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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质三部曲Ⅰ 黄金罗盘

_5 菲利普·普尔曼 (英)
  一天早晨,空气中弥漫着各种不同的味道,船行进得也很古怪,不再上下颠簸,而是左右轻快地摇摆起来。莱拉一睡醒,便马上跑到甲板上,贪婪地盯着陆地看:驶过那么宽广的水面之后,眼前的景象是多么奇怪呀,因为尽管他们在海上只有几天的时间,但莱拉觉得他们似乎已经漂泊了好几个月了。船的正前方矗立着一座高山,山顶是皑皑的白雪,两侧却绿郁葱葱。山脚下有一座小镇和一个港口:看得见屋顶很陡的木头房子、教堂的尖顶、港口中的起重机,还有成群的海鸥在盘旋、鸣叫。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味,但也夹杂着陆地的味道,有松木树脂味、泥土味以及动物和麝香的味道,还有另外一种冰冷、单调、野性的味道:这也许是雪。这就是北方的味道。
  海豹在船的周围欢蹦跳跃,在水面上露一下它们小丑一样的脸,然后又无声无息地潜回到水里。风卷着白色的浪花,吹起阵阵水雾;那风冰冷透骨,钻进莱拉的狼皮大衣的每一个缝隙。她的手很快疼起来,脸也麻木了。潘特莱蒙变成一只貂,替她暖着脖子。但是,外面太冷了,什么都不做是无法待久的,即使看海豹也不行。于是,莱拉下到舱里,吃自己的早餐麦片粥,透过大厅的舷窗向外张望。
  港湾里的水波澜不惊。他们驶过巨大的防波堤的时候,因为没有了颠簸,莱拉便开始觉得站不稳了。她和潘特莱蒙贪婪地望着外面,船吃力地一点一点朝码头驶去。在接下来的一小时里,发动机渐渐停了下来,只剩下低低的隆隆声,被人声盖了过去。人们大声地叫喊,指挥着船只,问着各种问题;缆绳被扔了过来,跳板放了下来,舱门也打开了。
  “快点儿,莱拉,”法德尔·科拉姆说,“东西都包好了?”
  实际上,莱拉醒来后一看见陆地,就把自己的东西包好了。她这时要做的只不过是跑进船舱,拿上那个购物袋,这样她便一切准备就绪了。
  上岸后,她和法德尔。科拉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女巫的领事那儿。他们没花多长时间就找到了那座房子;小镇就建在港湾周围,教堂和镇长的房子是镇上惟一规模较大的建筑。女巫的领事住在一座漆成了绿色的木头房子里,看得见大海。他们按响门铃的时候,整个寂静的街道便响起了刺耳的铃声。
  一个仆人把他们领到一间小会客室,给他们端上咖啡。很快,领事就亲自出来欢迎他们了。他长得很胖,面色红润,穿着一件合体的黑色西装。他叫马丁。兰斯刘斯,他的精灵是一条小毒蛇,跟他的眼睛一样,显得炽热,闪着明亮的绿光。他的眼睛是他身上惟一像巫师的地方,尽管莱拉也拿不准自己期待的女巫会是什么样子。
  “我可以帮你什么忙,法德尔·科拉姆?”他问道。
  “两方面,兰斯刘斯博士。第一,我要急着跟一位女巫联系上,多年前我在东英格兰的沼泽地见到过她,她叫塞拉芬娜·佩卡拉。”
  兰斯刘斯博士用一只银笔记了下来。
  “你是什么时候见到她的?”他问。
  “肯定有四十年了,但我想她会记得的。”
  “你要我帮你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我代表的是很多吉卜赛家庭,他们都丢了孩子。我们有理由相信,有一个组织把这些孩子拐走了,其中既有我们吉卜赛人的孩子,也有别的孩子。这个组织把他们带到了北方,目的是什么我们还不清楚。我想知道,你或者你们的人有没有听到过这方面的消息?”
  兰斯刘斯博士平静地呷了一口咖啡。
  “这样的事情凑巧被我们碰上并不是不可能的,”他说,“你知道,我们跟北方人的关系是十分友好的,我难以找到干扰这一关系的理由。”
  法德尔·科拉姆点了点头,好像他完全理解了。
  “确切地说,”他说,“如果我能从其他渠道得到这方面的消息的话,我也就没有必要问你了。正因为如此,我才首先提到了那位女巫。”
  这回轮到兰斯刘斯博士点头了,好像他也完全明白。莱拉既迷惑又敬佩地看着两个人的较量。在这层外表下面,有很多层深意,她看得出来,女巫的领事是要下定什么决心了。
  “很好,”他说,“当然,这是事实,而且你也会知道,法德尔·科拉姆,你的名字对我们来说也并不陌生。塞拉芬娜·佩卡拉是厄纳拉湖地区一个女巫部落的女王。至于你的另一个问题,我们的理解是,有关的消息你并不是从我这里获得的。”
  “就是这样。”
  “嗯……这个镇上就有一个组织的分支,这个组织叫做北方前进探险公司,伪称是寻找矿藏,但实际上受伦敦的总祭祀委员会控制。我碰巧知道,这个组织往这里带了一些孩子。镇子上的一般人并不知道,挪威政府也并不知情。那些孩子在这里待的时间不长,他们被带到了遥远的内陆。”
  “你知道是什么地方吗,兰斯刘斯博士?”
  “不知道,如果知道我是会告诉你的。”
  “你知不知道那些孩子在那儿有没有出什么事?”
  兰斯刘斯博士这时候才第一次瞥了莱拉一眼,莱拉则木木地看了看他。那条小毒蛇精灵从领事的衣领那儿抬起头,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低语了几句。
  领事说:“我听到他们在提这件事情的时候说到了五月城进程这个词,我想,他们之所以使用这个词,目的就是避免使用他们正在从事的那项工作的正式名称。我还听到了‘切割’这个词,但它指的是什么,我弄不明白。”
  “镇上现在还有没有孩子?”法德尔·科拉姆问。
  他的精灵警惕地在他腿上坐了起来。他用手拍了拍她的毛。莱拉注意到,她的喉咙里不再咕噜咕噜叫了。
  “没有,我想没有,”兰斯刘斯博士说,“一个星期前,大约十二个孩子到了这里,他们前天就走了。”
  “哦!这么近?这也给我们带来了一点儿希望。兰斯刘斯博士,他们是怎么走的?”
  “坐雪橇。”
  “你知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不太清楚,因为我们对此不感兴趣。”
  “你说得对。那么,先生,我所有的问题你都非常清楚地回答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假如你是我,你会问女巫的领事什么问题呢?”
  兰斯刘斯博士第一次微笑了。
  “我会问在哪儿能找到为我效劳的披甲熊,”他答道。
  莱拉一下子直起了身子,手上觉得潘特莱蒙的心也在怦怦直跳。
  “据我所知,披甲熊是听命于祭祀委员会的,”法德尔·科拉姆惊奇地说,“我指的是北方前进公司——不管他们怎么叫它。”
  “至少有一个披甲熊是例外。你可以在位于朗罗克尔街尽头的那个雪橇仓库找到他,他现在在那里谋生,但是他的脾气不好,而且狗也怕他,所以他在那儿的工作不会持续多久。”
  “那他是从披甲熊中叛逃出来的了?”
  “看来是这样的。他叫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你要问的问题,我已经问了,我也把答案告诉了你。如果是我,那我要做的就是,抓住机会,雇用一个披甲熊,哪怕他在更远的地方也要雇。”
  莱拉几乎坐不住了,但是法德尔·科拉姆知道这类会见的礼节,他从盘子里又拿起一块五香蜂蜜糕。趁他吃点心的当儿,兰斯刘斯博士转向了莱拉。
  “据我所知,你有一个真理仪,”他说。莱拉大吃一惊,他是怎么知道的?
  “是的,”她说。潘特莱蒙捏了她一下。受到鼓励之后,她又补了一句:“你想看看吗?”
  “非常想。”
  莱拉笨拙地把真理仪从狼皮口袋里摸出来,把那个天鹅绒包递给他。他打开包,小心翼翼地把真理仪举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的表盘。那神情像是一个学者在看一份珍贵的手稿。
  “多么精美啊!”“他说,”我还见过另外一个,但没有这个这么精致。你有没有解读它的书?“
  “没有,”莱拉说。但没等她再说下去,法德尔·科拉姆说话了。
  “没有书。尽管莱拉拥有真理仪,却没有任何办法能看懂它,这是一个大大的遗憾,”他说,“它跟印度人用来预测未来的墨池一样神秘莫测。离我们最近的解读的书放在海德堡的圣·约翰修道院。”
  莱拉能明白为什么他这么说,因为他不想让兰斯刘斯博士知道莱拉的能力。但是,有的事情法德尔·科拉姆看不到,她却能看到,她看见兰斯刘斯博士的精灵在鼓励她说出来。莱拉马上明白,假装不知道是没用的。
  于是,她说:“实际上,我能看懂。”她一半是对兰斯刘斯说的,一半也是对法德尔·科拉姆说的,但对她的话做出反应的却是这位领事。
  “你真聪明,”他说,“这个真理仪你是从哪儿得到的?”
