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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质三部曲Ⅰ 黄金罗盘

_8 菲利普·普尔曼 (英)
  时间每过去一秒钟,她自己每说出一句话,莱拉就觉得恢复了一点儿力气。现在,她正在做一件困难而又熟悉的事情,从来都是无法预测的——也就是撒谎,莱拉又有了一种控制自如的感觉,也就是真理仪让她获得的那种复杂与操纵的感觉。她要小心谨慎,不要说出任何明显的于理不通的事来;在某些地方,她得含糊不清,而在另一些地方,她又得编造出貌似真实的细节。简而言之,她必须得是个艺术家。
  “他们把你弄到这里多久了?”库尔特夫人问。
  在运河上的旅行以及跟吉卜赛人在一起的时间一共有两个星期:她得把这段时间算上。于是,她编了一段跟着饕餮去特罗尔桑德的经历,讲自己怎么逃走了,详详细细地讲述自己看到的那座镇子的细节;在艾纳尔松酒吧做了一段时间的女佣,什么活都干,接着又在内陆的一个农民家里干了一段时间的活,然后就被萨莫耶德人抓住,带到了伯尔凡加。
  “他们要——一要切割——”
  “嘘,亲爱的。我会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的。”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干呢?我从来没做过什么错事啊!所有的小孩对那里发生的事情都很害怕,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这事非常可怕,比任何事情都糟糕……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干呢,库尔特夫人?他们为什么那么残忍啊?”
  “好了,好了……你现在安全了,亲爱的。他们永远也不会那样对你了,现在我知道你在这里,你现在安全了,再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了。亲爱的莱拉,谁也不会伤害你的,永远都不会伤害你的……”
  “可是他们却那样对待别的小孩!为什么?”
  “啊,亲爱的——”
  “是因为尘埃,是不是?”
  “是他们告诉你的?是医生这么说的吗?”
  “这个连小孩子都知道,所有的小孩都在谈论它,只是大人谁都不知道!而且,他们差点儿就对我那样了——你一定得告诉我!你没有权利把这件事保密,再也不能了!”
  “莱拉……莱拉,莱拉,亲爱的,这些都是非常重要、难以理解的概念,比如说尘埃等等,这不是小孩子应该担心的事。不过,亲爱的,医生那么做是为了孩子们好。尘埃是一种不好的东西,是不正常的,也是有害的、邪恶的。成年人和他们的精灵被尘埃感染得太严重了,没有办法补救了,所以我们对他们是无能为力的……但是,及时给孩子们做个手术就意味着他们不会受到尘埃的伤害,这样,尘埃就再也不会粘到他们身上了,于是,他们就平平安安、快快乐乐了,而且——”
  莱拉想起了小托尼。马科里奥斯,突然身子向前一倾,吐了起来。库尔特夫人往后一退,松开了手。
  “亲爱的,你没事吧?到洗手间去——”
  莱拉强忍着,擦了擦眼睛。
  “你们用不着给我们手术,”她说,“你们别理我们就好了。我敢肯定,阿斯里尔勋爵要是知道这里在于什么,他是不会允许任何人那么干的,要是他身上有尘埃,你也有尘埃,乔丹的院长还有别的所有的大人都有尘埃,那它一定没什么了不起的。等我出去后,我要把这告诉全世界的孩子。不管怎么说,要是手术有那么好,你干吗还阻止他们给我做呢?要是手术有那么好,你就应该让他们做啊,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库尔特夫人摇了摇头,露出一丝悲哀的、洞察一切的微笑。
  “亲爱的,”她说,“有些对我们有好处的事情却会让我们稍稍受点儿苦,而且,如果你感到心烦意乱,那么自然而然地,那也会让别人感到不舒服……但是,这个手术并不是说要把你的精灵从你身边夺走,他还是在那里的!对了,这里的很多大人也都做过这个手术。那些护士看上去也算是幸福的吧,是不是?”
