星期就受不了了,他们却打算要让他住上两个月。米兰没有一样东西他看得顺眼,举凡大都市、米兰人、窄小住房,甚至儿媳,样样都是他憎恶的对象,而如今他竟然要再一次前往那个令他厌恶已极的城市!他暗想:"我多么希望可以死在自己家里头,坎达诺那个王八蛋为什么还不断气?"
儿子见父亲挪动身体,说:"睡得不错吧?我们就快到了。"
对,就快到了,就快到陷阱里头了。老人认为城市就是一个诱捕人类的陷阱,里头有各种各样的寄生虫,专爱吸食穷人的鲜血,比如公务员、警察、地主、生意人,等等。车子驶下立交桥,在收费站旁停了一停,递出一张回数票,收费站就是陷阱的入口。
车子驶入米兰市郊,老人以猜疑的眼光察看四周景物,放眼望去,可以看见高墙、仓库、打烊的小工厂、廉价公寓、空地、水坑、烟雾、污泥、垃圾和孤寂、不祥的街灯,每件东西都冷冰冰、硬邦邦、不怀好意。他按下车窗,垃圾和化学制品的湿气和恶臭立刻扑鼻而来。他解开安全带,觉得似乎轻松了一些,稍能抵抗外来的威胁。
幸好今天鲁思卡没有太作怪,他想着,松了一口气。鲁思卡是他以前饲养的一只母雪貂,是安柏修在战后送给他的,当年鲁思卡是镇上一等一的捕兔高手。如今他把潜伏在他体内,正在啮噬他的病魔,也取名叫作鲁思卡。鲁思卡,你今天真贴心,你一定知道对我来说来米兰多么难熬,不过我想这对你来说一定也不轻松吧。我感觉得出来,如果可以不来米兰,我们都想在南方那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他忆起了雪貂鲁思卡那温柔的鼻子,和那捉起兔子来毫不留情的门牙,又想起鲁思卡是被坎达诺的狗咬死的。想到这里,老人不禁微微一笑,因为后来为了报仇,他割断了那条狗的尾巴,让它下半辈子都活在羞辱之中。除此之外,坎达诺有个侄女名叫康琪妲,而她的贞操就是奉献给了他。
车子继续向前行进,两旁的屋舍越来越密集,放眼望去,除了眼前空荡荡的马路之外,净是墙壁,这条马路正在引领他们往陷阱里头钻。夜已深,街上偶尔才见到一辆车,红绿灯却依然在有规律地明灭,不知是为谁而亮。霓虹招牌也同样在有规律地闪烁,仿佛是在嘲笑他们。忽然,有警铃尖声响起,像是要警告谁。马路上方的金属高架桥上,一列火车轰然驶过,划破深夜的寂静。隐隐传来的羊叫声、飘来的马粪味,在这城市中心显得十分突兀。
儿子往右边几道墙指了指,说:"那是一家屠宰场,我们工厂用的内脏都是在他们这买的。"
原来这个陷阱不只捕人,也捕动物。
车子转了个弯,开上一条大马路,却见路旁燃着一堆篝火,许多女子围着火焰缓缓移动,犹如荒原上的女巫。
前方亮起了红灯,车子正好在那堆篝火旁边停下来。一名女子走了过来,在车窗旁拉开上身的大夹克,露出一对乳房。
"两位帅哥,有没有兴趣,想不想玩3P啊?"她张开抹得红艳艳的嘴唇高声说道。
绿灯亮起,车子驶离现场。
"真是丢脸。"儿子低声暗骂,仿佛自己犯了罪似的。
老人却想:"那对奶子还挺美的,没想到现在连流莺的质量都提高了。"
车子继续往城市迷宫里钻,最后儿子在一处人行道旁找到一个车位,停好了车。两人下车,老人游目四顾,不知身在何方,一抬头,见街角竖立的路标上写着:"皮亚维大道"。
他问:"是这里吗?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儿子打开后车厢,说:"我们搬家了,自从小宝宝出生以后,我们以前那间房子就显得太小了。这一区的环境好很多,现在的这间公寓,后排的窗户对着尼诺毕休街,所以我们才买得起,安莉亚在这里住得很高兴。"
老人想起:"对了,小宝宝!"不由暗自责怪自己没把孙子放在心上。不过他先是丧妻,之后又诊断出癌症,接踵而来的烦恼太多,根本没心思顾到……
两人走入一栋公寓的门厅,经过一张摆着面镜子的小桌,来到电梯前。老人不喜欢乘电梯,但一问之下发现他们住在八楼,还是决定放弃爬楼梯,以免惹得鲁思卡发脾气。
两人走出电梯,儿子轻轻打开家门,开了小灯,然后低声对父亲说宝宝应该已经睡了,请他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忽见走廊上出现一个人影,出声道:"雷纳铎?"
"是我,我们回来了。"
老人认出那是安莉亚:身材瘦削,嘴唇严肃刻板,脸颊棱角分明,眼睛灰溜溜的。不过,她不是戴眼镜的吗?
"爸爸,欢迎您回家。"
"安莉亚,你好。"
他伸手抱了抱安莉亚,感觉到安莉亚的嘴唇在他脸颊上贴了贴。干瘦的背膀、平板的胸部,果然是安莉亚没错,而且还是老样子,用那种高傲的语气叫我爸爸,真恶心。他想,这个神圣的欢迎仪式肯定是雷纳铎要求的,不然安莉亚才不会愿意亲我脸颊呢。还记得安莉亚和雷纳铎新婚之时,曾经去洛卡瑟拉镇住过几天。对安莉亚而言,洛卡瑟拉镇无异于蛮荒部落,而镇民也把安莉亚这位米兰来的都市人当作稀有昆虫,好奇地拿着放大镜仔细观察,镇上有些妇女还特地编了借口,溜进他们家的院子,以便欣赏精致内衣挂在晒衣绳上迎风飘动的样子。
"怎么这么晚才到?"
老人听得出来她暗藏讽刺挖苦的语调。雷纳铎回答说是因为路上起雾,安莉亚却不理会他的解释,转身便往走廊深处走去,一副反正你们一定会跟着我进来的模样。她来到一个房间门口,打开灯,对老人说这个房间是给他睡的,接着向衣柜指了指,对雷纳铎说沙发床的床单在柜子里。
"我没时间铺床,宝宝哄了好久才睡着……爸爸,抱歉,我明天一大早有课,所以得先睡了,晚安。"
老人回了一句晚安,安莉亚便回房去了。雷纳铎打开衣柜,老人则开始四下里打量他这间牢房究竟长得什么模样:窗前挂着一副比窗户小了一号的窗帘,靠墙摆着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一盏小灯,灯罩上印着黑糊糊的图案,似乎是鸟,桌前还有一把椅子……
他觉得这些家具全都冷冰冰的,却也并不意外。
他在心里头耸了耸肩,暗想:"这里不比南方家里,将就点吧。"
3
儿子拉不开房里的那张沙发床,他使了老半天劲,可它说不打开就不打开。老人既没力气帮儿子,也不想帮,沙发床对他来说是新玩意儿,和他家里那张老床之间存在着偌大的代沟。他的那张老床,从他结婚以来一直睡到现在,又高又稳,总是像座小山似的傲视整间卧房,床头板以栗木制成,晶莹润泽,高高竖立,床上铺着柔软的床垫,上头两层是羊毛,下头一层是马毛。它坚实耐用,是嬉戏、分娩、休息、死亡的理想场所。他回想起自己风雨人生中的各个休憩处,比如牧羊人小屋的硬泥地、兵营的卧铺、谷仓里的干草堆,他战时曾睡在山洞里长着野草的石头上,还睡过填充着玉米秆的农村床垫,那种玉米秆床垫在两具热情的身体下会噼啪作响……昔日种种与眼前这张沙发床分属于两个迥异的世界。沙发床是人造合成物,内里的弹簧紧紧压缩,有如捕狼器一般。
好不容易,这东西屈服了,折叠的部位砰一声暴烈地弹了开来。儿子拿出床单铺上,又放上一条毯子,嘱咐父亲说家里有中央空调,不用盖太多被子。老人听了不以为意,心想反正他带了自己惯用的那条毯子来。那条毯子他用了将近半个世纪,都已经磨薄了,可是他舍不得丢弃,它算得上是他的第二层皮肤,在狂风暴雨中护卫着他。他曾经在那条毯子里汗流浃背,度过了这辈子最惨淡和最灿烂的时光,那上面甚至还有一个子弹孔呢。而未来,那条毯子将成为他的裹尸布。
"爸,您还需要什么吗?"儿子问。
需要什么?什么都需要,也什么都不需要。房里的这一切他都不需要,房里没有的一切他都需要。而此时他最需要的是一瓶葡萄酒,南方产的红葡萄酒,好让他慢慢品味那质朴、浓烈的滋味。他认为意大利南方的葡萄酒才是男人喝的酒,米兰的葡萄酒中净是化学药品,喝了之后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来漱口才好。此刻他需要一点真实的东西,忽然一个念头闪现脑际,便问道:"有水果吗?"
"有啊,家里有南斯拉夫的梨子,很好吃哦。"
儿子走出房门,不多久便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盘子,上头摆着两个光鲜好看的梨子和一把水果刀。他把盘子放在那张小桌子上,接着便带着父亲到走廊上去熟悉家里环境,先来到厨房--因为冰箱里什么都有--再走到浴室。
"如果要用水的话请不要太大声,宝宝的房间就在隔壁,太大声会吵醒他……明天早上您就可以看到他了,现在请别把他吵醒。他帅气极了,就和您一样。"
"说得对,还是等到早上再看好了。"老人回答,觉得最后那句话真恶心,只是在拍马屁。新生儿谁都不像,新生儿只是婴儿,只是会哭的东西而已。白痴!
"爸,很高兴您能来,晚安。"
儿子一走,老人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房里的窗帘拉开,他最厌恶的就是装饰品。窗外是一个院子,对面是另一栋公寓的墙壁和窗户。他打开紧闭的窗户,探出头去,抬头就看见米兰的夜空,低低的,飘着雾和烟,底下的街道映着刺眼的街灯和霓虹招牌的紫色灯光。窗户正下方黑洞洞的,散发着冷食、湿衣、水沟和煤气的混合异味……
他关上窗户之后,才发现自己开窗察看的这个动作完全出于无意识,是战时养成的习惯,为的是察看窗外有无可供脱逃之处,现在看来显然没有,这里和盖世太保位于林米尼市的总部没什么两样。他曾经被关在盖世太保总部,等着被送上刑场,多亏裴卓熬过酷刑,一点口风也不肯透露,才让他瞒天过海,逃出生天。可怜的裴卓!