  “牛津大学乔丹学院的院长给我的,”莱拉说,“兰斯刘斯博士,你知道它们是谁制造的吗?”
  “据说它们来自布拉格市,”领事说,“很明显,发明第一个真理仪的学者是想根据占星学原理,找到测量行星影响力的办法。他计划制造一种装置,能够对火星或金星的‘想法’做出反应,跟能够对北方做出响应的罗盘一样。这个目的,他没有达到,但是他发明的这个装置明显地会对某个事物产生响应,即使我们谁也不知道是哪个事物。”
  “这些符号他们是从哪儿弄来的?”
  “哦,那是十七世纪的东西。那时候,符号、象征用得非常普遍,建筑物及图画设计得使人们可以像看书那样读懂它们。每一个东西都有别的含义;你要是有这么一本辞典的话,你甚至能看懂整个大自然。你会发现,哲学家们利用他们所处时代的符号来解释来自神秘出处的知识,这并不让人感到惊讶。但是你知道,这些符号已经有大约两个世纪的时间没被真正使用了。”
  他把真理仪还给莱拉,又补充道: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在没有符号书的情况下,你是怎么看懂的?”
  “我只是让自己头脑保持冷静,然后,就好像是在向下往水里面看一样。你必须得让自己的眼睛找到正确的那一层,因为那是惟一清晰的一层。大概就是这个样子,”莱拉说。
  “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看看你是怎么做的?”领事问。
  莱拉看了一眼法德尔·科拉姆,想说可以,但是要等他同意。老人点了点头。
  “我问它什么呢?”莱拉问。
  “在勘察加半岛问题上,鞑靼人有什么意图?”
  这并不难。莱拉把指针拨到骆驼、羊角和蚂蚁那儿——骆驼代表的是亚洲,也就是指鞑靼人;羊角(在希腊神话中,羊角指的是给宙斯哺乳的山羊的角。后来,羊角从山羊身上脱落下来,里面盛满了各种水果。后来,在西方文化中,尤其是在绘画和雕刻中,羊角便被用来象征丰收、富饶、繁荣)代表的是勘察加半岛,因为那里有金矿;蚂蚁代表的是活动,也就是指目的和意图。然后,莱拉便静静地坐下来,在脑子里清晰地盯着这三层意思,全身放松,等待着答案。真理仪几乎马上就给出了答案。那根长指针在海豚、头盔和婴儿那里抖动起来,在它们之间不断地摆动,然后又指向了坩埚。它摆动的路线非常复杂,但莱拉的眼睛还是毫不费力地跟上了它的节奏,可是在场的两位男士却无法理解。
  等指针把这些运动完成好几次之后,莱拉抬起头,眼睛眨了眨,好像刚刚从昏睡中醒来似的。
  “他们准备假装攻打勘察加半岛,但他们并不是真的要打,因为那儿距离太远,战线太长,”她说。
  “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海豚最深层的意思中有一个是玩耍,有点儿顽皮的意思,”莱拉解释道,“我知道这里指的是它的第十五层意思,因为指针在那儿停了十五次,而且只有停在这一层上,而不是在其他层次上,它的意思才清晰起来。头盔的意思是战争,跟海豚放在一起,它们的意思就是假装打仗,不是真打。婴儿的意思是——它代表的是困难——也就是说,鞑靼人很难发动进攻。这个锚解释的是原因,因为他们会像锚索那样被拽得紧紧的。你看,我就是这么看出来的。”
  兰斯刘斯博士点了点头。
  “了不起,”他说,“非常感谢,我永远不会忘的。”
  然后,他奇怪地看看法德尔·科拉姆,又看看莱拉。
  “能不能再请你演示一次?”他说,“从这扇窗户望出去,你可以看见一个小棚子,大约有四十几根云松枝挂在墙头上。其中一根曾经被塞拉芬娜·佩卡拉用过,其他的则没有。你能找出她用过的是哪根吗?”
  “当然能!”莱拉说。她向来喜欢炫耀,于是便带上真理仪,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出去。她急切地想看看云松,因为女巫就是借助云松来飞翔的,而她以前一棵云松也没见过。
  两位男士站在窗前,看着她踢踢踏踏地在雪地上一路冲过去,潘特莱蒙变成野兔,在她旁边蹦蹦跳跳。她站在小木棚子前,低着头,摆弄着真理仪。几秒钟后,她向前伸出手,从众多的松枝中毫不犹豫拿起一根,举了起来。
  兰斯刘斯博士点了点头。
  莱拉好奇心大起,很想飞起来。她把松枝举在头顶上方,身子往上跳,在雪地里跑来跑去,想做一个女巫。领事转向法德尔·科拉姆,问道:“你知不知道这孩子是谁?”
  “她是阿斯里尔勋爵的女儿,”法德尔·科拉姆说,“她的母亲是祭祀委员会的库尔特夫人。”
  “除此之外呢?”
  吉卜赛老人只好摇了摇头。“不知道,”他说,“别的我就不知道了。但是,她是个奇怪、天真的孩子,不管怎样,我也不会让人伤害她。至于她是怎么能看懂真理仪的,我猜不出来,但她说的话我是相信的。怎么了,兰斯刘斯博士?你对她知道些什么?”
  “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中,女巫们一直都在谈论这个孩子,”领事说,“她们居住的地方离两个世界的交界处非常近,这两个世界在那里被一层薄薄的幕布分隔开来,所以,她们听得见神的低语,也就是那些在不同的世界之间穿行的众神说的话。她们谈到过一个像莱拉这样的孩子,她有一项非常崇高的使命,只能在别的地方实现——不是在这个世界,而是在非常遥远的地方。没有这个孩子,我们大家都活不了。女巫们就是这样说的。但是,她在完成这项使命的过程中,她对自己所做的事情要必须做到全然无知,因为只有在她不知情的状态下,我们才能获救。这一点你明白吗,法德尔·科拉姆?”
  “不明白,”法德尔·科拉姆说,“恐怕我不明白。”
  “这就意味着,她必须不受任何约束,可以犯错误。我们只能希望她不犯错误,但我们不能给她以指导。有生之年能看到这个孩子,我很高兴。”
  “但你是怎么认定她就是那个特别的孩子的?还有,你说的在不同世界之间穿行的众神是怎么回事?兰斯刘斯博士,我糊涂了,听不懂你的话,但我认定你是一位诚实的人……”
  但是,没等领事回答,门开了,莱拉拿着一小根松枝走了进来。
  “就是这个!”她说,“所有的松枝我都测验过了,我敢肯定就是这一根,可是它却不肯给我飞。”
  领事说:“莱拉,了不起。有这样一个仪器,你很幸运,祝它给你带来好运,一切顺利。我想送你一样东西,让你带着……”
  他拿起松枝,给莱拉折了一小枝。
  “那个女巫飞的时候,用的真是这个吗?”莱拉问。
  “是的,她用的就是这个。但她是女巫,而你不是。我不能把整个松枝全都给你,因为我跟她联系的时候需要用它,但这一小段也足够了。小心别弄丢了。”
  “好,我会小心的,”莱拉说,“谢谢。”
  她把它塞进自己的小手提包,跟真理仪放在一起。法德尔·科拉姆摸了摸那个松枝,像是要沾点儿好运似的,脸上是一种近乎渴望的表情,莱拉以前从来也没见过。领事把他们送到门口,跟法德尔·科拉姆握了握手,还握了握莱拉的手。
  “祝你们成功,”他说。他在冷得刺骨的空气中,站在台阶上,看着他们沿着小街渐渐远去。
  “关于鞑靼人那个问题的答案,他比我先知道,”莱拉告诉法德尔·科拉姆说,“是真理仪告诉我的,但是我一直没说。是那个坩埚符号告诉我的。”
  “我想他是在考验你,孩子。但你很有礼貌,这样做很对,因为我们拿不准他已经知道了什么。关于那只披甲熊的消息很有用,要是没有这个消息,我都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好了。”
  他们找到了那座仓库——几间混凝土库房坐落在低矮的废弃的地皮上,灰色的岩石和一汪汪冰冻的泥浆之间长着些纤细的杂草。一间办公室里的一个粗鲁的男子告诉他们,他们可以在那只熊六点钟下班的时候找到他,但是他们必须得抓紧时间,因为通常他都是径直去位于艾纳尔松酒吧后面的院子,在那儿,别人会给他一杯酒喝。
  于是,法德尔·科拉姆带着莱拉去了镇上最好的旅行用品商店,给她买了几件合适的防寒服。他们买了一件驯鹿皮做的风雪大衣,因为驯鹿毛是空心的,保温效果好;风帽的里子是狼獾皮,因为人呼吸时结成的冰不会附着在这种皮上。他们买了几件贴身衣服和小驯鹿皮做的靴垫,买了真丝手套,套在大皮手套里面。靴子和手套是用驯鹿前腿上的皮做的,因为这种皮特别结实;靴子底是用长毛海豹皮做的,因为这种皮跟海象皮一样坚固,但比海象皮轻;他们还买了一件用海豹肠做成的半透明的防水斗篷,把莱拉完全裹了起来。
  她披上斗篷,脖子上围着一条真丝围巾,一顶羊毛帽子盖着耳朵,大大的风帽向前拉着,热得她很不舒服。可是,他们要去的地方要比这里冷多了。
  约翰·法阿一直在指挥从船上往下卸货,很想听听女巫的领事是怎么说的,更想了解一下有关那只熊的情况。
  “我们今天晚上就去,”他说,“法德尔·科拉姆,你以前有没有跟这种动物说过话?”
