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平凡的世界

_6 路遥(当代)
---
现在,让我们抽出一点空隙,来说说孙玉厚家的兰香。
我们已经知道,这孩子正在石圪节公社上初中。
象任何穷家薄业的农家子女一样,这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懂事了。她刚四岁的时候,就缠磨着让父亲给她编了一个小筐筐,整天挽在胳膊上,开始在院子外边的土坡下蹒跚着拾柴禾;拾满了一筐筐,她就提回来倒在灶火圪崂里,然后又跑出拾。尽管她一天拾的柴禾只够她妈烧两灶火,但她心里挺高兴——因为这两灶柴是她拾回来的。农民家的孩子啊,他们的第一堂功课就是劳动!
当兰香跟着姐姐和母亲在村里光景好的人家串过几回门以后,就知道她的家是个可怜的穷家。她那幼小的心灵懂得,她不能象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样,想要吃什么就吃什么,想要穿什么就穿什么。因此,不管她多么饿,穿的多么破烂,从来都不向大人开口。只要大人没有注意到她的需要,她就能一直忍受着。
有时候,村里来了工作干部轮上他们管饭,家里总要把少得可怜的白面拿出来一点,给公家人做一顿好吃的。客人不会都吃完,最后总要剩那么一两碗。这样的时候,家里人就找不见兰香,她早已经找借口躲出去了,她知道,剩下的这点好饭,应该让奶奶吃。就是奶奶不吃,也应该让爸爸和哥哥吃——他们出山劳动,活苦重。她心疼家里所有的大人,随时留心着看能为他们帮点什么忙。父亲和哥哥从山里回来,她就赶快给他们扫身上的土。早晨,她帮助母亲叠铺盖,或者双手抱把大扫帚,把脚地扫得干干净净。奶奶害眼病,家里又买不起眼药,夏天一大早,她就和二哥一起跑出去摘带露水的草叶,回来给奶奶淋在眼睛上……这个看起来平平常常的孩子,头脑倒特别聪颖,尤其有一种能闪电般穿越复杂“方程式”网络而迅速得出结论的天赋。在她以后上学的时候,有一次数学老师出了一道非常复杂的方程式让大家计算。当这位老师把这道题满满写了一黑板,刚把那个等号划完时,兰香就站起来说:“等于零。”辛苦地写了半天的老师站在讲台上,张开嘴巴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兰香很小的时候,他们家还住在金波家的院子里,因此她和金波的妹妹金秀成了好朋友。以后,两个同岁的孩子又一同上了村中的小学。
金秀她爸是汽车司机,家里光景当然要好得多。无论吃和穿,金秀都要比她强。但她学习比金秀好。小学时,两个人坐一张课桌,象当年润叶对少安一样,金秀常拿干粮给她吃;她也在学习上帮助这个好朋友。
两个孩子眼看着长大了。在他们十三岁的时候,双双进了石圪节公社中学。与此同时,她们的哥哥少平和金波刚从这学校毕业,到原西县城上高中去了。
就在这一年,兰香扯开了身条,象一棵小白杨一般端庄和苗条;尽管穿戴破烂,面有菜色,但一看就知道能出挑成个漂亮姑娘。
她的好朋友金秀比她矮了半个头,但象她哥金波一样,圆圆的脸盘又白又光洁,扑闪着一对会说话的大花眼,穿着漂亮的时新衣裳,一搭眼就知道这是工作人家的女儿。到石圪节后,本来金秀完全有条件在学校上灶,不必起早贪黑,每天在双水村和石圪节之间跑来跑去。但因为兰香上不起灶,她也就不上灶了,陪伴着兰香跑回家吃饭、睡觉。现在,她们已经十四岁,在石圪节中学上二年级。本来,她们应该在明年元月就毕业,但最近县上突然发了个文件,说要从明年开始,在全县中小学恢复实行秋季招生制度,将要毕业的初中学生,还要增加半年课程,延长到明年夏天才能毕业。
孙兰香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很着急。这样说来,她还得要上半年学才能毕业。她知道,这半年还要花费家里不少钱。她自己不能给家里帮忙,还要家里给她负担,这使她心里非常难过。她也知道,他们家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困难。祖母半瘫在炕上,父母亲一年年老了,大哥结婚除借帐不说,要是生了孩子,加上大嫂,全家就又要增加上几个人。就是二哥高中毕业回来增加一个劳力,但过不了几年他也要娶媳妇,到时还得借帐债——哪里有那么多不要财礼的媳妇呢?
本来兰香已经庆幸自己终于上完了初中。至于高中,她原来就没准备去上——原西城不象石圪节,花销更大!可是这初中,又要延长半年!
怎么办?她要不要继续上这半年学?要是不上,她连一张初中毕业证也拿不上!
但她又想:多上这半年学无非也就是能拿这毕业证书,如果命里注定一辈子当农民,那么,要这张纸片又顶什么用呢?而要是她早回去半年,除省了家里的费用,她还能挣不少工分,里外的钱不知能买多少张这样的纸片呢!
是啊,她上了这么多年学就已经不错了,不要象母亲和姐姐一样,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回家去吧!出山劳动挣工分,还得学点针线活——将来长大出嫁,一个农村妇女要会做的活计她都得学会……孙兰香于是就在心里决定:她不再继续上那半年学了;歪好把现在这半年上完,她就回家劳动去呀!
当她把这意思先给她的好朋友金秀说了以后,金秀马上难过得眼圈都红了,说:“你一定不能退学!如果你们家供不起你上学,我就哭着央求我爸我妈,让我们家供你!”兰香笑了,说:“你憨了,秀!怎能让你们家供我呢?再说,这上学也不顶事,将来还得劳动,迟回去不如早回去。你和我不一样,你爸在门外工作,高中毕业了,说不定还能在黄原给你寻个工作……”金秀不听她的话,流着眼泪让她千万不能退学。
但兰香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她一旦周密考虑过的事,就不打算再改变。她想:我现在就应该给家里的大人说一下自己的打算……这天回家吃完晚饭后,她父亲到院子里乘凉抽烟,她就从窑里撵出来,给父亲一个人把她的想法说了。她父亲听她说完,忧愁地说:“你说的也是实情。但爸爸不愿意你退学。将来上不上高中先不说,但初中既然已经上了,你要念到毕业。延长半年就延长半年吧……”这时候,她大哥吃完饭,也到院子里来了,父亲就对少安说:“兰香说她不想上学了,要回家来劳动呀,说人家上面规定,初中还要延长半年哩!”
少安马上走过来,说:“怎么能不上学呢!”他用手在妹妹头上亲切地抚摸了一下,“延长半年怕什么!你好不容易把初中都快上完了,怎么能中途退学呢?初中毕业后,你还要到原西去上高中呢!到时,你二哥也毕业回来了,我和爸爸,你二哥,三个人劳动,还供不起你一个人?再不要胡盘算了,好好念你的书!咱们家常就这么个穷,又不在你那点花费上!你不念书咱照样就是这么个烂摊抄…你千万不要再胡思量了!我听石圪节中学的老师一再说,你的脑子灵醒,将来说不定能有大发展哩!你放心念你的书!只要你能把书念成,咱们就是把家当卖完,也要把你供到头!”
她听着大哥这些深切而厚爱的话,忍不住鼻子一酸,嘤嘤地啜泣起来。
大哥用他硬壳壳的手又在她头上拍了拍,说:“哭什么哩!你要给咱家争一口气,一定把书念成个样子!我十三岁从学校跑回来劳动,就是为了和爸爸一起,供你和你二哥上学……”这时,在地上跹蹴着的老父亲,突然把头垂在胸前,哽咽着说:“都怨爸爸没本事碍…”少安又对父亲说:“爸爸,你不要难受。你为这个家已经把力气出尽了!早年间,你就供我二爸上学,后来又供我。你除拉扯老老少少这么一群人不算,还要给二爸和我娶媳妇。
你一辈子比我们任何人都苦!”
孙玉厚好一阵才抬起头。他对小女儿说:“那你听你大哥的话,好好念书……”再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兰香一颗年少的心沉浸在无比的温暖之中。她在心里悄悄说:“爸爸,大哥,你们放心!我一定不会给你们丢脸的……孙兰香放弃了回家劳动的打算,又重新开始专心学习了。她是个有毅力的姑娘,决心要象大哥说的那样,学成个样子来。她不爱参加学校的任何活动,更不爱玩。只要有空子,就往数、理、化老师的房子里跑。这些老师也很喜欢这个天赋很高的女学生。尽管学校不安排多少上课时间,但老师们都热心地辅导她的功课。这些老师都惊讶地发现,她在数、理、化方面的程度,几乎快达到文化革命前高中生的水平了!由于兰香不再打算退学,把好朋友金秀高兴得笑逐颜开。她平时买什么学习用具,都是两份,她自己的一份,兰香的一份。她还把母亲给她的零用钱,硬给兰香口袋里塞一点。而兰香又带动她在学习上长进……九月初,突然从县城传回来消息,说金秀她哥金波要去参军了。据说今年本来不召在校的高中生,但有特殊专长的例外。金波哥因为笛子吹得好,唱歌也不错,因此被征兵的人看上了,想叫他到部队文工团当文艺兵,金波哥很高兴,报名应征了。
消息传来的第二天,金波和少平就相跟着到石圪节中学来了。他们是从县城回家路过这里专门告诉金秀和兰香的。两个孩子高兴地看见,金波哥已经换上了军装,只是还没戴上领章帽徽。
她们两个便很快给学校请了假,和哥哥们相跟着回了双水村。下午,接到长途电话的金波他爸,也开着汽车从黄原回来了。
第二天,兰香、少平和金波一家人,坐着金俊海的汽车去县城为金波送行。
兰香是第一次到县城来。她第一次目睹“大城市”的风光,感到无比新鲜。她心想,明年下半年,她也要到这里来上学了!
她和金秀相跟着,兴奋地在原西街上串了大半天。兰香心里突然想到,金波哥当兵出远门,她应该送个纪念品给他。
她想起自己身上还装着两块钱——这是金秀塞给她的。走到县第二百货门市部前面,兰香让金秀在外面等一会,设她妈让她买几苗针,便进了门市部。
她走到柜台前转了一下看上了一个绿皮笔记本,就问售货员多少钱?
这时,她听见柜台后面有个人说:“这不是兰香吗?你怎么来了?”
兰香一看,这是他们村的金光明,就说:“我和金秀来送她哥当兵……我想买这个笔记本。”她指了指柜中的那个绿皮本,“多少钱一本?”
金光明马上取出来递给她说:“一本八毛二分钱。”
兰香随即买了这个笔记本,就返身出了门市部。
金秀这才发现兰香哄她。不过,她心里很高兴她的好朋友给她哥送个纪念品。金秀自己也很快进去买了一本红皮子的笔记本。两个人回到县武装部,给扉页上写了“赠给金波哥”几个字。
金波接了两个妹妹的礼物,大受感动,立刻跑到街上给她们一人买了一支钢笔……送走金波后,兰香和金秀返回学校的第二天,中国突然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事情——毛主席逝世了!
悲痛与惊慌顿时笼罩了全中国……九月十八日。毛主席的追悼会在天安门广场举行。
同一时刻,全国所有的人都在自己的所在地肃立。除过各种汽笛声在大地喧鸣,中国沉默了一分钟。在这一分钟,全国人民静静地啼听祖国的心脏在怎样搏动……石圪节公社追悼会的中心会场设在中学的操场上。公社所有单位的人和各村来的代表,都沉痛地低着头肃立在这里。
孙兰香站在这悲伤的人群中哭着。她想起奶奶和爸爸常给她说的,是毛主席把他们这样的穷人从旧社会的苦海中救了出来。从她记事开始,要是哪一年有了灾害,他们家都要吃国家的救济粮。奶奶和爸爸说,这都是毛主席老人家给他们的!要是旧社会,遇到年馑,不知要饿死多少人呢!他们全家都深深热爱大救星毛主席。每年过春节,穷得哪怕什么也不买,但总要买一张毛主席像贴在墙壁上。现在,没有了毛主席,以后可怎么办呀?
