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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乳大地-范稳

_4 范稳 (当代)
和万祥傻眼了,真的是借字一出口,还时难煞人啊。
沙利士神父晃晃手中的借据,"再不平等的条约,上帝都会接受,因为上帝是仁慈的。既然你们要到上帝的领地来开盐田,你们就应该放弃自己的多神崇拜,只信仰我们全能的、惟一的上帝。如果每年你们能有十个人皈依到天主的圣宠之下,我就算作是你借悬崖的利息,到你们纳西人全部都信仰了天主教,这段悬崖就属于你们的了。怎么样,和先生?"
和万祥脸上的汗水下来了,良久他才说:"神父,你这是在让我抵押纳西人的灵魂。"
"不是抵押,而是更新你们的生命。"神父自信地说。
沙利士神父以为从此以后他就把纳西人的信仰用绳子拴住了,他随时都可以收紧这根绳子。但是这个上帝的使者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忘记了信仰是不能捆绑的,谁束缚人们的信仰,谁就在自己的脖子上先套上了一条绳索。
16活佛的箴言
东巴祭司和阿贵与噶丹寺的喇嘛动用各自的法力调遣神灵的战争把天给打破了,滂沱大雨从那时起就下个不停,连峡谷里年纪最大的老人都没有见过延续了这么长时间的雨季。如果说雨有停歇的话,不过是密集的像箭矢一般的雨变成稀疏的雨点,但是转眼又是瓢泼的雨注了。神灵们不仅在天上打,地上的较量也争夺得不堪收拾。西岸先是爆发了百年未遇的山洪,从雪山奔腾下来的暴虐的洪水冲毁了野贡土司大片的青稞地;纳西人尽管都逃到江东岸去了,但他们的"署"神请来了澜沧江的洪水,将江边所有的盐田荡涤一空,野贡土司在雨中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盐田一块一块地被洪水带走,就像看到一筐又一筐的银子被冲走一样。与纳西人战争尽管他胜利了,但在大自然的惩罚面前他输得精光。他挥着拳头冲阴霾的天空高喊:"魔鬼!魔鬼,你有完没完啊!"
其实他忘记了,当初就是他说要把一条峡谷都变成魔鬼的世界。而他永远想不到的是,魔鬼一旦招引出来后,峡谷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绵长而永无休止的大雨把峡谷里的一切都泡软了,平常看起来雄壮巍峨的大山,坚硬如铁的峻岩,在雨中变成了流动的稀泥,它们流动的速度甚至超过了江中的流水;野贡土司也感到自己的骨头都被泡软了,那不是没有力气的缘故,而是没有信心和勇气去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噶丹寺的五世让迥活佛来告诉他,峡谷里是经不住战争的,纳西人和藏族人一起生存在这条峡谷几百年了,藏族人在地里收获庄稼,在草场上放牧牛羊。纳西人在盐田里收获盐,在马帮驿道上讨生活,佛祖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公平了。"若此有则彼有,若此生则彼生。"你为什么非要违背佛祖的旨意呢?你不但得罪了纳西人的神灵,连我们自己的神灵也得罪了。想想那些被赶走了的白人喇嘛吧,他们为什么会把一条绳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一类的因必有一类的果啊。野贡土司当时回答说,活佛,绳索即便套在我脖子上,我也把它看成荡秋千。让迥活佛感到,野贡土司一代比一代傲慢,一代比一代贪婪,如果土司们连神灵都不屑敬畏,你怎能指望他们能听一个活佛的话呢?
让迥活佛询问过寺庙里能控制雷霆的曲结喇嘛,峡谷的暴雨什么时候才能停止。但是曲结喇嘛说他已经无法控制天上的神灵了,"它们就像放出牢笼的老虎。峡谷的灾难我看不到头。"他说。
让迥活佛没有责怪曲结喇嘛法力不及,他默默地把自己关进了活佛密室,闭关静修,不吃不喝。活佛身边的小喇嘛有时把酥油茶和糌粑从一个小窗口递进去,但是又原封不动地被推了出来。这是活佛和外面世界联系的惟一通道,神灵的旨意也从这里传递出来。喇嘛通报说,让迥活佛在密室里观修绿度母女神。穷结仲永堪布告诉信徒们,慈悲无限的绿度母将会悲悯藏族人的苦难,她对让迥活佛法力的加持将强大而迅猛。让迥活佛会迎请这尊伟大的女神让藏族人远离地、水、火、风造成的灾难。大雨将马上停歇,天空万里无云,卡瓦格博神山将现出它圣洁的峰顶。
信徒们这才想起,自峡谷里连降暴雨以来,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卡瓦格博神山的洁白顶峰了。他们天天把哈达、酥油灯进献到活佛密室外,希望他们的活佛能战胜控制了天界的魔鬼。那期间寺庙里天天都做法事,香烟缭绕,诵经声不绝于耳。当太阳终于从乌云中露出它宽阔的脸庞,并用它的光芒驱赶峡谷上空的雨云时,人们再次云集在寺庙前欢呼:"神灵胜利了!伟大的让迥活佛,请结束迎请神灵的闭关吧。"
但是让迥活佛仍然没有出来,连穷结仲永堪布也不知活佛究竟还要闭关静修多久,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面对峡谷里明晃晃的太阳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有一天让迥活佛从小窗口里递出来一张小纸条,上面写道:
邪恶的盐,让峡谷没有小孩。
那时谁也没有领会这句禅语的分量,对盐的渴求使人们忘记了一个民族繁衍后代的天职。野贡土司已经驱赶着人们修整被泥石流和洪水冲毁的土地,搭建江边的盐田。澜沧江水在消退,那些曾被洪水淹没了的井穴慢慢现出了水位,人们掏尽淤泥,一股股混浊的泉水涌出来了。管家旺珠舀了一碗泉水送到野贡土司面前,请他尝一尝,他说:"老爷,我终于尝到盐的味道了。"
野贡土司用手蘸了点卤水,送到舌头尖边,但是他在还没有尝到盐的味道时就哈哈大笑起来,"我已经闻到银子的味道了。狗娘养的,让他们手脚快一点。"
自从雨停了后,峡谷里天天烈日当顶,闷热无比。湛蓝的天空连一丝云的影子都看不见,卡瓦格博雪山的尖顶悬在人们的头上,明晃晃的像一把锋利的宝剑。在江西岸搭建盐田的藏族人有一天忽然发现江东岸的悬崖上纳西人也在搭建盐田。他们看见纳西人把身子吊在绳索上,把木桩打进悬崖的缝隙处,尽管那边全是一些连岩羊都不能行走的峭壁,但是悬在半空中的盐田还是一天天地建起来了,而且一点也不比西岸的盐田建得慢。那一根根扎在悬崖上、澜沧江里的木桩,就是他们立足于藏东地区坚韧顽强的脚。
而更令人惊奇的是,纳西人在东岸的另一条山梁上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地。那是这个旷日持久的雨季的杰作,东岸下游的那条山梁被连续几个月的大雨冲走了它往昔的狰狞,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大约有半条梁子坍塌进了澜沧江,那一声长长的巨响仿佛地狱之火在喷涌,峡谷两岸的人都听到了这雷霆万钧的吼声,澜沧江水也险些被阻塞,洪水已经淹到教堂的围墙底下来了。人们不知那半条山梁是被雨水淋垮的,还是被澜沧江冲走的,或者是被神灵的法力劈开的。新改变的地貌像一头巨兽裸露的伤口,但是却让无以立足的纳西人大喜过望,它陡峭的山崖不见了,露出相对平缓的坡地,尽管那上面还乱石密布,寸草不生,但是纳西人仿佛从这片神灵赐予的不毛之地上看到了他们未来的土地和村庄。对于山地民族来说,只要有能站稳脚的地方,就会有他们所需要的一切。因此在大雨之后,纳西人纷纷迁往泥石流冲毁过的山梁上。他们在乱石遍布的地方建立自己的村庄,有的房屋利用一堵峭壁作为天然的山墙,有的屋子里甚至还有狰狞的巨石,突兀地立在房子的中央,像家中的一件家具或者摆设。
但那是一片崭新的土地,不属于上帝也不属于野贡土司。峡谷里澜沧江东岸的地理格局就此形成了,信奉耶稣基督的藏族人依然住在当初沙利士神父带领他们开垦出来的江上游的山梁上,不久以后这里被称为右盐田;而纳西人在泥石流堆上重新开发出了自己的家园,它被叫做了左盐田。
野贡土司望着江对岸层层搭建起来的盐田和像蘑菇一样从荒芜的土地上冒出来的房舍,心想,天不灭纳西人。他把地里和牧场上所有的人都赶到江边去建盐田。管家旺珠曾经对他说,下大雨的时候许多饿死和被雷电劈死的牲畜都还烂在地里没有处理,是不是等清理完牧场上的事再说。但野贡土司说:
"天上的神鹰会照顾它们的,对面的纳西人可不会照顾我们。谁先晒出第一批盐,银子就流到谁的家。"
对银子的渴求使野贡土司听不到灾难的脚步声。闷热的气候和火辣的太阳让死亡的牛羊腐烂得比火炉边的酥油还快。天上的神鹰已经来不及照顾那遍野的死牲畜,峡谷里的恶臭仿佛凝固在了半空中,连穿越大峡谷的风都吹不散。但是野贡土司那时只想尽快地闻到银子的味道,对令人窒息的腐臭置之不理。而地上的一些嗅觉灵敏、动作诡异的幽灵却悄悄地占领了臭气熏天的牧场。没过多久人们发现一些硕大无比的老鼠横行峡谷,它们甚至见了人也不躲避,大摇大摆地和人争夺狭窄的山路,有几次甚至把两个小孩都挤下山道了。人们那时还不知道,魔鬼已经悄悄完成了它对峡谷的控制。
17让脑袋去晒盐,让脚好好睡觉
第一批盐晒出来后,银子顺利地流到了野贡土司家。而那时江东岸的纳西人还在搭建他们仿佛永远也搭不起来的盐田呢。野贡土司在喝酒庆贺时对他的小儿子野贡·坚赞罗布说:"盐真是个好东西,牛羊、土地也是好东西,但是牛羊变成银子,要好几年的时间;地里的青稞只能管我们的肚子不挨饿、酒罐里的青稞酒不干枯。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盐变成银子更快的东西了。"
坚赞罗布则比他的父亲看得更深刻,尽管他那时才十二岁。他回答父亲说:"爸爸,没有枪,哪儿来盐田啊。枪才是比盐变成银子更快的东西。"
坚赞罗布是野贡土司跟他的第三个老婆所生。但他已经可以骑在马上像风一样地驰骋了。野贡土司忽然发现这个最小的儿子比为了一个女人就去上吊的哥哥扎西尼玛更像一个土司。过去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培养扎西尼玛上,甚至还有过把坚赞罗布送到噶丹寺当喇嘛的念头,因为土司家出个喇嘛,将使土司在俗界说话更有分量,在神界更尊贵。现在他明白看错人了。如果有的儿子只喜欢到草甸上去采花,那么,他宁愿选择那喜欢枪的后代来坐土司的位置。他对伺候在一旁的旺珠喊道:"来呀,去找一支枪。你们将来的主子需要它了。"
旺珠拿来一支白人喇嘛送的九子快枪,野贡土司郑重其事地递到坚赞罗布的手上,说:"拿着,你今后的领地全在它的射程之内,就看你怎么用它了。"
坚赞罗布接过他父亲的枪,"哗啦"一声扳动上枪栓,吓得一边的旺珠大叫:"小少爷小心,枪膛里有子弹呢。"
在这个不寻常的晚上表现出色的坚赞罗布说:"没有子弹的枪,就像神鹰没有了翅膀。"
野贡土司哈哈大笑,用手拍打着儿子尚还幼嫩的肩膀说:"好啊,明天我就带你到雪山上去,你想打什么呢我的儿子?"