  莱拉眨了眨眼睛,突然明白了她们为什么那么木然、冷漠,明白了她们颠颠小跑着的精灵为什么看上去像是在梦游。
  什么也不要说。这样想着,莱拉便把嘴紧紧地闭上了。
  “亲爱的,不首先做实验就给孩子施行手术,无论是谁,梦里都不会做这样的事,一千年也不会有谁想一下子剥夺孩子的精灵!整个过程也只不过是切那么一小刀,然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永远都没了!你看,小时候,你的精灵是一个出色的朋友和伙伴,但是亲爱的,等你到了我们所说的青春期的时候——你很快就要到这个年龄了——精灵就会带来各种各样令人烦恼的想法和情绪,而这就让尘埃乘虚而人了。如果在此之前迅速地进行一次小手术,那你就再也不会有什么烦恼了,而且你的精灵还是跟你在一起,只不过……只是没有联在一起罢了,就像……就像一个乖极了的宠物——你要是愿意这么想的话,是世界上最好的宠物!难道你不喜欢这样吗?”
  哦,邪恶的谎言;哦,她讲的都是无耻的谎话!即使莱拉事先不知道她说的是假话(托尼·马科里奥斯还有那些被关起来的精灵说明了这一点),她也会愤怒,也会对这一切感到强烈地厌恶。把自己亲爱的灵魂、心灵上勇敢的伙伴切割开来,沦落成一只小小的颠儿颠儿跑着的宠物?莱拉恨得全身都要冒出火来,潘特莱蒙在她怀里变成一只鸡貂,咆哮着——这是他能变的最丑陋、恶毒的形态了。
  但是她们什么也没说。莱拉紧紧抱着潘特莱蒙,任由库尔特夫人抚摸她的头发。
  “把你的黄春菊喝了,”库尔特夫人温柔地说,“我让他们在这儿给你搭张床,现在既然我的小助手又回来了,那就没必要回去跟别的女孩子睡一间宿舍了。你是我最喜欢的助手,是世界上最得力的助手!你知道吗,亲爱的,我们为了找你,找遍了整个伦敦。哦,我真是太想你了!再次找到你,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整个过程中,那只金猴一直在烦躁不安地游来荡去,一会儿站在桌子上摇摇尾巴,一会儿靠着库尔特夫人在她耳边轻轻地唧唧叫着,一会儿又撅着尾巴在地上踱着步。当然,他这个样子表明库尔特夫人已经没有耐心了。终于,她忍不住了。
  “莱拉,亲爱的,”她说,“我想,乔丹学院院长在你离开之前给了你一样东西,是不是?他送给你一个真理仪。问题是,那个东西并不是他的,他不能送给别人,只是放在他那里保管。这个东西实在是太珍贵了,不能随身带着——你知道吗?世界上这个东西只有两三个!我想,院长把它送给你,是希望它最终会落到阿斯里尔勋爵的手里。他让你别把这件事告诉我,是不是?”
  莱拉撇了撇嘴。
  “是的,他说了,我看得出来。嗯……亲爱的,你没有告诉我,是不是?这你不用担心。这就是说,你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但是听着,亲爱的,这个东西的确应该妥善地保管,它这么稀少、精巧,恐怕我们不能再让它有什么风险了。”
  “为什么就不该归阿斯里尔勋爵呢?”莱拉问,身子并没动。
  “那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你知道他被流放了,因为他脑子里有一些危险、邪恶的想法。他需要真理仪以便完成他的计划,但是亲爱的,相信我,不管是谁,最不应该做的就是让阿斯里尔勋爵得到真理仪。可悲的是,乔丹学院院长弄错了。但是既然你知道了,那么真的——最好是让我来拿着它,对不对?这样你也就不用费心地随身带着了,也不用提心吊胆地看着它了——而且,说实在的,你一定一直觉得奇怪,弄不明白像这么一个蠢笨、破旧的东西会有什么用处……”
  莱拉真的不明白,自己当初竟然会觉得这个女人是那么的富有魅力、那么聪明。
  “所以,亲爱的,你要是现在还带着它,你真的最好是让我拿着保管。它放在你腰里的那条腰带里,是不是?是的,这样做是很聪明的,像这样把它放在……”
  她的手伸到了莱拉的裙子上,接着便去解那个硬硬的油布袋子,莱拉全身绷了起来。那只金猴蹲在床尾,身子颤抖着,做好了防范的准备,两只黑色的小手放在嘴边。库尔特夫人把腰带从莱拉的腰间抽了出来,解开袋子上的扣子,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取出那块黑色的天鹅绒布,把它展开,看见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做的那个马口铁盒子。
  潘特莱蒙又变成一只猫,绷紧了肌肉,随时准备跳起来。莱拉把两条腿从库尔特夫人那儿抽走,然后转身把腿放到地上,这样,时候一到,她也能撒腿就跑了。
  “这是什么啊?”库尔特夫人问,像是觉得很有趣似的,“多滑稽的老式马口铁啊!你把它放在这儿是怕弄坏它,是不是,亲爱的?还有这么多苔藓……你很仔细,对不对?还有一个马口铁盒子,居然放在第一个的里面!是焊在一起的!亲爱的,是谁干的?”
