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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城记-亦舒

_6 亦舒(当代)
  陈开怀酸溜溜叹口气,“这种福气,众生修到,天下会有这种好姐姐。”
  讲完她下楼去与父母打点行李。
  各有前因莫羡人。
  但陈开林却久久不能释怀。
  老父老母尚未起程已经把她支使得团团转。
  ——“同我准备一块湿毛巾,洒几滴花露水。”
  “厚一点的外套替我带一件,不要有拉链的,拉链硬,不舒服。”
  “你爹的药都买齐了?”
  即使是财神菩萨,陈开怀也觉得累。
  左一大包右一大箱,拉扯着总算出了门。
  这一程尚有众亲友鼎力匡扶,在那一头下了飞机,她独个儿如何照顾八件行李与两个老人。
  陈开怀脸色灰败。
  自作孽,不可活。
  陈家上下大小可不知她已深深懊恼,把行李送进舱,便一起到餐厅喝咖啡。
  陈老太又指使女儿:“替我去买两本杂志,轻松点那种,哎呀,我不知有无带老花眼镜。”
  陈开怀不想动也不想回答。
  还是之之看出苗头来,马上站起来效劳,“我去。”
  季庄替婆婆打开手提行李,“妈,眼镜在这里,咳嗽糖也在这里,这支眼药水特别好,当心飞机舱内干燥,小瓶润肤露、湿纸巾、梳子在小包内。
  老太太不过唔了一声,可见已享受成习惯。
  他们一行三人终于上飞机去。
  大家松口气。
  陈知说。“该走的走,该归队的归队,多好。”
  之之笑问:“谁该走?你指谁?”
  季庄眼眉毛都不抬一下,“爷爷奶奶很快就会回来的,兄妹俩说话当心点,莫叫老人家多心。”
  只有陈知觉得意外,“什么,不是移民吗?”
  他父亲答:“在香港位得超过三十年还妄想顺利移民真是十分不切实际的一回事。”
  “哗,”之之说:“这句话艺术气氛浓厚,像足老英的外交词令。”
  陈知问:“不会那么快打回头吧。”
  季庄看着儿子:“爷爷奶奶碍着你什么?”
  “香港并非少了他们不行。”
  之之的题目一向没有那么大,她问:“他们回来我住哪里?”
  陈知代答:“你嫁给张学人搬出去住。”
  之之叫父亲作主,陈开友只是很含糊的说:“届时再算。”
  一家四口喧哗快活地回到家中。
  汽车冷气机坏了,大伙闷出一身臭汗。
  季庄下车拉拉湿汗衫透气,“老陈,该换车了。”
  陈开友搔搔头皮,“不是说要节约储蓄?”
  “该用的还是得用,”季庄苦笑,“不然捱死了还没到九七,值得吗?”
  陈开友一下子开了窍,“对,对。”
  新婚夫妇听见他们连忙迎出来。
  季庄这才有空问:“蜜月期间有无趣事,说来听听。”
  陈知似与舅舅言归于好,讪讪地坐在一张沙发上,扭开电视机。
  谁知出现在屏幕上的,又是那位小老哥。
  季力反抗到底,立刻说:“关掉电视,关掉电视,腻死了,成天出来筹款演讲,大吃大喝。”
  陈知即时有反应,“对英雄人物要有尊重。”
  季力冷笑一声,“他是英雄,请问他救过谁,我是狗熊,请问我又害过谁?”
  陈知霍地站起来。
  之之隔在他们当中,“GENTLEMEN,GENTLEMEN!”
  季力指着屏幕说:“又要扶到后面休息,他老人家为国为民,鞠躬尽瘁。”
  陈知忽然之间静下来。
  之之看着兄弟,陈知大概也明白偶像也是凡人这个道理了,同时,那么追求自由民主的人,似乎也应该允许家人发表另一派言论。”
  他肯噤声,做舅舅的季力自然不好意思再吵下去。
  大家轻轻咳嗽一声,双手抱在胸前。
  之之说:“天天吼叫才不会达到目的,我们看别的。”
  电视台一转,便看到一群穿得极之稀少的女孩子肩搭肩一字排开如跳大腿舞。
  季力便说:“什么,又是香江小姐选举?”一脸迷惘,“不是上两个月才举行过吗?”
