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喻使人快乐。
第28节:离(1)
16 离
有些字带有魔力,一旦使用,就会登入现实。
我跟张容解释“离”这个字的时候并不带任何人事上的意义。“离合器为什么要叫离合器?”这是他的问题。
我画了一个歪歪斜斜的锥形离合器。先画主动轴——它像一个侧置的马桶吸盘,盘底中间向回凹入一个梯形——再就那凹入的位置嵌上一个戴着相同大小梯形帽子的从动轴。
“一个连续转动的主动轴就是这样驱动一个原先不会动的驱动轴的。”我照着图比划了一阵,“当离合器‘结合’的时候,就能够把扭力——也就是旋转力——从主动轴传到从动轴上了。”
张容一脸茫然,只能顺着字面最表层的意思,故作通透明白的样子:“那‘离开’的时候就不可以了?”我心里则想着,妈的皮克斯公司利用闪电麦昆赚了那么多家长的钞票以后起码可以多花一张小图的成本解释一下离合器里的齿轮之类的东西罢?
第29节:离(2)
“‘离’这个字有很多意思。在‘离合器’这里,离就是对象彼此之间分开的意思,它没有‘离开’、‘分手’的意思。”我只好不断叉搭着双手,表演这世界上最原始的离合状态。离、合、离、合……
“反正离就是不在一起就对了,合就是在一起就对了。”他作结论的意思有时候是表示“不想听下去了”。
“‘离’这个字的中文很有意思。这个字有时候还会代表完全相反的意思。”我接着说,“分开、分散、裂解、断绝、分割都可以用‘离’字。可是经历了什么事、遭遇了什么状况,也可以用‘离’。既是分开,又是结合,明明相反的字义,可是却用同一个字表达。”
“那‘离合器’为什么不叫‘离离器’?”
这是一个好问题。碰到孩子的好问题,我一向答不出来,只能打发他:“‘离离’连在一起,就变成形容茂盛、浓密、明亮、清楚有次序的样子,就都不是我们刚才说的那些个意思了。”
这是关于“离”字的小结论。也许就在一二十分钟之后,张宜显然认为她的妈妈弹琴弹得太专心、无视于女儿的呼唤,于是她大喊了两句:“你不理我我也不要理你了,我要自己出去了!”
这个小女孩于是展开了人生第一次的离家出走。
根据事后她自己的描述,起初她只是在门口站了一下,但是并没有人来阻止她或安慰她——“所以我就离开了。”
她出门之后沿着窄窄的人行道爬坡向上走,事后的回忆是这样的:“在走路的时候太阳很大,超热的。我本来不知道走了多远,所以有回头看,看自己走了多远,一共回了三次头!”
妈妈在几分钟之后发现女儿坚决出走的心意,真的渐行渐远了,才赶紧追出去,母女俩在阳光地里好像还是争执了好一阵。妈妈把女儿架回来的时候喊我:“这女生居然离家出走!”
这么好的天气,为什么不呢?
第30节:夔一足
17 夔一足
我有一个因为写旧诗而结识的朋友,生性佻达,好侮慢人。即便是古典诗词这么一个小小的、彼此呴濡挤暖的圈子,也不忘随时骂人。在职场上,此君当然也不肯随人俯仰,故才学有分无分已不能问,总之是稻粱难谋,自谓:“蹇窘未能免俗。”于是一怒出走,看看能否到对岸十三亿人阵中脱颖而出。行前把十多年来辛勤写就的一卷诗稿付我,说是反正没有刊刻的机会,影印送朋友,几个知心人看看、笑笑。我到孩子放暑假才有时间一读,随手展卷,就笑了出来。
那是一首嘲笑他人结社写诗的七律,其中一联:“正乐须知夔一足,邀吟岂聚鼠千头。” 我一读再读,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张容问我为什么那么高兴,我说是好笑,不是高兴。张容说有多好笑?我几乎冲口而出说:“你不会明白的。”但是转念一想:为什么他不会明白呢?
在《韩非子?外储说左上第三十三》以及《吕氏春秋?慎行论之六?察传》都记载了这个故事,主旨是说对于人的言论和人格的整体理解,必须详悉熟议,不要人云亦云。接着这两本书举了相同的例子。鲁哀公问孔子说:“尧舜时代那个国家乐师叫做夔的,听说他只有一只脚,是真的吗?”
孔子说:“那时候舜要把音乐教育普及于于天下,就命令重黎推举了一个名叫‘夔’的平民。夔制定了基本音调,‘正六律,和五声,以通八风,而天下大服。’重黎又要举荐其他的人,舜却说:‘在音乐这个领域,有夔一个人就足够了。’所以说,‘夔一,足也’,不是‘夔,一足也。’”
但是,文学家往往喜欢独排众说,另辟蹊径。《庄子?秋水》就利用鲁哀公对于“夔一足”三个字的误解写下了著名的寓言:“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踸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这个寓言当然还有精彩如武侠小说中高手递出、洄波迭起的下文,主旨就是说明“怜(羡慕)”这种情感的无穷尽、无际涯、无根由。
然而有趣的起点当然还是庄子诙谐生动地把一个谬误“夔一足”形成了“羡慕蚿(马陆?)”的概念。妙的是在《山海经?大荒东经》里,居然真的出现了这种动物:“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
经由不同的动机和书写,“夔一足”这个因无知而形成的语汇有了自己的意义和……“生命”!本页旁注:夔(音kuí) 呴(音xǔ) 蹇(音jiǎn) 蚿(音xián) 踸踔(音chěn’chuō)
“夔”居然真的成了个一只脚的怪兽,在神话中呼风唤雨,光照夺目。千古以下,还可以用这个原本就是无知笑话的语词回头与“鼠千头”作成单字巧对,写出“正乐须知夔一足,邀吟岂聚鼠千头”这么洋洋自得、睥睨一世的句子。知者或许不多,赏者却博趣不少,我越看越觉得故人诗句中的孤愤与戏谑都很值得一笑,忍不住扣指击节,大笑起来。
张容听我把这一大套说完,给了我一个“闪电麦昆”式的皱眉,说:“我觉得蛮冷的,没那么好笑。你应该多听相声,相声好笑多了我跟你说。”
第31节:值(1)
18 值
看来小孩子的耳朵是全方位接收着所有的讯息的。哪些讯息需要储藏?分析?整理?运用?——容我斗胆臆测——全凭这孩子的直觉。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外人能够使用理性的教育工具帮上什么忙。我也经常从孩子忽然冒出来的一句话发现,他们常常“在无意间偷听”我说了些什么,并且立刻抢到应用的机会——张宜在今天这个“值”字上提供了一个例子。
最近我总在跟张容讨论些跟价值有关的问题。他从学校里学习得来的结论是“值得就是有用”、“值得就是有意义”、“值得就是不浪费”诸如此类。但是孩子对于语言上的某些逻辑会有“过不去”的怀疑,对于大人强加于他的价值感,他总有闪躲、排除的说法,比方说,“有用的东西很多呀!每一样东西都值得吗?”“有意义的事情很多呀,你认为值得,我却不一定认为值得。”甚至“妈妈认为值得买的东西你总说浪费。”诸如此类。
顶嘴为独立思考之始——但是我讨厌小孩子顶嘴。那一天我趁他在游泳池玩得高兴,想起一招儿来,于是借了个题目问他:“你自由式练多久了?十个小时有了吧?”他点点头。“练得死去活来,还是只能游十五公尺,值得吗?”他又点点头。“为什么值得?”“好玩呀!”
