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父后七日-刘梓洁

_5 刘梓洁(当代)
壞掉時候
破壞。不談改朝換代或牆倒樓起,就談我的生活。
有那 一個夏天,熱到發餿,樓下在挖馬路,電鑽聲與粉塵義無反顧迸飛迸起,而唯一能平撫身心的冷氣運轉聲竟倏地停止,出風口悶悶地散著焚風,溫度顯示面板攀升到三十六度C終於爆表。冷氣壞了。此時來場雷陣雨是感人的,卻颳起了颱風雨,雨水且滴滴從房間天花板正中央落下,濕了又乾,便生了黴,白色壁癌周圍生出綠毛毛。房子壞了。翻黃頁電話簿找到抓漏專家,師傅熟門熟路地挪開彈簧床,搬了椅凳架在木頭床板一腳跨上,啪啦兩聲,床樑斷了兩根。床壞了。
我花了很大力氣,才搬離那個潮濕敗壞的房子。入宅隔天,想與親友分享喜悅,發現,手機壞了,而且是那張精密無比的SIM卡「壞掉了」,(我且很有科學精神地請教電信公司窗口服務員是什 原因,他回答「壞掉了」),所有情人仇人電話號碼通聯記錄詐財簡訊全毀。我突然了悟,當我們越習以為常所有的便利舒適通暢無阻,也就越毫無預警地一次次接受突如其來的破壞。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
按:很久以前,聯合文學的「一個時代一句話」專題,我選的是張愛玲的「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並以這篇短文釋義。
住在書店裡
三年前,到雲南自助旅行時,在大理認識了日本友人K。他年紀跟我一樣大,背著一把夏威夷吉他,已經在中國、越南四處旅行好久。我和同伴在青年旅館庭院裡,吃著覺得已經很便宜的人民幣十塊錢吃到飽自助早餐時,他啃著一包蘇打餅乾、佐一瓶水,走過來跟我們聊天,就這樣認識。
記得當時要分開時,大家說起自己的夢想,K說,他要開一家二手書店,我跟著湊熱鬧嚷嚷,我也是耶我也是耶!
回到各自的國家,當我仍然每天在書店晃盪、跟人約在書店門口的階梯、採訪書店的店長店員、甚至到書店裡的雜誌部門當編輯時,K已經找店面、自己敲敲打打釘書架、自己手繪書店的招牌、到神戶大阪的書市收書、上書、完成了他開書店的夢想。
這家古本屋叫Tree House Bookstore,樹屋書店,就開在K的老家,姬路。他寫信來說,大理蒼山上中和寺的解籤師父不是說他會得到長輩的幫助嗎?果然神準,因為從事木工的父親,免費供應他書店需要的木頭,讓他沒花什 裝潢成本。這道籤我倒是記得頗清楚,因為是我翻譯給他聽的,至於師父怎 解析我的命運,我已經忘了。
到前年十一月,我到東京、京都旅行,既然買了國鐵七日卷,就排出兩天,造訪與京都相距一小時車程的姬路,寫信問K附近可有便宜的青年旅社。他回信說若我不介意,可以住在書店的閣樓,那裡他常收容外國朋友、或是在書店裡喝醉的客人。
住在書店裡,這不是傳說中的巴黎莎士比亞書店才有的事嗎?我太興奮了,趕緊回信「預約」。
待我抵達,我才發現,這家「書店民宿」的服務真是好。K不但幫我準備了「關西書店特集」的雜誌若干本、在倉庫的閣樓清出一張沙發床的位置,更神奇的,因為書店裡沒有浴室,他還給我兩張「錢湯」的票。
雜誌的書店專輯裡,稱Tree House是「放浪系書店」,因為以旅行類的書籍最多。書店還附設小吧台,賣簡單的咖啡、啤酒,手寫的菜單上還有一項「今日御飯」,只要日幣500元。K解釋,「今日御飯」的意思就是「我吃什 ,你就吃什 」(日式英文:I eat what, you eat what)。大約傍晚的時候,幾個熟客會打電話說今晚過去吃飯,K估計人數,作簡單的晚餐,大家就邊吃邊聊邊看書。客人中有圖書館館員、中學老師、來日本教英文的外國人、還有一些是「也不知道他們做什 的,反正時間到就會出現,大概是酒鬼」。
晚上書店打烊,K回家,我換了拖鞋、背著小背包(真可惜不是捧著臉盆),走過姬路寧靜的街町,到大眾澡堂,女湯與台灣溫泉的女湯沒什 太大差別,大家也不會交談,只是,如果在住家走路可達的地方,就有這樣一家澡堂,多幸福啊。我洗得飄飄然,回到周圍都是書的閣樓就寢。更妙的是,由於閣樓是從旁邊另一木梯上去,(木梯上也擺滿書),出入不會經過書店,但是廁所在書店裡面,如果我半夜要上廁所,必須先下樓,開樓梯口的門,出到外面,再開書店的門,而書店又有一道那種需要費力拉起的鐵捲門,所以K跟我說,嫌麻煩的話,可以乾脆到對面的Lawson’s(24小時連鎖便利商店)用廁所。
我偏偏是很嫌麻煩的那種人,所以選擇憋尿。於是,隔天早上,大概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那 期盼一家書店趕快開門。
