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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城记-亦舒

_5 亦舒(当代)
  之之摇摇头,“去哪里?巴黎、纽约、伦敦,都有他的同志,父母不在身边,更加为所欲为,妈妈,不要去干涉他,也许只是三分钟热度,到了年底,药到病除。”
  “这事不会这样简单。”
  之之微笑,“妈妈,依我看,就是这么简单,香港人有多善忘,你也应该知道,我们终身唯一持久的爱和兴趣,不过是赚钱。”
  “之之,你不是母亲,你不懂得怕。”
  “怕什么,怕受连累,抑或失去陈知?两者都不会在短期内发生,”之之分析,“我有信心,我很乐观。”
  季庄放下咖啡,“之之,你确是快乐天使。”
  “不过我向你保证,我们迟早会失却陈知,有一日他会结婚,为一个在母亲及妹妹眼中不值得的女子疲于奔命,唯命是从,轻贱家人。”
  季庄笑起来,拍打淘气的之之一下。
  “呵妈妈我不是开玩笑,幸亏哥哥谈恋爱的兴趣不大,不然你我早就沦落至第五第六位。”
  季庄一怔,“顶多是第二第三,怎么会第五第六?”
  之之瞪母亲一眼,“人家肯定有岳父岳母,还有小姨小舅子。”
  季庄变色,仿佛那一天已经来临,看到儿子冷冷地对母亲说:“我岳母的拿手小菜不知多好吃。”
  季庄张大吻合不扰来,此刻她又觉得陈知独门心思爱搞运动并不是太坏的缺点。
  母女俩双双返回家。
  只见另一对母女亦亲亲密密的在有商有量,合作做菜肉云吞呢。
  李庄想,幸亏当年坚持多生一个,否则今日见到这种场面,不知是悲是苦。
  之之马上洗手,“我也来我也来。”
  姑姑取笑,“之之做的云吞下水开花。”
  之之满不高兴,“现在不会了,人有进步的。”
  “失敬失敬,我忘记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之之坐下来帮手,“姑姑出去走过没有?”
  “有。”观光客不胜唏嘘。
  地方都不像了,全世界都会有沧海桑田式变化,香港特别变得离谱,移山倒海,瞬息之间,汪洋里耸立起庞大的货柜码头,大厦如雨后春笋,马路都架空重叠而过。
  这倒罢了,通货膨胀的速度才叫人吓一大跳,堪称百物腾贵,民不聊生,无论是喝一杯茶,买一件衣服,都比三两年前贵了一倍,大叠钞票一下子去个一干二净。
  忘了带口红,想顺道买一支,排好颜色,售货员笑笑报出一个价目,陈开怀张大双眼,以为听错,上次她在温哥华超级市场买的一管才一块九毛半。口红就是口红,擦了并不会长生不老,她干吗要花十倍价钱,也顾不得不好意思,连忙摆手说不买。
  这个地方,离开了就回不转头,永远找不到旧时的位置,换言之,陈开怀已遭遗弃。
  物是人非,似走错迷宫通道,回来了?不,相逢也不再相识。
  多年前她的一个老同学同她说:“到英国留学三年,回来之后,努力整整十二年,才拾回那三年间失去的名同利。”
  她以为她夸张,才不,同学的本领太高强了,叫她来做,她才办不到。
  新鲜的菜肉云吞一盘盘做出来,大家垂涎三尺,连孤僻的陈知都被吸引,他说他要三十只。
  之之觉得这便是优质生活,有得吃有得穿,身体健康,晚上睡得着,一家子相亲相爱,自由自在,之之愿意这样过一辈子,但是环境不再允许。
  鲸吞着鲜甜的食物,之之忽然悲从中来,眼睛发红,掉下泪水,大家看着她,她佯装咳嗽。
  于是祖母笑说:“吃得太急,呛住了。”
  大家都附和:“之之,去喝口水。”
  之之乘机放下碗,跑到厨房,额角顶住冰箱,痛快的哭起来。
  陈知进来,视若无睹,“我来找辣油,父亲与我无辣不欢。”
  他轻轻按住妹妹的肩膀低声说:“你现在明白了吧,所以我们要争取一个合理的政制,建立理想的国度,使每一个家都可以三代同堂住在一间一九—一年建造的老屋里吃云吞。”
  之之转过头来,“那要多久?”
