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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

_5 路遥(当代)
他心里忍不住隐隐作疼。他难受地想到,润叶现在还不知道他已经找了媳妇。如果她知道了,不知她会怎样看待这件事?也许她会恨他的……他对父亲说:“县城太远,扯衣服还是到米家镇去。米家镇的布料不比县城差。”
孙玉厚说:“那也好。”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在孙少安一家人为贺秀莲的到来既高兴又忧愁的时候,这位大眼睛山西姑娘现在却只有高兴而没有忧愁。她并不知道这家人在背后为她和少安办喜事而怎样奔波和熬煎。她只是一味地沉浸在她自己的幸福之中。
秀莲五岁上失去母亲以后,一直是她父亲把她和她姐秀英拉扯大的。她父亲除过劳动以外,还是远近出名的酿醋好手。在黄河岸边的干石山里是收获不了多少粮食的。但她家靠卖老陈醋的收入,光景不仅没垮过,反而比村里其他人家要宽裕一点。因此,她姐秀英长大后,村里和周围有不少人家提亲事。因为父亲单身一人,她年龄又小,姐姐决定招一个上门女婿——结果就和本村的常有林结婚了。
秀莲在本村上完小学,就没有再到柳林镇去上初中。她天性不爱念书,觉得在学校不如在山里劳动自由自在。
她在十八、九岁的时候,身体就完全发育起来,心中已经产生了需要一个男人的念头。
但本村和周围村庄她认识的小伙子,她连一个也看不上。她是个农村姑娘,又没机会出远门,无法结识她满意的男人。当然,这不是说她要攀个工作人。不。她知道自己没文化,不可能找一个吃官饭的人。就是有工作人看上她,她也不会去嫁给人家——两个人地位悬殊,又说不到一块,活受罪!
眼看过了二十岁,她苦恼起来了。这时间,倒有不少人家向她提亲事,但这些人她早已在脑子里盘算过了,一个也看不上。她父亲、她姐姐和她姐夫,似乎都发现了她的烦恼,先后从侧面转弯抹角地查问她的心思。她干脆给家里人说:周围没她看上的男人!
她姐夫对她开玩笑说:“那到外地给你瞅个女婿!”她却认真地说:“只要有合心的,山南海北我都愿意去!
爸爸暂时有你们照顾,将来我再把他接走……”家里人吃惊之余,又看她这样认真,就向他们所有在门外的亲戚和熟人委托,让这些人给他们的秀莲在外地寻个对象……本来秀莲只是随便这么说说;她并没指望真能在外地找个合适的男人。她想,一定不行了,过两年也就在本地挑选个人——反正不能一辈子老呆在娘家的门上。
可是,突然在她面前出现了个外地人孙少安!
秀莲一见少安的面,就惊喜得心嘣嘣乱跳:天啊,这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嘛!他长得多帅!本地她还没见过这么展扬的后生!再说,这人身上有一股很强的悍性,叫一个女人觉得,跟上这种男人,讨吃要饭都是放心的;只要拉着他的手,就对任何事不怯心了。相比之下,本地那些想和她相好的小伙子,一个个都成了毛手毛脚的猴球小子!
她马上把自己一颗年轻而热情的心,交给了这个远路上来的小伙子。当少安一再说他家如何如何穷的时候,她连听也不想听。穷怕什么!只要你娶我,再穷我也心甘情愿跟你走!
她爱上少安后,就舍不得离开他了。依她的想法,她即刻就准备跟少安回去结婚。但亲爱的少安哥说这太仓促了,他歪好得回去准备一下,最早看明年后半年能不能办事。
她只好收回了马上结婚的打算,但绝对不同意明年后半年才结婚!她提出:最迟在春节就办事!
少安拗不过她烈火似的感情,也就同意了。
当她把他强留了一个月,他不回家再不行的时候,她就又撵着他来了。她生怕他象一只鹰似的飞去再不返回来……现在,她来到双水村少安家里,就象回到了她自己的家。由于她热爱自己的心上人,对这个穷家的确没一点不满意,反而觉得一切都很亲切、很入眼……有文化的城里人,往往不能想象农村姑娘的爱情生活。在他们看来,也许没有文化就等于没有头脑;没有头脑就不懂得多少感情。可是实际也许和这种偏见恰恰相反。真的,正由于她们知识不多,精神不会太分散,对于两性之间的感情非常专注,所以这种感情实际上更丰富,更强烈。
秀莲到少安家,转眼间七八天就过去了,但她还是不愿意走。少安背转他家里的人,偷偷对她说:“你走时给家里人说,你住四五天就回来了,因此你也不要耽搁太久,要不你爸和你姐他们要操心的。”
她只是不好意思地抠着手指头,红着脸说:“我……舍不得离开你……”少安亲热地对她说:“你先回去,春节前我就寻你来!”“再让我住上几天……”她央求说。
少安看没办法打发她,只好说:“那也行。再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你过了中秋节再走。
另外,我们村年年都是八月十四打红枣,这一天村里可热闹哩……不过,还是让我给你家里写个信,就说你过了中秋节回来,不要叫他们操心。”她说:“不要写了。等信到家里,那时我也快动身回去了……”少安同意了她的意见。秀莲好高兴啊!她又能和少安在一块多呆几天了……农历八月十四日,双水村沉浸在一片无比欢乐和热闹的气氛中。一年一度打红枣的日子到来了——这是双水村最盛大的节日!
这一天,全村几乎所有的人家都锁上了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提着筐篮,扛着棍杆,纷纷向庙坪的枣树林里涌去了。在门外工作的人,在石圪节和县城上学的学生,这一天也都赶回村里来,参加本村这个令人心醉的、传统的“打枣节”……一吃完早饭,孙少安一家人就都兴高采烈地出动了。孙玉厚两口子提着筐子;兰香拉着秀莲的手,胳膊上挽着篮子;少安扛着一根长木棍;少平背着笑嘻嘻的老祖母;一家人前呼后拥向庙坪赶去。他们在公路上看见,东拉河对面的枣树林里,已经到处是乱纷纷的人群了。喊声,笑声,棍杆敲打枣树枝的劈啪声,混响成一片,撩拨得人心在胸膛里乱跳弹。
在孙少安一家人上了庙坪的地畔时,打枣活动早已经开始了。一棵棵枣树的枝杈上,象猴子似的攀爬着许多年轻男人和学生娃。他们兴奋地叫闹着,拿棍杆敲打树枝上繁密的枣子。随着树上棍杆的起落,那红艳艳的枣子便象暴雨一般撒落在枯黄的草地上。
妇女们头上包着雪白的毛巾,身上换了见人衣裳,头发也精心地用木梳蘸着口水,梳得黑明发亮;她们一群一伙,说说笑笑,在地上捡枣子。所有树上和地上的人,都时不时停下手中的活,顺手摘下或拣起一颗熟得酥软、红得发黑的枣子,塞进自己的嘴巴里,香喷喷,甜咝咝地嚼着。按老规矩,这一天村里所有的人,只要本人胃口好,都可以放开肚皮吃——只是不准拿!
只有田二是个例外。“半脑壳”今天不捡别的,光捡枣子。他一边嘴里嚼着枣子,一边手里把捡起的枣子往他前襟上的那两个大口袋里塞着;这两个塞满枣子的大口装吊在他胸前,象个袋鼠似的,累得他都走不干练了。他一边捡,一边吃,一边嘿嘿笑着,还没忘了嘟囔说:“世事要变了……”人们还发现,连爱红火的老家伙田万有也能俏得爬到枣树上去了!他拿一根五短三粗的磨棍;一边打枣,一边嘴里还唱着信天游,把《打樱桃》随心所欲地改成了《打红枣》——太阳下来丈二高,小小(的呀)竹竿扛起就跑,哎噫哟!叫一声妹妹呀,咱们快来打红枣……地上的妇女们立刻向枣树上的田万有喊道:“田五,亮开嗓子唱!”爱耍笑的金俊文的老婆张桂兰还喊叫说:“来个酸的!”
田五的兴致来了,索性把磨棍往树杈上一横,仰起头,眯起眼,嘴巴咧了多大,放开声唱开了——叫一声干妹子张桂兰,你爱个酸来我就来个酸!
绿格铮铮清油炒鸡蛋,笑格嘻嘻干妹子你硷畔上站;绒格墩墩褥子软格溜溜毡,不如你干妹子胳膊弯里绵……妇女们都笑得前伏后仰,张桂兰朝树上笑骂道:“把你个挨刀子的……”田五咧开嘴正准备继续往下唱,可马上又把脸往旁边一扭,拿起磨棍只管没命地打起枣来,再不言传了——他猛然看见,他儿媳妇银花正在不远的枣树下捡枣哩!年轻的儿媳妇臊得连头也抬不起来。
众人马上发现田五为啥不唱了,于是一边继续起哄,一边快乐地仰起头,朝枣树上面秋天的蓝空哈哈大笑了——啊呀,这比酸歌都让人开心!田五满脸通红——唉,要不是儿媳妇在场,他今天可能把酸歌唱美哩!只要银花不在,就是他儿子海民在他也不在乎!
他儿子田海民现在正和书记田福堂、副书记金俊山几个人在河对面一队的禾场上——那里已经堆起了一堆小山一样的枣子。两个生产队的队长少安和俊武也在那里。几个队干部正在过斤称,大队会计田海民旁边记数字。枣子打完后,就要在这里给各家各户往开分了。
孙玉亭在庙坪这面负责。他不上树,在地上和妇女们一块捡枣,大部分时间要跑前跑后吆喝着指挥大家,并且两只眼睛敏锐地监视着不让人把枣子揣在自己的衣袋里……孙少平把奶奶放在一片有阳光的草地上,就跑过去拣了一些绵软的枣子放在她眼前。老太太尽管嚼不动,但还是想吃,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她一再问别人:为什么俊斌他妈没来?往年打枣时,都是她两个坐在一块,一边吃,一边说。今年为什么就她一个人?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俊斌已经亡故了;金老太太今年没心思来参加这个红火热闹。
她一再问个不停,少平只好对她说:“我金奶奶病了!”
“噢,是这样……她比我还年轻……”老太太嘟囔说。
金波也为打枣从学校赶回来了,少平向他询问了这一段学校的情况。
“你什么时候回学校去?”金波问他。
“准备过完中秋节就回去。”少平说。
“那正好!咱们可以一块走!”金波高兴地说。
当少安妈、兰香和贺凤英引着秀莲进入枣树林时,马上就把所有打枣的人都吸引住了。
妇女们都纷纷围过来,争着挤前去看一队长的媳妇人样子怎样。许多妇女开始向少安妈问有关的问题;少安妈一一回答众人的提问,简直象一个“记者招待会”。有的人眼睛老半天不离开秀莲的脸,并且互相窃窃私语,详细而挑剔地品评着她身上的一切。秀莲本来是个大方姑娘,但也招架不住双水村这种看人“功夫”。她羞得满脸通红,低下头不断用手扯着自己的花罩衫。她被围困了好长时间还脱身不开,精神都有点支架不住了,便用一只手紧紧拉着兰香的手,生怕自己栽倒。
直到孙玉亭吼叫让大家赶快捡枣,众人才先后议论纷纷地散开了。兰香和秀莲捡了一会枣,就回到奶奶坐的那个草滩里。秀莲把绵软的枣剥掉皮给老太太喂——这下老人家才吃得津津有味了……孙玉亭正在枣树林里忙活地奔波,金强突然走到他跟前,悄悄说:“二叔,我看见一队的田福高溜到哭咽河那面的山水沟里了,两只手象抱着什么,猫着腰,生怕人看见……”一听有了“敌情”,孙玉亭立刻浑身来了劲。他威严地对金强说:“走!你带我去!”
金强在前边带路,两个人很快穿过枣树林,沿地畔向哭咽河那面的山水沟跑去。
快到山水沟前,两个人又放慢脚步,悄悄地摸到沟楞边,想猛不防一下子把这个“偷枣贼”抓住!