第二天是週末,說來不巧但也幸運,本來K說週末他會例行去大阪、神戶書市收書,我行前也寫信預約要跟;但正巧碰到姬路一年一度的「手創市集」,K要去擺攤賣舊書和咖啡,我想這也會很好玩。到了攤位現場,看到許多畫著煙燻妝、穿著短裙馬靴的日本女孩,神態自若拿著鐵鎚和木板敲敲打打,很快,她們的展示架就成型了,又一下,她們的拼布、圍巾、手繪卡片、筆記本,甜美夢幻,紛紛上架。我幫忙顧了一下攤,又很有成就感地,緊急幫K去超市買到肉桂粉,(不知道為什 ,穿過商店街時有那種日本綜藝節目裡,各家小孩比賽去幫媽媽買東西,看誰最先達成任務的感覺)就自己去姬路城裡晃盪啦。
K說我可以騎他的腳踏車,但我選擇走路,姬路是很適合走路的地方,主要道路大手前通,從車站直達姬路城,兩旁銀杏高大,人行道寬敞,且時有露天座椅。我參觀了姬路文學館,是我的「第一座安藤忠雄」,裡面有司馬遼太郎的特藏室。晚上,又有另一群人來書店聊天,他們介紹我看藤原新也的書,他是日本的旅行名家,也寫過台灣,說著找到一本《逍遙游記》,翻開第一頁果然就是淡水茶室的照片,藤原新也似乎有意捕捉城市裡的陰暗,同一本書裡,他拍香港九龍,竟取狹小的舊社區裡的列祖牌位,覺得很有趣。不管自己日文學過等於幾乎沒學,只能靠一知半解的漢字望文生義,後來到京都、東京,我又買了好多本他的作品。
第三天早上,我要搭新幹線往京都。K送我到車站時,我們又聊起夢想。我說紐西蘭跟澳洲有一種「Working holiday」,讓十八到三十歲的外國青年,到當地打工一年,我希望我三十歲以前可以去個一年。K說,哦,我大學畢業那年去了,在紐西蘭,天天在摘奇異果。語氣裡,好像沒有覺得特別好玩。
啊,為什麼我覺得遙不可及、必須千思萬慮、做好萬全準備、下定決心告別一切、充滿神聖儀式感的夢想,K就像過生活一樣,平平淡淡地,達成了呢?可能我太把夢想當一回事,也太把自己當一回事,於是,就這樣繼續跟著嚷嚷地、湊熱鬧地、異國情調式地、民宿體驗式地、浮光掠影式地,參觀、採訪、報導別人的夢想。然而,漸漸也覺得,在那個神聖時刻降臨之前,這樣好像也沒什 不好。
後來,斷斷續續跟K通信,他說書店生意越來越好。而他最新的夢想是,趕快排出假期,再去放浪放浪。
如夢之夢:滷味
一座巨大的老式公寓大樓裡的一戶,老舊家具東倒西歪,地板是深青色磨石子,上面有經年的垢。
老M哭哭啼啼帶了三個小孩,都男的,六歲、四歲、兩歲。還有兩條狗。他們和幾個行李袋,像在機場check in 櫃臺前等待被托運那樣,整齊地挨擠堆疊著。老大果然像無數在機場的小孩,把人趴在最大的一只行李箱上面,四肢朝上揚起,以為自己是一隻飛機。
看上去深闇人情世故的菲傭,用國語說,對啦,這樣全家團圓才對啦。菲傭的兩隻手還依依不捨牽著老二、老三,有一點鼻酸地說,那我要走了哦。
我又驚又疑地看著這一切,覺得不問清楚不行。等一下!這裡面……有我的嗎?我摸著我的肚子,儘管它有些突出有些鬆弛,但我很肯定不是眼前這三個小孩之一造成的。
當然有啊!老M吸著鼻子,一副要我負責的樣子。
不可能啊!我緊壓著肚子,吸氣縮腹,不曉得是為了證明自己肚子真的可以很平坦,還是緊張到胃收縮。
看我眼睛瞪得比他還大,而且三分鐘都沒有眨眼。老M放棄說,好啦,沒有啦。但是我真的很希望妳能跟我們一家生活在一起,我想定下來了,我覺得妳也應該。
我不可能的,真的啦!我皺眉搖手。
老M也皺眉,眼眶泛淚光。我之前試了好幾個女的,但是發現只有妳才有辦法打理好一個家。
幹,又是這一句。
我怎麼辦?!我轉身快步躲進浴室裡,一堆沒洗的已經發餿的衣服,用到壓不出來壓頭被轉開的洗髮精七零八落,垃圾桶的衛生紙滿到地上。我抓了一個乾淨的垃圾袋,開始打包這些可怕的東西。打理好一個家,我開始了嗎?
我抓著垃圾袋走出大門,在長得異常的走廊上,找到天井處的大垃圾桶,丟完垃圾,往回走。
天黑了,走廊暗得一塌糊塗,我越走越不對,天啊,我迷路了。
周圍已經黑得讓人毛骨悚然,我奔跑起來,一直唸著我自己的咒語:這是夢這是夢,我要醒來我要醒來,醒來就結束了醒來就結束了。
果然,我醒過來了。
我和老M坐在一個滷味攤吃宵夜,鏡頭很仔細地拍那些食材,不是平常台灣常見的豆干海帶那些,而是比較像香港的咖哩綜合或四川的麻辣燙那些,牛筋、魷魚、豬腸、魚皮。老M一如往常狼吞虎嚥,怡然自得。
剛剛那個是夢對不對?我總是習慣把事情搞清楚。
當然是啊!不然妳以為是什麼?!老M有點嘲笑地輕浮地說。稀哩呼魯吸著一條腸子。
不過啊,老M帶著招牌賤笑,這幾年我也的確在外面生了三個小孩就是了。而且都男的,哈哈哈。
我又瞪大眼睛了。
這時候,手機響起來,是現實世界的那個手機響了。我才知道,這也是夢。
我恍惚地接起電話,是我表弟。
姊,妳上次說很有名的那家滷味是哪一家?!他聽起來是跟同學停在路邊,取下安全帽打電話,周圍車聲呼嘯。
啊?!應該是……師大夜市的燈籠吧。我一時想不起來,只好給一個標準答案。
我坐起來,把腳在地上踩了踩,確定真的是醒過來了。靈機一動,再舉起手機,打給老M。
欸,你現在是不是在吃滷味!?他在的地方也很吵,我一個字比一個字的分貝更大。
妳說什麼!?老M吃力回應,我現在在凱達格蘭大道啦!
