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咀嚼着成分可疑的食物,伴酒吞下,竭力为自己接下来
的追逐刺激的行动蒙上一层美好和微妙的色彩。可是,感官
享乐也只是介质,人们其实是为了祛除被摒除在外的惶恐而
匆匆寻找着归属。归属何在呢?子虚乌有。于是一个又一个
鱼游于沸鼎之中,燕巢于飞幕之上的夜晚接踵而至。偶尔我
们满面倦意,孤独一人,于是真相浮现。倘若生活是一段旅
程,我们走得何其麻木,而衰老与死亡正在远方等待着每个
人。人生并无意义,死去原知万事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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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最终我只有一个简单的念头,除此之外再无
其他:我不是这儿的人。这个世界这样运转导致了我不属于
它。
我终于开口,却言不及义。我对严竺说,我笑容稀薄,
也许只是因为对自己不抱希望。回顾过去的生活,屡吃苦
头,都怪自己,我是个与周遭世界格格不入的家伙。这样的
人大概不只我一个。
“而且我们这些人没必要彼此认识,至于为什么,很难
解释,”我说,“反正我就是这么觉得的。”
这就是我本该对严竺说的话。可是说罢了“反正我就
是这么觉得的”之后,我便闭口不言,顾自喝光了一瓶水,
好像它就是某种我从故乡星球带来的孤独似的。又聊了些闲
话,我便道了感谢,告辞而去。出租车碾过午夜时分的空
城。长安街的白玉兰灯洒下一九五零年代美学的清辉。耳边
只有车外的风噪声。说来真是滑稽,午夜时分,偶遇故人,
我竟然心思翻涌,无以言表。要命的是,我们谈的都是少年
时代便已谈过的话题,就好像当年还没谈够似的。
回到北京,已近十月,出了机场,即刻感受到熟悉的淡
淡秋凉。从机场路进城,喧嚣声充斥耳鼓。这正是汤显祖说
过的最俗、最脏的北京。在单元门口的信箱里,我抽出信用
卡账单、广告、杂志,等等,还有严竺的明信片。嗬,居然
是坦桑尼亚发行的乞力马扎罗山明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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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行至此地,心灰意懒,权作盘桓”,倒正是你人
生的写照。有空儿来我家里吃饭吧。
我洗了个澡,随后打扫房间,洗衣服。洗衣服总是给
人以健康之感,晾衣服时,用力把衣物上的皱褶抖开,水珠
四溅,尤其赏心悦目。擦了地,窗子尽量敞开,让风徐徐吹
来。镜子反射着浓白的秋光。最后,我发现自己站在门厅,
穿着卡其短裤,对着镜子,玩味着自己的模样。
奇怪之处并不在于此人是什么样子,而在于这个皮囊就
是我。它为什么非得是我不可呢?
我亦非我。
这个念头再次在我的头脑中浮现出来。存在的陷阱,首
先便是我亦非我吧?就这样,我照照镜子,吃了一碗加了胡
萝卜丝的面条,未曾与任何人联系,度过了回到北京后的第
一个下午。心中安宁,头脑中的明亮、白色的思绪却变得浅
淡。往日生活的诸般见闻,开始萦绕脑际。某些心中事,像
高山顶上蓄满了雨水的湖泊,将要倾泻如注。晚来,站在窗
前向外眺望,黛色的西山,远远的一脉。我好似又回到了川
西的山坡上。我竟然回到北京,怀念起山中的日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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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圆石城
晚来时分,我也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度过了自古皆然
的岁月的地方,圆石城。这并非我故乡的真实名字,只是姑
作假语村言罢了。在我的孩童时代,在某种程度上,这座东
北城市正像一片鹅卵石河滩,数量众多的工厂就是其中的圆
石,各自独立,互不隶属。每个工厂都是一个小世界,文化