"我要把子弹打进我们野贡家仇人的嘴巴里。"他平静地说。在座的人们都愣住了,或者说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好。还是管家旺珠机灵,他冲着野贡土司弯下了腰,把手中的酒碗举得高高的,"恭喜你了老爷,野贡家报世仇的日子不远啦!"
野贡土司一高兴,又叫人多宰了五头羊,一头牛,让家里所有的仆人和在盐田干活的下人们都来喝酒。那顿酒宴一直喝到天上的星星都失去颜色了,太阳眼看着就要从峡谷的东边升起来,野贡土司还没有完全醉,他想,天要亮了,那是太阳的功劳;太阳要出来了,盐田里该有人去晒盐了。于是他对管家旺珠说"去,太阳......太阳要出来啦,别浪费......我的太阳。,,
旺珠走到院子里,对醉卧在火堆边的友吉说:"老爷发话了叫你带人到盐田干活去。"
野贡土司家的前家丁队长友吉因为在驱赶纳西人的战斗斗有功,现在被野贡土司封为盐田的管事,负责盐田的监工和飚卖,第一批晒出的盐他就为土司赚来大筐的银子,使这个家伙认为自己也是很了不起的人了。他醉醺醺地对旺珠说:''我的脑袋是想......马上就到盐田边去帮老爷晒银子......哦不,晒盐啊,可是我的腿不想去啦。要是我的脚想去的话,我就......去。有劳你啦,回去告诉老爷,友吉的脚现在......它......它不听脑袋......的使唤啦......"
旺珠回来把友吉的话说给了野贡土司,土司看着已升到峡谷东边山尖的太阳,再看看大院里醉了一地的人们,知道就是给他们一顿马鞭,也不能把这些醉鬼从酒肉之乡中抽打回来。他摇醒了睡在火塘边藏毯上的坚赞罗布,"罗布,罗布,醒醒,太阳出来了。可是有人说他的脑袋想去为我们家的盐田晒盐,但是他的脚不想去,你说该怎么办?"
坚赞罗布呵欠连连、睡意嚎咙地说:"爸爸,脑袋想去就让脑袋去么,脚不想去就让脚好好睡觉吧。"
土司摸摸坚赞罗布的头,说:"好儿子,你说得对。你可比你父亲聪明多了。"
然后他抽出腰间的康巴刀,递给旺珠,就像让他去办一件极为寻常的事一样:"去,把友吉的头割下来,放到盐田边。让这狗娘养的脚好好睡觉吧。"
旺珠没有犹豫,接过刀子大步走到友吉面前,大声说:"友吉,老爷看得起你啊,让你还算忠心的脑袋去为他晒盐呢。,,友吉那时还没有完全清醒--佛祖才知道他究竟醒还是没冀冀有醒,他愣愣地看着旺珠手中的康巴刀,张了张嘴,打出最后一个幸福的酒嗝。
"那么,你请吧。"他说得有些沮丧,但也不无豪迈。
旺珠不再多说,抓住友吉长长的头发,一刀就把那还在醉生梦死的头切下来了,鲜血带着一股浓烈的酒味一下子在院子里弥漫开来,并且很快充斥了整条峡谷,把每一个醉意阑珊的人都刺激醒了。旺珠提着友吉惊得张大了嘴巴的头,一步一步地朝盐田方向走去。所有的人此时都明白了他们的身份,明白了土司老爷的刀是可以随意切断人的脖子的。他们像一群受到主人严厉呵斥的羊群一般乖乖地跟在那颗血淋淋的头颅后面。他们听到了血滴落在峡谷的土地上的滴答声,听到了太阳在峡谷东边的山峰背后攀登的匆匆脚步声,听到了野贡土司抽刀出鞘时清脆而刺人神经的那一声"嚓--",也听到了友吉的头被切下来时刀和脖子对抗时的那一声"喀嚓",他们还听见了友吉那没有了身子的头仍然在说话,他说得急促而懊悔:
"太阳出来了,不要浪费土司的太阳啊。"
从那以后,友吉的头就一直搁在澜沧江西岸的盐田边,每天启明星刚刚开始发亮的时候,盐民们都能从睡梦中惊醒,不是他们天天到这个时候都要做噩梦,而是因为友吉在江边叫唤呢。直到后来友吉的头与岩石连在了一起,成为江边那些褐色岩石的一部分,人们才再也听不到友吉的催促声,因为那时峡谷里的太阳已经不属于土司。
也是从那以后,澜沧江西岸晒出的盐全是红色的了。那盐猩红猩红的,像浸透了人的血。这种红盐人不愿意吃,但把它掺在饲料里,牛吃了长力气,羊吃了长膘。
18盐的颜色
没过多久,江对岸纳西人的盐田也开始出盐了,令人奇怪的是他们晒出的盐是白色的,不论从成色还是质量上来说,都比野贡土司的盐好。那些驮盐的马帮更愿意购买纳西人的白盐,而且红盐的价格每斤还比白盐少一个半到两个藏币,因为他们说人吃了红盐会上火。野贡土司酒醒以后,才发现他砍友吉头的那把刀太快了。
但是砍下的头怎么才能再接上去呢,那就像要想改变盐的颜色一样难啊。他问管家旺珠,"都是澜沧江边的盐卤水,都是一样的盐田,都是同一个太阳,为什么现在我们就晒不出价格更高的白盐来?"
旺珠回答说:"老爷,大概是因为我们的神灵和他们的不一样吧。"
野贡土司气鼓鼓地说:"我们的神灵经常不站在我这一边。在我需要他们的帮助时,却尽遇到些魔鬼。你赶一驮骡子的银子到寺庙去,让他们做一场最隆重的法事,把我们的盐也变成白色的。要是有可能的话,告诉喇嘛们,用他们的法力把对岸纳西人的盐变成红色的。我想这一定是纳西人的东巴捣的鬼。"噶丹寺的五世让迥活佛拒绝了野贡土司的要求,他对旺珠说:"神灵只控制盐的味道,并不控制盐的颜色。就像地里的庄稼,神灵能控制它们的生长和成熟,但不能控制它们的青黄。"旺珠追问道:"尊敬的活佛,那么你说是什么东西控制盐的颜色呢?"
活佛望着寺庙前方峡谷中的氤氲,以及峡谷两边的大山,良久才缓缓说:"你去问问大地吧,它赐予我们一切。一切因缘大法都来源于大地啊。"
野贡土司听说寺庙不愿为他做改变盐颜色的法事后,把脸上的横肉全都拉成长条状的了。"大地?大地还在我野贡家的控制之下呢!狗娘养的,西岸不给我晒出白盐来,东岸的自盐难道就只属于纳西人么?我能把纳西人赶到东边,也可以把他们赶到天边!哈哈,这要看我高兴不高兴了。坚赞罗布不是说了嘛,枪是比盐变成银子更快的东西,枪难道就不能改变野贡家盐的颜色么?(啪,一个他身边的家丁挨了一马鞭。)这些只知道死念经书的喇嘛,他们还没有一个十二岁孩子的脑袋聪明。哼!他们能控制神灵,可是谁见过他们把神灵像一个朋友一样带到家里来喝酒了?那些能驱散冰雹的巫师,冰雹来的时候,他们忙着把冰雹赶出寺庙的领地,别人地里的庄稼就不管了。去年那场冰雹的账我还没跟他们算呐。如果神灵真的可以战胜一切,清朝皇帝的军队打来的时候,那些藏族人的护法神到哪里去了?战神们又到哪里去了?(一个挡路的家仆被踢了一脚)大黑护法神,金刚具力神,阎王神,自哈尔神,大梵天神,载乌玛保神,哼哼,喇嘛们说起他们来一个比一个厉害,可寺庙还不是一样被炮弹和枪子儿打得稀烂。我要是不聪明一点,没有跟他们站在一边,赵屠户的军队还不把这土司大宅踩平了?佛祖啊,我想了好久了,这个世道在变啦,没有信仰的人就像不勒缰绳的马一样,跑得越来越快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怎么胡来就怎么胡来。可是你惩罚过他们吗?让迥活佛,愿佛祖保佑你的吉祥,你们的咒语被雨水淋湿了吗?"
