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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地

艾未未(现代)
艺术 1-27
碎 语 1
寻找一种可能性 3
衰老雄性 5
闲聊撩闲 8
臭烘烘的年代 14
茄子就茄子 17
真的不知道 20
建 筑 27-43
此时此地 27
我们如何失去家园 29
疯狂痴呆综合症 30
后失身时代 31
我很喜欢你 33
不能写太多 41
评 论 43-45
没有立场的立场 43
比鸿毛还轻 44
艺术
碎 语
热爱生活这个词有些简单,生命力、好奇心、欲望、热情这些都可以说是组成部分。生活更多是一种体验。因为体验才可以活着,才可以称之为生活。
我通常比较自由散漫,常态是没有一定的目的和方向。兴趣对我而言很重要。在可能的情况下,尽量不去做不愿做的事。生活多少有点无奈,那么就凭着一些兴趣来把它们克服、转化。
如何处理人和外在世界的关系是人最大的困惑。对我个人而言,是如何认识自己并建立一个自己的体系,这样,你才能形成一个有形态的、确定的东西,以便在和别人交往时提供一个明确的依据:说清楚你是谁,你的确定性,你和别人的相同、不同之处。当你确定以后,你的个人价值才能呈现。当你的特征、个性出现的时候,你的“名”和用途才能出现。
网络是人类几千年来创造的最神奇的事物,使人有机会从技术层面、知识层面和历史结构中解放出来。它引起的自由和民主意识、个人觉悟、个人的参与和体验,让人独立并更加自由。它是真正的革命,将最终改变这个世界的格局。
我更看重现在,因为我缺少宗教感。历史,对我而言,仅仅是累积发生的一些事情——必然的或偶然的——我常常认为,它不必是这样。未来,我觉得没有未来。每一天,要么是历史的一部分,要么是未来的一部分。我能够想象的,就是今天,就是现在。你能够为今天所做的,就是能为历史所做的,就是能为未来所做的。记忆,是人怎么看待自己的一个特别重要的部分。记忆更像是我们行为习惯的一种模式。我们做任何一件事情通常建立在一种安全感上,而安全感是建立在记忆梳理的基础上的。记忆会影响到我们今天的行为。梦想,我没有什么太多的梦想,也很难看到梦想有什么好的结果。
感性让我们的生活具有可能性,气味、光线,让我们知道生命是延续的,有快感或痛感。感性告知我们生命的存在。理性是确保感性持续下去的一种工具。理性告诉我们一段时间的安全性和可辨性,它有时是狭隘和片面的。感性不希望在这个狭隘的范围之中,希望让不可能成为可能。感性是我们前行的一种诱惑,有隐瞒性、欺骗性,感性常常是我们行为的理由。
教育说到底,是告诉他人什么是可能的。但我们所受到的教育,更多是告诉我们,什么是不可能的,它既没有启发性,也不是一个榜样。坏的教育比没有教育还坏,它是对人一生的误导。我自己就是一个最没谱、没把握的例子,我没有教育他人的可能,在很多问题上自己都是一塌糊涂。
艺术只有作为一种实践和体验,才是有价值的。它的价值就在于实践者、体验者和观看者由此获得了对生命的新的认识——在个人行为上,在认识论上,生命由此不同于从前。这种认识的含义其实也是有限的,但我们的生命如此简陋,这种有限就显得珍贵,使这类实践具有某种必要性。
当代艺术是当代人在今天的哲学、科学和认识论发生了变化的情况下,对自己感知世界的一个重新的表述。它可能是文学的、音乐的、形体的或视觉的。我们对节奏、速度的理解,对空间和对个人身份的理解,每时都在发生变化,所以重新表述是非常正常的。当它建立在当代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状态上时,才是有效和具有含义的。艺术媒介发生很大的变化,媒介本身已成为表达的含义,或是和所要表达的含义一样重要。