此刻,大概所有的中国人都象这孩子一样,从不同的角度,象她一样问:以后怎么办呀?
……一个月以后,十月二十一日,从北京传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四人帮”被抓起来了!
中国,再一次显示了它的伟大无比;显示了它的镇静、自信、成熟和历史的不可逆转性。这是人民的胜利!
干怀!中国历史上灾难性的一页终于翻过去了。
十月。在这欢腾的日子里,全中国的人都好象住了十年医院;现在大病初愈,重新走到灿烂的阳光下面来啦!
当然,人们现在还不能预料未来;但一个不能再让人忍受的年代已经结束,这就应该大声地欢呼!谁也不会天真地认为,积了十年的垃圾,就能在一夜之间清理干净。但是人们坚信:尽管在原轨道上刹住的车子还要在惯性中滑一段路程,但中国历史的大轮必将重新启动,进入到一个转折性的弯道上……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十一月初,田福军到省上去听传达粉碎“四人帮”的中央文件,完了还要参加省党校理论班的学习,据说要到明年初才能回来。
白天大部分时间里,田福军家里除过徐国强老汉照门外,就再没什么人了。院子里经常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徐老的一声咳嗽和他对那只老黑猫的几句溺爱的训斥话。只是在中午和晚饭时分,他女儿徐爱云才从医院回来,给他和晓霞做点饭。福军的侄女润叶最近不知为什么,也常不回家来。
徐国强虽说年龄早已过了花甲,但身板还硬朗。我们已经知道,日常没事的时候,这老汉就在院子花坛的那一小块土地上,营务各种庄稼。对他来说,这已经不是劳动,恰恰是一种休息。他觉得,要是一整天闲呆着,身子骨反而疼痛。只要劳动一会,立刻就感到筋脉舒展多了。
可是现在,气候已经寒冷,再没什么活可干了。那个花坛早已经没有了任何植物,变得一片荒凉。
这时候,徐国强老汉也象那花坛一样,荒凉而寂寞。太无聊了!一整天象土拨鼠一样,悄悄地钻在这院子里,真不是个滋味!他又不敢远离家门——要是乘他不在钻进来个小偷怎么办?
他于是就一个人在窑里呆一会,又到院子里晒一会太阳。唯一的伙伴就是那只老黑猫。
这猫也象他一样老,连自己行走都不敏捷了,更谈不上让它去捉老鼠。话说回来,这娇东西一天好吃好喝,也懒得再去费那神。记得这黑猫在他老伴活着的时候,就是他们家的成员……唉,要是爱云她妈还活着,那他现在的日子就不会过得如此寂寞。少年夫妻老来伴!
孤身一个生活,真凄凉碍…现在正是下午,太阳还有点热力,徐国强老汉就从窑里出来,蹲在有阳光的墙角下,不停抽着田福堂给他带来的旱烟。黑猫卧在他身边,合住眼睛在睡觉。他一只手拿着烟斗,一只手在猫身上抚摸着,眼睛无意识地瞧着对面山。
山里现在光秃秃的。死了的柴草一片枯黑,没有叶子的树木在寒风中抖颤着枝杈;庄稼地里有些黑乌鸦,象黄纸上滴下些黑水点子。一大群灰鸽在城市上空的烟雾中掠过,都能听得见翅膀扇动的声音。南关那里,不时传来电锯刺耳的声音。要是夏天,这里还能听见原西河水的喧哗声。可是现在原西河已经结冰了。
徐国强老汉无聊地坐在墙根下晒太阳,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旱烟。福堂这旱烟就是好!不硬也不软,又香又顺气,晚上睡觉还没痰。徐国强不无遗撼地想:这人营务旱烟的确是一把好手,可他自己有气管炎,竟然不能抽烟了。
想起田福堂,徐老马上又想到了福堂的女儿润叶。这娃娃在爱云家门上住了多年,在徐国强看来,也就是自己家里的人。既然是自家人,他就很关心这女娃娃,就象关心他的女儿女婿和两个外孙子一样。
他去年年底才知道,李登云家的向前看上了这女娃娃。他听说是这样,马上觉得是门好亲事。登云是他过去的老下级,志英他也了解,至于他们家的向前,更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现在这小伙还开了汽车。在这山区,开汽车是个好职业,挣钱多,到外地买个东西也方便。
可是他又听爱云说,润叶还没利利索索答应这门亲事。他感到很奇怪。按说,润叶是个农民家的娃娃,能攀这门亲事就很不容易了。不要说人家登云一家人主动提这事,就是人家不主动,自家也应该主动一些嘛!听说眼下是向前在追,而这女娃娃还躲人家呢!唉,这倒是为什么呢?
他了解是这么个情况,心想:要不,让我给这女娃娃说一下!反正我一天闲呆着,也没什么事干。
他就在一天瞅了个机会,等家里人都不在光润叶在的时候,他就和她提了这件事。不料,这娃娃果真不说一句利索话。
他问:“那倒究是因为什么?”
这女娃娃给他回答说,她还小,先不想考虑这事……嗨,二十大几的人了,还小?记得他和爱云她妈结婚时,两个人都才十六岁半!现在提倡晚婚,这是政策,他不反对;但不能晚得没边没沿嘛!女人年纪一大,生个娃娃都困难哩!
他于是就七七八八给润叶说了老半天。除过关于将来生育方面的困难外,他主要阐述了这门亲事的好处。他从李向前说到他妈刘志英,又从刘志英说到志英的丈夫李登云,最后又从李登云说到他自己和这家人交情的历史渊源。
但这次谈话最终没有什么结果。这女娃娃只是礼貌和尊重地听他说话,自己一句话也不说。最后只给他留下个“话把子”,说让她考虑一段时间再说……徐国强现在坐在这墙根下,抽烟,抚摸猫,又专心想润叶和向前的这门亲事。接着他又从这门亲事深入进去,考虑起了登云和福军的关系。
徐国强很早就感觉到,登云和他女婿福军的关系不是太好。他知道,登云因为和他的老历史,面子上不好意思和福军争斗。但登云无疑是站在一把手冯世宽一边的。至于世宽和福军的矛盾他早就知道了——不仅他知道,全县的干部都知道。他因此常在内心为他的女婿担心。福军是个耿直人,又是个书生,冯世宽手腕高明,再加上李登云帮扶他——听说还有个马国雄也和他们站在一块,福军怎能抗过他们呢?就是张有智支持福军,可主要领导中,两个人怎么能抵挡过人家三个人?再说,世宽又是一把手,权大,福军和有智更是对付不了。
关键是李登云!登云虽然表面上看来粗粗笨笨,但这人有心计,办事能下手!面子上对人都哈哈一笑,可办事的时候,心象块铁一样硬,说老实话,不是登云撑台,他冯世宽那主任也不好当!
他真没想到,他一手栽培起来的李登云,现在竟然成了他女婿的对手。
唉,说来说去,他现在已经没权了。就是和登云挑明谈一次,让他不要和福军作对,登云表面上会说一堆“那怎还能”的哄人话,但背过他徐国强,该怎干还怎干!他知道登云这人哩!
这样看,他女婿目前的处境很困难了。他知道福军处理许多事都是正确的。但正确的不一定就是时下吃香的。虽说“四人帮”已经打倒了,但颠倒事不一定马上就能再颠倒过来!
你不看冯世宽,“四人帮”时候紧跟着跑,现在又积极喊叫着批判“四人帮”哩!
徐国强想来想去,没有个好办法给他女婿帮点忙。按说,他在原西县当了多年领导,上下左右都很熟悉,应该为福军解点围。但这不是在街上的门市后面买两瓶好酒,只要他开口就能办到。这是政治!而实际上只有一个关键——那就是李登云!可登云现在位置高了,他成了个下台干部,已经没办法这家伙了!
他突然灵机一动,把田润叶纳到了这“棋盘”上来。他想:这是一步好棋!润叶要是和向前结了婚,那他李登云就成了福军的亲戚,再好意思和福军作对吗?
对!他竟然多少时没认真朝这方面想!真是老糊涂了!
徐国强就象一个即将被将死的棋手,突然有了一着起死回生的妙棋,兴奋得从这个墙根下一闪身站了起来。老黑猫不知发生了什么意外,也赶忙站了起来,惊慌地看着它的主人。
徐国强激动地又点着一锅烟,然后立刻盘算:他要恨快再和润叶谈一次话,千方百计要说服她答应这门亲事!
这天下午,爱云和晓霞先后都走了,润叶回家来取她的棉大衣。
好机会!徐国强立刻走到润叶和晓霞住的那孔窑洞里,着急地马上就进入了主题。
他和蔼地问润叶:“你和向前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润叶见徐大爷又问她这事,只好仍旧回答:“我还没考虑好……”“这么个事,还考虑一年哩?你听徐大爷一句话!这亲事再好不过了!你千万不敢耽搁。据我知道,人家向前一家人都很着急,现在就等你一句话哩!”
润叶真痛苦。她最近不愿回这个家,就是想躲避他们说这事。想不到她刚踏进家门,这就又来了。不过,这徐大爷一大把年纪,平时对她也好,再说又是二爸二妈的老人,她不能伤徐大爷的脸。她就很礼貌地说:“大爷,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我……”润叶急忙不知该怎么说。自少安找了山西姑娘开始,这已经一年多了,她慢慢恢复了一些正常。她真不愿意再把这伤口抓得血淋淋的。
徐国强看她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就只好把这件事背后的“那种意思”往明挑了!
他说:“你可能不知情,你二爸和向前他爸关系不怎么好。就是因为向前看上了你,这一年多来,他们的关系才缓和了一些。你还不知情,你二爸在这县上工作很困难,人家许多人合在一起整他!其中最关键的是向前他爸。因此上说,你如果和向前成了亲,你登云叔和你二爸就成了亲戚,他就再不好意思和你二爸作对了;那你二爸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可是现在,登云一家人都对你这么热心,你要是拒绝了这门亲事,那后果我不说你也知道……唉,你二爸真是困难啊!”徐国强说完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润叶一下子被徐大爷的话震住了。天啊,她没想到,在这门亲事的后面还有这么严重的情况呢!
她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脑子重新被搅得天昏地暗!
徐国强见她被他的话慑服了,并且陷入到深思之中,就说:“润叶,我先走了,你好好考虑一下。考虑好了,你就给大爷打一声招呼……”徐老引着黑猫退出了这孔窑洞——让娃娃一个人想想吧,这婚姻大事又不能逼迫!
徐国强出了门以后,润叶还手里抱着自己的棉大衣呆立在脚地上。
啊啊!事情原来这么严重!她早就觉得二爸情绪一直不好,原来有这么多人都反对他哩!而且作对的主要是向前他爸!
这可叫她怎么办呢?在她的心中,她最尊敬和爱戴的就是二爸。他爱护她,供她上学,又给她找了工作。平时,就是买一毛钱的水果糖,也是给她和晓霞各分一半……现在,他竟然有这么大的困难!她心疼二爸。她愿意为他分担忧患。可是,她又并不爱李向前啊!
她内心又象狂风暴雨一般翻腾起来。她想:让她和向前结婚,这大概也是二爸的意思!