他看了看小桌子上摆着的梨子,心想:"盖世太保总部的牢房里可没有梨子。"便削了一个,却闻不到香味,料想这梨子的滋味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尝了一片,入口只觉得冰,什么味道都没有。这梨子经过冷藏,虽然保留了美丽的外形,里头的鲜甜滋味却被扼杀了。他又把另一只梨子的皮削下来,放在盘子里,好让雷纳铎明天早上可以看到。他没有再尝第二口,就打开窗户,把两只梨子都给扔了出去,只听见当啷当啷,它们落在了楼下的锡制屋顶上。
他关上窗,心想:"真没想到,那两只梨子竟然是从南斯拉夫来的。"一想到南斯拉夫,就让他回忆起丹卡。丹卡的胴体如水果般芳香甜美,皮肤十分温暖,从来都不冰冷。丹卡是他昔日的游击队同志,是个温暖又有活力的女人。他们之间有过挣扎,也有过欢乐。哦,丹卡!丹卡!她的身影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但她一直活在他的心中,每当他忆起丹卡的影像,总会让自己充满勃勃生气。
他脱去外衣,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幸运福袋。那是他的护身符,每天晚上他都会摸摸它。他掀开毯子,爬上床,关上灯,把毯子拉到脖子,像睡袋一样裹住自己。丹卡,我还活着,还活着!他重复着这些字眼,同时品尝着它们的滋味。脑海中除了丹卡的身影,又浮现出早上在博物馆看见的那具夫妻棺的影像。用陶土来做棺材,真是个好办法,比用木材好多了,不会腐烂,可以永久保存,就和我那些罐子里的橄榄油一样。
丹卡的影像再次浮出心海:我和丹卡不是坐在沙发上吃饭,和那对夫妻不一样,我们是坐在床上吃,那时候屋子里只有月光,我们不敢开灯,怕轰炸机或盖世太保来攻击。月光照在海面上,就像是一条光之路在我们眼前伸展。我们只需要月光,其他的什么都不需要。我们在月光下爱抚、亲吻……丹卡,我们曾经吻得那么热烈啊!
他沉浸在回忆里,嘴角挂着浅笑,坠入了梦乡的怀抱。
4
老人与往常一样,天还没亮就醒了,如果是在洛卡瑟拉镇的老家,他一醒来就会走出户外,踏上潮湿的土地,感觉夜间的沁凉,呼吸新鲜的空气,眺望晨曦逐渐照亮苍穹,聆听间关鸟语。但这里是米兰,不是洛卡瑟拉。
这时候萝赛妲应该也差不多起来了……萝赛妲昨天和父亲道别时,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不过她那个饭桶老公尼诺应该安慰过她了,那个尼诺真是个窝囊废,没有半点男人样,不知道萝赛妲到底看上他哪一点,女人啊女人!还好萝赛妲和尼诺没有小孩,不然他们有的烦。我老婆萝莎虽然出身富贵人家,对生孩子这档子事究竟不拿手,每年都要流产一次,一共只替我生了三个小孩。法兰契科早就跑到纽约去了,只有雷纳铎这个儿子替我生了个孙子,不知道他们给我这孙子取了个什么名字?之前他们寄洗礼的邀请函来,那时候我正在跟坎达诺为了Soto Grande打官司,压根就忘了要来参加洗礼这回事。这个孙子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安莉亚一定给他取了个高高在上的名字,比如说摩利齐欧、吉安卡罗之类的。不过至少安莉亚还替我生了个孙子,那个尼诺……
走廊里传来宝宝的哭声,像是被这些愤愤不平的思绪吓着了似的,但那哭声听起来并不像在生气,也不像在抱怨,反而十分平静,如同悦耳的音乐,踏踏实实地存在。老人心想:"我喜欢这个哭声,如果我要哭的话,也会这样哭。咦,有脚步声,会不会是安莉亚?有人正在哄宝宝,不是安莉亚,是雷纳铎。真奇怪,别人上了年纪,耳朵是越来越不中用,我的耳朵却越来越灵光,如果现在还在打仗,我可以不当侦察兵,改当窃听兵了。雷纳铎这小子居然在照顾婴儿,真是丢脸丢到家了,男人在米兰是不可能成为男人的,安莉亚已经把雷纳铎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米兰人。"
他突然觉得体内那个小恶魔骚动了起来。鲁思卡,你说得对,反正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我知道你饿了,请你稍等一下,不要烦躁,只等雷纳铎回房,我就去找东西给我们两个吃。我那个孙子会哭,多半也是因为饿了,安莉亚应该起来喂他才对,可是那个女人肯定没什么奶水,最多只能给小孩泡杯牛奶。宝宝的哭声停了下来,他听见雷纳铎回房去了。老人下了床,穿上裤子,走进厨房,却不开灯,以免暴露自己的行踪,他光靠窗外透入的朦胧微光,就能看清楚四周的环境。他打开壁橱,想起南方家里的厨房壁橱一打开就可以闻到洋葱、萨拉米蒜味香肠、橄榄油和大蒜的浓烈气味,而打开这里的壁橱却什么气味也没有,只见里头摆满了瓶瓶罐罐,上面贴着鲜艳的彩色标签,有些写的还是英文。他看到其中一个罐头的标签上写着"米饭",拿出来打开,里头装的却是半烤过的白米饭,淡而无味。
冰箱里头放着一块几乎无味的淡黄色奶酪,还有一个密封的塑料盒内放着少许洋葱,两者正好可以凑合着混在一起煮。冰箱里还冰着一瓶托斯卡纳出产的葡萄酒,面包则只有工厂制作的水果面包。要是有马利欧师傅烤的面包就好了。这也能叫牛奶?简直和水没有两样。那个透明圆瓶里装的黑色液体应该是咖啡,可是要怎么加热呢?
突然之间,卧室里的闹钟零零零地响了起来,整间屋子随即醒了过来。雷纳铎走进厨房,说了声早安,按下咖啡机的加热按钮,又从壁橱里拿出另一台机器,插上插头,拿出两片切得四四方方的水果面包放进去烤。他快步走进浴室,跟着就听见水声响起。安莉亚也走进厨房,一脸的起床气,说道:"爸爸,您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不等他回答,她就转身走进走廊,和她丈夫撞个正着,两人都低低地埋怨了几句。只听得各种声音纷至沓来:水龙头哗啦哗啦流出自来水、洗脸池排水孔咕嘟咕嘟把水吞下、瓶子叮叮咚咚相互敲击、电动刮胡刀嗞嗞嗞嗞地运转、莲蓬头……不多久,这对夫妻又走进厨房准备早餐,两人忙来忙去,老是撞在一起。老人喝完一杯稀得和水一样的咖啡,就走进浴室盥洗。过了一会儿,雷纳铎走进浴室,说:"爸,家里有热水啊。"
"我不想用热水,冷水可以让我清醒。"
他不想多解释说冷水可以让他想起山里的溪水,柴火刚生起的气味和咀嚼着丰美多汁、兀自凝结白霜的嫩草的羊群。这时,他的儿子和媳妇又蹑手蹑脚地从卧室走到厨房,他们一边拿出烤好的面包咬了几口,一边穿衣并整平。
"爸,快来看看您的孙子,他已经可以断奶了,我们正开始要喂他吃辅食。"早餐后,儿子说。
老人暗思:"别告诉我说安莉亚那对扁奶挤得出奶水来。"可是也并未看见儿子儿媳准备奶瓶,不由得满腹疑惑。
他感到好奇,以一种讥讽的神态点了点头,便跟着雷纳铎走进一间小卧室,只见安莉亚在铺着床单的一张桌子上替宝宝换尿布。
老人看见孙子,心头一惊,停下脚步。眼前这个宝宝已经可以坐起来了,并不是襁褓中的婴儿。宝宝看见老人的脸,感到非常好奇,挥手挡开母亲送来的一汤匙辅食,一双黑漆漆的眼瞳直盯着老人,口中哼哼呀呀,双臂乱挥乱打了好一阵,才终于对着汤匙张开嘴,吃了一口。
老人惊讶不已,说道:"好健壮的小家伙!"
安莉亚自豪地说:"爸爸说得真对,他才十三个月大呢。"
老人依然惊愕万分,心想:"我的小孙子、我的血肉已经十三个月大了?这么突然,我怎么不知道?他真的长得很好看。他为什么这么严肃地看着我?为什么一直挥手?他想告诉我什么?雷纳铎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吗?他笑了,这张小脸好像什么都不怕。"
"布纳提诺,看,那是爷爷,爷爷来看你了哦。"
老人更是惊诧,高声道:"布纳提诺?"他伸手去摸脖子上的幸运福袋,面对眼前的奇迹,这是唯一能够解释的答案。"你们为什么替他取布纳提诺这个名字?"
他们讶异地望着他,宝宝却咧嘴笑了。雷纳铎以为父亲生气了,赶紧道歉说:"爸,对不起,我知道长孙通常应该要取爷爷的名字。我本来想替他取名叫萨瓦拓的,可是安莉亚和布纳提诺的教父,也就是我的同事伦佐,都认为布纳提诺这个名字听起来比较果敢强壮。爸,真的很抱歉--"
老人打断儿子的话,结结巴巴地说:"你不用说对不起……也不用抱歉……我真高兴……你们取的就是我的名字……"
安莉亚望着他,一脸诧异。
"雷纳铎,你应该知道的,在游击队里大家都叫我布诺,你应该常常听到安柏修这样叫我啊?"
"可是您的名字不是叫萨瓦拓吗?"
"别傻了,只有外人才叫我萨瓦拓,布诺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我叫布纳提诺。嘿,布纳提诺!"老人作结,轻声呼唤孙子,觉得命运真是奇妙,竟然给了安莉亚灵感,替孙子取了他的名字。他望着布纳提诺那双无畏的小眼睛,突然一切都懂了,原来当幸运之神降临时,一切都是可能的。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摸摸布纳提诺的粉颊,想起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碰过小宝宝的皮肤,只抱过穿好衣服的孩子,为的是带出去献宝给亲朋好友看。
犹如贪吃的雏鸟,婴儿用小手抓住他粗糙的手指,想放进嘴里,逗得老人哈哈大笑,心想:"这小家伙有种!"发现孙子竟然天不怕地不怕,他欣喜得不得了,世间果然四处充满奇迹。
小孩又放开手指,想往老人的方向爬去,不断挥手打开伸来的汤匙。
安莉亚不得不苦苦哀求说:"宝贝,来,再吃一口好不好?"说着又看了看表,"天哪,已经这时候了。"
今天早上真是充满了惊奇:没想到安莉亚居然也有温柔的一面!只见布纳提诺摇了摇头,哇的一声吐出一口白色液状物。
老人慌忙问道:"他是不是生病了?"
