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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武侠-武士会

_17 徐皓峰(现代)
  换剑,为刺探彼此武功。八年过去,两人对力道的拿捏均至妙境。
  沈方壶笑了,教堂讲道时慈悲宽厚的笑音:“我死,你要帮我办件事。”
  李尊吾叹道:“我死,你也帮我办件事。”
  两人皆无取胜信心。
  沈方壶:“我是师弟,我先说。我死之后,帮我传教三年。”
  李尊吾惊道:“怎么可以?我不懂呀。”
  沈方壶笑道:“师哥,回想一下,我们跟师父学艺,师父给的口诀,总共才几句?都是我们自己边练边悟,补充得丰富微妙。教义也一样,我给几句,你自己补充,便会洋洋大观,三年说不完。”
  戴着水晶眼镜,他没发现我眼盲。
  拒绝去花房宽敞处坐谈,李尊吾原地蹲下,要他走过来。
  沈方壶蹲下,两人一正一侧。小时候,两人常蹲在一起,各拿一只竹签,折磨一只肉虫。肉虫最终被竹签密集地戳死。人之初,总是暴虐凶残。
  沈方壶自袍中抽出一物,听声是硬纸卡片:“师哥,你看这是什么?”李尊吾向卡片低头,装作看到:“好奇怪呀。”
  沈方壶:“上帝的象征是十字架,一七九三年后多了这个象征,它是耶稣的心脏,称为圣心。”
  一七八九年,法国爆发革命,资产阶级推翻封建贵族。一七九三年,国王路易十六被处死,法国成为共和制国家。巴黎总主教吉伯特言:“天主和历史都未答应给共和制以不朽。”
  在教义而言,人类的原罪,是始祖亚当夏娃的不守信,生而为人,至少会做一件失信之事,因为复制了亚当夏娃的身体,一并复制了原罪。
  “一七八九年的革命,是公众生活的原罪。”法国普瓦捷地区主教比艾如是说。
  革命带来普遍仇恨与报复伦理,革命与反革命皆大规模杀戮。彼此有血仇的人们在革命之后,无法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于是发生了圣心信仰——“把法国献给圣心”的国家忏悔,在各阶层彼此间不受指责、不受原谅的前提下,通过全社会整体忏悔,共同消解罪恶感,重建公众生活。
  在理念上的共和制是分摊权力,在历史上的共和制是分摊血债。淡化阶层差异——成为公众道德,成为通俗文学、大众戏剧的核心观念。
  “原罪,意味着不可洗刷,经过掩饰、延后,仍会重复爆发。人类历史中,只有圣母玛利亚一人洗刷了原罪,以前未有,以后也不会有。”沈方壶沉痛语调生出一丝温情。
  李尊吾:“既然原罪不可洗刷,一切努力又有何意义?”
  沈方壶:“人在人间得不到完善,人的完善在天堂。路易十六上的是断头台,是个盗贼的死法,作为国王受辱到极点。但他造就了法国日后的公众生活,在此角度讲,又是位伟大的王者。”
  国家忏悔的概念是路易十六发明的。圣心作为一个新生宗教符号,最初只在少数修女和农民中流传。路易十六被关押期间,许愿将法国奉献给圣心,并将此许愿传出监狱。
  关押他的监狱成为农民口中的“圣堂”。死在断头台上后,有市民捧布蘸血,作为圣徒遗物收藏。
  沈方壶:“武昌新军起义,最初诉求很低,要清廷改帝制为君主立宪,就可以停战,后来海外革命党党魁纷纷归国,便没有君主立宪这回事了,只谈共和制。”
  李尊吾:“中国会变成法国?”