"老爷,老爷啊......"旺珠躬身劝解道。
"别打断我。他不是还在密室里闭关静修吗?他修持到了什么?他迎请的吉祥在哪里?大雨是停了,但是太阳让所有死了的牲畜都烂成了稀泥。闻闻这峡谷里的臭味,比酒窖里的味道都还要浓,但是酒窖里的味道是香的,我们闻到的却是死亡的臭味。他却躲到密室找安静了,众生的苦难谁来管呢?那个狗娘养的泽仁达娃,活佛说中国要换两个朝代,野贡土司家的人才能要他的命。现在中国终于换朝代了,汉族人却用了三百多年的时间,换一个朝代难道可以像换一个婊子那么容易吗?可我儿子说了,他要把子弹打进泽仁达娃的嘴巴里。泽仁达娃你听到了吗?喂进你嘴里的子弹我儿子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他用马鞭到处乱抽,仆人们跪在地上任他抽打)活佛的话不管用啦,愿你吉祥。峡谷里魔鬼比人还多的时候,人们侍奉完魔鬼,自己有一日糌粑吃就行了;魔鬼和人一样多的时候,喇嘛们就躲在寺庙里挑起魔鬼和人的争端,这样他们就有事情干了;哼,总有一天,这峡谷里人会比魔鬼还多,纳西人,白族人,彝族人,回族人,还有那些看不到他们的地方尽头的汉族人,他们都会来的。哈哈,现在连喜马拉雅山那边法兰西国的人都来了,他们还带来据说能救藏族人灵魂的耶稣,这下可就热闹了,白人喇嘛控制了藏族人的灵魂,魔鬼怎么办呢?神灵们又住在哪里?喇嘛们的法力还管用吗?这个世道真他娘的乱透了!(他又把一个仆人踢出去三尺远)听白人喇嘛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国家的太阳永远不会落下。哦呀,佛祖,这些狗娘养的要晒出多少的盐啊。看看吧,到处都有人在晒盐。佛祖给的一点点好处,人人都来抢夺。要是他们都拥到峡谷里,澜沧江也会被人堵起来。可是那些吃着我的供奉的喇嘛们,连盐的颜色都改变不了。(他想把谁猛抽一鞭子,但发现身边没有可抽的,就顺手往屋子的中柱上抽了一鞭子。)尊敬的上师,我送到寺庙里的酥油、青稞、银子都到魔鬼的口里去了?与其由你们交给魔鬼,还不如我亲自给他们送去。佛祖,如今这峡谷里请一个有用的神灵多难啊,找一个做尽坏事的魔鬼倒非常容易,比找一个放牛娃还容易哟。要是你们的法力真的无边,嘿嘿,我一高兴,把所有的魔鬼都召来!让我们起和魔鬼们比试比试,是你们的法力厉害,还是我野贡家的快枪厉害。"
旺珠这时已经全身跪趴在地上了,"佛、法、僧三宝啊!老爷,你把藏族人的神灵都得罪啦!魔鬼是召请不起的啊!"
"那有什么关系。我有盐田,就有更多的银子,然后还会有更多的枪。你找一个魔鬼来,我给他一枪,看那狗娘养的倒不倒!"
为了盐的颜色野贡土司把所有能想到的咒语都骂出来了。他从楼上骂到楼下,从厅堂骂到马厩,仆人、家丁、女佣全都跪伏在地上,做他的出气筒,任他抽打乱踢。土司老爷踢他们时就像踢路边的一块石头,把他们踢得满地滚--有时这难免也有做作的成分,他们尽量滚得远一些,装成非常痛苦的样子,也许老爷会高兴些呢。仆人们不明白的是,当老爷得到大少爷扎西尼玛的死讯时,发的火也没有今天这么大,难道土司家的一条人命还没有盐的颜色重要吗?
19大瘟疫
魔鬼们一定是听到了野贡土司的召唤,毫不客气地用死亡的阴影席卷了整条峡谷。这是一种峡谷里的人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魔鬼,连噶丹寺的喇嘛们能控制的神灵也不知道是哪一路的魔鬼释放出来的瘟疫,因为他们自身也被这种魔鬼击倒了。这场可怕的瘟疫比多年前那场肆虐峡谷地区的疟疾恐怖百倍。魔鬼像无处不入的风先从人们的腹股沟和腋下侵入,然后在那些部位开始作祟,先是疼痛、发冷,然后肿胀起来,从一个核桃大到拳头般大小。人们看到自己身上的这些包块束手无策,念经烧香、磕头都不能将体内的魔鬼驱赶出来。当魔鬼的阴影出现在患者的胳膊或大腿上,使黄色的皮肤发黑,并让人们的舌头也变黑时,阎王的勾魂簿上已经明确无误地写上这些倒霉者的名字了。那是一些被魔鬼控制的东一块西一团的黑色斑块,它们在人们身上像阴魂一样地出现。有的人皮肤上一出现黑斑,不到三天就死了;有的人头天晚上还在祈祷念经,第二天早晨就再也起不来啦。从牧场上的放牛娃到地里干活的佃户,从土司贵族到寺庙里的喇嘛,魔鬼不分贵贱,一律击杀,任意地掠夺它所遇到的所有人的生命。没有一家没有死者,没有一户没有哀嚎。失去亲人已经不是幸存者最大的悲痛,最大的哀伤在于人们不知道活着的亲人中下一个将轮到谁,每一个人看别人的目光都能拧出泪水来。到后来,人们的泪水也流干了,眼珠成了两颗干硬的核桃,没有光泽,没有活力,也没有爱、怜悯、仁慈、同情、喜悦、悲伤、孤独、仇恨。人们互相打量时,就像死人看死人。
野贡土司的三个妻子已经死了两个,另外还死了三个叔叔,两个舅舅,一个舅母,四个外甥,六个仆人,牧场上的牧人则全部死光,不少佃户更是全家死绝。野贡土司的第一房妻子央宗死在火塘边,她低声说了句"扎西尼玛,草甸上的花真的那么好看吗?"身子一偏就倒了;第三房妻子曲珍是坚赞罗布的母亲,在死的那天晚上,她仿佛有预感,硬撑着身子来到坚赞罗布的卧榻前,认真地对他说:"罗布,你要想当个好土司,就要远离枪。当有人要拿枪去打仗时,你最好在家里喝酒。"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她安详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多年以后,当坚赞罗布面临生死抉择时,他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的告诫,但作为一个桀骜不驯的康巴人,他选择了战斗,放弃了坐在家里喝酒,这样他就再也没有回过豪华气派的土司大宅。野贡土司一个常年在寺庙里吃斋修行的舅舅死得更为离奇,他说要去拉萨请法力无边的大活佛来镇压魔鬼。他骑上马,带了几个仆人想走出这一片死气的峡谷到晚上仆人们要歇下来扎帐篷时,发现还骑在马上的老爷已经被魔鬼截杀了。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咽气的,他的双脚死死地蹬住马镫,两胯将马鞍夹得紧紧的,以至于人们只有把他连马鞍和马镫一起抬回来。
这时野贡土司才明白,世上的有些事情,不是枪就能解决的。管家旺珠在土司用咒语召请峡谷里的魔鬼时曾经提醒过他,但是他自己也被魔鬼缠上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都离他而去。人们涌到噶丹寺,期望喇嘛们的法力能保佑他们,可寺庙里的喇嘛们也自身难保,措钦大殿里念经的喇嘛稀稀拉拉,有气无力,而各扎仓里则躺满了同样被魔鬼侵袭了的浑身布满黑色斑块、气息奄奄的喇嘛。从有格西学位的高僧到刚受戒的小沙弥,魔鬼轻易地摧毁了喇嘛们的法力。
这时人们才突然发现,冷清的峡谷里魔鬼比人多了。山道上成天见不到一个人,魔鬼的身影却到处都是。他们在峡谷的村庄和山道上横冲直撞,任意捕杀被他们撞见的可怜的人,甚至还挤到人们的火塘边,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闪着阴险的笑脸。一些老人想起了澜沧江两岸盐晒出来之前让迥活佛从静修的密室里参悟出来的那句真言--"邪恶的盐,让峡谷没有小孩。"佛祖啊,一年多过去了,峡谷里没有哪户人家生过一个孩子!
澜沧江东岸耶稣的子民和纳西人也同样没有逃脱魔鬼的惩罚,沙利士神父是第一个站出来解释魔鬼名字的人。半个月前,他到江边去看纳西人的盐田时,曾看到几只老鼠顺着横跨峡谷两岸的溜索爬过来了。他在当天的日记中这样写道:
溜索不仅是大江两岸人们的交通工具,也是动物们保持来往的走廊。我看到三只超出人们想象的巨大的老鼠沿着那根藤篾索爬过来了,只有澜沧江大峡谷的老鼠才会有这样高超的绝技,它们竟然对轰鸣着的澜沧江一点也不感害怕。难道它们也向往基督徒的圣地吗?