他不好给她说,只好让徐大爷出面给她做工作……怎么办?她不断问自己。
一个她说:不能答应这门亲事!因为你不爱向前!你爱的人是孙少安!
可另一个她又劝说这个她:少安早已经结婚了,你一生也许不会再碰上一个称心如意的人。你最终如果还要和一个自己不满意的人结婚,那还不如就把这门亲事应承下来。这样,你还能给二爸解个围……润叶干脆不再回学校去了。她把棉大衣放在炕上,一个人背靠着炕拦石,站在脚地上思考着这事,脑子象钻进去一群蚊子,嗡嗡直响。
她开始动摇了。她的力量使她无法支撑如此巨大的精神压力。当然,除过客观的压力以外,她主观上的素养本来也不够深厚。是的,她现在还不能从更高意义上来理解自身和社会。尽管她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懂事,甚至也有较鲜明的个性,但并不具有深刻的思想和广阔的眼界。因此,最终她还是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于是,她的所有局限性就导致她做出了违背自己心愿的决定:由于对爱情的绝望,加上对二爸的热爱,她最后终于答应了这门亲事……徐国强老汉一获知润叶同意和向前结婚,立刻迫不及待地亲自去了一趟李登云的家,把喜讯传给了这家的三口人。
李登云一家马上喜出望外,紧急动员起来,开始备办婚礼了。向前结婚的东西实际上早已经准备停当,搁在两个大木箱中。现在只是该裁的裁,该缝的缝,该整理的整理;缺什么东西赶快出动去买!
街上缝纫社两个手艺最好的师傅第二天就进了李主任家。刘志英班也不上了,带着从农村叫来的亲戚忙着里外料理。李登云和儿子一块合计:婚礼该请些什么客人;一共得多少人;几桌饭;多少瓶酒;几箱烟;在什么地方举行;要不要动用车辆;要动用得多少辆……另外,得给女方置办什么东西?润叶需要给买些什么?还有田福军、徐爱云、徐国强;爱云的女儿田晓霞和在省城上学的晓霞她哥田晓光……看来这后一项事宜一会还得向向前妈请示,他父子俩决定不了!
与此同时,这面的徐爱云也忙活起来了。她紧急地动手准备出嫁侄女的装备。遗撼的是,福军不在家,她爸人又老了,没人给她帮忙。跟前有个晓霞,上学不说,又是个疯丫头——她才不管这号事呢!
对!赶快让大哥来!真是的,润叶是他的亲生女儿,这时候他不忙让谁忙!
徐爱云赶紧给田福堂发了一封信。信发走后,她还觉得速度太慢,又让晓霞把润生叫来。她打发侄儿当天就骑自行车回双水村找他爸,让他赶紧到县城来备办他女儿的婚事……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田润叶经过一段波澜起伏的爱情周折,最后还是没有逃脱她不情愿的结局。她想亲近的人远离了她,而她竭力想远离的人终于没有能摆脱——她今天就要和李向前举行婚礼了。
从古到今,人世间有过多少这样的阴差阳错!这类生活悲剧的演出,不能简单地归结为一个人的命运,而常常是当时社会的各种矛盾所造成的。
此刻,田润叶没有心思从根本上检讨她的不幸,她只是悲叹自己的命运不好。
她现在坐在自己窑洞的椅子上,已经穿罩起一身簇新的结婚服装:桃红棉袄外面罩一件蓝底白花的外衣;一条浅咖啡裤子;一双新棉皮鞋。她二妈一直陪伴着她——现在徐爱云正给她脖颈上系一条米色纱巾。润叶目光呆滞地坐在椅子上,象一具木偶,任凭徐爱云装扮。
从答应和李向前结婚的那一刻起,她就万分后悔。她感到她的一生被自己的一句话断送了。她一次又一次鼓足勇气,想立即找家里的大人,重新否定她答应了的事。但是临到头来,她又泄气了。她看见有多少人已经忙着为她筹办婚礼。她父亲也赶来了,和李登云一家共同操办,并且相互称起了“亲家”。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她要是再反悔这亲事,将会引起她无法想象的后果。再说,她反悔了,自己又怎办呢?
没有办法,只好睁着眼睛往火炕里跳。婚期已一天天迫近。她惧怕这一天,但这一天还是无情地来临了。下午五点多钟,婚礼马上就要在县招待所的大餐厅举行。徐爱云于是把早已放在柜子上的那朵红纸花给侄女佩戴在胸前。男女两家的一些女客,就和爱云一起引着新娘出了县革委会田福军家的院子。
在县革委会的大门外,一辆挽结着红绸带的黄吉普车正等待新娘的到来。本来县革委会商县招待所只有几百米远,但为了排场,李登云动用了全县所有三辆吉普车中的两辆——当时吉普车就是县上最高级的车,准备专车把新娘新郎接到招待所。
现在,李向前穿一身崭新的银灰色的卡制服,皮鞋擦得能照见人影子,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正喜气洋洋坐在吉普车的后座上。这位司机今天不用开车,自在地坐在小车里面,胖胖的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
这时,在县招待所的大餐厅里,已经是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了。几十张大圆桌铺上了干净雪白的台布,每张圆桌上都摆满了瓜子、核桃、红枣、苹果、梨、纸烟和茶水。早到的客人已经十人一桌,围成一圈,吃水果,嗑瓜子,抽纸烟,喝茶水,拉闲话。说话声和笑声嗡嗡地响成一片。这些县社干部们,今天不见明天见,相互之间都是熟人,凑到一起就有许多话可说。
这期间,仍然有新到的客人从餐厅门口走了进来。李登云两口子衣冠楚楚,分别立在大门两边,脸上堆着笑容,和进来的客人热情握手,表示欢迎光临他们儿子的婚礼。招待所的院子里停了许多汽车——这是向前的司机朋友们前来参加婚礼;他们有的是本县的,有的是从外地赶来的。不时还有一辆大型拖拉机震耳欲聋般吼叫着开了进来,从驾驶楼里跳下来一些公社的负责人——他们的专车就是这大型拖拉机。
在餐厅后面的厨房里,十几个炊事员正忙着准备婚礼上的酒菜和饭菜。全县几个著名的厨师都被请来了,其中有石圪节食堂的胖炉头胡得福——胡师有几个拿手菜名扬全县,尤其是红烧肘子。
人已经越来越多了,站在门口迎接宾客的李登云夫妇惊慌地发现,除过主宾席外,几十张圆桌已经快挤满了人,而客人到现在还没有来完呢!李登云一边对进来的客人满面笑容地说一声“欢迎”的时候,头上就渗出几粒冷汗——把人家“欢迎”进去让坐在哪儿呢?
就在这时候,被邀请来参加婚礼的石圪节公社主任白明川发现了李主任面临的尴尬局面。他站起来,把旁边他们公社的文书、润叶的同学刘根民拉上,又叫了田福堂的小子润生,到后面的房间里拉出一些椅子来,给每一张圆桌前又加了一把,立刻就把问题解决了。
李登云看见了,马上松了一口气,心里说,这小伙子脑子就是好!倒说田福军那么器重地。
本来,他对田福军喜欢的人向来不感冒,现在却对白明川有了好看法——不管他其它方面怎样,但今天他为我李登云解了围。好小伙子!
白明川和几个人给每个圆桌旁加了一把椅子后,迎面碰上了柳岔公社主任周文龙。文龙虽然和他是高中时的同班同学,但文革初期,文龙是造反派,他是保守派,两个人一直很对立。后来他们参加了工作,现在又都成了公社主任,因此面子上还能过得去。两个人在走道里寒喧了几句,互相邀请对方到自己的公社来转转,然后就各坐在各的桌子上去了。徐国强和一群老干部挤在一桌上。他们吃不成硬东西,只是喝茶抽烟,说过去的一些事情。当老中医顾健翎到来时,医院领导刘志英亲自扶着他,也来到了这桌上。老干部们都纷纷站起来,迎接这个经常给他们看病的老神仙。他们立刻不再拉谈过去的事情,争抢着和顾老先生讨论各自的身体和疾玻田福堂此时正一个人拘谨地坐在主宾席上。主宾席安排新郎新娘的双亲和县上的领导坐。领导按惯例总是最后出场,因此都还没到;登云两口子又在门口迎宾客;田福堂只好一个人干坐在这里。润叶姐也没来,说她“狗肉上不了筵席”,让丈夫一人来参加就行了。本来徐国强也安排在这桌上,但老汉为红火,撵到老干部席上去了。
田福堂现在,一个人坐在这地方真不自在。他气管不好,也不能吸烟;而这种场所又不能拿根纸烟凑到鼻子上闻——这太不雅观了。他只好两只手互相搓着,有点自卑地罗着腰,看着一桌桌说说笑笑的县社干部们。在这样的场所,双水村这个有魄力的领导人,马上变成了一个没有见识的乡巴佬。不过,福堂此刻内心里也充满了说不出的骄傲和荣耀。是呀,看这场面!真是气派!他感叹地想:他,一个农民,能这么荣耀地和县上的领导攀亲,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他更为自己的女儿高兴——出嫁到这样的人家,那真是她娃娃的福份!
田福堂明显地感到自己的腰杆子更硬了。他弟弟是县上的副主任,现在,他又有了个副主任亲家!
田福堂正一个人在主宾席上又自卑又荣耀地坐着,他儿子润生忽然走过来,在他耳朵边悄悄说:“爸,咱村的少平叫你到外面来一下。”
“怎?”田福堂瞪起眼问儿子。
“少安给我姐送了一块毛毯,托少平捎来了,少平说要交给你。”
“那让他进来一块吃饭嘛!”田福堂说。
“他说他是步行从村里走来的,累得不想参加了。”
田福堂听说是这样,就跟儿子往出走。走了几步,他又转身在桌子上抓了一把瓜子,拿了几颗苹果,才来到院子里。少平把那块毛毯交给田福堂,说:“这是我哥和我嫂送给润叶姐的结婚礼物,他们让我亲手交给你……”“那你进去坐席嘛!”田福堂接过毛毯说。
“不了,我走累了。”少安推托说。
田福堂就把那把瓜子和几颗苹果,硬塞在少平的衣袋里,少平就告辞走了。
少平的确累了。金波当兵走后,他就不能再和他一块骑自行车回家。他又买不起汽车票,只好来回都步行。但他不想参加这个婚礼,更主要的是,他心里隐隐地有些难受。他现在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本来,润叶姐应该是他哥的媳妇。但是两个家庭贫富的差别,就把两个相爱的人隔在了两个世界。他们是不得已,才各自找了自己的归宿。人生啊,有多少悲哀与辛酸!
现在,他不愿意目睹亲爱的润叶姐和另外一个男人站在一起!