  白云苍狗,岁月暗换。
  季力又说:“今年的女孩子好丑,哟,五死人,之之,明年你去,示范一下什么叫漂亮,什么叫标致。”
  连陈知看过众女大特写都露出一副恐惧相,可见是真丑了。
  甥舅第一次意见相合。
  “哗,”之之说:“有几个丑过男人,还脱得几乎精光,好意思。”
  季力说:“这简直是卖肉。”
  舅母吴彤走过,马上笑说:“你舅舅想卖没人要。因而妒忌。”
  这样笑谑,也是港人本色。
  陈知悄悄站起来回房去。之之跟在他后面。
  她拉拉哥哥衣角。
  陈知停下来,轻轻说:“讲得太多了。”
  之之劝道:“舅舅一向是那样。”
  “不是舅舅,是他。”
  呵原来陈知批评的是他偶像。
  “人在江湖,人家叫他说,他能不说?非把他利用殆尽不可。”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之之与哥哥坐在梯间,“他们不知天高地厚,只需把他们丢在纽约哈林区一年,自然知道滋味。”
  陈知只是说:“讲多错多。”
  “那么老哥,你也少讲几句吧。”
  “愿意与否,我们都因这件事成长了。”
  这时舅母在厨房门口向他们招手,“切开了西瓜,快来享受。”
  之之笑,“陈知马上就来。”推一推哥哥。
  陈知见反正多了一个绰号,不吃白不吃,奔进厨房。
  季力还在发牢骚:“……我的立场一贯最分明,我从来没骑过墙,亦从不忽左忽右,开放十年,谁没有上去做过生意,或旅游或探亲,或捞一笔或为鸡毛蒜皮去领奖邀功,谁不想自上头拿点好处,只我一个人,既不取,也不放,我对得起自己。”
  陈知咬着蜜甜的西瓜,心里知道舅舅说的是实话,季力连旅行都不肯上去,也不愿陈述理由,现在大家都当然有点明白他的心意。
  “我最讨厌盲目崇拜。”
  此时吴彤陪笑道:“季力,嘴巴有时候也要用来吃东西。”
  陈知与陈之对舅舅开始有了新的了解。
  他有他那一套,在香港,人人都有一套,那一套泰半也都可以付诸实行,甚至靠它扬万立名。
  之之忽然想起来,笑咪咪地旧事重提:“你们现在可是决定不走啦。”
  舅舅舅母异口同声:“走,怎么不走,要走一起走。”
  之之笑;“我知道陈知无论如何是留派中坚分子。”
  季力取过一段剪报,读出来:“本月廿四至廿八日在会议中心将举行一个最大型的海外投资及移民展览,世界各地九十间参展公司分别来自加、美、纽、英、西班牙、葡萄牙、台湾、百利士、南非、乌拉圭、巴拉圭、东加、厄瓜多尔等地,为各界人士提供各类移民及投资咨询。”
  之之骇笑,“这是本世纪末最荒谬的现象之一,全世界都觊觎本市的人力物力,不约而同,前来进行大规模搜刮。”
  季力握住吴彤的手,“机会与选择都非常多,不用担心不用急,看定了才下注。”
  吴彤紧紧依偎在丈夫身边。
  之之微笑。他俩终于在一起了,经过妥协、牺牲、了解,感情稳固。
  之之忽然乐观地同舅母说:“这间屋子自从陈知好不容易长大之后,就没有婴儿了,这么多双手带一个宝宝,照说不是困难的事。”
  陈知气结,反驳道:“大家还得侍候你呢,你肯退位让贤,才能容纳新生儿。”
  吴彤直笑,这家人实在可爱,能成为他们一分子,是运气。
  之之问:“幼婴该叫我们什么?”
