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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无战事

_20 刘和平(现代)
梁经纶:“那他是什么意见?”
何其沧:“希望我帮他拿一个币制不能改革的方案。”
梁经纶抬起了头:“先生,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您不要生气。”
何其沧:“你说。”
梁经纶:“先生不觉得跟方步亭这样的人交朋友有损清誉吗?”
何其沧有些不高兴了:“我该跟谁交往,不该跟谁交往,心里有数,还轮不着你来提醒。”
梁经纶立刻答道:“是。我说错了。”
两人沉默了。
何其沧从来就不会真正责怪自己这个最爱的弟子,深深地望着他,觉得隐藏在心底许久的事今天必须要跟他说了:“我也有件事正要问你,你要跟我说心里话。”
梁经纶似乎预感到何其沧要说什么了,沉默了少顷:“先生请说吧。”
何其沧:“你是看着孝钰长大的。你觉得孝钰长大了吗?”
梁经纶低下了头,依然轻轻地替何其沧搓着脚:“在先生眼里和我的眼里,孝钰永远是个孩子。”
何其沧:“现在还是孩子吗?”
梁经纶不接言了。
何其沧:“是呀,你们太亲了……可在别人眼里她已经是大姑娘了。你知道方步亭今天来我这里是想跟我说什么吗?”
梁经纶:“不是希望先生帮他跟上面说,不要搞币制改革吗?”
何其沧:“那是另外一个话题。他来是想跟我谈孝钰的事。”
梁经纶的手停了一下,依然没有抬头:“先生的话我不太明白。”
“跟我说话不要太深沉!”何其沧这回是真有些生气了。
梁经纶立刻抬起了头:“先生,我能有什么深沉。现在的青年都在追求自由,包括孝钰,我没有权利过多干涉她。”
“你心里还是明白的嘛。”何其沧的语气缓和了,“你也还是个青年,怎么就不追求自己的自由?”
这话梁经纶又不好回答了。
何其沧:“这几天孝钰总是往方家跑你知不知道?方步亭今天来也并不是急着要说什么币制改革的方案,他是想跟我谈儿女亲家的事。”
“他提出了吗?”这时梁经纶才认真了。
何其沧:“他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有这个念头,他也得看清了我的脸色才敢提。他那个大儿子方孟敖到北平后听说在学生中影响很大,你对他应该也有些了解。现在牵涉到了孝钰,其实也牵涉到你。我现在就想听你的真实想法。”
第一次听到恩师把自己和何孝钰连在一起说,梁经纶真正心事纷纭了。面对这个一直慈父般关爱自己的先生,他有太多的内心挣扎。当年先生保荐他去美国留学,背后其实就是党国的安排。这么多年自己的秘密一直瞒着他,现在更必须瞒下去。他只能继续欺瞒恩师:“那个方孟敖,我没见过。倒是听了不少关于他的传闻,国军空军的王牌飞行员,抗战还不错。前不久因为命令他的大队不轰炸开封上了特种刑事法庭,后来又被判无罪,不知为什么被国防部看中了,派到北平来查贪腐。牵涉到国民党上层,牵涉到方家,背景很复杂。我也不希望孝钰在这个时候跟他和他们家有太多的接触……”
“是呀,背景很复杂呀。”何其沧接着感慨了,“不过有关他的事有些你还是不知道的。我跟方家是世交,抗战前两家常有往来。孝钰的妈和方孟敖的妈那时关系也很好,两家的孩子因此经常在一起。方孟敖年纪大些,那时对他弟弟还有木兰、孝钰都很好。孝钰的妈就经常夸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有出息。可这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了,他因为母亲妹妹被炸死的原因一直不跟父亲往来,也不认这个家,一个人在外面生生死死的,自己也不成家。这样的青年,何况是现在这个时局,让人不放心哪。”
梁经纶站起身去拿干毛巾,走回来替何其沧擦脚:“先生想叫我跟孝钰说什么?”