当他两个心怦怦跳着,蹑手蹑脚爬到沟楞边,探出脑袋往下一看时,才发现田福高正蹲下抱着个肚子呕吐哩。一队副队长枣子吃得太多,把胃口给撑坏了!
唉,去它的,原来是这样!
金强忍不装扑哧”一声笑了,气得孙玉亭把他狠狠瞪了一眼,赶忙缩回头返身就走。
田福高发现上面有人窥视他呕吐,勉强挣扎着扭过头,想知道这是哪个缺德货。他看见是金俊文的二儿子金强,就满脸通红地骂道:“我造你妈的!这有个什么好看的?回去看你妈撒尿去吧!”
田福高五大三粗,也是个蛮汉,二杆子金强不敢顶嘴,加上他哥金富不在身边,只好悻悻地掉转身走了。孙玉亭这时早已经返回到枣树林里。
全村人一齐上手,赶后半晌就把枣全部打完了。树上再也看不见那红玛瑙一样的枣儿,只剩下一些稀稀落落的黄叶。美丽而丰实的庙坪一下子衰败了下来。直要等到明年端阳节过后,这枣树才会抽出新绿;庙坪也才会开始再一次带给人甜蜜的想望……现在,在庙坪对面一队的禾场上,已经不是一堆,而是堆起了好几堆枣子;远远看起来,就象几大堆燃旺的红火。于是,人们纷纷转回家去,拿了口袋,又都涌向了禾常禾场上,田海民把算盘打得劈里啪啦响,嘴里叫着人名字,同时报着斤称数码。几个队干部就忙着过秤。枣堆周围,挤满了黑鸦鸦的人群。
直到掌灯时分,双水村这个非凡的“打枣节”才算结束了……打完枣,又过了中秋节,孙少安就张罗着和贺秀莲一块去米家镇给她扯结婚衣裳。
这天吃完早饭,少安借了金俊武的自行车,带着秀莲起身了。在他们穿过村子的时候,年轻的光棍庄稼人都羡慕地望着他们。对于双水村没媳妇的庄稼人来说,能带着自己的未婚妻到县城或米家镇去扯衣服,这就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他们心里盘算:什么时候自己也能象这家伙一样,得意地在车子后面带个姑娘呢?
到了米家镇的商店,少安在布柜前对秀莲说:“你看上什么料子,咱就扯什么!”
秀莲说:“先给你扯一身!我家里有时新衣服,给我便宜些扯一身就行了。其实我不需要,但不扯一身怕你家里的老人心里过不去……”她立刻扭过头指着少安对女售货员说:“你看他穿什么颜色合适?要好一点的布料!”
女售货员一看他们的样子就是来给女方扯结婚衣服的——也们每天都要接待好几对这样的乡下顾客。但女售货贞听了这两个人的对话,倒有些奇怪。一般在这种时刻,对于女方来说,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通常都要突然变卦,逼男方在原来说好的件数和布料上再加一码;不加码就赌气不扯衣服——也就意味着不去领结婚证!常常逼得一些小伙子跑出去满街寻熟人借钱;有的人凑不够钱,甚至急得蹲在门市部的墙角下哭鼻子哩……可这位农村姑娘只要男方给她扯一身,还不要好布料;并且首先要给男方扯好衣服哩。太稀罕了!这大概只有戏里面才有这样的“先进”人物吧?但售货员还是因此而感动地对贺秀莲说:“这是新到的绦纶料子,质量很好,他穿正合适。你要是给自己扯一身,”她手指着另一种布料,“那么这种正时新,价钱也便宜……”没等少安说什么,秀莲就对热心的女售货员说:“那就按你说的给我们扯吧!”
售货员给他们扯好布料后,少安非要给秀莲再扯两身不行,但秀莲死活不让。两个人为此争执不下,甚至都拉扯开了。柜台上的售货员们和一些顾客都稀罕地看他们从未见过的这种事情。
少安发现众人观看他和秀莲拉扯,而秀莲又坚决不让再给她扯衣服,只好红着脸和她出了商店。
在米家镇的青石板街上,秀莲深情地对他说:“两个人只要合心,又不在几件衣服上!
我知道你们家光景不好,这钱肯定是你借人家的。何必这样呢?借下钱,咱们结婚后还要给人家还……”少安被秀莲的话说得眼圈都发热了。如果这是个没人的地方,他真想把她抱住亲一下!
在米家镇扯了衣服后,秀莲还是迟迟不动身回山西老家。
少安也有点舍不得她离开了,也就没有再催促她起身。
直到寒露过了十来天,贺耀宗从山西心焦地写信问秀莲怎还不回来?是不是病了?秀莲这才决定动身回家去。
少安于是就又借了金俊武的自行车,把秀莲带到石圪节公社。他去找他在公社当文书的同学刘根民,让他帮助挡一辆去山西的顺车。刘根民又找来街上食堂里的胖炉头,把秀莲送上了汽车……送走秀莲以后,少安一个人捉着自行车把,有点惆怅地站在石圪节的公路上。他看见一行大雁正嗷嗷叫着从对面的土山上空向南飞去。冬天快要来临了。他心里猛然记起:春天的时候,他手里拿着润叶给他的纸条,也正是站在这地方,望着大雁从南方飞来——现在大雁又向南方飞走了。时间啊,这么飞快!可是生活的道路又如此曲折而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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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阔的黄土高原在凛冽的寒风中进入了一九七六年。
元月,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月份,气温通常都在零下二十度左右。据记载,本地区当月最低极端气温可达零下三十一度到零下三十二度。
小寒前后,西伯利亚的寒流就不时涌过内蒙古缓坦的草原和沙漠,向中国的北方漫过来。黄土高原千山万岭已经光秃秃地看不见任何一点绿颜色了。一座座山峁象些赤身裸体的巨人,任凭严厉的风鞭抽打自己黄铜似的躯体。大小河流,顿失滔滔,全部被坚冰封盖。河两岸的悬崖上,垂挂着巨大的冰帘;曾经奔涌的飞泉——这大自然诗一般的激情——似乎突然“定格”了,冰体依然还保持着激流腾跃中的姿态。在城市和村落的上空,袅袅地飘荡着黑色的炭烟和白色的柴烟。人们都穿起了臃肿的棉衣棉裤,披上了老羊皮袄;路上的行人筒着手,嘴里喷着白雾……可是,在这样严寒的日子里,农村的男女劳动者谁也别想呆在自己的热炕头上。农业学大寨运动往往在这时候正进入高潮。到处都摆开了农田基建的战常只要有村庄的地方,就有红旗;只要有红旗的地方,就有劳动的人群,就有吼叫的高音喇叭。
虽然寒风扑面,但人们的身上和头上都冒着热气。到处都在打坝,修梯田,垫河滩,甚至把整座山都炸掉,修建“人造小平原”……我们估且不谈论这些行为的实际价值,或者是否通过这种手段就可以改变中国农村一穷二白的面貌。仅就这种倒山改河的气势,你也不能不为中国劳动人民的伟大劳动精神而赞叹。当你看见他们象蚂蚁啃骨头似的,把一座座大山啃掉;或者象做花卷馍一样把梯田从山脚一直盘到山顶的时候;当你看见他们把一道道河流整个地改变方向,如同把一条条巨龙从几千年几万年甚至亘古未变的老地方牵到另一个地方的时候,你怎能不为这千千万万的“愚公”而深受感动呢?而且应当知道,他们是在什么样的条件下完成这样的壮举啊!他们有时一个人一天吃不到一斤粮食,更不要说肉了;拿着和古代老祖先们差不多的原始工具,单衣薄裳,靠自己的体温和汗水来抵御寒冷……就这样,一锨锨一镢镢地倒腾着山河!这就是我们中国的劳动人民!他们曾经修建起雄伟的万里长城,凿通横贯南北的大运河……今天,他们饿着肚子,又气壮地宣称,他们要把“地球戳个大窟窿”……原西县是黄原地区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县,因此比其它县先走一步,农田基建的高潮早在去年十一月份就掀起来了。在这短短的两个月时间里,就取得了赫然的成绩。《黄原报》和省报已经采写过几篇大通讯。地区革委会决定,元月下旬要在这个县召开全区农业学大寨现场会,到时省革委会的一位负责人要来参加哩。
县革委会主任冯世宽最近忙得经常忘了吃饭。他开电话会;听汇报;整夜修改县政工组为他准备的现场会经验介绍报告。冯主任眼睛里布满红丝,宽阔的脸盘削瘦下来,平时整整齐齐的大背头这几天也顾不得梳理,乱蓬蓬地耷拉在额头上。县革委会上下几个院子里,到处都能听见他亢奋的声音在布置各项工作。
世宽和县革委会的其它领导人元旦都没有休息,开了整整一天会。最后决定他留在县城筹备地区现场会的召开,其余常委在元月二号就动身到各公社去检查农田基建大会战的情况,使得现场会到时能开得有声有色。
田福军和另外一位县革委会副主任张有智一块相跟着,去原西县的两个农田基建先进公社柳岔和石圪节检查工作——因为全地区的现场会准备重点参观这两个公社。完了以后,他们再顺路到另外几个公社跑几天。
田福军和张有智元月二日动身,坐着吉普车先去了柳岔公社。
柳岔公社由一个“新生事物”领导着。公社主任周文龙和石圪节公社主任白明川是高中的同班同学,也是同一年当了公社武装专干的。一九七二年招收第一届工农兵学员,周文龙被推荐上了西北农学院。去年秋后毕业回来,他向县革委会写了申请书,说为了以实际行动限制资产阶级法权,他要求回他家所在地柳岔大队当农民。县革委会大力支持这个“新生事物”,开了隆重的欢送大会,给他赠送了一把铁锨和一套《毛逊。县革委会还决定,周文龙同志保持农民身份,但同时担任柳岔公社革委会主任。周文龙大学毕业当农民立刻成了一件轰动的新闻,不仅地区和省上的报纸大量宣传他,连《人民日报》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也报道了他的光荣事迹……在接近吃午饭的时候,田福军和张有智来到周文龙领导的柳岔公社。柳岔公社的大门小,吉普车开不进去,就停在大门外的土场上。
福军和有智走进院子,里面没有什么声响,看见窑洞的门上都吊着锁子。大概所有的公社干部都到会战工地上去了。
仅此一点,就可以说明这公社的先进名不虚传。
田福军和张有智发现中间一孔窑的门没锁,听见里边有人说话——还好象听见有个妇女的哭啼声。
他俩走到这门口时,公社副主任刘志祥看见了他们,赶忙迎了出来。他俩看见就是有个农村妇女正坐在椅子上哭鼻子哩。
志祥很快把县上的两位副主任带到公社的客房里,又是倒茶,又是递烟,还拿铁钳子把炉子里的火捅得轰隆隆价响。志祥自己不抽纸烟,嘴里叼个旱烟锅子,披一领不挂面的老羊皮袄,四十来岁的人满脸皱纹,象个饱经风霜的老农民。田福军问他:“文龙呢?”
