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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乳大地-范稳

_5 范稳 (当代)
"你的工作在你的官府大楼里谈,别来打扰我们。你们一进教堂,可没有好事情。要进去的话,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吧。"她说到激昂处,身体晃晃就要倒了,木学文抢前一步,搀扶住了她。
"妈,你误会了。我是来帮助你们重新恢复宗教活动的。""噢,我还没有老糊涂呢,让你可怜的老母亲多活几年吧。"凯瑟琳气吁吁地说,她已经没有一夫当关的力气啦。
"妈啊妈,你先去一边休息。"他一挥手,秘书立即就把老人家扶到一边去了。实际上如果没有凯瑟琳奶奶专员母亲的身份,教民们可不敢这样和政府作对。他们自动让开一条路,让干部们鱼贯而入。木学文先察看了教堂的情况,然后和大家坐在教堂的院子里,笑呵呵地说:
"各位大叔大妈,父老乡亲,你们的耶稣爱你们,我们也爱你们啊。"
应答他的是一片沉寂,就像冬天里站在山崖上看到的澜沧江,听不到波涛声,但你可以感觉到水在流动,暗流深藏在平静的水面下。
"是不是又要搞运动了?"
难堪的场面持续了很久,一个老人才突兀地冒出一句。他现在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他是一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孤独老人,安多德的舅舅诺斯。从前他在教堂里当厨子,据说当年他能为外国神父做地道的法国菜。每次来教堂望弥撒,他都要喝得大醉,然后稀稀拉拉地哭一场,谁也不知道他到底伤心些什么。有时候几个老教民会陪着他一起哭,更多的时候是他一个人坐在教堂前的台阶上,自顾自地哭,就像自顾自地说话一样。
"诺斯大爹,你喜欢运动吗?"木学文笑着问。
"那是魔鬼喜欢的事。"他的身子左晃右晃的,好似被魔鬼控制了。
"那么,我是魔鬼吗?"木学文问。
"魔鬼也怕你哩。"他偏偏倒倒地将手中的酒碗向木学文递来,"喝一口啊,能降服魔鬼的人。"
木学文把酒碗接了,一口饮干,"好酒。一定是我母亲酿的。听说教堂的葡萄园今年丰收了,是新葡萄酿的酒吗老母亲?"
"你现在知道了,葡萄是新的好,母亲还是老的好。"凯瑟琳奶奶撇撇嘴说。
"妈呀妈,从来就只有你说我这个当儿子的不好,我都认。从前政府确实做过对不起教民的事,现在我们知错就改,拨乱反正,一切都在好起来。难道不是吗?峡谷里各种信仰的人我们都尊重他们的选择。藏传佛教的宗教活动恢复起来了,天主教虽然不是我们民族的宗教,但是我们再不会干从前的蠢事啦。等条件成熟了,我还打算把失传已久的纳西人的东巴教也恢复起来呢。宗教再多,只要大家是爱国的,是互相团结的,过去峡谷里因为信仰不同而发生的宗教悲剧就不会重演。嘿,安多德,你坐那么远干什么?是你提出要进北京的神学院吗?"
坐在人群后的安多德站起来说:"是的。木副专员。"
"北京有很多全国著名的大学,现在中国所有的年轻人都梦想到那里去念书。你为什么非要上神学院呢?"
"我不知道那些大学对拯救我们的灵魂有什么好处。看看这些老教民吧,难道他们不需要一个神父吗?喇嘛寺里已经回去了那么多喇嘛了,听说连过去参加过叛乱的喇嘛都请回去了。妈,你不要拉我。"安多德说话时,他的母亲安妮一直在悄悄地拉他的衣襟。
"那么,你有信心成为一个称职的神父吗?" "我有。"安多德肯定地说。
"你就去吧,好好地学,早早地回来。"
"这......这太好了。木副专员,我......我现在还凑不齐路费呢。这样吧,我搭便车去,一站一站地搭,没有便车的时候我就骑马,没有马骑我就走路。总有一天我会到北京的。条条大路通罗马哩。"安多德在一瞬间做出了个大胆的决定。
木学文笑了,"小伙子,你知道北京离我们这里有多远?""澜沧江下游的汉地吧。"安多德窘迫地说。
"唉,你真该出去见见世面了。你最远到过哪里?"木学文问。
"我到过地区,原来想去拉萨看看,但听说那里没有教堂,就没去。十多年前曾经想和外地来的红卫兵出去串联,可我妈不让我去。"安多德老老实实地说。
木学文再度发出了感叹,"如今我们峡谷里的人,视野还不如从前呢。过去的那些赶马人,最远的到过印度。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都知道的。这样吧,我这个月的工资是你的路费了。"他说着掏出一叠钱,递了出去。
安多德站在那里没有动,他被木副专员的举措惊呆了。十多年前当他和外地的一帮红卫兵把时任盐田县县委书记的木学文从地区揪回来批斗时,他们将他双手反剪押在一辆大卡车上,外地的红卫兵强行给他剃了个阴阳头,还告诉安多德说这是汉地革命小将整治走资派的最新发明。这还不算最厉害的,还有把破鞋、裤衩、尿壶挂在他们脖子上的哩。一个红卫兵笑着告诉他。在回峡谷的路上木学文用藏语对安多德说他快渴死啦,请求给一点水喝。他的脖子伸得老长老长,那样子像一只气息奄奄的山羊,只是山羊再可怜,它还是一只羊。而当时的木学文连羊都不如。绿色军用水壶就斜挂在安多德的肩上,他只要递过去,将来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罪过感。但是当外地红卫兵问安多德他说了些什么时,安多德回答说,他说他的脖子上需要再挂上一个尿壶。红卫兵们哈哈大笑,说到了你的村庄,你就去给他找一个来吧。
"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接着。"木学文将钱塞到安多德的手上。
"木......副专员,过去......我、我我,欠你的......"安多德双手哆嗦起来,然后他的眼泪无声地下来了。
"不,是我欠你们的。"木学文高声说。
24求学与敬畏
三天以后,安多德启程了。信教的百姓一直把他送到了滇
藏公路边,安多德的舅舅诺斯说,要是我还走得动,我会为你牵马,送你到北京的。三十多年前我还年轻时,沙神父让我为他牵马,随他一起回法国,但我又舍不得我们这峡谷。现在我老啦,想去哪儿都去不成啦。沙神父啊,你这个帝国主义的特务,你为什么偏要去做一个特务呢?呜呜呜。
诺斯舅舅今天又多喝了点,以至于他说到后来就闹不清是在为一个将来要做神父的年轻人送行呢,还是在揭发前教堂神父的罪行。只有右盐田的教民知道,自"文革"以来诺斯对沙利士神父的怀念方式之一就是揭发这个外国神父的特务罪行,他把神父说得越坏,对他的想念就越深。在一个接一个的批判会上,诺斯的发言总是声泪俱下,因此很受来搞运动的小将们的欢迎,他们听不懂藏语,只看到这个可怜的老头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唠叨,便认为他苦大仇深,过去一定受了外国传教士很多剥削和压迫。他们甚至一度还把他树为典型,让他到邻近的几个村庄去诉苦。但是有一次他说着说着就说漏了嘴,大讲自己受洗前如何跟着他母亲、带着三岁的妹妹流浪到峡谷,他们举目无亲,身无片瓦,连小狗也要欺负他们。而自从外国神父让他们全家入了教后,他终于可以吃饱饭,有衣服穿,睡在能避风雨的教堂里了。不幸的是有个长有两个舌头的人把诺斯的话翻译给了在场的红卫兵,于是他当场就被揪下来了。以后的大会,就是他在台上弯着腰低着头接受人家的批判了。
安多德告诉诺斯舅舅,现在不是神父就一定是特务的时代啦,你看木副专员不是也支持我出去学习吗?诺斯舅舅,你要等着我呀。不在神父面前忏悔的人,是进不了天堂的。