雷纳铎笑道:"爸,别开玩笑了,他只是胀气打嗝而已啦。看,他又开始吃了。您说这种话,人家会以为您从来没带过小孩的。"
老人自忖:"这倒是真的,我从来没带过小孩。"他这才发觉自己以前过的生活似乎并不完整。在卡拉布里亚区的村镇里,男人是不带孩子的。如果老婆生的是男孩,老公在洗礼仪式上可以大大方方地骄傲,除此之外,孩子是跟女人的。虽然晚上孩子和爸妈睡在一起,会哭会闹,可是带孩子完全是妈妈的责任。南方的男人只有当孩子在屋子里头爬来爬去的时候,才会看见他们。男孩子要长到懂得牵驴子去喝水,或是懂得在院子里撒饲料喂鸡,爸爸才承认有这个儿子,而且他绝对不可以被驴子或公鸡吓到,这样子爸爸才会开始爱他。女孩子更惨,要一直等到月经来了,爸爸才会承认那是自己的女儿,并且开始积极保护她的贞操。所以说,布纳提诺,你几乎等于是我的第一个儿子,我们都靠你了哦,虽然你的爸爸妈妈老是匆匆忙忙的……
"要不要抱抱他?"
不会这么快吧?
还没准备好,可布纳提诺已经给送进了他的怀里。他觉得这小家伙好轻,可是怎么抱好像都不对,闹了个手忙脚乱。妈妈都是怎么抱孩子的?
"抱得高一点,像这样。"他们把布纳提诺调整到适当的高度。"爸,把手臂弯起来!"他觉得自己真够笨手笨脚的。"让他把头靠在您的肩膀上……"他心想这就好像脸贴脸跳慢舞一样。"这样可以消除他的胀气。这条毛巾铺在您肩膀上,这样他吐出来的东西就不会沾到您衣服了。宝贝,不要哭,这是你爷爷,他很爱你哦。爸,您把身体来回摇一摇……对,您看,他不哭了。"
老人专心摇晃身体,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安莉亚已经不见了,雷纳铎也走了。这小子不知道又赶着去哪里了?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样抱着小孩颇为不妥,都不知道是被什么附身了,幸好这里没有其他村民在场,不然可让大家笑掉大牙了。可是男人在这种情况下该做些什么呢?
他把脸颊往布纳提诺的脸上贴,布纳提诺却急忙避开,但是他的脸已经贴到了孩子的脸,他没想到原来小孩的皮肤竟然比女人还细嫩,身上还散发着好好闻的味道:清柔、温暖,奶味中混合着葡萄液发酵的甜苦味--如同酿酒厂附近可以闻到的气味,虽然只带有一丝甜味,却令人心醉神怡。
老人不自觉地把布纳提诺抱得更紧了些,紧紧贴住自己的胸膛,随即又赶快松开,怕把他抱得喘不过气,同时又怕他会不小心掉下去。这小家伙也不发抖,抱起来这么轻,可是又这么重,就好像圣克里斯托弗怀中抱着的那个小耶稣一样。圣克里斯托弗是老人所敬重的少数圣徒之一,只因他十分勇健,敢于涉水过河。
宝宝突然踢了一脚,正好踢在爷爷的肚子上,令他大感惊愕,因为这里正好就是鲁思卡咬他的地方。他赶紧低下头来,想看看宝宝的小脸蛋,他的脸颊在布纳提诺的脸颊上扫过,使得布纳提诺哭了起来,他更加心慌意乱了。
忽然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说:"老爷,您的胡须刮痛他了。"有一双手把布纳提诺接了过去,解除了他那既轻且重的负荷。"我叫阿努琪达,是这里的用人,先生和太太刚刚出门去了。"
她熟练地把布纳提诺放进婴儿床。
"他困了,过一会儿就会睡着。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去打扫了。"
老人大感惊讶。原来如此!我刚才怎么没发现?
"宝宝就睡在这里吗?"
阿努琪达点了点头。他一股怒气爆发出来,说道:"连晚上都睡在这里?难道米兰的小孩都不和父母睡在一起吗?这样晚上谁来照顾他?"
"以前我当保姆的时候,孩子是和爸爸妈妈睡的,可是现在医生都说孩子最好自己睡。"
"这怎么行?孩子如果哭了或者受伤怎么办?"
"这个年纪还不会啦。太太很会照顾小孩的,她会替布纳提诺量身高和体重,带他去看最好的医生。太太还有一本育婴百科,里头有很多图片,说明得很详细。"
阿努琪达走出了房间,老人不屑地想:"书?带小孩还要看书?如果要看书,那些不识字的好妈妈是怎么带小孩的?怪不得那些小孩长得比较好,不像这样还没长大就给丢进另一个房间。"
他看着布纳提诺那张昏昏欲睡的小脸,心中感到无限同情。只见婴儿的小手惶恐地抓着被角……你的爸爸妈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你又不能够保护自己。他伸手抚摸布纳提诺的脸颊上刚才被他胡须刮到的地方。
可怜的小家伙,每天晚上都自己睡在这里!要是他们没听见你哭怎么办?要是你肚子痛怎么办?要是你被被子盖住鼻子嘴巴怎么办?要是老鼠或蛇来咬你,就像皮科里蒂的大儿子遭遇到的一样怎么办?不过米兰应该没有蛇,蛇在米兰是活不下去的。可是就算这里没有蛇,还是有很多事情可能发生,米兰这个地方一定有很多邪恶的女巫和坏人。小家伙,你真可怜,一个人被丢在这里。
他望着婴儿床里那个生命的奥秘,见他缓缓闭上了双眼。这么多年来,他虽然和老婆萝莎生了三个小孩,还和其他女人不知道生了多少个小孩,可是直到今日他才体会到初为人父的滋味,担心这个又担心那个,心急如焚。
突然间,布纳提诺睁开双眼,望向他,心有灵犀似的。难道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不可能,可是……布纳提诺那双眼珠黑得像漆,晶光四射,就如同命运之神一般,仿佛能看穿他,吓得他往后缩去。布纳提诺睁眼看了看,认为眼前这张脸可以信任,便又缓缓合上眼睛,小小的嘴巴微微带笑,沉沉睡去。
老人气息粗重,心头依然惊讶不已,没想到安莉亚在那么多名字当中竟然就这么巧选中了他的名字,他喃喃说道:"原来你就叫布纳提诺,过不了不久,你就会长大,成为布诺。"
5
隔天,老人准备出门散步。
"爸爸,您认得回来的路吗?家里的地址是皮亚维大道八十二号,记住哦。"安莉亚说。
他没有回话。她以为我是乡下来的白痴吗?要是她走进山里,能走得出来才见鬼。
走到街道尽头,他见眼前是一座大型公园广场,四周车辆川流不息,看样子那里绝对找不到理发店,便沿原路折返,转而踏入曲折蜿蜒的小街。凭着过去牧羊的丰富经验,他沿路牢记店家的外观,如窗户、门厅、招牌等,以便待会儿能认路回去,毕竟米兰的太阳无法作为回家的指引。他来到一条小街的街口,见街名为"罗西尼街",心想这名字是个好兆头,便拐了进去,果然就在街边发现了一家理发店。
街道的名称虽然取得很好,却名不副实。店内装潢虚华,他立刻起了防范之心。接待员满嘴油腔滑调,还想替他喷香水,令他心生憎恶。尽管他拒绝了绝大多数的服务,只简单地刮了个胡子,结账时却发现竟然要价六千里拉。
六千里拉!洛卡瑟拉镇的阿杜,手艺比他们好太多了,也只要两千里拉,而且每礼拜三和礼拜六还会用浮石替我按摩,让我在离开的时候好像换了一张新脸。
他在摆着油膏的桌上丢了一张五千里拉的纸钞,冷冷说道:"五千里拉给你们,这样的收费简直是抢劫。不用找钱了,我不想把时间耗在强盗窝里。就连那不勒斯游击队领导人米盖·贝萨也没这么放肆,人家可是赌上了性命的。你们谁有意见吗?"
那理发师道:"先生,您--"见老人一手插在口袋里,话竟然讲不下去。
一个身穿绿色连身工作裤,看起来孤高自许的年轻人低声说:"算了,别和这种人计较。"
店内一片寂静,老人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众人的目光投射到他身上,都被他一一反射了回去。他慢慢走出那家理发店,往回走去,路上顺便买了一把简单的刮胡刀。之前雷纳铎拿了一把电动刮胡刀给他,可是他听说有人在浴室里用电动刮胡刀结果惨遭电击而亡,就拒绝使用;再说,他买的这种普通刮胡刀不会发出声音,早上使用不会吵醒别人。
那是什么狗屁理发店!他今天早上的心情本来就不好,先前吃早餐的时候,他趁安莉亚在浴室洗澡,问雷纳铎为什么不让布纳提诺和他们一起睡,婴儿不是通常都应该和爸爸妈妈睡在一起吗?雷纳铎微微一笑,昂然道:"现在养育小孩的方式不同了,婴儿到了这个时期,应该让他自己睡,这样会独立得比较快,也不会产生任何情结。"
"情结?什么是情结?是会被大人传染的感情吗?"
雷纳铎一本正经地,用简单的词句解释情结的意义,好让乡野匹夫也能够听得懂。雷纳铎的说明,简而言之,就是让婴儿一个人睡,可以避免他对父母产生过多的依赖心。老人瞪着雷纳铎,说:"那婴儿要仰仗谁来照顾他?他不会走路又不会说话,根本没有能力照顾自己。"
"父母当然会照顾婴儿,只是不要过分保护。爸,别担心,布纳提诺很健康的,我和安莉亚都研究过了。"
"说得好,看书研究的对不对?"