  她并不等莱拉的回答,因为她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打开这个东西上。她的手提包里有一把小刀,上面有各种不同的功能,她拉出一个刀片,把它插到盖子的下面。
  立刻,房间里充满了愤怒的嗡嗡声。
  莱拉和潘特莱蒙一动不动。库尔特夫人觉得既困惑又好奇,伸手去揭盖子,金猴也弯着腰,凑近了看。
  就在这时,那个黑乎乎的间谍飞虫电光火石般地从罐子里“嗖”地一声疾速飞了出来,狠狠地撞到了猴子的脸上。
  他尖叫一声,身子猛地往后一退。当然,这一下也撞痛了库尔特夫人,疼痛和惊惧让她跟着猴子一起大叫起来。接着,那个上了发条的小魔鬼便往她身上爬,往上爬到她的胸口,然后喉咙,然后朝她的脸上爬去。
  莱拉丝毫没有犹豫。潘特莱蒙“噌”地一声跃到门口,她马上跟了过来,打开门,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飞快地跑了。
  “打开消防警报!”潘特莱蒙在她前面一边飞,一边尖声叫道。
  莱拉看见前面的角落里有一个按钮,便不顾一切地用拳头打碎了上面的玻璃。她继续往前跑,朝着宿舍飞奔,同时把一个又一个的警报器打开。这时,人们开始跑到走廊里,到处张望,看看是什么地方着了火。
  这时,莱拉已经到了厨房附近,潘特莱蒙一下子让她的脑海里闪现了一个主意,于是她飞快地跑进了厨房。片刻之后,她便打开了所有的煤气开关,把一根火柴猛地扔到最近的一个灶上。然后,她从一个架子上拖出一袋面粉,把它用力扔到一张桌子的边上,袋子破了,空气中便充满了白色的面粉,因为她听说过,如果在火源附近把面粉弄成这个样子,面粉就会发生爆炸。
  然后,她冲了出去,继续拼命地往自己的宿舍跑。此时,走廊里已经全是人了:孩子们在到处乱跑,显然都很激动,因为逃走这个词早就传开了。最大的几个孩子正招呼着年纪小一点的,跟他们一起朝放衣服的储藏室冲过去。大人们试图控制局面,但他们谁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人们呼喊着,推搡着,哭叫着,拥挤着,到处都是人。
  莱拉和潘特莱蒙像鱼一样地从这一片混乱之中钻过去,依然往宿舍跑。就在她们快到宿舍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震得整个房子都晃动起来。
  另外几个女孩子早就跑了: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莱拉把小柜子拖到墙角,跳到上面,用力把她的皮衣从天花板上拽下来,摸到了真理仪——它还在那儿。她迅速地把皮衣套到身上,把风帽往前一拉戴在头上。这时,潘特莱蒙变成一只麻雀,飞到门口,大声喊道:
  “快跑!”
  她撒腿跑了出去。这时,一群孩子已经幸运地找到了防寒服,正在沿着走廊朝大门口跑去,莱拉加入到了他们的行列。她身上热汗涔涔,心在咚咚地跳着。她知道,她必须逃走,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前面的路被堵住了。厨房里的火已经迅速着了起来,房顶掉下来了一块,也不知道是由于面粉爆炸还是煤气爆炸。人们吃力地爬上变了形的支柱和房梁,去呼吸冰冷的空气,因为里面煤气的味道很重。这时,又响起一声爆炸,比第一次更响、更近。有几个人被震倒了,空气中充满了恐惧、痛苦的哭喊声。
  莱拉挣扎着爬了起来。在精灵们的哭喊和混乱中,潘特莱蒙大叫:“这边!这边!”莱拉用力爬上瓦砾。吸人的空气冰冷刺骨,但愿孩子们都找到了户外穿的衣服,要是从实验站逃走后却被冻死,那实在是倒霉透顶。
  此时,大火已经熊熊燃烧了起来。莱拉在夜空下爬上屋顶,看见房子的墙上有一个大洞,火舌正在舔噬着洞口。房子的大门口聚着一群孩子和大人,但此时,大人们显得更加焦躁不安,孩子们也更加惊慌失措:的确是慌了神了。
  “罗杰!罗杰!”莱拉大叫。潘特莱蒙变成一只猫头鹰,睁着锐利的眼睛,大叫着表示他看见了他。
  片刻之后,他们便见面了。
  “告诉他们全都跟着我!”莱拉在他耳边大叫道。
  “他们不会的——他们全都吓坏了——”
  “告诉他们那些人是怎么对待那些失踪了的小孩的!他们用大刀把他们的精灵切掉!把你今天下午看到的事儿告诉他们——我们把那些精灵全都放了!告诉他们,要是他们不逃走,他们也会那样的!”