  沈方壶:“如我死于今日,革命之后,你帮我向政府献策——像法国的圣心,随便发明一个什么。国家忏悔,是社会重新开始的必须。”
  李尊吾:“只是这些?不用说三年。”
  沈方壶:“知道地狱的入口写的什么?我也是被永恒的爱创造的——这是希腊古书的记载。恶人们下地狱受苦之前的一丝领悟——怎能不让人心悸?很多年前,这句话的震撼力,让我相信上帝是慈悲的,世界以慈悲来创造。世事看多了,才明白这句话是文学,不是真相。”
  作为马尼拉神学院高材生、京城教会的圣徒,他有资格看教会收藏的异端文献,这些文献对一般教士严格禁止阅读。在散发着腐朽味道的旧纸堆里,他找到了《拿戈玛第文集》。
  公元四世纪,教会焚毁了保存上古文献最为集中的亚历山大图书馆。这是教会历史上无法辩解的反智运动,永久污点。放火的起因,是为烧掉在浩如烟海的藏书中无法寻找的《拿戈玛第文集》。
  他看到的是十六世纪手抄本,或许是后世书商伪造,内容足够惊人,重新解释了《创世纪》。
  只有上帝有创造世界的权力,但世界并非上帝所创,是一个篡权者所创。篡权者是个恶灵,所以恶并非错误,而是世界的本质。
  古典艺术讴歌自然之美,因为世界本善,是上帝所现。《文集》指出世界与上帝无关,大自然之美是恶灵的骗局,大自然的本质恐怖邪恶。天堂地狱,也是此恶的幻化,所有哲人、艺术家都是恶灵的圆谎者。
  李尊吾追上思路:“你有两点不能自圆其说,如果一切是恶灵所造,人为何会感到痛苦,心里的一点善从何而来?那位被篡权的上帝哪里去了?”
  “文集——不用一篇文章表达全部观点,用几十篇文章东说一点西说一点地表达,以免过分清晰,作者遭受迫害。被篡权的上帝哪里去了?上帝化为人类而迷惘,上帝困在这里。”
  尺子刀抡出,击破身后一个花盆,碎片飞溅,犹如冰雹。
  “上帝无法回归上帝,花盆一旦碎了,便不可复原,地上的碎片只是碎片,不是花盆。上帝不可复原——是不能一下说出的真理。”
  “仍然有漏洞,上帝为何会迷惘?既然是上帝,怎能被恶灵困住?”
  “正统教义便这样,认为一切要有个根源,即是上帝。恶灵也是上帝所创,上帝是最大力量者。从不会想,根源不是一个,而是两个——恶灵和上帝,在这对关系中,上帝是个弱者。”沈方壶笑了起来。
  可以抚慰众生的笑,在教堂讲坛之上,该是多么德高望重的形象。“庚子年,八国联军在京城烧杀淫掠,信仰世界本善的洋人为何行恶?想了十二年,也无答案,除非世界本恶。真想死于今日,以你之口传此教义。”
  盲眼中是金刀圣母被切开的下体,牡丹花瓣般绽开的血肉中有一尊紫金佛像。洋兵奸污她后,塞进去的。她赤裸的身子在地上扭动,如一只被竹签戳中的肉虫……
  水晶镜片后淌下一行浊泪:“不忍传此绝望之义。”
  “或许它是真相?”
  “真相无法让生活继续,你说过圣心的故事。”
  沈方壶叹道:“我不勉强。说说你托我的事。”
  擦去脸颊泪迹,手背腥腥的,真是老了,泪的味道也坏了:“终南山,师父带你住过八年的地方,住了一个女人,如我死于今日,送我的尸体给她。”
  沈方壶:“是你妻子?”
  李尊吾顿起杀心,凤矩剑脱鞘而出。
  尺子刀刀尖在墙面划出一道长痕,沈方壶借划墙之力,以躺姿擦地横出七尺,飞行路线经三次转折。
  刚要腾身而起,后背却重重砸在地上,胸口钉入一物。
  李尊吾小步快蹈,以蹲姿追至,准确地将凤矩剑插入沈方壶胸骨下窝,穿胃透背。
  握剑柄的手指丧失知觉。
  比武的本意是想借他验证武功,对他对己,生死之约不过是一个故人相见的借口。
  胃血上涌,自嘴角流出,沈方壶口齿不清:“我刺死程华安的地方,是和平门内西新帘子胡同六号房顶。十年前,我买下此院,种了一棵槐树两棵桃树,每年老程忌日,会攀墙过瓦,登顶祭他。”
  李尊吾手指复苏,触火般撤离剑柄。
  悔恨近死……不对不对,按照扔剑接剑时显示的武功,他不该如此不济……
  李尊吾:“你看出我眼盲?”