"是啊,不过,遵照医生的指示也很重要。爸,在布纳提诺这个年龄段,不可以给他过度的爱。"
老人没有答话。不然是怎样?只能给他一半的爱吗?那算哪门子的爱?只是控制、压抑吧?但是他并没有爆发,把心里话说出来,毕竟,他们才是布纳提诺的父母。萨瓦拓闷了一整个早上,怒冲冲地上街乱逛,一口恶气正好都发泄在刚刚那个强盗窝理发店里。
幸好他来到沙维尼街的时候,发现了另一家店,终于使他对这整个街区的印象改观。那是一家杂货行,门脸朴实无华,又正好有一位看起来很懂得买东西的太太走了进去,这些都让他觉得这家店应该是正派公道的。
他一踏进特伦多杂货行,就觉得仿佛置身于乡间,店里头有香醇的奶酪、陶罐装的橄榄油、香草、香料和新鲜水果,没有透明包装、没有标签,也没有硬纸板包装盒来增加重量。除此之外,柜台后面还站着一位风姿绰约的老板娘。
那老板娘年约四十,正值成熟风华,与店内卖的苹果一样清新怡人。刚才进店的那位太太看来是熟客,那老板娘向她说失陪一下,便过来招呼萨瓦拓这位生客,她的眼眸闪闪发亮,微带笑意,没有那种一张口就要将客人生吞活剥似的嘴脸。
"先生,您想找什么?"
声音如蜜糖般浓稠,十足是个热情的娇俏村妇。
他往四周一指,微微笑道:"这些全部都是我想找的。"
这家杂货行俨然就是阿拉丁的地窖,里头什么都有,比路上其他店铺里陈设的所有商品种类加起来都要多,甚至还有像样的面包,比如圆面包、麻花面包和长面包,以及可以填入家常番茄酱汁的摩萨度长面包--一口咬下去,汁多味美,正如卡坦扎罗市的一句俗语所说:"咬一口摩萨度,喝口水,擦擦嘴。"
那老板娘走出柜台招呼他。只见她臀部浑圆,没有丝毫赘肉,小腿尚可,膝盖优雅。
"你也是南方人,对吗?"
"对,和您一样。我的老家在塔兰多镇。"
"我是从卡坦扎罗市附近山区的洛卡瑟拉镇来的。"
那老板娘笑道:"还不都一码事吗,卡拉布里亚区就在普利亚区旁边。"
她双手食指相触,满脸欣悦,眨了眨眼,秋波送情,立刻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
老人心平气和地挑选商品,与那老板娘亲切地讨论价钱和质量。老板娘诚恳周到,听了幽默之语也懂得会心而笑,却不显得谄媚奉承,只是她越看他,就越觉得好奇,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为什么一个人来买东西?您一个人住吗?"
"不是,我和我的孙子住……还和我儿子和儿媳住。"
他赶紧补上一句,然后才想到他说的第一句话。从前他从没说过"我和我的孙子住"这种话,他想:"这是天经地义的,他是我孙子,我是他爷爷。"
她上下打量着萨瓦拓,恭维地说:"我敢说您的孙子一定生得很好看。"
好看?布纳提诺好看吗?布纳提诺……是个男孩,男孩就是男孩,生得好不好看有什么关系?只有女人才会在乎这种事。
念头转了几转,他嘴上含糊地说:"大概吧……"接着又想:"这个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我要是被她捧得心花怒放,她就会把卖不掉的积货全都塞给我,我才不吃这一套,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她是吃这行饭的,自然要懂得讨好客人。"
他想起贝保酒馆,老板贝保的老婆瑰蕾妲在酒馆里帮忙服务客人。瑰蕾妲的胸部丰满挺拔,贝保的朋友经常逗他说:"你老婆的那对海咪咪就跟活招牌一样。"贝保每次听了都假装生气,好让这个话题持续发烧,只因贝保和镇民都知道瑰蕾妲是个端庄正直的女子,说说笑话无伤大雅。更何况这种玩笑其实也有八九分是实情,瑰蕾妲确实迷人,招待客人也热情,称得上是个标准的贤内助。不过眼前的这位老板娘,比起瑰蕾妲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见她包装、找钱,素手纤纤,优雅无比。
萨瓦拓心想:"不知道这位老板娘是不是也和瑰蕾妲一样端庄正直?"他看人很少看走眼,但这里是大城市,环境毕竟不同。心念忽动,他问:"太太,冒昧请教一件事,是关于我孙子的,请问你的孩子和你们一起睡到几岁?"
"唉,我和我老公没有孩子,上帝没有赐给我们孩子。"
上帝在想些什么?这么好的一个女人竟然没有孩子?老人甚为尴尬,赶紧道歉,随即沉默下来。那老板娘不以为意,从容地岔开话题道:"抱歉,今天可能没办法帮您送货,我们店里有位送货员,可是他今天请了病假,我老公又刚好出去进货,真不好意思。"
这个女人连小地方都很注意,知道让男人提着大包小包走回家是不妥当的。老人便说:"夫人,再见。对了,不知道贵姓?"
"别这么客气,叫我玛德蕾娜就好了,而且请不要说再见,说下次见就好了,请您务必再来光顾,我们店里什么都有。"
"会的会的,改天再来看你,那就下次见吧。"
老人走出店门,踏上人行道,脸上挂着微笑。不过这个玛德蕾娜长得这么标致,又是南方人,怎么会生不出小孩?算了,不关我的事,能遇见这样一个女人真叫人高兴,再说有了那家店,我的问题可就解决了。那里什么都有,价钱又公道。从今天起,米兰只有黎明,没有黑夜,上帝是慈爱的。
前几天安莉亚把萨瓦拓放在衣橱里、打算当早餐吃的羊酪和洋葱全给拿了出来,大呼小叫地说:"天啊,爸爸,这些东西放在衣柜里,会把整间屋子弄得都是臭味的。"然后就把它们全都塞进了冰箱里那个棺材似的小储物柜,紧紧关上。他于是决定把他的战备存粮装进塑料袋,绑起袋口,避免气味溢出,然后藏在那张沙发床复杂的铁架底下,同时也把烟藏在那里。安莉亚并没有禁止他在家里抽烟,可是只允许他在布纳提诺不会吸到二手烟的地方抽,所幸安莉亚和女佣阿努琪达的鼻子都不太灵。也难怪,生活在米兰会扼杀所有的感官能力。
如今他终于可以像个男子汉,每天早上都吃到体面的早餐:享用浓郁的羊酪,用他的小刀切像样的面包,再把面包浸入润喉的葡萄酒中。安莉亚可找不到借口不让他把葡萄酒拿进厨房。
至少现在我每天早上可以不用吃那些水果面包、半加工的调理面食、冷冻食品和工厂制造的垃圾食物。鲁思卡,我们每天至少有一餐可以享受到真正的水果。
他来到大广场,找了张长椅坐下,开始卷烟,可舌头刚沾上微黏的烟纸边缘,他的手就停了下来,暗忖:"关于抽烟这件事,安莉亚说的话可能是对的,二手烟有害布纳提诺的健康。鲁思卡,你说呢?抽烟可以让你平静下来,可是医生也说过抽烟对我不好。现在我除了不甘心比坎达诺早死,又多了一个布纳提诺要担心,我必须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才行。鲁思卡,这样说来,就算我只在那个小房间里抽烟,二手烟还是会对布纳提诺造成伤害啰,可恶。"
他用舌头舔湿了烟纸边缘,卷起烟丝粘妥,然后划亮一根火柴,点着了烟,浅浅吸了一口,却发现滋味不如从前美妙,只因心中生起了一股罪恶感:抽烟就等于伤害布纳提诺。
6
对萨瓦拓而言,戒烟可是个重大牺牲,不过偷偷享用早餐却是人生一大乐事,尤其今天的这顿早餐更是享受。今天是他发现杂货行之后的第三天,早上他应该保持空腹,然后九点准时去医院验血。他之所以要去验血,是因为有一位名医要看他的验血报告。昨天晚上,安莉亚带萨瓦拓去了那位名医的诊所,今天早上的验血单就是名医的女助理开的。那位女助理肥肥胖胖,与干干瘦瘦的安莉亚正好形成对比,两人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都说着一口意大利标准语。他跟着安莉亚在诊所内办理各项手续、排队等待、在走廊间穿梭,结果连那位名医的诊室都没踏进去。萨瓦拓暗地里盘算着隔天可以先在房里偷偷吃完早餐,再走进厨房向安莉亚问好,她一定会以为他乖乖遵照指示,什么也没吃。想到这里,他便洋洋得意,哈哈大笑。
今天早上,萨瓦拓一边品尝滑嫩的奶酪、洋葱、橄榄,一边想,在验血之前禁食这件事,根本是医生想出来愚弄患者的把戏,只不过是在装腔作势,以便收取更高额的费用。验什么血?结果一定不会好到哪里去,鲁思卡,你说对不对?你一定会把验血结果搞得很糟。
抽血的地点并不是在那位名医的诊所,而是在一家综合医院,雷纳铎开车载父亲前去。今天早上雷纳铎比较有空,他供职的工厂又位于宝希撒区的工业区,正好顺路,送完老人可以直接去上班。到了医院,雷纳铎停好车,领着父亲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走廊,排了一列又一列队,办理了一道又一道手续,最后来到一间候诊室,他再一次嘱咐父亲:
"爸,请记得,抽完血,走出大门直接叫出租车回家就好了。"
父亲一脸专注地倾听,可雷纳铎一离开,他的脸上就泛起一抹轻蔑的微笑。我真想看看这些年轻人上战场时的模样,在异乡的都市里,德国猪只要一进攻,这些年轻人一定只会逃命。出租车?搭什么出租车?搭个出租车少说也要花上一万里拉!