少平两只眼睛热辣辣地穿过亮起灯火的街道,在料峭的寒风中向学校走去……田福堂抱着少安夫妇送来的礼物,绕厨房后面回到了餐厅。他此刻也不由地想起了润叶和少安的关系。他原来多么担心这两个娃娃给他弄出丢脸事来。现在好了,两个人都成了家,他再也不必为这件事忧虑了。
宾客们送的礼物,都早已摆到餐厅前面的几张大桌子上,红红绿绿,花花哨哨,在几张桌子上摆的边边沿沿都是。
田福堂拣了个很不起眼地方,放下了那块毛毯,然后又在主宾席上正襟危坐了。
他刚坐下不一会,县上的领导就依次进了餐厅门。冯世宽主任走在前面;后面是副主任张有智和马国雄;再后面是几个常委和老资格中层领导。餐厅里大部分干部都站起来。冯世宽和县上的其它领导纷纷和人群里的熟人握手问候。
领导们即刻在刘志英和登云的引导下,在主宾席上落了坐。登云把亲家介绍给领导们时田福堂慌得抖着胳膊和众位领导们握手。李登云同时硬把老首长徐国强也拉到了这桌上。
不一时,徐爱云就带着新娘新郎进来了。餐厅里立刻掀起一阵欢愉的喧哗和骚乱。有些爱开玩笑的年轻人都不由自主地喊叫起来了。
特邀司仪马国雄宣布婚礼开始。为了给李登云带面子而亲自担任主婚人的冯世宽,即席发表了简短而热情的祝福词,勉励两个新人继承毛主席的遗志,在革命大道上携手并进……接着餐厅里就响起了一阵乒乒乓乓的碰杯声和吆喝声,整个大厅顿时象一锅煮沸了的水一般开始喧腾了……田润叶低着头,和李向前并排坐在主宾席前面的两把椅子上。她感到头晕目眩,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命运啊,多么无情!这不是婚礼,而是她青春的葬礼……她低倾着头,两只眼睛微微闭合着。她在这一片嗡嗡的嘈杂声中,仿佛又听见了那亲切而熟悉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此刻,她那页想象的白帆又驶回了遥远的童年,在记忆中的每一个温暖的港湾里停泊了一下。她想起在双水村解冻的阳土坡上,她和少安用肮脏的小手一块刨“蛮蛮草”吃;想起夏日里的东拉河,水流一片碧澄,她和少安浑身不挂一条线,嬉闹着互相往光身子上糊泥巴;秋天的神仙山崖畔上缀满一串串红艳艳的酸枣,少安哥赤脚爬上去,给她搞了那么多;冬天虽然寒冷而荒凉,但他们心里热乎乎的,手拉着手走过东拉河的冰面,穿过庙坪落光了叶子的枣树林,跨过哭咽河上的小桥,在金家湾的草丛里寻找那些破碎的瓷片。是的,破碎。一切都破碎了……“让路!油碍…”“六的六呀,五魁手……”“喝!”
“吃!好好吃!”
“夹菜!”
“咦呀,哈哈哈……”
…………
在这一片洪水般喧嚣的声音之上,她似乎又听见了那令人心碎的信天游——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二月里鱼儿水上漂,水呀上漂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孙少安和贺秀莲结婚已经近十个月了,但小两口仍然还象在蜜月里一般热火。
少安对他的婚姻很满意。他越来越依恋这个大眼睛的山西姑娘了。每当他从山里劳累一天回来,晚上在一队饲养院的小窑里接受秀莲亲热的抚爱时,他尝到了说不尽的温暖和甜蜜。
结婚不久,秀莲就不顾一家人劝阻,开始出山劳动。她先是在生产队跟他一块种庄稼。
秋后庄稼收割完毕,全村男女劳力都上了农田基建工地,他们就又一块相跟着去打坝修梯田。秀莲劳动和他一样,很快博得了全村人的赞赏。她能吃苦,干什么活都不耍滑头。一般来说,新媳妇在一年之中都是全村人关注的对象。渐渐地,大家都和秀莲熟悉了,工地上常开他们两个的玩笑。捣蛋老汉田五叔还给他们编排了一段子——上山里核桃下山里枣,孙少安好象个杨宗保。
前沟里韭菜后沟里葱,贺秀莲好象个穆桂英……众人见了他俩,就象口歌一般唱田五的这几句小曲。
晚上劳动回来,在家里吃完饭,小两口就相跟着回到田家圪崂饲养院的那个小窑里,秀莲马上放火暖炕,给他烧洗脸洗脚水。庄稼人一般睡觉谁还洗脸洗脚呢?但秀莲硬是把这“毛脖给他惯下了;现在不洗个脸,不烫个脚,钻到被窝里都睡不着觉。把它的……每天晚上,在他还没脱衣服前,秀莲就把一切都收拾好,自己先钻进被窝——她要先用自己的体温把被子暖热,才让少安睡进来。秀莲是个感情热烈的人,每晚上都非让少安和她在一个被窝里睡不行。少安起先不习惯,后来不这样他倒反而不行了。
因为一大家人在一个锅里吃饭,他们这面就没什么东西。因此也不开灶。那点少得可怜的口粮,还敢在两个锅灶上吃吗?只是寒露以后,他妈让他们拿过来一些老南瓜。这样,秀莲在烧炕的时候,就煮一些南瓜汤,两个人在睡觉前热热呼呼喝一碗。
入冬以后,夜长了,晚上他们也就不象往常那样早睡。秀莲在灯下给他缀补那些破烂衣服,做鞋袜。他蹲在前炕头上化玉米粒或捻毛线。外面寒风呼呼吼叫,但窑里暖烘烘的,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安宁和舒服。两个人做活中间,由不得相视一笑,传达着内心无限的情感。
有时会停下手中的活,发呆地傻看他半天。当他卷起一支旱烟的时候,她就又凑过来,象个孩子似的,给他擦火柴点烟。两个人这时候就干不成活了,依偎在一起,静静地坐在热炕头上,好象互相倾听对方的心跳声。
这两个年轻人太粘了!只是不知为什么,秀莲还没有怀娃。这不要紧,他们两个已经悄悄去石圪节医院检查了一回,医生说两个人都没病,肯定会生养的,让他们不要着急。不着急!晚生一两年也好,两个人还能干干练练过一段日子呢!
但是,使少安感到不安的是,秀莲对他好得也许有点太过分了。每次吃饭的时候,她都给少安碗里捞稠的。家大口多,七老八小,一锅饭里汤多粮少,能有多少稠的呢?要是他碗里稠了,那家里其他人碗中就稀了。这太不象话!父母亲年纪那么大,妹妹年龄小,一天到石圪节上学还要往返跑路,而老祖母又半瘫在炕上,他怎么能在锅里捞稠的吃呢?
他曾含蓄地提醒妻子,以后再不能这样。他们年轻,吃饭应该先敬老后让小!
但秀莲蛮有理由,说他一天出力最重,应该吃稠一些。他看一时不能说服秀莲,以后就不让她给他盛饭,吃饭时自己盛。他知道,秀莲的这些举动,父母亲,妹妹都看在眼里了,但他们又都装着没看见。这不是说,他们对秀莲这种行为没看法。少安为此而感到很痛苦。
他心疼家里的老人和妹妹,可他又不能过分指责秀莲——她也是心疼他啊!
的确是这样。
对于秀莲来说,宁愿她自己饿肚子,也不愿让少安吃不饱。
在没结婚之前,她来这家时,根本没认真注意这家的实际情况。反正她爱少安觉得一切都无所谓。结婚以后,她才知道,这家正如少安说的,已经穷到了骨头上。一年分不了几颗粮食,还供养两个上学的。顿顿饭基本都是黑豆高粱稀汤。过一两天,才蒸一锅高粱面馍——这就算改善生活。能在喝稀饭的时候吃两个黑面馍,简直就是奢侈。
这样的吃食,别说是在山里挣命劳动一天的庄稼人,就是一天什么活也不干,都受不了。
但一切又无法改变。她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样的罪。正是因为她和丈夫火热的爱情生活,她才忍受着如此的饥饿和贫穷。她仍然一如既往地觉得,只要跟了少安这样的男人,就是讨吃要饭也心满意足。是的,他那男子汉的体魄,他在村里庄稼人中间的威望和婆姨女子对她羡慕和妒忌的目光,都使秀莲内心充满了幸福和骄傲。
唉,饿就饿吧!只要她和亲爱的人在一起,饿肚子心里也是畅快的!
本来,她娘家光景不错,也可以从山西拿点粮食来。可这么大一家人在一块过光景,那点粮食添进去连个影子也寻不见。
秀莲心里也这样想过;要是她和少安两个单另过光景,那他们就会成为村里的上等家户。他们两个劳力,再点上她娘家的补贴,日子会过得红红火火!
可她心里也清楚,要是他们分了家,那家里其他人当下就活不下去了。光老公公一个人怎么可能养活那七老八小一大群人呢?
秀莲知道少安会坚决不同意分家的,因此也就不敢提念这方面的一个字。真的,她非常清楚,少安宁愿和她离婚,也不会抛下家里这么一大群人的。
唉,看来只好就这个样子了!
但是,就在眼下这状况中,她也总想千方百计照顾她的丈夫。于是,她就借盛饭之机,每顿都从盆底上给少安碗里捞一些稠的。她心想:我男人撑扶着这个家,他的活苦也最重,难道不能让他稠些吃一碗吗?
可是,少安又坚决不让她这样做,现在,他连饭也不让她盛了,开始自己动手给自己盛。每次盛的时候,她见他都用勺子在盆里搅半天,搅匀了,才把饭往碗里盛。每当看见这情况,她常背转家里人,忍不住眼泪都掉在了饭碗里……孙少安完全能体凉来亲爱的人儿对自己的一片好心!但他决不能允许妻子为他搞“特殊化”。他宁愿不吃饭,也不愿意他吃稠的让家里人喝汤——他怎能咽下去呢?
好了,他的秀莲是开通的,她一定能理解他的心情。为了不使她情不自禁地再犯这错误,以后他就干脆自己给自己盛饭了……少安是田福堂动身去县城的时候,才知道润叶要结婚了。据传回来的消息看,那个男人就是去年原西河畔润叶提起的县上领导的儿子。
他听到这事后,心里忍不住一阵隐隐地难受。这是很正常的。他爱过这个人,而这个人不仅爱他,还公开向他表示了自己的爱情;只是他没敢接受这爱,跑到山西去给自己找回来了秀莲。但是,在难受之时,他对这消息又不感到意外。这事也是很正常的。他已经结婚了,润叶也总要结婚。事情本来就会是这样的。对于孙少安来说,润叶在他内心掀起的暴风骤雨已经平息了,现在只留下一些细微的痕迹;代之而来的是贺秀莲温暖的感情抚慰他风暴过后的心灵。他祝福亲爱的润叶也能寻找到自己的抚慰。归根结底,也许他们只能这样。人只能按照自己的条件寻找终生伴侣。就好象种庄稼一样,只能把豆角和玉米种在一块,而不能和小麦种在一起。
听说润叶马上要举行婚礼,少安着急起来——他给人家送什么礼物呢?他和秀莲结婚的时候,润叶给他们送了两块缎被面,少说也值五六十元。而他们现在除过这两块被面,就再没什么值钱东西了。总不能把这两块被面再送回去吧?
晚上睡觉前,他只好忧愁地对秀莲提起了这件事。“就是那个和你相好过的女子?”妻子自己红着脸问他。“就是的。我们小时候一块耍大的……人家给咱送了那么重的礼,咱给人家送什么呢?”少安熬煎地问秀莲。秀莲想了一下说:“人家有义,咱不能无情!我看是这样,我爸走时给丢下五十块钱,我原来准备给你缝一件大氅,钱一直在箱子里搁着。你干脆都拿去,给人家买件象样的东西!”