  沈方壶喷出一口血,难掩笑声:“天津武士会会长是个老瞎子,谁不知道?”李尊吾为自己的愚蠢叹了口气。
  他不是输在武功上,输在判断上。以为眼盲之人,必定跟不上他复杂的拐位,自以为从容,起身迟了半拍。
  不料盲人听不到转折,只听落点。李尊吾直奔而来。
  沈方壶抬手向后指去:“拿给我!”气息忽断,手跌落。
  李尊吾忙抄住,沿臂摸到手,顺着手的指向,在十五步外,搜出一尊半尺高瓷器。上下一握,知是圣母玛利亚像。
  亚当因夏娃而失信于上帝,人类因女人而获罪。将圣母玛利亚定义为唯一的无原罪之人,揭示了上帝下一步安排。人类因女人而得到救赎。
  瓷像放于沈方壶手中。
  手无握力,瓷像滑下。
  贴手落定,如一对并卧而眠的夫妻。
  36 世无成局人成废
  西新帘子胡同距使馆区两条街,胡同口饭庄,修西式烟筒。入百米,有一片废墟,原有三间房,瓦砾上搭了木棚,住一个老太太一只猫。
  领路的住户说,老太太一家庚子年早早去乡下避难。胡同离使馆近,八国联军进城后,免不了寻来。好几家闺女给祸害了,好几家房给烧了。
  大乱过后,老太太一人回来,洋兵对郊区村庄杀戮更狠,她的子女尽死。靠邻里救济度日,要了个猫崽养。
  六号院在胡同深处,独门独院。院门上,一把铜锁。
  李尊吾摸了摸。形意门行事隐秘,沈方壶买房,决不会告诉教堂的人。领路住户说,自从换了房主,从没见露面。
  李尊吾笑道:“当然,我是房主。第一次来。”
  领路人惊愕:“……那你有钥匙么?”
  晃晃尺子刀,残疾者用的东西总是奇奇怪怪。
  领路人:“这东西捅不到锁眼里去。”
  啪的一声,刀尖抽上铜锁。
  锁开了。
  李尊吾:“我不是砸锁,你看看,锁还能扣上。”
  咔的一声扣上。锁是好的。
  领路人用拳头砸锁,看能不能震开。锁纹丝不动。
  李尊吾:“你该知道这锁型叫将军马,大铁锤也砸不开,与其砸锁,不如劈门。”领路人哧哧笑了。
  啪的一声,刀尖第二次把锁抽开。
  领路人叹服:“明白了,是专给盲人造的将军马!真是巧匠啊!”
  李尊吾笑言多谢带路,收锁进门。
  不是巧匠,是巧劲。早年走镖,清楚窃贼伎俩,熟悉各种锁,今冬武功升高,劲力又妙,才有震开而不伤锁的自信。
  原本是试一下,听到锁扣弹开的清音,金榜题名般喜悦。武功真是好东西,让人时时便有成就感。
  院子很小,槐树正对大门,桃树在西厢房前。没有正房,东西各两间厢房,另有一间杂物房一间厨房。
  李尊吾只开了东厢房一间。沈方壶是一年只来一次,家具表面上铺着报纸挡尘,积尘厚厚,泛着坟墓的死气。
  摸着家具,李尊吾自言自语:“老程啊,我早早就不想给你报仇了。你不在,我就剩下这个师弟了……你是朋友,你三十七岁、我三十九岁认识的,他是从小就跟着我。可我今天还是给你报了仇,不是我报的,是天报的。我有点怕你了。”
  摸到的家具是一套八仙桌、两个木箱、一张双人木床、一个脸盆架。开窗透气,抽出桌下凳子,坐上便不动了。
  临天黑,响起叩门环声。李尊吾室内喊道:“没插门栓。”
  北京街面落后于天津,没有街灯,来客拎灯笼入房,抽凳子坐下:“这是你歇脚处?还是住我家吧。”
  他是杨放心。
  李尊吾:“明早,我有朋友到京,他们一忙活,便什么都有了。现在无茶无水,委屈了。”
  杨放心:“什么朋友?”