  “谁知道呢,即使是愚公移山,也要干下去,子又生子,孙又生孙,一代一代干下去。”
  之之泪如泉涌,“那倒底是多久呢?”
  “或许要到海枯石烂那一天,我们不知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我们不会气馁。”
  “那么,你还会结婚生子吗?我有没有机会做刁钻的小姑以及老天真的姑妈?”
  “姑奶奶,我保证你不会失望。”陈知笑答。
  之之擦干眼泪,“我胃口尽失。”
  “去,上楼去休息。”
  之之的床头放了一只灰色威士活骨瓷碟,浅浅一点滴水养住十来廿朵白兰花,香气扑鼻,注满斗室,之之深深呼吸。
  在外国,享受与苦难都不一样,本来喜新嫌旧的之之第一次体会到新不如旧。
  张学人的电话来了,他正在应酬,趁吃完热荤还未上鱼翅,偷偷跑出来同女朋友讲几句。
  “不要闷,看看电视,我替你录的动画三国志呢,精彩绝伦。”
  之之听他的话,扭开电视机,荧幕正在播放一套医学资讯片集,已经到第四集,之之没有太留意,此刻有空,才看将起来。
  姑姑推门进来,惊问:“这是什么节目?”
  之之抬起头,“你怕?怕我关掉它。”
  “不,”陈开怀走近,“抢救早生儿?”
  “是,”之之苦涩地笑,“千方百计地,整组医护队,出尽百宝抢救二十三个星期出生的胎胚。”
  “为了什么,五个多月的早产子如何救得活?”
  之之悲怆地答:“因为国家爱人民,早生儿也是小国民,人民是一个国家最宝贵的资产。”
  “之之,你感触太多。”
  之之鼻子发酸。
  “是的,”她说:“我触景伤情。”连忙转到另一个广播台,看到的却是法国大革命二百年纪念大游行,色彩缤纷,歌舞升平,国泰民安。
  两姑侄面面相觑,作不得声。
  过半晌,陈开怀强笑道:“真受不了,一只生锈塔一百年没塌下来也要搞活动庆祝,我们哪一样不能比,千年的长城,万年的秦俑,什么都有,唉,从来没想过值得表扬。”
  之之站起来,“姑姑,我同你出去散散步。”
  “慢着,看完这一段再说。”
  “喔唷又是他。”
  是的,又是他,都快成为新闻片王子,只见他嗡着鼻子不耐烦地对观众说:“香港人把我的头像印在汗衫上,是对我的一种侵犯。”
  陈开怀忍不住说:“你的偶像不领情。”
  “他不是我的偶像。”
  “这次香港人好比朱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陈开怀讲得直接了当。
  “对,我们没有经验,太过热情,忽略后果,所以受伤。”
  陈开怀说:“这统共不像精刮聪明的港人。”
  之之答:“百密必有一疏。”
  姑姑自告奋勇洗碗,之之独自上街闲逛,天还没有黑到尽头,半弯新月已挂在天边,在霓虹灯照耀下,本市并没有真正天黑的时候,之之在晚风中穿着短裤背心走下山去。
  半途已经觉得有人尾随。
  之之蓦然想起陈知的忧虑,莫非真的有三人小组或五人小组钉紧了他们?
  她拐弯,后边的人也跟着转弯,还似加紧脚步:要追上来的样子。
  之之发急,幸亏迎面有两位军装皇家警察巡过来,之之如获至宝,唉,大不列颠再不济,还培训出真正的英雄来打救老百姓。
  那两位年轻英俊的警察见之之神色有异,立刻一左一右护住她。
  “小姐,不用怕,”又对住她身后钉梢者说:“你,站住,有什么企图?”