  罗杰大张着嘴,吓得目瞪口呆,但很快就神志恢复过来,跑到离他最近的那群犹豫不决的孩子那儿。莱拉也照着他的样子,跑到另一群孩子那儿。这个消息传开的时候,有的孩子哭了起来,惊恐地紧紧抱着他们的精灵。
  “跟我来!”莱拉喊道,“有人来救我们了!我们得从实验站里跑出去!快点儿,跑!”
  她的话孩子们都听见了,跟在她后面,如潮水般地穿过院子,朝那条有路灯的街道涌去。他们的靴子急速地拍打着坚硬的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在他们身后,大人们在大叫大嚷,房子又有一部分轰隆一声倒塌下来。火星窜上空中,火焰向上翻滚着,声如裂帛。然而,透过这些,又传来另外一种声音,非常近,又非常狂暴。莱拉从来没听到过这种声音,但她马上就明白了这是什么声音:那是鞑靼警卫们的狼精灵的嚎叫。她觉得从头到脚全都没了力气,很多孩子吓得转过身来,踉踉跄跄地停了下来。低沉的脚步声中,第一个鞑靼警卫精神饱满、大踏步地迅速冲了过来。他端着来复枪,身边跳跃着的灰蒙蒙的身影是他凶猛的精灵。
  然后又来了一个警卫,接着他们都一个接一个地跑了过来。他们全都披着甲胄,他们没有眼睛——或者说,至少在他们头盔上沾满雪的那道缝隙后面你看不到他们的眼睛。你能看到的窟窿只是他们黑洞洞的枪口和他们的狼精灵淌着口水的下巴上闪着光的黄色的眼睛。
  莱拉犹豫了一下。她做梦也没有想过这些狼有多么吓人,但是现在她知道,伯尔凡加的人那么毫不在乎地就打破了人与别人的精灵不能接触的那个大禁忌,因此,她一想到那些留着口水的牙齿,便不自觉地退缩了……
  鞑靼人跑步赶过来,在通往那条路灯照耀着的大路的路口前站成一排,身旁的精灵跟他们一样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再过一会儿,还会有第二排士兵,因为还有士兵跑过来,他们后面还有更多。莱拉绝望地想:小孩子是打不过士兵的。这可不像在牛津的粘土河床上打架、朝烧砖人的孩子扔泥巴。
  不过也许真的就是一回事儿!她记得自己曾经把一把粘土扔到冲她扑过来的一个烧砖人的孩子那宽阔的脸上,那个孩子停下来抠眼睛里的泥土,镇上的孩子便趁机跳过去,把他扑倒。
  那时候她站在泥浆里,现在她站在雪地里。
  莱拉照着那个下午的样子,但这次极其认真——她抓起了一把雪,朝距离最近的那个士兵扔了过去。
  “打他们的眼睛!”她大叫道,又扔了一把雪。
  别的孩子也都跟着扔起了雪团,不知道是谁的精灵想到了一个主意,变成一只雨燕,在雪球旁边飞着,轻轻一推,把它径直塞到头盔上露着眼睛的那道缝里——接着,孩子们全都加入到了这个行列。片刻之后,鞑靼人脚步踉跄着,嘴里吐着、咒骂着,想擦掉塞在眼前那道狭窄的缝隙里的雪。
  “快跑!”莱拉尖声大叫道,朝那条路灯照耀着的大街冲了过去。
  所有的孩子蜂拥着跟在她后面,躲避着狼精灵们那吧嗒作响的下巴,沿着大街,拼命地朝着远方呼唤着他们的广阔的黑暗之中奔去。
  这时,他们身后传来了刺耳的叫声,一名军官大声下着命令,立刻,几十枝来复枪的枪栓被拉开了。接着,又传来一声尖叫,然后就是令人紧张的沉寂,只听得见奔逃着的孩子们啪啪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他们正在瞄准。他们是不会打不中的。
  但是,没等他们开枪,一个鞑靼人便发出窒息的喘息声,另一个则惊叫起来。
  莱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见一个人躺在雪地里,背上插着一枝灰色的羽箭,身子扭动着,抽搐着,嘴里咳着鲜血。其他士兵搜索着四周,想找出到底是谁射的箭,却连射手的影子也没看到。