  陈知答:“表哥表姐。”
  之之大吃一惊,“什么,我们只是平辈?”顿时兴致索然,她一直以为自己有机会做长辈。
  吴彤见他们谈论一个未生儿似谈论真人一样,内心有种异样的感觉,老实说,她从来没有考虑过养儿育女,印象中这是另一撮女性的职责。
  此刻被陈知及之之说得像真的一样,仿佛已经有这么一个孩子,穿白色汗衫与汗裤,粗粗腿、赤脚、蹒跚地奔过来,抱住大人的膝盖,咕咕笑。
  吴彤有种震荡的感觉。
  为什么不呢?人生我,我生人,五网伦常,循环不息,管他是什么时势。
  吴彤听得之之说:“现代人生孩子,往往计划得太详尽,考虑得太周到,几乎个个产妇都超龄。”
  吴彤站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想到她也可以生孩子。
  她站到天井里去,一株白兰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仍然满枝蓓蕾,芬芳扑鼻。
  季力过去站她身边讪讪说:“孩子们说着玩的,你切莫多心。”
  吴彤又握住他的电“我所有的,也不过是你罢了。”
  要倔强的现代女性说出这样的话来,还真不容易。
  周末是季庄生日。
  她并没有忘记自己出生日期,只是事忙,无暇兼顾自我中心。
  经过置地广场,看见一爿时装店门口竟大宁标着五折后再五折,二五折!季庄的心往下沉。
  她们正打算原价发售秋冬季新货,这可怎么办?
  她的脚步僵在那里。
  美金兑换港币九对一那年还没有如此恐怖。
  那一年连男装与鳄鱼皮货一开始都即时打对折,但仍然可以维持下去。
  今年下半年可真叫人费疑猜。
  连季庄这种老手都清不透顾客消费意愿会不会恢复正常。
  因此就忘记今日何夕。
  直到老板娘递上礼物一份,她才醒觉过来,怪感激地说:“还记得这些小事……”
  她的雇主笑,“记得这些也不妨碍国家大事呀,日子总得过。”
  季庄笑说:“但愿人同此心。”
  礼物是老规矩,金币一枚,经济实惠。
  下班回到家,一家子都在等女主人,即时捧出巧克力蛋糕,陈开友笑,“不便点蜡烛了,怕有人误会罗马在燃烧。”
  怎么可以没有家人。
  多年来季庄以家为重,许多对女同事会嘲笑她万事自己落手落脚,自甘堕落,可是这便是她们没家,而季庄有家的原因,当然,很多人并不希罕拥有一个这样平凡的家,便对季庄来说,这是她幸福的归宿。
  蛋糕由之之亲自泡制,其味无穷。
  之之身旁站着张学人那小子,季庄瞄一瞄他,他混在陈家其他人等之中,如鱼得水,此时再想重新估计地,为时已晚。
  不知恁地,季庄觉得他越来越顺眼,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与之之同样圆圆的脸,圆圆眼睛,十分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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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吃过蛋糕,季力与吴彤下厨做寿面——“很容易,我教你,原理同做意大利面粉一样”,他如此指点爱妻。
  将来无论由谁来统治这一班不中中西身分暧味的人,相信都会头痛。
  季庄坐下来,拾起老祖母用过的扇子,现在这屋子,以她为大了。
  张学人过来蹲在她身边,这家伙在八成机会会成为她的女婿,季庄看女儿面上,倒也不敢待慢。
  只得得他轻轻说:“我父母下星期来香港渡假。”
  季庄心一动。
  “届时我想请伯父伯母一起吃顿饭。”
  季庄即时觉得十分有面子,便点头说:“是该见个面了,令尊令堂住哪儿呢?”
  “亲戚家。”学人笑笑。
  季庄看他一眼,“不同你住吗?我一直有个感觉,你家好似挺大,不然不会一直纵恿之之搬出去。”
  张学人剧一声涨红了脸。
  季庄拿扇子拍他一下,“你订好日子早些通知我们。”
  学人如蒙大赦,“是,是。”
  之之过来把他救出去。
  女婿是娇客,童话说不得。
  陈开友走近问:“是不是求婚?”
  季庄点点头,“快了”
  陈开友吁出一口气,“最要紧名正言顺,我女儿不同居不私奔。”
  季庄瞪他一眼,“说得好难听。”
  陈开友播搔头皮,“我不反对别人家女儿这么做,也不会用有色眼镜看人家,但一到自己身上,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平日我们都说同性恋是个人自由,倘若陈知忽然动作娘娘腔,只怕我先精神崩溃。”
  “神经病!”