安多德的母亲安妮其实那时比诺斯还更伤心,只不过她那颗饱受磨难的心已经非常麻木了,如果她要把所有的苦难都哭上一遍的话,泪水也会让澜沧江水涨的。因此在送儿子出行的时候她很克制,但目光却很凄凉。她不知道儿子这一去,是不是就像多年前她的丈夫离开家门的那个早晨一样,再也没有回家的期。那时安多德还在她的肚子里哩。要不是凯瑟琳奶奶极力支持,安妮就是吊死在家门前,也要阻止安多德的北京之行。凯瑟琳奶奶说,藏族人的脚什么时候怕过路远了?想想当年的外国神父吧,他们还是从海的那一边过来的哩。安多德还没有走到大海边呢。
安多德就是在这样一片泪眼凄迷和积重难返的阴影中离开了他的峡谷,他的亲人。两个年轻赶马人与他同行,他们沿着被泥石流冲毁的公路慢慢走出了人们期待的目光,并把那众多的目光越拉越长,直至看不见。
这种被亲人的身影痛苦地拉长的目光,安妮多年前就有过切肤之痛,那时是她的丈夫,现在是她的儿子。她不知道上帝是否怜悯她永远收不回来的目光。她在无数个夜晚向上帝祈祷:全能的主,你无所不能、无所不知,请你赐福我啊,让我的眼睛看到我的亲人。
在以后的岁月里,安多德与峡谷的联系就靠一张薄薄的信纸了,因为他向孤独的母亲发过誓,除了天主耶稣外,他天天惦记的就是母亲。他会随时写信回来,儿子走得再远,也不会像父亲一样,一去就没有了音讯。
一周以后他的信来了,说他们已经到了云南,但还是藏区,同样可以吃到牦牛肉、糌粑,喝到酥油茶。他还在信中说,这里的藏区有大片大片的草甸,牛羊多极了,想不到我们藏族人也会生活在这么好的地方。而更为重要的是,这里通汽车了,他再不用骑马啦。还有一个让人高兴的消息,他最后补充说,从这里到北京,所有的路都是通的。根本用不着马了。看来我们盐田真是太闭塞啦。
五天以后他的信又到了,说他经过纳西族地区,白族地区,彝族地区,终于到了汉地的大城市昆明。妈妈,天主赐福于我,让我坐火车去北京,这是从前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可买一张火车票实在太难了,人们要排很长很长的队。有些人比喝醉了酒的康巴人还要无礼,他们凭力气挤到窗日前,把妇女和老人都挤到一边。妈妈,我在火车站排了两天两夜的队,感谢天主,终于买到票了。不过,小偷把我的钱都摸走了,那可是木副专员一个月的工资啊。在我们峡谷里偷打人家树上的核桃,已经是非常堕落的行为了,而这里居然还会有人把手伸到你的口袋里偷钱,这实在让我想不到。不过我想这是魔鬼对我的考验,全能的上帝一定看到他堕落的灵魂了,愿上帝宽恕他的罪。
第三封信安多德写得更长,有很大部分是在漫长的路途上写的。他向母亲详细描述了比峡谷的风还要快的火车,他把它形容为有一长串铁轮子的钢铁房间。一声吼叫,它就跑起来了,一百头老熊的吼声也没有它的声音大。它的上面有厨房,有厕所,有水从铁管子里像山泉一样地流出来,还有旅馆,因此有的人甚至可以在火车上睡觉。火车跑的路是用钢铁铺起来的,不像我们盐田的公路,年年都要被泥石流冲垮。钢铁当然比泥石流厉害多了,它一定是上帝强大力量的证明。妈妈你想想吧,从昆明到北京,要用多少钢铁啊。车上有服务员来送水给你喝,但是他们没有酥油茶,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不过周围的汉人知道我是藏族人后,对我就相当热情了。他们问了我很多西藏的问题,他们都没有到过西藏。他们不知道晒盐的方法,打酥油茶的方法,做奶渣的方法,甚至连我们怎样吃糌粑他们也感到很稀奇。看来汉族人也不是什么都懂,也没有我们认为的那样聪明,尽管他们很多人戴眼镜,连十来岁的小孩子也戴。他们总把西藏想象得很可怕,其实当年那些进藏的红卫兵才让我们感到可怕哩,连喇嘛也怕他们。不过火车上的这些汉人却很有爱心,他们听说我的钱被小偷偷了,问我吃饭怎么办,我说这么快的火车一开起来,很快就到北京了么,到了北京我有介绍信,就有吃饭的地方了。一个大妈告诉我说,火车要走三天三夜才到北京呢。主啊,中国真是太大了。于是人们都拿出钱来为我买饭吃。我想他们一定也信耶稣基督,才会有这样的仁慈。但是我不好问他们,因为他们不戴十字架。后来火车上的领导知道了我的难处,他们说他是车长,我想他的权力一定比木副专员还要大,人们对他都很尊敬。他穿得像一个将军,心很善良,让我到火车的厨房里吃饭。他们不收我的钱,这让我很不好意思。我想这大概是天主对我的恩赐吧。那个吃饭的地方很漂亮,没有车厢里拥挤,桌子上还摆有鲜花哩。在我吃一顿饭的时间里,火车一声吼叫,就从一个城市开到了另一个城市啦。妈妈,想想吧,我们去最近的县城要走四天的山路,坐车也要一天。汉地真是太发达了,上帝对他们真是太偏爱了。我问车长火车是怎么开动的,他说是用电。我想了一个晚上,也没有想明白电怎么可以开动这样一大串由钢铁连接起来的家伙。后来终于想明白了,右盐田第一次用电的时候,保罗家的大儿子站在凳子上用手去摸电线,刚摸到线头就被电推出去好几米远。想一想电的力量有多大吧,连人都会在一眨眼的工夫被它推得老远老远,它一声吼叫,也同样可以把火车从一个地方推到任何一个它要去的地方。要是有一天它能把火车推到我们峡谷里就好了。今后我们要像敬畏上帝一样地敬畏电。
接下来峡谷和北京就连在一起了。每当安多德有信来的时候,右盐田村的教民都会像看乡村电影一样,聚集在安妮家听识藏文的后生念信,峡谷里的北京和在北京的安多德便从那一刻起开始真实而生动起来-- 7他在人多得让人找不到上帝在何方的北京火车站下车了,一个热心的警察用了半天的时间才把他送到神学院。
他顺利地入学,一个姓章的汉人大主教专门来看望他,并慷慨赠送给他生活费。他身边的同学都是来自中国各地的汉人教友,他们有的很年轻,这里全是基督徒的世界;和他们交谈才发现在中国信奉天主耶稣的并不只有右盐田的藏族人,汉族人,彝族人,满族人,蒙古族人等等,中国的好多个民族的人都有上帝的选民,我们其实并不孤独。
北京是个巨大无比的城市,西藏所有的藏族人加起来也没有这个城市的人一半多,一条街道也比澜沧江峡谷还长,但它是笔直的,漂亮的,两边都是高高的楼房,也像一条大峡谷,人们上这些高楼不用担心脚力不够,一种用电控制的房间"叮当"一声就把人们提上去了,"叮当"一声又下来了。敬畏电吧。
北京人说话好听极了,个个都是广播里的播音员。
神学院组织他们参观了一个制造钢铁的工厂,火车的钢铁就是由这里制造的,人们利用知识把石头变成了钢铁,他们先把石头熔化成水,然后它们在一个大炉子里像酥油一样淌出来,就成了钢铁,这也归功于令人敬畏的电。
北京也有教堂,还有一座喇嘛寺哩,他在里面见到了从西藏来的藏族人,当然"文革"时他们也像我们那样挨了整,教堂和寺庙里都没有宗教活动。
北京有一种在地下行驶的火车,人们坐一种用电控制的台阶下去,台阶可以自己走动,这是连上帝也想象不到的事情。车站也在地下,里面的房子灯火辉煌,火车从地洞里开出来,速度快极了,它开过来的声音像山上下来泥石流。电控制了一切。北京的商店进去了就找不到出来的路,因为它太大太大了,还到处都是人。商店里什么都有卖的,就是没有敬奉上帝的东西。
神学院里还有修女,她们来自比北京还更繁华的大海边的城市,她们对西藏很有兴趣,但她们不愿意到西藏去为天主服务,因为西藏没有海边的食物。她们个个都长得像天使一样漂亮。
那几年安妮就是在期盼儿子的来信中打发时光,这些来信一时让她欣喜,一时又让她惊恐不安,在地洞里的火车怎么开出来呢?要是泥石流下来了,安多德不是给埋在里面了吗?冬天房间里不生火塘,光靠一种钢铁片子里散发出来的热气就可以了吗?像天使一样的修女会不会扰乱安多德侍奉耶稣天主的心?要是电,机器,火车,钢铁,还有那些说不出名堂的东西控制了一切,上帝怎么办?