  “有过,而且还跟一只熊打过架——尽管谢天谢地,我没有亲自跟他打。约翰,我们必须做好应付他的准备。我敢肯定,他会提很多要求,会非常傲慢,难以对付。但是,我们一定得把他争取过来。”
  “哦,是的。你认识的那个女巫呢?”
  “嗯……她离这里很远,现在已经是一个部落的女王了,”法德尔‘科拉姆说,“我倒真地希望有可能给她送个信,但是等她答复需要的时间太长了。”
  “哦,是这样。老朋友,那么我来告诉你我的发现吧。”
  约翰·法阿一直焦躁不安,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他们一件事情。他在码头附近见到了一个探矿的人,是个新丹麦人,来自得克萨斯,特别是这个人有一个气球。他希望参加的那次探险活动因为缺少资金,还没等离开阿姆斯特丹就失败了,因此他便被困在了那里。
  “想一想吧,法德尔·科拉姆,有了这个气球驾驶员的帮助,我们可以做多少事情啊!”约翰·法阿搓着两只大手说,“我已经跟他讲好了,我们雇他。看来到这儿来的运气不错。”
  “要是明确知道该去什么地方,那我们的运气就更好了,”法德尔·科拉姆说。但是,什么也影响不了约翰·法阿又要参战的兴奋心情。
  天黑下来以后,船上所有的储藏品和设备全都安全地搬下了船,放在码头上。法德尔·科拉姆和莱拉顺着水边往前走,去找艾纳松酒吧,没费多大力气,他们就找到了它。那是一座没有装修的混凝土棚子,一盏霓虹灯在门上方无规律地闪烁着,透过结着厚厚冰霜的窗户,里面传出嘈杂的声音。
  棚子旁边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通向后院一扇金属板做的门,一个单坡屋顶棚子摇摇晃晃地搭在冰冻的泥浆地上。酒吧后窗透出的昏黄的灯光映出一个巨大、暗淡的身影,直着身子蹲在那儿,两手拿着的一块动物的后臀肉,正在啃。莱拉隐约看见一副血迹斑斑的嘴脸,一对凶狠的黑色小眼睛,一张巨大的肮脏、暗淡、微微泛黄的毛皮。他一边啃着,一边发出骇人的喘息声、咯吱声和吸吮声。
  法德尔·科拉姆站在门口,喊道: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
  那只熊不再吃了。他们看得出来,他正直直地看着他们,但他们却看不到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莱拉的心怦怦地起劲地跳着,因为在这只熊身上,有某种东西让她感到冰冷、危险和残忍,让她感到受到了某种智力的控制——但不是人类的智力,一点儿也不像人的智力——当然,这是因为熊没有精灵。眼前这个拿着肉大啃大嚼的奇怪、笨重的家伙跟她想像中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她对这个孤独的动物产生了深深的敬佩和同情。
  他把那只驯鹿腿扔到地上,身子矮下去,四肢着地来到门口。然后,猛地直起魁梧的身子,足有十儿英尺高。似乎是让他们看看他多么强壮,让他们知道那扇门又是一道多么无用的屏障,他就这么挺直身子,站着跟他们说话。
  “什么事?你们是谁?”
  他的声音非常低沉,似乎大地也为之一震。他身上那股难闻的味道熏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叫法德尔。科拉姆,是东英格兰地区的吉卜赛人。这个小姑娘叫莱拉·贝拉克瓦。”
  “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想给你份工作,埃欧雷克·伯尔尼松。”
  “我有工作了。”
  这只熊又低下身子,四肢着地。从他的声音里,很难判断他的想法,不知道是讥讽还是发怒,因为它的声音低沉而又平淡。
  “你在雪橇仓库做什么?”法德尔·科拉姆问。
  “修理坏了的机器和铁器,我还干些重体力活儿。”
  “对披甲熊来说,这算是什么工作?”
  “有报酬的工作。”
  在这只熊的身后,酒吧的门开了一道缝,一个男子把一个大个的陶土罐子放下来,然后抬起头仔细地看着他们。
  “是谁呀?”他问。
  “陌生人,”熊答道。
  酒吧招待看上去似乎还想再问些什么,这只熊突然冲他一晃身子,吓得他慌忙关上了门。熊一只爪子抓着罐子把手,把罐子举到嘴边。莱拉闻到一股强烈的纯酒精的味道散发开来。
  几下吞咽之后,熊放下罐子,又接着去啃他的动物腿,好像没有注意到法德尔。科拉姆和莱拉似的。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开口说话了。
  “你给我什么工作?”
  “打仗,十有八九是打仗,”法德尔·科拉姆说,“我们要到北方去,去找他们关押孩子们的地方。找到之后,我们要打一仗,把孩子们救出来,然后把他们带回来。”
  “你打算付什么报酬?”
  “我不知道给你什么报酬,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但是如果你想要的是金子,我们有金子。”
  “不够。”
  “在雪橇仓库,他们给你的是什么报酬?”
  “有肉有酒,我才留在这儿。”
  他不再说什么,把那块破烂不堪的骨头扔到一边,又把那个罐子端到面前,像喝水似的把烈酒喝了下去。
  “我抱歉地问一句,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法德尔·科拉姆说,“你本可以在冰天雪地里去捕海豹和海象,过着自由、骄傲的生活,你也可以去打仗,获得很多奖赏。为什么非要依赖特罗尔桑德和艾纳尔松酒吧呢?”
  莱拉觉得自己全身都颤抖了一下。她自己也会想到这个问题,但这个问题近乎是一种侮辱,会激怒这个大家伙,会让他失去理性。法德尔·科拉姆居然问了这个问题,他的勇气真让她感到惊讶。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放下罐子,走到离门很近的地方,盯着老人的脸看。但法德尔·科拉姆没有畏缩。
  “我认识你要找的那些人,就是那些抢劫小孩儿的人,”熊说,“他们前天又带了些小孩儿往北去了。谁也不会告诉你有关他们的情况,他们假装没看见,因为抢劫小孩儿的人给他们带来了钱和生意。可我不喜欢那些抢小孩儿的人,所以我就客气地回答你的问题。我留在这儿喝酒,是因为这儿的人把我的盔甲拿走了;没有盔甲,我可以捕海豹,却不能打仗;而我是披甲熊,打仗对我来说就是游泳时的大海、呼吸时的空气。当初,这个镇上的人给我酒喝,一直把我灌到睡着了为止,然后他们就把我的盔甲拿走了。我要是知道他们把它藏在哪儿,就算把整个镇子弄他个天翻地覆,我也要把盔甲找回来。你要是让我为你效力,那么你要付的报酬就是:把我的盔甲找回来。你做到了,我就一直替你打仗,直到我战死或者你取得胜利。报酬就是我的盔甲。我要把它找回来,有了它,我就再也不必喝酒了。”
《黑质三步曲 1 黄金罗盘》作者:菲利普·普尔曼
 
第十一章 盔甲
 
  他们回到船上以后,法德尔·科拉姆、约翰·法阿以及其他头领在酒吧问里开了个长会,莱拉则回到自己舱里,询问真理仪。五分钟后,她就知道熊的盔甲具体放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拿回来会很困难了。
  她拿不准要不要去酒吧间告诉约翰·法阿等人,但后来想,他们要是想知道,一定会问她的;而且说不定他们已经知道了呢。
  她躺在铺位上,想着那只凶猛、强壮的熊,想着他冷冷地喝着烈酒的样子,想着他在肮脏的单坡屋顶棚子里的孤独寂寞。做一个人却是多么不同啊!人总有自己的精灵可以说说话。在安静、不动的船上,没有了金属和木头没完没了的吱吱声,没有了发动机的隆隆声,也没有了船旁哗哗流动的水声,莱拉慢慢地睡了过去,潘特莱蒙也在她的枕头上睡着了。
  正在她梦见自己被囚禁的、非常了不起的爸爸的时候,她突然没有任何理由地醒了过来。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船舱里一盏昏暗的灯被她当成了月亮;灯光照着她那件崭新的防寒皮衣,僵硬地躺在船舱的角落里。她一看见它们,就想再穿上试试。
  一旦把皮衣穿到身上,她就不得不到外面的甲板上去了。于是,一分钟后,她打开扶梯顶上的门,走了出去。
  她立刻发现,天空中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她以为是云彩,在剧烈的搅动下,不断地移动、颤动。然而,潘特莱蒙低声说:
  “极光!”