艺术市场最无法评价。艺术品值不值这个价钱,为什么值这个价钱,谁说了算,都没有太大的道理。就像股票市场一样,是一个很虚的事。有人愿意出钱买,愿意做一次投机,或是像圣物一样供奉起来,这完全是个人的事。它对艺术本身没有什么真正的意义。艺术不会因此而变得更好,也不会变得更坏。艺术市场是有钱人的游戏,是博物馆、艺术机构的一个游戏,它又紧密地和人的欲望、权力、占有、希望永恒、战胜死亡这些愿望联系在一起。其实是挺愚蠢的。
作品通常表达无聊的状态,没有什么高深的思想——我的想法非常简单,但人们不允许这么简单,必须说得复杂一些,赋予一定的意义。人的艺术能力就像吃饭的愿望一样,每一个人都应该具有。
艺术家的行为方式对他人的心智有益,通过一件艺术作品,重新帮助我们定义了一种可能性,让人匪夷所思。
摄影通过光瞬间在平面上记录了影像。这些影像好像是现实最真实的记录,却是具有欺骗性的。它远离了现实,是和现实最近的血缘的背叛关系,极诚实地说出了最大的谎言。摄影就是摄影本身。当摄影完成后,其他东西迅速地被摧毁掉了。
摄影与绘画、电影等其他视觉艺术形态是一样的,人在非常固执地、充满渴望地表白自己,说一些不太可能说清的事。只有行为本身具有真正的含义,重现它,形成另外一种行为,另外一种可能。不能实现的东西,只能表现一种企图一种幻象,这与我们的愚昧,与我们的障碍或者说缺陷有关。
整理自《映像》赵冬梅采访
2007年11月8日
寻找一种可能性
对于你来说,艺术与政治是否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人的所有活动,都和政治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艺术作为人的活动,和政治很难分割。艺术要求自我表达的方式,表达的可能,在他人和其他群体中产生某种可能和引起影响。
早前在你博客网站上刊登的《钟南山的价值几个亿的电脑和不可修复的人脑》,短时间已引来了十万人上网浏览,你有没有想过计算机网络也可以是新媒体艺术的一个最佳的渠道呢?
互联网对于今天这个社会的文化观察和表达方式产生着影响。过去的一年中,我用了不少时间做我的个人博客,发了七百多个帖子,有一百多篇文章和两万多张图片。
这是一个最新的可能,使世人有可能超越过去陈旧的表达和交流的方式,当这种表达和交流方式变化的时候,社会已经发生了变化,它原始的权力结构,价值体系和中心都已经发生了变化,个人化和独立性的思考真正有了可能,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从技术上使个人化和独立性有了可能。
你的创作是在探讨什么?反映什么呢?
我的多数活动是在寻找一种可能性。可能性并不是一种明确的目的,可能性本身是人的需求,这种需求是在问,这个可知的世界是不是像想象的那样,是不是必然是这样,是不是我们所认识的,以及这种理解是否合理。
你父亲是一位诗人,对你的成长以及后来从事工作有什么影响?诗对你来说是什么?
如果有影响,是让我认识到语言和思考的存在。精神是人存在的一部分,它是人强有力存在的一个基本内容。我生长的年代是一个众生普遍遭遇不幸的黑暗年代,他们生命的遭遇仅仅表述了这个时代的黑暗,只有黑暗的年代才会使有思想能力的人遭受磨难。
从事过建筑、雕塑、绘画、设计、装置艺术、书籍编辑,你认为自己是艺术家、多媒体创作人,还是什么?
我不喜欢也不在乎这些名称,名称无非是说你是猪,他是狗,她是猫,这里没有什么更多的意义。在这里,可能生命的理由是更重要的事情,一个活着的人,你需要呼吸,需要处理一些你要面对的、要做的事情,这种事情给你带来某种乐趣。很多事情我不会再重复,因为乐趣已经不再存在。
对你来说当代艺术究竟是什么?而当代艺术的存在价值何在?