当她问凯瑟琳时,阅历丰富的老奶奶便会告诉她,没有什么可怕的,多年以前她就在汉地见识过了,她明确无误地向安妮指出:那时的火车是用火开动的,而不是电;她曾亲眼看到人们把煤一铲一铲地填进火车头的火炉里,那个火炉就跟我们藏族人烤火煮茶的藏式火炉差不多,只不过它更大一些罢了。不过在地下开的火车她倒没有见到过,但是她确实听从前教堂的都伯修士讲,巴黎从前也有这种火车。你想想,就像耶稣是从他们那边传过来的一样,地下开的火车也会一同开过来的。这说明从北京到巴黎,人们可以不像从前那样坐在海上的房子里飘过来了,从地下也可以走。都伯修士说过,世界是一个球的模样,我们在这边,他们在那边。挖一个地洞把两边连起来,路就近多了哩。
总之,它们不是魔鬼的东西,上帝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老奶奶最后总结道。
随着安多德在神学院的学习日益深入,他的来信已经很少谈及个人的见闻了,他开始试着向右盐田的教民阐述上帝存在的本质,就像一个真正的神父那样。他在一封来信中谈到,神学院的老师让他认识了托马斯·阿奎那,一个伟大的智者,上帝存在的见证人,他告诉了我们上帝存在的 (五种理由),--安多德的原信如此,凯瑟琳奶奶对此的解释是:这就是耶稣在那边用的语言了--上帝的确是世界上万事万物的第一推动者。火车是由电推动的,但电是由谁推动的呢?人们说是工人从电站发出来的;而电站的电又从哪里来的呢,人们说是水冲的;水怎么能冲出威力无比的电来呢,人们说利用水往下流淌的力量;那么水的力量是谁给予的呢,显然它不是任何人给予的,只能是全能的上帝。所以我明确告诉你们,以后不用敬畏电了,敬畏上帝吧。归根结底电是上帝之力推动出来,能自己行走的台阶,能"叮当"一声就升到半空中的房间,一声吼叫就可以在地上和地下行驶的火车,都是上帝的杰作。
凯瑟琳奶奶看完这封信对安妮说:"他已经能从道理上证明上帝的确存在了,从前沙利士神父也是这么说。"
安妮眼望着峡谷上方的蓝天,喃喃地说:"安多德走那么远的路,只为了向我们说明上帝终究是存在的,真是干了件冤枉的事。"
凯瑟琳奶奶撇撇嘴说:"那可不冤枉。神父是上帝的秘书,上帝的意思他要知道得清清楚楚才行,就像我儿子的秘书一样。"凯瑟琳奶奶忽然想起那个她并不喜欢但却随时忠心耿耿地跟在他儿子屁股后面转的年轻人。
两个老人家在寂静的教堂常常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发表自己对世界的看法,对上帝的认识。她们把曾经凋敝的教堂一点一点地拾掇出来,像两只行动迟缓的老蚂蚁,一个出于对上帝的热爱和对往昔岁月的怀念,一个则更多地为了自己儿子今后的出息。慢慢地人们发现荒芜的教堂在两个老人家的蹒跚步履下开始变得井井有条起来了。破败的门窗被清除修整好了,后院葡萄园的空地种上了玉米、蔬菜和小麦。葡萄园年年都大获丰收,凯瑟琳奶奶酿制的葡萄酒储存了几大酒缸。当有嘴馋的教民想讨一点来喝时,她总是说:"这是神父做弥撒时的葡萄酒呢。做弥撒没有葡萄酒,哪还有做它的意义?那可是耶稣啊。"
25桃花盐
当第一缕春风从汉地吹过来时,澜沧江两岸的桃花率先开放,一树树桃花像飘在峡谷里的片片红云。盐井里涌出的盐卤水就像一个刚做母亲的康巴女人的乳汁一样丰盈。盐民们搭建再多的晒盐平台都晒不完那含盐量出奇地高的卤水。峡谷里到处都听得见人们在奔走相告:
"出桃花盐了!"
出桃花盐的季节是澜沧江峡谷的节日。澜沧江在这时换上了它最美丽的外衣,江水变成深蓝色,像高原深邃无边的天空。人们说澜沧江一年四季有六件衣服,随着季节的更替它分别穿上蓝、绿、红、黄、灰、黑六种颜色的衣裳。这时节春暖花开,风干物燥,高原的太阳火辣无比,峡谷底像一个闷热的蒸笼,强烈的光线把一丝丝水分直接抽上天空中去,水分蒸发的速度与人们身上淌下的汗水一样地快。早上倒进盐田里的卤水,下午便被晒干,盐田里就是一片白花花的盐了。地里的庄稼才刚刚播下种子,这里却在忙于收获。刚刚恢复宗教活动不久的寺庙举行了为庆贺盐田丰收的法会,连地方上的领导都会赶来参加。喇嘛们在寺庙大殿前的广场上鼓号齐鸣,跳起神灵凌空蹈虚、飘飘欲仙的舞步,藏民们则穿上节日的盛装,为神灵喝彩。人和神灵好久没有这样共同欢庆过了。
那一年,盐田就像珍贵的土地一样,被重新分配给私人,这是自十多年前的人民公社化后个人第一次真正拥有自己的盐田。政府甚至连税都不抽,人们晒多少盐,就可以按市场的盐价获得多少收入。生活开始慢慢好起来了,盐民们首次成了峡谷里直得起腰杆的人,一些人甚至准备重新盖房子了。在过去,盐民的地位只比土司家的农奴稍高一些,他们没有土地,也没有牛羊,官府和土司抽的盐税又重,还得往寺庙里进贡,因此盐民家庭一年下来几乎所剩无几。峡谷里流传的有关盐民的歌谣是这样唱的:
盐民苦,盐民苦,汗落九滴一粒盐,弯腰驼背晒屁股。太阳晒干眼中泪啊,澜沧江边把命赌。官府土司来抽税,卖了房子去逃难。好汉不娶晒盐女啊,来世莫投盐民家。晒盐一般都是女人们的事,这与纳西人的传统有关。他们认为澜沧江两岸喷涌卤水的井穴实际上就是女人伟大的生殖器。东巴经里不是说井穴里有纳西人的子孙万代吗。井穴里的卤水哺育了盐民,同时也滋润了峡谷的儿女。井穴里涌的卤水越多,峡谷的子民繁衍就越旺盛;反之,人们的生殖能力越强,井穴的卤水就涌得越多。人们不会忘记,当年藏族人和纳西人为争夺盐田发生第一次战争而得罪了神灵时,江边的井穴不涌盐卤水了,峡谷里的女人一年都没有生育。
因此,在出桃花盐的季节,女人们越干越有力气,越活越红润。而男人们也被喷涌的盐卤水弄得骚动不已。女人们白天下到江边深深的井穴里,将卤水一桶桶背上来,沿着峡谷里陡峭的栈道攀越而上,然后倒进自家的盐田里。晚上则一身汗香地钻进男人的怀中,不管她们的男人愿不愿意,她要与也做爱。男人们有时不耐烦了,说,歇歇吧。但女人们会说,要是不来一回的话,明天井里就没有卤水了,地气和人气是相通的。看看白玛拉珍家的井吧,都快见底了。可怜的白玛,谁让她出生在那样的人家。
被女人们在床上引以为证的白玛拉珍是峡谷里的老姑娘,今年虽然才二十二岁,但在三十多岁就有人当祖母的峡谷,这已是一个非常令人焦急的年龄。没有纳西男人有勇气对她多看一眼,因为她的爷爷从前被认为是"养毒鬼"。在纳西人的眼里这样的人家鬼气很重,是世俗生活中与魔鬼为伍的人。尽管政府号召大家破除迷信多年了,但谁能在这片既偏远又孤独的峡谷里证明神灵魔鬼的确不存在呢?朴素的人们可以向你证明:如果没有魔鬼作祟,"文革"中峡谷里怎么会发生那样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呢?人实际上是很弱小的,稍一不小心,魔鬼就可能控制人们的生活。多年以来人和魔鬼都在这片峡谷里共生共存,如果没有魔鬼,人们的生活反而会缺乏色彩,就像没有动物人类会觉得孤独一样。同样,如果没有"养毒鬼"这样的人家,魔鬼世界又由谁来照应呢。因此在纳西人聚居的地方,总有一两户倒霉的人家被认作是和魔鬼打交道的人。
白玛拉珍其实并不希望哪个男人会看上她,但是她不得不为自家的井穴不产盐卤水而焦急。非常奇怪的是她家的井穴和玉珍家的就只相差十来米的距离,但是玉珍家井穴里的盐卤水喷涌得都快冒出井面了,那个婆娘每天从早背到晚,井里的卤水还背不完。然后她便对着峡谷底的其他女人们说:"哦呀呀,这井里的卤水累得我裙子都湿透了。"
而那些有家有室的女人们则会打趣道:"是你家男人压出来的吧,昨晚上你叫唤了大半夜呢。"
哄笑声盖过了澜沧江江水的轰鸣。在这个女人劳作的峡谷,床上的话题是辛苦劳动的一剂舒缓剂。而白玛拉珍每夜都独守空床,却每天都要听她们笑谈床上的花花新闻。渴望中的婚床啊,将由哪个勇敢的男人有力的臂膀来做成?