何其沧:“她也是从小就没母亲,有些话我做父亲的也不好问。你侧面问问她,对方孟敖印象如何。这个时候只有你能够开导她,你开导她比我管用。”
梁经纶:“我试着跟她谈谈吧。”
“不是试着谈,要真心跟她谈!”何其沧眼中流露出的神情看似严厉,但明显严厉的背后更多的是鼓励,“我已经去了电话,孝钰今晚会回来。我先睡,你在这里等她。最好今晚就跟她谈。”
梁经纶已经替他擦好了脚,又替他套好了拖鞋,搀扶起他:“先生放心去睡吧,我在这里等孝钰。”
说完,搀着何其沧向二楼走去。
燕大未名湖北镜春园。
虽是动乱时期,又已经放了暑假,入了夜还是有不少学生和教授到未名湖畔来,有些是相聚慷慨国事,有些是想到这里暂避尘世的烦恼。
何孝钰被方家的车送到了燕大校园门口,没有回家,一个人穿过未名湖畔,径直往北。
此时北平控制用电,未名湖畔的路灯本就昏黄,五停其四,小径便很黑。何孝钰心中还是有些害怕的,加快了脚步,来到了燕大师生几乎不来的湖北镜春园一道小门外。
镜春园是清朝嘉庆皇帝的女儿庄静公主的赐第,民国时归了徐世昌,司徒雷登兴建燕京大学时多次想把这座园子一并买下,徐家不卖。因此镜春园便成了燕大校园中的一块“心病”——从燕大想到已经属于教职员住所区的朗润园还得往东绕行。
里面有人简单地问了几句,竟将门开了,里面也没开灯。已是农历六月初四,就靠着那弯上弦月朦胧地照着,何孝钰进了门。
开门人又将门关了。
镜春园一间小屋。
屋内有弱光从窗口透出。
开门人将何孝钰领到小屋门口:“在里面等呢,你进去吧。”说完自己竟走了。
何孝钰敲门。
“何小姐吗?”
“是我。”
“请进来吧。”
何孝钰轻轻一推,门开了,却依然没有进去,因今天见她的人她从来没有见过。
那人走过来了:“刘云同志离开北平了,今后我跟你联系。请进吧。”
何孝钰点了下头,跟他进了屋。
门关了,那人转过身来——原来竟是上午在未名湖畔跟中共学运负责人严春明见面的那个老刘!
“我也姓刘,孝钰同志,你今后就叫我老刘吧。”那个老刘对何孝钰十分和蔼。
“我叫你刘叔吧,以前我对刘云同志也这样叫。”何孝钰望着这个从里到外都像校工,和一身书卷气的刘云完全不同的老刘还是觉得陌生,说话也就有些怯生。
老刘笑了:“我是从解放区来的,工农出身,看着不太习惯吧?”
何孝钰:“刘云同志说了,知识分子就应该向工农学习。往后刘叔多教教我。”
老刘笑得更亲切了:“那我跟你一样,也得好好向工农学习了。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延安抗大毕业的。国民党不承认,我也是大学学历。跟你一样,算是个知识分子了。”
何孝钰当然感受到了对方是在消除第一次见面的陌生感和距离感,也跟着笑了:“您是大学毕业,我还差一年才毕业呢。论学历我也得向您学习。”
老刘装出得意的样子:“互相学习。请坐,时间不多,我们抓紧谈。”
两人都坐下了。
老刘谈工作时便严肃了:“刚见的方孟敖?”
何孝钰:“是。”
老刘:“印象怎么样?”
何孝钰:“很难说话,很难沟通。”
老刘更严肃了:“你没有直接跟他谈工作上的事情吧?”
何孝钰:“刘云同志都跟我说了,这些都不能谈。”
老刘:“那你们应该很好说话嘛,怎么会很难沟通?”
何孝钰:“他一上来就问我见过共产党没有。我当时就紧张了,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老刘也突然紧张了。
何孝钰:“我只好反问他见过共产党没有。”
老刘紧张的神情立刻放松了:“他于是有些生气了,是吗?”