遇見向田邦子的圍裙
為了幼稚的理由,這次京都旅行我刻意不讓自己去逛書店。好像這樣,就代表自己已經從昔日的文藝少女長大了,不會再去作因為書很美就要把它通通扛回家的傻事了。行程只排了一家一生一定要去一次的書店──惠文社一乘寺店。當踏入這家愛書人的夢想書店時,我也直接略過文藝類,來到食譜區。
平台上,一本大開本的食譜吸引著我,起初是封面那位廚娘穿著的圍裙,簡單的幾何線條,大膽卻不突兀的配色,天秤座兼金星二宮的我,不免升起「好想要一件唷」的欲望。接著,才看到書名,《向田邦子的手料理》。這個作菜的向田邦子,就是那個寫劇本又寫小說散文、在台灣墜機身亡的向田邦子嗎?是的,那件超有格調的圍裙的主人,清明柔美的眉宇錯不了,就是作家向田邦子。
時間拉回四年前的秋天,父親剛過世不久。有天哥哥打電話給我,語氣嚴肅:「最近有一本新書你不能看,你會哭死。」他說,那本書叫做《父親的道歉信》,作者是向田邦子。「因為我覺得書裡那個爸爸有點像咱爸,而她有點像你。」啊哈,被說像誰像誰、你寫的已經有人寫過、你用的是老梗,都是寫作者的大忌耶。自己的哥哥來踩線了,而且說得中肯認真,我心裡雖膚淺粗略又自以為是地貼著標籤「那不過就是長女與父親的情結嘛!」但考慮到就要動筆寫〈父後七日〉,能不影響還是不要影響的好。像個聽話的妹妹,對哥說:「好的,知道了,我不會看。」
怎料,有心的出版社,一系列出版這位日本國民偶像的書,新書平台上,屢見讓我直接連結到「你會哭死」的向田邦子四字。其中,我只忍不住買了一本《向田邦子的情書》,因為書實在做得太美。情書與日記裡頭,最讓我心神蕩漾的,是那些每天記下的菜單:蘿蔔芹菜味增湯、馬鈴薯燉牛肉、奶油濃湯、醋拌海帶芽……等等。加上幾張向田邦子的照片,當時感覺這是個「懂吃懂穿」的作家,也稍微知道,她1981年喪生在台灣苗栗的遠航空難,那正是她寫作事業如日中天之時。
回到惠文社。
翻了《向田邦子的手料理》,才知道她曾經與妹妹開過一家賣家常菜的小酒館,名為「mamaya」(其實在已出版的中譯本作品裡都提過,只是我沒留心)。這本食譜,便是她的拿手好菜集錦,還附上了向田的食具器物收藏,就跟那件圍裙一樣,不是彰顯品味,而是把品味怡然自得地用在生活上,表現出來的一種自適從容的氣質。
走到文藝區,又發現了一本《向田邦子的居家樂趣》(向田邦子 暮??愉??),這本更是不得了,食譜、器物、衣著、居家、甚至,向田邦子主題之旅路線圖,都安妥地、圖文並茂地編在這冊小書裡了,考慮到開本輕巧,我便放棄了封面有圍裙的手料理了。
這晚要到大阪,是日本行的最後一夜。京都到大阪的電車上,把《向田邦子的居家樂趣》看完,一整個向田邦子中毒。到旅館安頓好,本已不想再出門吹那幾近攝氏零度的風,宅在房裡上網就好。結果查到《向田邦子的情書》,幾年前曾改拍為電視劇,由息影多年的山口智子演出向田邦子。二話不說,在便條紙上寫下漢字「向田邦子?戀文」,穿上大衣搭地鐵到最熱鬧的心齋橋商圈。這是週六晚上,心齋橋人擠人,我抬頭見有書店、DVD店就鑽進去,拿出便條紙與店員比手劃腳。吹一晚的風,最後敗興而歸,已經缺貨了。我想自己一定沒去對地方,只是,沒作功課,也不知大阪的「光華商場」在哪,真正殘念。
回來後,像要趕進度一樣,把向田作品的中譯本買齊,一本接一本看。《寺內貫太郎一家》是大驚喜,雖不是文字最好的一本,卻是每個編劇都該看的養成書。用一些家常瑣碎又普世皆然的事件,小至老鼠屎,大至女兒婚事,串起家人間難以言說的深沈情感。最重要的是,它不是悶悶、靜靜、好像每個人物比賽氣質那種。而是在父親揮拳踢腳、阿嬤擤鼻涕、吐口水那種鬧烘烘、髒兮兮之中,感到家庭的溫熱維繫。
至於那本《父親的道歉信》呢?看了,也真的哭了。不過,沒有到哭死的程度。我想,這是因為我長大了。
又:突升起念頭,想照著向田邦子的食譜,把她的拿手菜作一遍,真的每道看起來都清爽可口,家常雋永。也許,一邊作菜,一邊寫文章記錄下來。或許有人要說,老梗,Julie & Julia(美味關係)已經作過了耶。
嘿,管他的。





周夢蝶,孤獨國裡的十全老人
周夢蝶,本名周起述,河南省淅川縣人,一九二一年生。一九四七年參加青年軍,次年隨軍隊來台,一九五六年自軍中退伍,做過書店店員、小學教員等工作,一九五九年起在台北武昌街擺書攤維生,直到一九八○年因胃疾而結束。曾獲中央日報文學獎成就特別獎、國家文藝獎文學類獎,著有詩集《孤獨國》、《還魂草》、《約會》、《十三朵白菊花》。
◎ 劉梓潔
明室裡,老人背脊直挺坐著,健朗有力地豎起右手打招呼,手掌張得好開,像是代替主人年老的身軀做出一個昂揚抖擻的姿勢,也像是代替主人永遠只是輕輕牽動嘴角微笑的容顏,綻放一個熱情開懷的大笑--這是周夢蝶的手--到我入屋內,走近,詩人之手才慢慢放下。
每有後生晚輩來訪,周公總是將加了軟墊的靠背椅給客人坐,自己坐一張圓板凳,就這樣面對面地聊起天來。
屋內擺設非常簡單,一張單人床,一座書櫃,一張木頭書桌,一房一衛的套房格局顯得空曠,卻不致蕭然,大面窗子引進一室陽光,窗台上亦疊了一落一落的書,書桌面對大窗,筆墨紙硯齊整擺在桌子右側,而現在桌上鋪了報紙,放了兩只白磁盤,一碟裝了白瓜子,一碟裝了周公稱為「小太陽」的芝麻脆餅。