“练会了更好玩吗?”
“会吧?”
“那就是更值得了。”我说,“所以‘值’这个字不止一种‘值’法儿。”
第32节:值(2)
“值”当然是从“直”而来的。直,除了不弯曲、不歪斜、合乎正义、坦白以及作为对纵、竖之形的描述之外,也有相抵、相当、对上、遇上的意思。
而古典文献里的“值”这个字,最初的用法也都是“遇上”、“碰到”之意。除了《诗经?陈风?宛丘》里的:“无冬无夏,值其鹭羽。”此处的“值”,在旁处少见,是执拿的意思。其余从先秦到汉代,“值”多半都是从“遇上”、“碰到”衍生出来的“对”、“当”关系。像“值法”这个词——几乎不晚于“执法”——它的意思是违法、犯法。何以谓之违、何以谓之犯呢?就是有一个明确对立的关系。
你甚至可以这么说:值,对立也。
当我们花一番精力、付一笔钱、寄托一把情感,所彷徨困惑的,总是“不知道究竟值不值得?”值不值呢?那就要看把什么东西安放在这些支出的对立面了。我不懂儿童心理学,也答不出“如何为孩子们建立正确的价值观”这样的题目,但是我很小心地做了一件蠢事。我在游泳池边跟张容玩相扑的时候告诉他:从认得“值”这个字就可以像练习游泳一样练习自己的价值感——无论要做什么,都把完成那事的目的放在自己的对面,清清楚楚看着它,和自己能不能相对?能不能相当?对不对?当不当?而不是同意或者反对大人的看法而已。
我明明知道:和一个比自己矮五十多公分的小孩在游泳池边怒目相视、严阵以对地相互推挤是蛮蠢样的,不过,我从张容涨红的脸上看得出来,使尽吃奶的气力和自己的爸爸抗一抗,就算会一步一步被逼落水中,也都是很爽、很值得的事吧?
不过,他妹妹在旁边,斩钉截铁地警告他:“你再这样浪费体力,等一下就没有生命值练习游泳了我跟你讲!你不要不听话。”
生命值?据说是计算机游戏里运用“值”字打造的一个最新的词汇。拜学了!
第33节:做作(1)
19 做作
我上小学的时候,语文老师教导过一个分辨“做”和“作”的方法。所为者,如果是个实体可见之物,则用“做”——像“做一张桌子”、“做一把椅子”之类。如果是抽象意义的东西,就用“作”——像“作想”、“作祟”。那么“作文”呢?课表上的“作文课”从来没写成“做文课”,所以明明是一篇具体可见的文章,还是要以“抽象意义”想定。
上了中学,换了老师,又有不一样的说法了。“做”,就是依据某些材料,制造出另一种实物。“作”则不一定有具体可见的材料,往往是凭空发明而形成了某一结果。这样说似乎比小学时代所学的涵盖面和解释力都大一些。但是也有不尽能通之处。比方说,我们最常使用的一个词儿:“做人”,如果按照中学老师这个说法,则此词只能有一种解释,就是健康教育课本第十四章没说清楚的男女交媾而生子女之意。那么我们一般习用的“做人处世”就说不通了。
要说难以分辨,例子实在多得不胜枚举。比方说:“作客”还是“做客”?杜甫的《登高》:“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刈稻了咏怀》:“无家问消息,作客信乾坤。”可是无论《水浒传》或者《喻世明言》这些小说里提到的相近之词,都写成“做客”。总不能说出外经商就是“做客”,流离不得返乡就是“作客”罢?
再一说:“作对”有为敌之意,有写对联之意,这两重意义都可以用“做对”取而代之。这一下问题来了:古书上、惯例上从来没有把结亲写成“做对”,可是在旧小说《初刻拍案惊奇》里也有这样的句子:“至于婚姻大事,儿女亲情,有贪得富的,便是王公贵戚,自甘与团头作对;有嫌着贫的,便是世家巨族,不得与甲长联亲。”那么为什么结亲之事不能也“做”、“作”两通呢?
“作贼”,“作弊”、“作案”,一般都可以写成“做贼”、“做弊”、“做案”,可是“作恶”、“作恶多端”常见,而“做恶”、“做恶多端”似乎不常见,看样子也不能以行为之良善与否来算计“作”、“做”两字之可通用与否。在较完整的词典里你总会找到“做亲”这个词条,意思就是结婚、成亲,可是绝对找不到“做赘”——要男方赘入女方之门,得同“作嫁”一般讲“作赘”。同样是结婚,差别何以如是?
“作福”是个来历久远的字,《书经?盘庚上》即有:“作福作灾,予亦不敢动用非德。”福可以作,那么寿可作乎?大约是不成的,小学生倘或把该写成“做寿”(办庆生会)的写成“作寿”,严格讲究的老师会以笔误论处,那是这孩子自作自受。
第34节:做作(2)
说到了学校里的教学,我就一肚子火,我们的教学设计似乎很鼓励老师们把孩子们“逗迷糊了之后”,再让他们以硬背的方式整理出正确使用语言的法则。比方说:A、作一;B、作揖;C、作料;D、作践;E、作兴。上述哪一个词中“作”字的读音同“做”?
你不是中文专业,你傻了。程度好一点儿的会在A和D之间选一个,程度泛泛的瞎蒙范围就大一点好了,了不起是五分之一的机率。
我跟我家七岁和五岁的小朋友解说“作”和“做”这两个字的时候,是先告诉他们:这两个字都各有十几个意思,“作”的诸意之中有一个意思是“当做”、有一个意思是“作为”;而“做”的诸意之中有一个意思就是“作”。这是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这两个先后出现差了将近一两千年的字早就被相互误用、混用成一个字了。我们只能在个别习见的词汇里看见大家常见的用法,语言这事儿没治,就是多数的武断。
我区别这两字的办法有什么过人之处吗?没有,我每一次用字不放心都查一回大辞典。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所以你眼睛坏了。”
本页旁注:倒数第四段的答案为A,语出《管子?治国篇》:“是以民作一而得均”。B为第一声,C、D、E皆为第二声。
第35节:西
20 西
五岁的妹妹除了在直排轮上纵横捭阖、如入无人之境以外,所有的学习都落后哥哥一大截。全家人一点儿都不担心——反正她还小——我们似乎认为这是生日相去两年三个月自然的差异。
可是且慢!那直排轮该怎么说?经过八小时正式的直排轮课程操练,张宜已经能够站在轮鞋上一连闯荡两小时,完全没有受过训练的张容却只能屡起屡仆,挫中鼓勇。妹妹风驰而过,撇转头问一句:“你怎么又摔跤了呢?”