设施如文化宫,后勤部门如浴池,乃至警察机构如保卫处,
皆在其中。按照官方的比喻风格,这便是“麻雀虽小,五脏
俱全”。今天,这种有地区特色的旧世界已经不复存在。
工厂浴池是重要的交际场所,很多人是在那里相识的,
我跟陈垚也是如此。当时我三岁零五个月大。
如今,圆石城是一座已经消失、永不再现的城市。它
的地名还在,居民也在,习俗也大半保留,样貌却已彻底改
变,心灵也不复往日。当年,它是非比寻常的存在。这城市
的重工业在日据时期发展起来,建国后,机器虽流失不少,
但基础尚存,也颇多富有经验的产业工人,它便成为重工业
基地,号称“共和国的长子”。在那些名为“赫鲁晓夫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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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寒碜的、单调的火柴盒式居民楼旁边,遍布着冷却塔、烟
囱、高炉和栈桥,好似工业万神殿一般。梁式塔吊总是高悬
中天,漠然不动。偶尔,吊钩投下缓慢移动的影子,阳台间
的鸽子就惊慌失措,以为是鹞鹰袭来。这里是“东方鲁尔
区”。医院、粮站、屠宰场、菜市场、百货公司、电影院、
公园和绿地,生活所需之物,一应俱全。不过,我知道它们
只是一些次要的小兵——就是电影里冲锋号滴滴答答地吹响
时端着刺刀跳出战壕,牺牲之前也不爽快,非交党费不可的
小战士——工厂才是城市的将军。离我们的住处不远,就有
亚洲最高的烟囱,在北方疏朗的阳光下喷吐着硫磺色的烟
雾。它不仅是个象征,工业共产主义的灯塔,有很长时间,
我还认为穿着黄军装的北京来客们就埋伏在那烟囱的顶端。
我担心我不听妈妈的话他们就会下来逮捕我。
我们都为圆石城感到自豪,但是北京是更高级别的存
在。我开心的时候,小姨乔芳就问我:“你咋这么高兴,去
北京啦?”我就咯咯直笑。我模糊地知道北京是神圣的、幸
福的和主宰性的。
那时我的父母都还年轻,情绪多变,很不成熟。他们自
豪,不满,迷惑,坚定。他们也住在赫鲁晓夫楼里,吵吵闹
闹地占据了重工业大蜂房里的一个小格子。作为首批计划生
育婴儿中的一个,我则是重工业的蜂卵,将来孵化出壳,就
要替国家操作破碎机。按我爸爸的说法,我理解,破碎机就
像一只鸭子,喂料机会喂它吃石灰石,它的肠胃咣当咣当地
响上一阵儿,就把石头消化掉,然后张开屁眼儿,把石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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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拉给皮带机。我爸爸说,开破碎机是“厂子”里最紧俏的
工作,我长大了,靠他的关系,能干上这个,以后再“慢慢
爬”。他就在“厂子”里工作,正在慢慢爬,似乎是个小头
头。这个厂就是硅酸盐厂,在中国北方的同类工厂中是最大
的一个。在圆石城,工厂的各种“之最”毫不稀奇,太多工
厂都是全国最大的一个。我却觉得,“厂子”不同凡响。它
一定是个大胖子,吃非常多的石灰石,也一定拉出非常多的
水泥。
水泥太多了,无处不在。雨后,水泥板结在杨树叶子
上。晴天,水泥粉末随处飘扬,地面就像一片灰白色的沙
漠。我们就住这沙漠的边缘。妈妈非常生气,因为爸爸把她
的黑玻璃发卡随便地丢在了窗台上,让它落上了水泥。水泥
还钻进了人们的身体。每当傍晚,窗外暮色沉沉,硅酸盐厂
的工人们散了工,就带着他们的沉重的尘肺,慢吞吞地走在
去喝散啤酒的水泥路上。
妈妈不肯原谅爸爸的每个疏忽。即便爸爸洗了那只玻璃
发卡,它又光亮如新,她还是陷害他说不如以前那么亮了。她
也尽量冷淡地提醒他:“少说没出息的话,我儿子能像你似的
进工厂?我儿子以后要考大学!”她总是说“我儿子”,就好
像我只是她一个人的儿子似的。我爸爸相当幼稚,不曾意识到
这一点,就说:“知足吧,还以为谁都有你儿子的条件呢?多
困难、多没门路的人没有?这个社会!”他用充满期待的眼神
看着我,希望我注意到他是个有权力的人。