  之之从来未曾如此感激过。
  多年来她享受着权利而不自觉,要到今日才知道可贵。
  被截查的也是一个青年,并无反感,笑咪咪拿出证件,客客气气地解释:“对不起三位,我晔光广告公司设计组人员,我见这位小组适合拍我们的一只运动鞋广告,才冒昧想同她攀谈。”
  之之瞪着他,她相信他,她有第六感觉,这年轻人同她一样,是土生土长的港人,的的确确是广告公司的工作人员。
  警察用对话机查过他的身份证与驾驶执照,向陈之说:“小姐,电脑的资料显示他所说—切属实。”
  之之松口气,轻轻说:“不,我不拍广告,请你走开。”
  那年轻人略表失望,耸耸肩离开。
  陈之郑重向警察道谢鞠躬,警务人员受宠若惊,带着笑容道别。
  回到家已是半小时以后。
  她母亲挨在旧丝绒沙发上读报。
  之之过去说:“光线不对,这样下去会训练成夜光眼。”
  连忙拉来盏落地灯帮补。
  一开就被母亲啐:“这下子皱纹雀斑可织毫毕露。”
  之之细细看母亲,“妈妈,头发最好剪一剪,染一染。”
  季庄扔下报纸,叹口气,“今年夏天这么难熬,谁还有心思妆扮。”
  “不,我思想搞通了,日子反正要过,愁眉苦恼,不如眉开眼笑,一念之差,云泥之别,我才不与自己作时,妈妈,明天我们去弄头发。”
  “人家会笑我们无聊。”
  “谁,谁敢笑我?这是自由社会不是,你管我无聊还是无知,我自得其乐,有何不可。”
  “好好好,有道理,明天一起去。”
  之之取出一叠本票,交给母亲。
  季庄大讶,“这是什么?”
  “我们合资打算将房子买下来。”
  “呵,你居然坐言起行。”
  “当然,”之之自豪,“新人事新作风。”
  “数目还差很远呢。”季庄有点感动。
  “你与父亲当然是大股东。”之之笑。
  “这一笔是张学人的,你收了他茶礼,就要成为他家的人。”
  “才怪,叫他搬进来,做我们家的人。”
  “厉害,”季庄点着头,“你打算怎么样立规矩治他?”
  “三跪九叩,斟茶倒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我嫁你父亲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满肚密围,你看现在,简直就是陈家老奴。”
  “可是我们都爱护尊重奴隶。”
  “也只有你肯用甜言蜜语哄撮我了。”季庄叹息。
  “妈妈,把我们的计划告诉爷爷。”
  季庄说:“等他先开口不迟,还有,把款子还给学人。”
  “妈妈——”
  “没有商榷余地,”季庄板起面孔,“我若真的要收礼金,十倍这个数目还不行。”
  之之涨红了脸,“是,妈妈。”
  这女儿长到廿三岁,还异常小样,算得十分听话,季庄甚觉安慰,头脑简单的女孩子往往最幸福,命运也跟着单纯,有什么不好?要那么多生活经验干什么,历尽沧桑又没有勤工奖,直接自父家走进夫家,最理想不过。
  季庄最爱这个女儿。
  她不介意之之迟些结婚,好留在母亲身边久一点。
  邻房两母女也在密斟。
  老太太问:“你嫂子脸色如何?”
  陈开怀答:“季在这些年来真是没话讲。”
  “大家都会做人是真。”
  “我们见时开口?”
  “他们已经晓得这件事。”
  陈开怀自觉做得有点绝,她盼望父母资助她,好让她修葺快要塌下来的旧屋,目的将要达到,却又不忍心拆散哥哥一家。
  老太太郑重地说:“话讲在前面,我可不住什么地库、车房。”她不愧是个精明的老人家。
  “不会的,我们那块地皮大,足有八千尺,可以加建两房两厅,卫生间与厨房完全独立,另外有大门进出,图则我会给你看。”
  老太太又提一句,“装修你也要给我上等料子。”
  陈开怀心想,这样下去,怕要赔本。
  “后园里同我种两株白兰,还有,你们养不养猫狗,我最怕畜牲。”
  陈开怀这才发觉兄嫂伟大无比,怎么同老母亲和平共处三十载?她要求不简单呢。
  老太太兴致非常高,一直说下去:“一天三餐你可要负责,我一把老骨头不能再进油腻腻厨房,清洁工人你预先替我找妥,这笔费用我们自己付,没有车夫,你权充司机,不要叫我们寸步难行。”
  陈开怀瞠目结舌,她事先做梦也没想到这些细节。
  半晌她问:“这里谁做饭?”
  “我们有女佣,一手极好广东小菜,连宵夜都日日转花样。”
  陈开怀没想到他们仍然过着此等靡烂富贵的生活,这次来,她似为父母兄嫂已失去讨价还价的勇气,一听到可以移民,一定感激涕流,但事实却仿佛有点距离,陈开怀开始迟疑,香港人怎么像打不死的李逵,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母亲,老老实实,你打算投资多少?”