  她惊讶得不得不紧紧抓住围栏,以免自己掉到海里去。
  这一景象占据了北方整个天空,大得几乎令人难以想像。似乎它就是从天堂里来的,由精美的灯光组成的巨大的帷幕悬在半空,甩动着。它呈淡绿色和淡粉色,跟最薄的织物一样透明;下面的边缘是浓浓的深红色,如同地狱中的烈火。它们无拘无束地摇摆着,闪着微光,比最优秀的舞蹈演员的舞姿还要优雅。莱拉觉得自己甚至能听见它们的声音:甩动时发出的浑厚、遥远、低低的飒飒声。在这轻盈、优雅之中,莱拉的心头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有如见到那只熊的时候产生的那种亲近之感。她被它感动了,那是如此美妙的一种感觉,近乎于神圣;她发觉自己眼里泛起了泪花,眼泪把天上的光折射得甚至更为分散,宛如五彩缤纷的彩虹。不久,她发现自己进入了一种恍惚的境界,跟她解读真理仪时的状态一样。她平静地想,推动真理仪指针运动的那个东西——不管它是什么——也许就是让极光发光的那种东西,甚至也许就是尘埃自身。虽然她的思绪里想到了这个,但她并没有意识到,而且很快就把它忘了;只是过了很长时间之后,她才记起来。
  就在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的时候,在那道轻纱和流动着的半透明的色彩后面,好像正在形成一座城市:有塔尖和圆顶,有蜂蜜色的寺庙和柱廊,有宽阔的大道,有阳光明媚的公园。莱拉看着它,觉得有点儿头晕目眩,好像并非是在仰视,而是在俯瞰,向一个宽得无法横渡的港口对面俯瞰。这是远方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然而,的确有什么东西正在横渡那个港口。莱拉试图盯着那个移动的东西仔细看看,但却感到一阵眩晕,因为那个移动的小东西并不是极光的一部分,也不属于极光后面的那个不同的世界,它就在这个镇子的上空。等她看清楚的时候,她就完全清醒了,空中的那座城市也就消失了。
  那个飞着的东西靠得更近了,展开翅膀,绕着他们的船飞了一圈,然后向下滑行,强壮有力的翅膀轻轻扑打了几下,降落下来,在距莱拉几码远的木甲板上停了下来。
  借着极光,莱拉看见那是一只块头很大的鸟——是一只漂亮的灰色的鹅,头顶上闪着一道纯白色的光。然而,它并不是一般的鸟,而是一个精灵——尽管在场的除了莱拉并没有第二个人。一想到这个,莱拉就感到一种很不舒服的恐惧。
  这只鸟说:
  “法德尔·科拉姆在哪儿?”
  突然之间,莱拉一下子就知道它是谁了,它是法德尔·科拉姆的朋友、部落女王塞拉芬娜·佩卡拉的精灵。
  她结结巴巴地回答说:
  “我——他在——我领你去找他……”
  她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扶梯,跑到法德尔·科拉姆的船舱,打开门,冲着黑乎乎屋子里叫道:
  “法德尔·科拉姆!女巫的精灵来了!他在甲板上等着呢!他是自己飞过来的——我亲眼看见他从天上飞过来的——”
  老人说:“孩子,请他在后甲板等我。”
  那只鹅精灵威严地走到船尾,环顾了一下四周,显得既文雅又粗犷,让莱拉感到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招待一个幽灵。
  这时,法德尔。科拉姆从下面走了上来,全身裹在那一整套防寒服里,后面紧跟着约翰·法阿。两个老人恭敬地鞠了个躬,他们的精灵也对这位来客表示了敬意。
  “你好,凯泽,”法德尔·科拉姆说,“再次见到你很高兴,也很荣幸。你看,你愿意到里面去还是愿意待在露天里?”
  “我愿意在外面。谢谢你,法德尔·科拉姆,在这里待一会儿,你能抗得住寒冷吗?”
  女巫和她们的精灵感觉不到寒冷,但他们知道人类对寒冷是敏感的。
  法德尔。科拉姆请他放心,因为他们穿得都很暖和。他问:“塞拉芬娜·佩卡拉好吗?”
  “她向你问好,法德尔·科拉姆。她很好,也很健壮。这两个人是谁?”
  法德尔·科拉姆把他们俩做了介绍,这只鹅精灵使劲地盯着莱拉看。
  “我听说过这个孩子,”他说,“女巫们一直在谈论她。看来你们这次来是要打仗的了?”
  “不是打仗,凯泽。他们从我们那里抢走了孩子,我们要把他们救出来,希望女巫们能帮忙。”
  “不可能全都帮你,有的部落正跟寻找尘埃的人合作。”
  “是不是人们所说的那个祭祀委员会?”
  “我不知道这个委员会是干什么的,但这些人是来找尘埃的。十年前,他们带着实验设备,来到了我们这个地区。他们付给我们一笔钱,让我们允许他们在我们的土地上建实验站,他们对我们都是以礼相待。”
  “这个尘埃是什么东西?”
  “它来自外空。有人说它一直就存在,也有人说是最近落下来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当人们知道这个东西的时候,他们感到了巨大的恐慌,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弄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女巫们对此丝毫也不关心。”
  “找尘埃的那些人现在在哪儿?”
  “在东北方向,离这里有四天的路程,那个地方叫伯尔凡加。我们部落跟他们没有签什么协议,而且因为我们长期欠着你的人情,法德尔·科拉姆,所以我才到这里来,告诉你怎么找到那些寻找尘埃的人。”
  法德尔·科拉姆微笑了,约翰·法阿满意地拍着他的那双大手。
  “谢谢你,先生,”他对这只鹅说,“但是请你告诉我们:关于这些寻找尘埃的人,你有没有掌握他们更多的情况?他们在这个叫伯尔凡加的地方干什么?”
  “他们建了一些金属和混凝土建筑,还有几问地下室。他们烧的是煤油,那是他们耗巨资运过去的。我们不知道他们在于什么,但是在那个地方,以及方圆几英里的地方,却充斥着一种仇恨、恐惧的气氛。这些情况女巫们看得见,而别人是看不见的。动物也远远地躲着那里,鸟儿也不往那儿飞,北极旅鼠和狐狸都逃走了。所以那个地方才叫伯尔凡加——意思是邪恶的旷野。当然,他们并不叫它伯尔凡加,他们叫它‘实验站’。但对别人来说,那里就是邪恶的旷野。”
  “他们的防卫情况怎么样?”
  “他们有一个连的北鞑靼人,配备着来复枪。士兵都很优秀,但缺乏实战经验,因为从定居点建立以来,还没有人对它发动过袭击。营地周围有一道铁丝网,还通了电。也许还有别的防卫手段,但是我们不了解,因为我说了,我们对他们没什么兴趣。”
  莱拉急切地想问个问题,鹅精灵意识到了,眼睛看着她,像是表示同意似的。
  “女巫们为什么要谈论我?”她问。
  “是因为你的父亲以及他对另外的世界的了解,”精灵答道。
  他的回答让他们三个人都很惊讶。莱拉看了看法德尔·科拉姆,他带着微微的困惑回望着她和约翰·法阿。约翰·法阿也是一脸的迷惑。
  “另外的世界?”约翰。法阿问,“对不起,我没太听清楚,先生,但那会是什么样的世界?你说的是星星吗?”
  “绝对不是。”
  “也许是鬼神的世界?”法德尔·科拉姆问。
  “也不是。”
  “是极光里的那个城市吗?”莱拉问,“就是它,对不对?”