我们住在城市边缘,一个完全为了工业而发展起来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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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深秋的早上,宽阔马路上自行车流密不透风,骑车人穿
着笨拙的工作服,戴着白口罩,镀铬的车把大片闪光。车流
沉重如水银一般,朝晖之下,匹练似的缓缓流动。在我的回
忆中,这一切已经有了一种异样的温柔之感。
冬天,雪多得简直要流淌。大高个儿骑着自行车带我去
洗澡,他就是那个总是在被妻子抢白之后假装发脾气以便出去
闲逛的人,我爸爸,名叫夏明远。有一回,大人问我,你妈
妈是谁?我说,乔雅!你爸爸是谁?我说,大高个儿!他很贪
玩,骑到树下面时,总是在最后时刻才缩头,又由于是大高个
儿,棉帽子擦到杨树的光秃秃的树枝上,抖落的积雪,灌进我
的脖子里。我就“哈”一声,在自行车的前梁上打一个激灵。
等到了澡堂子的门口,他把我抱下车,我的脚冻得像块石头,
就跺着脚走路,一下下敲在路面上。我的脚像马蹄。你听,咚
咚咚,一个叫夏冲的小音乐家,正在敲打着冰冻的地面,也许
他长大了就是又一个梅纽因或者帕格尼尼。
澡堂子里热气腾腾。老头儿们都泡在最烫的池子里,只
露个头,神色机警,状如水獭。我是在那儿知道中国人并不
真心尊重老人的,比如大高个儿就歧视他们,他说:“跟褪
猪毛似的。”果然,透过两筒鼻涕,我隐约闻到老头儿们散
发着猪毛的味道。我姥爷说得好,鼻涕小子出好汉。
在这间巨大的浴池里,最吵闹的总是同一个细长眼睛、
大嘴巴的男孩。每次他爸爸把他摁在凉水喷头下面,他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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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叫上几千遍:“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可是他爸爸完全
不理他,非把他彻底冲干净不可。大高个儿悄悄告诉我,
那个爸爸是后爸。怪不得,我还没见过哪个爸爸对小孩那么
凶狠呢。不过他也是没办法,这里真正干净的只有冷水。三
个热水池里溶解了太多的水泥,灰缎子似的闪光。那位后爸
相当强壮,肌肉发达,两只肩膀上长着背水泥袋子磨出的厚
茧。每次洗澡洗到一半,他都要从池子里跳出来,用门板那
么大的脚板在瓷砖地面上拍得啪啪响,走到墙根儿处撒尿。
他的尿是纯黄色的,热腾腾的,冒着泡。他的尿非常长,气
势汹汹。这情形非常可怕,因此我也哭起来。大高个儿就
问,肥皂沫进眼睛了?就翻我的眼皮,给我洗眼睛。我自己
会翻眼皮,翻起来还不落下,但是别人给翻的话我就要拼命
挣扎,这样一来,大高个儿就真把我弄疼了。他还打了我两
下。我对他恨之入骨,越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孩子都有一两样怪癖,那个男孩一站在凉水喷头下就
忍不住尖叫,我则不允许别人用毛巾把我擦干。洗完了澡,
我走来走去,抖掉水珠,再慢慢摇动身体,这样就有了风,
一会儿就干得差不多了。
等我摇干了,走到外面,大高个儿就给我套上衣服。
秋衣卡住了鼻子,他使劲拽,我疼得又哭起来。他索性不管
我了。这时,我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在我背后说:“你老
哭!”我惊奇地止住哭泣,回头一看,正是刚才那个尖叫的
孩子。他又说:“你胆子真小。”他盯着我的眼睛,让我很
不舒服,只好避开眼神。这下子他更神气了,对我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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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凉水!”我莫名其妙,他又冲我说:“我不怕凉水!”
我争辩说:“我也不怕!”他指责说:“你哭了!”我说:
“你怕凉水!”他说:“我不怕!”我说:“你怕!”他
说:“你哭了!”我说:“我没哭!”他说:“你哭了!”