  “双重标准一向很恐怖,叫人家子女勇敢地冲上去接受炮弹坦克车洗礼的有志人士,可能不准他亲生儿烧炮竹,危险呀。”
  季庄不语,是有这种人的,为数不算少,一早躲到英美德法澳,然后口口声声嫌香港人不够勇敢,教香港的年轻人“起来,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我们要做主人拚死在疆场,我们要引发地下埋藏的炸药,天翻地动,挺起心胸,冲冲冲”……
  季庄真想对他们说:“这样吧,您老带着令公子令千金先冲上去以身作则,咱们殿后,看看清形才跟上来。”
  她最怕陈知中这种毒,受这种煽动。
  近日见他渐渐恢复理智,辨别是非,看清黑白,季庄才安下一颗心。
  季庄说过:“要动大家动,您老也别想躲在干地里隔江观火,推倒油瓶不扶,兴波作浪,唯恐天下不乱。”
  当下只得到陈开友说:“我的女儿一定要正式结婚。”咬牙切齿,斩钉截铁。
  之之是幸福女,父亲并不是大人物,这不重要,陈开友爱他女儿,愿意一生一世保护她。
  同样地,丈夫亦不必是个大人物,只需爱护配偶即可。
  季庄因笑问:“我的生日礼物呢?”
  陈开友摊摊手答:“这间屋子便是我们送给我们所有人的大礼。”
  可见什么事都得靠自己。
  季庄觉得没有一项成就开心得过官已双手创下的成就,原来古老日记本子在页末刊登赠送的格言是真的。
  季庄不禁哑然失笑。
  那时之之叫:“妈妈,奶奶的长途电话找你,有急事。”
  遥远控制。
  季庄连忙过去应付老奶奶。
  陈老太一开口就问。“家里那么热闹庆祝什么?”颇有炉意。
  “没有什么,吃顿饭而且。”
  “季庄,我那皮肤敏感又发作了。”
  哎呀,一时忽忙,忘记替婆婆买药膏。
  “快让开怀带你去看医生。”
  “医生的药不管用,晚上痒得睡不着,整个背脊都快烂了,季庄,你替我寄药来。”
  “我明天一早去寄,你且忍一忍。”
  老太太停一停,“你们都好吗?”
  “我们好,爸爸呢?”
  这时电话中传来陈开怀的声音,她催促道:“妈,长话短说,费用昂贵。”
  季庄愕然。
  国际直拨长途电话是全世界最经济实惠的服务,克勤克俭如季庄都认为物有所值,小姑这样节约,未免过分,老太太只怕不服气。
  季庄立刻说:“妈,你挂上电话,我们拨过来好了。”
  陈老太这才叹口气,“不用,你把药寄来即可。”
  季庄呆半晌,老人家真落了难了。
  第二天一早,季庄站在国货公司门口等店员开铺做生意,她抢到医药部买了数支陈老太惯用的皮肤软膏,即时包装好了,跑到地下铁路站,用航空速递寄出去。
  头尾不过四十分钟,估计老太太可在二十四小时之后收到药物。
  季庄挺起胸仰起头骄傲地走出马路,嘿,尽管五痨七伤了,香港还是效率一流,胜不知几许欧美先进都会。
  那天晚上,季庄拨电话到温哥华,着各人轮流与老先生老太太说了一会子话。
  见是别人付帐,陈开怀也不介意同季庄抱怨:“来了三天便想家,”指她老母,“逼我开车到唐人街买豆浆,又一天换三轮内衣,沐两次浴。”
  季庄不便插嘴,只是陪笑。
  这便是为人嫂子难做之处。
  事后之之说:“奶奶会回来的。”
  大家都认为陈立的推测合情合理,并不过分。
  二楼仍住父母亲,三楼变成舅舅舅母的天地,祖父母倘若回来,陈之就没有地方住了。
  父母亲卧室旁有间小小书斋,堆满杂物,或许可加利用。
  祖屋弹性丰富,眼看没有转变余地了,挪一挪,将就一下,这里腾一腾,那里前一动,又解决难题。
  之之想到的事,她母亲也想到了。
  过两天,季庄又唤师傅来粉刷。
  那位年轻的油漆工人老气横秋地说。“装修工夫最好一块儿做,比较省事。”
  废话。
  这次比较省事,把家具拖到房中央,白白墙壁便是。
  祖父母虽退股迁册,大部份身外物仍然留在此地,季庄大胆妄为,该扔的扔,该送的送,好好的清理一番,完成大扫除壮举。
  之之问:“他们回来会不会唠叨?”