  鹅把他那威严的头转向莱拉。他长了一双黑色的眼睛,眼睛周围是一条纯净的蔚蓝色的细线。他的目光很有力度。
  “是的,”他说,“几千年来,女巫就知道存在着别的世界,有时候你可以在北极光中看见它们。它们根本就不是我们这个宇宙的一部分,甚至距我们最遥远的星星也属于这个宇宙,但是极光让我们看见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宇宙。它距我们并不遥远,而是跟我们这个世界相互渗透交织在一起。就在这里,在这个甲板上,就存在着数百万计的别的宇宙,但是相互之间并不知晓……”
  他举起翅膀,大大地舒展了一下,然后又收了起来。
  “你看,”他说,“我刚刚抚过一千万个别的世界,但它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们离得像心跳那样近,但是我们永远也摸不到、看不见、听不着这些不同的世界——除非是在北极光中。”
  “这是为什么?”法德尔·科拉姆问。
  “因为极光中的带电粒子具有的性质可以把这个世界的物质变薄,这样我们就能透过它短暂地看到另外的世界。这一点女巫们一直就知道,只是我们很少说。”
  “我爸爸也相信这个,”莱拉说,“我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因为我听他说到过极光,他还给人看了极光的照片。”
  “这跟尘埃有什么关系吗?”约翰·法阿问。
  “谁知道呢?”鹅精灵说,“我所能告诉你的只是那些寻找尘埃的人对尘埃怕得要命,就好像它是致命的毒药似的。真因为如此,他们才囚禁了阿斯里尔勋爵。”
  “可到底是为什么?”莱拉问。
  “他们认为,他打算以某种方式,用尘埃在我们这个世界和极光外面的那个世界之间建立一座桥梁。”
  莱拉的脑子里一阵轻松。
  她听见法德尔·科拉姆说:“那他是要这么做吗?”
  “是的,”鹅精灵答道,“但他们不相信他能做到,因为他们认为,他相信存在着别的世界,他简直是疯了。但事实就是这样,他确实要这么做。他又是一个强有力的人物,他们担心他会破坏他们自己的计划,所以,他们跟披甲熊达成一项协定,把他抓住,并囚禁在斯瓦尔巴特群岛上的要塞里,让他不再干扰他们。有人说,作为谈判的一个条件,他们帮助披甲熊的新国王获得了王位。”
  莱拉问:“女巫想不想让他建这座桥梁?她们对阿斯里尔勋爵是支持还是反对?”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复杂。首先,女巫们并非团结一致,我们当中有各种不同的观点。第二,阿斯里尔勋爵的桥会影响目前正在进行的一场战争,这是部分女巫和其他各种势力的战争,有的势力还来自于鬼神世界。不管是哪一方,如果拥有这座桥梁——如果存在的话——就会获得极大的优势。第三,塞拉芬娜·佩卡拉的部落,也就是我的部落,尽管受到很大压力,要求我们宣布支持其中的某一方,但我们还没有加入任何联盟。你看,这都是些很难解决的政治问题,回答起来并不容易。”
  “那披甲熊呢?”莱拉问,“他们站在哪一边?”
  “谁给钱他们就站在谁那一边。在这些问题上,他们没有任何利益,他们没有精灵,也不关心人类的问题。至少,他们以前是这样。但我们已经听说了,他们的新国王打算改变他们的老传统……不管怎么说,寻找尘埃的那些人已经给披甲熊付了钱,把阿斯里尔勋爵关了起来,他们会把他一直关押在斯瓦尔巴特群岛,直到最后一只活着的熊流尽最后一滴血。”
  “但不可能是全部的熊!”莱拉说,“有一只熊根本就不在斯瓦尔巴特,他被别的熊撵走了,他要跟我们一起去。”
  鹅锐利的眼光又看了莱拉一眼。这一次,莱拉能够觉察到他那冷冰冰的惊讶。
  法德尔·科拉姆颇不自在换了个姿势,说道:“莱拉,事实是我认为他不会跟我们走。我们听说,他是个合同工,还在合同期内。正像我们原来怀疑的那样,他没有自由,还在服刑。先不管他有没有盔甲,只有等到他被解除刑罚以后,他才能自由地跟我们走;而且,他永远也不会再拿到那副盔甲了。”
  “可是他说那些人欺骗了他!他们把他灌醉后,就把盔甲偷走了!”
  “我们听到的说法却不一样,”约翰·法阿说,“他们说他是个危险的无赖,我们听到的就是这个。”
  “如果——”莱拉激动起来,简直难以表达自己心中的不平,“——如果这是真理仪告诉我的,那我就相信是真的。我问它了,它说那只熊说的是实话,他们确实骗了他,撒谎的是那些人,不是他。法阿国王,我相信他!法德尔·科拉姆——你也见到他了,你也相信他,是不是?”
  “我想我当时是的,孩子,只是我没有你那么肯定。”
  “可他们怕什么呢?他们是不是觉得,他一旦穿上盔甲,就会到处杀人?可是,即使没有盔甲他也能杀好几十人啊!”
  “他已经杀了,”约翰·法阿说,“哦,如果不是几十人,那也是杀了几个人。他们刚把他的盔甲拿走的时候,他到处横冲直撞地去找。他撞开了警察局和银行,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地方,至少有两个人丧了命。他们没有开枪把他打死,惟一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有着令人惊讶的处理金属的技巧,他们想把他当成壮劳力来使用。”
  “是奴隶!”莱拉怒气冲冲地说,“他们没这个权利!”
  “就算是这样吧。他们本可以因为他杀人而把他击毙,但是他们却没这么做。他们让他为这个镇子干活,直到他偿清他所造成的损害,付清给被害人的抚恤金。”
  “约翰,”法德尔·科拉姆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认为,他们永远也不想让他再得到那副盔甲。他们把他拘留的时间越长,那么,当他得到盔甲的时候,他的怒气也就会越大。”
  “但是,如果我们把他的盔甲弄回来,那他就会跟我们走,再也不会给那些人捣乱了,”莱拉说,“我保证,法阿国王。”
  “可是这我们怎么能做得到呢?”
  “我知道盔甲在哪儿!”
  他们一下子全都沉默了。三个人都意识到了女巫精灵的存在,意识到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莱拉。三个人全都转向他,他们的精灵也都跟着转过脸去——在此之前,他们作出极其礼貌的样子,怯怯地不去看面前这个没有主人的孤零零的生物。
  “莱拉,”他说,“女巫对你感兴趣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这个真理仪,对此你是不会感到惊讶的。我们的领事给我们讲了你今天上午拜访他的事情。我想,关于这只熊的情况,是兰斯刘斯博士给你讲的吧。”
  “是的,”约翰·法阿说,“她是跟法德尔·科拉姆一起去的,和领事谈了谈。我猜莱拉说的是事实,但是,如果我们违反了这些人的法律,那只能使我们跟他们发生争执,而我们应该做的是继续北上,去伯尔凡加,不管有没有披甲熊跟着。”
  “啊,可是你并没见到那只熊,约翰,”法德尔·科拉姆说,“我的确相信莱拉,也许我们可以代表他作出保证。有了他,情况就会完全不同。”
  “你觉得呢,先生?”约翰·法阿问女巫的精灵道。
  “我们很少跟披甲熊打交道。我们双方的愿望在对方看来都很奇怪。如果这只熊是被驱逐出来的,那他可能不如人们传说的那些熊那么可靠。这件事你们必须自己决定。”
  “我们会的,”约翰·法阿坚定地说,“但是现在,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从这里怎么去伯尔凡加?”
  于是,鹅精灵便开始详细地介绍路线。他说到了山谷和丘陵、林木线和苔原以及星星的位置。莱拉听了一会儿后,就靠在甲板上的椅子里,潘特莱蒙缠在她脖子上,她在想像着鹅精灵带来的那令人神往的情形。沟通两个世界的桥梁……这比她想到的任何景象都要美妙得多了!而且只有她那能干的爸爸才想得到。等他们一把孩子们救出来,她就和披甲熊一起去斯瓦尔巴特群岛,去把真理仪带给阿斯里尔勋爵,然后在它的帮助下把他救出来,然后,他们就一起建造那座桥,第一个走过……
  醒来的时候,莱拉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定是约翰·法阿在夜里把她抱到了床上。天空中昏暗的太阳已经升到了最高点,但距离地平线也只有一巴掌那么远。她想,一定是快到中午了。过不了多久,等他们继续北上之后,就根本看不见太阳了。
  她迅速地穿好衣服,跑到甲板上,发现情况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船上储藏的东西已经全部卸下去了,雪橇和狗都已经雇好,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一切都已准备就绪,都在静静地等待着。大部分吉卜赛人聚在烟雾缭绕、面向水边的一个咖啡馆里,在不断发着嘶嘶声、噼啪声的古老的电灯下,坐在长长的木桌旁,吃着香糕,喝着浓浓的甜咖啡。
  “法阿国王在哪儿?”莱拉边问边跟托尼·科斯塔和他的朋友们坐在一起,“还有法德尔·科拉姆呢?他们是在找那只熊的盔甲吗?”