当代艺术是人用美学的方式、美学的思考,或者说用哲学的方式应对当代生活,表达一种形态,或色彩,或声音,或一种极为个人的语感和思考,表达对现代生活的一种理解和评价,当代艺术已经代替了哲学的位置,在当今社会中具有与实用主义、物质主义等简单欲望相抗衡的现代人的属性。
以金钱价值作衡量的话,中国的当代艺术作品在世界艺术市场近年有着很重要的地位,你对这有何看法?
金钱不是衡量物质和精神的标准,针对文化问题,更是一种误导。中国当代艺术是一个史实,它代表着一个文化的生生死死、灾难及荣誉,这是金钱所不能衡量的,不幸的是在这个世界上,一切物质的价值都被用数字和金钱衡量着,虽说它们没有什么必然的关系。
“文化大革命”对中国艺术有着如何的影响?
“文化大革命”有着不同层面,可以做不同价值层面的探讨。
首先,“文化大革命”是个人崇拜和集权政治达到一定程度后,近乎于盲目和疯狂的一个群体行为。“文化大革命”也提出了某些积极的思考,比如说关于反动学术权威问题,教育改革问题,破坏旧的教育体制,包括清除传统意识形态中对社会思想的障碍,这些问题通过革命的方式,实际上没有得到真正的解决。如果说“文化大革命”对艺术的影响的话,是让人们认识到政治化的文化运动是伤害思想和灵魂的恐怖主义运动。
你认为艺术是对历史的回顾、现在的反思,还是对未来的期望呢?
艺术是艺术本身,它不具备这些明确的职责,它可以既是回顾反思也是所谓的期望,但是艺术实际上什么也不是,它不是一个可以被直接挪用的东西,它是一个实用之外的存在。
中国当代青年艺术家之中,你认为有哪几位特别出众?
只要是年轻人,他们都有出众的地方,也都有很不出众的地方。
作为2008年北京奥运会国家体育馆的设计参与者,你认为2008年奥运会对北京在城市建筑、都市结构,以及民生上会有什么影响?
奥运会使中国有机会将自己放在更国际化、同种价值观、同种语言方式的平台上,作出调整和改变,在文化交流中发现自己的特征和认识世界。
在你的博客网站上,经常也能看到你把生活的点滴拍成照片做记录,对你来说,人生是什么?生活又是怎样的一回事?
对我来说,没有人生,只有瞬间。生活从最开始到最终,是不具备含义和目的,不可预知不可重复的一个过程,只有傻瓜才能预知自己的生活。这个过程是由每一秒钟和每一时刻来完成的。这些时刻可以被视为或体现为一个完整的世界,它们是一张照片,一种声音,一个眼光,如果没有这些,那就没有所谓生活。
不少人称你为“前卫艺术家”,你认为什么是“前卫”呢?
是不是说身上有某种气味,前卫艺术家应该先洗一次澡,把这种气味洗掉。
物质主义的扩大与艺术创作有何关系,是好还是坏?
物质主义或者是唯性主义,或者是暴力和腐败,或者是宗教,它们都可能与艺术有关系,因为艺术本身就是无处不在和无处可在的一个东西,这个关系是潜在的也是显而易见的。
采访者:RMM杂志
2007年1月10日
衰老雄性
谈谈2007年卡塞尔文献展你的参展作品?
在2007年6月份的卡塞尔文献展参展中,我的作品是“带1001个中国人去德国卡塞尔看展览”。它每五年一届。我们正在组织。其中的一个部分,是对过程进行拍摄记录,它是对现状的记录,它呈现一种板块状的构成和移动,一个开放的结构,很多事件和关系会从中显现出来。
当初为何想到做这样一个作品?
对我来说,我关心观念和现实的关系。我希望做的作品有一定的涵盖和表现力,不单纯是传统的物化的表达方式。这个作品有这个可能,因为文献展是国际顶端的当代艺术舞台,只有在这个时候,这个作品的特征才能表现出来。它可以为今天的中国、中国和外界的关系、我们的人群提供一个机会,让世界去思考。
这1001个人的构成怎样?
自由构成,任何人,学生、农民、工人或是无业者,一个中国护照的持有者。我希望是任何职业任何人都可能。
1979年第一届“星星美展”的时候,你开始了架上创作,当初为何选择这样一种表达方式?