杂质店老板娘玛德蕾娜是个万事通,昨晚她已经详细说过,医院门口有51路公交车可以搭,只要在毕安卡玛广场站下车,再沿着墨柯瓦街直走,就可以到家。因此雷纳铎虽然千叮咛万嘱咐,萨瓦拓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完全不当回事。旁边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患者,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了然于心。
如果可以,老人会立刻起身走人,绝对不会挨上一针,可是那位名医需要血液样本,以进行全套的例行检验。"例行检验也不过是做个样子,烦都烦死我了。他们是不是以为我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他们是不是以为我来是想把病治好?这些人真是愚蠢,如果不是坎达诺那个王八蛋还活着,我才不会离开洛卡瑟拉,我会快乐地死在我自己的床上,周围有我的好朋友,窗外有太阳、有白云、有美丽的斐米纳摩山。"
可是坎达诺还好端端地活着,只不过腰部以下瘫痪,无法站立。他呼吸仍然浓重,脸上仍然戴着那副深色法西斯眼镜。老人离开洛卡瑟拉的那天早上热闹非凡,天才刚亮,坎达诺的妻子就叫两个儿子连人带椅把坎达诺抬到了广场,搁在赌馆门口,一群阿谀谄媚的镇民就在那里和坎达诺谈天说笑,等待好戏上场。
此时萨瓦拓坐在候诊室里,等待着护士叫自己的名字,脑海中浮现那天早上的经过。
那天早上,洛卡瑟拉镇的广场看起来仿佛是一张泛黄的照片,广场中央停着雷纳铎的车,周围围着一群好奇的小孩。广场呈长方形,地面凹凸不平,四周是一间间的宅舍,看上去门窗紧闭,事实上镇民在屋内可以把广场上的一切瞧得一清二楚,人人都等着看洛卡瑟拉镇二巨头之一的萨瓦拓如何退场。广场较长的那两侧,一侧是坎达诺的地盘,一侧是萨瓦拓的地盘。坎达诺的那一侧,有教堂和坎达诺开的赌馆,两者同立于一侧,看上去相当矛盾。萨瓦拓和其同伴的那一侧,有贝保酒馆和镇公所,酒馆旁边是他从岳父马丁诺那里继承而来的房子。
只见天色越来越亮,时间越来越少,老人仍希望死对头坎达诺会突然站起身来,阻挡他,不让他离去,但是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就如同柠檬水会突然冒出气泡的几率。他不断抚摸胸前的幸运福袋,祈求奇迹出现。他把毯子和小刀拿在手上,和女儿争论该不该带上那支老猎枪。那是他这辈子的第一支枪,也是他通过成人仪式的见证物。雷纳铎想起安莉亚交代他去罗马办的事情得花不少时间,因此越看越焦急。太阳升起时,他终于忍不住开口:"爸,我们出发吧,好不好?我把车子开到后院门口,您从那里上车就好了。"
这建议对老人来说简直是侮辱,他白了儿子一眼,放下那枝老猎枪,吻了吻萝赛妲,又朝女婿尼诺微微挥了挥手,便粗声说:"走了走了,可是我们要从前门出去。还有,萝赛妲,你如果敢在露台上哭就给我试试看,我会马上回来揍你一顿。如果你要哭,就不要出去送我们。"
老人以这家主人的身份,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下楼梯,穿过阴暗的门廊,走出家门。他的朋友见他出门,纷纷从贝保酒馆里走了出来,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男子汉,面带微笑,期待迎接他痊愈归来。雷纳铎坐上驾驶座,焦急地等待着。
老人和朋友一一道别,往车子的方向只身走去,故意经过赌馆门前,双眼瞪向坐在扶手椅上的坎达诺和他的两个儿子,坎达诺那两个儿子如同随扈一般,侍立在扶手椅的两侧。
坎达诺脸上戴着一副黑色眼镜,用他那破钹似的声音,轻蔑地说道:"萨瓦拓,再见。"
老人蓦地停下脚步,不慌不忙,双腿微开,双臂作好准备。
他沉稳地回道:"坎达诺,原来你还可以说话啊?好久没听见你的声音了。"
"我们都还活着,当然可以说话。"
"你早就死了,当我割断你那只猎犬诺塞罗的尾巴的时候,你连叫都没叫一声,那时候你就已经死了。"
"诺塞罗咬死鲁思卡的时候,我曾经当着你的面说过,'鲁思卡是只很棒的雪貂,多可惜啊。'"引得支持他的镇民捧腹大笑。
萨瓦拓愤然道:"你的侄女康琦妲把贞操献给我那时候,你也什么都没说,你早就死了,死透了,就和你现在一样!"他一手插入口袋,紧紧握住小刀,希望这件事就此了结,和坎达诺来个玉石俱焚。
此言一出,广场突然安静下来。坎达诺的儿子气得就要扑上前来,却被坎达诺挡住。坎达诺轻蔑地挥了挥他那双肥大的手,说:"时间早就缝合了她的贞操,医术比你的医生高明太多了。你快上路吧,一路顺风。"言语交锋到此为止。
结束了。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关于康琦妲的一切老早就是公开的秘密,后来康琦妲为了钱,嫁给了一个大发战争财的黑心商人,现在她住在卡坦扎罗市,是个豪门贵妇。"墓园将会是我的旅程终点,过不了多久坎达诺也会去那里报到,可是我现在还有机会,可以一刀刺中他,看着他倒在地上死去,而他的两个儿子也会用刀把我刺死……可是这又何必?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坎达诺的那一方人马,面对萨瓦拓的挑衅,只是被动地响应,这让他可以慢慢踱到车子旁,很有尊严地上了车。雷纳铎立刻踩下油门,车尾扬起漫天尘沙,把坎达诺那一票人淹没其中。
萨瓦拓非常满意,称赞儿子说:"干得好,而且你刚才下了车,想保护我,我很高兴,不过那个狗娘养的我还应付得来。"
不过他有点惆怅,因为安柏修竟然没有出现,没有来为他送行,而且也没有人知道安柏修在哪里。安柏修以前是萨瓦拓的游击队同志,和他情同兄弟,当初在卡西里山区与纳粹德军交战时,安柏修曾经救过他一命,把他从克拉提河里给拖了出来,让他免于失血过多而死。
不过安柏修只是没去和众人挤在一起而已。车子转过一个弯,就看见安柏修站在隐士庐前的一棵榆树旁,一如往常嘴里咬着根嫩草。老人立刻叫儿子停车,他跳下车,高兴地叫道:"安柏修,真高兴见到你在这里,你也是来问我为什么要离开的吗?"
安柏修立刻回嘴道:"我有那么蠢吗?你要离开是因为你怕自己比坎达诺早走一步,你不想让坎达诺去参加你的葬礼。"他的左手在胸前的邪恶之眼项链前比了一个号角的手势。
两人一同爆出大笑。
安柏修低声道:"好了,答应我,你一定要撑下去,开开心心地去参加坎达诺的葬礼,然后再开开心心地来参加我的葬礼。"
他做了个鬼脸--那是过去他在生死攸关的战场上最爱做的表情,说:"布诺,你一定要撑下去,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会撑下去的,就和从前一样。"
两人心头一酸,张开双臂,相互拥抱,胸膛紧贴胸膛。他们感觉到了彼此的心跳,然后缓缓地放开了手。萨瓦拓没再说一句话,转身就上了车。雷纳铎踏下油门,萨瓦拓与安柏修的视线隔着车窗紧紧相接。
安柏修举起手,为老人哼起了游击队的凯旋进行曲,目送他离去。
安柏修的身影渐远渐小,终致消失,但是那充满了挣扎和希望的歌词依然在萨瓦拓胸口回荡。
7
下雪了!
老人兴高采烈地跳下床,像个小孩子似的。在他来的地方,雪是惊奇的、有趣的,象征着明年将有丰美的牧草和肥壮的牛羊。他向窗外望去,却发现一楼的露台完全没有皑皑白雪,原来任何的人或物来到城市都会被腐化,连雪花也不例外,雪花一落到城市的地面就化为了污秽的泥雪。他本来想出门赏雪,见到这幅景象便打消了念头,但随即又想到说不定那座公园里会有积雪,再说,出了门就可以摆脱阿努琪达。今天安莉亚一大早有课,阿努琪达会早一点来上工。
他对阿努琪达的印象其实不坏,不过她只要一开始打扫就像变了个人,疯子似的,冷酷无情地入侵每一个房间,让他联想到德国猪大军来犯的景象,阿努琪达推动吸尘器的那股汹汹气势,简直就像是一辆无坚不摧的坦克车。每当阿努琪达开始吸地,老人就会把藏在沙发床下的战备存粮拿出来,不断地从一个房间撤退到另一个房间。阿努琪达如果只是吸吸地,倒也罢了,可是她还会按照自己的意思,重新摆放房内的物品。幸好她话不多,但她随身带着一台晶体管收音机,走到哪里听到哪里。
那台蠢机器开始播放,而老人来到布纳提诺的房间,宝宝还在睡,他到窗前欣赏雪花飘落。广播节目说的是标准语,他听不大懂。贝保酒馆的电视机讲的也是标准语,可是有屏幕就是不一样,光看节目中的人物神态,就可以明白在播些什么。
阿努琪达最大的缺点,就是会鬼鬼祟祟地监视他,不让他靠近宝宝,他猜想一定是安莉亚告诉过她,这个老头子不但生病还爱抽烟,吩咐她要小心,不要让这个老头子把病传染给布纳提诺。妈的,我已经尽量少抽烟了,如果布纳提诺在睡觉,不让我去吵他还说得过去,可是现在他已经醒了,双手开始乱挥乱动,两颗眼珠子四处乱转,像狐狸一样……
阿努琪达的身影闪现在门口,说:"老爷,请您不要把他抱起来,太太说这样不行。"
"为什么不行?年纪大又不会传染。"
"老爷,话不是这样说,书上说如果常常抱小孩,小孩就会一直想要有人抱。"
"什么意思?小孩都不能碰的吗?又是书上说!你知道我都把书放在哪里吗?对,我都把书丢到外头去!就算是小羊,一出生也懂得去找母羊的奶头,整天舔来舔去,这种天性连动物都有。"
阿努琪达推说:"那都是太太告诉我的。"姿态依然摆得很高。
这时布纳提诺双手一撑,坐了起来,咯咯乱笑,伸手去抓萨瓦拓的灰发。萨瓦拓放声大笑,把布纳提诺给抱了起来。
第一次抱布纳提诺的时候,他十分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把这小小的四肢给折断了,可是现在他已经知道婴儿没有那么脆弱。婴儿虽然身体娇小,要求却多得很,而且说要就要,蛮横跋扈,还会突然发出尖锐的哭叫声,双手双脚猛挥猛踢,暴发出巨大的能量。他对布纳提诺那坚定的意志、暗自的决心和浓缩的能量感到惊异不已。
他小时候是牧童,那时他常常把小羊兰布里诺抱在怀里,小羊并不会做出出人意料的举动,但是布纳提诺正好相反,每分每秒都有惊人之举,永远是个难解的谜团。他今天为什么不要他昨天要的东西?昨天他对这样东西明明没兴趣,今天为什么又有了兴趣?他观察布纳提诺的一举一动,看他用小手触碰东西,把它们翻过来,放进嘴巴,测验它们的耐受度,像只小狗一样嗅闻东西的气味,开心无比。