少安感激地把妻子拉在自己怀里,在她脸上亲了亲。
于是,他就拿着秀莲给他的五十块钱,跑到米家镇用四十六块钱,买了一块黄原出的羊毛毯。剩下的四块钱,他给秀莲买了一条围巾。星期天少平回学校时,他就把毛毯让少平捎给田福堂,让他转交给润叶夫妇……这件事过后不久,一九七六年就临近结束了。
阳历年底前的一天,他丈人贺耀宗突然托顺车给他们捎来二斗小米。这点粮食顿时使一家人高兴万分。这样,在他们那黑豆高粱稀饭里,又能加一点小米了。对农民来说,小米就是最好的粮食;小米煮饭好,又经得住吃,一斤米能顶二斤面。同时,家里也就能腾出更多一些高粱喂那口肥猪。
阳历年的最后一天,农村没有显出什么节日的气氛。农民不过这个“洋”年。他们过年就是过春节。
吃晚饭的时候,少安端一碗放了调料的黑面蒸土豆丝和两个高粱面馍,在院子里一边吃饭,一边照料着喂猪。天气冷了,让家里人在窑里吃饭暖和一些;他外面干一天活,习惯了,不怕冷。
他一边吃饭,一边往糟里给猪倒食。由于加了粮食,猪已经开始上膘,毛色也变得油光黑亮。这口猪对他们来说太宝贵了。春节前后卖上一百多块钱,就可以还一半他结婚时欠下的帐债。剩下几十块,除过明年的油盐酱醋外,还要供念书的。少安高兴地想到,他弟弟少平下个月就高中毕业了。虽然兰香明年后半年又要到原西城上高中、但他们三个男劳力供一个小妹妹上学,就要松宽多了。
少安一边喂猪,一边这样想的时候,见秀莲从窑里出来,端着个饭碗向他这里走过来。
他心想:这家伙象只绵羊,我走到哪里她撵到哪里;这一阵功夫不见面,这就又撵出来了。
秀莲走到他跟前,突然从自己的碗里拿出一个白面馍,放在他的碗里,也不说什么,向他莞尔一笑,转过身又回窑里去了。
少安一下子生气了!秀莲怎么把奶奶吃的白面馍给他拿来了呢?
这真是太不象话了!
他们一年夏季分那么几斗麦子,除过几个重要节令,一家人谁也不吃,都是留给老祖母的。祖母年老多病,牙口又不好,她根本不能象其他人一样吃这又粗又黑的东西。再说,老人家受了一辈子苦,儿孙们应该尽量照顾好她的晚年。这是人之常情!
其实,奶奶一顿也吃不了多少;每一顿饭,母亲给她老人家做一小碗细面条,她都吃不完。另外,有时候在他们蒸黑面馍的锅上,捎带着给她蒸几个白面馍,每顿饭她掰着吃一块。
今天母亲又给奶奶蒸了五个白面馍,秀莲竟然给他拿出来一个!他们家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吃过奶奶的白面馍;就连猫蛋和狗蛋,也不能这样随随便便吃他老外婆的干粮!
秀莲太过分了!先前给他碗里捞稠饭,现在又把奶奶的白面馍拿来让他吃,这简直不能再让人容忍!
少安匆忙地把自己饭碗里的黑面馍吃完,又把吃饱的猪吆到圈里拦好,就端着那个白面馍回到窑里。
他脸阴沉沉地把那个白面馍又放回到馍篮里,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往门外走。本来他还没吃饱,但连稀饭黑面馍也不想再吃了。这件令他难堪而痛心的事,已使他无法继续在窑里呆下去。
在他出门的时候,母亲拿起那个白画馍追出来,偷声缓气地说:“死小子!这是妈让秀莲给你拿的!”
少安头也不回地只管往出走。他知道,母亲这样做,是为了让秀莲好下台。
他出了院子的时候,听见窑里传来秀莲的痛哭声。哭就哭吧!谁让你把事情做得这样令人失望!
少安第一次没有和妻子一块相跟着回饲养院他们的家。
他心烦意乱地一个人回到田家圪崂这面,进了自己住的窑洞,连鞋也没脱,就倒在了土炕的铺盖卷上。
少安的额头象感冒一般发热。他第一次感到了成家后的烦恼。
是的,这是一个征兆。随着秀莲进了家门,矛盾已经开始露了头。他多少年和父母弟妹生死与共,秀莲即使是因为爱他而伤害了家里的人他也不能原谅。他是一个成熟的庄稼人,绝对不会象农村的有些年轻人,如俗话说的“娶了媳妇忘了娘”。不!牺牲自己而全力支撑这个穷家,这是他多年来的一贯信念,已经成了他的生活哲学。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没有从无数艰难与困苦之中垮下来,甚至因而感到自己活得还有点意思……天很晚的时候,秀莲才一个人进了家门。少安知道她回来了,也没睁开眼看她。
他感觉熟悉的,温热的手在他腿上轻轻碰了一下——不是无意,而是专意碰的。
他睁开眼睛。
血立刻呼然地再一次涌到了他的头上!
他看见,秀莲立在他面前,竟然在手帕里包了两个白面馍,给他递过来,正等着他坐起来接呢!
他气愤地一闪身坐起来,大声说:“你怎么能这样不懂事呢?”
秀莲看来也生气了,说:“这是妈让我给你拿的!”
她说的当然是实话。在他甩手一走,秀莲难为情地哭了以后,婆婆、公公和兰香劝说了她半天。公公还怒气冲冲地准备到饲养院来教训儿子,被兰香硬拉住了。
她临起身回来的时候,婆婆为了掩盖这个难堪的局面,硬让她把两个白面馍给少安带来,以便解脱儿媳妇。贤惠的婆婆原谅秀莲,虽然事情做得有失体统,但这不是儿媳妇自己贪嘴,而是她心疼他们的儿子哩!
但孙少安完全忍受不住了,他竟然一下子失去了理智,冲动地跳起来,在秀莲的肩膀上捣了一拳头!
秀莲完全想不到亲爱的丈夫会动手打她。在少安生硬的庄稼人的拳头落在她肩膀上的时候,手里的两个馍就滚在了前炕席上;她自己也一个趔趄,跌倒在了脚地上!
她伏在土脚地上,伤心地痛哭了。哭了一会,又猛烈地呕吐起来。
少安在打了秀莲以后,马上就后悔自己太粗暴了——秀莲不管怎样,都是为了心疼他,他怎么能动手打她呢!
他本来想下去劝说秀莲,并且向她认错道歉。但一时又克服不了男人的自尊心。他只好两把将铺盖绽开,衣服也没脱,烦恼地钻进被子里,蒙住了头。
过了一阵他听见秀莲不哭了,并且象上了炕,开始悉悉苏苏地脱衣服。
不一会,他觉得自己的被子的一边被拉开了,接着,那熟悉的、丰满的光身子就悄然地躺在了他身边。少安心里忍不住一热。
秀莲把脸贴在他背上,又委屈地啜泣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你把人打得这么重……人家都有了……”“啊?”少安一下子翻过身来,紧紧地搂住了妻子,泪流满面地在她脸上狂吻起来……
---
一九七七年元月中旬,孙少平要在原西县高中毕业了。
在最后的几天里,所有的毕业班都处在一片混乱之中。
同学们互赠礼物,整理自己的东西;单个照像,集体合影;要好的朋友也纷纷聚在一起照一张留念照。县照像馆干脆专门抽出几个人到中学来为同学们服务。
许多手头宽裕的学生,都一群一伙到街上的国营食堂去聚餐——那里的桌子板凳这几天都让这些年轻人占据了。这样的时候,同学们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情。进校时盼着毕业的一天,可临近这一天的时候,又都有些依依不舍。更主要的是,所有的人都认识到,他们的少年时代也就随之而结束了。现在大学不直接在应届高中生中选拔,这就意味着大家从此不得不走向社会,开始过另一种生活:城里的同学除过个别情况特殊者,都要到附近的农村去插队;乡里的学生得各回各家,开始自己的农民生涯。别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少平和同学们的心情一样。他对终于能离开这学校而高兴,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是的,再过几天,他就要回双水村了。从这点上来说,他内心里隐隐地充满了烦恼。
说心里话,他虽然不怕吃苦,但很不情愿回自己的村子去劳动。他从小在那里长大,一切都非常熟悉,他现在觉得,越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反倒越没意思。他渴望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去!他读过不少书,脑子保持着许多想象中的环境。他甚至想:唉,我在这世界上要是无亲无故、孤单一人就好了!那我就可以无牵无挂,哪怕漫无目的地到遥远的地方去流浪哩……当然,这只是一种少年的可笑幻想罢了。他超越不了严峻的现实,也不可能把一种纯碎的唐·吉诃德式的浪漫想法付诸行动——他其实又是一个冷静而不浮躁的人。
孙少平热爱自己家里的每一个亲人。但是,他现在也开始对这个家庭充满了烦恼的情绪。一家人整天为一口吃食和基本的生存条件而战,可是连如此可悲而渺小的愿望,也从来没有满足过!在这里谈不到诗情画意,也不允许有想象的翅膀——一个人连肚子也填不饱,怎么可能去想别的事呢!
他从此以后,就要开始这样生活:他每天要看的是家里的泪水、疾并饥饿和愁眉苦脸。他将没有住处,在家里喝两碗稀汤饭后,继续到金家湾那边找地方睡。当然,第二天还要早起,因为要返回田家圪崂这面的一队来劳动。毫无疑问,他将再没有读书的时间——白天劳动一天,晚上一倒下就会呼呼入睡。再说,到什么地方去找书呢?报纸可以到村里的小学去看,但《参考消息》再也看不成了。他将不可避免地又一次和外面广大的世界隔绝。如果他当初不知道这世界如此之大也罢了,反正双水村和石圪节就是他的世界。但现在他通过书本,已经“走”了那么多地方,他的思想怎么再会仅仅局限于原来的那个小天地呢?
但不论他怎样想,现实终究是现实。几天以后,铺盖一卷,他就得动身回家。当然,眼下他还要正常地在学校度过这最后的几天……他们班的集体像已经在学校大门口照过了。他又和一些要好的同学分别也照了几张。毕业证和档案里需要的单人相片,他半月前就在县照像馆照过,并且加洗了几十张,已经按规矩给班里的同学每人送了一张。其它的礼物他也送过了:男同学一人一个小笔记本;女同学一人一块手帕。他同时也收下了几十张照片、一堆笔记本和十几块手帕。
毕业的花费少说也得二三十元钱。他在暑假的时候,为了攒够这笔钱,和妹妹兰香挖了二十多天药村,才勉强够应付现在这局面。
在离校的两天前,所有的公事和私事基本都完结了。他把自己的一点零七碎八收罗在一起,就一个人出了校门。他想在离别之时,再到县城转一转。
他不是去逛商店,也没有什么具体事可办。他是到自己曾熟悉的那些地方去走了一圈。
这些“熟地方”有的在城里,但大部分在城外。有些地方是他经常去寻觅吃食的山野;有些地方是他读过书的土圪崂;也有他曾饿着肚子睡过觉的小草窝。当然,他也没忘了来到原西河畔,在他因最初的失恋而落过泪的地方,再一次伤感地追忆当初的情景……当他立在原西河边的时候,他也想起了他的好朋友金波。金波已经当兵去了青海——他来信说在师部的文工团吹长笛;还说他们住在藏民区,附近有一个军马抄…他很羡慕金波,什么时候能象他一样去远方闯荡一回呢?他想,下一次征兵的时候,他能不能也去当兵?
临近吃下午饭的时候,少平已经把“该走的地方”都走过了,于是就返身回学校。
冬日西沉的残阳余晖在原西河对面的山尖上留了不多的一点。原西河两岸的河边结了很宽的冰,已经快在河中央连为一体了。寒风从河道里吹过来,彻骨般刺冷。少平很快地进了破败的城门洞,走到街面上。
街上冷冷清清,已经没有了多少行人。城市上空烟雾大罩,远远近近灰漠漠一片。县广播站高杆上的信号灯,已经闪烁起耀眼的红光。从不远的体育场那里,传来人的喊叫声和尖锐的哨音……所有这一切,现在对少平来说,都有一种亲切感。他在这里生活了两年,渐渐地对这座城市有了热情——可是,他现在就要向这一切告别了。再见吧,原西。记得我初来之时,对你充满了怎样的畏怯和恐惧。现在当我要离开你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又对你充满了如此的不舍之情!是的,你曾打开窗户,让我向外面的世界张望。你还用生硬的手拍打掉我从乡里带来的一身黄土,把你充满炭烟味的标志印烙在我的身上。老实说,你也没有能拍打净我身上的黄土;但我身上也的确烙下了你的印记。可以这样说,我还没有能变成一个纯粹的城里人,但也不完全是一个乡巴佬了。再见吧,亲爱的原西……孙少平怀着愉快而又伤感的情绪,用脚步,用心灵,一个下午回溯了自己两年的历程。
当他回到学校以后,见田晓霞正在他宿舍里。她显然是在等他。
“你到哪儿去了?”她问他。
“我出去走了走。”他说。
“现在咱们走吧!”她穿着一件带帽子的“棉猴”大衣,已经出了门。
他只好跟出来,问:“到哪儿去?”