是"得得"的马蹄声和野性的歌声伴随着爱神的脚步一起来的。澜沧江西岸卡瓦格博村的赶马人独西从看到白玛拉珍时,就看穿了横隔在藏族人和纳西人之间数百年来的爱情篱笆。尽管他只有一只眼睛,但这种人看问题更专注,更投入,更独到。那时独西刚从监狱里出来,用一只眼睛重新打量面前这条陌生而熟悉的峡谷。他戴一顶油腻腻的藏式毡帽,浑身都散发出令人惧怕的野公牦牛般的气息,又浓又黑的长发蓬松地披到宽阔的肩膀上。他身上穿的藏装不像藏装,汉装不像汉装,嘴唇上的那一小撮浓黑的胡子向两边弯弯地翘起,把他所有的骄傲和嘲讽全挂在了上面;那只瞎了的眼睛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可透出来的东西比魔鬼的目光还犀利,眼帘下面一层灰色的云翳仿佛深藏着宇宙中最遥远的黑暗。如果你把他当成一个藏族武士,但他又更像一个流浪汉;但你真把他看成流浪汉时,他的商1旯,人的精明和情人的执著又让你感动。他现在为盐商们赶马,将峡谷里的盐驮到集市上去交给他们,自己赚点脚力钱,有时他自己也倒腾一些,赶上两三匹骡子的盐,去峡谷深处那些不通公路的村庄贩卖,这样便可以赚更多的钱。当然这要辛苦得多。独西赶马还有个特点,他从来不和人做伴,他是峡谷里的独行侠,人们说连魔鬼都怕他。在女性的峡谷里,他一眼--别忘了他是独眼--就看到了白玛姑娘的焦渴。
"姑娘,你的井里为什么卤水那样少?"
"我、我不知道。它快干枯了。"白玛拉珍回避着问话者像刀子一样的目光。
"为什么那些婆娘们的井不干枯呢?"他用嘲讽的口吻说。"人家勤快么。"
"错了,姑娘。她们白天是干得很辛苦,晚上可没闲着。"他仿佛是一个枪法准确的猎手,枪枪都打在白玛姑娘孤独的靶心。要命的是他的射击从来都好像是漫不经心的,一语中的了,他的胡子还翘得高高的,一点也不给人面子。
"她们......交上了好运。"白玛姑娘羞赧地说,她的脸红得让山坡上的桃花也害羞了。
"为什么她们会交上好运?"他逼问道。
"好运......好运是父母给的。"提起父母她的阵脚就更乱了。"又错了,父母只给了我们一条命。好运么,在我们藏族人看来,如果没有人送给你,就在自己的手掌上去找。"蹲在地上看盐的成色的独西,用他那巨大无比、温暖异常的手掌摸到了白玛姑娘的大腿上。
那里就像被火烫着了,或者被电触着了,白玛姑娘的两条腿都剧烈地颤抖起来,"你、你你你你究竟要不要盐啊,哎哎哎哎......哎,啊......你你要干什么......"然后她就瘫了,成为一个没有了骨头、带着汗香味的软软的人儿啦。
"送给你好运。"
独西说得果断而温存,就像一个慷慨大方的人送人价值高昂的礼物。多年以前,雪山下一个临死的老人把他一生的好运送给了他,独西一直攒到今天,现在他要把这份好运送给一个他喜欢的人了。他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就把她放平在江边盐民们储存盐巴的黄泥土坯小屋里,中午时这里也是人们歇气吃饭喝酥油茶的地方。女人们在这里恢复体力补充能量,也谈论床上的事情。但是没有谁想到盐巴堆也可以权作婚床。他们在盐堆上翻滚,一个浑身发软却在做着无谓的抵抗,一个横冲直撞却迫切地渴望找到一条幸福的出路。他撕扯她的衣服,仿佛揭开酥油上面的那层皮一般,一碰就破了,雪白的肤肌闪耀着圣洁的光芒,这光芒每现出一点,都是一把把威逼人的刀子,让独西颤栗害怕。他像个在黑暗的隧道中摸索前进的探险者,越害怕,越想往前。实际上通过这条隧道并不难,比捅破一层窗户纸难不了多少。峡谷里的晒盐女都穿得很少,为了干活方便,她们下身除了穿一条长裙外,经常什么也不穿。
"啊,啊呀,你要受到魔鬼的惩罚的!"她用脚踢他,用牙咬他,用手抓他。说这话时却语调温存,像对一个调皮的大孩子说话。
"你的魔鬼我不认识。"他说这话时手一刻也没有闲着,强劲有力的手掌快乐地在她的身上任意游走。他在她温柔的反抗中得到的不是拒绝,而是鼓励。因为在独西看来,与其说那是咬,还不如说是亲吻;与其说是抓挠,莫如说是抚摸;与其说拿不知名的魔鬼来告诫他,不如说是情人间的调侃。而她双脚乱蹬乱踢的姿势,不过是为了炫耀那丰腴结实的大腿。
他在误打误撞中总算彻底解除她的武装了。"佛祖啊,这么美,这这这......美呐,怎么会是个养毒鬼的女儿!"他浑身颤抖不已,不是感到害怕,而是对突如其来的幸福毫无准备,尽管他渴望这一天已经很久很久了。
姑娘突然不反抗了,直挺挺地躺在盐堆上,像一条晾晒在岸边的鱼,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现在被阳光和空气窒息了,被爱窒息了。她双目紧闭,头扭向一边,身子僵硬得就像中了魔鬼的法术一般。独西不知道刚才的搏斗中是不是由于自己力气太大,把身下的这个女人折磨死了。这让他感到害怕,他欠的前一条人命让他蹲了十五年监狱。爱情的大门才刚刚打开,我可不能走错了门,又进到监狱的大门中去了。他想。
"喂,醒一醒。"他拍拍她的脸,但她一动不动,真的像死过去了一样。白色的盐粒沾满了她湿漉漉的头发和肌肤,还有丰满的乳房,柔软的腹部,壮实的大腿上全是盐,以至于独西不知道那雪白的胴体上哪是盐哪是皮肤。他用舌头舔了舔她的脸,咸成的,她依然僵硬着;然后他又吻她的嘴唇,还是咸咸的。
但是这轻轻的一吻,她就用双手去勾他的脖子了。啊哈,她活回来了。
"妈的,原来爱情也是咸的。"
独西一声感叹,就把自己感动的头颅埋在那高耸的双乳之间了。
带着咸味的爱情让两个人感受到某种辛辣刺激的快感,那滋味开初并不美妙,甚至还很痛苦。但是独西发现他身下的女人是个多么湿润酥软的女人啊,她下体的汁液潺潺流出,就像澜沧江边流量丰沛的井穴。晒盐女就是这种味道吧。于是他忍着盐粒的渍咬,把自己一头扎了进去。
"啊--,啊--"白玛拉珍伸手抓了一把盐塞进自己的嘴里,以免那快乐的喊叫让神灵世界的魔鬼听见,但她感觉与独西相反,那盐竟像蜂蜜一样地甜。
峡谷开始摇晃起来,澜沧江水忽然跳起来有三尺高。"地震了!"在盐田里干活的女人们喊道。但是她们没有跑,因为地震在这里是家常便饭,没有哪一年峡谷里不地震几次。不过她们发现这次地震非常奇特,它很有节奏,与她们在床上和自己的男人们引起的震动频率一致。玉珍发现自己的下身被一股莫名的火烤湿润了,她正有些担忧邻近盐田里那些目光犀利的婆娘们发现自己的窘迫,却看到一条峡谷都充满了羞涩。
此时坠人爱情之河的人儿已全然没有了羞涩之感。他们任自己的躯体在盐堆中翻滚,让雪白的盐粒被爱的甘露融化。大汗淋漓的躯体被澜沧江粗粝的盐浸蚀,使两个初涉男欢女爱之道的人在幸福的巅峰中时时逃脱不了针刺一般的痛感。但是这种痛对刀扎在皮肉上都不会感到害怕的独西来说算什么呢?与其说这种感觉在给他们添置欢愉的障碍,不如说这种障碍更刺激了他们抚摸、亲昵、砥砺、直至最终互相融化在对方深处的欲望。独西在第一轮高潮后感叹道:
"盐真是个好东西呐。"
他身下的女人呻吟道:"啊,啊化了,化了啊!""什么化了?"独西问。
"盐化了,晒干的盐又化了。啊,我化了我浑身都是水啊独西!"