刘志祥说:“昨天夜里,羊湾村和贾家沟的两个民工偷跑了,文龙带着民兵小分队今早上出去捉人去了……”“民工怎偷跑了?”张有智问。
志祥说:“这是两个被劳教的民工,大概受不了工地上的王法,所以……”“怎么?还有被劳教的民工哩?”田福军皱起眉头问刘志祥。
“可不是哩!周主任一上任,王法就硬了。现在会战工地上被劳教的农民有四五十个哩,都是从各村拉来的。”“为什么劳教这些人?”田福军问。
“唉!你两个是上级领导,我也不敢胡说……”刘志祥畏怯地低下头只管抽旱烟。
“不怕!你说!”张有智对刘志祥说。
“你说说情况,志祥!我和有智都了解你。”田福军也亲切地说。
刘志祥这才在鞋帮子上磕掉烟灰,说“其实照我看,都是些鸡毛蒜皮事!有的农民冬天没钱做棉衣,把口粮拿到黑市上卖了几个钱;有的是做了点小生意;还有的是对现在的某种政策不满意,发了几句牢骚……周主任说这都是严重的阶级斗争,就把这些人拉到公社农田基建会战工地上劳教……”“怎个‘劳教’法?”张有智问。
田福军扭过头对有智说:“去年有的公社就用上了这办法。让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民兵小分队拿枪照看着,也不给劳动报酬……”刘志祥说:“周主任今年的王法比这要重得多!动不动就把人捆起来了,还给上刑法。
贾家沟那个人的胳膊都打坏了,因此受不了这罪,就和羊湾村的那个民工一起跑了;羊湾村的这个人更惨,吊起打了半晚上,十个手指头都展不开,脊背黑青得象冻茄子一样……”田福军抖着手点了一支烟,痛心地看了一眼张有智。张有智气愤地说:“这成了国民党了!”
刘志祥为张有智的这句话惊讶得嘴张了老大。他没想到县上的领导竟然也对文龙的做法不支持。他马上胆大地说:“就是的!现在农民见了我们公社干部,就象兔子见了鹰,怕得要命。你们说,农民什么时候怕过咱们共产党的干部嘛!”“是的,”田福军说,“过去战争年代,我们的干部不论走到哪里,老百姓都象自家人一样看待我们。现在我们这样整群众,这哪里还有一点共产党的味道呢?”
刘志祥又补充说:“文龙还一再强调,搞社会主义,搞农业学大寨,就要武上!要麻绳子加路线!三令五申不行,就用三令五绳!还提出要揭开盖子,拉出尖子,捅上刀子……”田福军听完刘志祥的话,弯腰把手中的半截纸烟在砖地上弄灭,丢在一旁,抬起头说:“这现象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是这,志祥!咱吃过午饭就到你们工地上去看看,把被劳教的人都放了。民兵小分队撤回来,让他们到柳岔街上‘堵资本主义’去!等文龙回来,我们再和他上话……有智,你说呢?”
胖胖的张有智摸了摸自己的短头发,想了一下,说:“我基本同意你的意见。不过,现在这形势,把人一放了事,怕说不过去。干脆这样!咱们也不说这些人没问题,但这些问题让他们通过政治夜校或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来解决,不要再劳教这些人,让他们做个检查,再让大家批判一下他们的‘资本主义倾向’就行了……”张主任说着,就被他的这些话把自己先逗笑了。
刘志祥也笑了,说:“张主任这办法好。他文龙也不好说什么!”
田福军没笑,考虑了一下,也只好同意了有智的意见。这时,刘志祥突然叫道:“啊呀,你看我这人!光在这说话,都忘记给你两个安排饭了!叫我赶快到灶房去说一声!”刘志祥正准备走,田福军挡住他说:“志祥你不要忙饭!你也不要给我和有智专意安排,你们吃什么,我们随便吃一点就行了。等文龙回来,和他谈过以后,我们晚上争取再赶到石圪节去。罢了我们还要回柳岔来……”张有智问刘志祥:“刚才你办公窑里那个妇女哭什么哩?”刘志祥说:“这是刘坪店来的一个民工,有妇女病,要请假回去,文龙不批准,她就又跑来找我。文龙不放话,我也不敢批准……”“让她回去!”田福军说。
“那好!让我现在就过去让她走!”刘志祥说着就出去了。
不一会,那个妇女竟然哭得泪水满面跑过来,对田福军和张有智说:“啊呀呀,我咋盼到包文正了,我再一世都忘不了你们两个青天大老爷……”田福军和张有智苦笑着,劝慰这个妇女赶快到医院去看她的箔…那妇女走后,刘志祥就带着他俩去隔壁公社灶上吃饭。
他们进入灶房后,见两个炊事员正忙着揭蒸笼。房子里还有一个胖老头,不象是炊事员,穿一身干净的中式黑卡叽布棉衣,头上拢一条新白毛巾,正拿着个大瓷碗,把菜锅里的肉片子挑拣着往自己的碗里捞。
刘志祥悄悄对县上的两位领导说:“这是文龙的父亲……一个钱也不掏,常到公社灶上来吃饭,比在他家里都随便……”两位县上的领导惊讶地看着这位穿黑棉衣的农民,心里都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愤慨。周文龙限制别人的“资产阶级法权”,可他自己却搞真正的“资产阶级法权”!他把别的农民打得死去活来,却让自己的农民父亲一分钱也不出,在公社的锅里挑肥拣瘦地大吃二喝!
那位穿黑棉袄的“太上皇”如入无人之境般挖了一大碗肉片子,又抓了三个白蒸馍,自大地连灶房里所有的人都不看一眼,就昂着头出去了。在周文龙的父亲看来,柳岔公社就是他儿子的天下,他要怎样就可以怎样!
田福军和张有智很不舒服地在公社灶上匆匆吃完了饭,然后就和刘志祥一起去了公社的大会战工地。
会战工地在离公社五华里路的一条河上。全公社集中起两千多民工,在河两面的山上把土挖下来,打一个大土坝,企图把这条十华里长的河流整个拦截在这里。
田福军一行人来到工地时,正是民工们休息的时候,河两面的山坡上和河道中间的坝基上,到处都坐着人。高音喇叭不休息,正在广播两报一刊元旦社论《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只有一个地方的人还在继续干活——这正是那些被劳教的民工。他们除过两顿饭,一整天都不准休息。他们周围蹲着几个扛枪的民兵,谁稍微站一下,民兵小分队的人就大声呵斥一阵。田福军他们走到一个帆布搭起的工地指挥部前面,刘志祥就大声喊叫公社的另一个副主任和武装专干过这边来。
这两个干部先后跑过来了,一看是县上的两个领导,赶忙上来握手问候,并扭过头吼叫人把茶水端过来!
田福军和张有智没让他们拿水,问这两个人:现在工地上还有多少被劳教的人?
这两个人回答说,本来有五十六个人,但昨晚上偷跑了两个,现在还有五十四人。
田福军对他们说:“过去把那些人都放了!让他们各回各村的民工连去!”
张有智立刻又补充说:“再不准搞这些名堂!农民有点错误,可以在政治夜校批判一下就行了!”
这两个人显然急忙反应不过来。武装专干问:“是不是周主任决定的?”
刘志祥瞪了专干一眼,说:“这是县上的领导决定的!”
两个呆若木鸡的人这才明白过来:县上的领导比周主任的官大!
他们没敢再说二话,赶紧过去执行县领导的决定去了。这些被劳教的人员刚释放,整个工地一下子就沸腾了。人们立刻一传十,十传百,说县上来了两个主任,把“劳改队”解散了!
民工们马上从四面八方向这个帆布蓬前涌来。
老百姓七嘴八舌向这两个“青天”告状,说他们如何吃不饱饭;如何劳累——白天干一天,晚上还要夜战,睡觉时间只有四、五个钟头,还又饿得睡不着!那些被释放的“犯人”更是象谢救命恩人一样扑到田福军和张有智跟前来,五十多个人没有一个不哭的。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汉,一边哭着,一边还挽起袖子让他俩看胳膊上绳子勒下的黑血樱这老汉说着哭着,一扑踏跪在了他俩的面前,慌得田福军和张有智赶紧扶起他,给老汉说了半天安慰话……田福军立即对公社几个领导指示:把农民带来的粗粮,在公社粮站换成好一点的粮食;再从集体储备粮里拿出一部分来补贴民工的伙食。另外,晚上夜战的时间要缩短;有病的民工也要及时给予治疗……刘志祥掏出笔记本,把田主任的指示都详细记下来了……在返回公社的路上,几个领导人谁也没说话。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他们从群众的情绪里,再一次强烈地意识到,农民目前对我们的许多政策是多么地不满意蔼—岂止是不满意……本来,田福军和张有智准备等周文龙回公社来,但这位主任赶晚饭前还不见人影。他们就连晚饭也没吃,坐着吉普车又去了石圪节公社。临去石圪节前,田福军给刘志祥留话说,他和张主任过一两天还要返回到柳岔来;并让他转告周文龙,把捉回来的那两个农民也立刻放掉!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周文龙带着几个扛枪的民兵,高度紧张地在羊湾村和贾家沟跑了一天,还没把两个逃跑的“阶级敌人”捉祝白天捉不住人,他估计这两个“逃犯”大概藏在周围的山里了,就决定晚上“守株待兔”。
他当即把几个民兵留在羊湾村,让他们中的一个人照看住这家人,以防跑出去通风报信;另外留下的人就埋伏在这家人的院墙外面,等人一回来就马上捆住拉到工地上去。他命令这几个民兵说:“捉住后捆紧些!”
然后他自己带着其它几个民兵在贾家沟用同样的方式等待另一个“敌人”自投罗网。
但他们辛苦地熬了一夜,还是没有把人捉祝第二天早上,眼里充满红丝的周文龙把这两个大队的负责人叫来,限他们在三天之内一定要把这两个“敌人”扭送到公社来。
这两个队的负责人申辩说:谁知道这些人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们怎么能在三天内把人找见呢?
周文龙气愤地说:“要是三天内找不回来,那你们两个就自动来‘劳教队’顶他们!”
他于是就丧气地带着民兵小分队返回到公社里。
他一回到公社,副主任刘志祥就把县上两位领导来柳岔的前前后后都向他汇报了。
周文龙听后就象头上被人打了一棒,坐在椅子里楞住了。刘志祥补充说:“田主任走时吩咐我,叫你把捉回来的那两个人也放了。说他和张主任过一两天还要到柳岔公社来。”
“人没捉回来,还放什么哩?让那两个坏蛋逃之夭夭不就行了?”周文龙气愤地把脸往旁边一扭。
过了一会,他扭过脸又问:“劳教队一个不剩都放了?”刘志祥说:“都放了。不过,县上领导也没说这些人没问题,叫咱们在政治夜校批判一下……”“资本主义倾向用嘴巴就能消灭了?”
“这又不是我的意见!这是县上领导的决定!你不同意,你找他们谈去!”
刘志祥作为副手,平时不愿意和这位“暴君”顶嘴,但这件事他腰杆子挺硬,因此也敢把脸很难看地给“一把手”拉下来。他说完后,索性叼着个旱烟锅一拧身走了。
周文龙一个人坐在椅子里,两只眼睛长时间直直地盯着一个地方,都能听得见自己鬓角血管愤怒的哏哏声。
他确定无疑地认为:这是两条路线的斗争在原西县的严重反映!田福军一贯搞右倾机会主义,和张有智一唱一和,与坚决执行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冯主任对抗。他在上大学之前就知道县上两条路线斗争的严重性。现在看来这斗争更加尖锐了!
周文龙明显地感到,自从邓小平在中央恢复工作以来,许多文化革命中被批斗过的“走资派”欢欣鼓舞,大搞右倾翻案活动。尤其是他们县的田福军,到处散布奇谈怪论,打击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同志。而对一些思想右倾的人,他又好得象伙穿一条裤子!比如他的同班同学白明川,从文化革命开始到现在,一直是个“保皇派”,田福军却象宝贝一样器重他……周文龙脑子里乱哄哄地思考着,鼻子嘴里喷着热气。由于气愤,他把自己的指关节捏得咯巴巴价响。他想,他应该马上给冯主任报告田福军和张有智在柳岔的所作所为!这是明目张胆地破坏农业学大寨运动!
他想写一封信给冯世宽,但又感到信太慢了。
干脆!直接给冯主任挂电话!
他旋即出了自己的窑洞,来到隔壁电话室。
他让女话务员接通冯主任后,就让她离开话务室——说这个电话话务员不能听。
他在电话上向冯主任详细汇报了田、张二人在柳岔公社的活动……冯世宽在电话上听了周文龙的汇报,心中顿时象塞了一把火!
