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得几个字
作者:张大春
第一部分
第1节:序 你认得字吗?(1)
序 你认得字吗?
我的女儿刚念上大班不多久的某一天,忽然对我说:“你知道我们班‘吴颖姗’的名字怎么写吗?”我说不知道——直到我写这篇文字之际,都不敢十分确认那位同学的名字怎么写。即便在写下“吴颖姗”三字的时候,心中尚不免惶恐,仿佛对那位小朋友有一种“失敬失敬”的歉意。可是我还记得女儿当时得意的表情,她说:“我会写。”
“怎么写呢?”
她表情严肃地告诉我:“‘影’就是影子的‘影’,‘山’就是爬山的‘山’。”
我说:“那么‘吴’呢?”
她想了想,说:“就是很吴的吴。”
“什么叫很吴的吴?”
“就是很吴的吴就对了,你不要问那么多好吗?”
我并没有比她高明多少。基于对当代国人命名的一点常识或成见,我猜想那姓名是“吴颖姗”三字的机率要比“无影山”大很多。同样地,直到我仔细问过老师,才知道“李育绅”不是“李玉生”、而“董承霈”不是“董成沛”。我们以为我们已经认识的人、了解的字、明白的意义总会忽然以陌生的姿态出现,吓我们一跳。
小孩子识字的过程往往是从误会开始。利用同音字建立不同意义之间的各种关系,其中不免望文生义,指鹿为马。倘若对于字的好奇穷究能够不止息、不松懈,甚至从理解中得到惊奇的快感以及满足的趣味,或许我们还真有机会认识几个字。否则充其量我们一生之中就在从未真正认识自己使用的文字之中“滑溜”过去了。
几年以前,我在所任事的九八电台网站上开了个讨论的栏目,就叫“识字”。开始的时候十分随兴,每天读书之余,随手摭拾一些罕见的语词、或者是常见而易生误会的语词,把来当成题目,考考那些原本已经算是并不陌生的网友。有趣的不是考倒别人,而是怎么反映自己——几乎每一个题目,都出于我自己在不了解字、词的时候所生的误会。在这里,先举几个题目作例子:
第2节:序 你认得字吗?(2)
一、识荆是:
1.荆人、拙荆都是指妻子,识荆就是初次结识自己的妻子之时。
2.与人初次见面。
3.发现别人的缺点或拙劣之处。
4.认识草木名物,引申为格物博学之意。
二、谷驹之叹是:
1.君王感叹错失任用贤人的机会。
2.贤人感叹自己不受重用。
3.山谷里的马被圈养,不得自由奔驰之叹。
4.御苑的马走失于旷野之中,不得为人驰驱之叹。
三、宦情是 :
1.做官的志趣、企图或意愿。
2.内廷太监之间的相怜相惜。
3.官场的风气、情态。
4.官吏间社交的景况。
以上何者为非?
四、棨戟是:
1.官吏出行时就用兵器作为前导的仪仗,只是在显示拥有者的威仪而已。
2.用木材制成,讲究的还披覆赤色或黑色的缯衣,并不具备杀伤力。
3.康熙赐给王辅臣的“蟠龙豹尾枪”可以视为一种特殊的“棨戟”。
4.在惩治犯了重大过错的家奴时可以动用。
以上何者为非?
五、水嘴是:
1. 喜欢造谣生事的人。
本页旁注:棨戟(音qǐ jǐ)
2.喜欢说闲话、漫无节制的人。
3.喜欢数落地位比自己低下的人。
4.喜欢今儿东、明儿西,思想语言不连贯的人。
六、蚁绿是:
1.有浮沫的酒。
2.新醅尚未发酵的酒。
3.青果酿的酒。
4.冬日启封的酒。
七、“犹来无止”一语中的“犹”是:
1.如同
2.尚且
3.从
4.可能
哪一个意思?
八、起复是:
1.官员遭父母丧,守制尚未期满而应召任职。
2.明、清以后官常:父母丧满期后重行出来做官。
3.向官厅提出告诉被驳回之后再提申覆。
4.恢复、康复。
以上何者为非?
九、荒信是:
1.未经证实的消息。
2.无法投递的邮件。
第3节:序 你认得字吗?(3)
3.饥馑灾变时四散的流言。
4. 误信。
十、裂陕是:
1.周初周、召二公分陕而治,周公治陕以东,召公治陕以西。
2.陕在今河南省。
3.朝廷大员出任地方官长。
4.让有竞争心的人才在公共事务上一决雌雄。
以上何者为非?
上列十条仅仅是我私藏题库的数十百分之一,看起来和中学生语文课的“评量”试题有些近似,然而,其间最大的差异在于:出“评量”题的先生们或许总知道答案,我却不同,我隔一段时间回头再到计算机档案里叫出这些题目来答,一样猜得七零八落,未必及格。而且往往错在掉进自己设计题目时最得意的陷阱里。
这种题目落在基测命题教授或是升学班老师的手上不见得有一点价值,他们会先考虑:这是什么程度或难度的材料?有没有符合生活化的要求?是不是现代社会常用的语汇资料?以及,还可不可能再刁钻一点?而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做这些题目,或者是扩充整个儿题库的目的,完全是为了自己一面读书、一面发现从我幼年开始认字之时就已经挥之不去的那些认知情境上的误会。举个例子来说,我的父亲跟人介绍我母亲的时候从来都说“这是我‘家里’”,而不说“这是我太太”。他认为称自己的妻子为“太太”是一种僭越、托大。我则一直以为母亲不上班就是因为她老被父亲摆在“家里”。
后来读了点儿书,我才明白,称妻为“家里”是宋代人就有的习惯。而父亲给人写信提到母亲,自然也不会写“我太太”、“我老婆”,他都写“荆人”、“拙荆”——现代的大女人会挞伐的一种蔑称。但是从我认得了“荆”这个字以后,它就跟“母亲”、“中年妇人”甚至“眷村里走来走去妈妈”分不开了。
“荆”之为妻称,大约是从“荆钗布裙”而来,这个词最早出现于六朝,也是在宋人语言环境中才熟极而流的一个成语。或许此字在作为“某人之妻”这个意义上已经死了,以后再也不能借由任何“沙猪”之魂魄而翻生了。可是,对我而言,这个字“有妈妈的味道”。它是我生命中一个形象活跃的字。所以我自己在乍读“识荆”二字的时候,会想到“初次结识自己的妻子”。这当然是一个错误的答案,在这个答案里,埋伏着我最早接受的伦理教育。在纸上放大了写下那个“荆”字的时候,我父亲是这么说的:“得是个大人物的老婆,才称得起‘太太’呢。”
第4节:序 你认得字吗?(4)
“那如果我将来是个大人物了呢?”
“那也不可以叫你自己的老婆‘太太’,要叫,还是叫‘家里’、‘荆人’、‘拙荆’。”
“为什么?”