当东岸的人们身上开始出现肿胀和黑斑时,沙利士神父才恍然大悟--夺人魂魄、横扫一切生灵的鼠疫来了。
从那以后,教堂天天都要敲响丧钟,连沙利士神父也不得不在心底里担忧:世界末日是否已经提前到来了?神父在教民中开展了一场卫生运动,他带领他们捕杀老鼠,焚烧死牲畜,将死者深埋,到处撒上生石灰。并且让教民们勤换衣服,天天洗澡。他告诉教民们,瘟疫是由老鼠传播的,老鼠是菌源体,寄生在它们身上的跳蚤叮了人,人也就感染了这种瘟疫了。我们欧洲人叫鼠疫,也叫黑死病。早在十四世纪中期,这种瘟疫就在欧洲蔓延过,它大概夺走了近两千万欧洲人的性命。从流行这种瘟疫开始,欧洲每十年就爆发一次,这场灾难一直延续了一百来年。一些人死了,而另一些人则活下来,为什么呢,因为上帝拯救了他们。你们赶快忏悔吧,末日审判已经来临了。他在布道时经常向自己的教民呼吁。
信徒们虽然遵循神父的话虔诚地向上帝忏悔,祈求上帝的拯救,但在他们当中一种怪异的抵御魔鬼的方式与宗教史上曾经发生过的闹剧不谋而合,上帝作证这并不是沙利士神父的教导,而是信奉耶稣基督的教民再次受到了本民族宗教的引诱。一片死气的峡谷最近一段时间里风传苯教法师敦根桑布又回来了,或者说他也被黑色的魔鬼击倒了。人们说他在雪山上和黑色的魔鬼大战一场,直打得黑天黑地,月无光。黑色魔鬼后来放出一种语言的毒瘴,那是世界上最刻毒、最阴险、最伤人尊严的语言。比赵屠户当年攻打寺庙的子弹都要厉害百倍,因为它不是伤害人的躯体,而是直接伤害人的内心。苯教法师被这魔鬼语言的毒瘴击中,身体也开始变黑起来。但是法师立即对雪山上一种叫"荣子"的荆棘施加了法力,并用它抽打自己的身体,把身上的魔鬼赶出来。
据说魔鬼虽然法力无边,但也害怕荆棘的刺。人们通常把一些荆棘种在地头边、房屋前或者村边,不只是为了防牛羊啃吃地里的庄稼,主要是为了阻吓天空中到处乱窜的魔鬼。现在,人们开始仿效苯教法师敦根桑布的做法和魔鬼对抗。每个人天天都将自己的皮肤从上到下、反反复复地察看,一寸一寸地抽打,直到把黄色的皮肤在自己无奈的抽打下变红、淌血,人无以言状的痛苦和恐惧得到释放,黑色的魔鬼也仿佛正在受到沉重的打击。
人们都已经知道皮肤一旦发黑,就是死神的请柬。东岸的教民路德为了保住惟一还活着的一个儿子,也找了根佛教徒们用来驱赶魔鬼的"荣子",他每天都抽打那可怜的孩子,路德的行为很快让其他教民忘记了神父的教诲。这种被神父视为异端的行为后来发展到教民们一边抽打自己的身体,一边绕着教堂念诵祈祷经文,那场面就像信奉藏传佛教的信徒围着他们的寺庙和神山转经一样。沙利士神父不让这些已经被瘟疫弄到癫狂地步的教民进入教堂,他说:"教堂不能使人免除死亡,人只能使教堂神圣,耶稣的教堂不是异教徒的神山。'鞭笞派'是受到罗马教皇谴责的,耶稣就在你们的体内,折磨自己身体的人是对圣灵的亵渎。"
但是人们用沉默和荆条的"劈啪"声来回答他们的神父,这是教民们第一次没有听他们的精神引路人的话。可疫情并没有得到多少控制,沙利士神父这才明白,在死亡面前,大家的恐惧是一样的,而不管他从前持什么信仰。后来即便是空气,也可以传染这种致命的瘟疫了。人的命运只有完全托付给上帝。他写信到打箭炉教区求援,但是送信的人还没有走出峡谷就倒毙在路边了。他在日记中写道:
仿佛上帝抛弃了这条峡谷。难道我们做错了什么吗?即便我让这些善良的人们灵魂得到了救赎,但谁来拯救在深渊中沉沦的峡谷?
第四章 八十年代
20纳西人的魂路
一个下午,沙利士神父来到教堂的垛楼上,望着另一座山梁上纳西人在泥石流浩劫过后的乱石堆上新建立起来的村庄,企图能看到一点人间的生气。自从他们从悬崖上迁走之后,沙利士神父试图套在纳西人脖子上的绳子不解自脱。但那边也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连一声狗吠都听不到,更别说能望到一缕炊烟。他突然想到这些日子来到盐田里干活的纳西人少了许多。该去看看这些可怜的人啦,也许他们这时才能认识到上帝的爱。他叫上亚当与他同行,他们甚至找不出一头能骑的骡子出来。两人沿着两条山梁之间的小道徒步而去,在翻过了几处泥石流堆后,他们来到了纳西人的村庄。死亡之气从每一家每一户破败的窗户中溢出,来不及掩埋的死牲畜随地都是。哀嚎之声是证明这个村庄还有活人的惟一标志,一些新建的简陋房屋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封顶,瘟疫就把建房者全家的性命夺走了。沙利士神父来的时候,东巴和阿贵正带领众人在给死者送魂,尸体不是一个个,而是一排十多具。对于重死不重生的纳西人来说,那是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宗教仪式了,连作祭祀用的牲畜和纸冥马看上去都显得不够。因为已经没有更多的人手去做这些本该十分隆重的事。
死者中就有和万祥的一个叔伯和两个外甥,他和其他死者亲属一样一身丧服,头上缠着白布包头,身上披着麻衣,腰间还扎着一块宽宽的白布。一个村子的人都是这种打扮,使人感觉就像在阴间行走。这个时候没有人戴孝的家庭是没有的,悲痛是峡谷里第一次能让大家共同拥有的东西。和万祥一身阴气地走上前来与神父打招呼,神父不知道他家死的究竟是谁,只是礼貌地向他致以问候。和万祥族长问神父:"有什么事吗?"
沙神父说:"我是来看看你们需不需要帮助。上帝将怜悯可怜的罪人,如果你们需要忏悔的话,仁慈的上帝将宽恕你们的罪,使你们的灵魂升向天堂。"
和万祥目光哀哀地看着地上的那一排死者,"谢谢啦,神父,我们的亲人有自己应去的地方。看看这满峡谷的悲伤吧,活着的人一个个地死去,女人们却一个小孩也生不出来。神父,你们的神灵有让女人肚子尽快大起来的法子吗?"
沙利士神父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没有。"其实他也发现了,这一年峡谷里竞没有一个女人生育。
和万祥叹日气:"世上有活一千年的古树,难得有活一百岁的长者;水总要流到山下去的,就让它流下去吧。可是,水源不能干枯啊。"
沙利士神父那时对纳西人和他们的宗教还不太了解,他看到东巴祭司和阿贵在村庄的路中央向峡谷的东北方向展开一条长长的画卷,那是东巴超度亡灵的"神路图",上面画的是信奉东巴教的纳西人供奉的各类神系和需要斩杀的魔鬼,那些神像画在一种树皮纸上,这种纸柔软而有韧性。上面的画是用植物和矿石颜料描摹上去的,旁边配有东巴经象形文字。画面上有阴森的鬼地也有吉祥的神界,在鬼地的画幅中罪人们的亡灵备受各类恶鬼的折磨,生前滥杀野生动物的,死后被虎、豹、熊等动物啃吃;犯有男女私通罪的,男的被魔鬼用铁钳拉出生殖器,女人被魔鬼用凿子钉人头颅;而生前诽谤人的则被魔鬼将舌头拉得长长的,由一头被魔鬼驱赶的牛在上面实施耕舌之罚。那是一长串活生生的地狱惩戒画卷,任何人看了都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心生后悔。
沙利士神父从没有看到过这种古老的树皮纸,更没有看到过如此拙朴原始而又超越了现实想象的神系画普。他感到震惊,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闪了一下:这种原始部落的画和象形文字要是拿到巴黎博物馆展出的话,欧洲应该轰动了。因为它们不是已经死亡、并已远离现代文明数千年的原始宗教画卷和象形文字,而是活生生的,是生存于纳西人中并被他们所依赖的精神支撑。这才是欧洲人从来没有见过的远古东方文明。
出于礼貌,和万祥族长在东巴祭司做宗教仪式时向沙利士神父解释他们亲人的亡灵将去向何方,又将如何去。向东北方向铺开的"神路图"代表着纳西人的祖先从前是从北边迁徙下来的,现在东巴祭司要把死者的亡灵向着那个方向一站一站地送回去。一个模仿死者的木偶身着东巴的法衣,骑在纸冥马上,由东巴祭司扶着从"神路图"上一站一站地走过,每走一站,都有一场和魔鬼的战斗。几个身着纳西武士装的男人在一边挥舞着长刀,为死者助威。东巴祭司一直把死者的亡灵从鬼地超度到神界,让他们来到"巨那茹罗神山",那是纳西人祖宗生活过的地方。"也是我们的灵魂最终要去的地方,不是你们的天堂。"和万祥说。
"令人费解的去处。"沙利士神父说。
"看看这一峡谷的死人吧,都往你说的那个地方去,不同种族的人又要打仗了。还是各走各的好,神父,我不明白,人生前的事你们要操心,身后的事你们为什么还管呢。难道死了的人灵魂回老家你们的上帝也不允许么?"
神父还真被问住了。如果上帝是悲悯的,他不会阻挡一个灵魂要回家的可怜人;如果上帝是仁慈的,鼠疫为什么要横加在这些善良而又无辜的人们身上。但是作为一个侍奉圣职的神父,他不会去追问自己的上帝。他只有问和万祥:"难道你们不害怕地狱的烈火吗?"
和万祥说:"不。我们只害怕'署'神发怒,就像现在一样。""就目前峡谷里的这场灾难而言,跟你们的所谓'署'神没有关系。尊敬的族长,这是一场在我们欧洲也曾经发生过的鼠疫啊。它是由可恶的老鼠引起的。"沙利士神父想证明自己的观点,举目四处观望,果然就看到了几只老鼠旁若无人地窜来窜去,"喏,灾难的根源就在它们的身上。"他指着老鼠们说。
但是和万祥对他说:"那不过是几只老鼠罢了。灾难是因为人们太贪婪所致。"
"噢,这倒很有趣。"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如此贫穷的峡谷有什么东西值得人产生贪婪之一呢?"