  这时,又一枝箭从空中笔直地飞落下来,射中另一个人的后脑,那人应弦而倒。那个军官大喝一声,所有的人便都抬头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
  “女巫!”潘特莱蒙叫道。
  她们原来是这个样子:优雅的不规则的黑色身影在高空中一掠而过,她们用来飞行的云松枝条上的松针在空气中嘶嘶作响。莱拉正在望着的当儿,一个女巫猛地俯冲到低空,射了一箭,又一个人被射倒了。
  这时,鞑靼人全部朝上端起来复枪,朝黑暗中猛烈开火,但他们什么也没打着,打的只是影子、云彩,而愈来愈多的箭却雨点儿般地向他们飞落下来。
  但是这时,负责指挥的那个军官发现孩子们就要逃走了,便命令一队士兵去追他们。有的孩子尖叫起来,接着更多的孩子尖叫起来,而且他们也不再往前跑了,慌乱之中,他们转身往回跑,因为在那排路灯尽头处的黑暗之中,一个巨大的身影迅速地朝他们冲过来,他们吓坏了。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莱拉叫道,心里充满了喜悦。
  猛冲过来的披甲熊似乎身轻如燕,势如破竹,从莱拉身边一跃而过。没等莱拉看清楚,他已经闯进了鞑靼人中间,把士兵、精灵和来复枪驱散开来。接着,他停了下来,猛一转身,优雅地攒足力气,狠狠打出两拳,分击离他最近的几个警卫。
  一个狼精灵飞身朝他扑来,没等她落地,披甲熊便重重一拳击中了她,把她打倒在雪地上。精灵的身上窜出一团明亮的火,咝咝叫了叫,嚎了几声,然后便消失了,她的主人也立刻一命呜呼。
  那个鞑靼军官面对着眼前的夹击,丝毫没有迟疑。一阵尖声的命令之后,他们分成丽部分:一部分抵挡女巫,人数最多的一部分则对付披甲熊。他的士兵们表现得异常骁勇,他们四人一组,单腿跪在地上开枪射击,像是在打靶场似的;埃欧雷克·伯尔尼松那强壮、巨大的身躯朝他们猛扑过来,他们也毫不退缩。片刻之间,他们便全都丧命了。
  埃欧雷克又猛冲过去,向一侧扭动着身躯,挥拳猛打,大声咆哮,横扫一切,飞蝗般的子弹在他周围飞过,却丝毫伤不了他。莱拉催促着孩子们继续往前跑,跑进路灯尽头的黑暗里面去。他们必须逃走,因为尽管鞑靼人很危险,但更危险的则是伯尔凡加的那些大人。
  于是,她大声叫喊着,打着手势,推着孩子们,让他们跑起来。身后的灯光在雪地上投下他们长长的影子,莱拉发现自己的心已经飞向极夜漆黑的夜幕和清冷之中,像潘特莱蒙一样,满怀着喜悦向前蹦跳着——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只野兔,高高兴兴地往前蹦跳着。
  “我们去哪儿?”有人问。
  “那儿除了雪,什么都没有!”
  “有人来救我们了,”莱拉对他们说,“是五十多个吉卜赛人。我敢肯定他们有的一定跟你们有亲属关系。所有丢了小孩的吉卜赛人,每家都派人来了。”
  “我不是吉卜赛人,”一个男孩说。
  “没关系,他们也会带你走的。”
  “去哪儿?”有人不满地问。
  “回家,”莱拉说,“我到这儿就是为了这个,来救你们出去,我把吉卜赛人带到这儿来,带你们回家。我们只是得再往前走一点儿,然后就能找到他们了。那只熊是跟他们在一起的,所以他们离这儿不会远。”
  “你们看那只熊!”一个男孩说,“他把那个精灵撕碎的时候,那个人像是心被人一下子抽走似的就死了,真的!”
  “我从来不知道精灵还能被人杀死,”另外一个孩子说。
  他们现在全都开口说话了;激动和解脱让每个人的舌头全都放松起来。只要他们不停下来,那他们说说话是没什么关系的。
  一个女孩问:“他们在那儿真是那么干的吗?”
