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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落落

_2 落落(现代)
  和爸爸一起去比赛。
  考场外人真多。可也见到了不少孩子是单独去的,脸上大大地写着“我独立”和“鄙视”。呸,我背后是英挺的“让我爸爸打死你”。
  坐了三辆公交车跑到上海的东北去参加书法比赛,上车前吃了两份小笼和一个冰汽水,没多久就听见肚子上演秦腔,还拉长调。我告诉爸爸说肚子好象出问题了,他马上很生气说让你别乱吃东西!随后很魔术地从包里拿出小瓶矿泉水和一盒环福沙星来说你吃掉吧。我惊讶极了,说你总是把药带在身上的吗?
  这样的比赛一点也不用紧张,反正结果对高考没有任何影响,只是爸爸坚持要我去,他甚至偷看了我藏起来的比赛通知书。时间一到大楼的门开了,我对爸爸说我去了。他就和我做那个拉手的动作,听说意思是“好朋友”,好朋友要去了,另一个得在门外等100分钟。
  不过我提前40分钟就出来了。外面太阳太大,不舍得让爸爸呆那么长时间。
  “这么快?!”
  “是呀,小菜。”
  “肚子好了么?”
  “OK。”
  “OK。去吃肯德基?”
  “说好是批萨的呀!”
第16节:给爸爸的情书(2)
  和爸爸去参加中考。
  高考印象真模糊,可中考不一样。上午考完了数学中午吃饭的时候和爸爸提起了买电脑的事情。我开始不依不饶地抱怨。爸爸陪着我为中考紧张了整整两个月,终于在饭局结束的时候爆发了。他突然腾地一下拍了桌子,我的碗掉在地上,碎成三十三片。他骂你这个小赤佬以及其他近义词。我的脑袋嗡嗡地响但突然变得异常平静。下去卫生间擦了把脸然后收拾了化学考试必备的东西和妈妈说:“我去考试了。”
  关门走向考场。一路上掉了几滴眼泪但很块就被吹干。考试开始后已经没有东西能够阻挡我脑海中的你越骂我我越考得好气死你的念头。
  考试结束的时候在楼下看到了妈妈,我说你怎么来了。她说我们一起去吃饭吧。我点头的时候她指指外滩上的饭店说爸爸在那里等我,他从我出门后就马上跟了出来怕我行动失态,一直跟到我考试结束不好意思和我照面就先溜去了饭店。
  我的化学考了100分中的99分。
  和爸爸一起去陆家嘴中心绿地。
  爸爸开完了家长会非常低落,我走到极端掉过头来从而变得无所谓。可爸爸的手就这样让我抓着他没有反过来握住我的手,我心情也跟着糟糕。送他到学校门口的车站,看他上车,我突然跟着跳上去。我说“爸爸……”他“嗯嗯”地替我把钱付了。
  在陆家嘴中心绿地的那一站我们下了车,买了两张五块钱的门票进去。因为是星期三晚上8点,公园里只有四个人。
  所有的高楼大厦全投影在浅浅的湖面上,一圈橘黄色的灯把他们点燃,雾气顺着柳树往上爬。我和爸爸一起笑了。他说他高中时在煤油灯下学数学的事,还说爷爷怎么对他凶,他说数学其实不是很难的只要你喜欢它。我说其实我想学的,但是只能坚持一天半,我说不过我一定能保证以后学好,虽然我不会喜欢。“我是你的女儿呀,你数学那么好,我没道理很糟吧。”
  陆家嘴中心绿地后来改成免费的了,去的人也就多了起来,那圈黄色的灯很少开,神秘园的音乐也没有再放。我的数学还是停留在初级阶段。爸爸开始幻想我或许是个语言天才——其实我在广州学的最多的都是脏话呀。
  和爸爸一起过生日。
  我是突然决定要坐火车回上海去给爸爸过生日的,50大寿,了不得的。刚在北京结束了一期的内容安排,闲下几天假,和同事坐车到北京站附近买东西,却突然想起来要回家去给这半百的男人祝贺。跑到售票口一看除了22号就是28号的车票了,想要在27号准确空降在他面前没有可能。同事对我说你就坐22号的罢。我一咬牙买了一张149块钱的硬座。离开车还有四个小时。赶回公司拿了书包钱包,向他们挥挥手说baby我走啦,do not miss me。
  14个小时的熬夜,第二天站在上海站我觉得自己简直是奥特曼是希曼反正就是很曼。在家对面的商场里买了一个158块的生日蛋糕,7寸,很精致的卡布其诺味。我学着赤名莉香对那店员说:“不好吃我孙子也会恨你的。”他给了我一个白眼。这个混蛋,诅咒你全家。
  妈妈开门时吓得假牙都掉下来——如果她有的话,然后贱兮兮地给爸爸打电话说“有事回来等你商量”。
  我永远记得给爸爸开门后扑到他身上,他那时的表情。
  蛋糕没有想象中的好吃,孙子们定要帮你们的外婆报仇。不过爸爸开心得要死,把这事告诉了卖给他鲈鱼的菜贩。我也很开心。虽然爸爸50了。
  只有我给爸爸过的生日才是真的。所以爸爸停在50再也不会老下去。
  全世界的男人爸爸最帅。妈妈嫁给爸爸真是好运极了呀。爸爸真亏。
  这话只对爸爸一人说过,虽然是玩笑可妈妈听了还是会生气的,女人的小心眼有时并不因为对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而有所掩饰。爸爸听了哈哈笑起来,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像扇子一样唰地打开,而我要在上面题词:
  “我爸爸最最最帅。
  最最最帅就是帅,
  很帅很帅呀很帅。
  帅帅帅帅真是帅。”
  落款:最帅的爸爸的女儿。
第17节:小传奇(1)
  [一]
  哪些是假的。
  四季,雨雪。褶皱的海,正要开花。是麒麟还是饕餮,走过边界,变成倨傲凌乱的云。
  不要提哪些是假的。发生在梦里的传奇,拼命罗列着美好和虚幻,以至连断句也毫无章法。只等白天醒来后,忘记了它们具体的涵义。如同分布在手掌里的纹路,零碎到找不到一条简洁的完整。所有吉普塞算命师都会对它们表示惋惜。
  我知道哪些是假的。然后在白天想起会有些失笑。浪漫的图画式的幻想对于女生来说永远取之不尽,倘若王子的容貌还有千万种英俊的可能,那片永远盛开在虚无里的海,却总是一个样子。盛大的褶皱,袒露着它的排场,如同一朵花,边缘触摸到宇宙。
  不知道目睹了什么,醒来后心里流过大段大段的字句。包括形容和陈述,甚至排比和问号,如同一个无知的灵魂找到了躯壳,要将前世最后的记忆统统留住,然后却还是指不出一个完整的意思。只有凌乱的片段闪回在眼前。四季,衔接在一起。雨雪,天地纯白如往昔。海起了褶皱。因为风。麒麟或饕餮,究竟是麒麟还是饕餮,它们有什么关系。
  直到醒来。天光暗白色,调和着昨夜的灰,爸爸和妈妈的呼吸声,从门缝里悄悄地隐入——拉弦般,一声轻,一声重,一声轻,接着停个空格,是爸爸揉了揉鼻子。
  那些不是假的,我知道。翻个身,竹席的某块地方还未曾被体温占领,一片无力抵抗着的凉。楼梯上有脚步声。正往白天里踩去。
  世界的一半在醒来后持续颓废的真实。自行车织过马路的空间,巴士气急败坏。圆珠笔用来书写发生于公元前的重大变革。卖水果的小贩拖住人说“那就卖给你,算我倒霉”。阳光照不进的死角里,有只母猫正在难产,她紧紧眯着眼,下身偶尔抽搐。
  另一半却还有永世的传奇。我的梦里无需考辩真假。真和假都无法定义它。它们在画卷里繁衍,从最初一个小小的墨点变作完整的故事。睡在河谷里的麒麟,或是性格暴躁的饕餮,踏下无声无息的松软脚印,鼻息里撞出动物的腥味。随后,车前子铺路,风信子出声,巨大的海,开出了纯蓝色花瓣。
  那是我见过的最美最好的蓝。
  在闭上眼睛的时候,如此清晰地看见它。
  [二]
  睁眼的时候二零零四年六月十三日,早上七点。从梦境里爬出的身体,如同走出泳池,在一瞬感觉到史无前例的地心引力,身体沉重。
  又是一个具体的梦。虽然每天都会发生。像是青春的症状表现。同样的还有莫名其妙的闲,无所事事的闷,以及精心雕琢的伤感。
  小孩子,每天都要创造新的糖果,却不都是甜的。大部分是酸,是苦。像是要自讨苦吃。