布纳提诺总是在要,如果感觉自己没有受到关心注意,就会认为世界不接受他,因此老人才会温柔地把他抱在怀中,亲吻他、嗅闻他,如动物般热切地,嗅闻自己的孩子,认同自己的孩子。看书有个屁用?要教会孩子如何生存不是用书,而是用双手、用亲吻、用肌肤接触、用大吼大叫、用抚摸。我的小宝贝,我妈妈以前抱我,我就学会了怎么抱小羊,牧羊人打我,我就学会了怎么打别人,那些牧羊人以前常常打我。他嘴角泛起微笑,忆起自己从他人那里学到的另一项技巧。"我以前有很多情人,她们常常抚摸我,我相信你以后一定是个爱抚高手。"
那小手拉着他的头发,忽然拍了他一掌,老人乐得哈哈大笑,心想:"没错,就是这样,你学得真快。抚摸和掌掴就是要这样……这样才像男人,用力活、用力爱。你知道以前多洛纽常常对我说什么吗?他说,'布诺,生命里最棒的一件事,就是和女人玩匕首大战。'"
他忽然感觉到宝宝全身都紧绷起来,没想到这个小鬼头居然能够会意。他无法思考,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感觉,但是他深深领受。现在,他体会到了与布纳提诺肌肤相亲时那种神秘交换的感觉,怀里的布纳提诺就像春日新草般洗涤了他的心灵,而他则将有如老木深根牢牢抓紧泥土般的强大安全感注入婴儿体内。
8
他每天都在想,要怎样才能把布纳提诺养育成真正的男子汉,由于满脑子都在想这个,甚至把鲁思卡都给忘了,一心只希望布纳提诺长大以后不要变成米兰人。米兰人个个都没有安全感,只要拆去表面的伪装面具,就会发现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受怕,怕上班迟到、怕生意不好、怕老婆在床上要求太多、怕自己在最想要的时候无法勃起。老人洞察到米兰人的内心从来没有享受过真正的喜乐,他们一直都是半吊子,不是真正的男人也不是真正的女人,身体虽已成人,内心却没有长大。他还把他在乡下的朋友拿来和米兰人比了一比,那些人当中虽然也有一些个性软弱的,却也不乏经得起火炼的真男人。
那么,要成为真男人,自然得吃真男人的食物,药店里卖的罐装婴儿食品上虽然写着"牛肉"或"鸡肉",里头装的却是满满的化学制品。还有完全不含乳脂的牛奶,所有食品都一样……老人问过安莉亚,可不可以给布纳提诺吃用黑醋栗白兰地煮的栗子,以净化和强健布纳提诺的胃。安莉亚一听简直吓坏了,那还是他头一次见到安莉亚瞠目结舌、无言以对。不过就算是三岁小孩也知道,要长大成人,黑醋栗白兰地煮栗子是必需的,那才是真正的食物,里头不含任何化学药品。
安莉亚被吓成这样,自然不可能答应给布纳提诺吃那个。撇开这个不说,安莉亚一天到晚都讲那种电台意大利语给布纳提诺听,简直是疲劳轰炸。老人心想:"老唐皮洛死了以后,镇上来了一个老师,安莉亚就和那家伙一个样子。"大伙儿虽然不太了解那位老师,却都很爱听他说那些关于老皇帝和异国风情的故事。不过算数就不一样了,算数要精,才不会被雇主骗,或在市集上被买家骗。有一年冬季学期刚开始,大伙儿做了些蠢事,萨瓦拓是带头的那个,新来的年轻老师用方言侮辱他们,却没料到他们竟然听得懂。萨瓦拓的老家在崔奇欧镇,位于雷久市旁边,自然听得懂那位年轻老师所说的方言,可是他听了不发一语,假装没有听懂。
宝宝听安莉亚絮絮叨叨讲了一长串枯燥乏味的标准语,昏昏欲睡,他也一样。安莉亚却相当自我陶醉,她走到书桌前坐下,打开桌灯,隐没在书本中,开始奋笔疾书。安莉亚还是没戴眼镜,老人这才发现原来她戴的是隐形眼镜。
老人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趁此良机,来到婴儿床旁边坐下。不久儿子就回家了,先走进布纳提诺的房间,亲了亲小婴儿,然后回房准备换上宽松的家居服。老人为了孙子,跟在雷纳铎后头进了房间,虽然人们通常都会避免进入别人夫妻的卧室,可是为了说服雷纳铎,使他迷途知返,老人只得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雷纳铎拿了家居服正要换上,见父亲跟了进来甚感讶异,问道:"爸,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只是想对你说,你们房里还有空间,放得下那张婴儿床。"
雷纳铎虽不耐烦,但仍和善地微笑着。"爸,问题不在于有没有空间,那样做是为了他好。"
"为了谁好?"
"当然是为了布纳提诺好啊,那天我已经向您解释过了,这样可以避免使他产生任何的情结,小孩不能对爱产生依赖,希望您能够了解,父母必须放开孩子,给孩子自由……这是很复杂的,可是,爸,请您相信我,医生很懂得小孩该怎么养育才是对的。"
老人每听一句就反驳一句。复杂?每个人都需要爱,这件事简单得很,哪里复杂了?自由?这些米兰人个个都是懦夫,还敢说什么自由不自由?医生很懂?阻挡父母爱孩子算哪门子的懂法?还有谁比孩子更需要被爱?还是说其实是父母不想让他被爱?
虽然恼怒不已,却没有时间一一反击,因为布纳提诺醒过来了,现在是他的沐浴时间,沐浴是一天当中最美好的庆祝仪式。
这是老人第一次参加布纳提诺的沐浴仪式,他觉得自己像是个窥探宝宝隐私的共犯,但是才看一会儿,他就发现宝宝不仅享受水,而且享受这个英雄般的仪式。现在他每天早上一定刮胡子,烟抽得一天比一天少,宝宝对他的抚摸也越来越有回应,甚至肯让他亲一亲,不过他只敢在安莉亚不在家的时候偷亲布纳提诺。他在一旁观赏布纳提诺的沐浴仪式,惊喜地发现布纳提诺的小弟弟不仅大有可为,而且会自行发挥其正常功能,充血勃起。只见布纳提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弟弟,又闻了闻手指,纯真欢乐地笑了起来,看得萨瓦拓心花怒放,暗赞道:"好一个布纳提诺,有种!和你爷爷一样有男子气概!"
他看着布纳提诺,心中越来越害怕宝宝会被那些书和医生害惨,他们让他在晚上被放逐在外,面对噩梦、意外、外力的伤害毫无抵抗能力。要是这种论调再猖獗一点,搞不好他们会说男人和女人不应该睡在一起,不应该对彼此太有兴趣……
啊,布纳提诺,你需要的是南方那些懂得男人的大胸脯女人。你的祖母朵朵蕾拉生了十一个小孩,你的姨婆潘卡娜达嫁了三次,虽然她们都不在这里,可是别担心,我的小男孩,至少我在这里,我会引领你走上生命的常轨,攀上生命的巅峰。要攀上生命的巅峰就和攻顶一样艰难,可是当你抵达山顶的时候,你心中会充满喜乐,就像是要迸裂开来一样!
9
"老爷,您看您看。"
老人把布纳提诺放在婴儿床旁边的地毯上,转过身去,望见站在门口一脸得意洋洋的阿努琪达。"叫我伯父就好了,记住啦。你要叫我看什么?
"太太说不要常常抱小孩是对的,刚刚他想下来,不想被抱,是我亲眼看见的。"
这倒是实情,刚才小孩在老人怀里,伸出手指,像个颐指气使的小皇帝似的,指着地板,口中直叫:"啊,啊,啊。"萨瓦拓正盘算着是不是要把他放下来。
"好了,现在他不是已经在地上啦。"
"最好不要太常抱他,你看,太太说的果然是对的。"
"才怪,唐尼古拉神父说的才对,他是一个正直的神父,在洛卡瑟拉镇服务过一阵子,不过他太正直了,所以待不长久。"
"那他们有没有送他到更好一点的教区去啊?他在其他地方的前景应该会比较好。"
老人忽略话中的刺。"没有,他放弃当神父,说要试着去体验世俗生活。做神职人员让他受够了,他到那不勒斯的学校讨生活去了。"
宝宝坐在地毯上,听着两个大人不带恶意的声音交替,演出每天早上必定上演的拌嘴戏码,兴致盎然,像是听得懂似的。
"哦,那请问这位正直的神父有没有找到那颗举世无双的珍珠呢?"
"你是说《马太福音》里用来比喻天国的珍珠吗?那个比喻是说有些人心智闭塞,虽然有眼睛有耳朵,可是怎么看都看不见,怎么听都听不明白,意思大概是这样,正好就是在说我的那个儿媳妇和你,还有那些和你们一样的人,比如说那些医生之类的。"
阿努琪达恼怒不已,过了好一会儿,才语带讥讽地说:"罗果聂伯父,我看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人可以说得过您。"
她走开,样子却也像是个胜利者。
这时小男孩伸手拿起旁边的一个纸盒,翻了过来,然后开始审视四下散置的各种玩具:彩色塑料益智积木、布娃娃、系着许多小铃铛的不倒翁,还有一个摇木马。那个摇木马是老人送给他的,刚买来的时候,布纳提诺爱不释手,但是没过多久就将其打入冷宫,不过最近它又再度获得小皇帝的青睐。老人坐在男婴身旁,乐滋滋地轻声说:"这个世界上当然没有人说得过我,那两个女人以为自己是谁啊?布纳提诺,阿努琪达那个人的心地其实挺善良的,她很爱你,只不过她是用老处女的方式来爱你。她明明什么都不懂,却自以为什么都知道,就和你爸妈一样,以为你不想被我抱,其实却正好相反。还好有我懂你、抱你,让你更有自信,帮助你成为男子汉。我的小天使,我看你已经开始想用双手双脚在地上移动,展开冒险了吧。"
事实的确如此,过去两个星期以来,布纳提诺越来越渴望扩大冒险版图。当他连同玩具被放进婴儿床里的时候,他会把玩具用力甩出来,然后用手指向地上的玩具。过去他指着地上的玩具,是想叫人把玩具拿到婴儿床里来,现在他指着地上的玩具,意思是想和玩具一起待在地上。有时候他会抓着婴儿床周围的护板,探头往外看,使得大人必须时时留意,提防他倒翻出来,摔落在地上。
老人继续说:"你那个白痴妈妈一定以为你越来越不依赖他们了,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是因为我一直在教你,所以你越来越懂得怎么保护自己,她不懂得你正在学习生命中最宝贵的一课,也不懂得你一直在进步。小宝贝啊,你要知道,如果你不坚强起来,别人就会踩在你头上,所以我抱着你的时候才会一直告诉你,'要尽情去享受这个丰富的世界,可是不要受人摆布。'很显然,你已经开始想要练习了,可是你要记住,'要让自己刚硬起来,可是也要尽情地去享受爱。'就和我的小羊一样,尽情吸吮母羊的奶头,只可惜它没能长大。可是你不一样,你可以变强变壮,成为男子汉!"