独西第一次听一个女人这样真情、这样近距离地呼唤自己的名字,他的心悠悠的直往嗓子眼奔,那一刻他真担心自己一颗火热的心会滚出来。但是他的眼泪却先滚落出来了。这让他感到害怕,独西怎么会哭了呢?他的一只眼睛就是哭干的,因此另一只眼睛里的水分得匀着点用,他从不在乎钱,但却十分珍惜自己的眼泪,他连眼眶湿润的时候都没有过。不过,对一个七尺男儿来说,这种时候哭的感觉真好,就像久旱的土地遇到了天上的甘霖。
他的眼泪将已被融化的女人再度激发起来,她忽然变得强壮无比,翻身就把独西压在了身下。雪白的盐巴再度被两人剧烈的翻腾扬得四处飞扬,仿佛小小的屋子里在下一场细密的雪。如果说第一轮高潮时独西占有绝对的优势的话,这一轮他即使没有处于下风,也只能跟这个曾经被融化了的女人打个平手。一个温柔而韧劲十足,一个强壮而凶猛急躁。皮肤和骨骼的磨蹭与碰撞,时而是星星与月亮的抚摸,时而是江.水和大地的较量。当独西再次发出公牦牛般的叫唤时,太阳也羞到云层后面去了。
"天啦独西,独西天啦,盐堆又变小了。"白玛拉珍哭了,低声地啜泣,像一只在林子间自,顾自地唱着歌儿的小鸟。
独西哈哈大笑,震得盐堆上的盐粒簌簌往下掉。他笑个没完没了,那是澜沧江一浪推一浪的波浪,又是一条长长的没有尽头的欢乐的道路,任何与他同行的人,都会被这笑声感染,并与他一同大笑不止。他笑着说:
"澜沧江会还给你的,只要你有了男人。哈哈哈哈哈......"白玛拉珍感动得无与伦比,她牵引着独西的手往自己的幸福深处摸去,"独西你看到了吗,我的井穴里卤水多丰富啊!""啊是啊,啊是的,我摸到啦。啊是是是啊,啊,啊......"又一轮冲锋之后,独西彻底被征服了。他拥着怀中的女人动情地说:"你这个养毒鬼的女儿啊,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叫你吗?"
"听我父亲说,有一年我爷爷养的一头犏牛忽然会说话,还无缘无故地淌眼泪,然后峡谷里开始流行瘟疫,死了好多的人。人们说是我家的那头犏牛带来的。"
"他们瞎说嘛。瘟疫是由卡瓦格博雪山下的一个魔鬼控制的,你去问寺庙里的活佛就可以知道它的名字。怎么会是由一头犏牛带来的呢?"
这时他们才发现本民族的魔鬼于对方根本就不存在。不存在也就不敬畏,没有敬畏爱情便畅通无阻。
"可是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是养毒鬼呢?"
"他们这样说,是因为你太漂亮了。"独西捧着他女人的脸说。
"我漂亮吗?天啦,我是世界上最丑最丑的女人了。"
"佛祖啊,那些两只眼睛都好好的人,怎么还发现不了一个漂亮的女人!"
"你不要哄我了,我有七八年都不敢照镜子了。澜沧江的水就是我最大的一块镜子,我在里面看到的是一个没有人要、一年比一年老的女人,我怕我看着看着就跳了下去。"
"哈,那是澜沧江跟你开了个玩笑,它让你等我等到现在。明天你再去江边看看自己的影子,峡谷里的那些婆娘,哪个会有你漂亮。"
事实证明独西的话是诚实而正确的,不等白玛拉珍回到家中,她已经从所有遇到的男人们惊讶的神情中,发现了自己震惊峡谷的美。他们全都在她的身后说:"天,这是谁家的姑娘?"一个漂亮姑娘引起的震动,同样也可以使峡谷摇晃起来。
从此以后,白玛拉珍家的井穴开始源源不断地喷涌卤水了,从白天到黑夜,卤水多得淌到了澜沧江里。因为崇尚自然的纳西人认为天地间的一切事物都是阴阳结合的产物。天为雄,地为雌,天地交媾,产生白露,白露聚集,才产生湖泊、海洋,也才产生了有形的生物。同样,山为雄,水为雌,山水相依,便造就了哺育人们的大地和峡谷。如果一个纳西女人没有得到正常的性爱,那么,她不仅违反了自然的法则,并受到自然的惩罚,她的灵魂也将找不到回家的路。现在,白玛拉珍可以昂头挺胸地回家了。当她挺直了腰走路时,她发现她的乳房像雪山一样高耸巍峨。
三天以后他们双双到左盐田镇的乡民政所领取结婚证。纳西乡长旺久高兴得合不拢嘴,白玛拉珍是他的一个远房外甥女,只为了她的婚事他跑坏了三双鞋。更让他高兴的是,又一对藏纳青年走到一起了。在过去的岁月中,藏纳通婚不是招来战争,就是引起成双成对的恋人们集体殉情。不过旺久乡长乐观地认为,这桩婚事嘛嘛溜地顺利,什么哕嗦事儿也不会有,因为时代不一样了,魔鬼早已远遁。
"小伙子,你们野贡家的人和我们纳西姑娘就是有缘。"
"我不是野贡家的人,乡长,你认错人了。我是个马脚子。"独西翘翘胡子,骄傲地说。赶马人靠脚力吃饭,人脚和马脚连在一起称呼,便成了操此行业的人的代称。
"哈哈,你野贡家的人在峡谷里谁不认识呢?俗话讲牛头可藏不进怀里。别看你现在长成了一条五大三粗的汉子,十多年前你当放牛娃时做的事情,我现在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独西的胡子耷拉下来了,带着点在监狱里向管教干部汇报思想的正经说:"我早就和野贡家族划清界限了。毛主席、共产党改造了我,让我赶马为生,找到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野贡家族能给我这些吗?"说到姑娘,他的胡子又翘起来了。
旺久乡长哈哈大笑,不断拍打独西宽厚的肩膀,"其实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民族团结既需要政府的工作,也需要爱情的滋润。我们要向前看,年轻人。"
独西说了句很得体的话:"旺久大叔,峡谷就这么大一点地方,藏族人和纳西人总要碰到一起。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起,也不想知道得更多,搂着心爱的女人睡觉比什么都强。"
"揭疮疤总是很痛的,把它掩盖起来倒很容易。"旺久乡长拿出一个橡皮章,"啪"地一声盖在一个红色的小本本上,然后郑重地交到独西的手上,用十足的官话说:"在深入揭批'四人帮',全国人民拨乱反正、改革开放、推进四个现代化的浪潮中,在以邓小平同志为首的党中央的亲切关怀下,青藏高原在起舞,澜沧江在欢笑。我代表左盐田纳西民族自治乡,庄严宣布,卡瓦格博村藏族青年独西和左盐田纳西姑娘白玛拉珍正式结为夫妻。"
独西有点招架不住旺久乡长的"庄严宣布",他接过结婚证书翘了翘胡子说:"旺久大叔,你的舌头比我听说的外国神父给人证婚时还抡得圆。不过你说的再多,我们早就是夫妻了。"
26 "宗教庇护一切"
四年以后,远方的游子安多德学成归来,他给右盐田村带来了欢乐,却使左盐田镇和江对岸的噶丹寺骚动不安。喇嘛们的脸上写满了阴郁,因为六世让迥活佛在寺庙的宗教教务会议上向大家通报说,教堂的宗教活动要正式开始了。一个信天主教的藏族人将成为西藏的第一个神"他是谁?"有喇嘛问。
"他嘛,一个大概不会喜欢我们的人。"六世让迥活佛说,"他父亲的爷爷托马斯,木龙年第一次反洋教时被我们的人吊在树上用箭射死了;而他的父亲马修,就是在解放时跟自人喇嘛都伯跑了的那个人。我的前世曾经在一次梦中告诉我,马修死了,是我们喇嘛们的过错,让我为他好好超度。我不明白政府究竟是怎么想的,让一个两代都和我们有仇的人回来当神父。"
"运动刚刚结束,峡谷里才安宁了几年,难道说又要发生宗教战争了?"年长的仁多老堪布担忧地说。
"我想,还不至于吧,现在是政府领导一切,他们要照顾到方方面面的人。"让迥活佛说,"政府告诉我,要和信外国宗教的人团结。不管怎么说,有信仰的人总比没有信仰的人好。山羊和绵羊都是羊,都吃草地上的草。十多年前搞运动的时候,他们的人还不是跟我们一样挨整。我的前世五世让迥活佛说过,'酥油和水虽然不能融在一起,但是我们藏族人有打酥油茶的茶桶哩。'我们的慈悲也应该施惠于他们。"
仁多老堪布说:"现在政府搞改革开放,我到北京去开会的时候,发现外国人又很受政府的欢迎了。这峡谷里恢复教堂,是不是也是为了让外国人喜欢才搞的呢?要是那样的话,他们还会把白人喇嘛请回来哩......"