  得承认许多事都是自讨苦吃。敏感的年纪里留着大片空白,如果天天跑着,笑着,赞美万世万物,神经也会变成虚假的塑料质地。而它应该是纤细暖热的经脉,如同公交车网一般沟通起我们的所有感知。所以才会在那空余的时间里,变成忙于幻想和沉溺伤感的小人。
  幻想出自己的传奇故事,而伤感日复一日地攻陷着没有守军的城池。
  这些非常隐私的事没法子跟人聊,全都机密般地关在心底。乘着黑暗,它们反而更加蓬蓬勃勃。于是时光渐潮,靠南的墙上爬上了它们的青苔印。大片大片湿润的暗绿色,提醒着总有什么不可见阳光。不可去见阳光。
  所以我从没跟朋友聊过这些东西。秘密一旦公开,就变成不偏不倚的笑话。身体里养着这么一个小怪物,出去见人,怕它的爪子伤了无辜群众。
  平日里和朋友聊天,只谈偶像的新绯闻,只谈肯德基推出的早点粥,只谈去电影院的近路,只谈老师衣肩上的酱油渍,以为那是没有使用新碧浪的结果。其实我们也不知道碧浪是否能洗走所有污渍,像广告里的那样。只是聊天而已,那些平常的话题,能随着发生环境如同变色龙般一次次更改它的模样。
  不断的绯闻,不断的新品,不断演出在明媚天日下的多视角故事,他身上的洗衣粉味,真实而温暖,浮动在可有可无的气息间。
  很具象的年轻,投射在一点点造作和无数现实里。时间在上面悄然现形。我常常看见同一个角度下他的脸。眉、眼、鼻。后面的墙,白得粉质。于是人反而显得光洁,如同在一个平面里的像。在还没被冲印之前,所有颜色都在底片上颠倒。他的头发变成白色,眼睛流出白光,嘴唇灰绿,而世界漆黑一片。
  我的神经就在这里缓慢而巨力地收紧了一下,从所有细微的枝末传向心脏。它像是被兜在茧里的蛾,突然获得了破壳的力量。
  飞出去,衔起灭亡的火光。随后投进沉沉大海里,变成传奇的一部分。
  粗糙的,柔软的,累计飞蛾们伤感的海。
第18节:小传奇(2)
  [三]
  不知怎么我就是很容易想到海。当天走到尽头,地没入洪荒,还有一面海,变做最后的容器,盛下所有传奇。
  世界的第三只眼睛,在宇宙里蔚蓝地闭合。
  是因为在出生前,灵魂长时间浸泡在妈妈的海里的缘故么。那些留在大脑皮层里仅存的一点隐约。眼下已经是如同幻想般含混而飘渺的画面。夜的天,昼的海,魂魄四下聚合,完成了圆满的生命,浮现在羊水的大海里。如同酒窝。整个世界都在微笑。
  妈妈的神话到此进入高潮,她扮演的女娲从水和泥里创造了一个心爱的小人。随后她就要褪掉所有神力,变成一个努力而平凡的女性,维护着所有大或小的生活意义。我在大的那一块里,或许是最大的那一块里。
  晚上看见妈妈转身在厨房里洗碗,她一边说话一边往水里倒入洗洁精。泡沫、水流、利落的手指,窄小的水槽。
  她早已不记得,在她古老的神话里,泡沫,水流,利落的手指,都在巨大的海洋里从容发生。那我就替她记着,夜夜看见它盛开如花,带着温柔的褶皱。
  [四]
  所有的四季里,所有的雨雪,所有的海和惟一的花,不见了饕餮,不见了麒麟。
  我们总以为自己年轻不可限量,拿"喜欢"做挡箭牌任意妄为。却不知道“青春”分明是个过去进时。
  不断进行,不断过去。信誓旦旦的喜欢被轻松遗忘在脑后。青春所剩无己,谁乐意两手空空。
  我们全都两手空空。
  [五]
  传奇。
  我是个在心里养着麒麟和饕餮,盛下满世界海水的人,以及两手空空。
  这些都是真的。
第19节:后半生的魔法师(1)
  [一]
  那天我请爸爸去看电影。地点定在港汇五楼。这是一桩很小的事。发生在某个时间。天光平淡,车流缓行,远远的有工地打桩的声音。“镗”“镗”“镗”。好似上海的心跳声。
  早场,赶到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始。整个影院里加上我和爸爸只有三四个人。世界显现它的边界,盛着充沛的漆黑。只有声音四下发生,宛如窜流在海下的银鱼。温柔游动。
  我和爸爸没在暗色海洋里,他坐在左侧,随着影片进行,脸上变换着温柔的鲜明的光影。看起来是铮铮作响的年轻。嘴唇,皮肤,头发,额间一颗莫名其妙的痣,全都缓慢更衣,在电影前从时间上逆流。
  50多岁的爸爸,在电影院里恢复了他魔法师的本职。
  那是我在很小的时候见过的爸爸,他是魔法师。当然是隐藏在人间的秘密,不能被任何人发觉。你知道世上的普通人见到两颗长得像猪头的番茄都会大惊小怪。何况是个真正的魔法师。他在白天依旧穿成个普通上班族的模样去工作,晚上回来时站在拥挤的马路上皱着眉头,可他忍着不用魔法把人群变得消失不见,只在回到家后长舒一口气时才觉得十分辛苦,然后懊恼着,但第二天他还是忍住了。原来他一直在苦恼这些,我多少有点体会到隐藏在人群中的超人superman和蜘蛛侠们的艰难。
  可超人和蜘蛛侠有我爸爸这样繁复的眼角皱纹么?他们不会烧毛蟹年糕,也不会弯下腰钻到厨房后去修水管吧。
  爸爸烧的毛蟹年糕好吃得飞起。因为他是魔法师啊。在我们看不见的时候,他悄悄背转身往油花溅爆的炒锅里撒下两串法术。然后像得逞一般调皮地笑了。
  [二]
  睡到凌晨两点时,爸爸听见我在外面偷挖冰激凌吃的声音,他刚刚想迷迷糊糊地再睡去,肚子里却突然钻锥似地巨痛了起来。他侧脸去看看妈妈,随后缓慢地捂着肚子弓坐起身。他紧张地回忆着各个口诀,能令疼痛减轻。
  但是。修理拖排油烟机的魔法术语。清扫库房的魔法术语。每周六记得去看奶奶的魔法术语。女儿摔破腿时给她止血的魔法术语……很多很多的口诀在那时填塞在他狭窄的清醒思维里,让他根本记不得在哪有一条为自己止痛的语句。
  爸爸无奈而疲倦地想。他老了。
  [三]
  在这个魔法师年轻的前半生。他像长着大翅膀的天使那样能一踮脚就落上云层。在那里他看见过美丽的绿色梯田。太阳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欣欣放光。为他英俊清瘦的侧面镀上耀眼的金边。他举起手遮在眼前。世界开阔平坦,流云湍急恣意。送他一路远行。
  他迤俪而来,心里生存着各种温柔的法术。那时他和他的伙伴们在树下分开,各自开始旅程。一段段注定要辉煌的未来在那时从他脚下延伸。他穿着宽大而洁白的长袍,猎猎的风将他的头发吹向脑后,他带着迷茫的激动,决定着自己所希望的未来。
  魔法。
  哆来咪发唆拉西般的简单组合,就能将他送到极地的冰原。
  魔法。
  天空穿插蔚蓝与白。爸爸令它们编结成画。
  魔法。
  是不是想什么就有什么。
  魔法。
  在他的前半生里,交织成激情而纯粹的人生。他以为那是好的,那便一定是好的。他想象并计划着未来的一切。有幸福做形容词将之簇拥。尽管他那时还未能真正想清楚幸福的细节。
  可他毫无畏惧。他是年轻而强大的魔法师。
  [四]
  我的年轻的魔法师穿着一双塑料凉拖去爬了黄山。站在天都峰上拍下许多照片。后来它们印成黑白色,在年月中安然地发出时日的黄,我得以看见我所看不见的爸爸——笑得露出一排白牙齿。眼睛深邃而美丽。瘦得比一边的松树还要颀长。
  魔法在他脚下是云海浮动。
  我的年轻的魔法师穿着一双塑料凉拖跑上长城。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不到长城非好汉。他站在八达岭的烽火台上想,嗯嗯,好好,我不仅是魔法师那么简单,而是好汉魔法师那么了不起了。了不起。了不起啊。爸爸我真替你开心。
  在长城上拍的许多照片已经能印出彩色,它们一帧帧躺在相册的透明塑料膜后。我的魔法师依然年轻,皮肤终于晒黑,手交错抱在胸前,目光看着远方,很像是摆出一副“高瞻远瞩”的样子。
  高瞻远瞩。长城是龙。我的魔法师驾御在龙上。
  而那时,他投入在一个火热而汹涌的时代中。渐渐换上了与他人一色的服装,无意识地喊起了同样的口号,他高高地举着握拳的手臂,如同一片林木中的无名一枝。就在他闭眼休息的夜晚,脚下的坐标已经被历史更换到了另一个地方。在那里,他还未曾回神时就必须离开生长的城市,去到某个山区里学习如何做个农民。在火车上的时候他周围满是同样年轻的男女。有几个是他所认识的同样的魔法师。他们彼此交换一下亲切的眼神。