“我请你吃饭!”她说。
孙少平不愿到她家里去,就说:“我在大灶上报饭了……”“啊呀,都快毕业了,你还舍不得丢你那两个黑面馍?”她开玩笑说。
少平没吭声。其实,他今天下午报的是白馍——他把几张“欧洲”票一直攒到了这几天。
少平原来以为晓霞让他到她家去吃饭,但她却把他引到了街上的国营食堂。万幸!
她把饭菜买齐后,对他说:“咱们就要分别了,我应该请你吃一顿饭。家里人多,这里咱们清静一点,还可以拉话。”
少平第一次单独和一个女同学一块下馆子,因此他有点不好意思。好在晓霞是个大方姑娘,他们也熟悉,才使他心里不特别慌。他说:“我也应该请你一次。礼尚往来!”
“别,”晓霞说,“等我回咱们双水村的时候,你在你家里请我吃一顿饭,也许更有意思!”
“你会到双水村来吗?”少平问她。
“肯定会的!我还从没回去看大爹大妈呢!再说,就是没他们,我也会去看你的!你要是到县城来,也一定要来找我!行不行?”
“行……”
少平一边吃饭,一边心里非常激动地想:他竟然这么大方地和一个女的坐在一起吃饭,拉话,这简直不可思议!
话说回来,他也只有和晓霞在一起的时候,他这个年龄和女同学交往的羞怯心理,才不至于成为一种严重的障碍。他们常常象两个大人一样探讨一些“大问题”,这使他们的关系限定在友谊和严肃的范围内。
“毕业后你准备怎办呀?”晓霞一边给他碗里扒拉菜,一边问他。
“一切都明摆着,劳动种地……这些我都不怕。主要是读书困难了。没时间不说,借书也不方便。晓霞,你要是找到好书,看完后一定给我留着;我到城里时,就来拿。看完后我就会想办法还你的。”
“这当然没问题。就是《参考消息》,我也可以一个星期给你集中寄一次,你看完保存好就行了。其它报纸听你说咱村的学校里都有?不管怎样,千万不能放弃读书!我生怕我过几年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满嘴说的都是吃;肩膀上搭着个褡裢,在石圪节街上瞅着买个便宜猪娃;为几报柴禾或者一颗鸡蛋,和邻居打得头破血流。牙也不刷,书都扯着糊了粮食囤……”孙少平仰起头,笑得都快喷饭了。这个晓霞啊!笑毕,他说:“我不会变成你描绘的那种形象。”他立刻严肃起来,“你不知道,我心里很痛苦。不知为什么,我现在特别想到一个更艰苦的地方去。越远越好。哪怕是在北极的冰天雪地里;或者象杰克·伦敦小说中描写的严酷的阿拉斯加……”“我很赞赏你的这种想法!”晓霞用热情而鼓励的目光望着充满激情的少平。
“我不是为了扬名天下或挖金子发财。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和身上攒着一种劲,希望自己扛着很重的东西,为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不断头地走啊走……或者什么地方失火了,没人敢去救,让我冲进去,哪怕当下烧死都可以……晓霞,你说这些想法怪不怪?我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但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我回到家里,当然也为少吃没穿熬煎。但我想,就是有吃有穿了,我还会熬煎的。说实话,几年前,我没这么些怪想法。但现在我就是这样想的。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这情绪对不对……”“坚决正确!”晓霞把两个不能连在一起的词连在一起,笑着对他说。这是他两个创造的一种幽默用词法,时不时从双方的嘴里冒出来,其中的滋味只有他两个才能品尝到。这顿饭他们吃得时间很长、谈的话也很多。他们相约:他们还要见面;她要回双水村来;他也还要到县城来找她。他们只是没好意思说互相可以通信。
回到学校后,晓霞把她托父亲在省城买的那个多兜黄挂包,作为毕业礼物送给了少平。
少平给她送了一个漂亮的大黑皮笔记本……晚上亮灯的时候,少平正破例和几个同学在宿舍打扑克,跛女子侯玉英突然来找他。
她也不进宿舍来,踮着脚立在门口,让少平出来一下,说她有个话要给他说。
少平看见她脸上带着一种紧张和激动,并且气喘嘘嘘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把手里的扑克塞给旁边一个观战的同学,跳下炕走了出来。
在院子里,侯玉英悄悄地对他说:“郝红梅做下丢脸事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神色。“什么事?”少平的头皮一阵发麻。他心想,红梅和养民是不是有什么不规矩行为,让人家捉住了?马上要分手,说不定两人感情冲动……“你猜!”侯玉英故弄玄虚地向他挤了挤眼。
少平着急地说:“你快说是什么事嘛!我猜不着!”侯玉英这才一脸的神秘,说:“郝红梅在二门市上偷手帕,让售货员抓住了!”
“啊?”少平一下子震惊得张开嘴巴,“什么时候?”“今天下午快吃饭的时候。”
“现在她人在哪儿?”
“二门市后面一个办公窑里锁着。我爸让我到学校来找领导……”“你去了没有?”少平一步跨到侯玉英面前,瞪着眼问她。
侯玉英被他的凶相吓了一跳。本来,她来是给孙少平报喜讯的。她知道过去郝红梅和少平相好,后来又抛开少平,和班长顾养民相好了。自从孙少平救了她的命以后,她就一心一意想报答少平;并且对这个过去她瞧不起的乡巴佬崇拜得五体投地。今天郝红梅大概穷得给同学送不起毕业礼物,买手帕的时候又偷着拿了几块,让售货员抓住了。她父亲听她说,这女贼是她的救命恩人的仇人,就立刻让她到学校来找领导,好把这个贼娃子美美处理一家伙!她到学校没顾上找领导,就先兴奋地给少平报讯来了。
现在,她看见少平一脸凶相,很奇怪他听了这事为什么不高兴,反而给她瞪眼睛?好象她侯玉英倒成了个贼娃子!
她看少平这样逼问她,只好说:“我还没顾上找领导呢……”“你不能去找!”少平仍然很凶狠地瞪着眼,“对谁也不能说!也不能对顾养民说!你听见了没?你要是说了,我就掐死你!”
侯玉英吓得跛腿倒退了一步,惊慌地看着孙少平,以为这个人疯了。
她赶忙说:“我听你的话!谁也不给说!”
“这事除过你爸,还有谁知道哩?”少平问。
“再就是你们村的金光明。红梅就是他抓住的……你说不让找学校领导,那现在怎么办?”侯玉英畏怯地看着孙少平那张火爆爆的脸。
少平抬起头想了一下,说:“走!我跟你到门市上去!”
侯玉英只好转过身,一瘸一跛地引着孙少平,向自己家里走去……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郝红梅象一只兔子被猎人关进了笼子。惊慌。绝望。痛不欲人。她在二门市后面的这个窑洞里,哭得死去活来。她在心里喊叫说:一切都完了……本来,眼看就要高中毕业,她心中充满了无限的快乐。她终于熬到了头。另外,更让她心花怒放的是,她和养民的关系也眼看快要成功了。虽然他们还没有具体谈论婚姻的事,但她相信顾养民确实爱上了她。尽管毕业后,她要回农村去劳动,但未来的生活已在她面前展示了灿烂的前景。她知道,她不会在农村呆很长时间的。养民的父母亲都是黄原地区象样的人物,他们怎么能让他们的儿媳妇在农村劳动呢?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在黄原给她找工作!她将在那个梦想中的城市和养民一块幸福而荣耀地生活。这并不是梦想,养民实际上已经给她暗示过这一切。因此,当毕业来临,农村来的同学都心神不安、忧郁惆怅的时候,红梅心里却象五月的阳光照耀着一般,亮堂堂,暖洋洋。太阳就是顾养民。这位高贵人家的子弟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无限美好的希望。最使她感动的是,养民不嫌她的地主成份;说他们家文化革命中父亲也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挨过整,受过批判;他说成份不能决定一个人是好是坏。多有水平的见识啊!亲爱的养民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当郝红梅在毕业的这几天里万般欢乐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个让她扫兴的情况:班里所有的同学在分别之际,都互相赠送礼物,以作留念。原来她想大概是相互要好的同学之间才这样呢——她初中毕业时就是相好的同学才互赠礼物。但这里却兴这样一种人人都送的风气!
这也难怪,人一上点岁数,就变得世故了,不管平时关系怎样,这种时候好象都成了兄弟姐妹。
既然大家都是这样,她也只得随俗入俗。
但让她头疼的是,她的钱不够买这么多礼物。她原来积攒下的钱,只够买当初她准备给人送的东西——这点钱也是在牙缝里省下来的。现在她来不及再筹备这其余的一笔钱了。家里一分钱也拿不出来。她又不能开口向顾养民要钱;两个人现在八字还没见一撇,就开口向人家要钱,这简直成了那种不要脸的妇女。她是一个高中生,怎能这样庸俗不堪呢?话说回来,如果她这样,养民也会唾弃她的!
没有办法。眼看一两天同学们都要离校了,她还对自己的礼物一筹莫展。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得一于二净。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最使她恐惧的是,同学们已经都把自己的礼物送给她了,这逼迫她非要给人家回赠不行。她已经凑合着把男同学们的笔记本都送过了,但十几个女同学的手帕还没买下。她剩下的钱只够买几块——另外那十来块手帕的钱到哪儿去找呢?
但她又不能让女同学看出她没钱给她们回赠礼物。她不时掩饰着自己的慌乱,对她们说,她到商店跑了几次,发现没什么太好看的手帕了,等一两天再去看有没有新来的……可是,再有两天就要离校了!还能再等那“新来的”手帕吗?
郝红梅觉察出,有几个女同学已经用鄙夷的目光看她了。
她没有办法,只好在这天商店快关门的时候,硬着头皮去了街上。她想,先买几块再说吧……她来到就近的二门市部时,活页板的门面已经关住了,只剩下一个小门——实际上已经停止营业,那个小门是留给售货员下班走的。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硬从那小门里挤了进去。
她看见柜台后面只留了一个梳大背头的售货员,正在封炉子,显然其他售货员都走了。
那大背头售货员见她进来,立刻说:“下班了!”她只好乞求似地说:“我只买几块手帕,能不能麻烦一下呢?”
那售货员见她这样说,就一只手提着铁铲子,走过来用另一只手从柜底下拉出一叠手帕放在柜台上。
郝红梅按自己的钱数挑了五块不同花色的手帕,就把钱交给了售货员。
售货员接过钱以后,就赶忙又去封冒死烟的炉子去了,剩下的那叠手帕也没顾上收拾,仍然扔在柜台上。
郝红梅在往自己的书包装那五块手帕的一刹那间,产生了邪念——她没有时间来检讨她这行为的全部危险与可怕,便很快瞥了一眼那个封火炉的售货员,见他脊背朝着她,就闪电般伸出手在柜台上的那叠手帕上面抓了一把。在她还没来得及将手中的赃物塞进自己书包的时候,那售货员大概是凭第六感觉也闪电般转过身来!