暑假接近尾声的时候,我试探地问张宜:“你直排轮学得那么好,要不要跟哥哥一样学写几个字呢?”
张宜想了想,说:“写字跟直排轮有什么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等一下等一下!有关系有关系——直排轮跟写字都有‘老——师’。”
但是她没有想到,教写字的老师是我。一听说我要像京剧名伶裴艳玲她爹那样一天教写五个字,张宜的脸上很快地掠过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说:“你不是只会打计算机吗?”
我已经很久不用硬笔写恭楷,稍一斟酌笔顺,反而踯躇——耳鼓深处蹦出来一个简单的问题:孩子为什么要认字?有没有比书写文字本身更深刻的目的?张宜却立刻问:“你忘了怎么写字吗?”
“没有忘。”
“那你在想什么?”
就是那一刻,我想得可多了。我想我不应该只是为了教会孩子写出日后老师希望她能运笔完成的功课而已。我应该也能够教的是这个字的面目、身世和履历。这些玩意儿通通不合“时用”,也未必堪称“实用”,但却是我最希望孩子能够从文字里掌握的——每个字自己的故事。
我先在纸上画了一个带顶儿的鸟巢。一横,底下一个宽度相当而略扁的椭圆圈儿,圈中竖起两根支柱,顶着上头那一横划。是个“西”字。
“这是什么?”
“这一横杠是树枝,底下悬着的是鸟巢,有顶、有支架、有墙壁——通通都有,你看像不像一个鸟的房子?”
“昨天门口树上有一个被台风吹下来的,是绿绣眼的巢。”
“这个‘东西’的‘西’字,本来就是鸟巢。小鸟晚上要回窝睡觉了,叫做‘栖息’。‘栖息’这个意思,原先也写成‘西’,就是这个像鸟巢一样的字。可是这个字后来被表示方向的‘西’字借走了,只好加一个‘木’字偏旁,来表示‘小鸟回窝里睡觉’,还有‘回家’、‘定居’这些意思。”
“为什么表示方向的字要借小鸟的家?”
“表示方向的这个字也读‘西’这个音,但是没有现成的字,就借了意思本来是鸟巢的这个字。”
“小鸟把自己的家借给别人哟?这样好吗?”
“所以刚刚我们说,为了表示‘鸟窝’、‘鸟巢’这个意思,就不得不另外再造一个字形——”我再写了一次那个加了木字偏旁的“栖”。
“你会把我们家借给别人吗?”
“不会罢。”
“好,那我可以去看《凯搂喽军曹》了吗?”
第36节:娃(1)
21 娃
我承认,直到小学毕业,我还偷偷玩娃娃。娃娃是我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自己用破棉布衬衫碎料缝制的。当时一共做了三个:用白、蓝布做的一高一矮两个比例均衡,以原子笔涂画的面目也显得清秀端庄。也由于用料色彩单纯,这两个娃娃显得比较“正派”——至少多年以来,在我的回忆中一径是如此——然而我却不常“跟他们玩儿”。“跟我玩儿”得比较多的是个圆圆脸、大扁头、嘴歪眼斜的家伙,这家伙是用深浅米黄格子布和绿白格子布做成的,还有个名字,叫“歪头”。
每当我觉得想玩儿娃娃、又怕把心爱的手工艺品弄脏了的时候,就会把“歪头”提拎出抽屉来摆布摆布。时日稍久,感觉上“歪头”竟然是我惟一拥有的娃娃了。这娃娃始终是我的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很可能一直到初中三年级举家搬迁,“歪头”才彻底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如果有人问我对于搬家有什么体会,我能想到的第一个答案就是:搬家帮助人冷血抛弃日后会后悔失去的珍贵事物。我近乎刻意地把“歪头”留在旧家的垃圾堆里,甚至完全忘了另外还有两个曾经受到妥善保存的娃娃。那时我一定以为自己实在长大了,或者急着说服自己应该长大了。
我在跟张容和张宜解说“娃”这个字奇特的“年龄属性”的时候,竟然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歪头”。
可以推测得知,在汉代,大约是最初使用“娃”这个字的时候,它的意思是“美女”,换言之,是形容成熟的女人。《汉书?扬雄传》引扬雄所写的《反离骚》:“资娵娃之珍髢兮,鬻九戎而索赖。”大约是最早的例子。到了唐人、宋人的笔下,这个字所显示的女子年龄明显地变小了,很多诗词里所呈现的“娃”是少女、小姑娘的代称。再过几百年,至于元、明以下的“娃”字常常随北方地方语之意以应用、流传,“娃”字的年龄降得更低,大约非指儿童、小孩子不可了。到了今天的俗语之中,除了亲昵的小名儿,“娃”字则往往多用于婴幼儿。
第37节:娃(2)
“原来娃娃不是小孩子。”我说,“这个字是从大人长、长、长、长回小孩子的。”
字义的丛集性很明显,好像每个字都会向大量使用之处倾斜,越是大量使用,越是限缩了意义的向度,我临时用Google搜寻比对,发现“娃娃”一词有两千零一百万笔资料,“娇娃”有一百零三万笔,“淫娃”也有二十万一千笔,“巧娃”有六千二百四十笔,“邻娃”只有一千七百三十笔。至于“娵娃”呢?仅存一百四十八笔。
观察字义的丛集现象会让我们渐渐有能力揭露文字的死亡过程——这个死亡过程也恰恰显本页旁注:娵(音jū) 髢(音dí) 鬻(音yù)
影了我们抛弃某一语符的时候内心共同的深切渴望。
那些大声疾呼汉语文化没落,或是有鉴于国人普遍中文竞争力变差而忧心忡忡的人士要知道:不是只有那些晦涩、深奥的字句在孤寂中死亡,即使是寻常令人觉得熟眉熟眼的字,往往也在人们“妥善保存而不提拎出来摆布”的情况之下一分一寸地死去。残存而赖活的意义,使用者也往往只能任由其互相覆盖、渗透以及刻意误用的渲染。
我跟女儿说“我一直喜欢玩娃娃”的时候是诚实的,意思就是说我从小到大一直喜欢玩布娃娃。但是这样一句话,如果搬到公共领域张挂,还真不知道会被如何钻析破解呢!
“那你蛮幼稚的。”儿子在一旁插嘴。
“你简直太幼稚了。”女儿接着说,“像我都已经不玩别的娃娃了,我只玩蔡佳佳,其他的都不玩——我退休了。”
第38节:翻案(1)
22 翻案
孩子在五六岁这个阶段能够忽然发展出种种令人伤心的顶嘴语法,不仔细听,听不出来他们其实没有恶意——他们只是把父母曾经发表过的“反对意见”推向不礼貌的极致。顶嘴是一种具有双刃性的革命。一来是孩子们透过语言的对立来确认自我人格的过程;二来也是考验父母师长自己的正义尺度:我们会不会终于沉不住气、还是用了不礼貌的方式来教导孩子们应有的礼貌呢?