  并没有多想。列车隆隆开往的地方是何方。
  我的魔法师。那个个子高高,手掌摊开露出骨感骨节的爸爸,从此撩起裤管站在田里。蚂蝗在他腿边绕来绕去。这时他才发现,他没有能驱赶蚂蝗们的法术。并且,他也没有能够把挑水扁担变轻的法术,更不知道如何能改变时光前进的方向。从来没有一个魔法师能改变时光。
  [五]
  不要说抗拒的烛光何须倾倒,
  生命依然生长在岁月的河水上。
  [六]
  他计划的国都和城墙。他那开满在世界外的兰色苜蓿花。他多么多么想当一名军人。孔武有力的眼神和历练的人生。他酷爱各种运动。所以做足球运动员也是好的。做游泳选手也是好的。打乒乓也是好的。跳高也是好的。去参加跑步也是好的。什么都可以成为将来一段耀眼的希望。被人们评价说“如有神助的选手某某某”。那不是神助,那是我的魔法师的爸爸兜里装着各种的玄奇力量。
  曾经它们就要令他走上不同的旅程。
  不过那时他插队去种田,晚上在煤油灯下累得早早睡去。甚至忘了可以把灯火变得不那么熏眼。逐渐地,逐渐地忘了过去。他将要在神明的暗示下,走进人间凡尘。天上奔走的星辉,地下暗淌的风水,也都逐渐地,逐渐地别他而去。
  脊椎柔软地塌成一截弯曲疲惫的弧度。
  他开始微笑而沉默地收起自己过去的白色长袍。右手总是习惯性地藏在口袋里,避免使用出自己的法术。没有法术了。只有一小条走了几年的山间泥道。只有他藏在炕边的一堆大学教材。只有一支支削得漂亮而清晰的铅笔。只有逐渐收敛变样的初衷。只有一首暗暗哼在心里的流行歌曲。
  哼在心里。
第20节:后半生的魔法师(2)
  [七]
  许多年许多年后,他娶了一个很温柔的女子。养了一个很另类的女儿。带着他们二人回到了城里。买了房子,配了车子,换了几个工作,为很多难题而紧锁过眉头,一直在他出生的城市里五年、六年。在这几年前,他还在为安定而奔波。常常出差去南去北,一去就是一两个月。
  他坐在飞机上的时候,有一些怀念着年轻时踏过云海的经历。而在空中小姐的眼睛里,他已经是一个足够年纪的老家伙了。虽然身材依然高大面孔被晒得发红。可她们还是一次次地弯下身来替他系住安全带。
  其实,他想说,其实那玩意用不着,我是一位魔法师。可他终究只是点头:“谢谢,我忘记了”。慢慢地,一口口喝橘子水。
  像小孩一样的爸爸,因为身体原因,喜欢口味重的东西。好比,较之咖啡,他更爱喝橘子水。这样听起来,好象和魔法师已经没有多大干系了。
  是了。他慢慢失去了他笔直的身体和年轻的皮肤,茂密的黑发,失去了强健有力咬胡桃的牙齿,改用小锤子把它们敲碎,带着老花眼镜把肉一块块挑出来。他失去了激情和矫健的步伐,很少再穿旅游鞋。他再次去爬黄山的时候右脚受伤不能承力,变成了全家人的一个难题,不得已把行李分给我和妈妈,自己在山路的后方一步一步缓慢而无奈地挪动下来。他失去了坏脾气,变成一个温和而柔软的人。不同的人变换着对他的称呼,先生,伯伯,大叔,他会不会在第一个称他为大爷的人面前懊恼地垂下头去?没有人再称呼他小伙,同志,和魔法师。他还失去了灵敏的脑袋和清晰的记忆。无意识地多次问我“你昨天去了哪里?”。
  我昨天去电影院请你看电影了啊,爸爸。
  [八]
  他端着刚刚烧好的胡萝卜奶羹,一边把住我的头一边往我嘴里喂。一边哼着咿咿呀呀的歌曲。看见的那时的爸爸。从我的瞳孔看见他头上缀着的光芒。
  他在后院收拾菜地。
  他给我换尿布。刚换到一边就措手不及地被我再次“荼毒”。
  他一边参加考试一边照顾病倒的我和妈妈,像发了怒的狮子一样在小路上飞快地跑来破去。
  他走了很远很远,从这个地方走到城市里去给我买一个阿童木玩具。
  他那仍然保持着青年男子般刚毅的背影里,蔓延着残留的魔法师的灵气。
  爸爸已经完全快忘记了最初那些浪漫的口诀。与一切蓝天白云小鸟小鹿有关的全都如此。他在苦心研究的是怎样调回城里的法术,研究的是怎样令女儿不再那么容易发烧的配方。一日日,一日日地默默在心里比画着,睡下去的时候,身体像弯曲的山。终于走到这里了。
  [九]
  走到了后半生的魔法师,已经半百有余。但家里只有他能一口气把纯净水桶扛上饮水机。我和妈妈在边上哦哦地鼓掌。家里只有他懂得怎么令不见了图象的电视机恢复原样。家里只有他知道从某某路到某某路应该怎么走,我和妈妈像在听天书。家里只有他能说出国庆阅兵式上的这个是什么弹,那个是什么炮。家里只有他知道另一个遥远的城市外有大片开阔的草原。绿色蔓延向无尽处。
  是在你的前半生,你踏着云的时候,去过吧。
  他忘记了腾云的口诀,忘记了令花朵提前开放的关键词语,但他修习了水管不再堵塞的魔法,他记住所有危险情况下的急救措施,他为了女儿的功课跟着看起了数学教材,他必须在任何人都感觉失落和绝望的时候依然做最后的支柱,决无动摇,决无迟疑,扛在肩膀上的责任,用什么魔法都不能减轻一些。
  进入后半生的魔法师,穿着他的短袖T恤衫挎着他的包,每天都载我出门再接我回家,开车毕竟不比飞行,不是用袖管迎风就能做到的,于是他终究不太熟练,在车上严肃得吓人。我不敢在那时跟他说话,只能由反光镜里看见他的小半片脸孔。他的眼睛。
  他的幽深漆黑的眼睛里。无声沉静的海洋。
  爸爸。
  你用最大的法力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那或许是我记忆中最后一次牵着你魔法师的布袍,从一个混沌中跟着你来到了这里。
  爸爸。
  即便时光卷乱风云,你还是个完全的魔法师。你用右手握住婴儿的指头,他们会看着你突然大声地欢笑。
  爸爸,阿布拉夏里卡山,蹦。爸爸,琪咯啦珐斯态,洽。爸爸,米轰米轰东东东。爸爸,瓦尔咯美级尔霓。爸爸,衣奥塞突啦。爸爸,哈西尔达麦,麦米噢依。
  爸爸,不要老。爸爸,不要病了。爸爸,不再受苦。爸爸,永远不变。爸爸,变得幸福。爸爸,我爱你。在我偷来的魔法口诀里的最后一句,“哈西尔达麦,麦米噢依”——“爸爸,我爱你”。
第21节:万有引力(1)
  [一]
  那些在年龄中难过自己的事。好比——
  没有机器猫的抽屉。我那绝版限量发行的爸爸。所有函数定理在互相纠缠不清。有些人和事随风云流散,从此无凭再能想起。冻疮又红又痒。夏天的球鞋臭得好比生化武器。在帅哥面前不小心喷口水。一个暗恋就此停息。体育测验800米,跑得看见已故的爷爷在忘川河对岸冲自己招手“过来啊,过来啊落仔”。去餐厅吃饭却等不到空位。路上遭遇主管“发胖”的瘟神。……瘟神走开!
  又或者,在今时今日回头,发现可以回忆的伟大壮举除了一口气吃十一个面包外再无其他。而过去就被淹没在了这些琐碎而平凡的事物中,只有温暖在视界里舒张的阳光,像一团棉絮在胸腔里遇水膨胀。自己脑满肠肥地在阳台上打盹,一列蚂蚁列队行过墙角,随后不知去向。
  小得如同絮沫的点滴,漫漫堆累在风里。一半被吹走。还有一半。落在皮肤的褶皱上,我们便终于成了一个渺小而平淡的人,受微弱的风而影响,颤抖自己的羽毛翅膀。我们的渺小,是爸爸坐着飞机经过头顶时,用力挥动手绢,他也看不见的渺小。森林里的一滴露水,蝴蝶鳞片上的一颗粉粒。
  又或者像悬在宇宙中的地球,被吞没在巨大的黑暗和零星的光斑中。除了我们自身外,也许谁也不曾知道有这样一个星球在缓慢地转动着,波浪蓝色,土地褐色。驾驶着飞碟出游外星人只不过回头和自己的同伴说句话,就会把它错过。
  [二]
  在安妮宝贝为巨蟹座彻底正名后,这个在《圣斗士星矢》中排名倒数的倒霉星座从此变成了激烈阴郁而又充满媚惑的代言词。迪斯马迪克从此可以抬头挺胸做人了,不用再口吐白沫作委屈状。
  用星座、生日、血型来占卜着人的各个类型也许永远无法得到一个有力的理论支持。然而人们还是愿意将生命的一部分托付于冥冥之中不可言说的一切。将人群逐一划分,标上他们群族的特性。一如带着对天空微小的熟悉和广袤的迷惑,坚定地说“金牛座的特征是固执、母性和贪欲”!