于是,一切都完了……这个叫金光明的售货员,把贼娃子很快带到门市后面,交给了主任侯生才。
侯生才立即进行了审问。郝红梅痛哭流涕如实招了。
侯主任一听她是自己女儿一个班的同学,倒动了恻隐之心——说不定是他玉英的好朋友呢!
他于是让金光明先把这女娃娃引到他的办公室去,他自己要到家里向女儿问问这姑娘的情况。
侯主任走了以后,金光明也要回去吃饭,就把郝红梅领进他的办公室,门一锁,屁股一拧就回了家。
侯主任回到家里,一问女儿,才知道这个女贼平时就不是个好东西!又听说她还把玉英的救命恩人孙少平哄闪了一回,这就更不能轻饶她了!
他打发女儿到学校去,立刻把领导找到这儿来。哼!什么东西!这种贼娃子,干脆甭给发毕业证书,还要给档案里写上一笔!听说还是地主成份,这不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吗?
女儿跛着脚走了以后,侯生才匆忙地扒了几口饭又返回到门市后面。
他来到门市后面一看,金光明办公室的门锁了。锁了?他狐疑地想:是不是金光明把这女贼放了?
可能哩!光明也出身地主家庭,一个阶级的嘛!
侯生才不由自主地走到金光明门上,想在门缝里看一看人在不在里面。他还没弯下腰,就听见里面有哭声。在哩!就是的,他金光明岂敢把贼娃子放了!他不想端公家的饭碗子了?
侯生才这才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洗了几个茶杯,等中学的领导人来处理这个行窃的女贼……这时候,侯玉英正领着孙少平往这里赶来了。
一路上,少平内心波涛汹涌。他没有想到,红梅在这即将离校的时候,给自己招致了如此严重的灾祸。他知道,这事一旦公开处理,红梅的一生就要被彻底毁灭了。他无法目睹活人的这种惨状。在他看来,一个人哪怕让汽车压得当场断气,也比背着个贼名活一辈子强。
尤其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简直惨不可言!
他心急火燎地走在跛女子旁边。夜晚料峭的寒风吹拂着他烫热的脸颊。这时候,他觉得二门市后面关的不是郝红梅,而是他的妹妹兰香。他要奋不顾身地挽救她,就象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下了他身边走着的这个跛女子。他似乎看见红梅也象侯玉英一样,两只手揪着两把丛草,洪水已经淹没了半身,她绝望地呼喊着“救命!救命!”
“你坚持一会!我来了……”他在心里向她喊叫说。
跛女子走到太慢了!他真想一把扯住她的袖口,飞快地向二门市跑去。可又想也不能怨侯玉英走得慢——她腿不好!
路灯如同一些诡秘的眼睛,窥视着夜行的人。风摇动着街道两边的门环,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冬夜中的原西城充满清冷和凄凉。但是,此刻,孙少平心中温热地想起,两年前,在这样寒冷的日子里,他总是和郝红梅在中学的饭场上不期而遇。那时候,两个穿戴破烂的乡下娃,曾多么难为情地躲避众人的嘲笑,偷偷地取回自己的两个黑面馍……一股辛辣的味道顿时涌上了他的咽喉与鼻管,使得两大滴热泪迅疾地冲出眼窝,洒落在脚下的石板街上……当孙少平跟着侯玉英来到二门市她父亲的办公室时,侯生才惊讶地问他们:“你们学校的领导哩?”
孙少平立刻说:“候叔叔!这事不要经领导了,由我来处理!”
侯生才吃惊地看着这个严峻的青年,不知他怎处理这事呀?会不会先跑到隔壁,把这个耍弄过他的女学生捶一顿?少平马上接着说:“叔叔,我请求你的是,除过现在的几个人,这事决不能再让任何一个人知道。而且永远不能让人知道。你要对我起誓!我们村的金光明,你要把这话给他说到,因为你是他的领导,他会听你说的。
“你要想想,郝红梅是我和你们家玉英的同学。她因为家穷,给同学送不起礼物,才犯了这个错误。你应该相信,她是一个好人。谁也不能伤害她!如果谁要是伤害了她,我就不会原谅,迟早会向伤害她的人算帐的!”
“你喝水!”侯主任一直震惊地听这个青年说话。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后生竟然这样来“处理”这件事。尽管他没听说过“起誓”这两个字——但他明白这是叫他赌咒发誓,不能断送这个贼娃子的名誉和前途。侯主任那颗精于计算的冷冰冰的心,此刻又一次让一片人情的烫水淹没了——他总为这个年轻人冒着生命危险抢救自己的女儿,心中很不平静了一段时间。
“叔叔,请你把这钱交给金光明。那十几块手帕还让红梅拿走。请记住,她没有偷!这手帕是她买的!”少平把自己身上剩余的钱掏出来,一边往办公桌上放,一边对侯主任说。
“我知道哩!这手帕不是偷的!”侯主任硬把钱往少平手里塞,大方地说:“啊呀,这怎能让你出钱呢!既然这女娃娃是你和玉英的同学,这钱让我出!”
少平仍然把钱放下说:“就这样了。一会光明来了,把门打开,让红梅走。你几个不要过来,让我单独领她出去……”“那好,那好,”侯主任感叹地说:“你这年轻人心肠真好!啊呀,现在没这种年轻人了……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门上来个讨饭的,尽管玉英她妈关住门不让进来,但我总要掰半个馍打发这些可怜人……”不一会,金光明来了。侯生才立刻把他拉到一边,在光明的耳朵边说了半天。金光明明白了。他走过来,亲热地在少平的肩胛上拍了拍,说:“人才!双水村的人才!”
金光明很快领着少平去开他办公室的门。门打开后,光明按侯主任的指示,又转身回隔壁窑洞去了。
少平的心咚咚地狂跳着,走进了窑洞。他看见红梅瞪着一双哭红的眼睛,惊慌地看着他。
少平走到她跟前,说:“红梅,我把一切都处理好了。现在你走吧!”
“什么?”红梅仍然惊慌地看着他,不知这个从天而降的同学怎样“处理好了”。她知道,她伤过这个人的心——他大概是乘她落井之时,幸灾乐祸地投石来了。但她根据两年的同学生活,又深知孙少平不是这样的人!
正在她胡盘算的时候,少平把前前后后的一切都给她说了。
红梅立刻如梦初醒,她就象死里逃生一般出声哭了起来。少平把桌上的“赃物”塞进她的书包,说:“别哭了。事情已经完结,赴快走吧!”
红梅一边哭,一边赶紧拿起她的书包,跟着少平一溜烟似地就从门市后面出来了。
到街上的时候,少平对她说:“你先回去,我一个人慢慢后边走……”昏暗的路灯下,红梅无限感激地看着他,嘴唇颤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这样久久地站了一阵,然后就低着头,抹着眼泪,在前面先走了。
少平一直目送着红梅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然后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个人慢慢向学校走去。严厉的寒风象碎针扎在脸上一般刺疼,但他心里感到很烫贴。好了,一切都平息了。红梅又能正常地生活在人们之间,生活在阳光之下。把黑夜留给鬼魅吧,白天应该是属于人的……第二天,城里的学生们已经纷纷离校了。乡里的学生将在母校住宿最后的一天,明天一大早就要各自东西,各回各家。
学校大门口,同学们依依不舍地在相互送别。有的女同学都哭了。
是的,两年共同的生活,相互之间也许发生过口角、误会,甚至龋龊;但是,一旦到了分别的时刻,一切过去的不愉快就都烟消云散了,只留下美好而温暖的回忆和难分难舍的感情。在人的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也许正是在自己的中学时代。那时我们多么年轻、纯洁、真挚、内心充满了生活的诗情……少平和大家一样,不时簇拥着一位离校的同学,走出了学校的大门口——他们的结束与开始之门!他和乡里的同学们一块相约,什么时候到各自的村子里看望对方……下午快吃饭时,侯玉英肩膀上挎个黄书包,又一瘸一跛来找他。她怪不好意思地给少平送来一个非常精致的大笔记本,外面还用两条红丝线束着。她说:“咱们就要分别了,这点礼品送给你。你要是进城来,希望一定到我们家串串门……”侯玉英说完,就很快转过身走了。走了几步以后,又很不自然地回过头向他笑了笑。
孙少平这才想起,他还一直没接到侯玉英回赠的毕业礼物;原来她在最后的一刻,才把这么一个漂亮笔记本送给他——这个心眼很稠的人,送东西都是三等两样。少平见她前几天送给别人的笔记本根本不如这个好。
现在,侯玉英已经走出了校门口。孙少平奇怪:这笔记本上怎还缠着两条红丝线?
他好奇地把这两条丝线解开,翻开笔记本的破皮,突然从里面掉出一张折起来的纸片。
他打开纸片,原来是一封信——亲爱的少平:自从你昌(冒)着生命危险,奋不过(顾)身地抢救了我的生命后,我就从心里面爱上了你。因为我腿不好,可能你看不上我。但我们家光景好,父母亲工资也高。我是城市户口,因为腿不好,也不要去农村播(插)队,你要是和我结婚了,我父亲一定会给你在城里找到工作,我们一定会很幸福的。我会让你一辈子吃好穿好,把全部爱情都献给你。你要是心里情原(愿),回家后给我回信说明。
你回家后,需要钱和什么东西,我一定全力以付(赴)支原(援)你。
盼着鸿雁早飞来!
爱你的人:玉英
孙少平看完他有生以来接到的第一封“恋爱”信,脸上露出温和而讽刺的笑容。他把侯玉英的信揉成一团,正准备随手扔掉,但马上又想到这样不合适。
他于是很快到隔壁抽烟的同学那里借了火柴,走进厕所,把这封信烧掉了。然后他回到自己的宿舍,收拾东西,准备明天一早就回家呀!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自从出嫁罢女儿,双水村大队书记田福堂情绪一直很好。他不仅满意地了结了一桩心事,而且还攀了一个高门亲家。
最近以来,不论在村中还是在石圪节的土街上,他听到许多庄稼人都在热心地议论他。
啊呀,在这个天地里,他田福堂越来越成个人物了!他尽管身体不太好,但现在感到自己浑身是劲。他想:这今后家里也就再没什么牵挂了,乘威信高涨之时,得把双水村的工作搞得更加出众——不能光在石圪节当先进,还要把名声扬到外面,让原西县和黄原地区也知道有个叫田福堂的人!谁说农民干不成大事?看看人家陈永贵!早年间,老陈不也是个大队书记吗?可就这么一个穿对襟衣服、头上包着毛巾的农民,在中央都坐了一把椅子!有些穿制服的干部瞧不起农民?哼,农民里面能人多着哩!田福堂现在思谋:他怎样才能在双水村这个小天地里,干出一番大事情来?当然,农民嘛,除过和土地打交道,还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业绩!
说来说去,文章还得在土地上做。种庄稼当然是老本行。关键要在农田基建方面下功夫。怎样下功夫?他一时倒也想不出什么新名堂来。双水村井坝打了不少,梯田也修得前后村子都出了名——你不看庙坪山从根到顶都修成了个“花卷馍”了!川道里,由于公社徐主任的争取,前年冬天和去年春天,全公社集中好多劳力来会战,也修整得有模有样了。
看来,这个冬春他也来不及再谋划干大事。等秋后庄稼收割毕再说!到时,就不能小打小闹,得干一件有震动性的工作才行!
总之,因为门里门外的事都很顺心,福堂的事业心更强了,抱负也比以前更大了。对于一个五十岁的农民来说,这倒也不容易。“就是的嘛!”田福堂心里说,“年纪虽大,革命意志可不能衰退!”