小男孩的确正在一点一滴练习探索世界,如今他已经可以在自己的小房间或客厅里四处爬行,比如现在,他的眼睛就紧盯着老人的裤脚,跟着往前爬,突然,有一种持续不断的嗡鸣声响起,他抬起了头,一双好奇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四处张望。
萨瓦拓心想:"他的耳朵和我一样灵敏,认得出阿努琪达那台吸尘器的声音。"小宝贝,你脸上的表情真棒,就好像以前那个英军军事顾问,那个老是皱着眉头的泰瑞一样。那天晚上,我们在黑暗中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怎么接近德军,泰瑞跳伞下来,从天而降,来帮助我们,我还记得他有一对浓浓的眉毛。
小男孩径直往门口爬去,来到门边,探出了头,左看看,右望望,在他眼中,走廊像是一条无止无尽的隧道,可是他毫不胆怯,立刻朝那奇特声音的源头前进。老人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一同享受这趟探险之旅。他往前方的卧室一看,只见阿努琪达背对门口,正在用吸尘器吸地毯。
小宝贝,向前冲,可是记得不要发出声音,要像猫,像个游击队同志,把敌人攻个措手不及。记住了,一定要趁人不备。老师以前常说:"惊慌失措的敌人就是要玩儿完的敌人。"哈,其实老师不是这样说的啦,他是说:"惊慌失措的敌人就是必败的敌人。"我不是读书人,但我的话听起来比较对味。对啦,就是这样,趁现在,攻击!
"啊!"
阿努琪达感觉到脚踝有不明物体拂过:是小男孩的手。她大惊失色,急忙放开吸尘器把手,跳到一旁。吸尘器停留在原地,马达依然运转着,发出巨大的嗡嗡声。
"他会受伤的!"阿努琪达跨前一步,关上了吸尘器。这边老人正笑得前仰后合,吸尘器一静下来,老人的笑声显得更为大声,他双手狂拍大腿,与阿努琪达的惊慌失色形成强烈对比。
小男孩瞪着没了声音的吸尘器,不明就里,失望不已。他伸出小手拍打吸尘器的金属外壳,一脸就要哭出来的表情,随即又骑上吸尘器,更加用力地不断拍打,像是想把吸尘器拍得响起来似的。
老人走上前去,按下吸尘器把手上的开关,只听见马达嗡嗡嗡地又开始运转,把小男孩给吓了一跳,身子往一旁滑落,老人赶紧抓住小男孩的肩膀,把他扶上吸尘器。小男孩在这凶神恶煞般的坐骑上坐稳了,立刻兴奋地啧啧咂嘴,随即又咯咯大笑。
阿努琪达叫道:"老爷,您疯了吗,快抱他下来!"尽管她很想夺回吸尘器的主控权,却难以插手,只能呆立在旁边观望。过了一会儿,布纳提诺对这个只会嗡嗡大叫、了无新意的新玩具感到腻烦了,身子一侧,滑到地板上,继续寻找下一个新奇的目标。老人也趴了下来,与他面对面,说:"小宝贝,你真勇敢,成功地拦截了坦克车,这是你的巨大胜利,就和以前多洛纽扔汽油瓶和手榴弹,成功消灭坦克车一样,是个巨大胜利。"
但小男孩只是往前爬,从老人的双腿之间穿过,绕了一圈,最后又爬上他的战利品,坐了下来。
"最后这一步走得好,就和我们从前一样,逃到树林里躲起来,设好各种机关。现在这些战术你都学会了,我们以前就是这样消灭飞机和坦克车的,你已经是真正的游击队同志了,你是我们的一分子,悄悄攻击,快速撤退!"
萨瓦拓大声喊道:"布纳提诺万岁!"接着,他脑海中灵光一现:"对了,应该让你骑马游行才对。"
他高高抱起小婴儿,让他骑在自己肩头。婴儿又惊又喜,尖声大叫,双手牢牢捉住老人波浪般的鬈发。老人捉住他的两条小腿,来到门口时双腿微屈,以免小孩撞到门楣,就像过去在洛卡瑟拉镇抬着圣佳兰雕像出巡一样。阿努琪达见了,吓得频频挥舞双手。
老人走进走廊,直起双腿,带着小男婴来回穿行,口中高唱着凯旋进行曲:"欢迎大英雄布纳提诺凯旋归来,欢迎大英雄布纳提诺凯旋归来……"
10
老人坐在扶手椅上,面对窗户,背对安莉亚的书桌。阿努琪达把那张扶手椅叫作"硬椅子",完全不明白老人为什么特别喜欢坐它,它是用佛罗伦萨胡桃实木做成的,朴实无华,靠背笔直。老人不喜欢一坐就陷下去的沙发,一点儿也不坚实,只有软弱的米兰人才喜欢坐沙发。
安莉亚第一次看见他坐在那张扶手椅上的时候,曾说:"您喜欢看那些摩天大楼对不对?它们真美。"
这时窗外可见如船首般尖直的共和广场摩天楼和著名的皮雷利大厦,以及数之不尽的建筑物,纷纷亮起荧荧灯火,可是他对这些建筑一点好感也没有,这和艳阳下洛卡瑟拉镇广场上远眺可见的斐米纳摩山根本无法相比。斐米纳摩山庄严雄伟、母性滂沛、浑朴自然,面容随着四季流转和云彩流动而变化万千。
家门打开又关上,雷纳铎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以免吵醒宝宝。他和父亲打了个招呼,然后走向安莉亚,亲了亲她的颈背,两人开始轻声交谈。老人听见信封打开的窸窣声,就知道他们一定是在看他的验血报告。今天雷纳铎回家之前去了趟医院,把验血报告拿了回来。老人没有回头,他知道儿子和媳妇一定正以同情的眼光看着他,想想就觉得好笑。
雷纳铎走过来和父亲说话,约略提到验血报告,然后就岔开话题,开始夸张地抱怨今天路上的交通有多糟糕。此时安莉亚并没有回到她的书桌前,却是走到走廊里打起了电话。老人想:"他们明明吓坏了,却还要假装镇定,真可笑,想也知道验血结果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安莉亚挂上电话,走了过来,宣布说她已经跟那位名医挂了号,要带老人去看诊。老人一言不发,只是微笑,公开嘲笑儿子儿媳的窘态。这时房间里忽然传来小孩的哭叫声,正好在这个难堪的场面给了三人一个台阶下。安莉亚和雷纳铎赶紧往布纳提诺的房间跑去,老人也跟在后头期待参与这每日一度的盛典,尤其今天是个如此特别的日子。
安莉亚和雷纳铎替小男孩洗完澡,正帮他擦干身体的时候,他又玩起了自己的小弟弟,只见它逐渐胀大,红里透白,如同栗树长出的春芽。可是这次他却不把手指凑到鼻子前面闻,而是朝老人伸去,将生命的汁液奉献给他。男孩嘴角带笑,一双乌黑深邃的眼眸望着老人,像是在邀请他一般。
雷纳铎佯装惊讶,大声道:"布纳提诺,不要闹了!"
安莉亚简洁地说:"没关系,他正在克服肛门期。"
老人没空去理会安莉亚所作的评论,因为布纳提诺的动作让他想起许多歃血为盟的故事。
他心中深受感动,弯下腰来,鼻子凑在布纳提诺的小手前深深吸了一口气。婴儿的眼里闪出亮光,然后自己也闻了闻手指,老人知道,如此一来,就等于两人订立了盟约。
他上床睡觉时,心中感到十分平静,他知道,男孩已经决定信任他了。
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一切都已走上正轨。
萨瓦拓总是会在对的时间起床,准备上战场、狩猎、偷鸡摸狗、做爱。这天清晨,他也在对的时间起床,而且起得比平常更早。
大教堂传来钟声,可见时间是凌晨三点。上次的降雪净化了空气,使得钟声听起来格外清晰。老人往窗外望去,见对面的阳台墙壁上映着银亮的月辉。
以此时的月光亮度来说,如果要进行伏击就未免太亮了,可是对于他现在要执行的任务却是恰到好处。小宝贝,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快就认出我是你的同志了!
他慢慢穿上厚袜,拿起了他的宝贝毯子。公寓里有中央空调,并不寒冷,可是他如果不带上那条宝贝毯子就会觉得好像少了什么,它曾陪伴他执行过无数任务,而这一次,他们要一起把布纳提诺从孤独中拯救出来。
他如猫一般蹑手蹑脚走过走廊,来到小房间门口,停下脚步,只见房门半掩着,门缝透出一丝红光,那是墙上插着的蝴蝶形小夜灯发出的亮光。手握上门把,他忽然想到不知道铰链会不会发出吱吱声,往内一推,门却无声无息地开了,似乎连房门也在全力支持他们之间的盟约。老人走进房内,把门轻轻带上。
月光从窗外倾泻而入,射落一地银灿灿的湖水,婴儿床伴着夜影,就仿佛是浮在银湖上的小岛。枕头好似一面明镜,而婴儿沉睡的小圆脸就是明镜中映着的圆月。老人俯身在布纳提诺面前,嗅闻着,感觉到他温暖了自己苍老的脸颊。
老人轻声说:"同志,布诺报到,你以后再也不必担心孤单迷路了,这里的地形我熟得很,前进吧!"
小男孩的呼吸和心跳充满了这整个夜晚。老人背倚着墙壁,在地板上坐了下来,犹如大树在新雨过后苍翠如濯,过去漫长的男性记忆如同树种般遍撒,而过往的经验则搭筑成荫,庇护着婴儿床。
那一刻,两人的命运丝线纵横编织在一起,如同织布机上的滑梭,嗒嗒嗒地来回不止。布纳提诺昨晚已经用沾了生命汁液的手指,画出了一个只属于他们的世界,一个影影绰绰的月之世界。那个动作就犹如野公猪在石头或岩蔷薇上播种,界定领土范围一样,老人曾经在春天见过野猪那样做。
在那一刻,究竟什么事情发生了?什么东西铸成了?什么东西结晶了?老人不知道也不明白,他只是活生生地把它演绎了出来。耳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布纳提诺的呼吸声合而为一,年老与新生汇聚成河,有如两条蛇盘绕交欢,又像是同根树叶相互摩擦,窸窣作响。早在几天前他就已经体会到这种感觉了,不过昨晚布纳提诺出于本能做出了那个仪式性的动作,又将之神圣化了。他轻轻抚摸胸前的幸运福袋,不禁想起洛卡瑟拉镇的隐士庐旁,那棵枯干的老榆树把所有的汁液提供给攀附其上的常春藤,而常春藤回报老榆树的唯一方式就是努力往阳光的方向生长,尽情绽放青葱翠绿。
老木与新叶,根与血,老人与婴儿。老人和小孩如同志般在时间的洪流之中相遇,一个在生命之初,一个在生命之末,携手并肩,向前迈进。月亮在满天星斗中缓缓移行,照抚着他们。
11
那位女护士娇俏迷人。
"萨瓦拓·罗果聂先生,请进。"
老人从候诊室里雅致的沙发上站了起来,安莉亚轻轻触了触他的手背,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蠢女人!