那个时候没人说“架上”这词,这是很俗的一个说法。那个时候,非常厌倦过去的表达方式,厌倦政治宣传的虚假表达方式,想找到一种新的方式,表达个人的兴趣和情绪的流露,对个人手法开始关注。
当代艺术发展中的哪些现象和苗头,你觉得自己是非参与不可,不参与会觉得可惜的?
我确实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到今天也没这样想过。因为当代艺术不是一个党,不是一个事件,它是一个个人生活的态度和方式,是一个总状态,我觉得个人必须用一种当代的方式来解释和理解自己的处境。
你的当代艺术观是怎样的?
当代艺术是解决问题和克服障碍的一种方式,它替代了哲学并弥补了科学不可能涉及的一些问题。科学试图发现上帝的一些秘密,而艺术主要关涉到人的情感,它会呈现一种偏差,一种人性的失误,而这个过失使人成为一个更完整的人,使人有可能不仅仅是上帝的一部分。人得到上帝特殊的关爱和宠爱,因为人具有艺术的特征,这是我感兴趣的地方。
当代艺术解决问题的机制是怎样的?
它是始终反机制的,始终反对一个系统的,它是始终怀疑一个必然的答案,怀疑科学所提供的逻辑和准确的途径。所以它本身的魅力是自我矛盾和不可解的,这些特征是生命的特征,这些特征和宇宙间最大的奥秘联系在一起。即使我们谈到科学,遇到最后的问题时,我们仍然会发傻,比如说“之外”的之外是什么,“之后”的之后是什么,“之前”的之前是什么,然后呢?那又怎么样?想到这些问题,所有人都傻,不管是爱因斯坦还是霍金,全傻,甚至宗教,全傻。这些问题是不可追问的。
在你参与的这么多圈子里面,觉得自己是一个推波助澜型的,还是一个掀起浪潮型的?
我什么都不是,我是一个真正的“混混”,一个地地道道的“混混”。对什么都有兴趣。对什么我都知道我不可能获得它最终的、最真实的结果性的含义。我只可能说,在不同的阶段,有幸地进入到不同的事物中,并且我希望我的反应能够更加清楚一些,明确一些。但是不管怎样,我所有的努力都很幼稚,很无聊。
为什么这么觉得?
必然是这样的。我们都是血肉之躯,限定的时间,限定的条件,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我们都是散去的一阵风。
你是很前卫的,对社会上的哪些痼疾和问题很看不惯?
我首先看不惯我自己,其次看不惯我周围所有的人,从我的家庭,到社会,上至国家,到任何权威,我都很看不惯。因为我觉得所有在这些名义下的身份都很可疑,这些身份既没有完整的道德伦理基础,也没有令人叹服的行为方式,甚至不具备让人感到有一点点迷惑、有一点点快感的瞬间,所以,我是彻底地看不惯。
那怎么样来协调?
我不需要协调。你可以呼吸,无论在什么条件下,在窒息之前都是在呼吸;在被毒死之前,不管空气怎样污染,我们仍然生存。这些上帝安排得很好,我们不用为自己太担心。
你对中国当代艺术的系统,从创作,到流通,到收藏,到批评,这个系统肯定是一个模糊运动的状态,你是如何看待这个系统的?
社会自然会有它的系统,从不完善到完善,让它运行起来。不过我觉得我和它一点关系都没有,没有它,我一样能活。我的快活不快活,与这个没有关系,而是一个内在的状态,一个内心的快感,或者是悲伤,这个别人决定不了。一个民族也好,一个国家也好,它的品质和这个也没有关系,像这个国家,即使多修一千个博物馆,多建两百个歌剧院,该是抽大粉还是抽大粉。
当代艺术在未来发展的动力在哪?
如果人们很积极地生活,它必然产生意外;如果是颓废地生活,它必然产生困惑。一个人如果有愿望去经历新事物,他人是挡不住的。
你做了这么多项目,你想向大家传达什么?
