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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来寂静 李海鹏着

李海鹏 (现代)
1
晚来寂静
李海鹏 著
目录
第一部
第一章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第二章 圆石城
第二部
第一章 悲剧谷仓中的悲剧谷粒
第二章 宇宙中最幸运的区域
第三章 壁球似的荷兰猪
第四章 阿夏阿冰·阿旺晋美
第五章 铃儿响叮当
第六章 水塔
第三部
第一章 春雪,尼采,槐花
第二章 政治永远是政治
第三章 豆子笑破了肚皮
第四章 这首歌我们还须唱到何时
第五章 跟别的埃文基人不一样
第六章 再见了
第四部
第一章 那么我将远走他乡
第二章 历史的猴子不说抱歉
第三章 市场乌托邦元年
第四章 荧光冷饮店
第五章 生命中的欢乐,生命中的悲哀
第五部
第一章 昨日的世界
第二章 龙与蝉
5
第一部
第一章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我曾有过三段寂静时期,不跟任何人讲话,也对这世界
视若无睹。最后一段,是在三十一岁的时候。那年夏末,我
无所事事,整日里在四川西部的河谷村落间游来荡去。身处
云山之远,我只觉恍然如梦,心绪却不难过,甚至感到了某
种本然、空明的甘美。一切顺其自然便好,我想,独自旅行
这种事,也尽可带有些许的内省色调。这色调,在我而言,
正是塞尚的《田园》中那片水边坡地的棕色。十六岁那年,
我曾离开家乡城市,去三百公里外一个县城读书,竟在那
僻远之地的图书馆中找到了塞尚画册,自此爱上了那天真的
杰作,可谓感动于心,永世不忘。多年后我站在此作的真迹
前,自是心绪难平了一番,则是后话了。当日在川西,我所
做的,正是一趟峻山秀水间的棕色调的旅行。我的意识里悲
也无,喜也无,除了充盈着宁静慈悲的棕色之外,便是空空
如也。心绪如无风的湖面,一平如镜。然而随着时日推移,
这旅行却越来越像一趟无益的漫步。我感到自己在西南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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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其妙,与在北京的写字楼里莫名其妙并无二致,于是渐
感徒劳,只待拟定的日期一到,就要启程回去。北京的生活
也只是生活罢了,既非怡人的聚会,也不至于如引颈受戮一
般。那时我并不期待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不意那天投宿江岸,夜里我好似被什么惊醒,在潮湿的
床铺上侧耳谛听许久,又四无人声。渐渐地,我意识到那是
江水奔涌之声。我倾听那江流,竟恍然明白这半生遭逢,究
竟从何而来。
某些人的生活全由一堆杂乱无章之举构成,被人好意提
醒,却不以为意,吃够了苦头,又不以为苦,我便是其中一
员。当时我已三十一岁,到了可为岁月悲哀的年纪,某种程
度上也算是明智之人,但从另一个侧面看过去,却全无基本
的理性可言。换言之,世事洞明,全无问题,人情练达,却
做不到。太荒谬的事情虽没做过,但是抛掉工作、毁掉生活
一类,在我却是常见。半路跑掉,也许是我唯一擅长之事。
大致上,在那之前,这种事对我来说是周期性的,我也只能
跟人解释说,我有那么一个动荡的周期表。渐渐地周围的人
都知道,夏冲嘛,“没一定先生”。只有交往密切之后,人
们才会知道,其实此人还算思维缜密,一旦有了目标,那么
采取何种策略,只要路径正当,皆可洞若观火,若论理性一
面,其实并不落于人后。可是更多的人会认为我相当缺乏理
性。问题在于,我了解如何达至目标,可是以何事何物为目
标,对我来说却是桩极烦难之事。因此我只好承认,过去被
指斥幼稚,如今被目为痴人,大抵不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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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来,我又隐隐感到真相不止于此。若说缺乏目标
就是斯人的症结所在,恐怕极不完全。日复一日,我常常感
到有什么陈年的悲伤潜藏心底,恍如重压一般,却不曾明了
它是何物。真正的问题在于,我从未真正去想它是什么。或
多或少,我已有了得过且过之症。当局者迷,我自己很难了
解,在对答案的逃避背后就是对它的恐惧。当日在午夜江岸
边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又一次在成都搭上了一班长途旅游汽车,准备辗转去
往藏地边缘,作一趟普通到俗气的览胜之旅。旅行的路线、
车辆,出发的时间,甚至装在背包里的瓶装水,皆与数年前
完全相同,唯一不同的只是此番形影相吊罢了。不料行至半
途,忽觉兴味全无。这种旅行之所以成行,往往只是因为它
是最寻常可见的一种而已,若想为了某种特别的理由免受打
扰则断无可能。车窗外每有雪山远远闪过,车内立时人声鼎
沸,按理说人家如此反应乃是天经地义,我却恼恨自己受了
打扰。我又一次看到山川无限,罡风劲吹,从宇宙的形状到
轮胎碾压时的石子飞溅的样子,皆与往日相同,旅行却不再
令人愉快。既如此,把这一路再走一次,又有何益?