  ……诽谤,完全是诽谤!金牛座完全是美的化身智慧的象征财富的代言者!
  辩论在随时进行。我和脱离倒霉阵营的巨蟹座朋友手举冰激凌互相攻击。停下来时两人已经走过了三四条马路,树阴朝两侧散开,城市的灯火潮水般在身后收尾。几辆拖着石灰水泥的工程车哐当哐当地发出巨响飞驰而过。空气里弥漫着粉尘味,又被植物的腥气吸收。
  抬头。干净的天。需要眯起眼睛分辨的。北半球冬季夜空最显著的星座之一。金牛座。
  在天穹上,只是几个银白色的钉子如同随手敲了进去。然而我们却以无穷的浪漫精神,玩着连笔画的游戏。于是无非几颗远近不一的星或星云,也可以说成那是宙斯为诱惑腓尼基公主而变成的白牛。
  它的角。
  它的眼睛。
  踏蹄。
  遥远的遥远的星球。
  著名的昴宿星团。名叫毕宿五的一等星是它发怒的右眼。据说可以用肉眼就直接看到。橘红色的。是天上少有的亮星。而尽管是少有的,距离我们也有68光年了。金牛座68光年后的眼睛。如果它能够看见我。可惜它只会被我看见。我是运行在它规划间的地球上的小人。
  什么固执、什么母性和贪婪的欲望。你都能看得见。虽然因为光跑得不那么快,因为它跑不过那样的宇宙空间,它的路途太漫长,所以你能看见的,已经是几亿几十亿年后的我了。
  几亿,几十亿年后的我,浑浑噩噩漫无目的,坚决不相信所谓星相学的那套调调,却总是忍不住在电车上测试着杂志后面的算命题。在郁闷面前喋喋不休。以一套平凡人的哲学蛰伏在某个角落里。以为自己可以做得更好,却只得无能为力地愤怒。每一件小事都放在心上,而大事不得不像冬天被切碎成细小的雪片般方可积存。夜晚的空气好似带着毒素侵疼肺腔,路边有模糊的灯光拉出影子。
  用易怒的眼睛装得若无其事去打量四周。左和右,地面的尽头。还有天上。
  毕宿五和昴宿星团,M1蟹状星云。分别距离自己65光年,400光年,6500光年。
  “喂。你们好——”
第22节:万有引力(2)
  [三]
  宇宙像一个骗局。
  很早以前第一次从书里知道,原来我们看见的星星,都已经是它在几十亿年前的模样了。当时在自己浅薄的科学根基上狠狠地震惊了一回。“胡说!你骗我呀!”
  没有故意骗你的意思啊。
  只是光从每个行星发出,得走上几年、几十年、几百几千几万年,几十亿年,才能到达你的世界。这才成了你们看见的它。可我们怪不了光。它一路直行,不喝水不驻马眼睛也不往身边的星云们瞥一瞥。以笔直到令人钦佩的决然穿过茫茫宇宙。所有“现在”都在它过去后变成“从前”,一封信送了那么多年,长到寄件人已经不复当初它的样子,长到它在宇宙的冷寂中慢慢畏缩变形暗淡无光,或者爆炸后化为灼热的碎片。你却依然能在手中收到它温存的一笔“你好吗,今天我很好”的星光依然。
  天上星光依然。
  我一直忍不住觉得宇宙是一个骗局。我们被粉饰在一个时间错位的太平里。这样的戏码也许只会在各大赚人热泪的电视中出现。却也会存在于无边的空间,无穷无数。
  有位叫星海诚的独立动画制作人拍过这样的架空作品。背景虽然是科学幻想,故事却依旧是爱情。女孩和男孩被分隔至两地。怎样的两地,不是一条京沪线开上十几个小时就能相见,也不是飞机跃过云层然后下降才可会面。而是一个手机信息要经过八年时间才能被对方收到,当然我们不需要对这个动画的设定考察“哎呀为什么手机消息能穿越宇宙”之类毫不风雅的问题。那是她在16岁时发出的手机消息,于一个雨雪的傍晚终于到达了男生的手机,闪动,音乐,以及提示“您有新的消息”。是8年后,24岁的他和自己所在的星球。
  下一条,就是24岁的他,和32岁的她在另一个星球看见的回复。等待对于宇宙来说是不存在的。
  茫茫黑暗里的这一角和那一角。
  8年后的你看见八年前的话。
  8年的等待,在宇宙里那样微不足道。却已经是16、24,和32之间两人漫长的空白。
  这就是被宇宙强烈藐视下的时间,以及被时间强烈藐视下的人,在不同的星球间的对话。微弱得不值一提。几乎没有形容能够描述这样轻渺的份量。
  宇宙中充满了温情脉脉而残忍的谎言。而它们只是如同一隙尘埃那般无足轻重,光线在这里变得微弱,声音不复存在,没有空气的地方许多东西将永垂不朽。在这里“永远”是恒久的话题,“此刻”才如同戏谑。
第23节:万有引力(3)
  [四]
  学校去掉了周三下午的最后两节课,作为科普教育。几个班级的学生唧唧喳喳地挤进第一中心大楼的六层,据说叫演像馆还是什么馆的地方。算了,不需要拘泥于这种细节。在排队出发时瞥见有人偷偷溜走,毕竟充斥着古人类一小块腿骨有多么多么神奇的“科普内容”,对于高中生来说实在缺乏吸引力——“嗤,我都有腿骨,还比他的美型!”
  进了门后,发现是圆形的厅。正圆型。好奇怪。原来学校里果真有许多我们从来不曾去过的地方……真可怕>0<!
  大家挑位置坐下。然后大门关闭,一秒的黑暗后,厅里亮起了灯。有人开玩笑说“集中营处刑”,老师瞪眼,周围偷偷地笑。才看清墙上不知是铺着红丝绒还是其他,深色的,在角落里彻底暗下去。犹如情调非凡的剧院。随后在圆形的天顶上,打亮了灯光。
  是模拟的星空。人群安静了下来。
  呐。星星哎。
  假的假的啦。
  等到字正腔圆的解说在四下响起,才稍稍镇压了之前的骚动。头顶的天幕缓慢旋转。太阳。月亮。地球。火星。水星。金星。土星……最外面的冥王星像个伶仃的小孩。大气以外,从蓝到黑的空间,孤单悬浮,星球不会坠落啊,它们自由转动。一圈。两圈。多少多少年过去了。
  人影在下方变得眩晕。随着光影迷离的变换而倾向到一个微妙的地方。
  光学影像,还是投幕的电影,小孩子不需要去想这些没有美感的名词。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一场有些粗糙的模仿,可还是安安静静地被镇在了这片狭窄的天空下。我们内心眷养着的无名心情,都在这里迅速融化,每个细胞都浸泡其中,余音袅袅地写下感言。
  这算不算是和你一起看星星。
  空气里浮动着年轻的轻微呼吸,汇聚在一起才发出声响。织进皮肤纹理,发现那些保存得依旧完好的浪漫心结。虽然埋在深处,却依旧有对这一切停不了的贪婪向往。我知道你大约的位置,三、四排后,靠右手的地方。像地球不用看,也知道月亮在那里——啧啧。并不是经常有机会和你一起看星星的。也许还会觉得是个有些造作而愚蠢的行为。可终于我们在星系下转动眼球,嘴唇微启,假设巨大的行星在头顶转动。当它的时间和我们的彼此吻合,当它把带有巨大风暴眼的一面转向我们时,希望你会记得这一刻。
  木星在徐徐换转。
  旁白在继续。
  时间在下午四点十五分。
  我在宇宙中默默看着你。
  [五]
  除此以外,读书时接触到的更直接的天文活动,大概是连续两年最后放人鸽子的“狮子座流星雨”了。
  第一年的时候声势格外浩大,媒体纷纷预测这次将是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流行雨,据说在高峰时段每秒就会有多少颗划过。并放出了许多模拟效果照片。画面上是如同暴雨般直穿而下的流星,简直堪比国庆时的烟火汇演占据大半视界。所有的期待都在彼此的推搡下冲入最高值。——这才是求也求不来的奇观吧。能一口气许几百个愿望,美死你!