我几乎没有要传达的。如果说要传达的话,那就是说这个事情是可能的。在更多的情况下,我自己很迷惑,愿意通过一个行为,或者是事件,去经验一种可能性,经验和生活是不能分开的。
你做过的这些项目都是怎样选择的呢?
这些项目,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很无聊时的选择,或者是被选择。每个人都会碰到各种各样的机遇和挫折,不必太在意这个问题。
一个个体身上所带有的家族、历史和文化等传承因素,如何影响到他后天的一些处理问题的方式?
应该仔细地看,仔细地体验。这个影响,只有在遇到其他的事件或处理不同事务的时候,才能显现出来。文化就像病毒在一个人身上潜伏着,只有真正发作,病毒才现出其特征,病毒才会浮出。
你参与了这么多圈子,艺术圈、文化圈、建筑圈,你觉得它们好玩吗?
都不好玩,从来不好玩。人们没有足够的力量玩起来,没有一丝特征。
你觉得缺在哪里?
缺的是“八荣八耻”这块。他们很久没有接受政治思想训练了,思想很落后。
你觉得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愿意给自己贴上一个什么标签?
一个还活着的,仍然能发出声音的,衰老的雄性。
采访者:《南方周末》吴虹飞
2007年3月23日
闲聊撩闲
你八十年代初去的美国,你自己说在美国是混了很多年?
我1981年出国,二十四岁,回国三十六岁,刚好两个本命年。那个时候出去,理由太多了,就是不想在中国待了。去的时候本是为了要读书的,去过几个学校,宾州的,纽约的。我在学校待不久,挺烦的。真是混了十二年,一边打工,什么活儿都做过。有了钱就歇了,没钱就找份儿工作做几天。
有获得认可吗?
没有任何人认可我的作品,要不然怎叫混了十几年?那会儿在美国过得挺……生活挺惨淡的,但是精神上是极度自由和愉快的。
改变人生轨迹了。
我其实没有什么真正的人生轨迹,那就是我的人生。我觉得人的任何一个时期——通常人把它说成是一个常数,但可能我们所有的时间都是由不正常组成的,而真正正常的时间从来没出现过。
后来怎么回来了?
腻了。早就腻歪了。腻歪是生活的常态,我现在也挺腻歪的。当时的理由是,家里老头儿病重了,你是不是应该回去看一眼,十二年没回去了。1993年我回到北京。
离开十二年,感觉中国变化大么?
当时不算大。1993年,中国还是相对挺压抑的时期,九十年代初,中国各方面都处在一个比较谨小慎微的控制之中。有五六年的时间没有太多事情干。
你的作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认可的?
现在应该是被认可了。其实这个社会必然会认可一些阿猫阿狗的,不是你就是他,一定要有,这是这个社会结构的一部分。报纸每天要登,或者杂志要登,总会有些乌龟王八蛋被放上去,这是所谓“被社会认可”。对我来说,我不会觉得社会认可我是值得炫耀的事,因为这个社会并不是一个特别值得炫耀的社会,这个认可本身很可疑。所以我从来不把它当回事儿,爱谁谁,别跟我来这套。现在,是好像闹出了点声音,折腾了点儿事儿,我觉得这是生命的正常过程吧,你出生,你死亡,中间呢,为了证明你是活的,你翻腾了两下,就像鱼在案板上跳了两下……最后那一刀还是要切下去的。然后进油锅,滋啦一声,然后给端到饭桌上。
你最早扑腾出声音是什么时候?
1979年“星星画展”吧。那时候突然发现,你可以画画,你不必是一个纯粹的牺牲品,你可以表达你自己的愿望。出国也是出于那时的一个情绪,一个态度。我说我得离开,不走不行了。
你说过你不喜欢北京。
我不喜欢北京,当然,更不喜欢一百倍的就是上海了。上海是一个虚假的城市。
但北京充满了可能性。
北京是一个没人性的城市,非常政治化,全部是由机关和行政的规划来完成的。但由于有巨大的利益集团在这儿,就有巨大的缝隙,有缝隙,就有很多藏污纳垢的地方,我就属于这种污垢。权力本身强大到已经不在乎周围这些事儿,所以又给了我们巨大的自由度,各种其他的价值观有可能在这里生存。这本身是一个矛盾的地方,它有这么大的不合理性,但是又有人生存的细节。我觉得矛盾是人思考的必要条件。
对香港印象怎样?