有一对来自南京的情侣始终与我同路,看上去又幼稚又
般配,总是恩恩爱爱的样子,应该是毕业不久的上班族。第
一天早上出发前,那女孩问我,一个人玩?我说,是。除此
之外再无交谈。那天中午我忽见他们站在青郁的灌木背后,
垂头对着溪水,显然刚刚争执过。正沉默不语间,男孩偶然
转头,脸上泪痕闪亮,女孩试图安慰却似乎措手不及,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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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肯綮何在。我忽然心灰意冷,思及自己像他们这么大时的
样子,顿觉人生荒凉,无非痴男怨女,作茧自缚,而古往今
来的战争、饥馑、罪恶,说来亦大抵如此,无非是人性兜着
圈子累积琐碎无益的悲剧罢了。
我走过去,对他们说:“一期一会,何必如此,能开心
且开心吧。”他们吃了一惊,盯着我看。
我转身爬上公路,就独自离开了,几乎什么都没想,
只觉得必须走上一走。我先拦了辆运木材的货车,三个小时
后估计海拔已经降得足够,就拣了个有人烟处与司机作别下
车。稍稍平静之后,评估了一下自己的处境,觉得走下去谅
也无妨。我穿着登山靴,带着睡袋,背包里还有食物,现金
也足够,唯一欠缺的是徒步旅行的经验,可是我要做的只是
毫无目标的散步而已,与经验何干?看天色尚早,并不投
宿,沿着一条迂缓的山路上行,顿觉心下轻松。当夜就在路
边山坡上露宿。睡袋御寒可至摄氏零下四十度,又可防潮,
在川西使用算是奢侈了,因此除了会热之外别无可担忧之
处。除了补充日用所需,我也不大在村寨里逗留,一连数日
皆是如此。
有点儿奇异的是,我很快就适应了这种日子,好像从来
都是如此这般生活似的。不洗澡并不觉得不适,头发沾满尘
土也可忍受,某天凌晨,听见一种怪异的沙沙声,原来是胡
子在刮擦睡袋的尼龙面料,心里想,还从没这么久不刮胡子
呢。对于自己初具穴居人雏形的事实我也满不在乎。
最长一次有三天没见到人。动物倒是见到好多,公路
9
上有被轧死的野狗、羊,有一次在荒野中见到一群鸡,莫名
其妙,垂头丧气,皆有失败者之相,大概是刚从运输途中跑
掉。也偶遇过狐狸、旱獭之类的野生动物,还有一些则全不
认识。在一本书里我读到过,旧时西部族民中有一种流浪群
体,既不愿放牛,也不想念经,成群结队地在荒凉的高原上
游荡不休,便是以猎食旱獭为生。这类闲书我可看过不少。
我好像只对没用处的东西感兴趣,倘若依照“六经注我”的
逻辑,我便可以指着这世上的诸般无用之物说,喏,这石头
是我,这草叶是我,如此等等。这是闲话了,暂且不提。在
川西,我见得最多的是野鼠。常常看到不远处几簇黑点,正
是它们派出的挺立的哨兵。这东西打洞的能力惊人,把大地
弄得像个筛子,每次安营扎寨之前我都要仔细侦缉一番,以
免入其彀中。这趟旅行给我一个颇深的教益,便是在这地球
上相当大的地方,鼠辈才是真正的主人。总的来说,我就是
在这忽而荒凉忽而繁茂的高原边缘,在正午酷热而夜间冰冷
的河谷地带,在啮齿动物的王国里,顾自徜徉着,把双腿走
得疲惫不堪。
不过,在棕色调汩汩注入意识的同时,某种慰藉也在
滋长。我想起了高一时孙大炮教我读过的《骆驼祥子》,他
说,你要想写得好,就得写得这么坦然。有一句是说祥子在
冬天里吃了一个冻柿子:
一口下去,满嘴都是冰凌!扎牙根的凉,从口中慢慢凉
到胸部,使他全身一颤。几口把它吃完,舌头有些麻木,心
10
中舒服。
或许是少年经验格外鲜明之故,我甚是难忘这恬然的中
国式韵律。时光会令一个人的个性浮现,如今我疏远了这般
趣味,也觉得老舍远非最好的作家。可是这笔调中的不惶不
惑、妥帖自在,却在参详人生的角度变得别有风味。那枚柿
子,像个冰铃铛,在我头脑中久久发出着泠泠之声。
在川西山岭间,我感到的某种微小难言的安宁,大抵只
有“舌头有些麻木,心中舒服”方可比附。
这一生中,我还从没看过那么多流云。傍晚时分,倚
在山坡上面对晚天,啃一块难以下咽的干粮,直觉得满目空