他没想到,田福军和张有智两个人处心积虑和他作对。
不!这不仅是对他冯世宽个人,而是向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进攻!
本来,世宽的情绪眼下正在高涨之时——他的工作成绩已引起地区和省上领导的重视,马上就要在原西县召开现场会了。他希望这个现场会开得轰轰烈烈,让地区和省上的领导亲眼看看他冯世宽的能力和水平。因此,他对现场会的两个主要参观点非常重视,才把田福军和张有智派下去检查督促工作——没想到他们下去却拆他的台!
说心里话,文龙是冯世宽最看重的公社书记。小伙子路线觉悟高,敢于抓阶级斗争;而且革命干劲又大,上任不久,就把柳岔公社搞成了全县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公社。田福军他们打击周文龙,就等于打击他冯世宽!
决不能容忍这种行为!他应该马上采取措施。否则,这个举足轻重的现场会很可能让田福军和张有智弄塌火。他现在很后悔没坚持让李登云同志去柳岔和石圪节——登云说他牙疼,要在县医院让老中医顾先生扎针,只好把他留在了城关社……冯世宽在盛怒之下,决定立即把刚打发出去的县常委们再调回来,开个紧急常委会,解决县领导班子的路线问题和“软、懒、散”问题。
但他又冷静了一下,考虑到现场会的筹备工作还没做完,他要集中时间和政工组一起修改典型材料,只好推后几天再说。不过他想,一定要尽快解决这问题!必须赶在地区现场会召开之前把县革委会一班人的思想统一起来。
冯世宽给县革委会办事组指示,让外出的常委们元月七日必须赶回来,八号要开紧急常委会……田福军和张有智离开柳岔公社后,当天晚上就赶到了石圪节。
因为柳岔的刘志祥已给石圪节挂了电话,白明川下午就从牛家沟的公社会战工地上赶回来,等待县上的两位领导。今年农田基建规模大,明川亲自去会战工地领导。他回公社机关的时候,委托徐治功全面负责工地上的事。
田福军和张有智听了白明川的汇报后,对这里的工作比较满意。柳岔公社所有过火的做法,今年石圪节公社都没有。
福军和有智都比较喜欢白明川。这小伙子虽然年轻,但很有头脑。他到县上来开会,常能提出一些很不一般的见解,而且也敢当面对冯世宽和县上的一些政策提不同意见,常常充当各公社主任的“代言人”。
晚上,因为公社也没什么人,白明川就叫灶房里简单炒了几个菜,拿出自己的一瓶“西风”酒,三个人就在明川的办公窑里,一边慢慢抿酒,一边随便拉起了话。
喝了几杯酒以后,白明川并没有兴奋起来,反而忧心忡忡地对两位县上的领导说:“你们虽然是我的上级,但我了解你们,你们也了解我。再说,酒场上的话,柴草不挂……”“你们公社有啥问题哩?你说!我们能解决的,尽量解决!”脸已经有点发红的张有智对白明川说。
白明川把筷子放到桌上,说:“我不是说我们公社。我是说咱们国家……国家再这样下去,可就不得了!本来,邓副主席恢复工作以来,采取了很多得人心的措施。可你们也能感觉来,最近有些人已对他的做法开始旁敲侧击地发起了进攻……”“周文龙就已经散布说邓副主席还搞修正主义那一套!”张有智也把筷子搁在了桌子上。
白明川笑了笑:“我那同学他是个小人物,光他这种人物济不上事!”他收敛了笑容,“那些大人物才可怕呢!我指的是中央的一些人,他们都在毛主席身边……”田福军两条胳膊搁在桌子上,专心地听明川说话。他喜欢地看着这个黑胡麻楂的青年人,说:“明川,你能考虑这么重大的问题,很不简单。好!尽管我们都是些普通人,无法改变我们国家的局面,但我们应该有一双分辩黑白的眼睛,有一颗能严肃思考我们国家命运的头脑……你感觉到的问题,任何一个有头脑,有良心的中国人都会感觉到的。这不是我们几个人的忧虑,而是全中国人民的忧虑……”张有智在田福军说话的时候,连喝了几大杯酒,已经有点醉了,趴在桌子上,眼里竟然噙满泪水,说:“我晚上常和老婆说这些事,两个人有时候一晚上都合不住眼……唉,按说咱现在有职有位,有吃有喝,可是国家搞成这个样子,个人满嘴沙糖嚼起来都是苦的!建国二十五年了,群众还吃不饱饭!我看见工地上穿得烂囊囊的农民,心里就感到难受和羞愧!
可周文龙这种缺肝少肺的小子,还用法西斯手段对待他们……”这三个人一直拉到深夜,把一瓶“西凤”酒喝得一滴不剩,才都很气闷地睡了觉。经历过那些年月的正直的人们谁没有过这样的夜晚和这样的谈话?这些压抑而忧心的岁月碍…第二天,当白明川带着田福军和张有智到牛家沟看完工地又返回到公社时,话务员拿来一份电话记录,告诉田主任和张主任,说县革委会办事组电话通知,让他们两个最迟赶七号返回县城,参加紧急会议。
田福军和张有智都猜不来会议内容——按说,应该同时简单地告诉他们开什么会。
他们本来还准备再返到柳岔公社,和周文龙好好谈谈,但这样一来时间显然不够了,因为他们还要到其它几个公社看看。田福军原来还想回双水村一趟,现在看来也不行了。
他两个于是很快从石圪节动身,赶着跑完了其余几个公社,七号下午就准时返回了县城。
田福军回到家的当天晚上,爱云就告诉他,县常委的紧急会议是要收拾他和张有智哩!
据说柳岔公社主任在电话上把他们的行为反映了,冯主任非常恼火。爱云说这是李登云的老婆告诉她的——冯世宽告诉了李登云,李登云告诉了老婆刘志英,刘志英又告诉了她……田福军这才明白冯世宽为什么这样匆忙地把所有的常委召回县城。
爱云在被窝里说:“你可当心些。”
田福军“啪”地拉灭电灯,说:“我不怕!”
本来第二天要开会,但省上组织部门来位领导,指名要一把手冯世宽汇报工作。常委们以为会议移到了下一天。可当天吃完晚饭后,大家却被通知到县革委会会议室开会。
因为太突然,有几位常委急忙找不见,几乎到了十点左右,人才全部到齐。
正如料到的那样,冯世宽一开始就指责田福军和张有智,在柳岔打击周文龙同志的革命积极性。他说这是路线问题,方向问题,县常委会首先要批判这种右倾思想和“软、懒、散”作风,否则,原西县怎么可能保持农业学大寨先进县的称号?
田福军平静地说:“世宽,我们不能用棍棒和枪杆子来维持先进呀!”
冯世宽把送到唇边的茶杯又放在桌子上,说:“农业学大寨运动是一场革命。革命就不是请客吃饭!”
另一位副主任马国雄立刻附和说:“文龙同志的动机完全是为了革命嘛!”
“革命就是把老百姓往死打吗?”张有智讥讽地对马国雄说。
马国雄反唇相讥:“打死几个人了?”
胳膊腿打坏就够呛了!还真的要往死打吗?原西县没资格定人死罪!”张有智说。
其它常委们也开始参与争论了,会议室顿时乱哄哄吵成了一片,气氛相当紧张。做记录的秘书没法记录,干脆变成了服务员,跑出跑进为辩论的常委们添茶倒水。
在大家激烈争吵的时候,另一位副主任李登云同志正用手掌捂着自己的腮帮子,一言不发。要是往常,登云虽然言辞不过分激烈,但总要转着弯来表示他对冯主任的支持。但今天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对这场争论采取了中立的态度。尽管冯世宽一再用眼睛示意他表态,但登云却装得好象没看见或者不明白冯世宽的眼色。
冯主任不知情,登云现在有了难处——他儿子正没命地追求田福军的侄女,现在他不好再和田福军伤和气了!
冯世宽显然对李登云今天的表现很不满意。从常委会发言的情况看来,他现在并不占上风,因此他很需要李登云同志站出来支持他。
冯世宽甚至忍不住开口对角落里的李登云说:“登云,你的看法呢?”
李登云赶忙把另一只手也捂在腮帮子上,还是不说话,只是吱吱唔唔地对冯世宽表示,他今晚牙疼得连一句话也说不成……这次常委会开创了本县会议史上最不寻常的记录:这一些情绪激动的人,竟然从天黑一直吵到天明!
尽管他们熬了一个通夜辩论原西县的“两条路线斗争”,而且争吵的双方几乎谁也没有说服谁,但他们仍然没有睡意,继续在辩论。现在,雄辩的马国雄正在进行他的不知第几轮发言,长篇宏论地指责田福军这几年所犯的“路线错误”。为了有说服力,国雄还在提兜里掏出一摞“学习材料”放在面前,不时地旁证博引。坐在他对面的张有智却用一两句尖刻的反驳话乘机插进他的发言中,逗引得马国雄反而更加说个没完……正在这时,出去提开水的秘书脸色苍白地走进会议室,对诸位领导说:“快听广播!周总理逝世了!”
会议室猛地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惊得象木雕一般呆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不知谁先哭出了声。紧接着,会议室响起了一片抽泣和呜咽之声……外面的高音喇叭上,中央台的播音员正用哽咽的声音播送着讣告——……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国务院以极其沉痛的心情宣告: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委员、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委员、中央委员会副主席、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总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主席周恩来同志,因患癌症,于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九时五十七分在北京逝世,终年七十八岁……会议室的人都先后涌出了房子,来到院子的砖墙边上,静静地听着播音员播送讣告。阴沉沉的天空不知什么时间飘降起雪花。风雪中,县城的大街小巷站满了悲痛的人群。田福军和冯世宽无意间站在一起,他们似乎忘记了一整夜的唇枪舌战,两个人此刻都泪流满面。
周恩来,人民的总理,人民的公仆,人民的儿子,他的伟大正在于他始终代表了中国普通人民的意志与愿望。这是一个不能用言辞说尽的光辉的名字。可是现在,这颗伟大的心脏猝然间停止了跳动……一九七六年元月八日,是中国有史以来最为沉痛的日子。
人民悼念这位伟大领袖的逝世,同时对中国的前途更加忧虑起来。这双重的压力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在那些日子里,尽管有许多可耻的规定不许人民举行悼念活动,但周总理的葬礼也许是世界上最隆重的葬礼。锁链可以锁住门窗,锁住手脚,但人心是锁不住的——周恩来活在人们心中!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临近春节的前十几天,孙玉厚一家人就开始为少安的婚事忙碌起来了。
本来说好,少安这几天就要去山西接秀莲来。但前天突然接到秀莲的一封信,让少安不要接她来了。她说少安忙,来回路上要耽搁不少时间;她自己准备和父亲一块相跟着在年前赶到双水村……真是个懂事娃娃!孙玉厚为这个还没过门的儿媳妇这么体贴他儿子,心里大受感动。他于是马上和老婆商量,得赶快准备过事情!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少安和秀莲结婚以后,住在什么地方呢?
他家里只有一孔窑洞,挤着一家三辈人。至于少安现在住的那个小土窑,根本不能算个窑,只能算个放柴草的地方。怎么能让一对新人住在这样一个小土洞里呢?
那就只能又向别人借窑洞住了。这就是说,他,孙玉厚,又要象十五年前玉亭结婚时一样,得要去寄人篱下了。
唉,那时难是难,但他比现在年轻气盛,也不在乎这种穷折腾。可现在他老俩口先不说,少安他奶半瘫在炕上,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住在人家门上,肮肮脏脏的,怎么能行呢?
可是话又说回来,就是他乐意再搬迁一次,可谁家又有闲窑让他们去住呢!他们早年间住过俊海家的窑洞,可现在人家的孩子都已经大了,儿女各住一孔窑洞,另一孔闲窑又堆满了东西。再说,他的少平和兰香已经一年四季基本就住在人家家里——孩子大了再不能和父母亲同炕,自家人没地方,只好挤在人家那里。
村里大部分人家,没有几户住宿宽裕的。有个把人家倒有闲窑,可他们和这些人家交情不深,没办法开口。就是人家勉强让你住下,也别扭啊!