"银子、土地、盐田、女人,都会让人贪婪啊。人要一贪婪,天空都不会洁净。神父,难道你没有闻到吗?这峡谷多么污浊啊。那么大的风,都吹不尽天空中的秽气。看看藏族人和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吧,阿美姑娘和土司的少爷在牧场上行苟且之事,污染了草甸和森林,然后土司和我们争夺盐田,'署'神怎么不发怒呢?"和万祥仍然固执地说。
"异端的信仰。"沙利士神父感叹道,"和先生,十四世纪鼠疫在欧洲流行时,人们也是如你所说,认为是由于一种'腐蚀之气'或者'老妇人的情欲'引起的。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是全能的上帝对亵渎圣灵的人们的惩罚。末日到了,你们纳西人要忏悔,上帝才能指引你们的灵魂升往天堂。"
和万祥说:"我们的经书中讲,有一棵生命神树掌管着人们的寿数。这神树上的树叶和人的生命有关,绿叶代表年轻人,黄叶代表老年人。一个叫美利董阿普的神灵,他每年用白银的竿子挑下枯黄了的叶子,留下绿色的,这样世上就总是老年人先死。唉,大概是美利董阿普神又喝多了,把生命神树上的枯叶和绿叶都打落下来了。"
"噢,主啊,他肩负那么重要的职责,怎么可以随便喝酒呢?沙利士神父随口说。
"这样的事经常发生,神灵又不是谁家的孩子,他任性着哩。世上为什么有孤寡,为什么白头发的人会为黑头发的人送终?就是因为生命神树上的绿叶被喝醉了的神灵打掉了啊。"
此时和阿贵东巴手中的法铃声响忽然大了起来,他已经顺利地将一个亡灵超度到神界了,他用似唱非唱的诵经声高声朗诵道:
将死者之魂送到种一季庄稼永远吃不完的神地,送到可坐于白云之上,在日月中穿戴打扮的神地,送到绿树森森、青草茵茵的神地;到以日月为灯,星宿为帽的神地;
送到湖水永不干枯,树木永不凋零,金灯永不熄灭的神地:
送到金花银花开遍,吉祥幸福永存的神地;送到纳西远祖崇仁利恩居住的神地;
送到人类始祖神美利董主居住的神地;送到九代男祖、七代女祖之地;
送到远祖曾居住过的山洞中;
送到祖先曾经放牧过的高山草场上。
"你认为我们的灵魂要去的地方如何呢?"和万祥看着沙利士神父在认真地倾听,便问。
"那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地方,不比我们的天国差多少。但是你们不向上帝忏悔,灵魂同样得不到拯救。"神父最后这一句话说得他自己都没有信心。他觉得纳西人比藏族人倔强多了,他们看似温和卑谦,但他们的骨头藏在棉花里。
"顺便问一句,"他说:"这幅迷宫一样的宗教图,可以卖给我一幅吗?"
和万祥愣了一下,随后坚定地说:"神父,如果你要买一条阳世的道路,你可能买得到,但是没有人会出卖自己回到祖先之地的魂路。
21扎西门巴
扎西巴①的藏医小诊所就设在左盐田镇穿城而过的滇藏公路一侧,那是一间简陋的土墙房子,和周围的小食品店、小百货店毗邻。如果不是特别留意和需要,过路的人连看也不会多看它一眼。它有一个不大的窗口面向公路,陈旧的窗框上黑黑的一层油腻物,那是来看病的藏族人趴在窗口上时留下的痕迹,窗户两边的墙上还遗留有"文革"时期的标语,字迹陈旧模糊,残缺不全,但时常令人触目惊心,那都是当年来自汉地的红卫兵的杰作。在那上面可以读出来的字是"横扫......牛鬼......神"和"踏上......脚......不得翻身"。穿过镇上街道的风把路上的尘土刮起,从窗口处扫荡而过,就更加重了这家小诊所门脸的苍凉和沉重。但是窗处时常都围满了求医问药的藏族人和纳西人,纳西人也是一身藏式打扮,说着地道的藏东地区的康巴藏语,已难以区分他们的族别。一个戴着副老花眼镜的老者在里面永不知疲倦地忙忙碌碌,没有人敢正视他深邃有力的目光,也没有人会对他做出的任何诊断有丝毫的怀疑。他们像对待一个神医一样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言听计从。
因为他不仅是个能治百病的门巴,还是一个活佛,当然是在从前。门巴只有半边脸,另一半脸被"文革"的烈火烧毁了,看上去像干旱了三千年的土地。
活佛变为门巴,这不是藏传佛教的转世,而是峡谷地区二十世纪中期的政治风云使然。不过活佛以佛的化身超脱人们的苦①"门巴"的汉语意思为医生。
难,门巴以医术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于危难之时,在这一点上也符合佛教要义。那时藏区缺医少药,虽然人们开始逐渐明白生老病死不是由卡瓦格博雪山下的魔鬼控制,但简陋的医疗条件仍然是人们生命保障的大敌。一天,县医院的医生们狼狈地把一具骷髅送到扎西门巴的诊所,他们留下一句话:"病人家属说,只有你才能救活他。"
扎西门巴掀开了担架上的棉被,确实看到了一个骷髅一样的人--如果他还真的是个人的话。他瘦得连包骨头的皮都快看不到了,一股恶臭随着被掀开的被子冲天而起,熏得周围的几个人都打了个趔趄。扎西门巴发现,患者的肚子从心窝一直到小腹,都被刀子划得东一道西一条的,里面的胃啦、肠子啦、肝啦,还有一些已经腐烂了的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一些逐臭的苍蝇嘤嘤嗡嗡地飞来,赶都赶不走。连天上的神鹰好像也嗅到了一顿即将来临的大餐,不慌不忙地盘旋在天空,在大地上缓慢移动着死亡的阴影,似乎有足够的耐心。
"谁弄的?"扎西门巴问。
"县医院的医生杀的!"病人的父亲气咻咻地说。
这个叫仲永的病人从前是个天天都要喝下三四斤青稞酒的康巴汉子,他父亲当年给他取这个名字,①就是希望他能像一个乞丐那样有个好胃口,什么都能吃。可是他三十五岁的时候就把自己的胃喝坏了。他们背地里请了几个已回家务农的老喇嘛为仲永念经做法事,那时寺庙还没有恢复宗教活动,喇嘛们的法力已荒疏好多年了。他们使出了浑身解数也降服不了在仲永身上作祟的魔鬼,仲永家的人才把他送到县医院来抢救。县医院的医生都是些新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他们粗糙的医术比喇①"仲永"的汉语意思为乞丐,藏族人有时在孩子取名时故意用一些低贱普通的名称,既求将来好养,也图避让魔鬼的注意。
嘛荒芜的法力更令人揪心。他们判断仲永是胃出血,于是就为他做了胃切除的手术,主刀医生杨新民是个自愿到藏区工作的赎罪者,多年以前曾带领一支戴红袖章的队伍把峡谷地区搅得天翻地覆,雪山下的魔鬼也被他的人马驱赶得无影无踪。可杨新民却从没有见过这样严重的胃出血,就像他当年扫除峡谷地区的寺庙和教堂一样,他锋利无情的手术刀一刀下去就将仲永的胃切掉四分之三。可在缝合的时候他却遇到了魔鬼的作弄,搞得他连汗水都掉到仲永的胃里去了。
手术三天后,仲永的状态不见恢复,而肚子却一天天地肿胀起来,直到它胀成一个圆圆的皮球,然后就"嘭"地一声爆炸了,就像仲永的肚子里爆炸了一颗手榴弹。那一声炸响医院里所有的医生都听见了,杨新民的心从此也被震裂了,再也没有安宁过。他们眼看着仲永肚子里腐烂的食物流了一床而束手无策,惟一能做的就是像切一个西瓜那样在仲永的肚子上东划一刀西拉一刀,既是想清理仲永肚子里的那些脏东西,以免感染,也想找一找究竟是哪一路的魔鬼在作祟。但他们不是藏传佛教徒,不能与雪域高原的魔鬼对话,他们的老师也没有教过他们在西藏行医与课本知识的不同之处。他们只能眼看着不能进食且还失血过多的仲永急速消瘦下去,血管也很快萎缩了,到最后连液体也输不进去了。手术后半月,仲永变成了一只晒干了的大龙虾,从前他有九十多公斤重,现在还不到四十公斤。身上的骨头都不只那点分量呢。仲永的父亲灰心地说:
"这些穿白衣服的门巴还是不如从前那些穿红衣服的喇嘛啊,至少他们知道是哪个魔鬼要吃仲永的血。"
"他们把仲永的胃缝漏了。"扎西门巴只往仲永乱七八糟的肚子看了一眼,就肯定地说。
"尊敬的扎西门巴,请你把话说明白一点。什么缝漏了?"仲永的父亲说。
扎西门巴把,瓶红颜色的盐水从仲永的嘴里灌进去,两分钟后它们从一段腐烂的肠子里淌出来了。
扎西门巴感叹道:"一个织氆氇的大娘,也比他们用针仔细。胃没有缝好,仲永吃下的东西全淌到肚子里去了。吃东西的生灵,怎么能没有胃呢?"