明,心旷神怡。云朵倏来忽往,幻化无穷,忽而旌旗招展,
号角嘹亮,慢吞吞迈过群山。忽而又婷婷袅袅,在天边逗留
片刻便化为乌有,只留几抹微红,如失去的好梦,像女人性
器,自有种诱人亵赏、逗人伤心的美。傍晚时分,溶溶落日
驱散了薄阴,云翳变得透明,只有饱含冰晶的青色云首垂下
来,舔舐着五极八荒。猛然间光辉迸射,好似一声呐喊,万
物齐齐焕发,史前人类或可称为天堂的那个地方宛如洒金画
屏一般,令人瞠目结舌。天际处,鱼骨状的乌云被看不见的
大风拉扯着,变换着形状,陡然间战意浓重,满眼斧钺之
影,满耳裂帛之声,又似金农提笔,急急地刷上了数行磅礴
的漆书。当其时也,我心神飞飏,仿佛一根草茎,一粒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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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随流飘荡,任意西东。直到夜色浓重,全然的寂静如羽
毛般降落在坡地上。万里洪荒,唯我一人而已,一切都不复
存焉。回过神来,想起古人所说,“一人一笠一杖”,如今
我亦如此?甚至斗笠都没有一只,意何如哉?若我是这世上
独余之人,又有何妨?
有些人来到这人世,向有一份矜持,或者说唯自尊为
裁量,可是别人对他们何尝不是视若无物?他人看我,也恐
怕连预警野鼠的一簇黑点尚且不如,那么又哪有什么“何
妨”?兀自观云罢了。
于是在那些傍晚时分,我总是枯坐良久,让自己的目光
穿过云影,越过莽莽群山,直抵天外。在我的少年时代,我
曾听一个女孩说,傍晚是一天中最动人的时刻。如今,正是
在这般时刻,我又见到了余辉一点点变得深邃幽暗,直至繁
星点点。我想到岁月的美恰恰在于它的消逝。
我想到,这时候,在福建,太平洋边,妈妈在爸爸去世
后去过的屿头岛上,海浪正在翻卷着,拍击着岩石。岛上的
黄狗在弥漫着晚潮气息的菜地里孤零零地小跑着。平原上,
有男人在若有所思,有女人在哭泣,有孩子抱紧了膝头。
在这向晚的大地上,有多少戏码正在无知无觉地演出着,佩
紫怀黄的大人们,罪孽深重的先生们,颠沛流离的良知未泯
者,麻木的俗辈,怯懦的庸才,也许正急冲冲奔走在路上。
我曾见过一个呆若木鸡的时代,如今又见到了一个狼奔豕突
的时代。那么多人在奔忙、玩笑、挞伐、咆哮,究竟意义何
在?城市灯火辉煌,宛如水晶宫一般,而为获取电力而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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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挖出煤炭,仅就我亲眼目睹而言,又有多少段悲凉的
故事。这一切,何尝不是切肤般真实,可是我竟觉得遥远而
不真切。正如这眼前景致,一旦天晚,夜色便会温柔又冷酷
地遮掩一切。我也想这千万载,人间世,生生不息,无穷无
尽,一声声病榻哀号衔接着婴儿啼鸣,又是所为何来?可是
亦觉疏离。
我只觉得世间的一切与我无关。就形而上的意义而言,
将永远无关。不可逆料,那次旅行竟成了我人生的转捩点。
只是,我虽看淡一切,内心深处却仍然郁结。大致上,
我当时的情状,可算得上是一个塑封人,把内心积郁的一切
都打了个包,密封起来,不再碰它。可是它仍在那里,不曾
减损分毫。正好像电脑隔离了病毒,却不曾杀掉。在日复
一日的单调的散步间,我只是在扮演着一位更夫,每过一个
时辰就对自己击柝传声,大呼“平安无事,平安无事”,如
是而已。其时我唯一在意的只是黛色渐浓,风在转凉,于是
在亚洲腹地的这座无人可以告知何方的荒山上,我将度过一
天中最安宁的时刻,而夜色将如倦鸟收拢起轻柔的翅膀。明
晨,我将在熹微晨光的抚慰中醒来,舒展疲乏的筋骨,忍受
脚痛,继续走路,我将享受河谷的湿气,也忍耐山顶的冰
冷,又将目睹水珠凝结,细密雨雾荡漾在盈尺之间。在此之