“连字也不认得几个,你以为你老几呀?”父亲说。
和“荆”字紧紧连在一起的记忆是出自《诗经?小雅?白驹》的“谷驹之叹”。这个词之于我而言,重要的不是它的意义、用法、来历以及相关的历史或文化背景,而是在那个不及三坪大的小客厅里,父亲用他从家塾师傅那里学来的吟诵之声——“皎皎白驹,贲然来思。尔公尔侯,逸豫无期。慎尔优游,勉尔遁思。”吟诵完了,拊掌大笑。这几句是《白驹》诗的第三章,表面上是说一个君王用封公封侯来征辟贤者,但喜欢讲究“美刺”之说的解经家也会说,这里头寓藏了反讽之笔,不免蕴含着讥刺这个君王不能实时留贤、任贤之意。
但是父亲之所以拊掌大笑,不是为了诗中的本意,原来是他和这几句诗的关系——父亲号“东侯”,小时顽皮不喜欢背正书,经常逃学,塾里的老夫子就一面拿小藤条抽他的屁股,一面改了这首《白驹》第三章里的一个字,变成:“尔东尔侯,逸豫无期。慎尔优游,勉尔遁思。”如此一来,这四句诗的意思完全改了,变成:“你张东侯一天到晚就知道贪玩,不节制,你还是不要散漫得太过分,也不要再逃学了!”我一直到大学读《诗经》,才发现从来没有正确地理解过这一首诗。父亲小时顽皮的情景,我是从这误解上才得以揣摩明白的。
父亲教我许多词汇的时候不一定是正儿八经的。如今回想起来,我不免以为,即便当他神情严肃、笔划工整地在纸上详细写下一个字的形音义、批注、相关的典故之际,有时恐怕还掺和着恶作剧的成分。“宦情”、“棨戟”,皆属此类。我还记得我拿这两个词向他请教的时候,他先不答,只说:“怎么不去查查《辞海》?”我说:“问你比较方便。”是方便——但是代价不小。父亲每听我这么说,就会乱以他语。“宦情?”“那就是说太监不能结婚生子谈恋爱,只好自己人跟自己人交情交情。”“棨戟?”“就是小孩子发懒不好好读书,拿个棍子来狠狠来上一顿。”
第5节:序 你认得字吗?(5)
这样回答一听就很不诚恳,我说:“是你胡诌的吧?”他则仍旧表情严肃地说:“胡问是胡诌之母。为什么不去查书?有那么方便就到手的学问么?你随口问,我随口答,咱爷儿俩耍水嘴子么!”水嘴,漫无边际地闲扯也。
“查查字典!”是父亲几乎每天都要说的话。有时跟我说,有时跟他自己说。“字典”之于他——在很多时候——甚至是一切书籍的代名词。我就亲见过不止一回,当他说“查查字典罢!”之后,立刻从摇椅里站起来,回身就书架上拿下《二十五史》的某一分册,或是他推测其中可能找到答案的某一本书。
有一回爷儿俩冬夜对饮,讲起白居易那首著名的《问刘十九》,四句大白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父亲忽然自言自语说:“这奇怪了,酒泡儿怎么会是绿的呢?查查字典。”这一回,《辞海》没能帮上什么忙,词条底下确实引了白居易的《问刘十九》,还有另外两个什么诗人的作品,然而酒也好、酒的浮沫也好,为什么会是绿的?却没有解释。多了一点聊胜于无的线索是教咱们去查另一个词条:“浮蚁”。来到“浮蚁”上,又多了一个词:“浮蛆”。浮蛆的确也是指酒面的浮沫,也的确连欧阳修都用这个词儿写过诗:“瓮面浮蛆泼已香。”可是,却没有任何一条解释能说明,那绿色从何而来?
酒喝多了的人说话喜欢重复,想来是要借着重复的言语随时重温着醺醺然的快意罢?那一天父亲就不断地说:“这酒,怎么看也不是绿的呀?这酒,怎么看也不是绿的呀?”
如果搜求得够深入、够广泛,或者我们的好奇够持久,或许蚁之所以为绿这一类的答案总会在某时某刻出现。然而从另一面看,认字的本质却又似乎含藏着很大的“误会”成分在内。我们在生活之中使用的字——无论是听、是说、是读、是写,都仅止于生活表象的内容,而非沉积深刻的知识与思想。穷尽人之一生,恐怕未必有机会完完整整地将听过、说过、读过、写过几千万次的某个字认识透彻。
第6节:序 你认得字吗?(6)
我还记得读研究所的时候,有一回在经学选读课上,所长王静芝老师要大家提问,我实在提不出什么问来,硬着头皮随口抓瞎,便说:“诗经里到处是虚字,这些虚字有没有使用上的惯例?”老实说,这是一个无事生非、毫无意义的问题,纯粹就是为了应卯而拿捏出来的虚话。
王老师忽然指着桌面上摊开的《诗经》说:“你去翻一翻《魏风?陟岵》,三章章末的‘犹来无止’、‘犹来无弃’、‘犹来无死’,那个‘犹’,就是可以、能够的意思。可是,到了《大雅?常武》,‘王犹允塞,徐方既来’,犹字在这里成了‘谋划’的意思;到了《小雅?小旻》,‘匪先民
本页旁注:陟岵(音zhì hù) 嶞(音duò) 翕(音xī)
是程,匪大犹是经’,这犹字又成了‘道途’之意了。你再去看《周颂》的最后一首,《般》,‘嶞
山乔岳,允犹翕河’,这里的‘犹’,又是顺着、同于的意思了。谁说虚字一定是虚字呢?”
由于许多字还没能来得及被使用的人全面认识,用字的人往往便宜行事,想当然尔地以常用意义包揽成这个字的全面意义。多年前余秋雨闹了个“致仕”的笑话——他从字面上拆解这两个字,拼凑成“做官”或“求官”的意思——却不明白这个词里的“致”,是“归还”的意思,致仕,其实是把权柄、禄位归还给君王之意。这一点,辩无可辩,《春秋?公羊传?宣公元年》有说,《孟子?公孙丑下》亦有说。
我自己也不止一次地出过这样望文生义的纰漏。我已经进大学中文系念书的某一天,父亲忽然把了一册高阳的小说递过来,用黑签字笔在“起复”一词旁边画了一道直杠,笑着问我:“这是什么意思呀?”我应声答说:“不就是恢复了,起来了吗?”紧接着我的脑袋瓜子上就捱了一书本。父亲还是笑着,说:“查查字典!”
另一回发生在我自己已经站在讲台上教书的时候。有一回讲到每一个阅读经验受当代生活用语之影响,而形成了令人难解的意义隔阂。我举了《红楼梦》作例子。书中曾经提到“公分当铺”,今人一见这当铺之名,很可能会疑窦忽生:当时的当铺怎么会使用公制呢?事实上,此处的“公分”应该是自诩能与顾客利益均沾之意。当堂之上,我念诵了备课时摘出来的例句:“薛姨妈哭着说:‘……前两天还听见一个荒信,说是南边的公分当铺也因为折了本儿收了。要是这么着,你娘的命可就活不成了!”不料学生却举手岔嘴说:“‘荒信’是什么?听不懂。”我
愣了一下,没想到的问题猛可冒出来,想都不想 ,我便答说:“不就是闹灾荒的地方传来了流
言嘛?”
当然不是,此处的荒,实则同于不择时而乱啼的“荒鸡”之荒——我转念一想,自己正在胡说八道呢!可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难受了一个礼拜,直到下一堂课上,才硬着头皮道歉。
可是,我实在不知道当时那一班的学生会不会基于动物行为学家康拉德?劳伦兹所声称的铭印作用(imprinting),而一直记得我的胡说八道,至少我自己总是会把“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的“郴”(音‘嗔’)字读成“彬”,总会把“祎”(音‘依’)字念成“伟”,总是把“攽”(音‘班’)字念成“分”,把“陕”这个古地名想成是在今天的陕西,而非河南。
之所以误读、误写、误以为是,其深刻的心理因素是我们对于认字这件事想得太简单。生命在成长以及老去的同时,我们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某一个阶段”或“某些个阶段”,一如豆娘伸长了翅膀、蝉螁了壳儿那样,认字这个活动应该已经轮到儿孙辈的人去从事、去努力了。往往也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的心智开始萎缩,我们的语言趋于乏味,我们被口头禅包围攻占乃至于侵蚀、吞噬。
你认得字吗?我只认得几个字,不过,还在学习。
第7节:恒河沙数(1)
1 恒河沙数
七岁的儿子数学考了六十九分,他说:“你以前不是都考零分的吗?”我说你不能跟我比。能比,还是不能比呢?这是一个比哈姆雷特的天问还难以作答的问题。我自己学习数学的兴趣完全被打消掉的那个情境至今历历在目。小学二年级的一次月考,我的数学考了八十六分。当时全班考一百分的占了一多半,我被老师特别叫进办公室,站在混和着酸梅味儿的油墨纸张旁边给敲了十四下手心。老师的理由很简单:不应该错的都错了,全是粗心的缘故,为了记取教训而挨几下。所以一百减去八十六等于十四、一百减去十四等于八十六,这是我用膝盖反射都会作答的一个题目。
我要不要为了让孩子记取粗心的教训而给他来上三十一下手心呢?To be or not to be?我猜想一阵疼痛并不能讨回几分细心的——起码我自己到现在还是经常丢三落四,而四十多年前挨了打之后能记得的顶多是老师办公室里弥漫着酸梅一般的油墨味儿。我能做的只是小心地问一声:“考这个分数会不会让你对数学没兴趣了?”