  老太太想一想,郑重地举起两只手,“十万加币。”
  陈开怀倒抽一口冷气,“你只有十万?”
  老太太收回手,慧黠地说:“我总得留点防身呀。”
  陈开怀急起来,“现在的物价昂贵,加建一尺房子得七十多元,母亲,你高抬贵手。”
  老太太不说,“你不是想赚我的吧。”
  哎呀,陈开怀这才知道姜是老的辣。
  “可是我也不能蚀本呀。”
  老太太动气,“你哥哥从来不与我说这些。”
  “开友不但收入高,且稳不可当,我们不能比。”
  老太太抢白女儿,“那你不自量力了。”
  母女俩当下不欢而散。
  平时怎么样袒护她都是假的,利害关头,老太太精明入骨。
  陈开怀不甘心,拉住之之问:“你们家开销由谁人负责?”
  之之据实答:“一直是母亲当家,父亲的家用不够,她自动贴补。”
  “你爷爷奶奶有无帮补?”
  之之笑,“姑姑,怎么好意思叫耋耄老人士出分子。”
  “你是指他们白吃白喝这些年?”都叫纵坏了。
  “不但是他们,”之之的笑意越来越浓,“连带我同陈知都是白住白吃。”
  陈开怀呆若木鸡。
  难怪嫂嫂听说要把老人接走一点也不激动,原来多年来供奉两老并无好处。
  之之闲闲地说:“当然,房子当年由爷爷置下,以低于市价转卖给父亲,爷爷要走的话,我们会把屋价差距补还爷爷。”
  每个人的口气都似财经专家,陈开怀越发觉得自己不折不扣似乡下来的土豹子。
  之之满有兴趣的问:“姑姑,你替他们递了申请表格没有?”
  陈开怀定一定神,“还没有。”
  “那要快点做,据说第一类亲属团聚,也要拖至一年半。”
  陈开怀不出声,连这个侄女儿都不好应付。
  “你呢之之,你可考虑移民?”
  “要走总有办法。”之之非常镇定。
  “你好像不急。”
  之之分析道:“香港一般小市民的生活最最享受,早上喝茶,下午打四圈,晚上看电影,交通方便,亲友就在眼前,收入高,税金低,非不得意,谁想劳师动众,当然都用拖字诀。”
  “是吗?”陈开怀表示怀疑,“我听得你们人心惶惶。”
  之之不动声色,“那么你自己观察好了。”
  她打一个长长的呵欠。
  表示累了,不愿意再谈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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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之之。”
  “什么事?”
  “明天我要见老同学,想问你借行头。”
  “没问题,你尽管挑,鞋子手袋如果适合也请选用。”
  一套衣服,代表千言万语。
  周末,之之赴吴彤约会,看见吴阿姨那身打扮,立即觉得沧桑。
  吴彤穿着茄子紫棉织上衣,大花裙裤,这种颜色由她那个年纪车穿,有点不讨好,映得皮肤黄黄。
  她应当穿线条流动,颜色素雅,低调子的名贵套装,已经没有必要争取不相干人的注目礼。
  之之去接她,她上车的时候,腿一提,之之眼尖,瞥到她裤管里侧一块小小的纸标价没除下,写着一百七十五元,之之吓一跳,十二分震惊。
  这种等级的衣服从什么地方买来,是红那一家出口厂的退货?
  本来穿何种衣服不要紧,之之本人就有本事把七块钱一件男装内衣穿得时髦兼性感。
  但不是像吴彤这样穿法。
  吴彤最错误的一点是妄想以廉价充贵格。
  距离十公尺都看得出来,骗谁呢,香港人谁没练成金睛火眼,还出来走呢。
  之之内心受那套坏衣服震荡久久未能平复。
  过一会儿她才能客套说;“吴阿姨真记得我。”
  吴彤却开门见山问:“季力好吗?”