"这事跟外国人没有关系。"让迥活佛打断了仁多老堪布的话,"政府的干部说,这叫落实民族宗教政策。我们藏传佛教的政策落实了,人家天主教的政策还不是要落实。一样一样哕。听说那些纳西人信的东巴教,他们也要恢复呢。"
"喔呀呀,那就不止山羊和绵羊放在一起养了,"老堪布呷了一口酥油茶,"连山岭上的岩羊也要放在一起养了。"
"这也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想想从前吧,大家互为猛兽,峡谷里一天安宁的日子都没有,连神灵们都不耐烦了。"让迥活佛又补充说,"不过,现在峡谷里发生的许多事情,我也越来越看不明白啦。共产党当年来到峡谷后,无论是土地、盐田,还是土司、寺庙,他们都要改变。我们中害怕变化的人,甚至不惜违背佛祖的旨意,扛上枪和他们打仗。可是你们看看吧,一切又都变回去了。连他们过去的敌人土司也重新成了峡谷里最有钱的人啦。"
那几年峡谷里的确发生着超出神灵控制能力和人们想像力之外的事情。变化就像五十年代那般剧烈,如果说几十年前的巨变是山呼海啸般的,那么现在则是潜移默化的,像卡瓦格博雪山下一点一点丰厚起来的冰川。可是变来变去,有些事情仿佛又变回去了,就像一个轮回。过去土地和盐田统统收归人民公社,有一段时间连吃饭都要到公社的大食堂,尽管那里的东西是多么的难吃,且还吃不饱。现在公社没有了,土地和盐田又重新分给了个人。过去人们做一点小买卖,都是一种不可饶恕的大罪,可是你看看吧,野贡土司家的儿子独西,那个一只眼睛的家伙,蹲过监狱的劳改释放犯,他最先拣起了往昔土司家的老本行--盐巴贩运生意,竟然成了峡谷里家资上万的人。佛祖啊,他又重新雇人为他干活了。只不过现在人们不叫他土司老爷,而叫他老板。
"身在佛门的人,永远弄不明白共产党心里在想什么。"仁多堪布忧心忡忡地说,"就像他们不明白我们的神灵想什么一样。"活佛说:"你只说对了一半,仁多堪布。能控制这个世界的人,也能控制你头上的天空。拥有天空的人是最强大的。"
半个月后,寺庙得到通知,教堂的神父将前来拜访六世让迥活佛,让寺庙做好准备。喇嘛们将事情想象得很严重,他们认为一切又回到从前了,从北京学习回来的神父肯定会像多年前的白人喇嘛那样,和喇嘛们来一场谁的宗教更优越的大辩论。是上帝创造了一切,还是诸法因缘而起;是耶稣的爱对峡谷的众生更管用,还是佛陀的悲悯在关照着这片大地;是六字真言"喳嘛呢叭咪晔"还是"主啊,求你保佑我们,宽恕我们的罪"在祈诵着峡谷的平安;峡谷的杜鹃花究竟属不属于遥远的上帝,藏族人又敬又畏的来世到底存不存在。六世让迥活佛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要像他的前世五世让迥活佛那样,用智慧和语言捍卫自己宗教的尊严。他相信,共产党的官员不至于像他的前世所面对的那些清政府和国民政府的官吏那般缺乏公正。
但是事态远远比喇嘛们的设想简单得多。教堂的新神父是由地区的木副专员带来的,就他们两个人。不像来挑战,而像来串亲戚会朋友那般随意轻松。
当让迥活佛在佛堂前见到木副专员时,发现随同他来的神父不过是一个拘谨的年轻人。他一身黑色衣服,领口处有一块白色的方块,胸前挂一个小小的银色十字架。木副专员说:"活佛,今天我给你带来了一个新朋友。来,认识一下,这位是右盐,田的安多德神父。"
安多德比他四年前离开峡谷时胖多了,皮肤也变白了。但更大的变化来自于他身上的矜持和审慎。如今他是神父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在峡谷里种地的青年农民,不再是带领外地来的红卫兵在峡谷里冲来杀去的少年学生。
让迥活佛站起身来,端起一碗刚冲好的酥油茶放到神父面前,"从北京回来的年轻人,我们早就在恭候你的到来。"
安多德显得很拘谨,向活佛道了声谢,就找不到话说了。
佛堂里显得有些冷场,木学文询问了寺庙里的一些宗教活动,又向活佛大体介绍了安神父在北京学习的情况。而那个年轻人始终正襟危坐,寡言少语,双方似乎一点也没有要展开大辩论的火药味。让迥活佛有些纳闷了,他微笑道:"我的前世就和你们的外国神父打过交道呢。年轻人,哦,对了,安、多、德神父,我们什么时候辩论你们的耶稣和我们的佛陀呢?"
安多德迷惑地望着木学文,木学文当然知道这两种宗教的捍卫者曾经在峡谷里演绎过的故事。他对安多德说:"你认为有辩论的必要吗?"
安神父明白了,他肯定地说:"尊敬的活佛,我不是来辩论的。我希望我们再不辩论,也不互相仇恨。我们只宣扬自己的宗教,而不伤害你们的宗教。"
让迥活佛长长嘘了口气,"感谢佛祖,你们终于明白耶稣在这片土地上应该怎样做了。其实我们早就应该是朋友。"
然后让迥活佛向安多德神父伸出了自己的手。
安多德神父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就这样,一个活佛和一个神父的手,在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血与火的抗争和隔阂后,终于握在一起了。
安多德神父也有些激动,他用双手紧握住活佛的手说:"尊敬的活佛,我们真的需要你们做朋友呢。"
木副专员笑了:"啊,要是我现在有一台照相机,我会把这个时刻拍下来的,让那些诬蔑我们的外国人看看,活佛和神父是不是一家人。"
活佛说:"是一家人,但要去的地方不一样。"神父说:"是啊,一家几兄弟还各有所好呢。"木副专员说:"这就对了,是兄弟就要互相帮助。活佛,神父
有件小小的事情要麻烦你们呢。"
让迥活佛双手朝上谦虚地说:"请讲,请讲。"
安神父脸红了,似乎下了好大的决心才说:"真的不好意思,初次见面,就来给寺庙添麻烦。是这样,教堂在政府的关怀下就要恢复活动了,我想将教堂重新修整一下,但是我们现在还缺一些木料和砖。听说寺庙里储存有一些,能不能先借我们一点,等教堂有钱了,再还你们。"
"不就是一些木料吗,明天我就让人给你们送来。砖我可以让寺庙的喇嘛们帮你们做一些。"
木副专员说:"活佛真是菩萨心肠。政府宗教部门现在钱不多,但是喇嘛们不会白出力气的。"
活佛说:"钱不钱的你就不要提了。现在不是买一块牦牛皮大的地方建教堂的时代啦。"
安神父对这个典故好像不知道,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木副专员,木副专员不好在这种场合下重提旧事,便说:"活佛说得对,时代不一样了,我们要向前看。活佛是诚心帮助你们,这对峡谷里不同信仰的百姓来说,是一件大好事。"
让迥活佛真诚地说:"过去的事情,我们寺庙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们教堂要多多原谅啊。"
安神父连忙说:"活佛,都过去了。教堂也做过对不起寺庙的事情。不过没有永远的仇人,只有一世的朋友。大家都是藏族人么。"
活佛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宗教庇护一切。"
吃晚饭的时候,让迥活佛执意要留两位客人在寺庙用膳。安多德不好意思地说,这次来得匆忙,没有为活佛带一点见面礼,再在寺庙吃饭就欠活佛太多了。让迥活佛大度地说,真朋友不需要见面礼。当年外国神父第一次来到寺庙时,带来了许多喇嘛们从未见到过的礼物,可是他们也带来了我们从未遇到过的麻烦。