我想了想,无言以对。一来我确实哭了,还不止一次;二来
我不知道怎么让他走开;最后,这已经达到我跟人讲话的极
限了。一般来说,跟人家连续说上几句话之后我总是接不上
茬儿。我只好打他。并不是真想打,只是不知道别的应付办
法。我的印象是街上的大人吵过三句话之后一定会开打。我
已经跟这个小孩吵了四句了。我感到不得不这么做。我伸出
手指,在他脖子上挠了一下,这一下煞是凶狠,他的细脖子
上立刻就出现了四条血道子。他惊奇地摸了一下。有九个血
珠子冒了出来,也许是十个。他非常困惑地看看我,摸了摸
伤口,又看我。
“我操。”他喃喃自语,显得对这凶残的一击很感兴
趣。我怕得要命,浑身发抖,咧了咧嘴,准备大哭一场。他
好似对这一切十分迟钝,只是困惑不解地看着我,压根儿就
没有发怒的意思。
这时大高个儿已经跟人下完了一盘象棋,输了,郁闷
地溜达回来,脑门儿上有汗,屁股上挂着水珠,见了这里的
情势,立刻把我抱在怀里。他眼神四处睃视,提防那个水缸
粗的后爸冷不防从某个方向冲出来为他的小孩伸张正义,给
我一记窝心脚。可他只是个后爸,大约没必要这么干。大高
个儿先是压低声音威胁说,都不许哭,谁哭我揍谁!我就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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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嘹亮而出的哭声咽了回去。然后他换了一个温柔又虚假
的声音说,夏冲你这不对啊,你看人家小朋友多疼啊,这小
孩你也不对,你是先欺负夏冲了吧?也打夏冲了吧?你叫什
么?那小孩眨巴着细长眼睛,说,我叫陈垚。大高个儿说,
得了,你们俩都没吃亏,平手,和了吧,都是革命同志,
来,握个手。
我只好伸出手去,在陈垚的傻乎乎、湿漉漉的手指尖上
草草地摸了一下。“同志!”陈垚说。
我嗫嚅不语。大高个儿就在我脑袋上抽了一下。
“同志。”我说。
就这样,陈垚不哭不叫,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爸爸和我飞
快地穿好衣服,赶在那个后爸还没发觉之前赶紧逃跑。我被
爸爸拽出浴池的棉门帘的时候,回头看见陈垚光着小屁股在
存衣柜之间溜溜达达,手里做着撕车票的动作,就好像女售
票员从公共汽车的前头走到后头又从后头走到前头。
除了冷水,这个陈垚什么都不怕,别说出九个或者十个
血珠子,就是掉九条或者十条腿也不怕。这件事对我来说一
直是个谜。直到后来,我们都长大了,到了十二岁,就是电
视上演《射雕英雄传》那年,我们早已是好朋友了,我又想
起这件事,才问他,为什么你小时候那么害怕凉水?
他不好意思地说:“就是头上怕沾凉水,一沾,就慌得
厉害,上不来气儿,觉得快要淹死了。”
大高个儿骑着自行车,把我送回姥姥家。我很想把怪小
孩陈垚的故事讲给乔雅听,可是,他长什么样子?我已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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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清了。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陈垚的情形,算是我的人生的
史前时代的事了。
乔雅是个故作风雅的年轻女人。当她怀孕超过十六周,
一再诉说身体如何不适之时,没有人明白那是对怀孕本身不
满。我奶奶和风细雨地讲起了另一个儿媳的事例,边翠玲,
身量比鹌鹑大不了多少,可是从怀孕第一天起就没害过喜,
吃什么都香,直到分娩的前一天还打了八十块蜂窝煤呢。
乔雅没有戳破婆婆的谎言,只是说,这跟身量大小没什
么关系,明远早点儿回家比什么都强。
夏明远从此不再在街上闲逛,下了班就回家,可是乔雅
又找茬儿发脾气。他明白了,乔雅其实讨厌看见他,要他早回
家,只不过是因为她不舒服也不想让他舒服罢了。乔雅自己反
倒没能意识到这一点。时值理查德·尼克松和田中角荣访华那
一年的早春,每当夜色早早降临圆石城,她就坐在床边无声地
哭泣。她几乎讨厌每一样食物。怎么总吃土豆?她抱怨说。这