台湾这些年来的大环境在极闷与极躁之间摆荡,有人说是蓝绿两极,有人说是统独两极,依我看,没那么伟大的极,就是顶嘴质量不佳所造成的“返童”状态。其中最困惑的,应该就是在这几年中开始养儿育女的父母——拿我自己来说罢:我总不能翻过脸去指出陈水扁还真是个王八蛋,而又翻回脸来跟孩子说不能够口出恶言。然而说来惭愧,我就是这样干的!
有一天张容问我:“你骂陈水扁算不算顶嘴?”
我一时为之语塞,想了好半天才说:“那是我自失身份,你不要学。”
过了好些天,张容和妹妹顶起嘴来越发利落了。我发现他们使用的语言未必只是从父母对公共事务的抱怨呛声而来,他们可以自行从相声、卡通、童话故事里搞笑的桥段甚至惊鸿一瞥的新闻报导之中捡拾出他们所需要的“顶嘴零件”,再提炼出一种熟老而坚硬的语气。
“难道”是其中一个万用的零件,属于修辞学里“夸饰格”的领字。“难道我要一直睡一直睡都不起来吗?”“难道我什么都不行玩吗?”“难道我不想吃都不可以吗?”——是谁发明了“难道”这个几乎没有意义却绝难对付的语词?
“哪有”是另一个,意思就是“我睁眼说瞎话”。明明说错了或做错了什么,即便是当下大人一纠正,孩子会立刻报以“哪有?”这时你若是指责他说谎或狡辩,少不得一场嚎啕,他变成强势受害人,焦点便模糊了。
还有“才怪”。这两个字真是“才怪”了,你缓步穿越过一群小孩子,在叽叽喳喳如雏鸟儿争食的稚嫩嗓音之中,此起彼落的第一名一定是“才怪”。我有一次问孩子的妈:“是你经常说‘才怪’、‘才怪’吗?”她说:“才怪呢!”
我开始怀疑是因为父母之间毫无恶意的拌嘴却“示范”了一种“柔性无礼”的言谈模式,于是只好更积极地跟孩子解析“顶嘴”的内容,看看是不是起码能让“顶嘴”既锻炼异议的思辨质量,又不那么触怒人。
第39节:翻案(2)
当我在跟张容解释“翻案”的意思的时候,他妹妹也凑过来听,还一面说:“你应该等我来了一起讲才对。”我当然乐意重新讲一遍:“翻案”是个生命还很新鲜的语词,明朝以后才出现的语汇,意思是刻意把大家熟悉、认可而且习以为常的话拆开来,从相反的方向去推演出不同的结论。
比方说:《孔子家语》上说:“水至清则无鱼。”可是杜甫的诗却故意说:“地僻无网罟,水清反多鱼。”古来都说孟尝君善养士,可是王安石偏说他也就只能养一群鸡鸣狗盗之徒。这些都是“顶嘴”,然而却是翻高一层认识理路的顶嘴。
“你说什么我都听不懂。”张宜嘟着嘴、仿佛受尽了委屈似的——这是我家顶嘴之学的另一招。
“你这样算不算顶嘴呢?”我开玩笑地问。
“不算!”张宜大声了许多。
“我觉得你这样已经很接近顶嘴了。”
张宜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忽然停了停,眨着眼想了想,说:“你想害我顶嘴吗?”
本页旁注:罟(音gǔ)
第40节:不废话
23 不废话
在还不到一岁的时候,张宜只能抓着笔在纸上画着大圈儿小圈儿,并且努力解释她画的是什么。那一回——我记得很清楚——她画了一个形状像“6”字的小圈儿,说这是雨伞;又画了一个形状像“9”字的大圈儿,说这是下雨。我说:“刮风了,你画一阵风来看看。”她想了想,看看我,又看看她哥哥,摇了摇头,生平第一次承认她也有不会做的事:“不会罢工。”——她想说的其实是“不会画风。”
“不会罢工”此后就成为孩子和我之间的一句“家用成语”,意思是“想表达,却不会表达”、“好像懂得,但是说不出来”。我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常感受到父亲对于“不能表达”这件事的焦虑和不屑。我记得有一回他正看着本什么书,忽然漫卷而掷之,那本书就躺在了他对面的藤椅上——是洪炎秋写的《又来废话》。过了几秒钟,他弯身把书拾起来,重新坐稳了,翻找到先前看到的地方,再读了读,似乎还是觉得不甘,摇摇头,叹口气,索性指给我看,一面说:“连洪炎秋都这么写文章了,像话吗?”三十年多以后,我已经记不得洪炎秋那一段文字说的是什么,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父亲的焦虑。
洪炎秋的社会评论专栏大白话本色当行,风格平易,经常流露出一种谑而不虐的诙谐之气。父亲经常说:“这种文章并不好写,人要是个亲切人,文章才亲切得起来。”可是那一天父亲看似生了文章的气,火儿还起得不小,所为何来?不过就是一个口头禅:“那个”。
彼时,无论是广播电视抑或报章杂志,的确经常出现“那个”一词。“那个”二字所表达者,就是语本暧昧、不足公开言说,但是一旦以“那个”称之,听者应该就能充分会意。换言之,“那个”就是“虽然不方便启齿,可是你一定能明白”的谴责语。例句:“你这样想事情,实在太‘那个’了。”
不知针对什么议题,洪炎秋一句“……就实在太那个了”居然惹得父亲废书而叹,当时我只道父亲原本是个痛快人,听不得不痛快的话;在他而言,既然发而为文,倘或语带谴责之意,焉能不确然道出呢?这是个性强——你也可以说是脾气大——使然,根本与洪炎秋或流行说“那个”的人们无关。
很难说父亲的焦虑是不是经由基因或濡染而交给了我。我发现自己对于生活语境里那些到处流窜、不能表达意义的废话也始终敏感、着实不耐烦。我现在走到哪儿都听得到各种咒语一般的口头禅,现在我们不会欲语还休地说“那个”了,我们铺天盖地地说“基本上”、“事实上”、“原则上”、“理论上”、“其实”、“所谓的”、“××的部分”……而且听着人就想生气。例句:“苏院长也来到了医院进行一个所谓访视的动作。”有时我还真为了怕听这种咒语而拒绝媒体。我关掉电视机的时候总会跟张容说:“好讨厌听人讲废话!”
“废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有意思却假装有意思的话——就是那个‘假装’的成分叫人讨厌。”
“为什么没有意思却要假装有意思呢?连妹妹都知道‘不会罢工’就‘不会罢工’呀。”
孩子说到了核心。孩子们是不说废话的,他们努力学习将字与词作准确的连结,因为他们说话的时候用脑子。再给一个例句:
我问张宜:“瀑布是什么?”她想了想,说:“明明没有下雨,却有声音的水。”就客观事实或语词定义而言,她并没有“说对”,但是她努力构想了意义,不废话——不废话是孩子的美德。
第41节:啰唆(1)
24 啰唆
有一个时期,孩子们对于事物的起源极有兴趣,我总怀疑那是因为他们对于自己的“出身”得不到满意的回答,故而旁敲侧击。询问源起,往往会形成无意识的语法习惯。换言之,孩子们并不认真想了解某事某物之原始,但是已经问成了习惯,就会出现这样的句子:“那第一个发明做功课的人是谁?”“上帝先创造自己的哪一个部分?”“最早学会讲话的人讲什么话?”