木学文和安神父出来时,看见措钦大殿外的广场上站满了喇嘛,他们用怀疑的眼光看着那个与他们不同信仰的异教僧侣。夕阳映照着喇嘛们绛红色的僧衣,像一片涌动的红云。一身素黑的安神父从这在西藏随处可见的红色波浪中走过时,使广场上的色彩丰富生动起来。他不知从哪里升起来一股勇气,对眼前的喇嘛们高声说:
"尊敬的上师,魔鬼已经被打败了,胜利属于有信仰的人。仁慈的上帝欢迎你们到教堂来做客。"
第五章 二十年代
27九头喇嘛
峡谷里的老人们至今还记得,黑色的瘟疫是在一个大风年被狂风一点一点地刮走的。那是一场刮了整整三百六十五天的大风,瘦小一些的牛羊和孱弱一点的小孩都被狂风刮到了天空,他们就像升向天国的幸运儿,毫无牵挂地脱离了大地,在风中和澜沧江里的鱼、山岭上的动物、地上的牛羊、飘飞的经幡一起自如地舞蹈。人们要用巨大的石块压在房顶上,才可保住屋顶的木片不被风刮飞。狂风荡涤了一切,峡谷里的房屋、寺庙、教堂、道路、土地等裸露在外面的东西,都被风洗得干干净净,甚至把人们的头发都梳洗干净了,许多人一年都没有到峡谷的温泉里洗过澡。到大风停止时,人们发现天地如此之新,家家的房子就像被水洗过了一样。连噶丹寺措钦大殿外的那一排金黄色的转经筒,过去长年累月地被信徒们的香火熏染,又被无数藏族人抚摸推动,早就在上面积淀了一层厚厚的黑色油腻物。清军的炮火曾经锤炼过它们,但是一点也没能改变它们的颜色。可旷日持久的大风就像一把刷子,将这些转经筒从里到外清洗得如同崭新的一般。寺庙专门为此做了一场法会,庆贺这些古老的转经筒的新生。
那一年峡谷的地里没有收到一粒粮食,盐田里也没有收到一粒盐。青稞种刚一撒下去,就被天上的神灵收走了;盐田里人们才刚把卤水倒出来,穿越峡谷的风便把田里的水吹到天空中,一点希望也不给人们留下。那是饥饿的一年,草根、树皮、野果、甚至江边悬崖下的一种白色的黏土,都是人们肚子里的食物。许多人胃里长出了手,从嘴里伸出来,抢掠一切牙齿能嚼碎、喉咙能咽下的东西。饥饿是一只巨大的口袋,笼罩在峡谷的上空,这个口只袋里除了肆虐大地的大风,连一根枯草也没有给人们留下。
峡谷里惟一不饿肚子的只有野贡家族的人,这个古老的家族不但没有断粮,而且粮仓里陈年的青稞还在发霉腐烂。即便是发霉的青稞在这个时候也飘香十里,它们的香味甚至可以飘到雪山背后泽仁达娃同样饥饿的部落。为了青稞,泽仁达娃已在一年之内向野贡土司发动了五次战争,尽管每次都被野贡土司的家丁武装赶了回去。肚子没有吃饱的人毕竟打不过吃喝不愁的军队,况且连护佑他们的战神也是饥饿的。
那是泽仁达娃接连走背运的时期。泽仁达娃在十八岁那年杀了野贡·江春农布后,他在回部落的路上摔了一跤,从马上滚到一百多米深的一条山谷里,但是他却连擦伤都没有。但那是神灵对他的警告,虽然他大难不死,可从此以后,泽仁达娃的一生再没有用过自己的好运了,直到他多年以后把它交到野贡家的另一个后人身上。
民国以后,泽仁达娃率领雪山部落的大部分康巴好汉加入了与汉人军队打仗的藏军队伍。把自己的部落轻率地拖入到与官府连年不断的战争中,并最终使这个延续了近十代人的部落走向衰落,是因为"九头喇嘛"的故事燃起了泽仁达娃反叛的怒火。泽仁达娃是在雪山下的一座水碾房里见到"九头喇嘛"的。那天有个牧人来告诉他从水碾房下的水沟里淌出的水全是红色的鲜血,他便带了几个人来到水碾房察看。他们看见一个没有头的喇嘛在水沟边清洗自己的头颅,旁边摆着一个已经很破旧的羊皮鼓。那被洗的头颅还在说话哩,它说:
"赵将军可以砍下我的头,但草场万万不可开垦。草场上不会生长庄稼,只能养育牛羊啊,没有草场就没有了牛羊,没有了牛羊,就没有了藏族人啊。"
那头颅边哭边唱,边唱边淌着鲜红的血。泽仁达娃一声惊呼:"哦呀,那不是敦根桑布法师吗?"是他们向前走,法师就向后退,水碾房也跟着向后退。他们永远走不到敦根桑布的身边,就像圣洁的卡瓦格博雪山峰顶,你看得见、感受得到,但作为一个凡人,神灵早就规定好了你与神界的距离。泽仁达娃急得大喊:
"上师,你真的是能骑在鼓上飞行的敦根桑布法师吗?"苯教法师的头颅说:"我就是敦根桑布。"
泽仁达娃问:"法师,谁要开垦草场啊?"头颅说:"赵屠户赵将军。"
这个被藏东地区的藏族人视为恶魔的屠户将军泽仁达娃当然知道,不过早有传说他被藏族人打死了,看来魔鬼真的不止一条命。
"他开垦草场了吗?"
"他把我的头砍下来了。""哦呀!"
"砍下一个头后,我又生了一个头。""哦、哦呀!"
"又砍下一个头,我再生一个头。""哦呀呀......"
"再砍,再生。""哦......"
"生了九个头,砍了九次。""......''
"这是最后一个头,也被他砍了。赵将军说,你就是有一万个头,也不能阻挡我开垦草场。我的士兵年年要吃十万斤粮,你们能年年拿十万个头来阻挡?"
藏族人跪在法师没有头颅的身躯前,哭成了一片。
"康巴的汉子们,上马呀!"泽仁达娃跃上了战马,抽出了马刀。从那天以后,他就没有再回过自己的部落,常常连睡觉做梦都是在马背上。
藏东地区二十三个雪山下的部落和三十六个草原游牧部落只要一听到"九头喇嘛"的悲壮经历,都立即召集起牧场上的汉子们,跃上战马,打着嗜血的口哨,杀向官军驻防的军营。那是一场波及到藏东十六个县的连绵日久的战争,"九头喇嘛"的故事传到哪里,哪里的战火马上就燃烧起来了。
但是汉人的军队越打越多,战事的消息在大风中被吹得七零八落。牧场和村庄狼烟滚滚,一会儿说汉人军队被大风全部吹到澜沧江里去了,一会儿又说风把更多的汉人军队吹回来了。更有传言说拉萨的汉人军队被大风吹到印度,印度的佛陀运用超强的法力,让他们纷纷皈依了佛门,成为了佛法的护法神。许多参加战斗的藏族人都认为,他们所反抗的是清朝皇帝的"叛军"。因为这些"叛军"穿着短小的灰色军服,脑袋上戴着圆盘帽,还敲打着洋人的洋鼓,喊着洋人的口令打仗,和从前梳着小辫子、背着"兵"字的军队完全不一样了。他们为一个已经倒台多年的皇帝浴血奋战,并不是他们想对皇帝表示出自己的忠勇,而是驻扎在藏区的官军在新旧政权交替时期的胡作非为已到了令人不能容忍的地步。
那场旷持久的战争就像一场巨大的游戏,指挥作战的藏军将领更多地依助神灵的帮助而不是那些骁勇善战的康巴骑手。泽仁达娃和他部落的马队有时长达半年多没有和敌人打过仗,即便汉人军队就在看得见的山谷里,马队只要一个冲锋,就可以将那些不善骑战的汉人军队冲得个七零八落。但是藏军将领通过占卜认为,这一天不宜打仗,军队应该到寺庙里去烧香。而有时藏军将领们的占卜又过分依赖佛法的各路神灵,有一次二个藏军代本①命令泽仁达娃一百多人的马队去进攻一座有①代本是相当于团长一级的指挥官。
三百多官军据守的要塞,并说护法神已经明示,当马队发起冲锋时,汉军士兵的枪栓将扳不到枪膛上,因为一个法力强大的高僧已经做了隆重的法事,况且,"还有喇嘛迎请来的天上的阴兵从后面抄他们的退路。"但是当泽仁达娃带队冲锋时,他遇到了雨点一般密集的子弹,他的战马中了四弹,他从马上被摔到汉人军队的枪阵里,打过来的子弹让他透不过气来,一颗子弹钻到他的肚子里,两颗击中了他的腿。当他爬回到自己人的阵地时,肠子拖了一里长。仿佛那不是他的肠子,而是一段没有斩尽的孽缘。泽仁达娃恼怒地对藏军的一个代本嚷:
"佛祖啊,他们的枪栓拉得比谁都利落。你给我召请的阴兵呢?"