当然,闲在最多的是地主成份的金光亮弟兄几家。但他弟玉亭文革开始那年,带着贫下中农造反队在人家家里刨元宝和“变天帐”,把弟兄几家的院子挖了个稀巴烂,现在有什么脸再开口问人家借窑洞住呢?
孙玉厚一下子又陷入到无限的苦恼之中。他先前只忙着借钱借粮,没把这件最大的事当一回事!现在眼看婚期已到,这可怎么办呢?唉,对于农村穷家薄业的人来说,要娶一个儿媳妇,真不容易啊!幸亏秀莲还不要财礼钱,否则,这笔帐债他孙玉厚临死前都不一定能还完!
正在孙玉厚愁得束手无策的时候,少安已经把这问题解决了。
少安先是给副队长田福高诉说了他的难处。他本没指望福高能解决这困难。不料福高却让他别发愁,说这事有他哩!田福高当下把一队的一些主要劳力找来,和他们商量说,队长结婚没地方住,能不能把一队饲养室边那孔放籽种的窑洞,借给他住一两年?福高说籽种先可以倒腾到饲养员田万江住的窑洞。
大家一听是这事,都说:这有个啥哩!就让少安住去吧,三年五年都可以!饲养员田万江老汉还开玩笑说:“这下我也有个伴了。要不一个人住下,狼吃了都没人晓得!”田福高咧开大嘴对这个远门老哥说:“狼来了先吃牲灵呀,你那把干骨头,狼都怕把牙扳坏哩!”
满窑的人都被逗得大笑了……会后,田福高马上就把大家的意见告诉了少安。
当少安把借下窑洞的事告诉父亲时,孙玉厚眉头子中间那颗疙瘩一下子展开了。他马上对儿子说:“是这的话,秀莲也快来了,赶快得把这窑洞泥刷一下;再买些麻纸糊一下窗子。另外,你也把头发剃一下……”几天以后,孙玉厚家的硷畔上,就传来了刺耳的猪叫声。村里的生猪把式金俊文把袖子挽起,牙咬着一把锋利的尖刀,正准备为孙玉厚过喜事而宰他家的那口肥猪。玉厚和少平一人捉着两条猪腿,把猪压在硷畔的石床上。兰香端着个脸盆,准备接猪血。
此刻,少安他姐兰花正忙着在院子里滚碾做油糕的软糜子。她为了大弟的婚事,已经提前回到娘家门上,帮助母亲准备待客的吃食。猫蛋和狗蛋吊着鼻涕在院子里疯跑,也没人顾上照料——他们的外婆现在在金波家,和秀她妈一块为新人裁缝衣服,做被褥。按说,嫡亲孙玉亭俩口子应该来帮忙,但妇女主任贺凤英到大寨参观去了,孙玉亭既要忙革命,还要忙家务,三个孩子大哭小叫,乱得他抽不出身来。再说,他来除过吃饭抽烟,也帮不上什么忙。
在一队饲养室那里,田福高前两天就叫了几个人,和少安一起把那个原来放籽种的窑洞,重新泥了一遍。因为这窑多年不住人,有些潮湿,少安就拿过来一捆干柴,白天晚上烧个不停。
现在,少安正趴在窗户上裱糊窗子,金波站在炕上给他递浆糊和麻纸。金波的妹妹金秀,已经用家里拿来的报纸,沿炕周围贴了一圈。这兄妹俩还把父亲从黄原带回来的一本《人民画报》拿来,把墙上贴得花花绿绿。对于他们来说,少安哥也是他们的哥;他们一家人象自己家里办喜事一样,都忙着搀和到这里面来了。
快到中午时分,少安就把窗户裱糊完毕。金秀也把窑洞的两面土墙打扮得满壁生辉。一切都看起来象个新房了。
少安拉金波兄妹俩到他家去吃饭——因为今天杀猪,按规矩要招待杀猪匠一顿,全家今天中午吃猪下水小米干饭。但两个懂事娃娃死活不去,硬从少安手里挣脱开来,跑回自己家里了。
孙少安只好把灶里的火加旺,然后锁住门回家去吃饭。
吃完午饭后,他随即带了几十块钱,就又起身去石圪节街上买些待客的烟酒。事真多!
他背着个钱褡裢,也没借别人的自行车,一个人一边抽着旱烟卷,一边不慌不忙在公路上步行往石圪节走。这季节,寒冬的山野显得荒凉而又寂寞。山上的沟道,赤裸裸地再也没什么遮掩。黄土地冻得象石板一样坚硬。远处的山坡上,偶尔有一拢高粱杆,被风吹得零零乱乱铺在地上——这大概是那些没有劳力的干部家属的。山野和河边上的树木全部掉光了叶子,在寒风中孤零零地站立着。植物的种子深埋在土地下,做着悠长的冬日的梦。地面上,一群群乌鸦飞来飞去,寻觅遗漏的颗粒,“呱呱”的叫声充满了凄凉……东拉河已经被坚冰封盖得严严实实,冰面蒙了一层灰漠漠的尘土。河两岸的草坡上,到处都留下顽皮孩子们烧荒的痕迹——一片斑黄,一片枯黑。天气虽然晴晴朗朗,但并不暖和。太阳似乎离地球越来越远,再也不能给人间一丝的温暖了。
孙少安背着钱褡裢,筒着双手,在公路上慢慢走着。为了躲避迎面吹来的寒风,他尽量低倾着头,使得高大的身躯罗得象一张弓。风吹着尖锐的口哨从后沟道里跑出来,不时把路面的尘土扬到他身上和脸上;路边排水沟里枯黄的树叶和庄稼叶子,随风朝米家镇方向潮涌而去……孙少安到了罐子村的一座小石桥上时,突然看见,他姐夫王满银正跹蹴在路边一个土圪崂里打瞌睡。
满银筒着双手,缩着脖子,戴着那顶肮脏的破黑呢子帽,蹲在那里连眼皮都不往开睁。
少安走到他跟前,说:“姐夫,你跹蹴在这儿干啥哩?”
王满银听见少安的声音,慌忙一闪身站起来。他把破呢子帽檐往头顶上扶了扶,咧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小舅子说:“……你姐走后,家里就没柴烧了。我两天没放火,窑里冷得不行,就到这地方来晒一晒太阳……”少安气得顿时都说不出话来了。
王满银倒来了神,说:“哈呀,我猜出来了!你大概到石圪节置办结婚的东西去呀?听说你媳妇是山西柳林的?那地方我去过!好地方!那年武斗正乱的时候,我到柳林还买过一箱‘红金’烟呢!返回到无定河的时候,哈呀,又碰上……”“没柴烧你不能上山砍一把吗?”少安打断他的话说。
满银吱唔着说:“旱了一年,山上没长起来柴草……”“那你连饭也不做吗?”
“没做……你姐走时留下几个干粮,我就到邻家锅里热一下……”啊呀,天下哪里还有这样的庄稼人!少安真想破口臭骂一通这个二流子,但歪好还算自己的姐夫,只好忍住一肚子火气,说:“是这个样子的话,那你到我们家里去嘛!”王满银倒象个人似的说:“你们这两天忙乱,我去给你们帮不上手。再说,你姐和两个娃娃都去了,我去连个住处也没有。等你办事那天我再去,过完事当天就返回来了……”少安只好离开他姐夫这个天然“取暖”地方,自个儿又向石圪节走去——让那个二流子自作自受去吧!
孙少安来到石圪节供销社,买了十来瓶廉价的瓶装酒和五条纸烟,又买了一些做肉的大茴和花椒。
置办完这些东西以后,他想到应该去一趟公社,给他的同学刘根民打个招呼,让他到时去参加他的婚礼。根民和他、润叶,都是一块在石圪节上高小的,后来根民又到县城上完中学,被录用成了国家干部,一直在石圪节公社当文书。他俩在学校时关系比较密切,这几年虽然根民成了干部,但对他也不摆架子,两个人还象学校时那样要好。
可少安又想:他和秀莲还要来公社领结婚证,根民是文书,登记结婚还要经他手,到时候再邀请也不迟。于是他就打消了去公社的念头,扛着那个沉甸甸的褡裢,准备回家了。
当他从石圪节清冷的土街上走过来,到了街上的理发店门前时,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心想:我要不要进去理个发呢?他在这理发店门前犹豫了半天。他从来也没花钱理过发。平时头发长了,总是让大队会计田海民理一下。海民自己有一套理发家具,一般不给别人理。但只要他开口,海民都从不拒绝,有时还主动招呼给他理呢;只是海民技术不行,常把一颗头弄得沟沟渠渠的。现在他要当新女婿,应该把头发理体面一些。可是一估算,理个发还得花二毛五分钱!
他犹豫了一会,决定破费进一次理发店,开一回洋荤!
这个理发店,实际上只有胡得禄一个人;只不过小房子里有一把转椅,墙上挂一面很大的旧镜子。理发家具也都象原西城里的理发馆一样。胡得禄比他哥瘦一些,但恐怕除过他哥,石圪节街上再没有人比他胖了。物以殊为贵,人也以殊为贵。因为石圪节全公社就这么一个专业理发师,因此他和他哥一样,也是全公社人人皆知的人物。
孙少安花了二毛五分钱,让胖理发师胡得禄给他理了发。
理毕后,他在墙上那面破旧的大镜子前端详了一下自己的容颜,觉得胡师的手艺就是比田海民高,一下子把他打扮得俊旦旦的——这二毛五分钱没白花!
孙少安扛起褡裢,赶忙起身回家。刚理完发,走到外面头皮都冷得有点发麻。不过,他心里热腾腾的。是呀,他马上就要当新女婿了!一个人一生能有几次这样的高兴事碍…孙少安走过石圪节的小桥时,一颗热腾腾的心突然冰凉了下来。触景生情,他立刻又记起春天,在这小桥上面的公路上,他手里捏着润叶给他的“恋爱信”,两眼泪蒙蒙地站在那里的情景。此刻,润叶那含着羞涩的、红扑扑的笑脸又浮现在他面前,耳边似乎又传来她那熟悉的、令人温暖的笑声和说话声……噢,这一切将永远地过去了!他将马上要和秀莲在一块过日子,组建起一个地道的农民家庭来。少安垂着头离开这小桥,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家里走去。不知为什么,他感到自己眼窝里热辣辣的。他也没什么可惋惜的,因为命运就该如此。但他此刻仍然想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场!
孙少安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家的……他背着那个褡裢推开家门,惊讶地看见;他的秀莲已经坐在他家的炕边上了!
秀莲见他回来,马上红着脸笑吟吟地从炕边上溜下来,走到他面前,大方地帮助他把褡裢从肩胛上卸下来。他丈人贺耀宗和他父亲,正亲热地挤在下炕根一块抽旱烟。后锅台上,母亲、姐姐和妹妹正笼罩在一片蒸气中,忙着给客人做饭。
一股热流刹那间涌上了少安的胸腔。他激动地问秀莲和老丈人:“你们刚到?路上顺利不顺利?”
贺耀宗说:“顺利着哩!我和秀莲在柳林打问了一辆去黄原的顺车,一直就开到你们家的坡底下!”
秀莲不时用眼睛瞄一下他刚理过的头发,满含着羞涩和喜爱。因为两家的老人都在,她不好表示她的感情,但不时用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对他表示:我多么想你啊!同时还用这双眼睛询问他:你想我了吗?