“您是怎么知道的?”何孝钰突然觉得这个刘叔和刘云同志一样,也很睿智,一下子便感到亲近了不少。
老刘和蔼地望着她,语气却十分郑重:“我把情况都告诉你。方孟敖同志是我党单线发展的特别党员。原来一直跟他联系的那个同志现在不能跟他联系了,他当然心里焦虑。他问你见没见过共产党,就是这种情绪的表现。”
何孝钰恍然大悟,方孟敖问她的情景立刻浮现在眼前:
——方孟敖当时的语气……
——方孟敖当时的表情……
——方孟敖突然离去……
那个老刘十分安静地在一旁看着陷入回想的何孝钰。
何孝钰望向了老刘:“刘叔,我不知道下面该怎么跟他接触了。请求组织另外派个人去接触他吧。”
老刘一直十分和蔼的面容慢慢变得严肃了:“你不能这样想。这个任务是刘云同志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我无权改变。我们也曾交换过意见,这个任务对你是艰巨了些。可是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去完成。何况学运部梁经纶同志他们那边也交给你了同样的任务……”
说到这里那老刘一时沉默了。
何孝钰最重的心理压力也正是这一点!自己一直以进步学生的面貌在参加由共产党学运部秘密领导的学联活动,可在学运工作那边她只是个进步青年。自己曾经十分敬重也十分依靠的梁经纶,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北平城工部上层领导发展成了正式党员。二十出头的女孩,心里充满了神圣。可一回到现实生活,面对学联的那些同志,尤其是面对梁经纶,她并没有神圣感,反而总感觉自己是在欺瞒他们。
老刘的眼何等锐利,立刻改变了刚才严肃的态度,恢复了长者的和蔼:“不要有压力。组织上也不会给你压力。仍然按照刘云同志的嘱咐,就以你在学联的身份继续接触方孟敖同志,不要让他离开你的视线。你的任务很简单,就是接触他,发现他可能出现危险情况时及时向我汇报,汇报的方式还是先通那个电话,这里不能经常来。最重要的一点你务必记住,你是以学运工作部那边交给的任务去接触方孟敖同志的,而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是刘云同志和我交给的任务。学运工作部如果只叫你接触方孟敖,你就执行。如果叫你去发展方孟敖同志加入组织,千万不能执行。”
何孝钰望向老刘同志:“今天回去梁教授就会问我情况,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老刘:“像回答我一样回答他,很难接触,很难沟通。”
何孝钰点了点头,慢慢站起来。
老刘跟着站起来,满目关怀地看着她,是在暗中给她鼓励,给她勇气。
何孝钰转身要走时,突然又站住:“刘叔,我总觉得让方孟敖同志这样下去,他会有危险……”
老刘又笑了:“放心。组织上和你一样,在时刻关心他。”
何孝钰突然又感到一阵心乱,是那种只属于自己的心乱,连忙掩饰道:“刘叔,我走了。”
“孝钰同志。”老刘又叫住了她。
何孝钰转过身来。
老刘的笑已经十分慈祥:“第一次见面我们还有两件事没做呢。”
何孝钰眼露疑惑。
老刘已经伸出了他的粗糙的大手——何孝钰明白了第一件事,连忙将手伸了过去。
老刘轻轻地握住她的手,笑问:“明白第二件事了吗?”
何孝钰其实已经明白了,那老刘开始说了第一句暗语:“花长好。”
何孝钰立刻跟着他,两人接着说道:“……月长圆,人长寿!”
何其沧宅邸一楼客厅座钟的钟摆摆动了起来,声音却比同类的座钟要小得多。
这是特地请钟表师调的,因何其沧有早睡的习惯,入夜九点以后家里就必须保持安静。
梁经纶望向了座钟,已经十点了!
他眼中露出了猜疑,又转望向茶几上的电话。
何孝钰应该早就到家了。他的手伸向了电话,却停在那里,最后还是缩了回来。
恰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只响了一声,梁经纶已经拿起了话筒:“你好。”
对方的声音却让他有些意外:“严先生……”
夜很静,对方的声音虽然压低着仍然清晰,而且显示着兴奋:“你那个方案所需要的资料找到了,赶快到图书馆来吧!”