倒怪不得夏明远,家里只有酸菜、萝卜,而小九路的菜市场上
除了土豆别无他物。初夏时候,他在蔬菜合作社里托了关系,
买来了甘蓝和菜花,结果费力不讨好。这两样蔬菜价钱之昂
贵,简直让人震惊,可是乔雅并没有因此满意过哪怕片刻。当
她想吃鱼时,夏明远忍无可忍,只买了一点儿便宜的泥鳅,骗
她说,买不到鱼。这一次乔雅反倒欣然接受了,因为她相信泥
鳅含有更多的蛋白质。家人完全被她弄糊涂了,私下评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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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见过这么无理取闹的媳妇。这个说法倒是距真相不远。我奶
奶终于皱着眉头说,也不能太娇气了。乔雅怔住了,突然愤怒
到自己不曾预料的程度:又不是我要生的!听了这话,在她的
子宫里,夏冲不满地翻了个身。
上学时,乔雅把两句话铭记在心,一句是“莫等闲,白
了少年头,空悲切”,另一句“一清华,二北大……”是关于
大学排名的顺口溜儿。这两句话闪耀光泽,促使她刻苦攻读,
不曾懈怠。像多数女孩一样,她“只专不红”,对政治缺乏兴
趣,却因此颇讨那些老教师们的欢心。她偷偷读过一些流行的
苏联小说,也颇多浪漫的念头,可是做过的最离经叛道的事也
只不过是写纸条与男生探讨课业而已,除此之外,便是在读
《反杜林论》时对坏家伙杜林的想法颇感兴趣了。
她最亲密的一个朋友,于蓝,在评剧团当演员,早早
就结了婚。乔雅的母亲索玉琴阻止她们继续密切来往,“你
一个姑娘,跟人家结婚的勾打连环干什么?”“勾打连环”
就是“勾搭”的意思。乔雅阳奉阴违,继续偷偷跑到于蓝家
去。索玉琴的担心不无道理。于蓝果然怀着新鲜的兴致大讲
男女之间的秘密,乔雅也极有兴趣。在不同的周末,这种闺
中密谈持续了一年有余,却丝毫没有扰乱乔雅的步调。她坚
信,自己的未来在首都。即便她的脑子充满了对男性的幻
想,也是坚定地指向着“一清华”和“二北大”的男生——
系着白围巾。其他人不予考虑。
就在她读到高三,完全调试好了自己这台考试机器之
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高考被废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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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雅继续留在学校一年,幻想着高考很快就会恢复。她
随着斗志昂扬的男生们去了中共中央东北局。他们砸烂了东
北局的几间办公室,批斗了抓到的六个走资派,命令他们面
壁。下一周,他们杀了个回马枪,袭击了同一个地方,在会
场上挂起了巨大的标语,“炮轰东北局,直捣阎王殿,活捉
宋任穷”,他们一遍又一遍对着宋任穷本人高呼着这几句口
号,就好像它是一个尚待实现的目标似的。她参加了各种学
习大会,有一次听了一个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盲人积极分
子的发言,那个年轻人两鬓剃得精光,头顶的头发又过分硬
挺,看上去就像一只瞎眼的板刷,站在四支金属麦克风后,
尖利和不安地喊叫着,在一次蹦跳之后晕倒了。这情形让乔
雅倒了胃口。大字报遮天蔽日,从墙角处一直贴到了炼钢厂
的高炉顶端。城市完全被白纸包裹了。高音喇叭永远在喧
嚷。有时候,人们用木枪、皮带和自来水管打人,有时候用
钢丝钳打,还有的时候用步枪打。她发现这一切不是浪漫,
而是枯燥。这枯燥甚至淹没了惊恐。她变得焦躁起来。当于
蓝的性兴趣也转换为对国庆大辩论的狂热之后,十八岁的乔
雅就更加孤独了。
鸭绿江街上也有小型的批斗会。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
一个窃贼和一个破鞋,被戴上了纸糊的尖帽游街示众。再一
年,附近工厂的工人们庆祝“九大”召开,列成方队走过街
道,每个女工都捧着一个压力锅那么大的毛主席像。夏天,
硅酸盐厂附属医院需要又红又专的学生去做预备医士,乔雅