是的,亲爱的人。从今往后,我们就要开始在一块生活罗。但愿你能永远象现在一样,爱我,全心帮助我,和我共同撑扶这个穷家薄业吧……在快要临近春节的一天,孙少安和贺秀莲就在自己家里举行了一个简朴的婚礼。
婚礼尽管简朴,但也少不了应有的纷乱。亲戚们在前一天下午就先后都来赶事情了。少安的几个姨姨、姨夫、舅舅、妗子,再加上各自带的娃娃,都涌在他家的一孔土窑洞里,脚地上挤得都不能通行了。
王满银原来准备在举行婚礼这一天再来,但也在前一天的晚饭前赶到了——因为按老乡俗这晚上有一顿荞面合烙。他啃了几天干粮,实在撑架不住饥饿,因此赶来吃上一顿,晚上再返回罐子村睡觉。当然,第二天他一早就又跑来了,生怕误了坐席。
这天午饭前,少平已经挨门逐户把村里的队干部以及和他们相好人家的主事人都请来了。窑里太挤,这些本村的客人,就都在少安家的院子里一堆一伙拉闲话,等待坐席。少平和金波每人手里拿一盒纸烟,满院子转着给众人散。院子里撑一辆新自行车——这是公社文书刘根民的。他刚从石圪节赶来,也是这个婚礼上唯一的国家干部。
第一轮坐席的是少安的娘舅亲和村里的队干部。炕上同时开两桌。后炕头是亲戚,前炕头是社队干部。少安他奶被少平临时背到邻居家,否则他老人家的一堆烂被褥要占很大一个炕面。
在前炕头的干部席上,正中坐着田福堂,他两边坐着公社文书刘根民和队里的副书记金俊山;接下来金俊武、田海民、田福高等人依次围成一圈。孙玉亭虽说也应该坐在这一席上,但他是自家人,这时候得充当“工作人员”,他也做不了什么,就帮兰香在灶火圪崂里烧火。贺凤英参观大寨前几天也回来了,现在正和她嫂子、金波他妈、兰花一起在锅灶上忙着。
在后炕头亲戚的这一桌上,还坐着一位诸位已熟悉的人物田二。在这样的场所,总是少不了他的。村里不论谁家的红、白喜事,田二都不请自到。在这种时候,别说田二是本村人讨吃上门,就是来个外地的叫化子,事主家除不讨厌,反而乐意接待。结婚是个喜事,还盼来个叫化子哩!按乡俗论,有叫化子参加红白喜事,是吉利的征兆——此奥妙说法有何根据?恐怕已无从查考。
王满银还没等坐席,就已经自己招呼着自己把肚子撑圆了。现在他正忙着往炕上端盘子。他吃高兴了,象耍杂耍似的用五个手指头顶着一大红油漆盘子炒菜,唱歌一般吆喝着在人群中穿行。做席面菜的是金俊文——他不光杀猪是一把好手,做席面“碗子”在村里也是第一流的。金俊文把八碗主要以肥肉为主的菜放在红油漆盘里,王满银就吼叫着端起来往炕桌上送去。
少安妈和金波妈在锅上把油糕和白面馍,分别拾到几个盘子里,兰花和贺凤英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席面上送。炕上的两桌人,吃着,说着,笑着,一个个脸上都汗津津的。少安在干部席上劝酒;而他的秀莲因为这里没地方,此刻正由金秀陪着坐在金家湾那面——等这面坐完席后,她再回来……这顿饭一直从中午吃到晚上。
当少安和秀莲终于回到一队饲养院的新房后,村里的一些年轻人又混闹了半晚上,这个婚礼才算全部结束了……第二天临近中午,少安和秀莲正准备回家吃饭,书记田福堂突然来到饲养院他们的新房。他拿来两块杭州出的锦花缎被面,说是润叶今天上午捎回来的,让他把这礼物转送给新婚的少安夫妇。
田福堂把润叶的礼物放下,就告辞走了。
秀莲马上奇怪地问丈夫:“润叶是个什么人,怎给咱送这么重的礼物?”
少安尽量轻淡地说:“她是刚来的田大叔的女儿,她和我小时候同过学……”“肯定和你相好过!要不送这么贵的东西?”秀莲敏感地追问。
少安承认说:“是相好过……”
秀莲突然不言语了,背过身把头低下抠起了手指头。少安一看她这样,就很快转到她面前,开玩笑说:“你们山西人真爱吃醋!”
秀莲反而冲动地扑在他怀里,哭了,说:“你再不能和她相好了!”
少安手在她头上拍了拍,说:“人家是个干部,在县城工作着哩!”
秀莲一听送被面的润叶是个干部,马上揩去脸上的泪水,不好意思地笑了。这她就放心了——一个女干部怎么可能爱她的农民丈夫呢!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大自然不管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总是按它自己的规律循序渐进地变换着一年四季。
一九七六年的春天随着惊蛰第一声响雷,就如期地来到了黄土高原。
清明节的前一天,气候骤然间转暖,阳光和煦地照耀着解冻不久的大地。
原西河对岸的山湾里,桃花又一次红艳艳地盛开了。河两岸的缓坡上,刚出地皮的青草芽子和枯草夹杂在一起,黄黄绿绿,显出了一派盎然的生机。柳丝如同少女的秀发,在春风中摇曳。燕子还不见踪影,它们此时大概还在北返的路上,过一两天就能飞回来。原西河早已解除了坚冰的禁锢,欢腾地唱着歌流向远方……可是,田润叶坐在原西河边的草坡上,心里依然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和去年这个时候相比,她瘦得都变了模样。尽管还是原来的衣服,现在却显得异常地宽大起来;原来鹅蛋形的脸庞凹陷下去,脸蛋上那两片可爱的绯红颜色也褪了。眼睛失去往日的光彩,象暗淡下去的火焰。蓬松的剪发头又梳成了两条小辫,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肩头。
现在,她手里捏着一朵刚搞下的马兰花,眼睛失神地望着哗哗东流的原西河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那位失落江山的废君所写下的这不朽的词句,正能形容田润叶此刻的心情。
完了!她和自己心爱的人一块生活的梦想彻底破灭了。他已经结婚,和一位山西姑娘一块过光景了。
人生中还有什么打击能比得上年轻时候的失恋对人的打击呢?那时候,人常常感到整个世界都一片昏暗。尤其象田润叶这样的人,她尽管在县城参加了工作,但本质上也可以说仍然是一个农村姑娘。一旦当她第一次对一个男人产生了热烈的爱情,就会深陷进去而不能自拔。可一旦这热烈的向往落空,又很难从因此而造成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她除过日常的生活和工作,又没有远大的事业上的追求来弥补感情上的损失……当然,这样说,并不是说她就是一个饱食终日的庸人。不,我们的润叶对自己本职的工作始终尽职尽责,甚至充满了激情。她热爱孩子和教师职业,为了给学生们教好书,备课常常废寝忘食,有时直至夜半更深。至于工作中的一切规定、要求和任务,她更是模范地执行,兢兢业业地完成……勿容置疑,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她的思想、气质、感情,优点和缺点,都是属于普通人的。但普通人和出类拔萃的人一样,也有自己的欢乐和痛苦,只不过不为大多数人了解罢了。人们宁愿去关心一个蹩脚电影演员的吃喝拉撒和鸡毛蒜皮,而不愿了解一个普通人波涛汹涌的内心世界……此刻,田润叶的内心正如同汹涌的波涛一般翻腾着。少安的突然结婚,向前对她的没命追求,她二妈徐爱云和向前妈刘志英的轮番围困,现在又加了一个老将徐国强出马……如果少安没有结婚,不论有多少人进攻,她感情的阵地仍然会固若金汤。想不到,她在前方的战壕里拼命抵挡。但她为之而战的后方却自己烧成了一片火海……田润叶坐在这河岸上,望着春日里东去的流水,忍不住又勾起往日的情思来。她想起去年的现在,是她和少安两个人坐在这地方。她当时心儿是怎样嘣嘣地欢跳啊!可是一年以后的今天,她一个人坐在这里,胸膛里象装着一块冻冰。抬头望,桃花依然红,柳丝照旧绿;低头看,青草又发芽,水流还向东。可是,景似去年景,心如冰火再不同!
她耳边依稀又听见了那缠绵的信天游从远山飘来——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二月里鱼儿水上飘,水呀上飘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两行泪水再一次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了。此时没有人唱这歌,但是她听见了。哥哥,亲爱的少安哥!你为什么不等一等我……她最后一次和少安分手后,尽管少安在她的追求面前畏怯地向后退缩,但她自己并没有死心。她理解少安的难处。尽管她的文化程度不高,但总还在县城呆了几年,相对而言,她并不认为爱情就要门当户对。门当户对不如两个人有情有意。可少安哥和她不一样,他一直在农村,家里光景也不好,因此看来没勇气答应和她一块生活。她想,也许过一段时间,他就会想通的。她知道他心里也是爱她的。再说两个人一块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坚信他最终一定会响应她爱情的呼唤的。因此在村里的偷水事件发生后,她借回去看望生病的父亲,想再和少安哥好好拉谈一次——上次本来是个好机会,但让她父亲无端端冲散了!
当她又一次兴致勃勃地回到村里后,才知道少安哥出了远门,到出西给他们队换小麦良种去了。她不知少安哥什么时间才能回来,没时间等他,于是就又失望地返回县城。她想,以后机会有的是,等少安哥从山西回来再说!
回到县城不久后,她弟润生从家里回来对她说,少安竟然把一个山西姑娘带到了双水村,并说他和这姑娘春节就要结婚呀!
当头一棒,顿时打得田润叶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天啊!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少安到山西不是换良种,而是看媳妇去了!
在一刹那间,她真想抛开一切,奋不顾身地返回双水村,去找少安,让他把那姑娘打发走!哪怕寻死上吊闹腾一番也要让少安和她结婚!
但她毕竟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她很快知道不能这样,不能!就是一个字也不识的农村妇女,也不会这样做,更何况她还是个教师!
她一下子绝望了,甚至想找几包老鼠药一口吞下去,了却此生。
但这也不能!她不是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她还有许许多多的亲人。她活着,自己一个人痛苦;她要是死了,会给众多的亲人都带来痛苦……从那天以后,她就睡不着觉,也吃不下去饭,就象一个得了绝症的病人。十几天以后,她都不敢对着镜子看自己了。而在医院工作的二妈和向前妈,一股劲催她到医院检查看得了什么玻她的病是心病,原西县医院检查不出来!
眼看要到古历八月十五了。往年,她都象村里其它在门外的人一样,必定在古历十三日前回到双水村,以便参加十四日那个传统的“打枣节”。可是,今年不能回去了。那可爱的村庄,那红火的“打枣节”,现在对她来说,再不能引起一丝热望了。就是梦中出现的这一切,也蒙上了一层灰土。再说,听说那个山西姑娘仍然还呆在少安家里。啊啊!狠心的少安!幸运的山西姑娘!你们现在一定情意绵绵,要去参加热闹的“打枣节”去了。山西姑娘!你将在全村人面前露脸,让大家看你,羡慕你!你一定会幸福得两眼闪闪发光,脸象早霞一般闪耀着光彩……润叶想着这一切,泪如泉涌。她最近以来,已很少再回二妈家,通常都一个人呆在学校她自己的宿舍里。除过上课和非参加不行的集体活动,其余时间她一概闭门不出,关在这个小房子里,一个人流泪、叹息、自言自语——有些话对少安说,有些话对那个山西姑娘说,有些话是对她自己说的。她的精神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她就这样一天天从秋天熬到冬天,又从冬天熬到春天……马上就是清明节了,外面的世界已经到了阳光灿烂,桃红柳绿的好时光。她在自己阴暗的房子里,突然记起了去年这个时候,她和少安一同在原西河畔的情景。她于是忍不住想再到那个地方走一走。这是一次怀旧而伤感的出游,也是对那已被埋葬的爱情梦想的祭奠。
于是,她就一个人悄然地离开学校,来到了这个地方……现在,她手里拿着那朵鲜艳的马兰花,已经在这里坐好长时间了。手里这朵花正是从去年那丛马兰草中摘下来的。那时候,她手里也拿着这样一朵花,正害羞地望着坐在旁边抽烟的少安哥。她现在忍不住又扭过脸,看了一眼去年少安坐过的地方——那里现在只有空荡荡一片枯草!