“不会啊!”他说。
“为什么?”
“我还想知道什么数字最大,比一万还大。”
“十万就比万大了,你不是学过吗?个十百千万十万——”
“再大呢?”
“十万、百万、千万,一样进位进上去。”
“再大呢?”
第8节:恒河沙数(2)
“万万更大。万万不好说,就说成‘亿’,从前中国老古人叫‘大万’、‘巨万’,都是这个意思,一万个一万就上亿了,亿是万的一万倍。”
“比亿再大呢?还有吗?”
“十亿百亿千亿万亿,到了万亿就换另一个字,叫‘兆’。”
他一寸一寸地放宽两只手臂,瞪大的眼睛,似乎是跟自己说:“还有比兆大的吗?十兆、百兆、千兆、万兆,那万兆有没有换另一个字?”
“‘万兆’就叫‘京’了。”我其实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我只知道我的父亲在我小时候是这么教的,我甚至依稀记得,亿以上的数字就有“十进制”、“万进位”甚至“亿进位”等不同的说法。究竟“亿”是“十万”还是“万万”、“兆”是“万亿”还是“亿亿”,“京”是“万兆”、“亿兆”还是“兆兆”,我根本不能分辨。但是儿子似乎无暇细究,他只对更大的数字的“名称”有兴趣。
“那再大呢?”
我的答案也是我父亲在四十多年前给的答案:“那就是‘恒河沙数’了。”
过了几天,我侧耳听见这一堂数学课的延伸成果,我不算满意,但是至少孩子忘记了六十九或一百这样的小数字——儿子跟他五岁的妹妹说:“有一个叫做印度的国家里面有一条很长很长的河,叫恒河。恒河里究竟有几颗沙子呢?你数也数不清,是不可能数得清的,就说是‘恒河沙数’,就是很大很大的意思,懂吗?”
这个妹妹在几分钟以后就会应用了,在游戏之中发生争执的时候,她跟哥哥说:“我会一脚把你踢到恒河沙数去!”
第9节:创造(1)
2 创造
伟大的造物主是如何开始创造这个世界的?我现在相信,最合理的解释是从扭着腰肢和屁股开始的,扭着扭着,就创造了——
我儿子张容和我念同一所小学,由于是天主教会创办的学校,很重视“世界是如何创造出来的”这个议题。四十年来,学校对于世界创造的看法一点儿没变,我儿子把我小学上“道理课”的那一套搬回家来,为我复习了一遍。你知道的,太初有道云云,上帝工作了六天云云……
我想转移话题,就说:“要不要认一两个字,比方说‘创’啦、‘造’啦的。”
我是有备而来的:“创”这个字直到先秦时代,都还只有“创伤”、“伤害”之意。说到“创造”之意,都写成“刱”,或者是“剏”,像《战国策?秦策》里说起越国的大夫文种,为越王“垦草刱邑”者是。惟独在《孟子?梁惠王下》里有那么一句:“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看来与“首开”、“首作”之意略近,可是仔细查考,发觉古本的《孟子》也没有用这个“创”字,古本写的是“造业垂统”。
至于“造”,比较早的用法也同创始的意义无关,无论在《周礼》、《孟子》或《礼记》里面,这个字都只有“到”、“去”、“达于某种境界”或者“成就”的意思,好容易可以在《书经?伊训》里找到一句“造攻自鸣条”,孔安国传解“造”为“始”(从鸣条这个地方起兵攻伐夏桀),除此之外,更无一言及于“世界的开始”。不过,我始终认为,从“创伤”或“到某处”这个意义流衍的过程应该让孩子们体会得更清楚。
然而,张容和他还在同校念幼儿园的妹妹关心的不是字,而是“在最早最早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张容认为科学家对于宇宙起始的解释(那个著名的“大霹雳”论述)丝毫没有办法说明他所关心的“起源问题”。我顺水推舟说:“科学家大概也不能说明大霹雳之前宇宙的存在状况罢?那么我们就不讨论这个问题,来讨论讨论字怎么写好了。”
第10节:创造(2)
“字没有用啊,字不能解决问题啊!”他说。
“好吧,那你说,到底是谁解决了创造世界的问题呢?是科学的解释比较合理,还是宗教的解释比较合理?”
“如果有那样一个大爆炸的话,总该有人去点火吧?”张容说,“我认为还是上帝点的火。”
我转向妹妹张宜,近乎求助地希望她能对写字多一点兴趣。
“上帝在创造人类以前,总应该先创造他自己吧?”妹妹比画着捏陶土的姿势说,“如果他没有创造自己,他怎么创造人呢?”
听她这样说,我直觉想到她这是从陶艺课捏制小动物而得来的联想。她接着扭起身体来,说:“上帝如果没有先创造自己的手,怎么可能创造人呢?他只有一个头、一个身体,这样扭扭扭扭——就把自己的手先扭出来了。”
张容“创造”的第一首诗:“你们留下了”——给毕业班的学长和学姐你们就要离开了可是你们却留下了你们留下了校园留下了教室留下了课桌椅和黑板还有亲爱的老师你们就要离开了可是你们却留下了你们留下了歌声留下了笑声留下了吵闹和读书声还有离别的祝福
第11节:赢
3 赢
我总是记得一些没用的事,比方说最早在一个什么场合之下学到一个什么字。
像“卫”这个字,就是我还在幼儿园上大班的时候,有一天晚饭上桌之前,我父亲指着我刚拿回家来的一张奖状,念了半句:“查本园幼生——”便停下来,露出十分困惑的表情,说,“怪了,怎么是‘幼生’呢?你知道这‘幼生’是什么意思吗?”我当然不知道。他又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说:“应该是‘卫生’才对呀!怎么变成‘幼生’了呢?”接着,他一点一画地用筷子沾着暗褐色的五加皮酒在桌面上写下了“卫”字。“卫生”是什么?是我父亲拐弯儿抹角跟我玩儿语言的一个重要的起步。他解释:“一定是因为你洗脸都不洗耳朵后面,又不喜欢刷牙,洗澡嘛一沾水就出来,怪不得你们老师给你个‘幼生’,不给你‘卫生’。”老实说,为了能得到一张有“卫生”字样的奖状,我的确花了很多时间洗脸、早晚刷牙并且确实洗澡。
这种没有用的琐事记多了有个缺点,你会很想把它再一次实践到你的生活里来。
不久之前,张容的学校举行运动会。他跑得真不错,姿势、速度都比得汤姆?汉克斯,一口气拿了两面金牌。这两场赛跑对于我家的日常生活影响深远。我在劝他吃鸡蛋、喝牛奶、早一点去睡觉甚至努力刷牙的时候,都有了更精确而深具说服力的理由:“你如果如何如何,就能够长得更好、更壮、更有耐力——跑得更快。”
可是过了几天,就有一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念头祟动着了——该就他最喜欢的运动让他认个字吧?依我自己的经验,倘或不是深切关心的意思,总也不容易把一个字讲好。对于张容那样专注、努力地跑,应该让他认个什么字呢?