  然而那天夜晚云层极厚,并伴有明日下雨的预兆,天空是含混的豆沙红。看不见任何星星,甚至连月亮也去无所踪。许多人都暗暗幻想没有关系,流星雨那样壮观,一定能穿过云层,像瀑布那样在幕布下燃放。
  寄宿制的高中学校给予了优渥的放宽政策,当天晚上不熄灯,允许学生在半夜离开宿舍上天台。于是所有人都在寒冷的夜晚里兴奋难奈,调了闹钟为求在凌晨两点醒来对流星许愿。我睡得从被子下漏出来,双脚冰冷。干脆掀被子起床。
  冬天的夜晚树影模糊。窗玻璃上呵了许多白气。宿舍楼的灯大亮,可以听见一间间播放着音乐的声音。“流光飞舞”。或是“莫呼洛迦”。天台上站着裹毛毯的人。小卖部难得通宵营业,有男生大口大口吃牛腩面。声音唏唏呼呼。
  完全记不清楚自己当时在做什么了。似乎只是为了摆出一副兴奋而忙碌的样子在各个寝室间来回,显出欢娱的神色。又或者一次次走上顶楼天台,夜色下是模糊了疲倦而兴奋着的脸。泡面的香味好直接。抱着胳膊在其中跺脚驱寒。看见对面男生宿舍的天台上,同样的人影,朝着这边摆手。我们或他们,都像是溶解在红豆糖水里的小不点。
  至于流星,只听见有人惊呼“一颗!”“又看见一颗!”而等到自己抬头寻找时,只有一整个梦幻而低压压的暗红色天空。完整而无边。云在咫尺以外。
  其实在四点时应该看见几颗流星的。但远不似想象中那样精彩。什么明亮迅疾。只是如同谁的铅笔细线轻快划过那样迅速地不见。淡到极致的颜色,短短的轨迹。更多的是在云层上,我们是土下的种子挣脱不能。因此许下的愿望都没有实现。
  只不过,比起看见壮烈的流星雨,对自己当时更大的意义,或许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当雾伴随着黎明落下来时,上百颗流星已经燃烧消失,我们还没有醒来。
第24节:万有引力(4)
  [六]
  小学时立下的志向是“做天文学家”,放到眼下的情况,完全可以用一句“做天文学家也许就买不了成套的倩碧化妆品了”来一拳击倒——又或许我太低估了天文学家们的经济能力?总之,当忙碌使近视逐渐加深后,已经没有了最初天真的豪情。
  小时候做什么都不用考虑太多,没有未来的选择和什么责任义务。只需要一点想象,一点不着边际的激动,一点理论基础,一点动力——“天文学家就是看星星,我要把自己发现的那一颗用爸爸的名字来命名!……妈妈的话,看情况!”
  爸爸也许看不到自己的那颗星星了。而我在脑袋中带上一点残存的红移知识和黑洞原理,用以在小学生面前狐假虎威。而事实上,因为轻微近视,连天空中的北斗七星和猎户座也还分别不了。星星就是透光的洞。区别只在戳破它的树枝是大是小。
  可在很早以前,闲散得每天只需昏昏欲睡,坐在破出海棉的沙发里看各类天文有关的书。往往浅显易懂,贯穿着类似《十万个为什么》的精髓。居然也能在小涣熊干脆面和萝卜丝零食外给脉冲星留下一席位置。小孩子的心因为无知而升腾出对宇宙的巨大敬畏。并在无从表达和实施的时候,朝内心渐渐沉积过早的浪漫主义。然后把吃完的话梅核摆放成整个太阳系的样子。虽然还有些湿湿的恶心,妈妈也断然不会承认这是一类天体,可终究,那些存在于遥远的地方,涉及到一切起源和终结的物质,对于天天往返学校和家的我来说,有无穷神奇的幻想。
  当然不会随意幻想到“发现一颗小行星将朝地球撞击而来”;“由我去摧毁它吧”;“吓,落落同志,你还有家人,这个任务太危险”;“没关系,请组织相信我”;“这,你……”;“为了美丽的蓝色家园,我愿意牺牲自己”;“在此我们看到了担负着人类命运的落落同志向宇宙出发的最后画面,她的父母流泪而自豪,请大家为她祈祷,为我们全人类祈祷……”
  大概真是好莱坞电影或日本动漫看多了。
  据说天文学能培养人的自卑。可能吧。不过对于自己来说更多的是无所寄托的某种情感,就像著名科普作家萨根在提到“旅行者”号时曾经不无伤感地写道,也许有一天直到人类都灭绝了,这个飞船还在茫茫太空中旅行。又或者是他另一部著作中曾说过,地球在“旅行者”号飞到海王星外回头一瞥拍摄下的照片里,只是一个几乎淹没在太阳光芒里的蓝色小斑点,比一个瑕疵还要微小。那却是我存在的地方。
  喂喂。我是说真的。不是无病呻吟。不是杞人忧天。只是飞向茫茫宇宙,被恐惧和震撼连续拨动后的茫然失落。奇迹的是,这丝毫不与我买不到麦当劳套餐后的茫然失落有什么冲突。我们在大和小之间找到了平衡的位置。
  不过自己小时候关于天文学家的梦并没有想过那么多。满心的好奇还没能找到一个叫“伤感”的位置来对号。只是徒然地空悬着,留到将来凝固成琥珀。或许会在其中裹进小小一颗星球。螺旋自转,周围有紫红色的美丽星云如同棉絮护裹。但事实上,到现在连最近的佘山天文台也没去过,也不会痛下决心买个倍数高的天文望远镜,顶多也就是读书时仗着“流星雨”之名在半夜热闹的宿舍里上窜下跳。可终究,小时候记住的东西,还是保留在了心里,虽然几乎没有机会再被提起,可依然能喃喃地记得:
  宇宙在一次大爆炸后形成。
  土星的密度很小,以至于它可以浮在水上。
  天狼星实际上为一对双星系统。其中那颗伴星是白矮星。
第三部分
第25节:是你吗?(1)
  宇宙共有恒星约七百万亿亿颗。
  我在七百万亿亿外的一颗行星上。脚下只有万有引力。
  那么,或许这也算能小小难过我的一桩事情。
  嗳。
  你十六岁的那天,从老房子黑暗的楼梯上摸索向下。木头制的楼板,会在哪一级上突然如同软肋,踩上去,微微凹陷着,不轻不重的危险。从前你矮个头,现在你长大了,陈旧的木板发出愈加清晰的声响。我想象你的眼睛在暗处如同猫科动物的光芒。外面是赫然的高楼,天空在边缘勉强拼盘。
  天真快活的脸。容颜娇好。肩膀在侧面看起来拢成清纯而动人的弧线。诶。我并不是想要爱慕你般地叙述这些。
  但你一天天地出现在我眼前,除非我永久地睡下去,不然无法回避。况且我不想回避。你在我面前逐段生长,是一株被记载在百科宝典上的开花植物。茎、叶,还未见果实。我有时会突然在脑海中闪过某些句子,他们说“那些生命中安静美好的事物”,是你吗?