  李尊吾陈述,从河南峡佑村调来二十人,虽非高手,在干群架方面,二十人可以打垮四百人,因为他们是戚家军后裔,会编队作战。京城混混打架的最大规模是三百出头,肯定够用了。
  杨放心略显懊恼:“电文公开,只能那么写。要你来京,不是办武士会,是刺杀一人。”在桌面放上一物,装银票的信封。
  武昌起义后第八天,外蒙独立。宣布独立的省份很多,由于是乡绅把持,并不会真独立,大一统是乡绅阶层千年观念。外蒙独立则可能成真,外蒙无乡绅,统治者是宗教领袖哲布尊丹巴。
  此月,他驱逐了清廷驻外蒙大臣。与李尊吾一样,他是个盲人。
  华商遭驱逐,只保留茶叶贸易。草原少蔬菜,断绝茶叶,难以消化肉食。做外蒙茶叶生意的大户是山西宋家,宋家急需哲布尊丹巴一个当面的承诺。袁府的计划是,让李尊吾作为宋家赴外蒙谈判的代表,择机刺杀。
  哲布尊丹巴的护卫是有着荣耀家族血统的蒙古勇士,盲人或许会让他们放松戒备。李尊吾:“刺杀之后,如何生还?”
  杨放心:“……你是死士。”
  李尊吾:“我是唯一人选?”
  杨放心:“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办成。大清气运真是尽了,连刺客都没人才。”左腿颤抖,鞋跟咔咔作响,“两日后启程,知道你心里放不下仇家姐妹,两日里,你挑一位,给自己留个孩子。”
  啪的一声,挨了一记耳光。
  眼中的李尊吾并没有动。啪的一声,又挨一记,杨放心眼角淌泪,左侧三颗牙松动。
  李尊吾语音低缓平板,如神父祷告:“生孩子没那么简单。”脑海中是最丑姑娘失望的眼神,自己旧衣般皱褶的皮肤。
  杨放心:“此举关系国事……”
  李尊吾打断:“两日后清晨,我会在杨宅门外。”
  杨放心起身,深鞠一躬。
  关院门时,李尊吾问:“夏东来还跟着你?”
  杨放心:“一去江西,再无音讯。”
  门扇合上,杨放心门外追问:“两日里,你干什么?”
  李尊吾:“会会老朋友。”
  与峡佑村民,约好在西单牌楼下见面。村长带着二十位小伙子,李尊吾将杨放心留下的银票送上:“没有武士会这件事了,找个旅馆,好吃好住,玩几天。我陪不了,抱歉。”
  村长扯袖拉住:“我最了解你啦,定是出了大事。我们这伙人,为你死都行。”李尊吾脖颈僵硬,抚脱他的手。
  村长:“不说也好。至少坐下来吃顿饭,你猜戚将军的三十二大狠和岳飞爷的《九要论》有没有糅成一块?”
  李尊吾无语,村长:“糅成了!”
  李尊吾疾行而去。
  村长没追,急数银票,抬头后远征大将般肃穆:“给得太多了,你们李大爷怕是活不长啦。”
  东直门小庙,门前空场是青年习武地,晨练能拖到上午十点,人才走干净。
  崔希贵往庙门里走,忽然一步跌在地上,视线余光中有道人影,起身后几次急转都见不到人。心下明白,来了高手,在自己转身前已闪到身后。
  又行三步,再次摔倒,脚腕略痛,明确是被扫倒。
  崔希贵抱住两腿,坐地不起:“是哪个老哥们跟我开玩笑啊?”