得到了机会,可是她不情愿就此上班,和她的同学们一起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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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口爬进火车,去了北京。
在享受了免费而又糟糕至极的食宿之后,她们在天安门
广场上见到了毛主席。数万名学生在广场上等待的时间长达
九个小时,无处大小便,女生们只好围成密不透风的环状人
墙,依次入内纾困。当毛主席乘坐的敞篷吉普车迂缓地驶出
金水桥,欢呼声响彻云霄,孩子们痛哭流涕。
乔雅在北京停留了一个月。她登上了景山,跳过石棱
和雨后短暂出现的山涧,俯瞰下去,看到北京城就像平铺的
群山,层峦叠嶂的青灰中侵入了严厉的苏式建筑。乔雅怅然
若失。她并未看到什么光辉。与其说这是北京,倒不如说它
是对于北京的理想。离开首都时,乔雅留下了她的骄傲的少
女心气、排泄物和眼泪,还有一张在颐和园拍摄的黑白相
片——把它作为友谊的见证送给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北京女
孩——带回了几个黯淡的印象,其中之一是高考再也不会恢
复了。
乔雅成为了一名女医士。两个月之后,她才意识到这
是再幸运不过的事。没有工作的年轻人又一次去了火车站,
目的是上山下乡。她没有任何理由不接受命运。硅酸盐厂的
造反派与保守派组织之间斗个不停,你死我活。一拨人残酷
地拷打对手,逼迫得别人自杀,然后被打倒,第二拨人夺了
权,做同样的事。好人坏人的界限模糊了。生活就像下雨下
雪又下雹子的天气。一切都失去了准则。乔雅终于感到了恐
惧,她为此能做的唯一的事只是给受伤的人打破伤风针。
当乔雅在金水桥边含羞小便时,夏明远正在硅酸盐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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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试车间里欢呼着,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瞻仰巴基斯坦朋
友送给毛主席、毛主席又转送给人民的芒果。他是个相貌英
俊、生气勃勃、没有什么主见的调试员。一个介绍人安排了
他与乔雅的相亲,他缺乏城府,当场表示了满意,仅此一点
便引起了乔雅的反感。他当着她的面赞叹说,这姑娘多好,
这姑娘多白!这是确实的,乔雅虽谈不上姿色出众,皮肤却
像瓷娃娃一般又白又细。她本来就对这个长她两岁的高考落
榜生心怀鄙夷,如今又被他的冒失惹恼了,立刻翻了脸,说
这人太黑,我不同意!
他们展开了一场颜色战争。这是一场艰苦的拉锯战。用
当时的话说,夏明远想跟她结合,因为她白,而她拒绝跟他
结合,因为他黑。他们都缺乏恋爱经验,既没有发现彼此言
不由衷,也没发现这是一种性别攻守游戏。罕见的厚脸皮再
加上某种过分天真的迟钝,令夏明远不曾感到自尊受挫,竟
在乔雅的冷言冷语中坚持了下来。两个月后,乔雅的父亲乔
允升发起了脾气,表面上听来是对“姓夏的小子”的遭遇抱
不平,实质则是感到女儿的不出嫁会增加家庭的负担。乔雅
痛哭了一场,像哪吒数落父亲一般,历数自己参加工作几个
月以来给家里上交了多少工资,然后妥协了。这是一九七0
年的九月,时日倥偬,乔雅已经二十一岁,不得不冷静地结
了婚。婚礼是嘈杂的,与她少女时期的设想完全不同,既没
有诗朗诵,也没有欢快的歌声,每个人的脸上都由于冷雨和
疲劳而缺乏笑容。大家举杯共祝一对新人相亲相爱,共同进
步,又祝毛主席万寿无疆。送客时乔雅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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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不适合系白围巾的新郎并肩站在一起。
婚后的生活不能说是幸福的但是一切顺利。他们与夏家