  你一定一脸茫然。十六岁。对我来说已经是一棵遗失在丰收中的麦穗。我只能想念它,却再也无法找到它。然而你十六岁那天,还睡得不知晨暮,大段大段时间用来看电视,在床上翻个身,过了半天也懒得动。枕头下塞着一两本小说书,你总是抱怨里面的主角获得过分容易的幸福。
  有时幸福会给人一段冗长而恬淡的时光。它如同无名的路人甲,用一个侧脸经过我们身旁,谁也没有察觉。你正和朋友激动地聊着男歌星好看的下巴。初夏的紫藤是烂漫的,重重地坠落它的香。没有遭遇哪个致命的谁,也没有成为别人的致命。你只是小巧的缺口,透过一束白色的光线。世界在墙后绚烂过度,墙内就是碧绿色的龟背竹。
  是你吧。
  我能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眼认出你来。在人前笑得有些刻意开朗,以为这就是赤名莉香,却总在不经意的时候出点小丑,好比把融化的冰激凌滴在裙摆处。你的牛仔裤上被馈赠了酱油渍斑,校服上留有牙膏印子,然后是这条新裙子。这些瑕疵犹如荧光色,使我在夜晚轻易走到你身边。呼吸甜软的,像着陆在河流上的无力落叶。顺流而下。顺流而下。顺流而下有多么漫长。
  十六岁时听见快乐的歌曲,又渴望着自己有成熟隐忍的脸。隐忍的忍字怎么写。你在课堂上肆无忌惮地走神。覆盖了城市的雨季催生出无数暗处的菌类生物,它们在哪个你不知道的角落滋长。而你此刻神情倦淡,一些情绪比菌类更加渺小,它们像迅速病变的细胞爬过某个地方。
  第五根肋骨里,左侧34度,心脏边缘,手指按下去。酸。和疼。——就是这里。所有无法找到解释的疑问、所有不见翅膀的造作、所有半透明色的落寞,都在里着陆。而最轻薄最轻薄的无知就这样把它们拉拢在你身体。那年,你十六岁。
  有时候大人的愚蠢近乎一种天真,他们还在尝试用“反叛期”和“青春期”来限定每一个十六岁的你,以为花季和雨季就是你拥有的全部世界。扯什么淡呢。虽然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你的全部,包裹在重茧下的灵魂最终留下如何的痕迹。但是我想你是真的,你装着去舔舐那些遥远的痛苦,也是真的,你装着去猜度别人的悲喜,也是真的。你是真的会在某个时间异常迷茫,恍惚听见心里一百里花朵枯萎的哀声。都是真的吧。
  入夜的闷热渗进皮肤。
  是你。那年十六岁。总以为晚上有野猫跳上屋顶。它的脚步无声无息。白天醒来头发绕成死结。像是为了套住梦境,最终却还是被它溜走那样。梦境里空空如也。它什么也没告诉你对么。它什么也不说。那么醒来后呢。时间在这里这样停滞不前,它甚至无法从老房子黑暗的楼梯上如你一般熟练地摸到楼下。你把时间留在后面,从楼梯上走下来,二十级,朝下第十八级的木板已经腐朽,记着,小心些。
  看不见月夜的人狼,彼德潘的never-land也不在地图上,漫画里大崎娜娜抽的BLACK STONE哪也买不到,榆野卯月骑车经过的那条樱吹雪街道只在镜头后。它们全都在现实里消失不见。你每一天每一天穿过同样的马路,迎面而来的不是千年的冰原和惊动的飞鸟,眼前交错的只是挂满晒洗衣服的晾干,和路雪的爱心标志,公交车顶着不同的数字,它们的轨迹在城市交错出繁复的划痕。你就在上面的某个小点前,独自时表情如同小说中般冷漠。
  你的平平仄仄写不出完整的诗篇,散漫而就的只有一段段潦草的语句,缺乏中心,毫不连贯。很多念头都在瞬间兴起,随后仓促破灭。你就像那只还未曾长大的猫,想要跳到更高的地方去时总会因爪子无力而摔回地上。地上是柔软的草。漫向四周的柔软的草。
  绿色层次分明。
第26节:是你吗?(2)
  这样一段生命。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日子过得平整良好。有两个表亲,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小时候总是打打闹闹在一起,现在他们和你一同长大了,关系有些生疏。就读的是区重点中学。所谓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老师们也没了耐性。只催着快快解题。快快解题。你看,窗外的梧桐叶又黄了一季。
  你在这个城市,这个地域,这个老房子里冲动地生长,然而在表面上看来却是如此波澜不惊。
  每天晚上。你都下楼替父亲买两瓶啤酒,楼下的小店里是自己熟识的邻居。那会儿总是弄堂里最忙碌的时候,下班的人们打着自行车铃穿梭其间,笼头上挂着刚刚买来的蔬菜。某些打开的窗户里,传来了讨厌的广告声音。声音聚在地上,蓄意向前流淌一阵终于停止。于是踏上去的每一步都踩踏出了倦怠。
  换下了校服裙子,身上是妈妈改做的棉布睡衣,拖鞋底有水,发出吱吱的轻响。手里提啤酒。有一阵啤酒瓶常常引发爆炸事件,你心里跟着有些谨慎的害怕,把它们远远提开在身边。
  会爆炸吗?
  爆炸的话,自己不会死吧。应该是伤了手,或者还有脖子,肩膀和右侧的胸。缠着绑带吗。用余下的时间躺在医院里,绝望得已经不会哭泣。那算不算是一种凄厉的人生。
  所幸的是每一瓶啤酒或许都带着父亲的保护咒,你安然无恙地度过十六岁。走上楼梯时,啤酒在瓶内轻轻拍打着壁,如同一片缩小的海。黑暗从头至尾贯穿了二十级台阶。走了十六年,你可以想象自己是闭着眼般轻车熟路地摸上摸下。
  摸黑上下的十六岁。等到了入夜。上网。和陌生的人交换熟悉的话题。无所事事。想象一束凭空开放的昙花。无所事事。棉布衣服透气良好。明天会下雨吗。月亮染着红色的边。
  我走到你身畔,如同空气般触碰你的脸。天真而娇好。肩膀撑开在窗前。脊椎里却想要抽出傲慢飞快的枝条,如同被下了魔法的植物,急速地盼望着不可知的美好。然而你对这一切都无法察觉,十六岁的当时,所欲和所求都只有模糊轮廓,只能靠天生的敏锐嗅到那些蠢蠢欲动的迷幻。许多的文字密密麻麻地被生产,却来不及被输送出去。那些浅色的、停顿的、不大不小的、独立的原因。
  世事是飞快引线而过的针尖,绕成白色韧性的痂茧,包裹住你未成年的躯体。
  伤感的传奇于是近不了你身,奇异的星辰于是只在视线以外,连下雨前翻滚的云层都离你越加遥远。你在如常的日子里将自己泡成一片舒展的茶叶,却无法意识到痂茧外浩瀚的海水。
  嗳。
  我目睹你十六岁时的每一天,安静美好,背景是慢拍的歌谣,哼哼地唱个没完。包裹在柔韧痂茧里的灵魂在漆黑的楼道上闭眼上下。但就是十六岁的那天,你在第十八级台阶上,发现青春是确有其事的蛇,突然地咬了一口,于是硬茧破口撒下光点。从此像一根发丝被吹进胸腔,每一次呼吸都能扯出疼痛。
  终究还是你吧。笑容里有不可抑制的想象。知道哪里有葵花花田。所有的生命都被涂上青春尖锐的光亮。无毒无害。怎么会无毒无害?
  我们都是这样。在哪时起突然变得通体锐刺,从破开的痂茧口染上异世的色彩,从此华丽颠覆了平淡的曙光,被人称为溃烂的部分突然开出惊艳的花朵。那些所有的十六岁或十五岁,那些所有寻向彼岸的渡船。
  都是你吧。
第27节:冰冷之地与温暖之花
  任何时间段里的任何班级上,总会有一个或几个很古怪,会受欺负,不受欺负的话就是被人在背后议论排挤着,永远独来独往的人。而之于我,他们是分别出现在小学时的同桌男生,初中时隔了几排的黄头发女生,以及高中时只读了一年便转走,戴牙套,长得像不太好看的男孩的女孩。
  就像人总会回避着小时候曾经将蜻蜓溺死在水里的过去一样,或者仅仅用哈哈一笑来这么解释着“当时不懂事嘛”。似乎只要如此的借口,便能缓和了过去所有应当不应当的行为举止。
  小学时的同桌男生,黑黑的,虎头虎脑,和那个年龄段中所有男生一样不知道“个人卫生”为何物,总是看见他把抠完鼻子的手往桌肚下一擦,让我当时只能拼命在下面踢他的腿。而这并不是他被人欺负的主要原因。
  是为了什么,到现在也不清楚。班里有另三个男生,像是挑了随意的一天突然开始,把我同桌的书包扔进垃圾筒,撕掉他的书,打掉他吃到一半的冷饮。他们在课后的教室角落闹成一团,如果没有上课铃声前来阻止的话,也许会一直持续下去。
  皮肤黑黑的,虎头虎脑的同桌,就算被人问到“你干嘛不去告诉老师啊”,也只是呵呵地傻笑着。
  然后某个刚刚入夏的日子,看见他的衣领突然被拉开后倒进一杯热水。
  这一幕,是伴随着小学时爬在教学楼外的爬山虎,升国旗仪式上摆得过于僵硬的右手,午睡后能分到的一支冰棍等等柔软而平和的事物一起存在的。
  世界在几亿几亿个日子后早就学会了如何将矛盾的万物安稳地处置在一起。有灰绿色的粘滑台藓,植物腐朽后的味道,也有碧蓝色的海鸟瞳孔,望见最远最远处的山线。
  它们完美地吻合着边缘互嵌。好象从来都是一体。
  或许小学时欺负我那同桌的几个男生,还能算单纯的淘气和是非不分(尽管我并不这么认同)。那么随着时间增加,进初中后遇见单名一个“华”字的同班女孩,每次都被男生排在写得大喇喇的丑女名单之首——这种事情,该去怎么定义。
  时至多年后的今天,我对着毕业照相上的面孔,能够喊得出名字的,已经不会超过1/10。甚至连曾经关系不错的人,也会在努力搜索他们的姓什名甚后宣告失败。留下来的那些,从当年原封不动地遗留至今,甚至只是稍稍抖动时间的外衣,便会立刻掉下来的名字里——永远被老师骂成废物的人,父亲因为股票失败而自杀的人,班里最早谈起恋爱的人……他们的存在总比曾经和我分享过同一支棉花糖的人更久远。
  过去许多年后才发现,看似在一段距离之外的面孔,原来在某种意义上纠缠得更深。
  在毕业照上,站在我左手的左手的左手的左手边的,就是那个女孩。