最后我选了一个“赢”字。那是我对运动或者其他任何一种带有竞争性质的事十分深刻的焦虑。关于跑,如果前面不带一个“赛”字,我很难想像有谁会没来由地发动腰腿筋骨,所谓“拔足狂奔”。然而,一旦求胜、求赢,想要压倒对手、想要取得奖牌,这似乎是另外一件事——张容在参加运动会之前,对于“六十公尺短跑”和“大队接力”一无所知,只知道拼命往前跑,“像巴小飞那样”(就是《超人特攻队》里的小男孩Dash)。可是一旦站上领奖台,金牌环胸,他笑得完全不一样了——就像一不小心吃了禁果而开了眼界的那人,猛里发现了附加于“跑”这件事上一个新的意义,新的乐趣。
我趁空跟张容说“赢”。“赢”最早的意思大约不外乎“赚得”、“多出”、“超过”,这样的字义群组,稍远一点的解释也和“多余而宽缓、过剩而松懈”有关。所以我特别强调,“赢”在原始意义上有“不必要”的特质。我想说的是:跑步不应该出于求赢的企图;而竞争是远远处于运动之外的另一回事。
“如果,”最后我问,“如果没有比赛不会得到金牌,也不会领奖,也不会有人拍手照相,你还会努力跑用力冲吗?”
我理想中的答案当然是“会呀!”一个爱跑步的人不应该只想赢过别人罢?
不过张容的答案却是:“那还有什么意思?”
他妹妹说得更干脆:“神经病呀!”
第12节:揍
4 揍
几十年前,毎当我仰着头,跟父亲问起我爷爷这个人的任何事,他总说得极简略,末了还补一句:“我跟他关系不好,说什么都不对的。”这话使我十分受用,起码在教训儿子的时候不免想到,这小子将来也要养儿育女的,万一我孙子孙女问起我来,得到的答案跟我父亲的言词一致,那么,我这一辈应该就算是白活了。
可即使再小心谨慎,在管教儿女这件事上,必有大不可忍之时。人都说孩子打不得,吼吼总还称得上是聊表心意,然而我现在连吼两声都有“怃然内惭”之感,尽管有着极其严正的管教目的,也像是在欺凌幼弱,自觉面目狰狞得可以。如果有那么一天,蓦然回首,发现居然有一整个礼拜没吼过孩子,就会猛可心生窃喜:莫不是自己的修养又暗暗提升了一个境界?
吼孩子当然意味着警告,我的父亲在动手修理我之前惯用的词儿是“我看你是差不多了”在这之前是“你是有点儿过意不去了,我看。”在这之前则是“叫你妈说这就是要捱揍了。”三部曲,从来没有换过或是错乱过台词。至于我母亲,没有那么多废话,她就是一句:“你要我开戒了吗?”
有一回我母亲拿板子开了戒,我父亲手叉着腰在一旁看热闹,过后把我叫到屋后小天井里,拉把凳子叫我坐了,说:“揍你也是应该,咱们乡里人说话,‘谁不是人生父母揍的?’揍就是生养的意思,懂吗?”乡里人说话没讲究,同音字互用到无法无天的地步,没听说过吗——“大过年的,给孩子揍两件新衣服穿。”无论如何,揍,不是一个简单的字。
捱板子当下,我肯定不服气。可后来读曹禺的《日出》,在第三幕上,还真读到了这么个说法:“你今儿要不打死我,你就不是你爸爸揍的!”翻翻《集韵》就明白,乡里人不是没学问才这么说话——“揍,插也。”
念书时读宋元戏文,偶尔也会看见这个“揍”字。在古代的剧本里,这是一种表演提示,意思就是一个角色紧接着另一个角色唱了一半儿的腔接唱,由于必须接得很紧密,又叫“插唱”。仔细推敲,这“插”的字义又跟“辐辏”、“凑集”的意思相关。
试想,轮圈儿里一条条支撑的直木叫“辐”,“辐”毕集于车轮中心的“毂”,这个聚集的状态就叫“辏”,的确也带来一种“插入”的感觉。如此体会,曹禺那句“你就不是你爸爸揍的!”别有深意——却不方便跟年纪幼小的孩子解释得太明白——可别说我想歪了,乡里之人运用的那个“揍”字,的确就是“插入”的意思。“插入”何解?应该不必进一步说明了。
正因为这“揍”字还有令教养完足之士不忍说道的含意,所以渐渐地,在我们家里也就不大用这话,偶尔地听见孩子们教训他们的娃娃玩偶,用的居然是这样的话:“再不听话就要开扁了!”不过,语言是活的,谁知道这“开扁”之词,日后会不会也被当成脏话呢?
第13节:卒(1)
5 卒
象棋盘上,就属这个子儿令张容困扰不已。第一,他惟独不认识这个字;第二,这个字看来有点儿丑;第三,它总是站在兵的对面——尤其是中央兵对面的,一旦祭出当头炮,总会挡一家伙的那个——特别令他看不顺眼。
我说卒就是兵,如果《周礼》的记载可靠,春秋时代每三百户人家会编成一个大约一到两百人的武力单位,这些最基层的军人就叫“卒”。
“卒”,除了作为一个最低级的的武力单位之外,我们在形容末尾、终于、结局、停止甚至死亡的时候,也往往用这个字。就算先不去理会那些比较不常见的用法和读音,我还是将作为“士兵”这个意义的卒字和作为“末了”、“死亡”等意义的卒字跟张容说得很清楚,这里面是有一点想法的。我想要告诉他的不只是一个字,而是这个字背后一点一点透过文化累积而形成的价值观。
讲究的中国老古人命名万物之际,曾经刻意连结(或者混淆)过一些事物。在《仪礼?曲礼》上就记载着:“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大夫这个阶级的人一旦死了,仿佛就自动降等到士这个阶级的最末——这是一个序列转换的象征——生命时间的终了即是阶级生活的沦落;同样的,士这个阶级的人一旦死了,就以“停止发放俸给”(不禄)来描述之。看起来,这两个阶级的人的死亡是具有一种牵连广泛的“社会属性”的。所以到了唐代以后,官称还延续这个机制,凡是举丧,三品以上称“薨”,五品以上称“卒”,六品以下至于平民才叫“死”。
第14节:卒(2)
往下看,庶人生命的结束看来也没有值得一顾的内容——“死”这个字是带有歧视性的,在更古老的时代,寿考或封建地位高的“君子”之人过世了,得以“终”字称之,配不上“终”字的小民和中寿以下就往生的,才称为“死”。
“是因为要打仗,所以兵和卒才会排在最前面吗?”张容比较关心的是棋盘。
“是吧。后面的老将和老帅得保住,不然棋局就输了。”说这话的时候我还暗自揣摩,猜想,从这个卒字也许可以让他了解很多,关于战争的残酷,关于“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讽喻,甚至关于制造兵危以巩固权力的坏领袖等等。
“我不喜欢兵和卒。”张容继续撇着嘴说,神情略显不屑。
“因为他们是最低级的武士吗?”我一时有些愕然。
“我觉得他们不应该在最前面。”
“的确,他们总是在最前面,一旦打起仗来,总是先牺牲掉他们。”
“不是,我觉得他们就是不应该挡在前面。这样挡着,‘帅’跟‘将’就不能决斗了。”他说时虎着一双眼,像是准备去参加火影忍者的格斗考试。
第15节:乖
6 乖
我手边还留着些中学时代的课本,有时翻看几眼,会重新回到三十多年前的课堂上——而我经常回去造访的,是高二时魏开瑜先生的语文课。除了语文,魏先生好像还是位开业的中医师。这温柔敦厚的谦谦君子,偶尔上课的时候会说两句笑话,乍听谁都笑不出来,因为没有人相信他居然会说笑话。
有回说到“乖”这个字,他说:“这是个很不乖的字。”最早在《易经》里,有“家道穷,必乖”的说法,从这儿开出来的解释,“乖”字都有“悖离”、“违背”、“差异”、“反常”、“不顺利”、“不如意”的意思。
魏先生在堂上说到此处,大约是想起要引用什么有韵味的文字,便开始摇头晃脑地酝酿起情绪来。过了片刻,吟念了一段话:“故水至清则无鱼,政至察则众乖,此自然之势也。”吟罢之后,又用他那浓重的福州腔普通话说了一大套,大意是说,这一段话原本是从《礼记》里变化出来的,可是《礼记》的原文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前一句完全一样,后一句怎么差这么多?