  “他们正在跟行政长官谈话——他们管镇长叫行政长官。莱拉,这么说你是见过那只熊了?”
  “见过!”她说,然后详细地把他介绍了一下。在她说话的当儿,另外一个人拉过一把椅子,也坐到了桌边。
  “就是说你跟老埃欧雷克说过话了?”那个人问。
  莱拉惊讶地看着这新来的人。他瘦高的个子,留着稀稀拉拉的小胡子,长着细细的蓝眼睛,脸上总是挂着一种冷漠、嘲讽的微笑。莱拉立刻对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但她拿不准那是喜欢还是讨厌。他的精灵是一只邋邋遢遢的野兔,看上去跟他一样精瘦、一样倔强。
  他伸出手,莱拉小心翼翼地握了握。
  “我叫李·斯科尔斯比,”他说。
  “你是气球驾驶员!”莱拉惊叫道,“你的气球呢?我能不能上去?”
  “这时候已经包起来了,小姐。你一定是那个著名的莱拉了。你跟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相处得怎么样?”
  “你认识他?”
  “我跟他在通古斯克战役中并肩战斗过。该死,我认识埃欧雷克很多年了。不管怎么说,熊都是些难以相处的动物,但是他却是值得考虑的,绝对是。喂,先生们,你们谁想玩牌?”
  他手里一下子出现了一副扑克牌,也不知道从哪儿弄出来的。他用手洗着牌,发出啪啪的声响。
  “我听说你们这些人很会玩牌,”李·斯科尔斯比说着,一只手反复地签牌、翻牌,另一只手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支雪茄,“我原以为你们不会不给一个普通的得克萨斯游客一个机会,让他领教一下你们在纸牌战场上的技巧和勇敢吧。先生们,你们觉得怎么样?”
  吉卜赛人对自己打牌的能力一向引以为豪,有几个人似乎有了兴趣,把各自的椅子拉了过来。就在他们跟李·斯科尔斯比商量怎么个玩法、下什么赌注的时候,他的精灵用耳朵轻轻拍了拍潘特莱蒙,潘特莱蒙明白了她的意思,变成一只松鼠,轻轻跳到她身边。
  她说话的时候当然也是对着莱拉的耳朵说的,因此莱拉听见她低声说:“直接去那只熊那儿,跟他直说。那些人一旦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就会把他的盔甲再弄到别的地方去。”
  莱拉站起身,拿着自己的香糕,谁都没注意到她。李·斯科尔斯比已经在发牌了,所有那些多疑的眼睛都在盯着他的两只手。
  日光在漫长的午后渐渐消失。在暗淡的光线下,莱拉终于找到了那个雪橇仓库。她知道自己必须来,但心里忐忑不安,甚至还提心吊胆。
  那只大熊正在最大的那个混凝土棚子外面干活,莱拉站在开着的门旁边看着。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正在拆一辆被撞毁了的燃气拖拉机;发动机的金属外壳已经扭曲,鼓了起来,其中一个滑板向上翘着。他像摆弄纸板似的把那层金属壳揭开,两只大手随心所欲地把它扳来扳去,像是在检验它是否具有某种质地似的。然后,他用一只后脚掌踩住一角,把整个金属壳弯过来,使凹下去的地方又鼓了起来,恢复了原来的形状。他把它靠在墙上,用一只手把异常沉重的拖拉机抬起来,把它侧着身放好,然后弯下腰去检查弯曲了的滑板。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莱拉。莱拉立刻觉得一股冷森森的恐惧感突然袭来,因为他是那么的魁梧,跟人类又是那么的不同。她站在离他大约四十码的地方,透过栅栏瞪着他,心里想他怎么能一两步就越过这段距离,一把把铁丝网像蜘蛛网似的扒拉到一边。想到这儿,她差点儿就要转身跑了,但是潘特莱蒙说:“别动!我去跟他谈谈。”
  这时候的潘特莱蒙变成了一只燕鸥。没等莱拉回答,他已经飞过栅栏,落在里面冰雪覆盖的地上。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开着的小门,莱拉本可以跟着他的,但她却忐忑不安地犹豫着。潘特莱蒙看了看她,随后变成了一只獾。
  莱拉明白他要做什么。通常精灵离他们主人的距离只能有几码远,如果莱拉站在栅栏那儿不动,而他还是小鸟的话,那么他是靠近不了那只熊的;所以,他就变成了在地上跑的獾,目的是想把她往前拉过去。
  她既生气又难过。潘特莱蒙的獾爪子抓进了土里,向前走去。当你的精灵拉扯着连接你们之间的那条纽带的时候,你会感受到一种奇怪的折磨,既有胸口里面肉体的疼痛,又有深切的悲哀和爱怜。莱拉知道潘特莱蒙也有同样的感觉。所有的人在长大的时候,都有过这样的试验:看他们能分开多远,然后带着极大的解脱重新回到原来的距离。
  潘特莱蒙又向前使劲地拽了一点儿。
  “别这样,潘!”
  但他没有停下来。那只熊只是看着,一动不动。莱拉心口的疼痛愈来愈难以忍受,喉咙里呜咽起来,情不自禁地升起一股渴望。
  “潘——”
  莱拉走进那个小门,在冰冻的土地上踉踉跄跄地冲他跑过去。潘特莱蒙变成一只野猫,一下子跳到她的怀里。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声音里都带着一点点颤抖苦涩。
  “我以为你真会——”
  “不——”
  “我简直难以相信那有多难受——”
  然后,莱拉生气地擦干眼泪,喘着粗气,潘特莱蒙偎依在她怀里。莱拉明白了,自己宁死也不会让他们俩分开、再去面对那种悲伤了,因为她会悲痛、恐惧得发狂。假如她死了,他们还是会在一起,就像乔丹学院地下墓室里的那些院士一样。
  这时,小女孩和她的精灵抬起头,望着这只孤独的熊。他没有精灵,只是孤身一个,一直都是孤身一个。莱拉对他感到一阵怜悯和温存,差点儿就要伸手去摸摸他身上那黯淡无光的毛皮了,只是出于对那双凶猛的眼睛的礼貌才没有这样做。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她说。
  “什么事?”
  “法阿国王和法德尔·科拉姆已经去给你找盔甲了。”他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他对他们的成功有多大把握是不言而喻的。
  “但是我知道它放在哪儿,”莱拉说,“我要是告诉你,也许你就可以自己把它取回来,我只是拿不准。”
  “你怎么知道它在哪儿?”
  “我有一个符号阅读器。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我知道他们先是欺骗了你,因此我觉得应该告诉你。我觉得他们那样做不对,他们不该那么干。法阿国王要跟执政官评理,但不管他怎么说,他们可能不会让你得到盔甲。所以,要是我告诉你盔甲在哪儿,你会跟着我们,帮我们把那些小孩儿从伯尔凡加救出来吗?”
  “会的。”
  “我……”她并不是个包打听,但她禁不住自己的好奇。她问:“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你为什么不用这儿的这些金属再做一副盔甲呢?”
  “因为它们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你瞧,”他边说边用一只手揭开发动机上的机壳,另一只手上伸出一个爪子,像罐头起子似的一下子就把它豁开了。“我的盔甲用的是太空中的铁,是专门为我做的。披甲熊的盔甲就是他的灵魂,就像你的精灵是你的灵魂一样。否则,你就可以把他扔到一边”——他指的是潘特莱蒙——“弄个满是锯末子玩具来代替他就行了。这就是区别。好了,我的盔甲在什么地方?”
  “听着,你得向我保证不进行报复。他们把盔甲拿走了,那是他们不对,但是你也只能忍下了。”
  “好吧,事后我不报复就是了。但是我去拿盔甲的时候,他们也不能拦着我。要是他们跟我动手,那他们就得死。”
  “盔甲藏在神父家的地窖里,”莱拉告诉他,“他认为盔甲里面有幽灵,一直想把它弄出来。总之,你的盔甲就放在那儿。”
  他挺直身子,用两条后腿站着,向西方看去,最后一道太阳光把他阴沉的脸染成奶油一样的明亮的黄白色。莱拉觉得这个大家伙的力量像热浪似的从身上散发出来。
  “我必须工作到太阳落山,”他说,“这是今天上午我在这儿跟主人做的保证,我还得再干几分钟。”
  “从我这儿看,太阳已经下山了,”莱拉指出道,因为在她看来,太阳已经消失在西南方遍布岩石的海岬后面了。
  他低下身子,四肢着地。
  “没错,”他说。这时候,他的脸已经和莱拉的脸一样被罩在阴影里了。“你叫什么名字,小孩儿?”