  身后转出一人,崔希贵怒骂:“你总砸我场子,幸亏徒弟走得早,要看见了,以后还怎么教?”
  李尊吾笑着扶他:“多谢你帮我摆平赵子龙十八枪的旧仇。”崔希贵打开他手,弹腰蹦起:“你真瞎了呀?京城有金针张。”
  抬手竟摘去水晶眼镜。八年,他也有长进。
  两人坐在台阶上聊天,时近中午,两个饭庄伙计拎食盒而来,送入庙内,径自摆桌。听上菜声响,盘数颇多,应不是崔希贵平日伙食。
  李尊吾:“你中午有客?”
  避开庙门,拉李尊吾坐到小庙东墙:“嘿嘿,庙里住了个娘娘。庚子之乱后,我带阿克占老玉到峡佑村捉你,还记得回京路上的赵家庄么?”
  当年误以为李尊吾人头是八国联军撤出京城的条件之一,想献上他,为太后解忧。回京路上,才知太后西逃借宿赵家庄,订了赵家姑娘给光绪做妃子,许诺日后迎娶。
  他知道赵家姑娘这辈子废了,不会有人来接她。为让赵家安心,在姑娘窗外磕了个头。果然,他是唯一认她是妃子的人。
  一九○八年,光绪帝逝世,年底赵家姑娘来了京城,找到崔希贵小庙:“你给我磕过头,是个好人。”崔希贵看出她有死志:“要追随光绪帝去,我不能拦,但您正经是光绪帝妃子,起码得知道一点他的事吧?”
  给赵家姑娘讲光绪事迹一讲便讲了三年。他平日粗豪武人做派,其实最爱给女人梳头,女人头发,叶脉一般,是奇妙植物。一缕青丝在握,心清如水。
  他十一岁给慈禧太后梳头,那时的他手小白细,跟女孩子似的。现在给赵家姑娘梳头,她似乎也很享受这份待遇。
  崔希贵:“李大哥,我以为梳着梳着,就把她死念梳平了。谁承想,我梳头的女人都心狠,太后是这样,她也是这样。我一点没说动她,她活下来,是给光绪帝守孝三年。”
  每一个灭亡朝代总有一个标志性礼仪留下,华夏之地,首个遭革命亡国的是殷朝,被西部的周人所灭。孔子是殷人后裔,殷人有守孝三年之礼,因为小孩出生后需要父母手把手照顾三年,守孝三年是还父母三年。
  三年不事生产,不出仕。周人无此传统,周朝文献常对此病诟,认为耽误时间。但此风俗顽强延续下来,并越出父母范围,成为一种报恩形式,孔子死后弟子守孝三年,帝王死后,受其特殊恩惠的臣子、妃子也会守孝三年。
  守孝之礼,打断人生,让人复归婴儿。人生无聊,太需要被打断。
  打断了自己的她,让崔希贵重新认识到女性美好,以前只从太后身上感受过。她甚至比太后还好……不不,不是好坏,她是一味药,住进小庙后,太后过世带给他的彻骨痛苦忽然没了,似乎太后未死。
  侍奉着她,一日三餐按宫中规格。
  他知道光绪的事本来便多,还向宫中老人询问,但讲了半年就枯竭了,人的事,如此的不经讲。后来,他开始自己编。
  入冬后,她表示守孝期满,可以追随先帝而去。
  他讲了一个光绪怕雷喜雨的故事。光绪从小厌恶打雷,二十多岁一听打雷,还会发脾气摔砚台,让太监将棉被挂在窗户上。但喜欢听雨声,如是白日雨,雷声过去,他让太监打伞,送他出门听雨。
  她问雨声有什么好听?