「妳在電話裡叫我要睡午覺我就睡了,十二點睡到一點,一點就起來,坐著。」電話聯絡邀訪時,周公起先說他很怕,謂自己現在思想不集中,怕說出來的東西很硬,不好看。說服他,只是輕鬆聊聊天,沉吟三秒,「好吧!」電話那頭老人家俐落的北方口音爽然答應。而今來訪,下午三點的訪問,周老一點鐘便起來擺定坐定,想必是欣喜有人造訪的,孤獨國裡的老詩人,熱絡懇切而怡然自得地閒話家常,再好不過。
寫賀年卡,是年中大事
作家舒國治在〈十全老人〉(收錄於《理想的下午》)一文裡這樣描述十全老人的生活:「凡寫,只知以筆,不曾按壓鍵盤以出字。實亦甚少寫,日常惟以圓珠筆或鉛筆記下電話號碼。偶一寫信而已。嚴冬呵凍筆研墨寫春聯已算是年中寫字大事。」識者皆知,周公寫得一手俊逸靈慧的瘦金體,字如其人,風骨健挺,去年十月剛出版親筆謄寫的《不負如來不負卿:石頭記》百二十回初探一書,受到讀者雅愛典藏。周公說,最近半年寫字比較少,天氣好,精神好,心情好,才寫。但至歲末,寫賀年卡,是周公年中寫字大事,「別人寄給我,我一定回!」周公鏗鏘地說,他拿起一張封黏好的賀年卡,信封上平整黏著一張宣紙,瘦金體寫著收件人姓名、地址;而周公為文友簽書也絕不馬虎,書上簽名題字,必將宣紙裁得剛剛好,題畢,蓋印,再仔仔細細貼黏在扉頁上。若有朋友送字帖,一看歡喜,周公必練一遍,寫上下款,裱一裱,送給朋友。「我做這個事,都是很認真的。」周公篤定而自信地說。
五十九歲那年,還在明星咖啡館前面擺書攤的周夢蝶病倒了,患了四種病:胃潰瘍、胃出血、高度貧血、十二指腸潰瘍,被送到天母榮總,割掉四分之三個胃。「朋友在聯合副刊上寫了一篇文章,說我生病了,結果,這一年收到四十四張賀年卡,是我有生以來收到最多。」周公兩隻手比出「四十四張」的手勢,一切細節記憶猶深,「有人寄到武昌街一段七號的明星咖啡,有人寄到三十九支局我的專用郵箱,有人寄到內湖的朋友家,三個地方合起來,四十四張。」周公說,「收到後,有的寫一封信給他們、有的寫一張卡片、有的寄一本書,我一定回;第二年,收到三十三張,第三年,收到十一張,後來就越來越少越來越少越來越少。」如詩之疊韻迴文,老人家蕭索的聲調重複了三次,沈默了一下,嘴角又輕輕往兩頰牽動,笑開來,「人跟人的緣分很古怪,最近四、五年,有些朋友平常很少見面,只有陰曆年會寄賀年卡,所以下一年還沒來,就要開始準備。」周公視寫賀年卡一事慎重如受情義託付,語罷,又小心翼翼地將信封收放安妥。
全文詳見《聯合文學256期?課本作家-國中篇》2006年2月
■ 鍾怡雯,敏銳而隨性的靈魂
鍾怡雯,一九六九年生於馬來西亞,台灣師範大學國文所博士。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散文首獎、中國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梁實秋文學獎、馬華優秀青年作家獎等。著有散文集《河宴》、《垂釣睡眠》、《聽說》 、《飄浮書房》、《我和我豢養的宇宙》;論文《莫言小說:「歷史」的重構》、《亞洲華文散文的中國圖像》;主編《馬華當代散文選》、《馬華文學讀本I:赤道形聲》、《天下散文選》。
師大路巷子裡印度風的小咖啡店裡,鍾怡雯張著大眼睛好奇環顧四周擺設,體會氛圍,笑笑說:「這裡很適合我,因為我從小跟印度人一起長大。」點綴著異國情調的手寫菜單上,鍾怡雯看中了清爽的法式調酒,「因為從小被爺爺訓練,每晚都要喝一小杯,昨天家裡紅酒正好喝完,我連藥酒都喝。」這位「美女作家」、「老師作家」一開口即隨興健談,打破了書上長髮披洩照片給人的神秘疏離。她笑說風水輪流轉,念研究所時主編《國文天地》,就曾策劃過一個「課本作家」專題,親自採訪了艾雯、張騰蛟、楊牧等作家,現在,變成自己受訪了。
一九八八年中秋節來到台灣
一九八八年九月二十五日,鍾怡雯離開馬來西亞,坐上往台灣的飛機,下了飛機,就來到師大。「我記得非常清楚,那天是中秋節,空姐還發給每個乘客一顆月餅。」鍾怡雯說,那時的想法就是,終於可以光明正大逃家了!她在家中排行老大,有五個妹妹,一個弟弟,她跟爸爸的個性都硬,經常誰也不認輸,關係緊張,所以她一直到大三暑假才第一次回家,回到台灣,又是三年,到碩士班二年級才第二次返家。「真是左三年、右三年啊!」她打趣說。
雖然離開家庭的束縛來到台灣,師大女生第一宿舍,卻給她另一層新束縛。六人一室的狹窄空間,讀書、睡覺、晾衣都與其他五人挨挨擠擠在同一空間,多年後回想起來,鍾怡雯仍皺著眉用「痛苦的歲月」五字形容這四年女生宿舍生活。鍾怡雯說,當時同樣在台灣求學、現在的詩人丈夫陳大為卻覺得,不會啊,跟學長學弟住一起很快樂呀!「所以陳大為說我『孤僻成性』。」