前,我尽可以像一个倚靠在自己坟墓上的异乡人一般,凝望
天空中那每隔几秒钟就绽放出的一束束紫色、蓝色和粉色的
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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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一天,我发觉缺少了“一笠”万万不可,而“塑
封”这种事,在肉身意义上也全无益处。
那天夜里忽然下了雨,我仓促起身,遍寻遮蔽不着,挨
了一会儿,只好向着远远的村落灯火艰难挪去。雨大约只是
中雨,可在荒郊野外实在可怕,将近天明我才走到村里,一
夜湿冷,狼狈不堪。自此我知道,向来晴美只是侥幸,贸然
露宿也过于鲁莽,吃一堑长一智,就尽量投宿路边的小旅馆
或者农家,每天换个地方就是。例行的散步,也与村落保持
在半日路程之内。
幸好这一路虽然疲乏却无疾病,满满一包药物也从未动
过。于是有一天,我投宿在岷江岸边。
那户人家是个商号,在村头,卖些日用之物兼五金杂
料,房屋一侧有一片玉米田。男主人面目黧黑,举止鲁直,
状似匪首。我闭口不言,只做手势,显然被他看作怪人。他
大概自忖他讲的是地道的当地话,于是问,不懂我说的啥
子?我便点点头。傍晚招待我吃了饭,他就领我到了一个小
房间,里面有一张床,几件当地样式的旧家具,地面则是泥
地。我并无不满,坐在竹凳上读了会儿书,打了几只蚊子,
渐渐困倦,就爬上那张湿漉漉、水嗒嗒的单人床沉沉睡去。
想来,那时我的身体开始虚弱,精神却前所未有的兴
奋、健朗。其后发生的事或许便该如此解释。
不知过了多久我猛然惊醒,须臾间,已感到这醒来与
平日完全不同,或者说,瞬间即已明了自己正面临某种奇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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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景况。我尽量镇定,一动不动,开动感官,在四周的黑暗
空间里搜索异样之事,可是除了心中的惊慌之外一无所获。
什么都没有发生。可以确定房间内并无他人,整栋房屋乃至
窗外也毫无动静。风轻轻刮擦着窗子。我明明感到刚刚经历
的是一场酣眠而非浅睡,这般惊厥全无道理。那时我不明所
以,意识中一片未知的黑暗,唯有头脑中的一个小点是明亮
的,那就是,对我来说,一定有什么本质性的事情正在发
生。我似乎面对着某种澎湃而出的力量,周遭的世界正在因
此而发生着彻底的改变。一种从来不曾体会过的孤寂包裹着
我,我既受震撼,又感到温暖、快慰,如同即将获知某种真
理。我耐心地集中精神,如浅碟盛水唯恐洒落一般,唯恐错
失什么,直到耳边响起雷霆般的江水声。那江流的奔涌声挣
脱了那些日子里我已经听过它上百次之多导致的迟钝感,轰
然冲进耳膜。不错,让我感到惊惧的,正是屋子外面岷江奔
流的声音。那些日子里我一再地看到它泛着凛冽、雪白的泡
沫,急急冲刷着山谷。
这就是因缘了。这就好比你醒来之时感到不适,有那么
十几秒钟不明所以,一俟现实感浮现,便可明白只是因为身
在异乡罢了。对我而言,过去的全部日子,便如这醒来后却
又未醒的光阴。
就这样,我恍然明白,这半生,辗转飘零,都肇因于少
年之时。少年时我之感受,正与今夜相仿。
大致上说,少年时我过的是一种荒芜的生活,心中徒
有美梦,自己却被诸般美梦摒除在外;那感受,正如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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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似被囚禁在一间小屋子里,永恒的时光在屋外粼粼有声,
奔流而去,却与我全然无关。你就是感到世界运转如常,春