走进诊室,一位比较年长的护士过来领他进入一个小更衣间,替他脱下全身衣服,连脖子上的幸运福袋也取了下来,全部放入墙边的一个绿色自粘袋里,接着又替他换上病号服。他穿上病号服之后,里里外外摸来摸去,却摸不到一颗扣子,他想:"这种衣服给布纳提诺穿再适合不过了。"
他走出小更衣间,来到一间摆满仪器的诊室,一名年轻医生请他躺在一张床上,准备检查。老人一开始觉得很新鲜,那医生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可是很快就感到无趣,开始百无聊赖地回答:"对,那边会痛。""下面那边不太痛。""它就像是住在我身体里的小恶魔,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咬我一口。"那医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老人高声道:"做得好啊!"心有灵犀似的看了护士一眼。
这项检查作完之后接着作下一个,接着又作下一个,医生一个换过一个,诊室也一间换过一间,有的诊室灯光充足,有的装有雾面玻璃,而准备进行X光检查的那间则漆黑一团。
"啊,您的身体里有一颗子弹,您不会觉得不舒服吗?"
"一点都不会,那是我们攻下科森萨市的纪念品。"
拍摄X光片时,必须躺着不动将近一个小时,他差点打起瞌睡。整个检查过程实在累人,他连要去抽根烟都给忘了,只觉得胃一直很沉重,因为在检查之前护士给他喝了一杯乳状液体,让他联想到可怜的布纳提诺一直被喂食的那些人造婴儿食品,不由恨得牙痒痒的。这天早上,阿努琪达在喂布纳提诺吃婴儿食品时,布纳提诺一直粗暴地挡开汤匙,最后阿努琪达只好放弃,去做打扫工作。老人逮到机会,偷偷拿了一片水果面包浸到葡萄酒里,再喂给男孩吃。男孩大口一张,狼吞虎咽,一下子就把整片面包给吞下了肚,让做爷爷的他开心得不得了。
安莉亚很贴心,亲自开车载他来到这位泰勒诺教授的诊所。出于尊敬,安莉亚今天特地穿了裙装,又精心打扮了一番,她一坐上驾驶座,瘦棱棱的膝盖就向外突出,脚一踏上踏板,脚背就露出一根根粗大的静脉。萨瓦拓心想:"她还是穿裤子比较适合。"安莉亚见状,误以为他是在打量她,便拉了拉裙子,以示端庄。
"雷纳铎说您对朱利亚博物馆展出的那口夫妻棺很感兴趣,那的确是件无价之宝。"
"对啊,那对夫妻看起来就像是活的一样。"
安莉亚听了这个回答微感讶异,随即简单讲述起那具夫妻棺的历史背景,语气平淡,如同在讲课一般。老人起初还仔细听,可是安莉亚讲的是那种字正腔圆的意大利话,他听了一会儿之后就懒得听了,幸好安莉亚一开讲就自顾自地滔滔不绝,他不必多费心思与她对答。
车子经过天主大学时,安莉亚暂时中断授课,说:"您看,这里就是我教书的天主大学,泰勒诺教授也在这里教书,我们是同事,所以他才肯替您看病,不然平常人想要请他看可不容易呢……"
老人照完X光片,给扶了起来。一直保持那个姿势实在很不舒服,他承认安莉亚今天倒是表现得不错。紧接着又是一项项的检查,走过一条条的走廊,进入一间间铺着白色瓷砖的诊室,接受各种仪器的检查,贴上电极片,眼睛被手电筒照射,不断地接受问诊和触诊,最后他觉得自己像软木一样漂浮了起来,对四周的一切感到麻木,对自己也感到麻木。
也因此,当医护人员再次脱下他的衣服,他在一面大镜子中看见自己的时候,觉得看见的是别人的身体,而不是自己的。他觉得自己并不是镜中那个瘦骨嶙峋的臭皮囊,胸部多毛,脖子被太阳晒成棕色,臀部却白苍苍的。他认为自己是个尽情享受过人生的沙场老将,曾受到无数女子的渴求和亲吻,和眼前这具苍老的肉体一点关系都没有,故而心里头感到非常的不舒服。真的不舒服吗?其实倒也未必,只有人类才会感到心里不舒服。现在他躺在检测器输送床上,如同屠宰场待宰的动物,被分解成了生物组织、内脏器官、耳朵、四肢。他觉得自己简直都不算人类了。与此同时,诊所里每一位医护人员对他说话却都彬彬有礼、笑容可掬,表现得好像他很快就可以康复似的,虚伪造作到了极点。
要是给老盖塔医生检查绝对不会是这样!医护人员帮萨瓦拓穿上衣服时,老人回忆起位于卡坦扎罗市哥索街的老盖塔医生开的诊所,每次走进去再走出来,他都会觉得自己似乎又恢复完整了。他越想越痛恨这间米兰人开的诊所,怒火中烧,以至于走出诊室的时候竟似是回了魂。
医护人员打开安在一张像圣坛的桌子后方的一扇门,这是最后的一扇门,像是为了专门欢迎他用的。这是一间诊察室,安莉亚就坐在里头,旁边站着一位医生。安莉亚一看见他就笑脸相迎,那医生拉过一把椅子来请他坐。
"教授,很高兴见到你。"他又语带讥讽地补了一句:"我很期待与你见面。"
"罗果聂先生,其实我们早就见过面了,就是刚刚在X光室里,只是里面很暗,您看不见我,可是我看得见您。"
老人若有所想,心思沉定。我还以为他会丢出一堆检验报告,然后就打发我们走。教授面前的桌子上摊开着一份份的报告和数据。这时一名助理走进房间,开始与教授交谈,说的尽是萨瓦拓听不懂的密语,他们表示同意时就点点头,表示不同意时就摇摇头,不是沉吟,就是只短短说上几个词儿。最后教授在报告上写下了几个字,下了几道指示,那位助理拿起报告,抱在胸前,对老人和安莉亚笑了笑,就出门去了。
"罗果聂先生,以您的年纪来说,您的身体相当硬朗,除了您那个老毛病之外,整体来说都保持得十分健康。不过说起您那个老毛病,我想您应该不会觉得意外,讲得直白一点,您身上出现的这种症候群是……"
教授所谓的"讲得直白一点",和那些说意大利标准语的广播节目没有两样,老人靠在椅背上,耐着性子一个字一个字听,只听到一堆名词,比如说"病理过程"、"科学资源"、"近代进展"、"另类疗法",等等。安莉亚却倾身向前,仔细聆听名医泰勒诺说的每一个字,听得悠然神往,其乐无穷,不时还提出一些疑问,让教授讲得更是兴高采烈。
老人心想:"他讲的这些话关我屁事?如果是去给老盖塔医生看,只要看他的表情,就可以知道病情到底严不严重。"他觉得面前这个教授根本就是在自导自演一场戏。
"罗果聂先生,您听懂了我刚才所说的吗?"
这家伙是在开我玩笑是不是?老人不动声色,使出游击战术,加以反击,说:"我一句都没听懂,我也不想听懂。"
他顿了一顿,欣赏眼前这位教授吃惊的表情,才接着说:"我只想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
办公室里原本充满了一种微妙、体谅、高效的氛围,这时就像是气球给戳破了一样,顿时烟消云散。安莉亚与教授互望了一眼,她紧张地说道:"爸爸,您怎么这样说?"
老人对于自己制造出来的这种震撼效果十分满意,大睁双眼观察安莉亚和教授的神情。教授给出了一连串回答,什么"不可确定"、"非典型发展"、"期望",等等,语气已不如先前那般自信。老人再次出击,问道:"是几个礼拜?几个月?还是一年?我想应该不到一年,没有那么长--"
教授打断他的话,说:"我没有办法很确定地告诉您,所有疾病在预后都具有不确定性,更何况您的病例又这么特别,您的身体很硬朗,有可能--"
"教授,你用不着解释得这么费劲,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再说,比起我那个只能坐在椅子上的老朋友,我还比较喜欢我的鲁思卡。那个坐在椅子上的坎达诺,他从腰部以下中风瘫痪,希望上帝保佑,让他的心脏快点瘫痪,让他比我早走一步。教授,请问你,这类的瘫痪扩散得快不快?如果他剩下的时间都只能坐在椅子上,那还不如早死早超脱。"
"我没看到患者,没办法回答您的问题。"教授回避了这个问题,纯粹处于挨打状态。老人已经把他从凤凰枝上给打落了下来。
"反正要死也是我的事,我只想知道我那个老朋友会不会比我先死。我把他的情况告诉你,这样就好像你亲眼看见他一样。六月的时候他还能走路,可是到了八月……"
老人把他所知的坎达诺的状况和症状全都说了出来,教授听得相当不耐烦,而听完之后也拒绝作出任何评论,只是礼貌地站起身来,说检验报告会连同处方笺和建议疗法一并寄到府上,省去了平常一定会对病人加油打气说的那番话,直接与亲切而又有好学之心的同事安莉亚道别。泰勒诺教授和安莉亚一打开话匣子,又说了许久,从诊察室说到走廊上,一路说到教授的办公室。
他们离开诊所时,安莉亚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老人先开口:"那个家伙根本不懂什么是中风,唉,我的好朋友玛列妲去年一月过世了,要是她走得不是那么早就好了。我真是不走运,坎达诺的事她都替我照看得好好的,眼看就快要成功了--"
"爸爸,玛列妲是谁?"
"她是卡普多镇的女巫,是全卡拉布里亚区最厉害的,不对,是全意大利最厉害的,没有一次不准,愿圣母眷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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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有一个尿壶了,米兰上流社会人士称之为夜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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