那个代本也抱怨道:"魔鬼的军队,连阴兵也害怕。你的肠子怎么办?"
泽仁达娃把肠子一把一把地拖回来,一大团地捧在手里,那上面粘满了泥土和草根,他也不仔细看一看,随便挽几挽,就把它们统统塞进肚子里了。一个随军征战的活佛过来,将温热的手掌捂在伤口处,念了一段经文,泽仁达娃泉水一样往外涌的鲜血才止住了。在后来的三个月时间里,魔鬼控制了他的语言,他喊出的胡话人们要么听不懂,要么被吓得躲得远远的,有一年的时间里他没有骑到马背上。那次他能奇迹般地活回来,让活佛也感到不可思议。因为那个活佛后来说,有一天他看见魔鬼用一根绳索拖着泽仁达娃的身体往地狱跑,但是泽仁达娃反把魔鬼拖了过来,然后像扔一颗松果那样把魔鬼扔得远远的了。六年的战争过后,藏东地区再也见不到一个汉人士兵,连汉人官吏都不见踪影,仿佛他们真的做了藏族人的护法神或者被风吹跑了一样。其实不是他们在藏区闹够了,而是他们陷入了中国军阀大混战的烂泥潭。但是泽仁达娃当初带出来的四十八条康巴汉子,如今只剩下二十一个骑手了。他们长年累月地在马背上颠簸厮杀,他们的村庄被前来进剿的汉人军队烧了个精光,他们的女人孩子都躲到连他们也不知道的地方,他们的牛羊要么是被汉人军队掠走,要么是饿死冻死了。他们再没有了曾经能放牧、能唱歌、能繁衍后代、能祭祀神灵的村庄。马背成了他们惟一安身立命的地方,他们忘了节令,不知寒暑,甚至已经不会农耕放牧了。有一天饥饿的泽仁达娃立马在峡谷的一座山头上,看着河谷底的村庄和江边的盐田,忽然对他身后同样饥饿的康巴弟兄说:
"活佛说过的那些话,经书上的那些戒律,不能帮我们填饱肚子。这个乱世如果我们要想活下去,首先得把自己变成一群魔鬼。"
28济贫就是借贷给上帝
峡谷里连上帝也是饥饿的,沙利士神父已是第三次屈尊来到澜沧江的西岸借粮了。他已经能在这条横跨在澜沧江两岸的藤篾索上身轻如燕地飞翔,甚至能娴熟自如地控制自己在溜索上的速度。他曾在日记中写道:"藏族人是最直截了当的民族,与其兴师动众地架一座桥,还不如拉一根藤篾索来得更方便,反正都是从此岸到彼岸。而走路过去和飞过去,境界是大不一样的。对于一个要想在峡谷地区生活下来的人来说,如果他不能掌握这门技术,那么他的世界就只有一半。"
神父在一个天空阴霾的下午带教堂的杂役马修拜访了野贡土司的大宅,土司依然那么肥胖,气色依然那么红润,仿佛他不是身处于一个饿殍遍野的峡谷。与他相比,面带菜色、瘦得只剩一层皮的沙利士神父就像一个难民。他和自己的教民一样经吃了一个多月的草根和树叶面粥了。沙利士神父在两个月前曾经向打箭炉教区的劳纳主教申请了一批粮食,但是驮运粮食的马帮刚一走进峡谷,就被大风吹到了空中。沙利士神父当初不相信风会把一整队马帮吹到天上去,但是当教民们指给他看那些在峡谷的云层之上飘忽不定的马匹和赶马人时,他才对峡谷的风有了最为深刻的印象。"那些可怜的赶马人仿佛还在日夜兼程地行走,只不过他们不是走在大地上,而是走在云端之间。他们就像一群在天国赶马的勤劳但不走运的中国人。"沙利士神父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
"我不相信你们会没有粮食。我听人说,你每隔七天便给饿肚子的人施舍呢。"野贡土司在他的火塘前对沙利士神父说。"啊,尊敬的土司先生,我们现在只能给穷人们一点树叶熬的汤喝了。要不了几天,连树叶都不会有啦。在仁慈的上帝面前,你怎么能看到自己的族人一个接一个地饿死呢?"
野贡土司巨大的火塘上炖着三口大铁锅,它们是连在一起的。一口烧着滚热的水,一口炖着萝卜羊肉汤,那里面有一整只羊腿,另一口锅里则煮着狗食。对同样饥饿的沙利士神父来说,肉的香味他也有好几个月没有闻到过了。从他的脚一落在澜沧江西岸的土地上起,他就闻到萝卜炖羊肉的清香,到他进土司的大宅、被迎请到火塘边时,他几乎幸福得晕过去。不是想到自己马上就可以大吃一顿,而是食物的香味已经让他不能自持。马修肚子里有一只手几次想从喉咙处伸出来,但是神父严厉的目光把它压了回去。
野贡·顿珠嘉措胖得下巴直接搁到了胸脯上。在沙利士神父看来,这个土司几乎每年都要胖一圈,听说土司大宅里的一些门年年都要拆了重修,不这样的话,野贡土司就不能从这些门里进出,尽管他才三十多岁。沙利士神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让自己胖得如此难受,但就是他的教民也认为,肥胖是尊贵和富裕的标志。峡谷两岸的藏族人常说的谚语是:如果你的腰杆有野贡土司的脖子粗,你说的话就可以让峡谷摇晃。
"请喝茶吧,神父。"野贡土司把一碗打好的酥油茶递给沙利士神父,并不给神父身后的马修,"这是最后一点茶末打的茶了。我们藏族人形容一个人倒霉,就说他穷得买一块茶砖的钱都没有了。现在我就是这样的人。神父啊,西藏的宗本、代本有几年没来峡谷地区了,汉地官员也不管我们,我们就是全部都饿死在这条峡谷,外面世界的人也不会知道。"
沙利士神父说:"他们要是真的来了,对你不一定就是件好事。"他把那碗茶转手递给了身后的马修,马修一口就把碗里的茶饮尽了,他本想为神父争点气的,但是胃里那只焦虑的手一点也不给他面子,把滚热香甜的茶一把拽了进去,让他险些呛住。一丝嘲讽浮现在野贡土司的脸上,神父感到有些不自在。
野贡土司大概看出了沙利士神父的窘态,他让人盛了碗羊肉汤放在神父的面前,"来,神父,先喝碗羊肉汤吧。"
沙利士神父咽下从饥饿的胃里泛上来的口水,"尊敬的野贡土司先生,我是来借粮的,并非是来喝你热情的肉汤。我的教民们、还有那些缺粮的难民,在等待你的仁慈。"
"哦呀,神父,我还不够仁慈吗?我的地里,我的盐田,一年都没有一个佃户交来一粒粮食、一颗盐,可是我没有把他们关进地牢,没有给他们穿木靴,甚至没有打过他们。我只是给他们记在账上就行了。请问,天下还有我这样仁慈的土司吗?就是你们法兰西国也不会有。"
"济贫就是借贷给上帝,在天国里你会得到回报的。打开你的粮仓吧,借我五十驮骡子的粮食。"沙利士神父不想再和野贡土司绕弯子,他发现他说话越来越像那些汉地的官员。
"啊,神父,在这年月粮仓是不能轻易打开的,风会把粮食全部吹到空中,现在连神灵都是饥饿的呢,他们的法力会把所有在阳光下晾晒的粮食收走。还有那些胃里长着手的饥饿的人们,也会在天空中把随风飘洒的青稞拦截下来。现在不要说一粒粮食,就是空气中有一丁点儿粮食的味道,就会引来一场战争。"野贡土司摇头晃脑地说,并把手指向火塘上方的天窗,仿佛上面真有一个会掠走一切粮食的神灵一样。
"你可以用银子把剩余的粮食压住。我付给你银子,价钱由你定。"沙利士神父鄙夷地说。
"噢,神父,我不需要银子。现在谁需要银子呢?我们这里有一个故事说,在洪水滔天的年月,峡谷里只逃出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有钱的财主,他带了一麻袋的银子;一个是种地的穷人,他带了一麻袋的青稞。两个人逃到一个山头上,四周都是洪水,财主开初还嘲笑穷人真是种地的命,逃命都舍不得青稞。可是到洪水退了的时候,财主的麻袋空了,穷人的麻袋里却装满了银子。聪明的神父,这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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