日轻暖,夏秋怡人,冬日苦寒,自己却独为囚徒无福消受。
如此说来,也许在多年以前,那个孩子就已经体味过了在午
夜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听到岷江奔流是何景况。他的感受,
曾在我的意识中沉潜下去,又在今夜浮现。就这样,我了悟
了自己本是何人。这就是我的生活的实质:我是个被囚禁的
人。我已经虚度了半生,遗忘了最真实的,错失了最珍贵
的,又时常放弃自己。过去,当我意识到自己将就此度过一
生,心中何其难过,多少次想做出改变,却莫名踌躇不前,
日复一日地懈怠着。我差不多成了这世上最悲观的一个。可
是,我从不知晓根由何在。如今我忆起了这一切,终得解
脱。于是在心中喃喃自语:原来如此。终于可以动一下了。
翻了个身,把脸埋在那湿冷的床单上,眼泪簌簌而下。那一
刻,真可谓悲欣交集。说一句“原来如此”,竟要年复一年
间如此百转千回,此中甘苦,何尝能与人述说分毫?如今虽
不能说解开了经年怨结,总算松动了些许;不能说块垒全
消,也彷佛银瓶乍裂,雪水浇头,神智从未有过如此清明。
过往的欢喜哀愁的一生,从未有过清亮、透彻地呈现在眼
前。胸中浩浩落落,并无芥蒂,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
半晌起身,我茫然无措,好似重又出生了一次,感到
自己纤尘不染,松快,空虚。站了一会儿,又怔了一会儿,
才慢慢地走出屋门。那时我也不懂为何要走出去,只觉得非
出去不可。穿过屋边的玉米林,走到岷江岸边,只见江水滔
16
滔,白练般无穷无尽,再抬头看,星光冻凝了一般。
我只是本能地感到需要走出那间小屋子——这就是日后
我的归结。我这一生,唯一非做不可的事情就是从少年时的
那间屋子里走出而已。这个念头,在当时,好似星空下的一
个圆湛的真理。我久久地谛听着江水奔流声,竟好似与万古
时光同在一般,不再如露水蜉蝣一般朝生夕死。
至于为何判定少年感受就是此人后来诸般遭逢的根由,
说来简单至极:过去我不曾看到它。
这样的根由或许他人皆可想见,我自己领悟起来却甚是
繁难。若问为何如此,我只能说,所谓人最难了解自己,决
非虚言。岁月变迁,物是人非,百般自省总是刻舟求剑。凡
夫俗子,又免不了自造障眼之法。千般聪明,也是枉然。只
是一旦看到事实,电光石火之间,我却可明确无误、不可置
疑地指认——它就是答案。恰如一个人可能因为听了一段音
乐而意识到独自生活乃是最佳选择,怀素和尚也曾因为看到
夏日云彩的随风变化而了悟草书的真谛,本是风马牛不相及
之物,只待时机一到,便会因予人相通的感受而触发领悟。
这便是我在那天夜里陡然明了的道理。绝境是不真实的,希
望常常只是藏起来罢了。无论如何,微妙生机总是寓于不同
的形式。
或许这便是世上难求之物:明白。何为“明白”固然人
尽皆知,可是这类词汇若不拭去灰尘,便看不到本来面目。
17
以本源角度来理解,我想它指的是人的头脑处于此种状态:
明亮,白色。
当夜在江边,我便怀着这明亮、白色的思绪块然独立。
良久,想起吴文英的句子:江上故人老。
次日,补给了一些饼干、香肠和袋装干果,另有几罐啤
酒,装了袋,我打手势与店主辞行——又被当成哑巴——我
就背向岷江,走向一处山岭。路上开了啤酒,慢慢喝,心绪
空落坦然。啤酒清香诱人,欢愉感在身体中清晰地传递着,
可是喝了一罐半之后,我却倾尽残酒,踩扁罐子塞进背包。
不是不再喜欢啤酒,而是很少的一点儿酒意隐隐浮现,竟好
比一丝烟雾在洁净的空气中散开,夜里刚刚获得的清澈如水
的头脑似有回到往常的混沌状态之虞。幸而无碍。
时近午时,在山顶上坐下来,给严竺写了张明信片:
我在邮戳注明的这个地方。这也算浪迹天涯吧?其实只
是无事可做,信马由缰而已。风光入眼,我也懒得玩赏,旅
行拯救人生之类的说法也觉得荒诞不经。我只是恰好行至此
地,心灰意懒,权作盘桓。
我想谢谢那天晚上你对我说的话。本想多写,尚有话
说,可是你也能看到这小纸片儿到头了。
写罢,把明信片放入背包夹层,站起身来,迈开步子,
18
我下得山去。那本杂志上的故事怎么说来着,严竺?在那些