润叶在原西河畔一直坐了一上午,腿都有点发麻了,才站起来慢慢往回走。走了一段路以后,她又回过头来,怀着无限的感情,向河岸上的那个草坡投去最后的一瞥。别了,我的青草坡,我的马兰花,我洒过欢乐和伤心泪水的地方。我将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切!即是有一天我要远走它乡,但愿我还能在梦中再回到这里来……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田润叶从原西河畔回到学校以后,很快又进了自己的宿舍——她的“牢房”。她感到胸口象压了一扇石磨似的沉重。
她躺在宿舍的床铺上,很快想到,明天就是清明节,殷勤的向前一家人,又会来缠磨她,让她去他们家吃饭。
少安没结婚之前,尽管她反感这种邀请,但也抱着“吃顿饭又能怎么样”的态度,勉强去了——这主要是为了她二妈一家人的脸面。可是现在,她绝对再不能去向前家吃饭了!
但要是这家人死缠硬磨,她二妈又从旁劝说,她到时又可能没勇气和这一群县上的头面人物破开脸皮,让他们当场下不了台。
怎么办?
她从床铺上爬起来,一个人靠在炕拦石上,牙咬着嘴唇,烦乱地抠着手指头。
她突然想起她在黄原地区文化馆工作的同学杜莉莉。莉莉和她从初中到高中一直都是同班同学,两个人好得象亲姐妹一样。莉莉她爸原来是原西县文化馆长——去年晓霞和少平去黄原讲故事就是他带着的。杜叔叔去年秋后调到地区文化局,当了副局长,莉莉也从县文化馆调到地区文化馆了。听说她现在编《黄原文艺》小报。莉莉爱好点文学,但也和她一样,不会写什么;听说主要是搞寄发和校对。润叶还听人说,莉莉已经有了男朋友,在地区团委当干部。
润叶想,这几天她也没课,干脆请几天假,到黄原莉莉那里去散一散心,同时,她也很想把她的不幸告诉这位好朋友,这样她心里也许会好受一些。这不幸只能给莉莉叙说,因为她了解她,也能理解她的痛苦。
她这样想的时候,就已经决定明天一大早就起身。这样清明节她就不必呆在县城,成为向前和二妈两家人缠磨的对象。
这个脱身计不错!好,明天一早就起身去黄原!
本来,她应该事先给莉莉写封信,告诉她要来,但现在来不及了。
她于是就草草率率收拾起一个出门的提包,准备第二天动身。
当天在学校吃完晚饭后,她回到二妈家,告诉二妈说,她在黄原的同学杜莉莉生病住院,写信让她一定赶清明节来一趟,因此她明天要去黄原。
润叶撒完这个谎后,她二妈遗撼地说:“你刘阿姨昨天就给我安顿,让你明天一定到她家里去吃饭!”
“以后再吃吧!你知道我和莉莉的关系,现在她得病住了院,我不去看一下,就太不近人情!”
她二妈无话可说,只好同意了。
第二天一打早,田润叶就提了一个小提包,买了一张去黄原的长途汽车票,动身到她的同学杜莉莉那里去了。
当汽车一从公路上奔驰起来,车窗外辽阔的山野,山野里火红的桃花和雪白的杏花从眼前扑过时,润叶顿时觉得呼吸舒畅了一些。她想:唉,要是我此去再不回原西来,那该多好啊!原来她一直深深依恋故土,从来也没想过在外地呆个三年五载的。但现在她很愿意离开故乡,离开原西县城,到外地去不再回来!
汽车下午两点才到黄原城。她二爸当年在黄原工作的时候,她曾到这城市来过几次。她自己工作以后,也来这里为学校办过几回公务,因此对这城市并不陌生。不过,地区文化馆她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自莉莉调到黄原后,她还没来过呢!
她出了汽车站,提着那个小提包,一路打问着,终于来到了二道街上的地区文化馆。
杜莉莉正准备到男朋友家去过节,但一看老朋友来了,高兴地喊叫说:“你怎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了?怎?给学校办事?”润叶对她说:“我没什么公事。我想你了,就来看看你。”莉莉说:“我也想你想得要命!我还梦见过你几次呢!而且在梦中,还不光是咱们两个人!”
“还有谁呢”润叶问她的女朋友。
“还有你的男朋友和我的男朋友!不过,你的男朋友可不是那个李向前!怎么样?没答应那个开车的吧?”
润叶苦笑着摇摇头。她本来此刻就想顺情一头扑在莉莉的怀里,向好朋友哭叙一番自己的不幸遭遇,但想她刚到,应该忍耐一下。她只是勉强装出笑脸,开玩笑问莉莉:“你的男朋友怎么样?敢不敢让姐看一下?”
莉莉调皮地扬了一下头,说:“他晚上准保来!你尽管看!也帮助我审查一下!”
润叶说:“我相信你的眼光……”
莉莉不到朋友家吃饭去了,开始忙着自己动手做饭。润叶也想上手,但被莉莉拒挡了,说:“现在你成了客人,不象咱们在原西县了!”在原西的时候,她两个经常一块做着吃饭,有时在小学她的宿舍,有时在县文化馆莉莉的宿舍。
两个好朋友吃完饭,一直到九点钟的时候,莉莉的男朋友武惠良才来了。
莉莉赶忙介绍润叶和她的惠良认识。
润叶一搭眼就知道,莉莉挑了个称心女婿。惠良人模样英俊不说,一副诚实相,看来是个很可靠的人。“你怎才来?”莉莉问她的男朋友。
“我一直在家等你呢!”惠良说。
莉莉笑了,说:“润叶来了,我就没去你那里……”惠良马上对润叶说:“莉莉常说起你。虽然没见过面,我已经很熟悉你了。不知道你来,否则咱们一块去我家吃饭……”“莉莉也在信上常说你的情况。”润叶对惠良说。他们正随便说话,武惠良却突然变了脸色,说:“你们知道不?今天天安门出事了!我刚听完联播节目,说天安门成千上万的人借悼念总理,进行‘反革命活动’,说公安局都出动了,看样子抓了许多人……其实,这再明白不过了!我刚还和几个同学议论,这是一场正义的群众运动被残酷地镇压了!我们的国家现在正如国歌里唱的,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人民都成了反革命,而真正的反革命都戴着马克思主义的面具,在人民头上舞棍弄棒……”武惠良激动地说着,手在空中挥着,和刚才沉稳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惊心动魄的消息,使润叶和杜莉莉都感到无比震惊。听着武惠良激动地议论,润叶早已把自己的不幸搁在了一边。是啊,只要是一个有良知的公民,当国家出现不幸的时候,个人的不幸马上就会自己退到次要的位置。
他们三个立刻开始议论起眼前国家的不幸状况来。他们正当年轻之时,一个个热血沸腾;甚至指名道姓骂起了江青!
正在他们愤怒地议论的时候,门里突然进来一个戴黑边眼镜的人。这人三十多岁,脸色黝黑,穿一身邋遢的衣服,头发零乱地飘散在额头。他进门以后,先打量了一眼润叶。
莉莉和惠良马上招呼来人坐在椅子上。莉莉对润叶介绍说:“这就是我们馆的贾老师!”
“贾冰。”戴黑边眼镜的人向润叶点点头,自我介绍说。
尽管润叶马上知道这就是常在报纸上发表作品的那个诗人,但莉莉当她不知道,又立即给她补充说:“贾老师是大诗人!我们《黄原文艺》的主编。他常在报纸上发表诗歌哩!你记得不?咱们以前还在原西朗颂过他的诗哩!”润叶拘谨地说:“我看过贾老师写的诗……”“听你口音也象是原西人?”这位诗人问她。
“我是石圪节公社的。”润叶告诉贾老师。
“噢,那咱们是老乡!我是柳岔公社贾家沟的……对了,去年莉莉他爸带咱们县两个讲故事娃娃,他们说也是石圪节的。其中那个女娃娃是咱们县田主任的娃娃……”莉莉马上指着来说:“这就是她姐!”
“那是我二爸家的娃娃,叫田晓霞。”润叶说。“噢,是这样!你二爸我认识!福军是个好同志!有头脑!有胆识!你们是?”
贾冰指着润叶问莉莉。
莉莉立刻说:“我和润叶是老同学,最要好的朋友!”“噢,那我就不怕了!”诗人说着立刻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两页纸,说:“我刚写了一首诗!惠良,莉莉,还有这位老乡,你们听一听!你大概也听广播了,它妈的,把人肺都气炸了!我亲爱的祖国!千千万万的英雄儿女,又一次把鲜血洒在了光荣的天安门前……”诗人在未朗颂他的作品之前,就已经激动起来了。
贾冰展开稿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准备朗颂。润叶、莉莉、惠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待他开口。
一刹那间,诗人眼睛里骤然燃烧起了一团火焰,右手在空中扬起来,大声朗颂道——今儿个,清明节刚刚过罢,我,怀念天安门广场上,那一朵朵浸透了血泪的白花。
残雪,哪能锁住明媚的春光?
乌云,岂能遮定阴谋的狡诈!
我们的民族,是滔滔的黄河,历尽磨难,奔涌在英雄的华夏……镇压,怕什么?!
死,又怕什么?!
阳坡上有草要返青,背洼洼有村要开花!
野火烧不尽,
冰雪压不垮,
革命人,一代接一代,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
诗人越朗颂越激动,到结束时,双拳挥舞,泪流满面,声震屋瓦!莉莉一边抹眼泪,一边轻声插嘴说:“贾老师,声音小一点,小心外面有人……”贾冰象是回答莉莉,但实际上仍然在大声朗颂自己最后的诗句——让他们来吧,我不怕!
我们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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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少平在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始了。
从一九七五年春天起,他在原西中学已经不知不觉度过了一年半的时光。
一年半是漫长的。他在这期间忍饥、忍辱、忍冻,心中留下数不清的痛苦记忆。
他又感到一年半是短暂的。他在这里也有过欢乐和愉快,懂得了不少事,结交了朋友,获得了友情,开阔了眼界,抛弃了许多纯属“乡巴佬”式的狭隘与偏见……一切都好象才刚刚开始,可马上就要结束了。
但不论怎样,他还是为终于快熬到了高中毕业而高兴。这一切多么不容易啊!
他更为高兴的是,他已经跨过了十八岁的年龄。这就是说,他已经成了大人。即使高中毕业回去劳动,也能扛起一头子了,从心理方面说,他现在也已经有了强烈的独立意识。在以前,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娃娃,得依靠大人。现在,即便是没有大人,他也感觉能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他的另外一个成熟的标志,就是对大人的行为开始具备批判的眼光。以前父亲和大哥说的话和做的事,他都认为是对的。可现在就不见得了。不过,目前这种批判性的意见只在心里而不会表现在嘴上,更不会表现在行动上。
总之,也可以这样说,他现在已经初步有了他自己的生活观——尽管这一切的确是刚刚才开始。
他现在最为遗撼的是,他在这一年半中请假的时间太多了。学校尽管经常搞政治运动和出山劳动,但总还上一点文化课。他耽误的课太多,以至都无法弥补了。本来眼下的一张高中文凭就不包含多少学识,他的这张文凭更不值几个钱,仅仅能说明个学历罢了。这倒不是说,他在这一年半里一无所学。不,他阅读过不少课外书。从学校的传统眼光看,这种学习是极不规范的。但在一个人往后的日常生活中,也许这种学习比课本知识更为有用;只不过参加正式的考试就不行了。不管在以前还是在以后的中国文科考试中;也不论大、中、小学,一律都在基本规定的“教学大纲”的范围内。而许多这样的考试已和旧朝代的“八股”无异。中国这种考试方式鼓励了死记硬背,但往往排斥了真正的才学。
孙少平的遗撼倒不在文科方面,主要是数、理、化。他误得太多,前后接不上碴,虽然这学期听课,也听不懂。听不懂就听不懂,反正也不上多少课——现在学校上课已是一件附带的事。
现在,他没有事的时候,就仍然看课外书。晓霞还象以前一样,从她家里拿许多书来让他看。他们每天也在学校操场的报栏前不期而遇。星期六的时候,晓霞还把她爸订的《参考消息》给他拿来,他星期天就哪里也不去,兴致勃勃地看这些外国通讯社的电讯稿,脑子里在许多国家游荡老半天。
这一天下午,田晓霞突然匆匆忙忙到宿舍来找他,让他跟她到外面走一趟。
少平有点莫名其妙。晓霞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非要到外面去不可呢?