这种习惯会把“最”这个字从“最早”、“最先”、“最初”延展到任何可堪比较的事物。“最大”、“最小”、“最长”、“最快”……以讫于“谁最会发呆”、“谁最讨厌吃猪肝”、“谁最啰唆”等等。
经由一次记名投票,我和孩子的妈分别获得“最啰唆的人”的提名,而且分别拿到相持不下的两票。张宜和我认为妈妈比较啰唆,张容和妈妈则认为爸爸比较啰唆。张容还附带提出了他对于“最啰唆的人”的观察和判准。他认为:“爸爸的啰唆是会讲一大堆不必要讲的废话,而妈妈的啰唆只是讲着讲着停不下来,不能控制自己。所以比较起来,爸爸是家里最啰唆的人。”而张宜认为妈妈最啰唆的理由是她不想跟哥哥选同样的答案。
在这样一种投票的机制里,即使勉强打了个平手,也令我有落败的感觉。因为我的支持者(也就是看起来并不嫌我啰唆的张宜)实在没有尽心尽力衡量自己所投的那一票究竟有什么价值,好像这才真是“为反对而反对”。我当下没有申辩什么,却一直想找个机会跟这两个小朋友解释一下“啰唆”。
“啰唆”和“唠叨”就是很平常的状声之词,形容人言语琐屑破碎,内容也没有意义,像是只能用一堆不表任何意义的拟声字加以谐拟,故“唠唠叨叨”、“啰哩啰唆”、“噜苏噜苏”,以至于“啰哆(音‘侈’)”、“唠噪”、“唠哆”,这些个用语,上推元代的杂剧对白,下及于明清以降的章回小说,都可以找到例句。
第42节:啰唆(2)
后来我不意间发现,甚至早在宋代成书的《景德传灯录?澧州药山圆光禅师》上就有这么一段:“僧问:‘药峤灯连师当第几?’师曰:‘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问:‘水陆不涉者,师还接否?’师曰:‘苏噜苏噜。’”
圆光禅师所引的那两句诗是唐代灵澈上人的《东林寺酬韦丹刺史》:年老心闲无外事,麻衣草坐亦容身。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把这首诗的讽谑之意当作背景,细细勘过一遍,就知道圆光禅师底下的那句“苏噜苏噜”(也就是我们今天讲的“啰哩啰唆”)并不是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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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泛的应付之语或鄙厌之词,这是禅宗法师们对于夸夸其谈者专打高空的“提问”极端的不耐。
我把这段小公案跟张容说了,接着问道:“记不记得你曾经说你一点儿都不想当班长?”
“因为当选了班长就会很累、要帮老师做很多事,以后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但是我知道张容并不是那么洒然的一个孩子——我甚至可以嗅出一些些儿落寞不甘(至少当班长能搜集到兑换玩具的荣誉卡就成为泡影了),于是便问:“虽然这样,同学没有选你,你会不会觉得还是有点不好受呢?”接下来我就准备要说那首戳穿矫情归隐之思的“林下何曾见一人”了。
谁知张容忽然难过起来,反而像是被我揭发了不想面对的心事,闪着眼泪,说:“你真的很啰唆耶!”
我想了想——的确,我真是全天下最啰唆的混蛋一个!
第43节:栎树父子(1)
25 栎树父子
有个名叫“石”的木匠到齐国曲辕地方,看见一株被人建了祀社来崇拜的大树。这树大到树荫可以供给千头牛遮阳,树干有百围之粗,干身如山高,高出十仞有余之地才分枝桠。祀社门庭若市,人人争睹。这木匠一眼不瞧就走过去了。他的徒弟问道:“我从入师门以来,没见过这么好的木材,您怎么一眼都看不上呢?”木匠道:“算了,别提了。那是一株没有用的‘散木’——拿来做船,船会沉;做棺材,棺材会腐烂;做器具,立刻会毁坏;做门窗,会流出油脂;做梁柱,会生出蛀虫。根本就是‘不材之木’。正因为无所用、无可用,这树才能够这么长寿。”
故事到这里,似乎教训已经足了:人如果看起来没有什么用世之心用世之能,浑浑噩噩的,坐享天年,大概也就是由人唾骂无用罢了。但是这株老栎树可不这么想,当天晚上就托梦给木匠,说:“你拿什么样的木材跟我比呢?那些柤、梨、橘、柚之类长果实的树一旦等到果子熟了,大枝捱折,小枝捱扭,连这都是因为‘有点儿用处’而自苦一生,所以不能享尽天赋之寿。一切有用的东西不都是如此吗?我追求做到‘无用’已经很久了,好几次差一点儿还是叫人砍了,如今活下来,这就是大用!你这散人,还配谈什么散木呢?”木匠醒来,把这话跟徒弟说,也提到了他梦中的了悟:要求无用,但是又不能因其无用而轻易让人劈了当柴烧,那就得发展出一种虽然不堪实用、却能有一种使人愿意保全其生命的价值。在栎树而言,他的策略就是生长得非常巨大,大到令人敬畏、令人崇拜的地步,所以借由崇拜的仪式(祀社香火礼拜的活动)活了下来。
这是庄子说的故事。我读这个故事读了三十年,对于“非关实用的生产活动之为用”、“怎样才算是个无用的人”,自以为了解得很全面。直到昨天,我和张容之间的一段对话,才对“无用之用”有了新的体悟。
吃饭的时候总爱发呆的张容在发了一阵子呆以后忽然跟我说:“‘现在’不是一个合理的词。”
“为什么?”
“因为你在说‘现在我怎样怎样’的时候,那个‘现在’已经不是‘现在’了。”
我愣了一下,觉得他实在没有必要去思考我在大学以后想了几十年也想不透的问题,就只好说:“‘现在’,你还是吃饭罢。”
临睡前,他趴在我的床上看书,倒是我忍不住主动问起来:“你刚才说‘现在不是一个合理的词’?不合理那该怎么办呢?”
张容的眼睛没离开书本,继续说:“我觉得那些发明文字和口语的人应该更小心一点,不应
本页旁注:柤(音zhā)
该发明一些不合理的词。”
第44节:栎树父子(2)
“为什么你要把文字和口语分开来?”
“因为感觉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儿?”