香港是一个很务实的城市,尽管它没有什么文化,但至少不会去过多地渲染那种虚浮的东西。那里的人兢兢业业,为着一点儿生活的必要。
但香港这样成熟的商业社会,相比北京,实在沉闷很多。
的确,在一个巨大的系统中间,个人在权力面前是非常没有力量的。但在北京这个城市,你能看到魔鬼式的运作,但同时你也能看到你希望的英雄主义的感觉。你还有一个行善的空间,个人还会有愤怒和情感。
整个中国都是这样。
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时代。一个高度集权的社会,当它一旦消失了权力的依据时,会变成一个最自由的社会。因为它过去的权力高度集中,所以社会结构是非常单一化的,一旦失去,就是完全无序,全乱了。
德国曾经是这样,但是完全无序的社会自发地呼唤一个新的强权,于是出现了希特勒。
时代不一样了,全球化和信息时代鼓励个人的可能性,消解权力中心,这是一个彻底的新时代。
网络提供了最大的技术背景。
没错。很多人还意识不到网络的作用,这是天上掉的一块大馅饼,免费地为社会的改革做了最大的贡献。中国人是最幸运的。
你感觉中国的这个新时代有多远?会怎样到来?
过去几十年的时间,中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无论是政府还是政策。中国人不是笨人,情感和理解能力很强,但是中国人的民族性格又很缺少理性和秩序,不善于系统地处理问题。由于感性很强,所以这个国家的变化会从个人身上开始,而且会完全不由分说地发生变化。这个变化会很迅速。我以前说十年,现在我觉得五年。
五年,没人可以阻挡?
这是本质性的变化,不受任何人控制。任何人想控制这个,必然会被历史遗弃。谁也不能成为历史的逆流,谁也不能阻挡人们要求自由和民主,要求个人的自由精神,这是大势所趋。
中国当代艺术的价格很火爆,那么在西方,中国的当代艺术究竟是个怎样的形象?
中国的现当代艺术在世界上,是一个全面爆发的形象,充满幻觉。和中国呈现在世界面前的样貌非常一致。当代艺术是中国的一个反光,是这个发光体的一个亮点,它让人感到很刺眼、很炫目,但是它到底有多少内容,有多持久,这个很难说。
国际价格为什么会这么热?
西方对中国很敏感,但是按照比例来说,中国所有艺术品的总成交额可能不会比几张印象派的作品价格大,就像中国股票市场再热闹也不能跟华尔街比。中国人自己别因此把自己弄懵了,不存在这个问题。在国际上,中国充其量是一个盈利的企业。中国人在世界上,就是一个打工仔,就是一个进城不久的打工仔。
好像很多年前就是这个形象,现在没有变化吗?
从二三十年之前到现在,没有本质上的变化。但是内在开始要求变化了,因为走不下去了,其他打工仔还在门口等着呢。于是就想要转型,不转型可能就有问题了。所以开始谈什么创意产业,文化附加值,等等。
今天中国的艺术品市场,人人都评价说不健康,不成熟。
没有任何事情是健全的。中国人,是一个断了三条腿的螃蟹和一个少了半截的蜈蚣接在一起,然后还有缺了个钳子的蝎子。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结合体,但不管怎么样,它仍然是生命体,它仍然在移动。我们不需要用过去通常所说的“健康”、“正常”这些词,因为我们处在一个全新的时期,很多东西要重新定义,很多价值要重新评估,很多状态要重新厘清,过去是无法和今天的现实来招架的。所有不健康的因素都是最健康的因素,健康的因素都是不健康的。
我觉得这个社会,最健康的一点就是它原来结构上的粗暴和简陋,这也是它最不健康的一面。实际上它给新形态的出现提供了最大的可能,极端的不自由和极端的僵化,会在短期之内让中国呈现出极端的自由和极端开放的活动空间。这在全世界看来都很辉煌,太惊人了,这在欧洲不可能,在任何一个严格的秩序下都不可能,在这儿都可能。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一个不是能够被人要求的特殊时代,它是积累了几十年、上百年的不幸所达到的一个特殊状态。但是它出现了,它有极大的合理性。
那说到现代艺术家深受商业影响,你怎么看?