  “华”和连上姓后更是平凡普通的名字,怎样怎样也不会格外注意到。而她有天生偏黄褐的头发,那时染发还没有兴起,所以大家都觉得是先天性营养不良。面容同样普通,如同声音举止一样。但几乎任何一个部分都平淡无奇的人,却会成为许多人言语间攻击嘲笑的对象。又因为无论怎么挖苦,对方都不会反驳,只是把头更低地埋进课本,于是声音便在没有界定的地方愈加膨胀反复。
  说她丑,说她笨,想说别的又找不出更加鲜锐的话题,于是便重复回前两个。由她的男生同桌开始,慢慢扩散的娱乐氛围,最后成为似乎谁都应当参与的集体活动。这是个潮流,谁不附和反而奇怪。
  当然是没有朋友了,骑着女款自行车独个上学或放学,也没有见她哭过,只是长久地默不作声。
  而先前一样。关于她的那部分记忆所保存的地方,整个初中年代,依然是整体一片暖热的金黄。被打造在脑海里的干燥空气,和砸到篮框上的声响。和人一起趴在栏杆上看对面体育场上空放出的风筝,一只两只三只。
  会描述到风筝这样的物体,往往是为了塑造整体的温馨气氛。
  可就是在落着风筝的暮色下,依旧会有被长久长久排挤着的,问不出原因却只是被排挤的人影,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回家。
  高中第一年,还没有文理分班。在最短时间里突出起来的面孔,不仅有长得特别漂亮的,讲笑特别利索的,风格特别外向的,也有一眼接触就觉得古怪的新同学。
  最初曾经以为她是男孩。因为理着很短的头发,身材干干小小的,然后一说话便露出带牙箍的嘴。
  虽然“带牙箍”这样的原因会让一个女生在十六岁的时候被扣分不少,但这并非她“古怪”的主要因素。说话总是会带着一点意义不明的笑,上课时用莫名的怪声接老师话茬,接着,印象里最深的一次,某天晚自习时我回过头,发现她拿着美工刀,在课桌上切开自己的一寸照。
  确实那么一瞬,从内心涌起的不仅是恐惧更有厌恶感。在半小时前,女生们纷纷从宿舍里洗完澡,借这个机会赶紧脱下校服换上私人的行头,衣服上留着柔软剂的香味,经过男生面前时有意无意笑得更大声一些。
  我眼里的高中三年,应当就是这样的轮廓。成熟的天真与傻气的骄傲,自负搅拌着适量的自得,然后尽管什么都还蠢蠢欲动,可蠢蠢欲动里的不应该有那样的东西。
  被切得一小格,一小格,照片上的面孔。
  如果我们是带着自己的身体长大,它的线条在日复一日地成长中接触到越来越多的地域,总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突兀地硌住我们身体的某个部分,让人像碰到滚烫的金属那样突然缩回来手。然而继续摸索的旅途,依旧不知会否依然有类似的经历。
  因为大家都是十六、七,总比先前要明理很多,即便还有仓促的稚嫩,可已经不会有太过明显的恶行围绕着她。虽然大家都觉得她很奇怪又很可怕,没有人想和她同桌到一起,但都选择了尽量回避的态度,老师也不喜欢,也从不见她父母来开家长会的时候,我们都像所有人一样,把自己放到了安全的普通人的地区,而把她远远地划开在无法定义的危险里。
  如果说一万次“温暖世界”,那世界就会真的温暖起来,那么就去这样相信也并非未尝不可。大多数人都有内心积极向上的小力量,虽然平日里会羞于表达,而宁愿用入俗的玩笑话大大哈哈地说“他妈的你混蛋呀”。可这些都不矛盾。
  想要看见美好的结局,想要听到柔软的歌曲,想要自己身上的每件发生都是正义,而别遇上太多难题——全是大众而自然的心思。
  然而——第一个然而是,我们说一万次“温暖”,也不会改变那些从古老时便已经和世界共生的黑暗。其中牵涉的问题已经并非此生可以想象明白,但能够亲眼看见并认证的,吵架的人,殴斗的人,撒谎的人,欺诈的人,诽谤的人,听信了诽谤的人……任何时间都会存在,决不会由于一万声“温暖”这样的字眼就烟消云散。
  活着的地方并非童话,谁都明白。
  然而——第二个然而是,即便我们身体的轮廓是被动地吞噬着无数烫硬的石子而成长,可还是长成了会在内心期望一些简单美好的人。用力地将那所有带着不美好印记的面孔,揉散在记忆的温暖潮汐中。宇宙或许没有准备足够的温度与光亮给予花朵的种子,但风还是会把它送到尽可能存活的地方。这不是亲手反抗般的强硬举止,而是暗中倔强地坚持。
  成为一个反复后,再反复的圆圈,走远了再回来,发现出生时睡过的痕迹还保持着先前的弧线——最初婴孩时的身长。
第28节:亲爱的,我在这(1)
  [一]
  目前的生活状况是,大概有一个礼拜不会出门,天天在家里对着电脑。和朋友聊天,下动画和日剧来看,有零钱的时候就从外面喊盒饭吃,没零钱的时候就烧方便面。碰到赶稿的时候,大概有连续五天不能塌塌实实睡觉,听到电话铃声会从凳子上吓得跳起来。另外的,如果不是前一阵的《超级女声》,也许就要放弃“看电视”这一项。不过托超女的福,还看了《探索·发现》,里面讲外星生命,可怜的地球人多么想在茫茫宇宙里找一个伙伴,还看了《我爱我家》和《西游记》(我爱徐少华!我爱宋丹丹!TAT!)……有时候生物钟很紊乱,开着电视就睡着了,半夜三点的时候又醒来,电视上亮着一片醒目的七色图案,还发出“哔”的声音,表示“节目已全部播放完毕”……
  之所以会说到这些,是因为被本书的主编要求写写“成名之后”。
  我不太认为自己可以被称作“成名”,这样的形容,好象有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如果硬要加冕这个说法,那,上面所说的流水账就是我的XX之后。
  其实,和XX之前也没什么不同。
  [二]
  诶,XX就是XX嘛。
第29节:亲爱的,我在这(2)
  [三]
  如果把从小到现在所有的梦想列一遍,从最初的“想做天文学家”、“想做老师”(纯粹是因为给虚构的人名排座位让我感觉很爽……)、“想做面包店师傅”(香香甜甜就是我……)、“想做苹果贩子”……多少可以看出这是一个胸无大志目光短浅的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是懒惰而平庸的金牛座,从小的家庭生活也是日复一日的安然,于是几乎没有什么突发事件或人生波折让我决定“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并且很丢人的是,我很讨厌读书。讨厌数学更讨厌数学老师,同时又和包括英语老师在内的所有老师都有过矛盾。
  当然我称之为“矛盾”,在他们眼里也许只不过是“不成器的坏学生又不交作业了”。
  所以,想着怎么躲避明天的作业检查和让世界上所有自己讨厌的老师都一夜消失,是当时主要考虑的事。
  当然也见过电视里花花绿绿的大明星,或是新闻里报道的谁谁谁又和谁谁谁分手了。但当时,就这样咬着每天的菜包子,一边骑自行车想着讨厌的学校一日又要开始了。所以,谁谁谁又怎么谁谁谁了,完全不在我的关注范围之内。(王菲和谢霆锋分手绝对不是我干的!TAT……)
  之所以说到这些,是要表达:哪怕追根朔源到很早以前,XX这种事,也离普通小孩的生活很遥远。
  [四]
  更何况听说那些名人很容易被人挖出以前曾经怎样怎样。我的劣迹太多啦。光是数学红灯就够照亮半打小区诶。
  不合适。
  [五]
  其实每个人都曾有过一两件异于俗事的事。真的,或多或少都有。用来说明其实世界并不是我们预料中那样毫无起色的一平到底。只不过类似的事有些不太上得了台面吧。好比初中有个男生在春游时掉进了粪坑。全班人都是屏息肃穆地在巴士上坐了两个小时返回。
  他也小小地扬名了。
  学校里唱歌很好听的女孩子,或是难得真有像漫画中那么英俊的学生会主席,每次他走过我们这群低年级走廊时,都能听到空气里充满了响亮的心跳声“主-席-诶!主-席-诶!”。有两次回家路上我和同行的女伴发现他的身影,都会像个白痴一样笑出口水。
  连身边很普通的同桌也会因为课桌里曾经爬出过蟑螂而被广为传诵。吃白煮蛋而被噎得直翻白眼差点送医院的初一学生,大家也都略有耳闻。
  于是回到我自己身上,也曾经凭借“喜吃苹果”的特殊才干而被“校园舆论吉尼斯”收录过。某天见到陌生的别班学生,他们居然也会说“哦我知道你嘛,一天吃七个苹果当饭的人”。
  我于是有点小得意。
  当然也知道对方未必就是褒扬的意思啦。
  只是,某个地方某个人会知道你——也不用管是因为吃鸡蛋还是因为吃苹果——好象都有点让人小得意。
  [六]
  对于“XX”的定义,本身就是这样泛泛笼统而多种类型。哪怕是现在的落落,也会由于“每天凌晨四点,都会在万籁俱寂的小区穿一身红衣去24小时便利店买饮料”而被保安认识了。
  在他和我爸爸说到“我晓得她啊”的时候,有那一刻,我真的非常非常开心。
  [七]
  没有出版《年华是无效信》之前,也许我家里最有名的人物应该是妈妈吧(当然现在她也不差)。属马的特性在她教师的职业上很好地体现出来。而我就总是以“懒散摊着”的状态看她忙于读书,忙于研究,忙于开课,慢慢她就走到了这个职位上最好的位置,也收获了许多荣誉奖状。据说学校里的人也都很服帖她。
  妈妈真的一直是家里最拼搏的人。而且加上一定运气的辅佐,我就亲眼看她如何变成行内出名的人物。
  而与此同时,她对我的教育也同样日以继日地增长。她说人要有所成,不要浑浑噩噩,要有计划,要能吃苦,说“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大概)。
  但你说,身为一代动漫爱好者加年度懒散之王的我,怎么会轻易地听进去呢。那种好好读书名牌大学功成名就的路,听起来就是“无趣”两字。
  爸爸在奋斗,妈妈在奋斗,我持续在漫无目的的人生中。
第30节:亲爱的,我在这(3)
  [八]
  如果那时有个冥冥中的声音问我:“你想出名吗?”