這對作家銀色夫妻檔,在文壇學院人人稱羨,而鍾怡雯卻說,「我們從成長環境到個性,都是互補。」陳大為在都市長大,而鍾怡雯從小住在在馬來西亞怡保南部的大森林,每天要走很長的路上學,五、六年級就會自己上銀行辦事,自由、獨立慣了。所以她大學時經常跑到台大圖書館讀書,到台大哲學系、外文系去聽課。直到念研究所時搬到新店,「半山腰都是墳的那種地方」,她才開始覺得自在。
鍾怡雯形容自己是「很少跟別人來往、天黑就想回家、不喜歡講電話、自我保留完整」的人,現在定居中壢,雖它既有「垃圾之城」的污名,附近檳榔西施又很多,但因為離台北有一點「安全距離」,又不會太遠,回來辦事方便,所以住在中壢最合適。幾年的安居,鍾怡雯曾在印刻雜誌寫「中壢之味」專欄,寫她坐落在田中央的家,寫在地出名的色情場所,寫來她家覓食的貓口,寫來既寫實又魔幻。她笑著補充:「最近隔壁又開了一家色情卡拉OK,叫梅龍鎮!」
跟動物更容易溝通
鍾怡雯是貓痴,眾所皆知,愛貓「小女生」是她的散文《我和我豢養的宇宙》中的讓人印象深刻的主角,焦桐在〈想像之狐,擬貓之筆〉一文中,說鍾怡雯「常超越現實邏輯,表現詭奇的設境,和一種驚悚之美,敘述來往於想像與現實之間,變化多端,如狐如鬼。」其他評論者也形容她神秘的個性與敏感細膩的文字,都是充滿貓性,有幾篇評論更直接以貓名「小女生」為名。鍾怡雯卻認為,每隻貓都有每隻貓的個性,所以「貓性」是什麼,她也無法確切定義。她還養過四十多隻楓葉鼠,分住在九個籠子裡,「每隻老鼠個性也不同!」現在家裡有四缸魚,每隻魚也有自己的個性。講到動物,鍾怡雯表情和手勢豐富了起來,她說她還收養過鳥,每天一條蟲一條蟲地餵他,後來發現鳥兒竟不飛,只愛跟在她背後一步一步走路。
鍾怡雯說,喜歡動物,來自自己從小在山裡跑,家裡從來貓狗不缺,雞鴨成群,所以有時她覺得自己跟動物比較好溝通,「有時候覺得自己有點變態,看人被虐待,雖然也感到同情;但看動物被虐待,眼淚馬上掉出來。」
而現在,與鍾怡雯相處最好的另一種動物,叫做「學生」。在元智大學任教多年,學生始終與她保持亦師亦友的關係,會私下到研究室找她聊天,每學期末,她也必定請學生來家裡聚會。現在教授大一現代文學、二十世紀現代文學史等課程,鍾怡雯覺得學生的想法經常很有趣,是她教書的一大樂趣。鍾怡雯笑說,她還經常唸學生,「我們學文學的,對美、對色彩要敏感,所以你不要給我穿得呆頭呆腦來上課喔!」所以現在有學生穿拖鞋來學校,就會趕快過去向「鍾老師」解釋:我今天是因為腳怎樣怎樣了。
全文詳看《聯合文學256期?課本作家-高中篇》2006年2月
冰山理論的實踐者──鄭清文
◎劉梓潔  
 【作家簡介】
鄭清文,台灣台北縣人。民國二十一年生。台大商學系畢業,任職華南銀行四十多年,期間寫作不輟,著作頗豐。曾獲台灣文學獎、吳三連文學獎、時報文學推薦獎。八十八年榮獲桐山環太平洋書卷獎,為台灣第一位獲此獎項的作家。次年八月獲頒台灣新文學貢獻獎,是台灣文學的重要作家,著有《鄭清文短篇小說選》」、《相思子花》、《春雨》、《鄭清文集》;兒童文學《天燈、母親》、《報馬仔》;長篇小說《大火》等。
 【課文簡介】
〈大水河畔的童年〉
大水河就是現在的淡水河。作者以平實親切、簡單明瞭的筆調,追憶他童年時期在新莊舊鎮大水河畔的生活點滴和趣事,充滿著鄉土氣息,也把台灣在日治末期的狀況做了一些描述。
近兩年因為芒果牛奶冰、騎樓義大利麵帶動商圈發展,廣開特色小店而充滿都會布爾喬亞風情的永康街,沒想到竟住著一位出生於昭和時期的老作家──鄭清文。
炎熱的午後,走進巷子裡的老公寓。鄭清文的太太俐落招呼,一邊調整電扇的角度,一邊送來直接加入冰塊的茶,這一份直率爽沁,是台灣的。
今年七十五歲的鄭清文,穿著花襯衫,仍精神抖擻。最近最讓他振奮的事,就是中正大學台文所甫在五月份辦了「鄭清文學術研討會」,這是創作四十餘年來,首度以他個人為研討主題的會議,兩天的議程,鄭清文場場坐在台下聆聽,「第一個感覺是,看到那麼多人,這麼詳細的讀我的作品,很意外。」鄭清文說,雖然有研究者用新的理論套到作品,有些講評者同意,有些不同意,那麼身為作者與被詮釋者的他同意嗎?「理論是研究方便,不過要記得,都是先有作品,才有理論。」這位老作家仍舊含蓄地回答。鄭清文特別提到,有位發表者用他小說中提到的物品,研究小說時代性,讓他覺得很有趣。
第一本書的出版
的確,鄭清文小說因為質樸貼近生活,許多真實物件散發出來的時代氛圍,值得玩味。鄭清文回憶說,民國五十四年,還任職華南銀行的他,第一次出書,請了一台三輪車,從重慶南路的幼獅出版社載回當時的老家新莊,「那時候出書沒有版稅,都是用書抵版稅。」鄭清文說,他就這樣將一百本書與一顆快樂的心裝在三輪車上。
民國五十多年,島嶼仍處在政治的緊張氣氛中,出生於日治時期的本省籍作家出書不易,這次的機會,是因為正逢紀念台灣光復二十週年,鍾肇政先生奔走,選出十位本省籍青年作家,出成一套「台灣省青年作品集」,「可以在台灣的名義底下出書,很不容易哩!」鄭清文說,李喬、黃娟、鍾鐵民、文心等作家,也在這十位新秀之內。
日文閱讀,漢文寫作