这都很正常。在一个时代中谈这些影响是最小的方面。更大的问题是这个时代是不是有自己的精神,是不是有自己的理念。
有吗?
我不能说有没有,应该正在出现。一个最好的跑车设计者可以设计最优美的形态和速度,但没有设计者可以设计翻车或者撞击中的形态,这个形态确实比其他形态要复杂和灿烂很多,中国处在这样一个形态中。之前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准备期,从九十年代起,全球都在做这个准备。
还会出现一个核心精神或者价值么?
可能会不断出现,但是核心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核心的目的就在于诱惑人不断地去颠覆它。最后的核心,可能会回到个人身上。“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状态第一次出现,就是在网络时代,网络是共产主义。
你个人的价值核心是什么?
就是希望别人能把我“共产”了,我希望别人能利用我,希望别人觉得,哎,他有用处,我可以用他一下。天下为公,孙中山说的。
能说说艺术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可以没有艺术,但不能没有生活。生活到过瘾的时候,都是艺术。我实在是用很大的可能去忘记艺术,艺术太不重要了,生活太重要了。生活到一定时候,必然就是艺术。
你有固定的创作时间吗?
我没有什么真正的创作,每当说到创作,我都会比较羞涩。创作是上帝的事情,我们只是游戏。
但你的作品还是很多。比如鸟巢?
对,我喜欢游戏。是小游戏之一。
很多人批评鸟巢,包括央视新大楼,说这样的现代建筑破坏了老北京城的美感。
这是狗屁话。北京如此之大,我们被元朝统治过几百年,被清朝统治过几百年,没有人敢放一个屁。故宫本来也不是个什么东西,长城也算不了什么,但是人云亦云,在今天发生了一些变化的时候就开始瞎咋呼。这几个破建筑能改变北京什么?这几个建筑在城市中的比例是千分之一不到,甚至万分之一,不存在这个问题。只是一些失去了过去乐园的院士们的绝望叫声。在北京,有什么东西能比长安街和平安大道更反人性?不可能。最大地刺激这个城市神经的建筑,正是由这些非常愚昧的规划来完成的。
被拆掉的老建筑呢?
中国没有什么好的老建筑,全部拆了,一个推土机过去,没有任何问题。如果这是一个伟大的民族,马上可以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如果不是,就算不拆,仍然是一堆垃圾。美国没有什么老建筑,仍然创造了历史;东京被炸得乱七八糟,仍然是一个伟大的城市。那些陈词滥调,只有最平庸的人会重复。
但是对生活在其中的居民来说,回忆就割断了。
回忆对他们来说重要吗?不重要——没有人敢说“文革”发生了什么,没有人会清算这五十年的历史——一点儿都不重要。中国人,千万不要过高地估计了中国人,关于他们到底是怎么看待历史的,怎么看待事实的。
其实很可怜,大多数人只是记住了当权者希望他们记住的东西。真实的历史仍然要被掩盖。
它不是一个坦然的制度,它不能面对事实。
你好像对媒体采访很宽容?
嗯,我一年大概有一两百个采访。任何采访我都会接受。采访对我而言就是谈话,登不登我不太在意,只要你不改变我的原意。只是有的时候碰见一些来访者,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挺替他们难过的。
这么多访问,不打乱你的生活吗?
我没有别的生活,一切都是我的生活。我没有什么东西怕打乱,如果能有什么东西打乱我,那真是我莫大的快乐。
这个工作室你住了多久?喜欢这里吗?