梁经纶知道是有重要的情况,听语气是好的情况,但还是想先摸点底:“今天太晚了吧?我还要等何小姐呢……”
对方严先生兴奋的声音透出急迫了:“立刻来吧。你那个方案有答复了,是正面的答复!”电话挂了。
梁经纶站起来,职业的经验让他有一种直觉——严春明的兴奋背后好像隐藏着一个很深的计划!严春明察觉不到,他察觉到了!
第21章 军令行事
从天津运粮的火车两个小时前就往北平这边开了,由于是政府的特调列车,调度室回答得很坚决,晚上十一点整一定能够准时到站。
马汉山一小时前就带着一干人马来到了北平火车站货运站台。天又热,心又躁,自己又来早了,等到这个时候便又焦躁起来,一个人踏着月台离铁道仅一米的那条黄线来回走着,眼睛望见挂在月台棚顶下那面钟便又开骂起来:“混账王八蛋,不是说保证十一点能到站吗?这不十一点了吗!”
跟他保持着距离站在站台里边的李科长和王科长还有一众科员都望向那面钟。
钟的指针确实已经短的在11,长的在12了!
那李科长比王科长强悍些,便有些欺他,立刻对王科长说道:“赶紧去调度室问问吧,政府的专列也晚点,真正不像话!”
王科长其实比他狡猾:“我这就去问。”说着就走,免得站在这里,不知马汉山还有多少无名火要发。
马汉山踏着那条黄线走得更快了,又望了一眼那面钟,果然冲着李科长来了:“你们是怎么跟车站调度室说的?天津那边是怎么说的?今晚粮食不运来,你们自己就到警备司令部报到去!混账王八蛋,平时不干事,刀架到脖子上了还死不醒!”
李科长知道今晚的事大,不敢跟他还嘴,便把脸望向铁轨进站的方向。
他身后的科员们也都像一群鹅,伸长了脖子装着等望火车——其实是都不愿意与马汉山目光相接。
“便衣队!”马汉山一声吼。
原来站在灯火暗处的十一个中山装急忙聚拢过来了。
李科长和那群科员都是一惊,目光齐刷刷地都望向这边了。
马汉山对他们倒是信任而亲切,对为首的那个:“军统的弟兄们今晚要辛苦了!”
原来这十一个中山装都是军统北平站的!
马汉山曾经在军统任过北平肃奸委员会主任,现在麻烦大了,不得不借用背后这帮神鬼皆愁的弟兄,尽管又要费去好大一笔开销。
为首的一名中山装:“上面都交代了,我们今晚听老主任的。”
马汉山:“派两个弟兄先把车站的调度主任给我抓来!其余的严阵以待,我说抓谁,立刻就抓!”
“明白!”军统那个为首的大声答道。
可还没等他派人去抓调度主任,王科长已经气喘吁吁地领着那个调度主任来了。
王科长:“局长,局长,我把调度主任叫来了。您亲自问他。”
军统为首的一听立刻下令:“抓了!”
两个中山装一边一个将那个调度主任的手腕立刻扳到了背后!
调度主任身子压了下去,又疼又急:“马局长!马主任!有新的命令……哎哟……您听我说……”
马汉山:“轻点,让他说。”
两个中山装减了劲,那调度主任急忙说道:“刚接到的电话,运粮的车要十二点才到,说是有大半是军粮,要等国军第四兵团的车队到了……”
“你说什么?”马汉山一听立刻急了,“什么军粮?什么第四兵团的车队?混账王八蛋!给老子说清楚!”
那调度主任:“两个电话,一个是天津来的,说运粮的车改为十二点到站;一个说是国军第、第四兵团司令部军需处来的,说今晚的粮有八百吨是运给国军的,叫我们等他们的车队……”
“我们就一千吨粮,第四兵团要运走八百吨?”马汉山的头嗡的一声立刻大了,“好,黑得好!我操他扬子公司的娘!这个时候还来这一手……”
科长科员、军统的便衣全都静在那里,望着马汉山。
马汉山阵仗见多了,急剧地想着应对之策,突然对王科长:“方大队长那个大队是不是在粮食仓库等粮?”