  之之据实答:“不大好。”这是真的。
  “听说他约会年轻的打字员。”
  之之一怔,吴彤的行程顶清楚。
  吴彤讲下去:“大腹贾的女友越来越小不要紧,季力又是另外一件事,同小女孩走,表示他已没有能力应酬成熟女子。”
  之之笑笑,“吴阿姨真关心我舅舅。”
  “是的,”吴彤怔怔地,“我没有忘记他。”
  之之试探道:“人家大法官不吃醋吗?”
  “阿,那个人。”
  一定还有下文。
  果然——“早已不来往了。”
  之之一听,顿时眉花眼笑,“哎呀,真是,我的意思是,究竟什么事,那么,你此刻独身了。”言无伦次。
  吴彤幽幽地答:“我一直是独身女子。”
  这是真的,一直以来,谁也没有供奉她,谁也没说过“我对你负责”,吴彤浪迹江湖,身边有时有固定男友,有时没有,男性还算待她不错,却又不致于好得要与她组织一个家庭。
  整个七十年代香港不晓得出现多少该类型的独身子女了,简直是一个至显著奇突的社会现象,可借有识之士统统只对“黑社会与青少年犯罪率”这种题目比较有兴趣,故乏人深入研究。
  开头的时候,还当作是一个自由自在,优哉悠哉的过渡期,踏入八十年代,渐渐发觉过渡期已成为生活,不是开玩笑的事了,永远独身!这个念头可怕之至。
  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处理,吴彤已憔悴下来。
  她受过高等教育,不愿降格迁就,每次同那名老外出去,她就问自己:吴彤吴彤你在搞什么鬼?
  别人说她什么她可以不理,她可躲不过自己良知的责备。
  她做不下去,她同老外提出分手,别人笑她不要紧,一个人若不住讥笑自己,会自杀的。
  吴彤用手托住头,信心崩溃。
  之之十分不忍。
  她喜欢这个阿姨,吴彤一直没有机心,从来没有对陈家任何人等使过手段。
  行事一是一,二是二,光明磊落,与季力来往这么久,并无钱很纠葛,都是很了不起的事。
  还有,为人大方可爱,黄熟梅子即黄熟梅子,不屑卖青。
  之之按住她的手,“我们夫乘新缆车。”
  吴彤苦笑,小女孩真有兴致。
  之之说:“祖母说,她廿年居西湖侧,满心以为日日可去西湖,谁知缘悭一面,你多久没乘缆车了?”
  也有廿年了吧。
  很小的时候,由父亲带上来,罕纳地看着腕粗的铁缆把车卡绞拉上山去,靠得住吗,会不会有危险,两边是森葱葱的树木以及洋人的住宅,一切都是新奇的。
  吴彤的表情凄凉。
  当年她父亲在德辅道中历山大厦上班。
  街名与屋名,统统由洋名翻译过来,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城市发生如许深切的感情,实在匪夷所思。
  如果之之说不舍得,吴彤更加不懂形容她的感情。
  之之说:“吴阿姨,回来吧。”
  吴彤如梦初醒,“什么?你说什么?”
  “回来做我与陈知的舅母吧。”
  吴彤忽然笑起来,笑得流出眼泪,“可惜你不能代表你舅舅。”
  之之微笑,“或许我可以控制他。”
  吴彤一怔。
  这时候,缆车正慢慢驶上梅道,山下一片海光山色,明艳照人,车中日本游客忍不住纷纷发出赞叹之声,频频把照相机举起。
  “太迟了。”吴彤别转脸。
  之之温柔的声音油丝般钻入她耳朵:“大家那么熟,且把那无关紧要的自尊搁一旁再说,我们家一切都是现成,买几件新家私即可结婚,老爷子老奶奶快要移民,家里没有什么人了,实在需要你来撑场面,还有,趁尚能生孩子,莫再迟疑。”
  吴彤不相信这样的体己话会出自年轻的之之,她用手掩住脸,泪水自指缝泻出。
  之之递一块大手帕给她。
  “不要嫌弃季力。”
  “我再也找不到他,我再也找不到自己。”
  之之幽默地问:“这是谁的名句?何经何典?我没听懂。”
  “到哪里去找季力。”吴彤没精打采。
  之之微笑,“不用找,这不就是他吗。”
  缆车停站,车门打开,之之伸手一指,吴彤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西装客轻盈的来。
  这不是季力是谁!