  宫里雨声跟外面不一样,一下雨,皇宫就成了乐器编阵。琉璃瓦铺设的多重屋檐,让雨滴反复跌落,气雾蒸腾。高台排水孔是探出的龙头造型,随眼瞥去,视线里总有上百龙头,一排排喷出的水线凝定在空中,似乎是横着的白玉栏杆。
  她说好,眼中有瞬间向往。
  他把握住了这一瞬间,说作为光绪帝的妃子,起码得看一眼光绪帝最爱的景色,来年春天下第一场雨,他会安排她秘密进宫。
  她眼圈慢慢红了,点下头。
  崔希贵小狗一样呜咽:“太后死前,连句话都没捎给我。她再讨厌我,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也会召我去见一面的。我是从小就伺候她呀!太后一定是受害而死……我四处找线索,发誓为太后报仇。但赵家姑娘来了,我所有的不甘心都没了。”
  狠擦一把脸,气量忽变,如豪迈壮汉,“让她先多活三个月,有这三个月,我还能想不出办法?”
  他和赵家姑娘三年了,同居一处,总会有不祥发生。不祥,不是倒霉……也是倒霉,说不清道不明,心如生霉。自己与仇家姐妹,便如此。
  李尊吾转开话题,问起哲布尊丹巴。懒得问杨放心,蒙藏是历代清帝下大功夫处,太后执政四十年,问崔希贵更清楚。
  果然,他知道。
  皇帝是个错误的词汇,帝不能是活人。“帝”字原形是祭祀之火后的灰堆,代表上天。王死后才能称帝,获得神化,接受崇拜。王在上古的同义词是皇字或后字,后世将皇帝的正室夫人称为皇后,皇后也是错词。
  秦始皇不是王,是凭暴力攻下各诸侯国的一个诸侯,废了真正的王——周王。他活人称帝,将自己神化,显得胜过周王一筹,混淆法统上的篡位行为。这一政治举措,伤及文化,自此华夏与天隔绝。
  汉高祖延续秦始皇的帝制,经济发达后,并没有文化复苏,至汉武帝时代,董仲舒以孔子学说救世,孔子推崇王制,立孔教,便是以王法偷换了帝制。
  董仲舒强调“国朝运气”、“天相兆示”,强调皇帝之上还有上天神意。唐朝大兴佛教,也是以佛来弥补神的缺位,分化了皇帝独占的神权。皇帝称号延续下来,却再也不是秦始皇的概念。
  至清朝有变,清帝在汉地不神化自己,批御折用拉家常口吻,但在汉地之外,则称神作帝。康熙、雍正、乾隆均以佛菩萨自称,热河行宫和圆明园看似皇室消夏度假地,实则是神庙性质。
  康熙自称无量寿佛,蒙古王公以献无量寿佛像表示臣服,所献群像保留在热河行宫。圆明园集中了佛道回寺院和孔庙祖堂,本是宗教建筑群。
  获得神性地位后,清帝在法理上可以介入活佛转世制度。哲布尊丹巴的前身叫多罗那它,在藏区政变中失败,受驱逐到了外蒙,成为外蒙精神领袖,死后开始转世制度。第一世第二世为蒙古人,降生在同一个王公家,神权政权集中于一家,引起诸部落纷争。为分权,乾隆皇帝指定第三世哲布尊丹巴转世为藏人,之后成为惯例。
  崔希贵:“乾隆爷自认为文殊菩萨,办成的此事。慈禧太后自称老佛爷,汉人闻之惊愕,其实是清室传统,只不过对汉人隐瞒。报纸兴盛,瞒不住了。”
  新派文人说中央集权、个人独裁是帝制,其实人神合一才是帝制,汉地是王制和丞相制,清朝皇帝独裁的性质,是皇帝篡了丞相的权,仍是丞相制。华夏两千年无帝制,秦始皇的帝制只在清朝边地实现,也有名无实,行使的是宗主监督,不是首脑行政,等于周王与诸侯国的关系,还是王制。
  李尊吾暗思,哲布尊丹巴原来是个异地漂泊客,是自小离开家庭、种族的孩子……杀心动摇,起身告辞。
  没想过杀沈方壶,沈方壶也死于我手,祈祷上苍,塞外之行,全凭天意。
  崔希贵追出两步:“你总是一下变脸,说走就走,是看朋友来了,还是伤朋友来了?”