台灣光復之後,面臨最大挑戰的,即是幼年這群受日本教育的青年,習慣了日文閱讀,語言的轉換,成為創作的障礙。鄭清文自認幸運,民國三十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公學校便停教日文,改教漢文,所以他的漢文基礎也開始得早,只是閱讀日文的習慣,竟延續六十多年,一直沒有斷過。
任職銀行的四十多年間,因銀行訂閱《日本經濟新聞》,「報紙送來大家就一直傳,傳到我手上可能一個禮拜後了。」讀到的新聞雖不是即時的,但因鄭清文拿到報紙只是為了要看「讀書專欄」,所以沒有時效的差別。退休後,鄭清文每隔幾天就會到國家圖書館,把每份日文報紙看一遍,後來書店賣有航空版,他便自己買。說著,鄭清文走進書房,拿出一頁裁得工整的剪報,即是這份讀書專欄,有如日文版的「開卷」一般,羅列精選日文新書、書評,「讀這個只是要知道現在有什麼新書,要跟著時代走一下。」鄭清文邊說,邊就著日文字唸出來,「妳看這個片假名,就是翻譯的書。」報上介紹的書籍,他感到興趣的,就到永漢、紀伊國等書店訂購。
鄭清文形容自己從小不算是太愛念書的小孩,讀到高中,作文還曾經不及格,受到教國文的外省老師啟蒙,才產生對漢文的興趣,「後來漸漸寫,竟然不比外省同學差了!」問到與外省同學的相處與溝通,鄭清文笑說,沒什麼問題啦,「啊我們平常也不會講很難的話啊!」
進入銀行工作之後,生活單純,鄭清文的重心便放到閱讀,他的信念是「要學自己作不到的」,因此飽讀契科夫、海明威;也精讀川端康成、井上靖、谷崎潤一郎,「這些都是讀日文版,因為尤其像川端的作品,有很多日語的聲調,是中文翻譯出不來的。」最近才重新被譯介的谷崎名作《春琴抄》、《鍵》,鄭清文也年輕時就讀過。「本來也喜歡芥川龍之介,但是後來覺得他手工太多。」即使批評,仍簡約而淡然,一如鄭清文的文風。
五○年代,本省與外省
寫作初期,由於重要發表管道多由外省作家把持,本省籍作家作品上報不易,「大部分的編輯都怕事,如果這個作者的名字他沒看過,就不敢用這篇文章。」而唯獨林海音,以公正且敏銳的眼光,提拔多位本省作家,鄭清文提到她,仍恭恭敬敬地以「林先生」稱呼。
「林先生不但在自己的版面登我的文章,還到處介紹我的作品,後來她自己辦純文學出版社,還親筆寫信跟我邀稿。」鄭清文說,林海音人格特質裡的「親近、有眼光、敢做」,最令人折服。鄭清文回憶,當時有個有名的女作家,林海音竟也敢退她的稿,還直言不諱地告訴這位女作家,「這篇登出來,會妨礙到妳的信譽。」
此外,讓鄭清文難忘的,還有當時在《中國時報》的前身《徵信新聞》任職的王鼎鈞,「我還記得他請我喝果汁,告訴我,要好好寫小說。」
不過,在當時這些年輕作家心目中,最具份量的,可能還是鍾肇政。鄭清文說,鍾肇政總是永遠在為本省作家奔走,不怕危險的,到處爭取出書機會,在鍾肇政的拉線下,鄭清文也有機會認識老一輩的本省作家,例如:吳濁流、龍瑛宗等。
鄭清文回憶,當時吳濁流在新公園附近的機械工會上班,一有空,就穿過新公園,到重慶南路上的華南銀行找他,後來連銀行的安全人員都注意到這個老頭子,但吳濁流見鄭清文在忙,就會默默走回去。到了一九七二年,鄭清文因公出國時,都還被檢查跟吳濁流是什麼關係。
同樣任職於銀行的文心,也是鄭清文來往密切的文友,「他們合作金庫在館前路,我在重慶南路,比較近,又是同業,又都寫東西。」那時文心有一個年紀較大的同事,遇到了總是很客氣地點點頭,不多交談,後來鄭清文才知道,他竟然就是日治時期創作頗豐的龍瑛宗。文心是鄭清文推崇的同輩作家,而他的早逝,也讓鄭清文惋惜。
小說就是生活
對於寫作,鄭清文向來引述海明威的「冰山理論」,「露出水面的,永遠只有八分之一,有八分之七在水底。」鄭清文說,寫作要懂得省略,但是被省略掉的東西,其實還在,「放在底下,不是不存在,是因為太重了,拿不起來。」鄭清文用極口語白話的國語說著,意味深遠。
鄭清文說,「因為簡單,所以包含更多」會形成他的寫作風格,或許是因為他本身的個性,不喜歡大量表達。現在經常擔任文學獎的評審,他發現現在的年輕人由於受西洋與中國作品的影響,「喜歡把中文寫得熱熱鬧鬧,把小說當作文章,大肆發揮。但其實小說不是文章,小說還是生活。」鄭清文說,「會聽到年輕人抱怨,生活都被寫光了,我們只剩文字,但其實沒有。」
末了,便輕鬆地問鄭清文,平常生活有什麼嗜好?有跟什麼作家們私交特別好嗎?「有啊!李喬今天一早就打電話來!」鄭清文爽朗說,「他問我,昨天的世界盃足球決賽,法國球員席丹用頭撞義大利球員,你有什麼感想!?」說罷大笑。
果然,小說就在生活中。
蘇偉貞:我不想消費張德模
「不寫就打死。」一切從這句話開始。
說這句話的人,是小說家蘇偉貞的丈夫張德模。這時,蘇偉貞才開始寫作。這句話激發對寫作沒有太大動力的蘇偉貞,寫出一時經典的《陪他一段》、《世間女子》、《沈默之島》。「我知道有個人推著我了,他是我蠻好的一把尺,我很怕被他瞧不起。」
這位被蘇偉貞認為「在生活與寫作上的唯一知音」的丈夫,在二○○四年因食道癌過世,兩年間,「花在整理淚水的時間比寫的時間長幾倍」,蘇偉貞將病房日記寫成《時光隊伍》一書。