“文字不合理会写不下去;口语不合理就只好随便说说,也没办法了。”
这一下我明白了,为什么每一次作文里写到“现在”这个词的时候,张容总是踌躇良久,不愿意下笔。尤其当书写这件事显得有些难度而耗费时间的时候,真正令孩子关心的那个“现在”——那个应该可以好好玩耍的珍贵片刻——便已经流逝了。
“写作文很无聊吗?”我小心翼翼地直接跳到答案。
“没错!很无聊,而且一点用都没有!”他说着,指指书,意思是希望我不要再拿这些没有用的问题打搅他看故事书了。
我深深知道:我们父子俩最共通的一点就是我们都对看起来没有用的问题着迷,那里有一个如栎树一般高深迷人的抽象世界,令人敬畏,只是张容还没有能力命名和承认而已。
第45节:达人
26 达人
身为二十一世纪的汉语读者,大约都会以“某一行业或技能领域的专家”来解释“达人”这个词,大家也丝毫不用费脑筋就会了意——这是近年来从类似“电视冠军”、“料理东西军”之类,带有知识上、技术上诸般猎奇趣味的日本电视节目输入的。当我们使用这个词的时候,不免也会把它跟“professional”、“specialist”、“expert”这些字眼连结在一起。
不过,这个字的原意大约也是由中国输出的。最早见于《左传?昭公七年》:“圣人有明德者,若不当世,其后必有达人。”这里的达人,可以解释为相对于圣人的人——能够通明(理解甚至实践)圣人之道的人。
不同的思想传统会把相同的语词充填出趣味和价值全然悖反的意义来。在道家那里,达人便成了“顺通塞而一情,任性命而不滞者”(晋葛洪《抱朴子?行品》)。较之于儒家的论述,这又抽象了些,若要理会某人称得上、称不上是个达人,还得先把“性命”的意思通上一通。
在不同的作家笔下,这个词的使用也会有南辕北辙的意义。贾谊《鵩鸟赋》里的“达人”,所指的应该是性情豁达之人,起码是跟着庄子所谓的“至人”行迹前进者。但是到了杨炯替《王勃集》作序的时候,用起“达人”来,所指却是家世显贵之人了。
孩子们嬉戏之时,张容偶尔会冒出来这么一句:“你看到我的那个‘达人’了吗?”我猜那是一只小小的“哈姆太郎”或者“弹珠超人”。有时,哥哥也会这样跟妹妹说:“你可以不要再弹琴了吗?你会吵到‘达人’——他正在休息。”这就表示,无论是“哈姆太郎”或者“弹珠超人”都是哥哥自我投射或认同的对象。但是我一直无缘拜识——究竟哪一个小东西是“达人”?
直到有一天,我看着张容作业簿上歪斜别扭的字迹,忽然感慨丛生,便问他:“你不喜欢写字,我知道;可是你要想想,把字写整齐是一种长期的自我训练,字写工整了,均衡感、秩序感、规律感、美感都跟着建立起来了。你是不是偶尔也要想想将来要做什么?是不是也就需要从小训练训练这些感受形式呢?”
“我当然知道将来要做什么。”
“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一个‘达人’。”
“那太好了。你要做‘乐高达人’、还是‘汽车设计达人’、还是‘建筑达人’都可以,但是要能干这些事,总要会画设计图罢?要能画设计图,还是得手眼协调得好罢?(以下反正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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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教训人的废话,作者自行删去一千字)是不是还要好好写几个字来看看呢?”
“不用那么复杂吧?”
“你不是要做‘达人’吗?”
“对呀!太上隐者的‘答人’,你不是会背吗?”他说,表情非常认真。
据说有唐一代,在终南山修道不仕的真隐者没有几个,但是太上隐者算是一个,因为他连真实的姓名都没有传下来。那首《答人》诗是这样的: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张容认为如果能够不用上学,天天这样睡大头觉,生活就实在太幸福了。这一天我认识了他的另一个自我:“答人”。的确,那是一只?#91;着眼睛看似十分瞌睡的小哈姆太郎。
“不要吵他,”我叹口气,扔下那本鬼画符的作业簿,悄声说,“能像‘答人’这样幸福不容易。”
“是我弹琴给他听,他才睡着的。”妹妹说。
第46节:留名(1)
27 留名
金埴,字苑孙,号鳏鳏子,浙江山阴人。他的祖上是明代仕宦之家,父亲还干过山东知县。金埴自己也是一位诗人,功名不遂,终其一生不过就是个秀才,以馆幕谋生,十分潦倒。但是从他所留下来的笔记《巾箱说》、《不下带编》可以见出,他是一个典型的读书人,最足以称道的,是曾经应仇兆鳌之请,为仇氏所著的《杜诗详注》做过文字声韵方面的校订工作。而所谓落寞以终,并非主观上多么侘傺不堪,反而有一种惹人惋惜的恬然。
由于先父在日常读《杜诗》,也总是注意跟杜诗流传相关的故实,我还在大学里念书的时候,一日父子俩说起仇兆鳌注杜诗的点点滴滴,提到了这位连“挂名共同著作”的待遇都混不上的诗人,我带着些讪笑的口吻,说金埴“老不得意,动辄抬出笺注杜诗的功德来说道,像是老太太数落家藏小古董。”先父却从另一个角度对我说:“能够埋头在杜诗里做些小活儿,这样的人,也算‘立言’了,有些及身可享的功德也未必能比得的。”
承这几句庭训,我对“埋名”二字有了不同的体会——早年从小说里见“隐姓埋名”,总觉得那是“侠士高人干些劫富济贫的勾当”所必须的掩护;要不,就是行止之间刻意放空身段,以免徒惹招摇之讥。可从未想过心怀坎壈、际遇蹭蹬,却能埋头在俗见的功利之外,为值得流传的文字做些有益于后世读者的服务——而且决计不会分润到任何名声。
在已经成年之后才能体会这种跟基本人格有关的道理,我自己是觉得太迟了的。总想:不论是不是出于悟性之浅,或者是出于根器之浊,自己不论做什么,居然总要经过一再反思,才能洗涤干净那种“留名”的迷思,相对于做任何事都能够勉力为之、义无反顾、不计较世人明白与否,而又能够做得安然坦然,自己的境界就实在浅陋难堪、也往往自生烦恼了!
第47节:留名(2)
我的孩子入学之后,面对各式各样的考试和评比,其情可以想见:一群才开蒙的娃娃,个个儿奋勇当先,似乎非争胜不足以自安。于是,我的不安就更大了:他们在人格发展上是不是一方面能够重视荣誉,一方面又能够轻视虚名呢?这种关键性的矛盾如果在立跟脚之处没有通明的认识,日后往往不落浅妄、即入虚矫,他们人生就十分辛苦了。
最近恰好遇上这么个题目。太阳系行星的认定,有了新的标准。国际天文学会投票定案:冥王星从此除名,另以“侏儒行星”呼之。此举令张容十分不满,他再三再四地跟我抱怨:这样做是不对的;投票不能决定“冥王星算不算”行星。我在前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分别问了他六次:为什么他那么相信冥王星必须“算是”一颗行星?既然投票行为不能决定客观事实,我们只能说,这样的投票所定义(或修正)的是人类的知识,所呈现的是人类认知的限制,于
本页旁注:埴(音zhí) 侘傺(音chà’chì)壈(音lǎn) 蹭蹬(音cēng’dèng)
冥王星并无影响。我这当然也是老掉牙的调和之论,没什么深义。
张容却坚持:“名称是很重要的。如果说定义是人下的,可以投票就改变了,那么为什么不可以再投一次票说冥王星的体积刚刚好就是最小的行星的标准呢?”