  吴彤睁大双眼,疑幻疑真。
  之之连忙识趣地把座位让给舅舅,她退到最后一排去,坐在日本妇女身边。
  只见季力开头没有说话,隔些时候,轻轻在吴彤耳边倾诉起来。
  之之在后座做一个陶醉的观众,缆车摇摇晃晃,更衬托得此景此情无限浪漫。
  其实季力说的话一点也不罗漫蒂克。
  他取出一枚指环,同吴彤说:“石头是小一点,货真价实是卡地亚出品,别的牌子你也不会收,徒然自讨没趣。”
  一言道尽吴彤一贯的虚荣与幼稚,她不禁饮泣。
  四周的日本游客静寂下来。
  “你不嫌弃的话就戴上它吧。”
  吴彤手颤颤接过戒指,一滑,指环落在地上,随倾斜的车厢往后座溜,之之金睛火眼般盯住它,待它一滚到脚边、便从容的拾起它。
  谁知日本太太比她先一步,弯腰拣起指环,一看,惊艳地嚷:“卡地亚!”
  吴彤总算找到同志了。
  这时季力到后座来找回指环,轻轻说一句“失而复得”,便往吴彤右手无名指上套起。
  众游客拍起手来。
  缆车抵达山顶。
  之之下车前看着舅舅与舅母笑一笑。
  张学人在总站等之之,立刻迎上来。
  之之向他做了个胜利的手号。
  学人吁出一口气,很中肯的说:“他俩童心未氓。”
  之之默认。
  他想回到她身边,她又不能将他忘怀,于是之之做了一点点手脚。
  “剧本编得很好。”学人说。
  “谢谢你。”之之微笑。
  “你看,旧咖啡店已经拆卸。”
  之之觉得无味,“下山去吧。”
  “他们呢?”学人问。
  之之答:“自由发挥演技。”
  她把本票还给学人。
  喜事很快地办起来,同一件事,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南辕北辙。
  季庄最高兴,慷慨地送两张飞机票让他们到巴黎渡蜜月,弟弟终于成家,可慰父母在天之灵。
  陈开友连忙说:“一个星期的酒店费用意我身上。”
  陈家老祖母有点困惑,“季力决定娶那名狐骚臭洋妇?”
  之之连忙说:“不,不是那个,是娶吴彤阿姨。”
  陈开怀心想:我结婚的时候,众人毛巾都不送我一条,可见亲疏有别,各安天命。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陈知十分开心,“患难见真情,我相信舅舅舅母可以白头偕老。”
  季庄点点头,“这回子狗嘴真的长出象牙来。”
  买到飞机票,他们就飞走了,浑忘护照及居留权,留待日后慢慢再搞。
  之之送完这一对,很愉快的说:“爷爷奶奶也快要起程了是不是?”
  没有太多不舍得,陈老太脸上变色。
  加上一早季庄去银行办妥手续把现款套了出来存进老太太户口,老人更有种不被需要的感觉。
  一拍两散。
  陈开怀心中亦十分忐忑:有几把握服侍得两老称心如意?已经骑虎难下。
  之之不理这些,问母亲:“你们可有举行婚礼?”
  季庄摇摇头,“穿件光鲜点的衣裳注册了事。”
  “没有后悔?”之之很替母亲不值。
  “懊悔的事多得很,轮不到它。”季庄淡淡的。
  “我想穿件最美丽的白纱。”
  季庄笑,“照他们外国人俗例,女方家长要负担婚礼全部费用,你饶了你老爸吧。”
  之之辩曰:“我们现在很好呀,吴彤阿姨也入了股,这间屋子,人人有分,谁也不欠谁,谁都不用看谁脸色,应该藉一个盛大婚礼来庆祝我们家人建家。”
  季庄且不理之之歪理,只是指着她笑。
  之之面孔渐渐深红,咚咚咚奔回房去。
  店里生意并无起色,季庄抽空替季力去看家具。
  通街大减价,是买家天堂。
  手边有现款便是皇帝。
  市道表面似乎平静,又像渐渐恢复常态,所有暗涌恐怕要待年底才会露出来。
  季庄猜想弟弟弟妇两个时髦人受过惨痛教训后已学了乖,不再口口声声要十九世纪装饰艺术式家具。他们大抵已经体会明白,虚假的排场需要付出很大代价,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由她作主,替他们买下一房朴素英式乡村款实木家具。
  季庄说:“之之,把你的睡房让出来,打通了给他们做起座间,舒服得多。”
  “我搬到哪里去?”之之大声抗议。
  “你祖父母一走,楼下便是你的天下。”
  之之十分满意:“妈,我不要哥哥,我情愿要姐姐,姐姐对弟妹最好。”
  季庄反问:“为什么要等人对你好,为什么不主动对人家好,施比受有福你听过没有。”
  之之益发觉得母亲是正人君子,十分钦佩。
  家里边为这对新婚夫妇动起工来,本是装修最佳季节,大太阳,干燥,贴墙纸,髹油漆,都最好不过,三行师傅又比较空闲,工夫交得准。
  陈开怀大惑不解,他们居然还有心情吃喝嫁娶,还有,劳师动众地装修新房,莫非是疯了。
  故同嫂子说:“港人好像少了几条筋似的,怎么,就这样算啦,忘啦,束手待毙?”