“‘人至察则无徒’跟‘政至察则众乖’是一样的吗?”魏先生从老花镜上方瞪圆了眼睛问:“你考察女朋友考察得很精细,是会让她跑掉呢?还是会让她变乖呢?”
我记得全班安静了好半晌,才猛可爆起一震惊雷也似的呼声:“变——乖!”
“那么你女朋友考察你考察得很精细,是会让你跑掉呢?还是会让你变乖呢?”
我们毫不迟疑地吼了第二声:“跑——掉!”
“你们太不了解这个‘乖’字啦!”魏先生笑了起来,接着才告诉我们,主导政治的人查察人民太苛细,是会让人民流离出奔的,“乖”就是“背弃而远离”之意,“无徒”是人民背弃远离,“众乖”也一样。至于男女朋友之间,不管谁查察谁,恐怕也都会招致同样的结果。
在我的语文课本的空白处于是留下了这样一句怪话:“谁察你你就乖”。
有人解释唐代李廓的《上令狐舍人》诗:“宿客嫌吟苦,乖童恨睡迟。”说“乖”字是聪明机灵甚至驯服的意思,我不认为乖字有这么早就变乖。就各种文献资料比对,起码到了王实甫的《西厢记》里,“乖性儿”指的还是坏脾气呢。此外,在元人的戏曲之中,表示机灵的“乖觉”这样的字眼才刚刚诞生。冯梦龙形容爱人为“乖亲”,也是明朝的事了。
这个字之所以到了近代会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我认为是从一代又一代的父母对孩子的“悖离”、“违背”之无奈叹息而来。当父母抱着好容易闹睡的孩子叹说“真是乖(坏的意思)啊!”的时候,其实是充满了疲累、怨怼和无奈的。然而,孩子毕竟还是睡着了,不是吗?抱怨的意义也就变得令人迷惑了。
张容对他妈妈最新的承诺是这样的:“到母亲节那一天,我会表现得乖一点。”
他妹妹及时察觉这话很不寻常,且牵涉到她的权益,马上严肃地问她哥:“我也需要这样吗?”
第16节:公鸡缓臭屁(1)
7 公鸡缓臭屁
“增加文言文的教材比例”似乎变成了家长们对于台湾十年教改之不耐所祭出的一枚翻天印。望重士林文苑的教授先生们异口同声地说:惟有增加文言文教材比例,才能有效提高学生们的语文竞争力和审美能力。
这事可不能人云亦云,而且说穿了会尴尬死人的。试问,哪一位教授或者作家能挺身而出,拿自己“文言文读得够多了”当范例,以证明提高文言文比例是一桩刻不容缓的盛举呢?或者反过来说,这些教授作家们是要把大半生的成就当做反面教材,认定自己就是因为文言文读得不够,才写到今天这个地步来的吗?
正因为每个人的写作成就不同——像我就认为同在支持提高文言文比例之列的余光中和张晓风两位,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作家,而李家同与文学的距离恐怕比我与慈善事业的距离还要远一点——这样把古典语文教育当群众运动来鼓吹,不是宽估了自己作为一个作家的专业论述价值,就是高估了自己作为一个公共人物的影响力,或者,根本低估了语文教育的复杂性。
语文教育不是一种单纯的沟通技术教育,也不只是一种孤立的审美教育,它是整体生活文化的一个总反应。我们能够有多少工具、多少能力、多少方法去反省和解释我们的生活,我们就能够维持多么丰富、深厚以及有创意的语文教育。一旦反对教育部政策的人士用教育部长的名字耍八十年前在胡适之身上耍过的口水玩笑,除了显示支持文言文教材比例之士已经词穷之外,恐怕只显示了他们和他们所要打倒的对手一样粗暴、一样媚俗、一样没教养。
“笨蛋!问题是经济。”的确是选举语言,克林顿一语点破了对手执政的困境,不是因为这是一句鄙俗的话,而是它唤起了或挑破了美国公民确实的生活感受。我们可以同样拿这话当套子跟主张提高(或降低)文言文教材的人说:“笨蛋!问题是怎么教。”有些时候,那种执意在课堂上强调、灌输、酝酿、浸润的玩意儿,未必真能得到什么效果。
我女儿念过两个幼儿园,课堂上居然都教唐诗,不但教背,还教吟;不但吟,还要用方言吟;不但小班的妹妹学会了,她还教给了念一年级的哥哥。我自己为了进修认字,偶尔写些旧体诗,可是就怕我枯燥的解说挫折了孩子们对于古典的兴趣,所以从来不敢带着孩子读诗。有一回我儿子问我:“你写的平平仄仄平是不是就是妹妹唱的唐诗?”我想了半天,答称:“不是的,差得很远。”
第17节:公鸡缓臭屁(2)
“那你能不能写点好玩的?”他说,“像妹妹唱的一样好玩?”
接着兄妹俩来了一句:“公——鸡——缓——臭、屁!”
直到他们同声吟完了整首诗,我才知道,那是《登鹳鹊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趁机解释:“依”字和“入”字是动词,在前两句第三个字的位置。可是到了三、四句,动词跑到每句的第二个字“穷”和“上”了,是不是有上了一层楼的感觉呀?
他们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只反复朗诵念着他们觉得好玩儿极了的一句,并且放声大笑:“公——鸡——缓——臭、屁!”
那是闽南语,意思是:“王之涣作品”。孩子们不要诗,他们要笑。你不能让他们笑,就不要给他们诗。诗,等他们老了,就回味过来了。我觉得幼儿园教对了,也并非因为那是“王之涣作品”,而是因为孩子们自己发现的“公鸡缓臭屁”。
第18节:城狐社鼠
8 城狐社鼠
有一天我练习毛笔字,想着当日的政治新闻,不觉写下“城狐社鼠”的字样,就顺便指给孩子们看这成语里的两种动物。不是为了教他们什么,而是我喜欢看他们从字里寻找实物特征的模样。然而说到孩子们写字,是会引人叹气的——
一个七岁的孩子能把字写得多么好?我所见者不多,就不能说了。但是相对而言,一个七岁的孩子能把字写得多么糟?我可是天天都在见识着的。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跟张容说:“你写的字,我真看不下去。”
他立刻回答:“我知道啊。”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老师也是这样说的。”
他的老师头一次撕他的作业本子的时候,我非常不谅解。担心这对他的信心会有很大的伤害——虽然直到此刻,我还不能确认那样一把撕掉好几张作业纸会是完全无害的——但是我相信另一端的论理更糟,而且伪善。一位知名的科学研究工作者兼科普作品翻译者曾经发表了一篇文章,大意是说,没有必要逼着孩子把字写好。她的理由很多,其中之一是“反正现在连手机按键都能输入中文了,何必还坚持手写文字呢?”