王科长:“报告局长,是。他们早就在仓库等着清点今晚运来的粮食,我已经全安排好了,有茶有烟还有酒和消夜……”
“真正的混账王八蛋!谁叫你说这些!”马汉山呸断了他,“立刻打电话,请方大队长带着他的稽查大队来!就说国军第四兵团要来抢东北学生和北平各大学师生市民的配给粮!”
那王科长一听立刻害怕了,这不是叫方大队来和国军第四兵团火拼吗?闹出大事,自己打这个电话,可干系不小,便又装蒙问道:“局、局长……我能不能不说是国军第四兵团来抢粮……”
“给我一把枪!”马汉山火大,立刻伸手向身旁一个军统要了一把枪,上了膛,向那王科长一递,“拿着!”
那王科长哪里敢接:“局长……”
马汉山立刻将枪口顶在他的下巴上:“拿不拿?”
“我拿……”那王科长明白了,抖着手接过了枪,望着马汉山。
马汉山:“枪已经上膛了。十二点前方大队长他们赶不来车站你就自裁吧!”
“我去!”那王科长双手捧着枪,像捧着一块烧红的铁,递还马汉山,“局、局长,十二点前我准把方大队长请来。这个我也不会使……”
马汉山一把抓回了枪,吼道:“还不去!”
“是!”王科长大声回答,向两个科员,“陪、陪我去打电话……”
见他们向调度室走了,马汉山也不把那支枪交还给那个军统,提在手里又来回急踱,一眼又望见了李科长:“给老子把车队都调到站门口,把站门堵了。第四兵团有一辆军车开进来,你也自裁吧!”
李科长也立刻望向那群科员:“听到没有?都跟我去!”
这一行也立刻跑了。
站台上就剩下马汉山,还有军统那十一个便衣和那个调度主任了。
“放了他。”马汉山先让放了那个调度主任,然后对十一个军统,“弟兄们,今晚有一场火拼了!我是跟你们站长说好了的,有事他会顶着。再闹大了我就亲自给国防部郑介民次长打电话!你们尽管配合国防部的稽查大队放开手干!我做事你们都知道,军统的弟兄从来都不亏待。”
军统那个行动执行组长:“老主任放心,我们听您的。”
“好,好!”马汉山眼珠子又乱动了,看见了手下给他安排的那个小马扎,立刻望着那个调度主任,“你,给老子搬到铁轨上去!”
那调度主任慌忙端起了小马扎刚走了一步,不得不问道:“马局长,马主任……是搬到铁轨上吗?”
马汉山这回没骂人,也没喝他,只是壮烈地点了下头。
那调度主任忐忑地端着小马扎跳下了站台,摆在了铁轨中间的枕木上。
马汉山大步走过去,也跳下站台,在马扎上一坐:“娘希匹!狗娘养的扬子公司!老子今天干不过你,赔了这条命,上达天听,让总统来骂娘。娘希匹的!”