这个工作室1999年盖的,住到现在,是我在中国的唯一一个工作室。这儿也不喜欢,若有人来拆掉它我非常高兴。我最喜欢的地方,实际上就是飞机场和火车站的候机候车室。
在路上?
路在家里吧。
关于《童话》,有预期么?希望作品能表现什么?
它表现它所表现的。它不是个记录,不是什么狗屁个事儿。中国春运都能表现上千万人的迁移,我的作品跟这个没有关系。但它跟每一个人是有关系的,因为他们获得一次这样的经验,这个经验甚至可能跟他一生有关。
选择样本是随机的吗?
我们有三千人报名,这让我非常为难,因为我觉得只要报名的都应该去。我通常是以去的必要性为依据,比如本身有职业、有个人经验的人,比如学生;或者还有很多永远不可能有出国经验的人,比如农民,少数民族小山寨的整个村子。什么人都有,收费站的、音乐老师,什么人都有。
说明网络的力量很大。
对。我就放到个人博客上几天,没做广告。有山寨里的学生,主要是亲属告诉他们的;也有农民的亲属在北京的,从事媒体或者其他工作并告诉他们的,他们说希望有这样的机会能让我们整个村出去。我说,哎,这就是给你们整个村设计的。其实,能走动的也就二十多个人,有的想想就不去了,说家里有猪和牛,这猪和牛他们舍不得。对有些村落,他们花个三五块钱都是很困难的,女人连名字都没有,办护照还要临时取个名字。我觉得对他们是梦想,这个梦想他们会持续到今年七月份。
过程会全程记录?
全程记录。我们有十个人组成的纪录片小组,由他们采访愿意去的人,询问他们现在的生活状态,他们申请护照的过程,还有去到以后在德国的反应和状态。
采访者:Asia Weekly张洁平
2007年3月23日
臭烘烘的年代
尤伦斯开幕展你去了吗?
那种展览我怎么会去看呢!这么恶心的展览,典型的新殖民主义展览。
八五期间你在干吗?
我在纽约街头要饭。
国内的艺术家生活也不怎么样。
八五期间整个就是一个整不明白,一直到八九都是这样。
是因为时代整不明白,还是你们自己整不明白?
都一样。自己从来没离开过时代。我以为去了美国就明白了,结果跳到了笼子里以后发现更加不明白。
然后你当时在美国,怎么知道这边的情况呢?
八五的时候国内很热闹。那是一个知识引进期,乱吃不消化,所以八五根本就是水土不服,那时的作品,是有历史情结的,宏大叙事,所谓的历史责任感,说老实话就是僵尸的政治,从反僵尸政治出来的东西,如果仅仅是对政治历史的挣扎,很难走出来。直到今天中国人还没有真正走出来。如果能走出来,一定不是对政治的一个所谓的直接反抗。今天开始有这种思考了。那个时候是不可能的,全是一批刚脱离苦海的人,然后就欣赏着伤痕、苦难、使命感,我觉得是挺恶心的一件事情。
我很奇怪刚从苦难中出来就欣赏伤痕美术,那不就是好像说,我刚不做奴隶了,我又养了奴隶在家摆着看。
对。我那个时候比较颓废,我就看过一两本书,第一本书是黄色小说,动词比较多。然后是哲学书,那个哲学狗屁不是。
看书也没有放下包袱,对吗?
被另外一个时期给限定了,笼子是打开了,但是实际上也不会飞,就是练抖翅膀,搞得尘土飞扬的。
被关起来的时间很长,这个时间很有意义?
会让人看清楚时间的一些轮廓。八五的轮廓就是调色板上的一块混合色。
这脏颜色其实还挺舒服的对吗?
我不欣赏,我既不欣赏曾经经历过的苦难,也不欣赏他们对苦难的那种态度,不欣赏从中获得的某种自我觉悟,总是希望从一种拯救的角度看世界。当然任何邪念都会产生艺术的形态,这是可以理解的。当时文化话题很多,然后大家给自己制造一个虚假的跟打强心针差不多的氛围,不是强龙伟哥,应该是春药。
有的时候春药能挽救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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