我之所以能拜读到她这种怪论,恰恰同撕作业本事件有关。当我向学校反映“老师不该撕学生本子”之后,学校教学辅导单位大概也觉得应该有另类的教学作为或想法来跟个别的老师沟通,于是发下了这样一篇文字,让老师和家长都参考参考。可是当我读完了这篇大作之后,反而吓得手脚发软了起来——直想在第一时间向我原先抗议的那位导师道歉。更不期然顶着科学研究之名的学者,对于教育松绑的实践,竟然已经到了这样令人发指的地步!
这让我想起来同一个逻辑之下的另一批人:人本教育基金会算是指标了,他们当道了这么些年,所搞的那一套,说穿了就是“不作为的随机应变”。这样的教育工作者先凝聚一批彼此也摸不清教育手段究竟伊于胡底的“清流”,大伙儿殊途同归地修理各式各样具有强制训练性质的教育传统和策略,反正打着“不打孩子”的大旗,就像是取得了进步潮流的尚方剑。如此,这批人士结合了种种具有时髦政治正确性的社会运动者,推广着一套大人发懒、小孩发呆的野放教育哲学,“森林小学”因之而流行了一整个学习世代,大约不能说没有发迹。
可是这种机制发展到后来,要不要卖教学产品呢?当然还是要的——恐怕这还是早就设计好的愿景呢!建构式数学教材卖翻了,孩子们的数学能力反而更加低落。家长们最困扰而不愿意面对的是,孩子成了肉票,家长当上肉头。那些个主张快乐学习的改革者全成了白痴教育的供货商,每隔一段时间还不忘了跑出来摘奸发伏,说某家某校又在打孩子。偏也就有主张鞭刑教育的混蛋,还真给这种单位提拨媒体曝光的机会。
这就是“城狐社鼠”。表面上说,是借着权势为非作歹的官僚或贵戚,人们投鼠忌器,也就纵容无已。更深微的一点是,这些混蛋所倚仗的城、社有时未必是一个政党或政治领袖,而是谁都不肯多想就服膺了的公共价值,比方说,不可以打孩子。要知道,打着不打孩子的招牌,还是可以欺负孩子的。就像打着科学的招牌,居然会轻鄙书写活动一样,大模大样欺负着我们的文化。
第19节:黑
9 黑
今天这篇文字会让我想到薇薇夫人或是马它。如果读者不知道这两位是谁,可以继续看下去。
我在部落格上收到一封信,大意如此:
有个很迫切的问题想请教你。我儿子已十个月大,即将进入牙牙学语的阶段,在民进党急欲“去中国化”的情况下,我很担心将来我儿子的中文一塌糊涂。我知道你对培养自己小孩的文学基础有一套方法,在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读物,可否请你详细地告诉我,从现在开始,到小学前,我该如何在每个阶段让小孩分别接触哪些书?每阶段不同书的顺序又是如何?拜托了,大春兄。谢谢啦!一个忧心小孩将来忘根的父亲。
我的答复是这样的:
每个家庭的焦虑程度不同,我说不上来该有什么值得提供给任何非我家人的朋友应该干吗的建议,因为连我自己对于我的老婆孩子的中文程度该如何,或者是该提供给他们甚至我自己一些什么样的教育,我都说不上来。
在我自己家里,就只一样跟许多人家不同,那就是我们有长达两个小时的晚餐时间。全家一起说话。大人孩子分享共同的话题。有很多时候,我会随机运用当天的各种话题,设计孩子们能够吸收而且应该理解的知识。最重要的是在提出那学习的问题之前,我并不知道他们想学什么?不想学什么?该学什么?不该学什么?
忽然有一天,我儿子问我:“你觉得这个世界上占最多的颜色是什么?”我想了一会儿,说:“是黑色罢?”我儿子立刻点点头说:“对了!你说的应该没错。这个宇宙大部分的地方是黑的。”他刚满七岁,小一生,我从来没有跟他谈过“黑暗物质’”、“‘黑暗能量”’,也不认为他读过那样的书。但是那天我很高兴,不是因为他说得对——也许我对宇宙的了解还不够资格说他对或不对——但是我有资格说,他开始思考宇宙问题的习惯,真让我感动。
重要的不是中文程度或任何一科的程度,重要的也不是哪一本书,或哪些是非读不可的好书,重要的是你和你的孩子能不能一顿晚饭吃两个钟头,无话不谈——而且就从他想学说话的时候开始。
看到这里,如果读者诸君还是不知道薇薇夫人或马它是谁,就表示你年轻得不必担心教养问题了。薇薇夫人和马它是我最早接触到在媒体上公开解答他人生活疑难的专栏作家。从情感、家庭、职场到化妆、保养和健身,多年以来,她们一定帮助过不少人。
但是所有的生活疑难总在降临之际重新折磨一个人。我其实没有回答那位忧心小孩忘根的父亲,我恐怕也不能回答任何一个总体上关于文化教养的问题。而且,就在我回贴之后立刻有了解我素行如何的知音人前来提醒:“有机会跟儿子说话时注意自己的谈吐水平和内容,孩子是面团,家长是印模,久之自会从孩子身上看到自己的模印成绩。”
宇宙是黑的,想它时偶而会他妈的发亮。
第20节:对话觔斗云(1)
10 对话觔斗云
孩子的每个疑问一旦问到最后,大人总只有一个答案:“我不知道。”我相信在几十年后,我的孩子一定会想起,他爸爸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我要告诉张容“觔斗云”是什么之前,并不太认识这个“觔”字。只记得在古书古语之中,它有时同于“筋力”的“筋”字,有时同于“斤两”的“斤”字。俗说的“翻跟斗”、“栽跟斗”、“栽跟头”也让“觔”和“跟”有了可通之意。稍稍翻查翻查,顶多了解唐人的记载中,“觔斗”写成“觔兜”,似乎与今人的语感没什么关系。张容想知道的是“觔斗”跟“云”是怎么结合起来的?这似乎不是一个单字的问题。
当初在《西游记》第二回中叙道,“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里的须菩提祖师让悟空表现所学,悟空“弄本事,将身一耸,打了个连扯跟头”——所谓“连扯跟头”,就是今天的连续空翻吧?——祖师说:“我今只就你这个势,传你个‘觔斗云’罢。”小说里接着按下个伏笔,让祖师其他的弟子们一个个嘻嘻笑道:“悟空造化!若会这个法儿,与人家当铺兵、送文书、递报单,不管哪里都寻了饭吃。”
悟空毕竟没有创立“宅急便”这一行,但是张容恰恰也因悟空众家师兄的笑谑,而在尔后的故事里平添了疑惑:“为什么悟空不能用觔斗云载着大家一起去西天取经呢?这样不是很省事吗?就算一次载不了那么多,也可以分一批一批的去呀?”
第21节:对话觔斗云(2)
我说:“这么省事哪儿还来那么多故事呢?取经的路上东玩玩、西看看,碰上了妖怪抓来扁一扁,不是很有意思吗?”
“你是说‘过程比结果重要’,对不对?”
“这是陈腔滥调,我没说。”
“那为什么不可以用觔斗云去取经?”
“你看悟空学道的地方,叫做‘灵台方寸山’,‘灵台’、‘方寸’,意思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心,所以孙悟空练的是一个心法,他练的不能用在你身上,也不能用在我身上,也不能用在唐三藏身上——”
“也不能用在猪八戒身上,”他说,“猪八戒太胖了。”
“你明白意思就好。”
“为什么孙悟空的心法不能用在别人身上?”
“每个人的心法都不能用在别人身上。像觔斗云,是因为孙悟空原来就会翻‘连扯跟头’,一跳离地五六丈高,所以将就他原来这个‘势’,须菩提祖师才传了他这个心法的,所以也只有他能学到‘觔斗云’。”我以为这样说他就应该满意了。
“那现在学校里为什么不教我们‘心法’?”