因为宿舍有同学,他不好说什么,就只好跟出来了。出了门以后,少平赶紧问她:“什么事?是不是我家里又出事了?”他生怕自己家里又有什么灾难——他那个家常常猛不防就出意外!
晓霞一边走,一边对他说:“不是你家里的事。”“那是你们家出了什么事?”少平又撵着问她。
晓霞说:“不是你家,也不是我家,是国家……”国家?国家又出什么事了?今年国家真是灾难重重!元月周总理逝世,四月五日发生了“天安门事件”,撤销了邓小平的职务。紧接着,七月六日朱德委员长逝世,前几天又发生了震动全球的唐山大地震……多灾多难的中国啊,你叫人多么忧心和焦虑!
他匆匆跟着晓霞走,先不便再问她什么了。看来晓霞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而显然在稠人广众面前也不好说。
他和晓霞出了学校总务处后面的那个小门,一直沿校墙根向一个小山沟里走去。
直到看不见人的地方,晓霞才停下来,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递到他手里。
他不知是何事,慌忙紧张地打开那个神秘的绿皮笔记本——扉页上一行醒目的钢笔字立即跳入眼帘:《天安门广场诗抄》!
啊啊!原来是这!
孙少平先没顾上和晓霞说什么,激动地开始看这些诗。他看着看着,都忍不住读出声来了——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
洒泪祭雄杰,
扬眉剑出鞘!
孙少平用飞快的速度把这个笔记本上的诗先翻着看了一遍,然后问晓霞:“你从哪儿搞来的?”
晓霞说:“我哥暑假里带回来的。先前他只让我爸爸看了,没给我看。后来我发现了他的笔记本,硬缠着哥哥把这些诗都抄下了。哥哥千安顿万嘱咐,不让我给别人看,说现在公安局正追查这些传抄的诗哩。我想,给你看一下不要紧……”少平马上兴奋地说:“能不能让我也抄一份呢?”晓霞想了一下,说:“你可以抄,但一定要小心,千万不敢叫人看见了!”
“没问题!”少平向她保证说。
两个人于是凑在一起,把笔记本又翻着看了一遍。这些诗如同烈火一般,把两颗年青的心烤得热烘烘的。两个十八岁的年轻人都沉浸在严肃的思考之中。国家的不幸,社会的动荡,使大人成熟,孩子成长——一九七六年,中国人都好象年长了几岁!
从这天以后,每当夜深人静时,孙少平就偷偷爬起来,出了宿舍,走到教室里,埋头抄写这些诗歌。抄到激动之处,他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就走到院子里平静一会……有一天晚上,他抄了一会去上厕所,回来时猛然发现顾养民正趴在他桌子上,看晓霞的那个笔记本。
孙少平头“轰”地响了一声:这下完了!
顾养民见他回来,马上抱歉地说:“我出来解手,看见教室亮着灯,心想大概谁自习完忘了关灯,跑进来准备关灯,结果发现你桌子上的这些诗。本来我不该看,但一看就放不下手了……啊呀,这些诗写得太好了!我早听我父母亲说社会上正传抄天安门广场的诗歌,但一直没看见过。想不到你有这么厚一本呢!你从哪里搞到的?能不能让我也抄一下?”
孙少平本来想给顾养民发脾气,看他这样说,便又消了火气,说:“这不是我的笔记本。”
“能不能让我抄一下呢?”顾养民又问他,而且看来非常渴望孙少平答应他。
少平想了一下,这事得和晓霞商量。他对顾养民说:“我现在不能决定,等明晚上再告诉你。”
“明晚上就这个时候,我再来找你!”顾养民高兴地说。
第二天,少平把顾养民发现他抄诗的事告诉了田晓霞。“能不能让他抄呢?”他问晓霞。
晓霞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少平就对她说:“我看让他抄去。他自己抄了,就不会把这事捅出去!”
晓霞觉得少平的话有道理,就说:“那就让他抄去。可不能再叫人发现了!你一定要给他说清楚这一点!”“你不说我也知道哩!”少平说。
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静时,顾养民准时来了。他很感激少平让他抄这些诗。两个人于是就趴在一张课桌上,紧张地往自己的笔记本上抄写着。少平早已经淡忘了顾养民和郝红梅的关系。他自己当初和红梅的那点“瓜葛”更是变得遥远而模糊了。再说,他目前和晓霞的这种交往,已经使得早先的那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
经过两三个夜晚,少平和顾养民就先后抄完了这些诗。少平把那个绿皮笔记本又还给了晓霞——顾养民根本不知道这笔记本是谁的。在以后的日子里,顾养民脑子里还一直盘旋这件事,不知道少平从哪里搞来这么些“机密”,按说,少平来自农村,家里也没听说有门外工作的干部,他怎么可能把《天安门诗抄》搞到手呢?
不论怎样,这个农村来的同学不可小视!顾养民渐渐觉得,孙少平身上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吸引力——这在农村来的学生中是很少见的。他后来又慢慢琢磨,才意识到,除过性格以外,最主要的是这人爱看书。知识就是力量——他父亲告诉他说,这句话是著名英国哲学家培根说的。是的,知识这种力量可以改变一个人,甚至可以重新塑造一个人。养民自己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因此很能理解这一点。
一个星期以后,孙少平他们全班一起出动,到原西城外的一条山沟里,锄他们班种的高粱地——这是立秋之前锄最后一遍草。
那天,临近中午的时候,从西南面的山后突然铺过来一片乌云。不多时,这黑云彩就漫过头顶,遮住太阳,布满了整个天空。刹那间,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一场大暴雨眼看就要倾倒下来!
山洼上劳动的男同学纷纷去找躲雨的地方。沟道里锄地的女同学也都扛着锄,爬到山洼上来了。只有跛女子侯玉英不听其它女同学的劝阻,一个人扛把锄,一跛一跛走到一个石崖下面。其它女同学说怕沟里起洪水,那地方危险,劝她不要去。但跛女子让这些人别管她的事;她说雷雨就那么一阵阵,怎还能起洪水呢!
大暴雨说来就来了!随着狂风吹过,雨帘就从山后漫过来。顷刻就把天地间变成白茫茫一片。妖艳的闪电不时在空中曲折地划过;雷声和狂风暴雨搅在一起,震耳欲聋。不多一会,就听见沟沟渠渠里传来了滔滔的流水声。
不到半个钟头,大沟道里就起水了。混浊的泥浪翻滚着跟头,吼叫着从后沟道里冲了出来!
在一片混乱的暴风雨中,沟道里突然传来了侯玉英尖锐的哭喊声!
少平缩在一个小山窑里,透过雨帘,看见洪水已快要涨到侯玉英避雨的那个石崖下了。
跛女子正哭喊着,两手揪着旁边土台子上的几棵丛草,企图爬上去逃命。但由于腿不干练,加上泥地溜滑,三番五次爬上去又跌了下来!
孙少平知道,也许用不了多少时间,洪水就会淹没到那个石崖下,把跛女子一浪卷走!
他立刻从自己那个干燥的小土窑里冲出去,冒着瓢泼似的暴雨,踏崖溜洼地往沟底跑去。
孙少平不知摔了多少跤,才到了怒吼的洪水边。身上浸透了泥水,头发和脸也被泥糊得五麻六道。
他来到洪水边,一筹莫展了。侯玉英隔在河对面,他不得过去。他尽管在洪水中游过泳,但那是在原西河里——那水宽阔,也平稳,到河对面上岸选择余地大。可这是道小沟,水急浪险,要游过去太困难了!
这时候,洪水已经漫上了侯玉英正挣命的那个石崖边上。跛女子的手死揪住土台子上面的丛草,两只脚已经挨着洪水边了。她现在只是绝望地呼喊着:“救命啊!救命啊!”少平在暴风雨中大声向对岸喊:“你先坚持一下,我过来了!”
他喊了一声后,就扑入了洪水之中——一个浪头很快把他整个吞没了……还好,他又钻出了水面!他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凭本能向对岸拼命游去。
谢天谢地,他终于上岸了!他用手摸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就撒开腿朝那个土台上面跑去。
他来到土台子上面,看见洪水已经淹没了侯玉英的下半身,如果不是她两手死死揪着丛草,恐怕早让水卷走了!少平飞快伸出手,把她从土台子下面拉上来。
侯玉英一扑踏趴在土台子上,放开声嚎了!这哭声是庆贺她的生命得救,也是对救她命的人表示她的感激之情!
当孙少平游过河对岸的时候,全班男女同学都纷纷从山洼上跑下来了。他们站在暴雨中的洪水边上,隔着翻滚咆哮的浊浪,心怦怦地跳着,扬着手,喊叫着,象看一幕惊险的戏剧,眼看着少平把侯玉英拉上了对面那个土台子。他们之中没有人敢从这洪水中游过去。现在,所有淋得象落汤鸡似的同学们都在沟道这面欢呼起来!女同学们都哭了;男同学也有流下眼泪的。这个时候,大家才强烈地意识到,人生活在一个集体里,就应该象兄弟姐妹一样碍…跛女子侯玉英做梦也没想到,在她遇到生命危险时,竟然是她曾放肆地伤害过的孙少平,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抢救了她。
跛女子为此感动得不得了!羞愧得不得了!
几天以后,惊魂刚定下来,她就单独来找孙少平,又一鼻子哭开住不了气,嘴里一股劲说着感激他的话。她哭完后对少平说:“我这下才知道你是个好人!郝红梅不是个东西!她和你相好着就不相好了,又跑去骚情顾养民!”少平马上对她说:“你不要说红梅和养民的长长短短!我不愿听你说这话。咱们都是大人了,不要多管旁人的闲事!”
侯玉英也就不说郝红梅和顾养民了,然后便硬拉着少平到她家去吃饭。跛女子说这不光是她的心意,也是家里大人的心意——她父母亲非要让她带少平到她家里去吃一顿饭不行。
少平好说歪说没有去。他不愿意因为这么一件事,就让人家把他看成为救命恩人。在他看来,侯玉英和他自己都好好的没什么事,这就行了,何必没完没了地还提这事呢!可是,第二天上午,侯玉英的父亲又亲自来学校请他了。孙少平怎说都推辞不了,只好去了侯玉英家。
侯玉英的父亲侯生才是县百货公司第二门市部主任。侯主任两口子专门为女儿的“救命恩人”摆了一桌子饭,象请个显要人物一样,还上了烧酒。两口子争着给他夹菜倒酒,捎带着嘴里感激话说个不停。少平不会喝酒,拘谨地在这个干部家里吃完了这顿饭。饭后,他们村的金光明突然进来了。金光明就是这二门市的售货员。因为光明家是地主成份,他二爸孙玉亭文化革命初期,曾带村里贫下中农造反队刨过这弟兄三家的窑洞和院子,因此这家人多年来不和他们家的人说话。现在,光明大概听说少平救了他们主任女儿的命,并且侯主任还亲自请少平来家里吃饭,就跑过来看他来了。由于侯主任是他的顶头上司,而少平又是侯主任尊敬的客人,因此金光明一副很热情的样子,和少平拉了许多关于他们双水村的一些四不沾边的话。少平心里知道,光明有意让侯主任看出,他和少平不仅是一个村里的,而且两家人的关系还不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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