"可他们说仲永得了胃癌。"
"从小吃糌粑的藏族人眼下还不会得这样富贵的病。控制疾病的魔鬼就不知道癌症是什么东西。"
仲永的老父亲给扎西门巴跪下了,"大慈大悲的扎西门巴,只有你能救仲永的命了。你懂医术,还知道魔鬼的法力。藏族人的病还是需要藏族人的门巴才能治得了啊!仲永的孩子才十岁啊扎西门巴。"
扎西门巴把老人搀扶起来,"我们先不讨论魔鬼,把病人的肚子清理干净再说吧。"
过去没有多少人知道藏医也会外科手术,人们认为藏医治病不过是利用藏区独特的植物及珍贵动物的器官,以汤、散、丸、膏、油、酒等药剂,采用服药、滴鼻、泻、吐、放血、针灸、敷、穿刺、涂抹等方法治病。其实早在八世纪时被称为藏医医圣的云丹贡布大师的巨著《四部医典》①中,就详细论述过数十种外科器械的用法。多年前扎西门巴作为一个转世灵童在拉萨学经时,就跟他的导师学习过藏医藏药的基本原理,并得到灌顶传承。成为活佛以后,他常常利用静坐时期钻研藏医理论,《四部医典》他几乎能倒背如流。如今能精通这部巨著的人在藏区也许还不到十个人。
①藏医学最重要的经典著作。原作者为八世纪的藏医医圣宇陀·云丹贡布,著作时间为八世纪末期。该书包含古印度吠陀医学、汉地中医学以及其他某些邻近国家古老医学内容,其主体则是具有鲜明的藏民族特色的医学。全书共156章,用藏文偈颂体诗写成,分为四部分。
他拿出一个小木箱,里面用层层的哈达包裹着手术器械,刀、钳、镊子、兽骨针等一样也不少,只不过在一个西医医生看来有些简陋原始罢了。扎西门巴先用一些黄色的小骨针扎在病人的各个穴位上,每扎一针他的嘴里都念念有词,像是藏族人久违了的佛经经文,也像是安慰病人的话语。扎西门巴就在这样的氛围中有如神助--实际上他已经在做神才能做的事情了。人们看见他在仲永的肚子上打了两个小洞,安上管子将里面的脏东西放出来,这让仲永的家人大感惊奇,县医院的医生在仲永的肚子上大动干戈,但是他们还是降服不了仲永身上的魔鬼。看看人家扎西门巴吧,没有无影灯,也没有各式监护仪器,更没有护士,一切都在他微微有些颤抖的手下有条不紊地进行,但这种颤抖不是一个人在年龄面前的妥协,而是神在舞蹈。
外面围观的人们多年以后都还在传说,扎西门巴是悬在半空中为仲永做完术的,峡谷上方的一束光线随着扎西门巴的指挥始终围着病人旋转,当扎西门巴累了的时候,他脱下外衣,顺手就把它挂在了那束光线上。他像安排一个个曼陀罗一样地把仲永肚子里那些破烂不堪的器官重新安排好,然后将被魔鬼玷污过的东西清理出来,一扬手就扔了出去,天上的神鹰纷纷赶来,准确地把仲永体内各路魔鬼的化身叼走。那时,种种神迹预示着仲永的生命即将得到挽救。卡瓦格博雪山被夕阳染成了雪青色,这是连峡谷里年纪最大的老人都没有见到过的颜色。每当峡谷里有不可思议的奇迹发生时,总是有某种自然的奇观昭示给芸芸众生,这已是澜沧江大峡谷的一种规律了。
半个月后,仲永在扎西门巴的诊所已经可以喝酥油茶了,但他第一次从病床上坐起来时,竟会感到头晕,不是他的身体恢复得不够好,而是他看床下的地板就像站在峡谷的山冈上看谷底的澜沧江。他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一年多了,好久都没有往低处看过。他惊恐地抓住扎西门巴的手说:"门巴呀,你的床怎么这样高?"
扎西门巴说:"床不高,是你正从高处走下来呢。"
尽管高处是人人向往的地方,但是活着可比什么都好。仲永死而复生的故事在峡谷地区不胫而走,虽然那时宗教和信仰还在阳光下躲躲闪闪,你可以不相信一切,但你绝对会相信一个神医所创造的生命奇迹。那段时间里扎西门巴的名声传得比峡谷里的风还快,在不当活佛的日子里,他在人们心目中赢得了比当一个活佛更大的尊敬。人们抬着茶砖、红糖、酥油饼还有哈达来找扎西门巴看病,诊所外面等候就诊的人天天都排起了长队。有的病人甚至远道从云南、四川的藏区赶来,病人并不完全都是藏族人,还有纳西人、彝族人、白族人,甚至那些穿着时髦衣裳的汉族年轻人。
一天,政府的一辆吉普车开到了扎西门巴的诊所前,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恭敬地把扎西门巴接上车。那辆吉普车出了县城,沿着简陋的公路跑了一整天,然后来到一座大城市。小车直接开到一个有卫兵站岗的宽阔大院,一个年轻人恭敬地把扎西门巴引到一座小楼里。那时他想,佛祖啊,我大概又得罪他们了。在一间宽大的办公室里,一个个子高大、站在窗户前的男人背对着他。他的威严与气度可以从他的背影中感受出来。有人就是这样,哪怕只留给你一个影子,也会令你心生敬畏。
"扎西门巴,这是首长的尿样,想请你看看。"领他进来的那个年轻人将一个小瓶放在扎西门巴面前。
尿诊是藏医术的一种奇特的诊断方法,扎西门巴更是精通此道。患者只需提供尿样,他就能根据尿液的色、味、泡沫和沉淀物等异象判断出患者病在何处,从胃、肝、肺、脾、肾、肠道等内脏器官的病变到风湿、性病、各类传染、乃至食物中毒,老扎西便利用当活佛时修炼到的法力和作为一个门巴的医术,看一眼你的尿液就告诉你该服什么药了。对于一些疑难杂症,他甚至不惜亲口尝患者的尿液来确诊。曾经有一个来自汉地的知青不相信扎西门巴的医术,他把马尿盛在一个瓶子里,请门巴看看自己是什么病。老扎西只看了那尿液一眼,便说:"我只给吃饭的看病,不给吃草的看病。"羞得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尴尬万分。扎西门巴松了一口气,如果是请我来看病的,就不会去乞求佛祖的宽恕了。他仔细地观察了那瓶尿样,然后胸有成竹地对那个背影说:"尊敬的首长,你的胃要小心,至少十多年前它就不听你的话了;你的肺上也有毛病,它受到过伤害,大概是呛水引起的;你有肾虚,还便秘;你喜欢吃辛辣的食物,其实这对你的身体并不好。"
那个背影突兀地说:"六世让迥活佛,你不认识我了?"
扎西门巴颤抖了一下,但很快控制住了自己,说:"我只是一个识得几味草药的门巴啊,现在是共产党领导,没有活佛了。"那人哈哈笑了,转过身来,"谁说共产党领导,就不要活佛了?让迥活佛,你看看我是谁?"
扎西门巴抬起头来,嘴就张得合不拢了。"你、你,莫非转世了?"
"嘿嘿,转世是你们的事,但我们共产党人有九条命的。活佛,我已经恢复工作一年多了。这次请你来,并不是要你给我看病,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管它的呢。我是想请你回寺庙当活佛去。"
这人就是地区的副专员木学文,曾经为盐田的解放打过仗、流过血。"文革"时他和活佛曾在一个劳改农场共同接受过造反派的劳动改造。有一个晚上活佛亲眼看见他不堪凌辱跳下了澜沧江,从那时起就再没有这个共产党官员的消息了。
"啊,尊敬的领导,"扎西门巴总算醒悟过来,恢复了常态说,"哪里还有寺庙呢?红卫兵早把寺庙捣毁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你想为老百姓做点善事的话,用你有权力的笔画几个圈,为盐田镇盖一座藏医院吧,我还可以去做一个门巴。任何运动舞了,门巴都是需要的。"
"尊敬的领导"走过来,扶着活佛的肩膀说:"让迥活佛,寺雇毁了,我们还可以再修么。藏族人的精神信仰是毁不了的。汇佛,我们已经在拨乱反正了,医治人的心灵,比医治人的病痛受重要,你说对吗?过去因为错误的运动而打倒的一切,我们都要尽快重新恢复起来。包括你,尊敬的让迥活佛。"
活佛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看到一个活佛哭的,当佛也流泪时,过去的岁月总有诸多令人感慨万千的苦难。如果说最坚强的人能承受住世间所有苦难的话,那么活佛则是把人间和神灵世界的苦难都承受下来了。人们传说噶丹寺是在活佛的眼泪中重新立起来的,但那不是悲天悯世的眼泪,而是拥有苦难并最终战胜了苦难的眼泪。木学文那天面对唏嘘不已的活佛,自己也感动得不能自持,"都过去了,活佛。就当是经历一场噩梦吧。"他说。
"不,领导,那不是一场梦,只是众生的一劫罢了。"让迥活佛平和地说,"佛经上讲'诸行无常,是生灭法'。世间的一切,都逃脱不了刹那间生、又刹那间灭的无常大法。生生灭灭,灭灭生生,我们还要感谢这场苦难哩。"
22梦里生长出来的寺庙
三天以后,让迥活佛回到了峡谷,他关闭了患者盈门的诊所,拿出自己行医多年的积蓄,买了一卡车木料,一卡车水泥,一卡车砖,然后他身上就一个子儿也不剩了。那个帮他把木料拉到噶丹寺旧址的卡车司机问:"扎西门巴,你要在这里盖房子?"扎西门巴回答说:"不是盖房子,是建寺庙。"
卡车司机惊讶地说:"就这点东西,还盖不了一间小屋子哩。"
扎西门巴说:"峡谷里再小的一间屋子,也能为佛祖遮挡风雨;西藏再宏伟的寺庙,也是从一间小屋子旁边建起来的。"他在噶丹寺旧址的一道断墙边搭了个窝棚,窝棚周围是一人多高的荒草,野狗们出没其间。它们对一个老人的到来从怀疑到归顺,不过是一顿饭的工夫。当炊烟从窝棚里升起来的时候,它们就像找到了自己的主子,温顺地趴在他的脚边了,眼里闪耀着梦幻一般的渴望。
让迥活佛以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自己将和这些野狗们做伴,他甚至准备为它们再搭一个狗窝。山坡上山风很硬,像千万把刀子在空中飞过。这时一个惭愧的身影在暮色中慢慢爬上了山坡,那身影之所以是惭愧的,是因为他面对这片废墟罪孽深重。
那人在走向活佛的时候,步履越来越沉重,离活佛还很远的,他就迈不开脚步了。让迥活佛向他招手:"欢迎啊,从毛主席身边来的红色门巴。"