  知彼知己,百战百胜,季庄有十成把握:“他们这次若当真回来,相信不会再有异议。”
  一来一去,劳民伤财,气焰尽去,哪里还有余力噜苏。
  正在忙,张学人的父母大驾光临,抵达香港。
  之之跺脚,“我一件合式的衣服都没有。”
  “澳洲人衣着挺朴素,”季庄劝道:“你太夸张,人家反而觉得你肤浅炫耀。”
  陈开友也劝,“人家来看未来媳妇,不是来看时装。”
  之之紧张得哭。
  又替哥哥挑衣服,陈知那理这些,他一向别有怀抱。
  他问妹妹:“我不去那盛宴可不可以?”
  “我同你拼命!人家会以为我们兄妹不相爱。”
  “我连西装都没有。”陈知告苦。
  “学人身材同你差不多,我让他借给你。”
  陈知笑了。
  港人几乎十恶不赦,曾几何时,又开始为穿什么吃什么烦恼。
  之之想起来说:“那班人好久没来找你,你们在外边聚会结党?”
  陈知沉默一会儿,“之之,我的事,你都知道。”
  之之受宠若惊,她知道的实在不多,既然兄弟给她这个荣幸,她却之不恭。
  “之之。我想退出联会。”
  “嗄,”之之大吃一惊,“你想洗脱会籍?”
  “之之,我可不是黑社会。”陈知提高声音。
  “陈知,这问题完全见仁见智,你的敌人看法统共不同,打个譬喻:陈知看陈之,当然是可爱的陈家偏怜女,在我对头眼中,可能是臭八婆一名。你活跃的所作所为,可能早已为人记录在案。”
  “一百万人游行,怎么记录?”陈知不服气。
  之之拉下脸,“说你没有科学头脑,果然。”
  这些时候她找来一本书。
  翻到她要的项目,念出来:“……通过人口资料的电脑,去作相貌近似的比较——拍下群众的照片之后,叫电脑辨认,电脑把脸型的物徵,分两百多种,电脑搜索对象,是全市十八岁到五十岁居民,超过两百万人。”
  陈知静静问:“那是什么书。”他强行看了一下封面。
  是本科幻小说。
  他并没有笑,这种事并非没有可能。
  他轻轻说:“我退会并非因为害怕。”
  “我知道。”之之了解她兄弟。
  “很多人以为我怕。”
  之之莞尔,“是张翔与吕良这两位先生吧。”
  就像小孩撩小孩打架,人家斯文,不肯出手,顽童便用激将法:你怕,你没种,怕得要死是不是?总而言之,要逼人动武。
  之之冷笑,“怕又怎么样,我总有怕的自由吧,连怕都不给怕,我还住在本市干吗?”
  陈知说:“我看到联会内部逐渐复杂,是以决定退出。”
  之之忠告:“君子绝交,不出恶言。”
  “下星期我们举行最后一次会议。”陈知无限呼嘘。
  之之怔怔问:“那之后你怎么办?”
  他会不会失落,会不会寂寞,联会活动,曾是他信仰,他生活全部。
  “我会好好检讨我们行动的功过。”
  “然后呢。”
  “然后乖乖教书。”陈知语气十分廉卑。
  之之长长吁出一口气,背上不晓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落在地上,这些日子来的重压终于卸下,她心头忽尔十分轻松。
  好比那种超级大胖子突然减掉五十公斤脂肪的轻快。
  陈知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
  他说:“我对我的行动无悔。”
  之之仍问:“送你一套新西装好不好?”