  “莱拉·贝拉克瓦。”
  “那我欠你的了,莱拉·贝拉克瓦,”他说。
  他转身摇摇晃晃地走开了。他的步子迈得飞快,莱拉甚至跑起来都跟不上。但她的确跑了起来,潘特莱蒙变作一只海鸥,飞起来看熊往哪儿去,然后向下喊叫,告诉莱拉往哪边追。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从仓库里跳出来,沿着狭窄的街道向前冲,然后转到镇上的主要大街,经过执政官家的院子——一面旗子在无风的空气中挂在那儿,一个哨兵在里面动作生硬地走来走去。接着,他冲下街道尽头的小山——女巫的领事就住在那儿。这时,那个哨兵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在他绞尽脑汁想该怎么办的时候,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已经转过了港口附近的一个街角。
  人们有的停下脚步张望,有的赶紧避开一路狂奔的他。那个哨兵朝空中开了两枪,然后便冲下山坡去追他,但结果却很不理想,因为他在冰雪覆盖的山坡上不断打滑,抓住最近的栏杆之后才让自己稳住身体。跟在后面的莱拉距离并不远。经过执政官的房子时,莱拉意识到很多人都出来了,站在院子里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觉得自己还在人群中看见了法德尔·科拉姆;但她随即一晃而过,沿着街道,朝那个角落飞奔过去——哨兵已经转过了那个街角,在后面追赶那只熊。
  神父的家比镇上的大部分房子都更古老,是由昂贵的砖建成的。走上三个台阶便是前门,那扇门已经裂成了碎片,悬在那儿。房子里传来尖叫声、东西的破碎声和更多的木头的断裂声。哨兵在外面犹豫了一下,端着来复枪做好了准备。但是后来,过路的人开始聚集起来,街对面的人也从窗户里向外看。这时,哨兵意识到自己必须采取行动了,于是,他朝天空开了一枪,然后冲了进去。
  片刻之后,整个房子似乎晃动了一下。三个窗户上的玻璃全都碎了,一片瓦从房顶上滑落下来,紧接着,一个女佣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她的母鸡精灵咯咯叫着,拍打着翅膀跟在后面。
  房子里又响了一枪,接着,一声震天的怒吼让里面的男仆尖叫起来,神父则像出膛的炮弹般地疾飞出来,他的塘鹅精灵此时也已威风扫地,疯狂地拍打着翅膀跟了出来。莱拉听见有人在高声地下达命令,回头一看,看见一队武装警察正紧张地在街角那儿集合,有的挎着手枪,有的背着来复枪。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约翰·法阿和那个身材胖大、爱大惊小怪的执政官也来了。
  这时,一声震天动地的爆裂声传了出来,他们全都回头去看那座房子。一层的一扇窗户被猛地扭断了,发出玻璃的破碎声和木头撕扯时的尖啸声——显然,那是地窖的窗户。刚才跟着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冲进房子里的那个哨兵这时跑了出来,面对着地窖的那扇窗户,呆站在那儿,肩膀上扛着来复枪。紧接着,那扇窗户被完全撕开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穿上了盔甲的披甲熊——从里面爬了上来。
  没有盔甲的时候,他令人难以对付;有了盔甲,他令人恐惧万分。那副铠甲呈铁锈一样的红色,用铆钉拙劣地连在一起。带齿的大块褪了色的金属片和金属板一个个地叠加着,不断地碰撞,发出刺耳的磨擦声。头盔像他的脸一样尖凸着,眼睛前面留了一道狭长的开口,下颏没有包在头盔里,便于他的嘴能用于撕咬。
  哨兵开了几枪,警察也平端起武器,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只是像对待雨点儿一样把子弹从身上抖落下来。在盔甲的磨擦与叮当声中,他朝前面猛扑过去,没等那个哨兵逃走,便已把他击倒在地上。哨兵的精灵——一条爱斯基摩狗——“忽”地一声去咬他的喉咙,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只不过是像对待苍蝇一样来对待他。他一只宽大的爪子把哨兵抓起来,把他的脑袋拧过来,塞进嘴里。莱拉非常清楚接下来他要干什么:他要把那个人的脑袋像咬鸡蛋一样弄碎,随后便会有一场血腥的搏斗,更多的人会被杀死,还要耽搁更长的时间;他们自己永远也获得不了自由——不管有没有这只熊。
  甚至连想都没想,莱拉便向前猛冲过去,把手搭在披甲熊盔甲上惟一脆弱的地方——他低着头的时候,头盔和他肩头上的大金属板之间的空隙,透过金属生了锈的边缘之问的空隙,她微微地看得见黄白色的毛。莱拉把手指伸了进去,潘特莱蒙立刻飞了过来,变成一只野猫,蹲在那儿保护她。但是,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一动不动,持枪的人们也停下来,不再开枪。
  “埃欧雷克!”莱拉小声恶狠狠地说,“听着!没错,你欠我一份人情。好了,现在你可以还给我了。照我说的去做,不要跟这些人打了。你转过身,跟我一起离开这儿。我们需要你,埃欧雷克,你不能待在这儿。跟我一块儿到港口那儿,头也不要回。让法德尔·科拉姆和法阿国王去跟他们谈,他们俩会解决这个问题的。把这个人放了,跟我一起离开这儿……”
  披甲熊慢慢地松开口,哨兵已经晕了过去,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脑袋上淌着血,湿漉漉的,脸像灰一样惨白,他的精灵不断地安慰他,轻轻地拍着他。披甲熊在莱拉旁边迈步走开了。
  别人谁都没有动。他们看到,在一个有猫精灵的小女孩的要求下,披甲熊从他手下的猎物旁走开了。人们慌忙朝两边一闪,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后脚掌重重地拍打着地面,穿过人群,和莱拉肩并肩地朝港口走去。
  莱拉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披甲熊身上,没看见身后的那片混乱、他走后人群中产生的没有任何风险的恐惧和愤怒。她和他走在一起,潘特莱蒙颠儿颠儿地跑在他们俩前面,像是在给他们开道。
  来到港口后,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低下头,一只爪子解下头盔,把它放在冰冻的地面上。吉卜赛人已经觉察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便都从咖啡馆里出来,在甲板上借着微弱的电灯光仔细看。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甩掉身上剩下的甲胄,把它们堆成一堆,放在码头上,然后,他对谁也没说什么,便啪啪啪地走到水边,涟漪不惊地钻进水里,消失了。
  “出了什么事?”托尼·科斯塔问。他听到了高处的街道上传来的愤怒的声音,镇上的人和警察正在朝港口赶过来。
  莱拉尽量把经过全都告诉了他。
  “可他现在跑哪儿去了?”他说,“他不会就把盔甲放在地上吧?那些人一到,会再拿走的!”
  莱拉也有同样的担心,因为第一个警察已经冲到了拐角处,接着又来了很多警察。随后,执政官、神父和大约二三十个看热闹的人也都来了,约翰·法阿和法德尔·科拉姆吃力地跟在他们后面。
  然而,当这些人看见码头上的人群的时候,他们却停了下来,因为又有一个人出现了。那个人跷着二郎腿,坐在披甲熊的盔甲堆上,正是四肢细长的李。斯科尔斯比,手里拿着一支莱拉见过的最长的手枪,漫不经心地瞄着执政官那胖大的肚子。
  “看来你们并没有照顾好我朋友的盔甲,”他像是在跟他们对话,“哎呀,瞧瞧这锈!在里面找到几个蛾子我想也是自然的了。好了,你们都给我待在原地别动,放松、站好,在披甲熊弄到润滑油回来之前,你们谁都不许动。或者,我猜你们也可以回家去看看报纸。由你们自己选择。”
  “他来了!”托尼指着码头尽头的一处斜坡说。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从那里浮出水面,拖着一个黑色的东西。一登上码头,他便全身一抖,大片水珠立刻四处飞扬开来,直到最后他的皮毛又浓浓地站直了。然后,他再次用牙咬住那个黑色的东西,把它一直拖到盔甲那儿。那个黑色的东西是一只死海豹。
  “埃欧雷克,”气球驾驶员说着,懒洋洋地站起身,手枪依然牢牢地瞄着执政官,“你好。”
  披甲熊抬头看了看,发出一声短促的吼叫,然后用一只爪子把海豹撕开。莱拉入迷地看着他把海豹皮平摊开来,扯下一片片油脂,然后全都抹到盔甲上,把油脂小心地塞进金属片相互叠加的地方。
  “你跟这些人是一起的吗?”披甲熊边干边问李·斯科尔斯比。
  “当然。我猜我们俩都是他们雇来的,埃欧雷克。”
  “你的气球呢?”莱拉问得克萨斯人。
  “包好放在两个雪橇上了,”他说,“我们的头儿来了。”
  这时,约翰·法阿和法德尔·科拉姆跟执政官以及四个武装警察一起朝码头走了下来。
  “熊!”执政官说,声音高得刺耳,“现在,你可以跟这些人一起离开。但是我要告诉你,你要是再在这个镇子上的范围内出现,我们就不客气了。”
  埃欧雷克- 伯尔尼松一点儿也没在意,只是继续往盔甲上抹海豹油。他干这件事时的小心与在意让莱拉想起了自己对潘特莱蒙的关爱。正像披甲熊说的那样,盔甲是他的灵魂。执政官和警察退了回去,慢慢地,镇上别的人也都转身走了,但也有几个人留下来看。
  约翰·法阿把双手拢到嘴边,喊道:“吉卜赛人!”