望见他这般模样,就连军统那帮人都有些面面相觑了。
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主任办公室。
五人调查小组确定方孟敖大队进驻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彻查物资,从马汉山到底下各科的科长立刻做出了反应。第一条便是马汉山腾出了自己的主任办公室,改成了稽查大队临时办公室。其他东西都搬了出去,只留下了那张主任办公桌直接给方孟敖用,宽大的办公室中央搬来了大会议桌,上头一张椅子,一边十张椅子,刚好供方孟敖大队二十一个人坐。
今晚是方孟敖大队第一次来,目的十分明确,坐等十一点天津运来的那一千吨粮食入库,明天一早便调拨给东北学生和几个大学的师生。
正如那王科长说的,大会议桌上十分丰盛。中间摆满了糖果糕点,两边每张座位前都摆着一盒哈德门香烟、一杯茶、一瓶洋酒。上首方孟敖那个座位只有香烟不同,是一盒雪茄。
队员们今天都十分安静,没有一个人去动桌上的东西,而且没有一个人说话。
不是因为要执行今晚的任务,而是因为大家都明显感觉到今天队长像变了一个人。
方孟敖坐在那里一直就没有讲话,脸色又看不出什么严肃或是生气,只是沉默。
刚才电话铃响了,现在他正在接电话。大家都望着他,也只听到他不时地“嗯”一声,以至对方是谁都听不出来。好不容易听到他开口了,也只有三个字:“知道了。”接着就把话筒扔在了桌子上,走回会议桌前坐下,依然没有表情,依然沉默,一个人在那里想着。
两个留在这里伺候的科员又蹑手蹑脚地进来了,一人手里拎着个热水瓶,一人一边,挨个儿赔着小心去揭每个座位前的茶杯盖。
一个盖子揭开,茶是满的。
又一个盖子揭开,茶也是满的。
一个科员鼓起勇气,弯腰站在方孟敖身边,赔着笑道:“方大队长,大暑热的天,长官们茶总得喝一口吧。您老下个命令吧。”
方孟敖慢慢地望向了他,知他是个小科员,语气便和缓:“问你,你要说实话。”
那科员:“大队长问,属下一定说实话。”
“你不是我的属下。”方孟敖手一挥,接着指向桌上那些东西,“这些东西平时都是供应谁的?”
那科员:“都是供应各党部和政府机关局以上长官的。”
方孟敖:“知道了。你们出去吧。”
“是。”两个科员都出去了。
方孟敖望向了队员们,一直没有表情的脸现在慢慢露出了大家期待的笑容,可露出来的笑容还是跟平时有些不同,总觉得有几分沉重。
大家便依然轻松不起来,都望着他,等他说话。
方孟敖:“奇了怪了。是不是北平的水有问题,什么时候你们这么老实过?为什么一个人都不说话?”
明明是他不说话,心事沉重,现在反倒问大家为什么不说话。队员们知道,憋在心里的话可以说了,却都望向了陈长武。
二十个人里陈长武跟他最久,年龄也最大,这时当仁不让站了起来:“队长,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有困难就该跟我们说,事情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担着,二十个弟兄也总不能让你一个人保着。”
方孟敖的心事哪能跟他们说?这时眯着眼望着陈长武,接着又扫了一遍其他队员:“什么困难?特种刑事法庭都过来了,还有什么担不了的事。该记住的事不记,一个个揣摩我干什么?没心没肺的。我提个问题,大家回答。今天本该是什么日子?”
大家其实都知道,这时目光全望向了陈长武。
方孟敖便直接问陈长武:“你自己说。”
“报告队长,今天是我原定的婚期!”陈长武先回了这一句,接着诚恳地说道,“队长,这不因为大家突然派到北平了嘛。我已经跟家里和她都说好了,哪天完成了北平查贪腐的任务,哪天回去结婚。”
“是我耽误了你。”方孟敖还是感叹了一句,接着站起来,“刚才你们都听到了。这些东西平时是专供北平局长以上那些人享受的。我们不吃,百姓也没份儿。长武的婚期延迟了,今天的酒还得喝。大家都把酒开了,为长武和新娘干一杯,带你们打一仗去!”
大家立刻兴奋了!纷纷站起来,无数双手伸向酒瓶,顷刻把洋酒瓶盖开了。
方孟敖率先举起酒瓶。
队员们都举起了酒瓶。
方孟敖望了一眼陈长武,又望向大家,这时要致祝酒词了,那句话脱口而出:“花长好!月长圆!人长寿!”说完就喝。
大家都跟着喝,喝的时候都感觉队长今天这个祝酒词说得有点怪,不像他平时说话的风格,却没有谁知道队长说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方孟敖放下了酒瓶,大家都放下了酒瓶,等着听队长要带他们去干一场什么仗。
方孟敖:“刚才接到消息。今晚从天津运来的应该配给给东北学生和北平学生、教授的一千吨大米,国军第四兵团派车要运走八百吨,公然抢夺民食!现在我们就去车站,这些粮一粒也不能让第四兵团运去。听我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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