  陈知转过头来对牢妹妹笑,“香港是奇迹,你更是奇迹。”
  之之悻悻道:“谢谢你。”
  到了晚宴那一天,陈知穿上浅灰色麻质新西装,理过发,看上去是个文质彬彬好青年。
  他胖了一点,精神比六七月分好得多,之之很满意哥哥外型。
  陈氏一家包括季力与吴彤一早就到了,坐在贵宾厅专心恭候,本来这顿由张家请,季庄坚持要替张氏夫妇洗尘,反客为主。
  陈家上下不约而同穿着浅色服装,大热天时,看上去耳目清凉,说到穿这一门学问,港人在世界上恐怕挤得过头三名。
  陈家今天穿得斯文、含蓄、名贵,表示尊重客人。
  张学人陪同父母进场的时候,众人热烈欢迎。
  张健夫妇虽是老华侨,却并不土,很晓得好歹。
  一眼看过去、张夫人便知是好人家,于是先放下一颗心,即时又讶异:陈家的人卖相奇佳,男男女女均似电影明星似的。
  那躲在大人身后笑咪咪的漂亮少女,想必是学人的对象陈之了。
  张夫人特别注意她。
  之之只得缓缓自母亲身后走出来,怎么办呢,丑媳妇迟早要见翁姑。她瞄一瞄学人,学人给她一个鼓励的眼色,之之便望张夫人呼声伯母。
  张夫人看到雪亮的眼睛,皎洁的皮肤,清甜的笑容,马上打了八十五分,就算性格刁蛮一点,也不介意了。
  谁知之之顺手拉过一张椅子,恭敬地请伯母坐,这下子,伯母又给她添十分。
  学人作一个询问的神色,他妈还个满意的眼光,一时间,满室眉来眼去,陈知自比局外人,又怕无意中误眼波,造成不必要烦恼,便低着头,目观鼻,鼻观心。
  从前,相亲要看舅爷。
  既然现成摆在这里,张夫人便顺道看个仔细,陈知眉目清秀,一举一动,充满书卷气,神情略带忧郁,沉默如金,非常稳重斯文。
  张夫人有感而发,同季庄说:“这年头,带大孩子,真不容易。”
  季庄连忙笑道:“像学人这样一表人才方不容易。”
  张夫人也笑,“我却是指令郎与千金。”
  陈知忍不住,朝妹妹眨眨眼睛。
  开场白打开,两对夫妻便顺理成章地交换讯息。
  陈开友与季庄亦放下了心。
  张学人从来没有在人前提及过父母的职业,她是悉尼一间图书馆的副馆长。
  张学人不以此炫耀,季庄由衷佩服。
  这年头,急功近利的都会人,几乎连胸口比人多颗痣都要耀武扬威,骄之久前,对比下,张学人算是很沉实之至。
  学人是土生土长的华侨,他们没有沾光的习惯,父母是父母,子女是子女,他经济早已独立,况且,医生一如清道夫,同样为群众服务,并非超人。
  家世清白当然十分重要,却不影响他与之之感情,这是张学人豁达过人之处。
  季庄亲自点了几个清淡考究的菜,吴彤帮着嫂子招呼客人,他们一家子联手,外人很难不觉得舒服自在。
  气氛渐渐轻松。
  张夫人含有深意地说:“这个夏天,亏得你们熬的。”
  一桌子人听得这样体贴的知心话,不由得齐齐叹息,眼眶微红。
  张夫人又说:“换作别的城市,经过此劫,早就垮下来了。”
  众人又点头称是。
  张医生便笑着举杯,叉开话题。
  这是一次极之愉快的聚会,双方家长都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好像刚在担心孩手们升中成绩欠佳,一下子便听他们说要结婚。
  古时生得比较多,去了一个还有三个,此刻不能够,孩子们一离巢,家长便冷清清。
  回到家,之之犹如虚脱,太紧张了,忍不住伏在沙发上饮泣。
  季庄说:“比起封建时代女性,一出嫁便得走进夫家生活,我们是幸运得多了,现在对婆婆可以像对客人或朋友一样,又胜你母亲一筹。”
  宣泄了情绪,之之抬起头颔首。
  “你看你多幸运,之之,细想一想,你看我们多幸运,莫非前生做过什么好事,否则今生何德何能,享用丰衣足食,呼吸自由空气。”
  “是的,母亲。”
  “维持婚姻的秘诀同其他人际关系完全一样,之之,记得互相迁就。”
  陈开友过来,“张家几时回请?”