  ……我可能会觉得那是闹鬼吧。
  [九]
  没人这么问过我。自己也没想过要问自己。好象成功的将来不一定用“出名”就可以一言蔽之的。所以当时并没有急吼吼地就把这树立成未来的一个目标。
  因为对于实际的我来说,好象银行职员才会是终生的奋斗方向吧。
  [十]
  初中以前接触过最“有名”的人,大概就是学校里的某个小女孩了。因为长得特别像金铭,所以似乎有电影剧组找到她。消息传开时,堪称沸腾。很快各种各样的消息在原本乏味的学校里飞速滋长。好比那个女孩的父亲其实做到什么什么官,是他托了关系的啦,好比那个女孩的数学成绩其实是作弊来的啦……
  即便原本没有兴趣的人,也会在这样舆论的风潮里被逐渐推动。于是,哪些真的,哪些假的,哪些好的,哪些坏的,都在空气里被尽情地融合搅拌了。
  我曾在回家的时候见到过那个女生。其实她也和之前没有什么两样。并不见得眼睛就抬得高些或者说话声就响点。
  可那时就止不住地觉得“她确实白了我一眼”或“她确实在高声宣扬自己的近况”了。
  为什么呢?
  这么无聊的。
  [十一]
  后来小女孩怎么样了?
  谁知道……
  又不是要写她的“XX之后”。
  [十二]
  那往后,是怎么渐渐因为“喜吃苹果”或“半夜买饮料”之外的原因而被别人知道了呢。离开了堪称一败涂地的学校后,终于走上了自己希望中的行业。或许由于那是我真心喜欢的领域,不用考察你的数学定理和物理规律,只消你头脑灵活地搞笑或是条理清晰地分析就行了。
  多好啊。我喜欢关于动漫的一切。所以要去评论它们,是根本没有任何问题的。也就是那个时候,随着杂志的发行,开始收到读者来信。最初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类似的快乐里,那是与出名还没有关系的,单单是“出门遍地是朋友”般受到肯定的喜悦。
  当时已经用起“落落”这个笔名,有许多人,在网上,或生活里,都会说“哦,落落吗,你好啊。”
  [十三]
  我很好啊。
  很好!
  [十四]
  好象写到这里,也找不到所谓“XX”的切入点,说到底我并没有能称得上“XX”的经历,而如果把它宽泛到“有很多人知道你”,在我感觉则是“也没有很多人知道啊”。更何况,但凡是出书的人,都会被人知道吧,连麦当劳南京东路餐厅里有个很英俊的帅哥,也已经被很多人知道了啊。
  即便会被说成“啧啧,都这样了还不满足”,可也得让我从盒饭与方便面的生活里找到所谓“XX”的感觉嘛。
  [十五]
  不说这些了,越抹越黑。
  [十六]
  那说什么呢。落落是,习惯一个人逛马路,喜欢一个人出门,一个人家里呆着——虽然和朋友一起唱K也很开心,一起谈论八卦也很开心,但无奈过于违背我本意的是,如果可以,我也许真的会希望一直这么一个人呆下去,有足够的时间进行多层次全方位的胡思乱想,也有同样安静的氛围让我把这些念头逐一消化。
  我一直都是习惯从热闹的聚会里拔腿逃跑的人。
  所以,说到这些,是想表明,这个名叫“XX”的东西,实在与我的属性完全不符。而它带来的各种副产品,甚至让还谈不上“XX”的我都倍感压力。
  [十七]
  说倍感压力是文艺的方式。
  其实就是讨厌。
  [十八]
  托《年华》的福,让知道有“落落”这号人的群面被打开了很大一个口子。很多人都算得上是第一次接触我。我在他们面前不过是两个字的符号。关于人和人的接触本身就必须包含长时间的沟通,而这样片面的相交,给我的感觉则是“好喧闹啊,受不了了诶”。
  嗯,是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味道。
  我也很努力地装出“诶,大家一起哈痞啦”的表情。
第31节:亲爱的,我在这里(4)
  [十九]
  如果换作早几年前,也许作为一个写稿的人不需要被关注到除了文字外的太多东西。又不是歌星,又不是演员,文字工作者一直是很低调而沉默的!他们默默耕耘,吃的是草,挤的是奶!
  不过所谓时日大变,什么都偶像化的时代早已来临。然后呢,与之前有什么不同?
  你说呢?
  [二十]
  从很早以前就谈不上是有大出息的人。什么都磨磨蹭蹭地不肯主动去做。要别人又推又拉又鞭抽。又不喜欢热闹的地方,坐在沙发上看一天的电视就好。当然必要的交流还是需要的。可我有很怕生。面对生人是不时假笑得太过分,就是冷漠得够可以。
  想想要对大众微笑微笑再微笑,真的很有难度(况且我的牙还不够白!)。
  [二十一]
  和朋友谈到说,我的理想是做幕后工作,好比电视台的编导啦,杂志的策划啦(诶,梦想梦想而已,我没学历进去嘛TAT)。很大程度是受了日剧的影响吧,觉得那些拉风的女强人们在行内呼风唤雨游刃有余的样子非常帅。啊啊,是我这种一天到晚摊在家里吃着方便面的人赤脚也追不上的。
  而换作在幕布面前,接受大众考验的主持人或歌星,这份压力却不是我乐意接受的(纯属意淫……)。也许走在路上会有许多人签名吧,会有很多人关注你又和哪个男明星吃过饭了吧……但无论怎么考量,好象还是幕后黑手类的工作性质更吸引我啊。——完全就像深不可测的武林高手,而他们多半时间只扮演着路边的乞丐。
  ……我不想扮乞丐,但能低调地走在马路上,谁也不认得的时候,心里却在暗暗美着“哼,其实你们谁也不知道,我跺一跺脚就……”这该有多好啊。是我至高无上的梦想!(指!)
  [二十二]
  《年华》大卖后很好地缓解了我的某些困难,也让人感觉到信心。这都是无庸置疑的。我想没什么比能够看到自己的书更让人快乐的事了。谢谢实现这一梦想的所有人。
  也有收到E-MAIL,谈感受什么的,因为害羞,我总是不知道该回什么。千篇一律说“谢谢”好象会被认为不诚恳,那就干脆逃走了。
  所以我终究要表达的是,虽然很多莫名而片面的关注让人觉得非常别扭——实在不能习惯因为文字以外的原因跑来冲自己指手画脚JJWW的人,但,我们也要看到社会光明的一面嘛,因为无论怎样,哪怕我就厚着脸皮冒充一会“XX之后”的人好了,在那些明白我想说的话的人中间,他们始终给予了我友情一般可靠的力量。
  [二十三]
  其实真正在签售的时候只会觉得拘束,虽然间中会乘着空隙搞两个笑,不过终究还是比较紧张的。这就又是所谓“XX之后”带来的副作用吧,要知道撑着“干笑”的皮囊并不是快乐的事,而我每次坐在桌子后面的感想往往就是“好想回家吃西瓜啊!”或者“好象回家吃谗嘴蛙啊!”之类家常而低俗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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