“我不知道。”
第22节:幸福
11 幸福
幸福二字连用,恐怕是宋代以后的事,而且连用起来的意义,也远非近世对于愉悦、舒适、如意的生活或境遇的描述。最早使用“幸福”,应该是把“幸”字当“祈望”、“盼想”的动词,所以《新唐书?卷一百八十一》说到唐宪宗迎佛骨于凤翔,奉纳于宫中,韩愈写《谏迎佛骨表》,皇帝气得差一点贬死韩愈,可是尽管祈福如此虔诚的皇帝也未能安享天年。史家说:“幸福而祸,无亦左乎!”意思就是,求福而得祸,实在是大大地悖拗人意呀!
倘若“幸福”二字的连用,能还原成将“幸”字当做动词,应该会给那些终日自觉不幸福或是不够幸福的人一种比较踏实的感觉。道理很简单:“幸福”不是一个已完成的状态,是一个渴望的过程——而且往往不会实现。
这一个例子来自七岁的张容。首先要说的是,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幸福可言。他的妹妹总是抢他的玩具、扰他的游戏,他的妈妈总是订定很多规矩,他的爸爸则往往因为神智受到外星人遥控而忽然发脾气。他于是肯定地说:“我不知道幸福是什么。”
我趁外星人一时疏忽而自行脱困以后,问他:“要怎样你才会觉得幸福呢?”
这一问让他犹豫了很久。
“有一个阿拉丁神灯就很不错了。”他说,“擦擦灯,叫那个灯神帮我去上课,我就一直一直待在家里一直一直玩,等他回来,再把学到的东西教给我。这样就很幸福了。”
“不上学很幸福吗?”我说。
他想了想,摇摇头,又说:“那神灯换成孙悟空好了。”
我点点头:“孙悟空有七十二变,对小孩子来说很够用了。”
“我只要觔斗云就好。”张容说。
“只要觔斗云就幸福了吗?为什么?”
“觔斗云跳上去一下子就到学校了,路上不会塞车。”
“上学不会塞车就幸福了吗?”
“早上睡觉可以一直睡,睡饱了慢慢吃早饭,吃到上第一节课前再出门都来得及,都不会迟到。如果早一点到学校,还可以先抄联络簿,就可以开始写功课了。”
“你们是一大早写功课吗?”
“一大早抄了联络簿就知道功课啦。”
“那我觉得还是让阿拉丁神灯帮你上学比较幸福。”
张容又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有觔斗云比较幸福。因为他喜欢有同学在一起的感觉。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段毫无深刻意义的对话,也因之必须严肃地提醒办学校、搞教育的人通通弄清楚这一点:你们的教材、作业和教学通通不能提供孩子们幸福的祈望和盼想,能够让他们感觉幸福的诱因,可能只有三个字:“小朋友”。这是惟一不经由校方提供的资源,也是真正幸福的载体。你们身为师长的要随时谨记这一点!
第二部分
第23节:命名
12 命名
我所认识的几个小孩子都曾经“虚构”过自己的朋友。朱天心的女儿谢海盟是其中佼佼者——她创造出来的小朋友“宝福”一直真实地活在父母的心里,直到幼儿园毕业典礼那天,朱天心向老师打听“宝福”的下落,甚至具体地描述了“宝福”的长相和性格特征,所得到的响应居然是:“没有这个孩子。”做妈妈的才明白:女儿发明了一个朋友,长达数年之久。
我自己的女儿给她的娃娃取名叫“蔡佳佳”,蔡佳佳的妹妹(一个长相一样而体型较小的娃娃)则取名叫“蔡花”。我和她讨论了很久,终于说服她:“蔡花”这个名字不太好听,她让步的底线是可以换成“蔡小花”,可是不能没有“花”。理由很简单:已经决定的事情不能随便更改。“蔡小花很在意这种事情!”——这里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小分别:虽然“蔡花”只不过是个玩偶,而“蔡小花”已经具备了充分完足的性格。
就在这一对姊妹刚加入我们的生活圈的这一段期间,女儿对她自己的名字“张宜”也开始不满起来。有一天她忽然问我:“‘páo’这个字怎么写?”我说看意思是什么,有几个不同的写法,于是顺手写了“袍”、“刨”、“庖”、“咆”,也解释了每个字的意思。她问得很仔细,每个字都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慎重地指着“庖丁”的“庖”说:“这个字还不错,就是这个字好了。”
“这个字怎么样了?”
“就是我的新名字呀!”
“你要叫‘张庖”吗?那样好听吗?”我夸张地摇着头、皱着眉,想要再使出对付“蔡花”的那一招。
“谁要姓‘张’呀?我要姓‘庖’,我要叫‘庖子宜’。”
她哥哥张容这时在一旁耸耸肩,说:“那是因为我先给我自己取名字叫‘跑庖’,所以她才一定要这样的,没办法。”
“我给你取的名字不好吗?”我已经开始觉得有点委屈了。
“我喜欢跑步呀,你给我取的名字里面又没有跑步,我只好自己取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
我只好说“庖”不算是一个姓氏,勉强要算,只能算是“庖牺”(厨房里杀牛?)这个姓氏的一半。
“‘厨房里杀牛’这个姓也不错呀?总比‘张’好吧?”张容说。
“我姓张,你们也应该姓张,我们都是张家门的人。”
“我不要。”妹妹接着说,“我的娃娃也不姓张,她姓蔡,我也一样很爱她呀。姓什么跟我们是不是一家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妈妈也不姓张。”
他们谈的问题——在过去几千年以来——换个不同的场域,就是宗法,是传承,是家国起源,是千古以来为了区处内外、巩固本根以及分别敌我而必争必辨的大计。然而用他们这样的说法,好像意义完全消解了。
“你也可以跟我们一样姓庖呀。”妹妹说。
“你就叫‘庖哥’好了,这个名字蛮适合你的。”哥哥说。
“对呀!蛮适合你的。”庖子宜接腔做成了结论。
第24节:考(1)
13 考
张容念了一年小学,终于能给考试下一个定义了,他说:“考试就是把所有的功课在一张纸上做完,而且不能看书,也不要看别人。”接着他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有几个小朋友看别人的考卷被老师抓到,分数一下子就变成零鸭蛋。”所以,“考试”这件事最重要的内容就是“除了题目,任何东西都不能看地做功课”。
作为一个多义之字,“考”的意义发展应该有先后之别。最初,这个字不过就是一个拄着拐棍儿的、披头散发的老人家的象形,《诗经?大雅?棫朴》里的“周王寿考”是也。到了《礼记》里,对于死去的父亲称“考”。在《书经》之中,以成就、成全、完成为“考”,大概也就是“完成”这个意义,征之于普遍人事经验,任何事物完成了,总得验看验看、省察省察。从这一义,大约才能转出刑讯鞫问的“考”,以及审核成绩的“考”。
然而,字义的开展无疑也正是这个字某一部分本质的发扬。在我们的文化里,一个活到很老很老的人,似乎总比那些年轻的更有资格考较他人。惟大老能出题,其小子目不斜视也。
我自己深受考试文化的荼毒,一言难尽。要之就得从上小学的时候说起。大约是我十岁左右那年,听说以后要实施九年国民教育了,要废止恶补了,报纸上连篇累牍颂扬其事,真有如日后秦公孝仪在蒋老先生去世之后所颂者:“以九年国民教育,俾我民智益蒸。”
可是当时我父亲眼够冷,他说:“天下没那么好的事。此处不考爷,自有考爷处,处处考不取,爷爷家中住。”这几句从平剧戏文里改来的词儿毕现了我们家默观世事的态度,和“肚子疼要拉屎”、“一天吃一颗多种维他命”以及“绝对不许骑机车”并列为我们张家的四大家训。
第25节:考(2)
“此处不考爷,自有考爷处,处处考不取,爷爷家中住”一方面也具体显示了我们从不相信公共事务会有一蹴可及于善的运气。以事后之明按之,多少改革教育的方案、计划、政策相继出炉,多元入学、一纲多本、资优培育,到头来“此处不考爷,自有考爷处”仍然是惟一的真理。
我已经是坐四望五之人,没有什么生活压力,也没有非应付不可的工作,一向就不必写任何一篇我不想写的文章,可是到目前为止,我平均一年要做十次以上有关考试的噩梦。有的时候是记错考试日期,有的时候是走错考场,有的时候是背错考题,有的时候是作弊被抓。内容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大部分的时候,我会在梦中安慰自己:“不要紧的,你早就毕业了!”“你早就不需要学位了!”“那个老师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每当从这样的噩梦醒来,我就觉得我的性格里一定有某一个部分是扭曲的。最明显的一点是,我厌恶种种自恃知识程度“高人一等”的语言。包括当我的电台同事对着麦克风说“一般人可能不了解……”这样普通的话时,我都忍不住恶骂一声:“×你×个×!你不是‘一般人’吗?”