  “下星期三。”
  “这分亲家是好亲家。”陈开友非常满意。
  “下次我们会谈到学人与之之婚事。”
  陈开友答:“我们没有任何要求,不过张学人如胆敢对之之不好,我老人家亲身出马去割他头颅。”
  之之闻言吓一大跳,惊魂未定,又听得舅舅的声音懒洋洋自身后传来,“不用劳驾您老出手,还有我同吴彤呢。吴彤,对不对?”
  身为舅母的吴彤鼻音重重,“我们听姐姐姐夫吩咐。”
  看陈开友的神情,谁也不会误会他是开玩笑,他绝对是认真的。
  好好先生管好好先生,谁要是意图损害他生命中那三位女性,他就会拼命,母亲、妻子、女儿,都比他自身更重要。
  季庄按一按他额上青筋,“你好去休息了,人来疯。”
  陈知这时问妹妹:“你真的要结婚?”
  之之点点头。
  “那还装修小书房干什么?”
  “我永远是陈家的女儿,非在陈家占一席位不可,随时回娘家,地位不变。”
  陈知笑问:“这样霸道,累不累,要不要赠你一套风火轮?”
  母亲说得对,之之自觉幸运,父母照应完她,现在轮到夫婿,无惊无险。
  难怪之之一倒在床上就入睡。
  她父亲在那边厢问她母亲:“之之有无嫁妆?”
  季庄摊摊手,“我们两老限过去为婢仆吧。”
  “我怕不好意思。”
  “张氏是明白人,我们又没要聘礼。”
  陈开友苦笑,“陈知娶老婆时还不知如何应付。”
  “不知如何应付,就不要去应付。”季庄笑,“论到婚嫁,自然已是大人,让他们自己去搞。”
  “不行,我非亲力亲为不可。”
  “所以说你不懂管理科学。”
  这话说到陈开友心坎里去,“就是呀,广荣兄也说我吃力不讨好。”
  他们熄灯睡觉。
  半夜,电话铃骤响。
  陈知第一个醒觉。
  他自床上跃起,呆半晌,意味到是有重要的事,抹一抹额角的汗,摸黑下楼去听电话。
  之之也醒了,迷迷糊糊,只觉事不关己,已不劳心,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翻一个身再题。
  季力与吴彤根本没有听见电话铃。
  陈开友惺松地同妻子说:“几点了?你去看看看。”
  季庄一向任劳任怨,急急下楼。
  只见陈知己接了电话,百色沉重,正唯唯诺诺。
  季庄一身冷汗,莫非此事同陈知有关?要命。
  陈知见到母亲,如逢大赦,“妈妈,是奶奶找。”把听筒交给季庄。
  季庄听说是婆婆,反而放下心中大石,她昱叫一声惭愧,人怎么会不偏少,总会分轻重先后。
  老太太在那头一味哭泣。
  季庄问:“妈,妈,你怎么了?”一边对陈知说:“去叫你父亲下来。”
  陈老太说:“季庄,我想回香港来。”
  季庄立刻说:“回来好了,我们等你。”
  “我要开友来陪我。”
  季庄踌躇,这又是一笔额外开支。
  老太太可不糊涂,她立刻说:“费用包我身上,季庄,你同开友一起来,马上去买飞机票。”
  “那好,一言为定,买得到飞机票立刻来。”
  季庄不得不敲定这笔数目,女儿的嫁妆都没有着落,焉能随意胡乱花费,人穷志短,不得不现实一点。
  这时陈开友光着脚丫来表示孝心,“妈,妈”他抢过电话,“我们明天就来。”
  老太太停止哭泣,又说了一会子,才挂断线路。
  陈开友比白天还清醒,磨拳擦掌地骂:“没有那么大的头,却去戴那么大顶帽子,口口声声把父母接过去养活,你看,你看,弄出个大头佛,也不打听打听,老太爷老奶奶岂是容易服待的。”
  他终于出净胸中一日乌气。
  一抬起头,却看到季庄几近凄厉的责备目光,陈开友本来还想加几句注脚,一见妻子如此不悦,立刻噤声,唉,怕老婆就怕老婆。
  什么叫家教,这就是家教。
  季庄不想陈知看到父亲叱责姑姑,怕过几年他想起这等例子,亦以同样态度去对付陈之。