所以說,《時光隊伍》是張德模過世之後的第一本書?「不是,寫的時候他知道的。」蘇偉貞很堅持。在張德模的病榻旁,蘇偉貞拿出更早前張德模得膀胱癌時,她用的同一本筆記本,那時張德模住院月餘,寫掉三分之一本,出院後二話不說收進抽屜,以為可以從此不再用。「張德模問我,妳每天這麼急,在寫什麼?我希望我可以在他生前寫完,因為我要對話的就是張德模。」蘇偉貞說,她最遺憾的,就是這點,如果可以的話,應該像約翰?拜禮一樣,在妻子艾瑞絲?梅鐸患阿茲海默症之後,寫下記述妻子一生的《輓歌》,並在她過世之前,就出版出來。
出書半年,文壇的迴響,講座的分享,《時光隊伍》撼動了許多文學與非文學讀者。蘇偉貞第一個念頭,卻是:「我不想消費張德模。」她說,第一是,「消費」本身與張德模剛毅純淨的風格調性不太合;第二是,在書中難免寫到與院方的誤會,這有違張德模的泰然。「很流行的詞說,這是很『弔詭』的。」
《時光隊伍》放在文學書的脈絡裡,蘇偉貞的許多作家朋友告訴她:「這是太殘忍的一本。」而在《印刻文學誌》登載時,遠在香港的印刻名譽社長鄭樹森頭一次,主動向印刻多要十本,推介給美國文學評論者。
出書之後,除了文學的場合之外,蘇偉貞也參與幾次醫療及心理學會的講座,從現場的反應,她才知道,《時光隊伍》與其當作一本文學作品,更適合作為一本工具書,一本關於「在醫療系統裡,不要失去自己」的工具書。
《時光隊伍》裡,蘇偉貞與張德模,如駱以軍形容的「一對打劫醫院的綠林夫妻」,保持風格,不輕易對不合理的醫療體系妥協,蘇偉貞幾次氣急:「這是個強悍的病人,請給他一個強悍的醫師!」令人動容。回憶當時,蘇偉貞說:「我寧可難相處,也不要像個轉學生一樣討好,越顯卑微,特別在醫院那種環境,越會失掉自己。」在講座中,台下的病友、家屬常聽到痛哭流涕,而有些醫生也表示,「我們的確太粗魯了。」所以,蘇偉貞希望,《時光隊伍》或能作為末症病友與家屬的工具書。蘇偉貞隱抑著悲傷,只淡然苦笑:「只是,這還是在消費張德模了。」
張德模膀胱癌的主治大夫張醫官,後來是他們醫療的最佳顧問。在張德模走後第二天,蘇偉貞接到張醫官電話,「我以為他要跟我說,這是一場誤會,張德模沒有死!」結果,經歷過親生妹妹自殺身亡而在密宗裡求解答的張醫官告訴她:「死後沒有結束。」蘇偉貞難過死了:「他好不容易解脫了,你卻告訴我,還沒結束!?」
《時光隊伍》出版之後,蘇偉貞才深刻感受,的確,死後沒有結束,書寫也還沒有結束。只是,要跟誰對話?接下來要寫什麼?
蘇偉貞搖搖頭,她說現在到文化大學專任之後,開車上山教書,在路上的時間變得很多,而她開車不用太專心,常常腦子是空下來的,這時,她常常想,還要不要寫?那要寫給誰看?蘇偉貞說她沒有什麼寫作熱情,但她仍會想著:「這一切不會結束」。
永遠的農村詩人
 吳晟
 本名吳勝雄,1944年生,彰化縣人。屏東農專畜牧科畢業,隨即返鄉擔任溪州國中生物教師。教職之餘為自耕農,親身從事農田工作,並致力詩和散文的創作。1980年應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之邀,擔任訪問作家。2000年從學校退休,專事耕讀。著有詩集《飄搖裡》、《吾鄉印象》、《向孩子說》、《吳晟詩選》,散文集《農婦》、《店仔頭》、《無悔》、《不如相忘》、《一首詩一個故事》、《筆記濁水溪》等。
課文簡介
〈不驚田水冷霜霜〉
節選自《農婦》一書。作者描寫母親不畏寒冷,勤奮耕作,並且隨時教導作者耕作的知識以及做人做事的道理。全文以鄉土語言呈現,善用對話的方式以點出莊稼人的堅忍與辛勞。
匾額當桌子
新春期間,彰化平原陽光普照,從一號省道轉進溪州鄉,高鐵的高架軌道橫過平畦沃野,來到名為圳寮的小村落,這是詩人吳晟的家鄉,但在這裡,街坊鄰居稱他為「吳老師」。電話中問地址幾巷幾號時,吳老師爽朗笑曰:「庄腳沒在記幾號的!都記人啦!」果然鄉間的小廟廟口問村人,吳老師住叨位?歐里桑指著前面的三合院:「紅瓦那戶就是啦!」
走進這戶保留完整的三合院,庭院裡的大桌子,是之前每有媒體採訪必報導的,吳晟與女兒吳音寧共用的「書桌」,他們在這裡談文學、話家常,而現在多了一張「匾額桌」,看來材質細密高級的木頭,上面刻了「德溥春風」,是吳晟從國中退休時,學生合送給他的。這時吳老師笑咪咪走過來解說,「這木頭很好,但是掛牆上太承受不起了,所以自己架上兩隻樟樹桌腳,當桌子,既實用,又不會辜負學生心意!」吳晟說,這就是他的個性,小時候同學領到獎狀就趕快貼牆上,但他卻從小就不留任何獎狀獎牌獎盃,感覺那都是過去的東西,新的學期又要來了。
三合院就像我的人生
採訪前,吳晟先導覽了他出生、成長、又在此養大三個小孩的三合院。正身蓋於六十年前。二十年前,韋恩颱風重度侵襲西部平原時,許多三合院傾毀,居民便乾脆改建樓房,然吳晟只是費盡全力修繕,連原本的木頭窗框,都還保存完好。右側的護龍本來是放置農具的倉庫,後來藏書太多,書房已擺不下,改成書庫,但除了鋪上磁磚外、置上書架外,並無多做裝飾,抬頭看,尖尖的三角屋頂,仍守護著底下一畦一畦分為現代文學、翻譯文學、生物科資料的精神食糧。不久前,因應現代人衛生需求,又加蓋了一間新式浴室。