  季庄看小姑一眼,一言不发站起来打算走开。
  老太太叫住媳妇:“装修的事你并没问过我,天天敲敲打打算什么?”
  季庄心平气和地答:“这房子现在由我作主,新娘子的分子出得不少,应该让她住得舒服点。”
  季庄一转身与装修师傅商量天花板颜色去。
  之之吐吐舌头。
  她祖母一时回不过神来,可不是,是她甘心退股放弃这间祖屋,现在反主为客,哪有权发表意见。
  因气不过,老太太对嬉皮笑脸的孙女儿说:“你越来越像你舅舅。”
  凡是孩子有劣迹,一定派他像一个不受欢迎的亲戚,以示本身清白,这是老派女人一贯作风。
  之之当然明白,她笑笑,“舅舅玉树临风,性格温文,像他有什么不好。”
  老太太气,又说:“四角似足你母亲。”
  之之又驳嘴:“妈妈半生任劳任怨,克勤克俭,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似她更好。”
  老太太气结,一手扔了扇子走开。
  之之继续笑笑说:“像姑姑也优秀呀,机智灵敏,深谙变通之道。”
  陈开怀盯着这狡黠的女孩子,问她:“你们真不打算走远是假不打算走,陈知的身分换一个统治者会是什么你可知道,这不是玩笑,你们不要以为闭上双眼这个难题会在八年内自动消失,勇敢点面对现实好不好。
  之之还没有回答她,陈知的声音已经在背后亮起:“姑姑,我知道你关心我们,为家人设想,但你已经弃了这条船,登上另一条,我们这边的环境,你或许不太了解,我们有我们信仰,我们有我们一套,从前你也是香港人,可记得我们最擅长是什么,”陈知笑笑,“我们一定会化险为夷。”
  陈开怀愕然,“这一次都可以?”
  “处变不惊,庄敬自强。”
  这下子陈开怀无话可说,一个人的命运掌握在他自己手中,“愿你这个有志者事竟成。”
  陈知追赠一句:“我们也祝你顺风。”
  姑姑失望走开,之之追着哥哥打,“你怎么可以代表我说话,说不定我明年就移民,你作风独裁。”
  陈知握住妹妹拳头,“嘘嘘,别叫外人听见。”
  “陈知,陈知。”之之叹道。
  陈知说:“有人要我们痛哭流涕,惊惶失措,阵脚大乱,我们应该怎么办,人家等着我们出丑、哗叫、乱窜,我们又应该怎么办?”
  陈知是那么一本正经,之之忍着笑,“我不知道,扑上去打?”
  “对,从意旨力斗争。”陈知紧握拳头。
  之之迟疑,“不可以和平共处?”