父母共用一套位于一楼的有两个房间的小房子,在公用走廊
里做饭,在院子中央的自动压力井边取水。乔雅展示了她的
娴雅、温柔、大方的一面,隐藏了其他面目,在鸭绿江街上
的这个敝旧的院子里赢得了交口称赞。唯一的问题是,她时
常露出心不在焉的神态。跟别的新妇不同,她甚至不是很喜
欢回娘家。她喜欢去的是于蓝家。
只有对于蓝,乔雅才能一述衷曲:生活怎么这么没意思
啊。我不想在他们家待着。
于蓝家与“他们家”在同一条街上。她家在鸭绿江街
一百二十号院子,“他们家”则在八号院子。这里是工人居住
区,房子表面遍布着黧黑的纹路,像被烟熏火燎过。街道比沙
漠还要孤寂。白天是灰亮的,厂房、烟囱和楼房就像苍穹下的
寂寥的污点。工厂里永远在召开着政治会议。入夜后,风冷酷
地吼叫着。机器声单调地回荡。如果登高远望,可以看到城市
外围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一抹山峦就像稍纵即逝的窣云。附近
便是出城的马路,笔直地朝远方的贫困乡野延伸过去。送菜的
马车就从这条路进城,洒下马粪,在烈日下晒干,变成了团团
碎草,在墙根儿下瑟缩发抖。开裂的油毡纸在风中抽搐着。理
发店的铁招牌总是嗒、嗒、嗒地作响。
我奶奶隐隐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可是症结何在?这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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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是她遇到的最费思量的难题。相当久之后的一个下午,
她终于在洗衣盆前跳起来,问我爷爷:“你见没见过乔雅上
厕所?”
我爷爷叫夏原吉,活到五十九岁,还没遇到过这么滑
稽的问题呢。“多亏是在自己屋里说话!你这个娘们儿是不
是老糊涂了?”他气恼地反问,“按你的意思,儿媳妇上厕
所,我还偷看了?”
可是,这正是问题所在。在八号院里,从没有人见过乔
雅上厕所。八号院比别处更幸运之处就在于有一个自己的公
厕,在冬天,这院子的人出了家门,走几步路就能方便,附
近一些院子的人则不得不冒着严寒,急冲冲地往这儿赶。那
么乔雅是怎么解决她的问题的呢?奶奶一连几天留心观察,
找到了答案。原来乔雅每天早上起床后都要远征一刻钟,去
南桥粮站的公厕暗中行事。我奶奶私下逼问儿子,这是怎
么回事?夏明远含糊地说,她大概是嫌院子里的厕所不干净
吧。何至于此?粮站的厕所又干净到哪里去?齐凤珍对此极
感迷惑,却不声张。最终,完全是凭借一个老太太的直觉,
她猜测到了问题的本质所在,那就是乔雅是个拿腔拿调的女
人。乔雅在藏起自己认为不堪的一面。自她过门以来,我奶
奶不仅从没见过她上厕所,还从不曾听到她咳嗽、吐痰和放
屁。乔雅从不抓痒,从不打鼾。她从不把内衣裤晾在院子
里,而是像个守财奴似的晾在自己房间窗台下的小绳子上。
我奶奶乘胜追击,把侦察行动深入下去,终于发现了另一个
被隐藏起来的事实:这对小夫妻一直在偷偷使用避孕套,用
过之后就由乔雅藏起来,上班的时候带走扔到别处去。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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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乔雅为何始终无法怀孕的秘密就败露了。
双方家长坐在一起郑重商讨,形成了一份口头上的“我
们老人的意见”。就像这个国家的其他方面一样,“老人的
意见”是至高无上的。乔雅又一次屈服了。夏明远倒是感到
无所谓。他的生殖力远胜其头脑,几乎一天都没浪费,十个
月后,承担着挽救婚姻重任的孩子就出生了。
在乔雅怀孕前两个月,于蓝也第二次怀了孕。这对朋
友渐渐活动不便,应付上、下班已感艰难,联系也就少了很
多,只好相互写信倾诉苦闷。一个刚入行的邮递员不免对这
种神奇的通信大惑不解。
由于父亲就在邮局工作,乔雅对于如何不花钱邮递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