  他们全都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从一登岸的时候起,他们就心里痒痒地要出发,雪橇已经扎好,狗也都系上了缰绳。
  约翰‘法阿说:“朋友们,到了行动的时候了。我们的人全都到齐了,道路就在前方。斯科尔斯比先生,你的装备都带好了吗?”
  “做好了出发的准备,法阿国王。”
  “你呢,埃欧雷克·伯尔尼松?”
  “就剩下盔甲没穿了,”他说。
  他已经给盔甲上完了油。为了不浪费海豹肉,他用牙咬着,把海豹残骸举起来,轻轻地扔到李·斯科尔斯比的那个比别人都大的雪橇后面,然后才穿盔甲。那副盔甲在他手里显得轻如鸿毛,让人惊叹不已。有几个地方的金属片足有一英寸厚,但却像丝袍一样被他一甩就穿到了身上。不到一分钟,他就穿戴好了,这一次已经没有铁锈尖厉的刮擦声了。
  于是,过了不到半个小时,这支远征军就踏上了北上的路途。空中撒满了数不清的星星,月亮明亮地照着,几部雪橇在车辙和石头上颠簸着,直到快到镇子边上的白雪的时候才不再颠簸。这时,雪橇的声音已经变成了积雪的嘎吱声和木头的咯吱声,拉雪橇的狗也开始急切地加快了脚步,雪橇跑得又快又稳。
  莱拉坐在法德尔。科拉姆的雪橇的后面,身上裹着厚厚的衣服,只露着两只眼睛。她小声问潘特莱蒙:
  “你看得见埃欧雷克吗?”
  “他啪嗒啪嗒地跟在李·斯科尔斯比的雪橇旁边,”她的精灵回头看了看,然后答道。他这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只貂,紧紧地贴着莱拉的狼獾皮帽。
  在他们前面,在北方山脉的另一面,极光淡淡的圆弧和圆圈开始闪现、抖动起来。莱拉半闭着眼睛看着,在极光下飞速前进让她突然感到有一种十分甜蜜的困意袭来。潘特莱蒙努力想赶走她的睡意,但是这一困意实在是太强了。他变成一只老鼠,蜷缩在她的帽子里。等他们醒过来的时候,他再告诉她自己看到了什么——也许会是一只雪貂,也许是一个梦,也许是当地没有恶意的什么妖怪。但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顺着雪橇压过的痕迹跟着他们,那个东西在密密的松林中轻盈地在树枝间跳跃着,让他不安地想起了一只猴子。
《黑质三步曲 1 黄金罗盘》作者:菲利普·普尔曼
 
第十二章 失踪的男孩
 
  他们前进了几个小时,然后停下来吃饭。人们生起了火,还化了一些雪水,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凑在李·斯科尔斯比旁边,看着他烤海豹肉。这时,约翰·法阿跟莱拉聊了起来。
  “莱拉,现在能看清真理仪上的符号吗?”他问。
  月亮早就落山了,极光上面发出的光比月光亮,却不稳定,但是莱拉的眼睛很尖。她在自己身上的皮衣里面摸了一阵,把那个黑色的天鹅绒小包拽了出来。
  “能,我能看清楚,”她说,“但现在用不着看,我就能知道大部分符号是在什么地方。法阿国王,我问它什么?”
  “我想了解更多一些他们是怎么防卫伯尔凡加这个地方的,”他说。
  莱拉甚至连想都没想,手指就情不自禁地把指针拨向头盔、兀鹰和坩埚,注意力也集中到了它们正确的含义,像是一个复杂的立体图表。指针马上开始转圈,然后又返回来,接着又转圈,然后又接着向前移动,像是一只通过舞姿向蜂房传递信息的蜜蜂。她静静地注视着它,不慌不忙地应对着自己一开始的懵懂,但知道马上就要搞清楚了。这时,那层含义开始变得清晰起来,但她还是不动声色,直到它确定无疑。
  “法阿国王,跟女巫的精灵说的完全一样。有一个连的鞑靼人看着实验站,周围布满了铁丝网。他们确实没想到会有人袭击他们,真理仪就是这么说的。但是,法阿国王……”
  “什么事,孩子?”
  “真理仪还告诉我另外一件事。前面山谷里的湖边有一个村子,有一个鬼魂总是找那儿的人的麻烦。”
  约翰·法阿不耐烦地晃了晃头,说道:“在这种时候,那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些森林里肯定会有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跟我再说说鞑靼人的情况,比如,他们有多少人?都有什么武器?”
  于是,莱拉听话地询问真理仪,然后把结果报告给他:
  “他们有六十个人,都有来复枪,还有好几个更大的武器,像是大炮。他们还有火球发射器。还有……他们的精灵全都是狼,真理仪就是这么说的。”
  这个消息让老一点儿的吉卜赛人一阵骚动,他们以前跟他们打过仗。
  “西比尔斯克团的人的精灵都是狼,”有人说。
  约翰。法阿说:“我从没见过比他们更强劲的敌人,我们得打一场恶仗了。问问披甲熊,他又机灵又能打仗,问问他。”
  莱拉急切地说:“但是法阿国王,这个鬼魂——我觉得,它是那些小孩当中的一个鬼魂!”
  “哦,莱拉,就算是,我也不知道有谁能把它怎么样。六十个配备了来复枪的人,还有火球发射器……斯科尔斯比先生,请到这儿来一下,就一会儿。”
  趁气球驾驶员走到雪橇的当儿,莱拉溜到一边,去跟披甲熊说话。
  “埃欧雷克,你以前走过这条路没有?”
  “走过一次,”披甲熊低沉、单调的声音答道。
  “附近有个村子,是不是?”
  “在山梁那边,”他说着,目光透过稀落的树林向上望去。
  “远吗?”
  “对你还是对我?”
  “对我,”莱拉说。
  “太远了。对我一点儿不远。”
  “那你得多长时间才能到那儿?”
  “在月亮升起之前,我能走上三个来回。”
  “埃欧雷克,听着,我有这个符号阅读器,它能给我预言。你看,它告诉我,那个村子里有件重要的事情要我去做,可法阿国王不让我去。他只想赶快接着赶路,我知道这也很重要。但是,要是我不去那儿,不去看看是怎么回事的话,我们也许就不知道饕餮到底在干些什么。”
  披甲熊什么也没说,像人一样直着身子坐着,两只大熊掌交叉放在大腿上,黑眼睛里的目光越过他长长的鼻子,径直盯着莱拉的眼睛。他知道莱拉有求于他。
  潘特莱蒙说:“你能不能带我们去那儿,然后再追上雪橇?”
  “能,但我已经向法阿国王保证过,只听他的指挥,别人谁也不行。”
  “要是他允许呢?”莱拉问。
  “那就可以。”
  莱拉转过身,在雪地上跑了回去。
  “法阿国王,要是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带着我翻过山梁,到那个村子去看看,我们就能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然后我们再追上雪橇。他认识路,”她恳求道,“除了像以前对待那个变色龙一样之外,我什么也不问。法德尔·科拉姆,你记得那件事吧?那时候我不懂是什么意思,但真理仪说对了,我们后来不久就明白了。现在我有那种同样的感觉,我弄不懂真理仪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知道这很重要。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认识这条路,他说他能在月亮再次升起之前跑三个来回,而且我跟他在一起是最安全的,对吧?可是,如果法阿国王不允许,他就不去。”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法德尔·科拉姆叹了口气,约翰·法阿皱起了眉头,藏在皮帽子里的嘴变得严厉起来。
  但是,没等他说话,气球驾驶员插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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