"活佛啊,求求你啦!"他远远地冲着让迥活佛双手合十道。多年以前,当他带领一队热血沸腾、干劲冲天的红卫兵杀到噶丹寺时,让迥活佛便是这样迎接他们的,而且说的还是同样一句话,只不过活佛那时称他们为"毛主席身边来的红色护法神"。他就是县医院那个将仲永的胃缝漏了的西医门巴杨新民,事隔多年,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一个暮色苍茫的夜晚,以如此的方式向活佛请罪。尽管他以有限的知识挽救了许多藏族人的生命,但是他发现,在他没有看到壮观的寺庙重新耸立在雪山下时,在他没有面对一个遭受过他迫害的活佛真诚地忏悔前,他的噩梦永远都不会完。
让迥活佛把杨新民引进窝棚,倒了碗茶给他暖身子。杨新民脸上的羞愧慢慢地被那碗茶温暖了。"活佛,回到峡谷以后,我一直不敢到这里来。"
"这里不过是大地上的一片废墟罢了。自有佛以来,这样的废墟一直都存在。有人为寺庙进香,就有人要把寺庙夷为平地。这也是一段逃不脱的因缘啊。"活佛平和地说。
"活佛,你真的不想做一名门巴了吗?好多藏族病人还等着你妙手回春的医术呢。我们医院打算搞一个藏医专科,还想请你老人家去挂帅。"
"治病只能救人一世,而医治人的灵魂,却能救人生生世世。还是让我们藏族人梦里的东西实在一点罢。"
杨新民知道,多年以前,他带到峡谷来的红卫兵不但扫荡了这里的寺庙、教堂和纳西人的东巴宗教,甚至还把人们梦里的东西都赶出来批判了。梦是来世的影子,藏族人都这样说,可是红卫兵们说,我们不仅要革封建迷信今世的命,还要革你们来世的命,让那些牛鬼蛇神永世不得翻身。那年月里没有一个人敢有梦。
"活佛,我想进入到你的梦里。你答应吗?"杨新民真诚地说。
活佛慈祥地说:"我们的梦,像大地一样兼容一切。佛祖啊,峡谷里第一个愿意与你共梦的,竟会是一个汉族人。"
"一个罪孽深重的汉族人。"杨新民说。
其实,自从峡谷的气候转暖以来,六世让迥活佛便在每个晚上做同一个梦。在这个梦里卡瓦格博雪山和噶丹寺是永不变化的场景,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第一世让迥活佛在梦里看到的一样。他先是梦见雪山下颓废了多年的噶丹寺,荒草萋萋、断壁残垣,然后梦见煨桑的青烟在废墟上萦绕;青烟过后,一排排的地基从废墟上长出来了,就像地里长出的庄稼;它们长呀长,劳动的号子和歌声从地基处飘起来。春墙的藏族人也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他们在老人的梦里踩着云彩忙忙碌碌,一面面的墙在他们的歌声中长高,变厚,一座座的大房子像雨季时森林里的蘑菇,在大地上拔地而起。啊,佛祖欣慰的笑了,神灵们重新回到了峡谷。峡谷的众生轮回到了吉祥的善道。老人的梦执著专一,永恒不变。
在开初那段时间里,峡谷里的人们都说扎西这老头儿疯了,放着收入可观的门巴不当,一个人跑到噶丹寺的旧址上与野狗为伴。他们站在山梁上远远的观望,"文革"烧寺庙的大火还让一些人心有余悸。他们看见老扎西像一个不服老的愚公,孤独地在废墟上爬上爬下。傍晚的时候县医院的杨医生下班后会从江东过来,和老扎西一起干活,两人一直要忙到星星出来才会吃晚饭。
他们面对庞大的废墟,就像在打一场没有指望的战争。杨新民有一天泄气地蹲在废墟上偷偷地哭了,"活佛,一个人造孽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将来要洗清自己的罪孽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
"不,洗清罪孽是一件最轻松的事情,就如你在佛的面前点燃一盏酥油灯。"
"我们俩光是将这废墟清理出来,大概也要二十年。"
"我比你想的时间还要更长哩,一千年的时间,噶丹寺的废墟都还压在我们藏族人的心上。"
杨新民觉得自己不是在一个活佛面前赎罪,而是在聆听一个智者的教诲。他利用休息时间到噶丹寺的废墟上干活已经引得医院上下的不满,县城就那么大一个地方,拿政府工资吃饭的人本来就不多,现在的政策是要重用知识分子干部,像杨新民这样的大学生,虽然在"文革"中有过不光彩的行为,但人家自愿到峡谷地区来援藏,思想已经改造得很好了,甚至传说组织上正在考察他,要让他当副县长哩。
雨季里连绵不断的暴雨使废墟的清理工作进展缓慢。一个大雨滂沱的下午杨新民和让迥活佛想把一根圆木抬到木料场上。在从一堆瓦砾上下来时,走在前面的让迥活佛忽然脚下一滑,坐到了地上,后面的杨新民把持不住,圆木直往前冲,整个儿压在了活佛身上。杨新民感到天都坍塌下来,"活佛啊--"他大叫道。
圆木下的让迥活佛已经没有一点儿声息,杨新民连活佛的脉都把不住了。但他像所有虔诚的藏族人一样相信,活佛是不会死的。他冒着大雨背着活佛连夜往县医院送,天上的雷神发出一声声的叹息,闪电为杨新民照亮脚下的山道。杨新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过的澜沧江,也许是飞过来的呢。
即便是飞过澜沧江的神迹,也不能和活佛死而复生的奇迹媲美。杨新民当然知道心脏停止跳动了一个多小时的人在医学上意味着什么。可是当他把活佛放在医院的抢救床上,拿起电击器准备为活佛强行起搏已死的心脏时,仿佛为了向他证明什么,耳边一个声音温和地对忙碌的他说:
"别用那东西,当心伤着自己。"
杨新民吓了一大跳,回身看活佛时,他已经在病床上目光柔和地望着他了。这时一个护士从外面进来,匆匆对杨新民说:"杨医生,忘了告诉你,那东西是坏的,漏电。"
电击器从杨新民手中"咣当"一声落在地上。"活佛......"他流泪了。他相信了。
活佛为建寺庙受伤的消息撼天动地,峡谷里的人们不再观望徘徊。半年后活佛恢复了身体,当他回到噶丹寺的旧址时,一大群老僧和百姓已经跪在那里等待他的摩顶祝福了。他们说:"慈悲的六世让迥活佛啊,我们都知道你阳光下的梦了,它和我们的梦一模一样。"
六世让迥活佛感慨地说:"神灵护佑有信仰的人做同一个梦。"
一个和让迥活佛年龄差不多的放牛倌、从前寺庙里的仁多堪布喇嘛说:"我在梦里还听见你诵经的声音呢。你在梦里闭关静修的时候,是谁在静室外面为你驱赶魔鬼啊?"
让迥活佛微笑着说:"当然是你,精进忠诚的仁多堪布。"
从那天以后,杨新民不当医生了,他从汉地请来了一队能工巧匠,亲自指挥他们施工,亲自审定图纸,那些汉地的工匠都把他当成一个藏族人。废墟上天天都有劳动的号子和欢快的歌声,那情景和让迥活佛往昔的梦一模一样。供奉佛陀们的大殿和幢幢僧舍拔地而起的速度甚至快于让迥活佛的梦。在这个世纪初,赵屠户军队的炮火轰平了噶丹寺,但是寺庙在很短的时间就重新矗立在峡谷中,甚至比同样遭到毁坏的教堂恢复得更快,教堂还有清政府的三十万两白银作赔偿,而寺庙全靠藏族人捐献给来世的功德。尽管噶丹寺在这个世纪里屡次遭到重创,但是人们重建寺庙的急迫心情,快于那些毁灭佛法者们的手脚。炮火和运动可以在一天之内让一座有数百年历史的古寺黄钟毁弃,瓦砾遍地,可在信徒们的梦中,它却一天也不曾消失过。实际上被毁坏的只是寺庙的外形,它的内核像雪山一样亘古不变。当第一座佛陀的法像在大殿里立起来时,仁多堪布捧出了寺庙的镇寺之宝、噶丹寺第一世让迥活佛从莲花生大师那里传承来的金牦牛--"藏巴拉"。当年红卫兵烧毁寺庙前,是六世让迥活佛把这尊纯金的牦牛让他的老师绛边益西活佛连同寺庙收藏的上万卷经书一起藏在雪山下的一个山洞里。那个山洞就是传说中莲花生大师曾经修行过的山洞,它和印度相通。在灾难深重的岁月里,造反派曾经想找到这个山洞,刑讯逼供了无数人,可是有一次他们已经走到洞口了,神灵的法力却让他们看不见它。
让峡谷里的官员们都感到吃惊的是,藏民们从雪山上用一百多头骡马,驮回了从前寺庙收藏的上万册经书。从前噶丹寺以收藏经书之丰富完整而在藏东一带享有盛名,其中一套完整版《甘珠尔》和《丹珠尔》①尤为珍贵,相传为明代时的木氏土司请来自拉萨的高僧费时三十多年,用雕版印刷完成。另外寺庙里还收藏有上百部的《格萨尔王传》抄本和刻本,以及《苯教大藏经》②、《红史》③等重要经书和历史文献。一座寺庙就是一个民族的历史,也是一个民族的图书馆。仿佛一切都在神灵的控制中,被毁坏的都能重建修复,万劫不复的却纤毫未损。
寺庙有了经书和镇寺之宝,就像传统有了依据,为佛像的开光大典也有了厚重的分量,这么多经书竟然一本也没有被"文革''大火烧掉,实在是一个奇迹。特地前来参加释迦牟尼法像开光大典的地区副专员木学文看着那院子里小山一样高的经书,感叹道:
''当初是谁出的主意,把这些经书藏到了雪山上?这可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善事啊。"
"在很久很久以前,西藏的宗教受到了大劫难。"陪在木副专员身边的让迥活佛仿佛不是对他一人、而是对峡谷的众生讲经说法一样,苍凉的声音抑扬顿挫。"有上师受到神灵的指引,便①《甘珠尔》也称"正藏",即释迦牟尼本人语录的译文,成书于公元8-12世纪,共有1108卷;《丹珠尔》也称"副藏",是佛弟子及后世佛教学者对佛陀教义所作的论述和注疏的译文,成书于14世纪中叶,共有3461卷。这两套经书构成了《藏文大藏经》的组成部分。
②苯教是藏族的原始宗教,《苯教大藏经》为苯教文献的最大集成,是苯教鼻祖辛饶米保的遗训及其注疏,成书于公元19世纪,原卷数不详,现存卷数约500卷。
③藏文古代历史著作,成书于公元14世纪中叶,记载了西藏历史政治和宗教的源流、世系及相关史事,同时还详细描述了西藏和周边四邻尤其是汉中央王朝的关系。