「每一次的興工動土,都有歷史淵源的。這個房子就像我的人生。」吳晟細膩而翔實地導覽了這座屋子,主要是為了帶出這個結論。他形容他生命的主調,便在這屋子裡發生,人生從來沒有做過什麼特別的生涯規劃,都是順應生活環境,到哪個階段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吳晟說,全台灣的農村發展過程幾乎有一定的模式,總是人口外移、產權不清,導致家園不容易保住,於是農村充滿著緊貼著破落的三合院築起洋房,這類怪異景觀。一座完整的院落能保存,絕非易事,「但很少人注意,以為一開始就這樣,其實是經過好幾次的演變、整修、抉擇。就跟生命一樣。」
生命的抉擇
吳晟說,他的生命也經過兩次大抉擇,第一次是剛畢業時,亞弦找他去台北當編輯,「四十年前,能當一個文藝編輯,是多少文藝青年的夢想啊!」但他卻顧慮當時只有媽媽一人在家,也考慮過把母親接到台北,但是以下田為重的母親,絕不可能使田園荒廢,所以他選擇了回家教書。第二次是一九八○年到愛荷華當訪問作家,大部分的作家都留下來念個藝術碩士,他掙扎很久,還是決定回家。「面對誘惑,仍然會動心的!」但最後讓他抉擇的關鍵,都是家園。於是,吳晟才能成為生於斯,長於斯的農民詩人,「若當初一念之間,整個發展都不一樣了。」
從種田到種樹
吳晟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一手拿筆,一手拿鋤頭,於是能完成貼合土地與農民汗水的詩作。「但是現在我改種樹。」吳晟說,他在三甲地裡種了兩三千株的樹苗,希望百年之後,能夠成為一座蓊鬱的樹林。當鄰居農人看他仔細地在田裡播種、灌溉,不免問他:「吳老師啊,你這些樹預定何時可以賣錢啊!」他都回答:「二十年吧!」這個答案就能讓鄰居覺得不可置信,何況百年!吳晟說,這也反映台灣是一個移居社會,沒有造林的觀念,沒有長遠子孫的觀念,凡事都是趕快變現金。
二十年前,他的母親已經七十多歲,卻決心在家門口種一片樟樹樹園,從種子開始種。一般人都會懷疑,等樹長成,老太太能不能看得到?一九九九年九二一地震前,吳晟的母親過世了,樟樹俊挺秀逸的枝枒也已迎風搖曳,「母親的晚年,的確是在樹園中乘涼度過。」吳晟欣慰地說。
甜蜜的負荷
一手拿筆,一手拿鋤頭之外,詩人吳晟還必須一手持教鞭,一手抓奶瓶。從大家在國中課本都讀過的〈負荷〉一詩中,吳晟對三個孩子的關愛,表露無遺。吳晟說,對於有一個作家爸爸,三個小孩都很平常心。不過倒是有幾件關於〈負荷〉的趣事。
大女兒吳音寧讀國一時,考〈負荷〉的默寫,竟然還錯了幾個字,老師便責備她:「這是妳爸爸寫給你們的,妳竟然還默不完全!」有次考試,有一題關於〈負荷〉的考題答案有爭議,老師便要吳音寧拿回去問爸爸,吳晟一看題目,是:「負荷的『荷』,與蓮葉荷田田的『荷』、戴月荷鋤歸的『荷』有什麼不一樣?」他老實告訴女兒:「我教生物的,這我怎麼會呢?!」重述這段往事,吳晟仍覺無辜而且好笑,但當時只讓國一的吳音寧覺得很沒面子,跟爸爸說:「自己寫的都不會,那我們怎麼會?」
另一次是大兒子高中聯考時,第一節考國文,考出來默默不語,吳晟問:「考了短文寫作嗎?」兒子點頭,吳晟又問:「考什麼題目呢?」兒子也很平靜地說:「〈負荷〉的讀後感。」吳晟大驚,覺得真是巧合!問兒子:「那你有沒有說我就是這首詩的第一男主角呢?」兒子回答他:「你不知道聯考不可暴露身分嗎?我就寫說這首詩描寫父愛我看了很感動。」這位可愛的老爸又追問:「你有沒有寫,尤其是我,特別感動?」直率的兒子回答:「這也是暴露身分啊!」這段軼事,吳晟忍不住不與人分享,於是寫了〈不可暴露身分〉一文,發表在聯合報副刊,還成為當月最受討論的文章。
可感可解的詩語言
蕭蕭曾說:「吳晟的語言,不是美化的詩語言,而是淺白俚俗的詩語言,而且往往直接以鄉土的語言,寫作鄉土的人、事、物,以表達濃厚的鄉土感情。語言是鄉土的,題材是鄉土的,感情是鄉土的,此三者是構成吳晟鄉土詩的基本特色。」余光中也曾經說過:「等吳晟這樣的作者出現,鄉土詩才算有明確的面目。」
吳晟認為,自己的詩風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六○年代寫詩,現代主義、晦澀詩風大行其道,「為什麼沒跟隨呢?因為我看不懂就講看不懂,我自己當然不會寫我看不懂的。」吳晟認為,他並不否定朦朧曖昧、耍弄技巧的詩的藝術價值,但他堅持詩一定要明朗清楚、可感可解,「這可能就是我的坦然風格吧!」
從國中教職退休之後,吳晟又繼續在靜宜大學和嘉義大學教現代詩課程,「我很喜歡教書!」吳晟說,直到最近因為身體微恙,才推辭,決定休養生息。這時,在隔壁房間趕稿的大女兒吳音寧,幫爸爸補充說:「你現在還要帶孫啊!」吳晟笑笑說,對!對!當年「不願暴露身分」的大兒子,已娶妻生女,而這個小孫女,正是吳老師現在最甜蜜的負荷。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