我上初中的时候,每周一三五表订名目是定期考试,周二周四叫抽考,周六的名目当然就是周考,再加上无日无之的随堂测验,一年不下三百场,三年不止一千场,这样操练下来的结论是什么?我的结论只有一个:当我两鬓斑白之际,看见揉着惺忪睡眼、准备起床上学去的张容,便紧张兮兮、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还没有梦见考试吧?”
第26节:淘汰
14 淘汰
张容放了学,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今天有世界杯吗?”他的意思当然是足球赛的电视转播。我把当天的赛程告诉他,并且坚决地说,不论战况怎么样,你只能看十五分钟。即使这样说着,我心里头还很笃定:这小家伙根本不可能撑到开赛的。可是看来他也和我们绝大多数从来不关心足球、四年凑一度热闹、却号称是球迷的人一样,并不特别在意赛事,他在意的是:“今天要淘汰哪一队?”
我说:“不知道加纳和巴西谁会被淘汰。”
“我今天被淘汰了。”张容漫不经心地说。话虽如此,语气却显得十分兴奋。
“怎么淘汰的?”我脱口而出,立刻想到了刚刚举行过的期末考试,便转个念头,跟自己说,不要追问下去,不要显露出在意的样子,不要觉得他就此失去了竞争力,以及“根本不要把小孩子的考试当做一回事”。你知道的,这种自己给自己开的安慰剂份量永远不够。
张容则好整以暇地说:“为什么出局啦、不及格啦、被打败啦,这些要说‘淘汰’呢?桃太郎不是很厉害吗?”
“‘淘汰’和‘桃太郎’用字是不一样的。”
中国老古人在“干净”这一方面的要求是有非常复杂的配套系统的。“淘汰”之广泛地应用于人事之甄别裁选是唐代以后才见到的用法,方此之前,所谓的“淘汰”是用水洗涤,过滤杂质的意思。由“淘汰”二字从水可知,涤污除垢所需之水也得有所捡择,要之能淘洗肮脏者,必须是活水,茅屋檐溜之水、东流不竭之水等皆是。用活水洗去不洁是本义,行之既久,便将意思转成了在比较之中筛去不够好的材质,甚至对手。
“但是被淘汰的并不一定就是不好的。有的时候一场竞争下来,说不定是因为一些设计不完整的竞赛规则,或者是错误的裁判,使得竞争的人被冤枉淘汰掉了。”我已经习惯了凡事打预防针,在孩子可能神丧气沮之前活络活络气氛,鼓舞鼓舞精神。
“我知道,有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被淘汰了。”
我猜想又是语文考试的注音。张容一连几次总是在老师考造句的时候把“冰淇淋”注音注成“彬麒麟”。我说:“既然你没学过怎么写‘冰淇淋’,可不可以在造句的时候写别的东西呢?”他的答案是不行,因为考试的时候就很想吃冰淇淋,并不会想别的。这时,我故作轻松地问:“还是写了‘彬麒麟’,对吗?”
“什么?”
“你不是说被淘汰了吗?”
“可是没有什么冰淇淋呀!”
“那是哪一科被淘汰了呢?”
“没有哪一科呀!”张容说,“今天我们体育课和爱班打躲避球,我一个不小心忘记球在哪里,背上就挨了一球,被淘汰出局了。”
他妹妹这时在一旁放了枝冷箭:“唉!不是我说你,你总是这样不小心。还有你——”她指指我,“你总是这样穷紧张。”
第27节:喻
15 喻
比喻使人快乐。
打从进学开始,友朋间有雅好谈玄辩奥者,一向让我肃然起敬;但是钻之弥深,言之越切,一旦理路拙于词锋,容易生口角。可是,倘或有擅长取譬成论者,总觉得如熏如沐,而不至困于名理。大约就是在学生宿舍里挑灯扪虱,言不及义的那段时间里,我开始发现:“打比喻”是一种冷静沉着的力量,不是太容易的事。
我发勤力学写了几年旧诗,目的就是为了重新认识一遍自己使用了几十年的字,每每一灯独坐,越是朗读、临摹、体会、琢磨,越是觉得中国文字透过辗转相生的意义累积,发展出“无字不成喻”的一套辨认系统。
所以《说苑?卷十一?善说》里有这么一则故事:
有宾客对梁王曰:“惠子就是会打比方,你不让他打比方,他什么话都说不上来了。”
梁王第二天见了惠子,就跟惠子说:“先生你有什么话、什么理、什么事,但请直说,别打譬喻。”
惠子说:“现在有个人,不知道弹弓是个什么东西,一旦问起来:‘弹弓长什么样儿?’您要是跟他说:‘弹弓就是弹弓的样儿。’这样,他能明白吗?”
梁王说:“那是不能明白。”
惠子接着说:“那么就换个说法:‘弹弓的形状就像弓,但是用竹片作弦。’这样说的话,能够明白了吗?”
梁王说:“这样就能够明白了。”
惠子又说:“言谈说话不就是这样吗?用人所已经了解的,来说明人所不了解的。如今王不让打比喻,怎么能把话说得明白呢?”
梁王立刻说:“明白了。”
这是一段十分幽默的记载,同样的话抬到逻辑学家面前,一定还是会招致申斥,因为纯就逻辑上说,任何模拟推理都是不能成立的。梁王在一听见“今有人于此而不知弹者”却没有及时制止,就表示他已经上当了。尽管,在前一天提醒梁王注意此道的未必是个进谗之人——甚至很可能还是个能够深思熟虑、不为诐词所惑的智者,但是防范“非合于名理”的真知灼见毕竟不敌譬喻之动摇也疾,浸润也深。
于是,我常常试着在跟孩子们说话的时候,刻意在他们述说了某事之后紧接着试探性地问一声:“就好像——?”
有些时候,他们会把要说的事重新说一遍。妹妹张宜往往没有耐心思索,就会说:“就这样,没什么好像的。”哥哥在不会打比喻的时候会出现这样的句子:“巴小飞跑得很快,就好像什么也不像的他自己一样。”
但是我锲而不舍、试着“点燃譬喻之火”的努力终于有了一点响应。张容忽然跟我说:“钢琴底下有一根棍子,弹的时候会把声音变小,就像是走在旅馆的地毯上一样。”他妹妹立刻抢着(像是参加一个譬喻大赛那样)告诉我:“我吃的橙子扎扎的,好像三角形尖尖的沙子戳在舌头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