把佛教的经典埋藏了起来。它们有的藏在雪山下的山洞里,有的藏在老虎的窝里,有的藏在大江的水底,有的埋藏在藏族人的脑子里。到国家稳定,人民和睦相处,宗教信仰再次成为众生的灵魂皈依时,这些被埋藏的经典才会被有佛缘的人挖掘出来。这就是西藏宗教的'伏藏'。"
木副专员听入了神,良久才感叹一句:"可惜我们纳西人的东巴经书,现在已经找不到几本了。还有那些外国传教士留在教堂的书,都被烧啦。不管怎么说,它们也是一笔文化遗产。,23发阳光下的耶稣
解放以后,教堂作为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罪证之一,一直没有进行过正式的宗教活动。它曾经被当作进藏解放军的军需仓库,后来又作为右盐田的小学校。学生们在教堂的大厅里上课,过去外国神父布道的祭台成了老师们的讲台。当然不会有耶稣画像了,圣母像和圣约瑟像也被挪到一个角落,像一个被冷落的不受欢迎的客人。但是教堂四周墙壁上的宗教壁画直到"文革''前都还存在,教堂那时并没有受到多少破坏。后来身为教堂神父的安多德还记得,在他还是一个小学生时,经常在老师上课时走神儿,教室两侧墙上背着十字架的耶稣的画像深深地控制着他的思绪。那时他还不知道这是大部分乡村教堂里都必备的宗教壁画--"十四苦路图"。从耶稣被推上十字架到背负着十字架一步一步地走向天国,安多德觉得这些画比他所要学的课本生动有趣多了。他曾回去问过母亲安妮,但每当他一提到耶稣的名字,问到教堂的事情,头上就会莫名其妙地挨上一巴掌,母亲也会偷偷地淌眼泪。在安多德少年时代的记忆中还有一个讳,便是不能在人前--甚至自己的母亲--提父亲的事,对于亲人和教民们来说,他是一个生死未明的人,据说他在临解放前和一个外国传教士跑了,而官方从前的说法则把他视为帝国主义的走狗,安多德自然就是这条"走狗"的狗崽子了。父亲这条可怜的"走狗"现在肯定不在人间了,但是安多德一家人今天却始终相信他还活着。一个没有被确认死亡的人,总是会给亲人留下许多的期盼和痛苦。
多年以来安多德一直没有忘记,那时教堂一侧的厢房是一间图书室,里面都是当年外国神父留下来的图书,摆满了十多个书架,但全是外文,谁也看不懂。学生们从破败的窗户中翻进去,将那些硬皮装的图书撕下来,用书的硬壳来包自己的作业本。有些书上画有裸体的男人和女人,还有胖乎乎的小孩,肩膀上长了一对翅膀,从云中飞下来。调皮的男生们把那些裸体男人的图片偷偷塞到女生们的抽屉里,然后躲在一边看那个女生如何脸红。
那是一个灵魂堕落的时代。安多德回忆起这些往事时,经常如此感叹。他还记得有些不信教的藏民曾来到教堂,把谁也不关.的图书一背箩一背箩地背回家去当柴烧,或者揩屁股。"文革"时,大部分图书都被红卫兵一把火烧了。现在这些谁也看不懂的图书尚存有一些,还不到一千册。安多德回到教堂当神父后,曾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翻阅这些图书,希望从中找到过去岁月中父亲的蛛丝马迹。由于不识外国文字,他只能一页一页地翻,有时他用鼻子去阅读,幻想那段尘封的历史能通过味觉告诉他点什么。书中残留的一丝酥油的味道,一点青稞酒的味道,甚至还有一些他不知道的类似于某种香料或香水的味道,都让他浮想联翩。他断定这些味道他的父亲一定也闻到过,父亲的气息也该留下一些的。但他如何把曾经在这片峡谷上演过的复杂纷繁的历史风云与自己父亲特有的气味区别开来呢?没有人能告诉他。
当澜沧江西岸的佛教徒们忙着重建他们的寺庙时,东岸右盐田的人们便把毛主席像和耶稣像并排供在自己家的神龛中,对外国宗教的信仰虽然没有被提倡,但已不再是一种罪过。那时安多德已是一条三十多岁的汉子,但是非常奇怪的是他没有结婚,表面上看似乎有某个神灵在召唤他,应该走另一条人生道路,其实在"文革"后期,他已经在偷偷阅读藏文的《圣经》了。多年以后人们才发现,即便"文革"时运动来得那样激烈残酷,但是好多教民家都埋藏着解放前外国神父发给的《圣经》,尽管那时在教堂院子里被烧掉的藏文《圣经》及各类宗教辅读课本和书籍堆得像一座小山,大火燃烧了两天两夜,但精神的粮食是烧不尽的。许多教民即便再穷,也有两本或更多的《圣经》,就像他们盛青稞酒的土罐不会只有一个一样。有的人家甚至还藏有外国神父写的《天主教要义》这样一些在那个时代绝对会被认为反动的小册子。外地来搞运动的汉人不会知道这些,他们看到成堆的经书被化为灰烬,便以为革命已经成功,帝国主义的流毒被彻底肃清了。安多德家保留下来的《圣经》是埋在牛圈里的,每当他要阅读这部大书时,都需要先把牛粪扬到一边,然后撬开一块活动的青石板,取出一个木箱,耶稣就在里面了。
幸运的是在安多德把《圣经》读完读懂之时,气候已经变得适宜宗教信仰的种子发芽了。直到现在,安多德都还记得当年他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找到峡谷地区的最高官员、盐田县的曲热县长时的情景。他说,我要去北京上神学院,将来做一名右盐田的神父。他还告诉曲热县长,他已经写信给远在北京的中国天主教主教团,主教团秘书长对西藏竟然还有人信仰耶稣天主大为吃惊,他答应帮助推荐他到也是刚刚恢复授课的北京神学院深造。
曲热县长一定记得,当年带红卫兵去教堂闹革命的就有这个个子不高的青年,看看吧,现在他却想要做一个神父了。这个社会可真是开放到了天了。"文革"时那么厉害的政治运动,居然没有改变你们。安多德记得当时曲热县长如是说。而他的回答是,自从我们受了洗后,就像盐溶化进了水里,水就永远都是咸的了。
水还可以被晒干只剩下盐哩。县长嘀咕道。但是安多德回敬了他一句,盐终究还是要溶入水里。没有盐,人就会没有力气,对吗县长?你看到窗外的鸟儿了吗,它们多么自由自在。曲热县长从自己的办公桌往外面看去,窗外的核桃树上一群快乐的鸟儿在阳光下跳跃鸣叫,无拘无束。它们的背后是峡谷,峡谷上方的卡瓦格博雪山,还有雪山上的蓝天。不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提醒,他还真没有闲暇时间来看这道风景,思考这道风景。县长明白了,纵然他有天大的权力,他也不可能让鸟儿不歌唱。他最后只有说,寺庙恢复宗教信仰是一回事,教堂的问题,事儿可就大着哩。我要请示上级后,再给你答复。
安多德告诉他,村民们已经把耶稣像和《圣经》都拿到太阳下了。如果没有神父的引导,他们会走到雪山顶上去寻找升往天国的道路。
他不是在威胁曲热县长,几年前这样的悲剧确实在峡谷里上演过。"文革"后期,一些信奉天主教的教民看不到任何希望,就自发跑到一处悬崖上乞求耶稣带他们走,他们在山顶上不吃不喝,仿佛等待引颈就屠的羔羊。政府费好大的劲才把他们劝解下来。作为一方父母官,曲热县长肯定不愿意自己的百姓再干蠢事。从前他是野贡土司家的一个奴隶娃子,他爱自己的家乡,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知道有信仰的人们心底里蕴藏的能量。
实际上政府有关部门早就注意到了阳光下的耶稣,它已威了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当曲热县长把安多德的情况逐级反映上去后,自治区领导责成副专员木学文来分管这件事。没过多久,木学文就带着一帮人到右盐田来搞调研了。但是他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他进村时的车队在简陋的公路上扬起冲天的尘土,让敏感而脆弱的峡谷惊恐不安。当他们一行人来到教堂门口时,正逢是个礼拜日,教民们没有在教堂里做礼拜,而是围坐在教堂的大门外,阻挡官员们进教堂。领头的是教堂的前修女凯瑟琳奶奶。
凯瑟琳奶奶那时身体硬朗、口齿利落,"文革"结束后,右盐田的学校搬了新校舍,教堂重新空闲起来。这时凯瑟琳奶奶搬进了孤独的教堂,尽管破败的教堂里阴气森森,后院杂草丛生,到处都是孤魂野鬼,甚至还有一些胆大的小野兽在夜晚出没于其间。但是凯瑟琳奶奶对那些关心她的人们说,魔鬼和野兽,都是老人的朋友。你们害怕的话,可以躲得远远的,我可得留在这里招呼它们。后来,当政策逐步宽松的时候,人们开始礼拜天来教堂。先是一些五六十岁的老人,然后是他们的儿子、媳妇,甚至孙子。当初他们像潜入村庄的野生动物,低着头佝偻着背,小心谨慎地紧贴墙脚,忐忑不安地来到教堂,直到看到这座破败的房子和耶稣的画像时,他们的一才算落了地,仿佛一颗游荡的心总算找到了归宿。木学文带领一帮干部来到教堂时,教堂已有几十人经常来念经做弥撒了。尽管那时还没有神父,但是教民们有自己的一套和实际情况相吻合的宗教仪轨。
"这里是教堂,不是你们来的地方。"凯瑟琳奶奶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对被人们簇拥着的木学文副专员说。
"妈妈,我只是来看看大家的。"
"我不是你的妈妈。早就不是了。"凯瑟琳奶奶一点也不给自己的儿子面子。
"你不愿做我的母亲,我还非要做你的儿子哩。"木学文笑笑,对周围的干部们说,"我们进去。"
"你敢!"凯瑟琳奶奶真的生气了,顺手操了一把扫帚横挡在前面。
"怎么啦妈妈,我们是进去谈工作的。"木学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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