正在田福堂踌躇满志进而心猿意马地考虑自己如何施展抱负的时候,有件事却又叫他头疼起来:他儿子润生高中毕业,回家来了。
唉!这件事的确让他头疼。现在高中毕业的学生,都得回来劳动。就是他有办法给儿子找个公差,也不行。因为政策规定,不经过两年以上的劳动锻炼,没资格推荐出去工作或上学。连中央领导的娃娃都要到农村来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田福堂的儿子怎么可能例外?
但是,他自己知道,润生从小娇生惯养,平时连一回水也不担,更不要说整天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了。娃娃吃不了苦!这不,他高中毕业回来眼看已经快一个月,还没出山劳动一天哩。人家孙玉厚家的少平,回来的第三天就上了村里的农田基建工地。
福堂看见他儿子本人也很苦恼。这娃娃性格象他妈,比较绵软;可身体又象他,瘦瘦弱弱的。说心里话,他也舍不得让润生出山受苦。他自己都好多年没参加什么劳动了,怎忍心让儿子去受这罪?当然,他是书记,要忙着做工作,不劳动别人也不能说什么。可他的儿子也不劳动,这就说不过去了。不劳动不行嘛!这倒不是说为了那几个工分——那点工分能值几个钱?况且,就是儿子不挣工分,他也能养活了他;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以后有个工作和学习机会,大队推荐时,润生不参加劳动,不好通过!就是众人因为地田福堂的面子,同意把大队公章盖在推荐表上,还有上面的机关哩!而村里有些人说不定当面举拳头赞成,背后马上就跑到上面告状去了。再说,假如给双水村来一个名额呢?那人家孙玉厚的娃娃劳动好,当然轮人家娃娃去;人家其它条件都不比他家差!不象金家湾那面,他还可以在成份上做点文章——孙玉厚是老贫农!
田福堂想了后果,又想眼前的现实;想来想去,他也没什么好办法。他难过地看见,儿子现在一天也没多少话,在家中走里走出,只是个抽纸烟。本来他很反感儿子抽烟——年轻轻的,就抽成了一副老烟瘾,这还了得!弄不好将来和他一样,成了气管炎。但他又想到娃娃苦闷,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抽就抽去吧!他发现,他搁在家里的纸烟,都让这小子抽完了,可他仍然烟不离嘴。奇怪!他买纸烟的钱是哪里来的?慢慢一想,他才估计到是他妈偷偷给他塞钱哩!唉,也难怪,他老两口就这么个宝贝儿子,从小娇惯了这么大。就是儿子开口问他要钱买烟,他也得给!
在田福堂为儿子的事万般焦虑的时候,有一天,他的主要助手孙玉亭来他家串门。
在拉谈了一会村里的工作以后,玉亭对他提起了润生的事,说:“福堂哥,你最近大概为润生的事犯愁着哩?”
田福堂心里想:这玉亭!真是把他的心思摸透了。他的一切喜怒哀乐,玉亭马上就能入微地体察到。难怪金俊武敲怪话说,他打个喷嚏,玉亭就感冒了。
玉亭既然提起了这事,他就只好说:“唉,就是的……这娃娃身体不好,从小也没受过苦,现在回来要参加劳动,怕吃消不了。我想来想去,也没个好办法……”“怎没办法?”玉亭盯着愁眉苦脸的书记,“我也一直替你想这事呢,最近倒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什么办法?”田福堂很感兴趣地问。
“让润生教书去!”
“教书?到哪里去教呢?”田福堂立刻感到玉亭有点不着边际了。
“就在咱本村教!”
“本村?本村两个教师,位置满满的,能增加进去人吗?”“咱办初中!”玉亭兴奋地说,“只要办起了初中,不就得增加教师吗?现在党号召发展教育事业,提倡社队办初中。
咱们村完全有条件搞这事!实际上,这也不难,只要增加一个初中班就行了,村里小学一年又毕业不了几个娃娃!再说,公社教育专干前几年也给我提念让咱们村办初中班呢……”田福堂听玉亭这么一说,倒开始认真思考这个大胆的设想,觉得这里面还真有些门道哩!他就说:“咦?你这主意倒还新鲜!玉亭,你再往下说!”
“另外,从政治路线方面说,咱们贫下中农应该占领教育阵地。可咱们村两个教师,一个是地主家的儿媳妇姚淑芳;另外一个金成虽然是俊山的娃娃,但成份也是中农。咱们学校的教师,连一个贫下中农也没有啊!这怎么行呢?只要从这方面把问题提出来,他队里的其他领导人也没话可说!”
田福堂越听越觉得玉亭说的有道理。他从箱盖上的烟盒里给玉亭拿了一根纸烟,然后手在头皮上搔了半天,说:“也许这事能办哩!但要开个会通过才行。”
“咱们马上就召开支部会讨论!”孙玉亭鼻子嘴里烟雾大冒,性急地对书记建议。
田福堂又搔了半天头皮,才说:“玉亭,你是个精明人,应该想到,这事牵扯我润生,因此我不能出面召开这会……能不能这样,干脆你来给咱出面!你是学校的贫管会主任嘛!
你出面名正言顺!只要贫管会通过了,大队支部没理由反对!就是有人反对,那时我出来说话就主动了!”
“没问题!我今晚上就召集贫管会开会,专门讨论这事!”田福堂马上又补充说:“要办初中,恐怕还得增加两个教师。那就先考虑让你哥家的少平去。润生嘛,只要大家同意,我也就不推辞,让娃娃到学校去锻炼上几年!”“按文件规定,农村当教师也算劳动锻炼,到时门外有工作和学习的机会,就能符合推荐条件了……”“这我知道哩。”田福堂说。
孙玉亭从田福堂家出来后,已经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他也没回家去,穿着那双缀麻绳子的烂布鞋,绞着两条腿匆忙地向后村头他哥家走去。
玉亭一路上很激动。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在双水村是个举足轻重、有智有谋的人物。连田福堂都感到头疼的问题,他孙玉亭三下五除二就迎刃而解了。不用说,福堂将因此而更会器重他的。不论是从政治上还是其它方面说,他想他当然是双水村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将来福堂和俊山年纪大了,就看他带领双水村人民,继续沿着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前进哩!
另外,他还高兴的是,在村里办个初中班,他哥家的少平也能到学校去教书。
作为村里学校的贫管会主任,孙玉亭一直为贫下中农没有占领这块教育阵地而感到很痛心。金光明的老婆姚淑芳,一天穿戴得象个资产阶级小姐,怎么能教育好贫下中农的后代?
只是她属于公派教师,他把这女人没办法。他前几年曾跑到公社找教育专干,让他把姚淑芳调到外村去。但专干不同意,说姚淑芳家在双水村,生活和各方面都比较方便,又是一个教龄不短的老师,没理由把人家调开。他也就再没办法了。另一个教师金成,仗着他爸是大队副书记,本人又在学校负责,也常不把他孙玉亭放在眼里。他知道,姚淑芳和金成虽然表面上尊重他这个贫管会主任,但心里都瞧不起他。哼!我孙玉亭除过缺吃少穿外,什么地方不如你们?共产党员!贫农成份!怎?
孙玉亭一路走,一路庄严地想:双水村资产阶级把持教育阵地的历史就要结束了。再说,润生和少平不仅是贫下中农子弟,还是自家人,他这个贫管会主任就再不会象晁盖一样被架空了!
玉亭走得紧急,又用脑子,虽然天气冷,但额头上却渗出了汗水。
他上了他哥家的小土坡,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知道他哥一家人听到这消息,一定会很感激他,而且也会另眼看待他了。哥!别以为玉亭光知道连累你们,吃你们一碗饭,抽你们几袋烟。我在大事上给你们帮大忙哩!哥,你说你早年间供我念书,后来又给我娶了媳妇;可我也帮你娶了个不要财礼的儿媳妇嘛!现在我又把少平拉扯到学校去教书,这该把欠你的情补上了吧?
孙玉亭进了他哥家的门,看见除过他的老母亲和大嫂外,其余五个人都出山劳动还没有回家来。他大嫂正在锅灶上忙着做饭。老母亲坐在一堆被褥里,手里拿些白药片,用手指头拨拉着一颗一颗细心地数着。
他不想先把这事给大嫂说——等其他人回来再说。
他于是就费劲地把那双烂鞋脱在脚地上,上了他哥家的土炕,坐在他妈身边。
老母亲心疼地用瘦手摸了摸小儿子的破棉袄,说:“这么单薄,你冷呀!叫你媳妇再给你絮上一点棉花……”玉亭对他妈说:“家里连一点旧棉絮都没了。”“那你把我那个旧棉袄拿回去,拆了给你絮上……”老母亲难过地揩了揩自己的红眼。
这时候,在锅上忙着的少安妈说:“我们还剩点旧棉花,罢了你拿去。”
“能哩!”玉亭马上应承了下来。他今天在这家中理直气壮。既然给他,那他就要。而且今天这顿午饭,他也就不客气了——他把鞋脱在脚地上,就是准备在这里吃饭的。
不一会,他哥,少安两口子,少平和兰香,都先后进了家门,窑里顿时乱纷纷地挤满了人。他哥和少安两口子进门还给他打了个招呼,但少平和兰香就象没看见他一样。
尽管大家都没显出什么特别的热情欢迎他,玉亭也不计较。他常来哩,这家人已经习以为常了。但他想,必须在吃饭前把他准备让少平当教师的事,说给这一家人听!否则,他就不好意思四平八稳坐在炕上吃这顿饭——他知道锅里没给他做进去;他吃了,他哥家就有一个人没饭可吃。
他等大家都聚在窑里时,就很快把他想方设法在村里办初中班,准备让少平去当教师的事,给他哥一家人叙说了一通。
不出他所料,一家人都马上开始为这消息而兴奋起来。
哈呀,这事当然应该高兴!要是少平教了书,两个假期不算,一年就能挣二千六百工分,公社一个月还补助六块钱呢!要是假期里出工劳动,队里还单另给记工分。这样下来,一年比一个最好的劳力都挣得多!要是少平当社员,恐怕一个工评八分就到顶了——还要好好卖劲干活才行呢!少安问二爸:“这事大队开会研究了没?”
“还没哩。估计问题不大!贫管会肯定能通过。支部五个人,福堂和我当然没问题。海民不会反对。金俊山他不好意思反对;他儿子可以教书,难道福堂的儿子就不能教吗?主要反对的人,大概会是金俊武。不过,党的原则历来是少数服从多数,他一个人反对也不顶事!”
孙玉厚老两口没有想到,他们的这个弟弟能给他们帮这么大的忙。看来,家里有个人在大队负责,还顶事哩!
少安也为自己的弟弟能教书感到高兴。他知道少平在学校多年,尽管不是娇惯出来的娃娃,但一时也怕适应不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再说,有个当教师的,全家人也体面一些——难道他们一家人天生都要让黄土弄得灰头灰脑吗?
孙少平更为这消息而激动。他不是庆幸逃避劳动,主要是教书能有时间看书看报。另外,他不仅能顶一个全劳力挣工分,一年还有七十二元的补助费,可以为家里还一些帐债。
孙玉亭报告完这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就心安理得在大哥家吃了一顿中午饭。然后他把自己空瘪的烟布袋补充满,胳膊窝里夹着大嫂给他的一卷旧棉絮,拖拉起烂鞋就很有精神地回了家。
晚饭以后,玉亭把其余几个贫管会委员找到自己家里,研究办初中班的事。几个委员大都是田家圪崂这面的——金家湾那面除过几家人外,贫下中农很少。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