  “对头不会放过你。”
  “那多累。”
  陈知刚想开口,他妹妹已经接下去,“我知道,老师,生命根本是一场漫长的奋斗。”
  这时季庄自梯间探身子出来笑道:“兄妹俩谈什么,起劲极了,请上来给我一点意见。”
  之之头一个抢上楼去。
  两间房间打通之后,许只有比一般小公寓宽敞,全部白色,衬原木,十分雅净,季庄待兄弟无微不至,连床铺被褥毛巾都代为选购,精打细算,所费有限,看上去却式式具备,异常舒适。
  季庄感喟,“你看我们多么懂得苦中作乐。”
  她儿子说:“确该如此,愁眉苦面,于事何补。”
  “这两个礼拜委屈之之睡沙发。”
  “我睡沙发?不,陈痴睡沙发。”之之大声说。
  陈知故意逗妹妹,“陈之做厅长,陈之做厅长。”
  之之气,“妈妈,既生瑜,何生亮。”
  季庄伸开手臂,一边一个,拥住她的瑜亮,该刹那,她快乐过许许多多比她富有、比她美貌、比她出名、比她逍遥的女性。
  时间算得相当准,新婚夫妇回来那日,刚巧是老先生老太太远赴加拿大考察同一日。
  一进一出,一来一去,充分表现人各有志。
  老祖父这一阵子天天早出晚归,他还有一些股票之类要在远游之前甩手,也少不免同几个老友喝杯茶话别。
  要走的前一个晚上,他叫之之陪他说话。
  之之说:“爷爷,去去就回。”
  “东西都卖光了,怎么回来?”爷爷打趣说:“之之肯不肯养活老人?”
  之之拍拍胸口,“包我身上。”
  “别托大,可能真有那么一天。”
  “求之不得。”
  爷爷大笑,“可能真会变成求陈之不得要领。”
  之之也笑。
  “你觉得爷爷多事吧,一大把年纪,还跑来跑去。”
  之之答:“身体壮健,乐得游山玩水。”
  爷爷吁出一口气。
  这一阵子,之之发觉每个人胸口都塞满瘀郁闷塞之气,唯一最直接的抒解方法,便是频频叹气,试一试,来,唉——是不是好过一点?
  从前不叹息的现在也叹,从前爱叹气的人叹得更多。
  之之也毫不忌讳地长叹一声。
  “你哥哥这一阵子好像静得多。”
  祖父原来一直注意陈知行动。
  “爷爷,年轻人没有意识,醉生梦死,年轻人一有意识,又招惹生事,你说怎么办好?”
  老人有老人的智慧,笑笑答:“大势所趋,顺其自然。”
  之之忽然褒奖起自己来,“我最好,整天只管吃吃喝喝,不叫大人担心。”
  “是,小之,你是个不叫父母流泪的好孩子。”
  之之笑了,“那算不算孝顺?”
  “没话讲。”
  “爷爷,去两个礼拜好回来了。”
  “有时我想,这八年,在本市吃掉它玩掉它,天天享受儿孙满堂之乐,四处找老友下棋聊天,是否除笨有精?”
  之之一怔,打蛇随棍上,“爷爷,我替你装修房间,包你同奶奶半个月后回来,焕然一新。”
  “届时你住哪里?”
  “客厅。”之之咧咧嘴。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季力与吴彤中午就回来了,老人家们要等傍晚才走。
  吴彤一进门鞋子都没脱第一件事便是斟了茶谦恭地让陈老先生与老太太喝。
  连老祖母都有点感动,摩登女还行这种大礼,实在难得,况且人都要走了,根本无此必要。
  她很高兴地喝了茶,给小辈一只金戒指。
  吴彤立刻套在手上。
  陈开怀艳羡吴彤,嫁到异乡,自然非常寂寞,注完册,就搬进夫家,从此厨房就交给她了,丈夫永恒地坐在沙发上在电视机絮语中打瞌睡。
  一年,两年,都没有亲友上门来。
  之之拉着新妇去参观新房,陈开怀好奇也跟着上去,经过多日敲打,家中弄得似防空洞,房门一打开,大家都认为值得。
  吴彤不相信双眼,陈家上下竟为她落了这样的重本,起座间一角还有小冰箱,浴室洁具全新簇新,她鼻子一酸,眼眶发痛,忍不住哭出声来,只得用手捣住面孔,坐倒在那只两座位爱侣沙发上。
  时代女性,最怕有人对她好。
  人与人之间,互相仇视倾轧斗争,都理所当然,经过这些年,五颜六色,什么没有见过,统统应付自如,最最无福消受的是有人无缘无故不问报酬地对她好。
  完了,吴彤终于露出原形,痛哭失声。
  季庄上来,吓一跳,“怎么一回事?”
  之之笑,“舅母说百叶帘颜色不对,气得哭起来。”
  季庄明知是笑话,却拍着吴彤的肩膀,”不要担心不要担心,明儿叫人来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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