美国士兵在越南被打得屁股掉了,灵魂也掉了之后?“他们
就迈开步子,继续开拔。”
于是在那一天,薄雾中,离故乡有五千里之遥,我像一
只被掏空的陶罐迈开步子,继续开拔。
这趟旅行之所以成行,就跟严竺有一点儿若有似无的关
系。那是夏天时候,有人邀请我去南池子的一个会所参加律
师和法学界人士的聚会,聚会操持者颇有威望,与我当时供
职的律所亦有渊源,我虽拙于交际,却不好辜负盛情。至于
他们为何邀请我,除了我也是个律师之外,还在于我通过报
刊上的法治专栏积累了一点点名气。写这种文章束手束脚,
需要多用巧思,我倒是擅长在嬉笑的文章中塞进严肃的果
馅。我还算是个灵巧的作者,多少受到了一些欢迎。
聚会中,正无聊间,我看到一双星亮的眼睛在人丛背后
望着我,两丸黑漆一般,正是严竺。
我几乎一出生就认识她,直到大学毕业之后,闲来还
常凑在一起。小时候她就很机灵,想法不合常规,可是决不
出格。后来果然嫁得好,丈夫是既富且贵的经济律师,决非
我这种帮贫困残疾人打官司且屡战屡败的自负清高的角色。
现在她是全职太太,唯一的正事便是周游这世界上最稀奇古
怪的地方,诸如瑞典的某个叫博瓦尔斯特德的渔村一类,顺
便给地理杂志拍拍照片,颇受欢迎,住在学院路一带。虽然
19
都在北京,彼此能听到对方的消息,我却已经很多年没见过
她。我们很少见面,事实上,从不见面。时间已经把她从挚
友变成了一个次要的熟人。我发现她的样子依然如故,而女
人瓜熟蒂落、谈吐妥帖,在妩媚之外,让人更添敬重。后来
我们出去透口气,坐在街对边的路肩上,随口聊了聊她的孩
子等等。然后我们聊起了过去。
“我们有多久没见了?四年?一直不怎么联络。”严竺
说,“那么,我把四年的话一起说了吧。”
她接下来说的话,我一直记得。她问我,还记不记得
读高一时自己的样子,而我现在的样子已经跟过去有了天壤
之别。她说,如果对别人说你成功了,人家肯定觉得荒唐可
笑,干什么了呀,这算哪门子成功?人家会认为你无非是个
律师,约略被一些人知道名字,不大容易被辞退罢了。看看
对面,满院子的人都跟你一样,而且大多比你混得好。再看
看整个北京,这路人满坑满谷。当然了,你名声不坏,又不
贪钱,在这行业里,实属难能可贵,可谁会在乎这个?可
是,如果你还记得自己高一时的样子,就能明白你成功了。
你是从那儿来的。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当初是什么样子?但
是,这些你好像不记得了。你的样子变了。你的笑容还有过
去的痕迹,好像对一切都不满意又满不在乎。可是这笑容太
稀薄了。你只是在笑,只是望着四周,眼神空空如也。你好
像根本就没发现自己的沮丧。过去你眼睛里有光,可是现在
熄灭了。过去,无论什么事,只要你愿意,就拿出一股子孩
子气把它做到最好,你不愿意的时候就干脆不做。无论对
20
谁,你都直接表示你的态度。因为这些,那时你活得辛苦。
在十六岁,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可是那时候,你是甘
愿做失败者,不像现在这样活得不情不愿,不清不爽。
“过去的你比现在的好。”她说,“现在嘛,你有点儿
僵住了的样子,你还没到那个年纪呀。”
我们都沉默不语起来。我看着会所楼顶露台上闪过的憧
憧人影,那些喝着香槟的精英俊杰们。这是真的:我跟他们
不同。我深深地知道究竟有多么不同。我的确还记得自己从
哪里来。
我无从说起,如今我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它对失去的
一切从不缅怀。每个黎明时分北京都充溢着野蛮的斗志,每
个日暮时分它又都疲惫不堪。同一阶层、同一年龄的人们总
是过着相似的生活,这生活是一套简易组件,你所能选择的
只是不同的配搭而已,就像它是从宜家买来的。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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