我差一点开玩笑说:“你一定是受了台湾人对“修宪”的热中和执迷的影响,进一步影响了你对客观知识的判准。”
但是他说得坚定极了:“我也觉得冥王星很小,没什么了不起,可是行星这个‘名’应该是有标准的。标准怎么可以说改就改呢?”
我不懂天文物理,所学不足以教之,只好一再去请教我的朋友孙维新教授。但是我很庆幸我的孩子重视的不是行星之名,而是形成一个“名”的条件。
第48节:棋(1)
28 棋
孩子喜欢跟我下棋,但是不喜欢输,更不喜欢看出来我让他赢。所以跟孩子下棋,不需要有过人的棋力,但是一定得有过于棋力的智慧。我总觉得尽全力布局斗阵,并且在最后一刻弄得满盘皆输,其中机关简直称得上是一门艺术。
在旅行之中,遇到了长途飞行或者长途车程,很难以窗外美丽自然景观让孩子们感受百无聊赖之趣,这个时候,往往需要借助于一方小小的铁棋盘、三十二颗小小的铁棋子——慢着,我并不是在跟孩子下棋,而是在重温年幼之时跟父亲手谈的景象。往往是在晚饭过后,父亲手里还握着个马克杯,里头是餐桌上喝剩的半杯高粱。总是他吆喝:“怎么样,走一盘儿罢?”
我的父亲总是自称“下的是一手臭棋”,但是就我记忆所及,除了初学的半年多我几乎每战必胜之外,往后近三十年间,哪怕是每每借助于李天华的象棋残谱,苦事研习,往往还是在转瞬之间被杀得大败,我好像没有赢过他一盘。等我自己开始跟孩子下棋之后,才发现就连我先前的胜利都可以说是偷来的。
父亲总仿佛在带着我下棋的时候,说些另有怀抱的废话。比方说,在强调“仕相全”之重要性的时候,会插上这么一段:“士也好、仕也好,都是读了书就去当官儿,官儿当到顶,不过就是个宰相。可是你看,在棋盘上,士就走五个点儿,一步踏不出宫门;相就走七个点儿,永远过不了河。这是真可怜。”再比方说,一旦说起了用兵、用卒,忽地就会岔出棋盘外头去:“你看,这小卒子,一头朝前拱,拱一步就后悔一步,又少了一步回头的机会。”甚至说到了车、马、炮,也时常把玩着马克杯,摇头晃脑地说:“这些马夫、车夫、炮夫都是技术人员,到了乱世,技术人员就比读书人要显本事了——你看,哪一个不是横冲直撞、活蹦乱跳的?”
一晃眼四十年过去,我跟张容下棋的时候居然也很自然地会说些棋局、人生,甚至一时兴起,联想起什么人际斗争的机关,也会喋喋不休地说上一大套,仿佛我的父亲再一次借着我的嘴在跟我的儿子发表一番世事沧桑的感慨。有一回,张容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大道理似的跟我说:“你知道吗?我发现棋盘上有一步棋永远不会走。”
“哪一步?”
第49节:棋(2)
“就是‘将军’!”张容说,“不管是‘将’死老帅还是老将,说将死就将死了,可是从来没有真地走过——所以老帅和老将其实是永远不会死的。”
“这很有意思!”我喃喃念了几回,心想,我还从来没这样想过呢,便接着说,“的确是这样啊——想想看,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下过象棋?这个世界上,又一共下出过多少盘象棋?每一盘棋的目的,就是‘将’死一个老帅、或者一个老将,可是,居然从来没有一个老帅老将被真地吃过。”我说完之后,才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在重复孩子的话语。而且一连说了好几遍。
最后,张容像是再也忍不住了,说:“你下棋的时候话实在很多。”
“我知道。”我点点头,心想,我爸就是这样,你将来也可能变成这样的。
第50节:帅
29 帅
我在瑞典汉学家林西莉的《汉字的故事》里读到关于“獸(兽)”这个字的解释的时候,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字形左侧就是一个弹弓——中间是一条细长的皮索,两头系着圆形、大约等重的石球(“單”这个字上方的两个“口”)。尤其是从一张表现石器时代人类猎鹿情景的绘图里,我们得以清楚地发现:先民如何甩抛掷索石、绊倒奔踶突窜的猎物。林西莉对于“单”(索石弹弓)的发现,让我想起三十年前第一次上文字学课的情形。
黑板上写着“率”、“帅”两个字,解释中国字里同音通假的原理。其他的细节我大都忘了,就记得当教授用许慎《说文》里的文字说明“率”的意义之际,好像忽然之间为我擦去了蒙覆在中国文字上的尘垢。我们今天在许多语词中发现“率”这个字的功能和意义,像“带领”、“劝导”、“遵行”、“楷模”、“坦白”、“放纵”、“轻易”等等,但是回到许慎那里,这个字原来就是“一张两头有竿柄的捕鸟的网子”。教授说,但是并没有写在黑板上:“‘率,捕鸟毕也。’”
“‘毕’又是个什么东西?”当时,坐在我旁边的曾昭圣一边用他那笔娟秀的楷书记笔记,一边小声问我,“是毕业那个‘毕’字吗?”
“应该是吧。”我是用猜的,因为印象中读音作“毕”的字里面,也只有这个字的形象是能捕鸟的。
不需要太长的时间,我们在课堂上读熟了这些经常用来解释六书原则的例字,对于作为“长柄的捕鸟网”的“率”和“毕”,似乎又恢复到视而不见的认知习惯——它们再度沦为“表意的符号而已”,不再像一个借着“率”字凭空跳出来的捕鸟图一样,向我传达一个陌生而新鲜的世界的影像。
也许我过于郑重其事,但是,的确直到我“教孩子认字的生命阶段”开始,这一个一个的字才似乎又一笔一划涂抹上鲜活的质感。或者该这么说:我并不是在教孩子们认字,而是让自己重新感知一次文字和世界之间初度的相应关系。
三天前学校课辅班一位负责照看孩子写功课的老师跟我说:“张容的字,实在写得太丑了!真的很想叫他全部擦掉重写。”我唯唯以退——直觉是因为孩子对“字”没有兴趣。
回家之后,我找了个题目跟张容谈字的“漂亮”、“好看”和“帅”。他承认,是可以把字写整齐,但是那样太花时间,“会害我没有时间玩”。
“如果把你学过的每一个字的构造、原理还有变化的道理都像讲故事一样的告诉你,会不会让你对写字有多一点点的兴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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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他立刻坚定地回答。
“为什么?”
“这跟懂得字不懂得字没关系,跟你讲不讲故事也没关系。我知道我的字写得很丑啊!”
“你会想把字写帅一点吗?”
“我想把字写得让人看懂就可以了。”
“你不觉得字写得漂亮一点、好看一点,自己看着也舒服吗?”
“就跟你老实说吧——”张容说,“帅的人很好,会比较喜欢他;帅的字没感觉,而且很浪费时间。这样你懂了吗?”