  坐言起行,以身作则才是正途,闲时打骂几句,没空则视若无睹,有个鬼用,自己八百年不与弟兄姐妹来往,却盼望子女友爱,自己成日价践踏老人家,却空想子女孝顺听话,科线木求鱼。
  季庄说:“睡吧,明天一早去抢飞机票。”
  “赚死航空公司。”
  还睡什么,天已经蒙亮。
  季庄倒并没有十分牵挂婆婆。
  老人同小孩一样,一不如意就哭,他们的眼泪有分量。
  壮年人的眼泪最窝囊,谁敢在公众场所一不小心掉下泪来,准叫社会不耻:怎么,连这点能耐都没有,动辄淌眼抹泪,还混不混。
  哪里还有哭的权利。
  说季庄的泪腺早已退化也不为过分。
  很明显,老太太不开心,或许是因为天气不好,或许因为女婿侍候不周,或许食物吃不惯,但并不是严重问题。
  到了八点,举家出门。
  之之已闻消息,她非常困惑,“妈妈,我不是自私,但是下星期三学人爹妈请我们,你俩来得及回来吗?”
  “一定可以回来。”陈开友安慰女儿。
  “才五天时间罢了。”
  吴彤过来搂住之之,“我也是家长之一,我会代表你父母。”
  陈知抬起头来,“还有我呢?”之之靠山奇多。
  “不用改期?”之之尚问。
  “我们停留一天,立刻带你爷爷奶奶回来,替你撑腰,别紧张,有空多出去玩玩。”
  托熟人,轧到当天票子,不过要到东京转飞机,两夫妻于傍晚出发。
  之之邀请学人过来玩二十一点牌戏。
  季力与吴彤运气奇佳,赢得一场胡涂。
  棋差一着,缚手缚脚,无论之之拿十九点还是二十点,他们总是多一点,即使是黑积,也会打和。
  假使世事如棋,倒也十分棘手。
  这个时候,陈知过来说:“各位,我有事与大家商量。”
  奇怪,季力看着外甥,这个外号叫弹簧腿的小子自从长大之后就与他疏远,此刻又来讨好,有什么大事?
  陈知坐在他们身边,“各位,我今晚想约朋友来喝杯咖啡。”
  吴彤误会了,立刻又惊又喜,“好哇,你是不是想我们全体肃静回避?”
  陈知咳嗽一声。
  之之完全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说:“且听陈知说下去。”
  陈知说:“今晚来的,一共有三位朋友。”
  季力嗯地一声,“是他们!”
  陈知点点头,“不错,有一项要紧的议程需要一个比较清静的地方商议。”
  清静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陈知的意思大概是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吧。
  这上下,陈宅大抵也早为若干人发现是个秘密会议场地了。
  季力苦笑,双手把一叠纸牌洗得会飞一样。
  陈知说下去,“这件事趁爸妈不在我才提出来。”
  之之问:“是最后一次是不是?”
  季力扬起一条眉毛。
  陈知答:“我已退会,不过仍然帮朋友一个忙。”
  季力不悦:“不知道多少毛病出在这最后一次身上。”
  陈知表现异常客观,“这间屋子人人有分,我尊重大家的意愿,我们投票决定。”
  吴彤说:“少数服从多数。”
  这样文明,季力陡然感动起来。
  这样民主,还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呢?
  只见陈知与之之齐齐举起手。
  吴彤说:“我对陈知一向投信任票。”也举起右手。
  大家看着季力。
  季力在陈家由始至终没有投票权,今次难免他有点受宠若惊,轻轻举手,“我此举并非因为反对无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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