  李尊吾:“还有事么?”
  崔希贵:“嘿嘿,你猜怎么着?我把海公公和程华安的照片凑齐了!”
  李尊吾顿时驻步,随即摇头:“我眼盲,看不了。”听到骡车铃铛响,循声追去,跟在车后,快步行远。
  跟上辆车,是盲人街上行走的安全法。
  京城澡堂可睡觉吃饭,在华怡池躺了两天,皮松肉软。第三天清晨,空气冷,早早站在冰窖胡同杨宅门前。
  门开。李尊吾切齿,叹了声:“这是干吗?”
  门开,飘出淡淡脂粉香。
  出门的是仇家姐妹,引李尊吾去餐厅。厅内没用人,早餐是米粥、腌雪里蕻、玉米饼。
  无肉,难道今天不会远行?
  她俩做用人伺候,厅内还有一人,坐单桌。
  早餐不言,是规矩。杨放心和李尊吾吃完,那人还在细嚼慢咽。
  杨放心带李尊吾去脸盆洗手,道:“刺杀的事没了。”
  仇家姐妹撤去他俩桌上餐具,摆上茶水。二人回座,杨放心道:“昨晚得知沙俄军队潜入外蒙,哲布尊丹巴一死,沙俄另立新主,局面更糟。”
  厅内那人起身,向脸盆走去,叹一声:“近日事故多,我失算了。”
  音质沉厚悦耳,贵相。
  他开口后,杨放心便止住话,静等他洗手后,坐到桌前。
  听足音,那人体量颇重,但坐下举动轻柔,习武人之外,只有年轻时长年骑马锻炼出的腰肌,方能有此控制力。
  仇家姐妹给他上了茶,他抿茶像乡下人般发出啧啧脆响,却不招人反感。可能他做了什么手势,杨放心继续说下去。
  宣布独立自治的各地军政府以乡绅为内在灵魂、外在代言人,但这两日上海督军勒索绅士钱财,陕南督军在报纸上就外蒙独立发表言论,说哲布尊丹巴淫乱无度,患梅毒瞎的眼。
  那人插话:“哲布尊丹巴八岁得眼疾,十一岁失明,那时还是个小孩,怎么淫乱?造谣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越过了乡绅阶层。”
  杨放心解释,大乱之后,掌握暴力的军人主动受乡绅管辖,源于宋朝开始“以文官压制武官”的千年政策,此政策弊端是军人压抑成保安,无法抵御外辱,益处是军人造反后,也无自信,精神依附乡绅,不至失控。
  那人笑道:“担心乡绅阶层出问题,流氓阶层出问题,没想到有更大灾祸。绅军两个字,如果倒过来成了军绅,军人以暴力为自信,乡绅蜕变成暴力帮凶,几代人在政体上的努力便都毁了。两个督军开了口子,世道要坏。军人的人世是战场,街面挡不住战场。”
  李尊吾:“……你是谁?”
  杨放心止住李尊吾追问,说正因为他眼盲,这位先生才来一见,他久仰李尊吾豪名,相见不必相知。
  李尊吾:“好,不问。问另一件事……武士会没意义了?”
  那人指节敲击桌面两下,杨放心开口:“武士会的出路是退出街面,成为袁府隐兵。”
  李尊吾:“呵呵,刺客?”
  那人笑道:“当然没有街头风光。”
  李尊吾:“武士会宗旨是立新阶层立新道德,所以那帮人才会跟着我,他们本是一方豪杰……”
  那人:“我这辈子,没见过豪杰。我跟他们谈谈,他们会愿意的。”
  李尊吾摘下水晶眼镜,在袖面上擦擦镜片,重新戴上。
  刹那糊涂,忘了眼盲:“什么是豪杰?”
  那人:“不自欺者为豪杰。骗自己的人也很容易受他人骗,刚才我拿你当朋友,才直说,要编出一个为国为民的宗旨,你怕已答应了。”
  李尊吾:“……很可能。”摇身站起,“骗他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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