“你的意思就是要先玩够了才会去练习写字吗?”
张容慎重地想了一下:“你这样就懂我的意思了。而且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总会有玩够的时候。”
第51节: 舆图(1)
30 舆图
每当我看见以某地为范围、而标示的却非山川道路之类地貌的时候,就会大叹中文词汇往往将就先入为主的使用习惯而不计意义之确然与否。“地图”不就是这样一个词儿吗?
十月上旬我从法兰克福书展现场扛回来两轴各有四尺多长、三尺多宽的大图,一张是太阳系各等星运行轨道示意图,一张是世界各地主要动物分布图。装裱完成,各自张挂,孩子们指指认认,自然不会认识那些用英文标示的物种名称,于是翻查字典和百科全书,恍然大悟于动物俗名和意义之间微妙的关连,颇成一趣。但是打从一开始就有争议。他们称那张“太阳系星图”为“星星地图”,称那张“全球动物分布图”为“动物地图”。我说不对。两者都不该有“地”字。
孩子们对于“太阳系星图”或“星图”这个词的运用没有意见,但是对于“全球动物分布图”就觉得冗赘拗口,还是习惯称“动物地图”。我说这不是地图,孩子说叫它地图又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古人称地图为舆图还比较有道理呢。虽然“舆”这个字是指“大地”,由《易经?说卦》中来:“坤为地、为母、为布、为釜、为吝啬、为均、为子、为母牛、为牝马、为大舆……”
但是,“大舆”这个用语,显然是中国老古人所做的一个譬喻,作为本来的字意,“舆”之为车、车厢、轿子这一类的东西必有所受、必有所载,用这个意象来譬喻大地承载一切,就生出“以天为盖、以地为舆”的意思来。承载着许许多多东西的一片大地,名之曰舆,有何不可?正因为所指称的是“承载”这件事,图上所绘制的一切就未必要同地理这个概念有关,偏偏作为交通工具的“舆”,如果是指车,干脆写“车”字,岂不通用又好写;如果是指“轿子”,如今谁还坐轿子呢?现实如此:舆——承载着人类一切的大地——成了个半死不活、迹近灭绝的字。只要与古人古籍无关,我们一辈子也碰不着这个字。
一张图能带来的世界观当然不只一个“舆”字的感叹。孩子们和我每天最觉愉快的游戏之一就是面对图上各种动物,艰难地指认它们陌生的名字。
第52节: 舆图(2)
比方说,光从字面上看,我原不知“Greater Flamingo”跟弗来明戈舞没有关系,实指大红鹤,原产于南美洲的秘鲁、巴西、阿根廷和智利一带,喜欢居住在浅水湖边,之所以如此命名,是从拉丁文的flammea(火焰)来的。
再比方说,“Aardvark”,中文名称叫“土豚”,是一种原产于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食蚁兽,在南非白种人的语言(Africaan)和荷兰语里面,这个名称的意思就是英文的“earth pig”,会打
本页旁注:舆(音yú)
地洞的、长得像猪一样的哺乳类动物。
倘或没有这张大挂图,我决计不会对“lynx”这个字有兴趣,就算知道这是指大山猫,也不会把它跟我经常在古人笔记里读到的“猞猁皮”联想在一起,更不会想到,原来曾经在美国当代小说里不止一次读到过的“Bobcat”——红猫——也被归为猞猁的一种。
“全世界真的有那么多动物吗?”张容指着图上的Bobcat问我。
“当然还不止这些。全世界大概有个四五千种哺乳类动物、九千种鸟儿、两万种鱼、几百万种昆虫。”我说,“不过全世界平均每天都有七十五个物种消失,有很多动物在你还没认识它、替它命名之前,就已经灭绝了。”
“那你怎么知道有这种动物?”张宜说。
从“动物地图”的命名之争开始,我发现我能答得出来的问题真是越来越少了。
第53节:那个“我”
31 那个“我”
大事,总是在突然之间发生。
孩子终于要摇着或咬着铅笔,面对那个简单的字了——“我”。
这种名为“生活小记”的作文与一般应题而制、训练应用书写能力的作文似乎不太一样,它像是更希望孩子借由一篇短文进入生活内在的细节去观察、思索和感受。学校规定在文字之后还要画一张插图。张容把这项功课拖到最后一刻才开始做,先给那张插图打了草稿。图中当然就是一个孩子,坐在床上——家人一眼就可以指认出这的确就是我们的卧房,连五斗柜的颜色都十分接近。图中的孩子坐在床中央,头顶是一朵云,云里一个大大的问号,以及“为什么”三个字。
这就是我曾经想过不知道多少次的那个画面了。“将来,我的孩子会怎样看他自己呢?”我坐在床上、头顶着云朵的那个年纪,云雾里的字句差不多就是这样。现在答案揭晓了:一个头顶上也有疑惑之云、对世界充满问题的小家伙。很好。
这个小家伙在作文里告诉我们:他快要八岁了,身高一百二十五公分,算是中等,他喜欢恐龙和天文知识,讨厌人多的地方,不喜欢吃猪肝、猪血、荷包蛋和蚵仔。他知道在老师的眼中,他是个“老实孩子”,爸爸认为他聪明,而妈妈认为他穷紧张。将来他想当个古生物学家——这个期待后来被他妈妈说服,改成了“学者”。
孩子的妈妈似乎觉得不必把自己的未来全装进“古生物学”专业领域里去,好像“古生物学”这个小集合真会限定了他儿子很大一部分美好的未来似的;而我却觉得“学者”二字所涵摄的大集合笼统得像是没脸见人,反而流露出一种好高骛远以自诩的气味。
“你知道‘学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吗?”我问。
张容耸耸肩:“不知道也没关系罢?反正那是我自己的事,将来我就知道了。”
我看着图中那个被“为什么?”云朵笼罩的小孩,问他:“那么请你告诉我,‘我’是几个人?”
“一个人呀。”
“不完全对。”我说,“在中国字里,这个‘我’字底下还有埋伏。”
妹妹张宜立刻插嘴说:“什么是‘埋伏’?”
我暂时没理她,继续说下去:“中国字的‘我’往往指的是一群跟我比较亲近的人,一群我自己会认同和归属的人。所以‘我’常常包含了一个范围比较大、人数比较多的人们,而泛指自己所在的一整个方面。我们说‘我方’、‘我国’、‘我族’、‘我军’,都是这个意思,这里的‘我’,就包含了有我在里面的一群人了。而在你的‘我’所认定的范围里,你妈也是其中一个,你爱她、依赖她、也相信她,所以你才让她把你的‘古生物学家’改成‘学者’也无所谓。”
“不可以改吗?”
“你妈改的,我可不敢这么说。”
“那‘我’就不只是我自己了吗?”
“这是你头顶上的那块云里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为什么不只是我?”
“那埋伏是什么?”张宜坚持问到底。
“埋伏就是原本躲起来,忽然跑出来,把你吓得跳起来这种东西。”
“妈妈是埋伏吗?”张宜睁大眼睛问。
“一定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