  “是,”莱拉说,“我从来没想到会见到没有精灵的人。但是在来这里的路上,我们发现了这个男孩,就他独自一个,没有精灵。他总是跟我们要他的精灵,问她在什么地方,问她还能不能找到他。他叫托尼·马科里奥斯。”
  “我认识他!”有人说,别人也都插嘴道,“对,他们大概是在一个星期前把他带走的……”
  “嗯……他们把他的精灵切掉了,”莱拉说,她知道这对他们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我们找到他不久,他就死了。那些被他们切掉的精灵,全都给关在罩子里,放在后面的一个方形房子里。”
  “没错,”罗杰说,“消防演习的时候,莱拉就把他们放了。”
  “对,我看见他们了!”比利·科斯塔说,“一开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我看见他们跟着那只鹅飞走了。”
  “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一个男孩急切地问,“他们为什么要把人的精灵切掉啊?这简直是折磨!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
  “为了尘埃,”有人怀疑地提醒道。
  然而那个男孩轻蔑地大笑起来。“尘埃!”他说,“根本就没这么个东西!这只是他们编出来的!我才不信呢。”
  “快看,”另一个孩子说,“你们看那个齐柏林飞艇是怎么回事?”
  他们全都转回头去看。在耀眼的灯光的那一头,战斗还在继续进行,拴在杆子上的那艘长长的飞艇不再自由地飘浮在空中,没有系缆绳的那一头正向下低垂着,在它的另一面正升起一个球形的——
  “李·斯科尔斯比的气球!”莱拉叫起来,高兴地拍打着戴着棉手套的手。
  别的孩子都感到困惑不解。莱拉边催促他们继续往前跑,边想,不知道这位气球驾驶员怎么能把气球飞这么远。他现在在干什么——那是非常清楚的,而且这个主意真的不错:他在用那些人的汽艇里的气体来给自己的气球充气,这种方法既能让自己逃走,又让他们无法追赶!
  “快!别停下来,不然你就要被冻僵了,”她说,因为有几个孩子被冻得浑身发抖,不住地呻吟,他们的精灵也哭了起来,声音又尖又细。
  潘特莱蒙觉得这很让人生气,他变成一只狼獾,猛地一口咬住一个女孩的松鼠精灵。那个精灵只是躺在女孩的肩膀上,无力地抽抽搭搭地哭。
  “到她大衣里面去!变大一点儿,给她暖和暖和!”他怒吼道。女孩的精灵吓得立刻钻进了她的煤丝大衣里。
  现在的问题是:不管他们的煤丝大衣裹了多少层中空的煤丝纤维,它们还是不如毛皮保暖。有的孩子看上去像会走路的圆球似的,显得那么臃肿,但他们那套衣服是在远离严寒地区的工厂和实验室里制成的,根本应付不了这里的气候。莱拉穿的皮衣虽然看上去破烂不堪,还散发着臭味,但却能保暖。
  “要是我们不尽快找到吉卜赛人,他们是坚持不了多久的,”莱拉低声对潘特莱蒙说。
  “那就别让他们停下来,”他低声应道,“要是他们躺下来,那他们就完了。你知道法德尔·科拉姆说过的……”
  法德尔‘科拉姆给她讲过许多亲身经历的北极之行,库尔特夫人也讲过——总得假设她也真的到过北极。但是有一点,他们俩讲得都相当明确,就是你一定不能停下来。
  “我们得走多远?”一个小男孩问。
  “她就是把我们弄到这儿来,要把我们冻死,”一个女孩说。
  “我宁可在这儿,也比回到那儿去强,”不知道是谁在说。
  “我不想!实验站里暖和着呢,还有吃的、热饮,什么都有。”
  “可现在都着了大火呢!”
  “我们在这外边干什么呢?我敢肯定,我们会饿死的……”
  莱拉脑子里充满了隐晦的问题,像女巫那样快速地飞来飞去,令人难以捉摸;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就在她触摸不到的某个地方,闪烁着一种她完全理解不了的荣耀和颤栗。
  但它让她一下子产生了一股劲儿。她把一个女孩从雪堆里用力拖出来,把一个晃晃悠悠的男孩使劲往前推,同时冲着所有的孩子喊道:“别停下来!顺着熊的脚印走!他是跟吉卜赛人一起来的,所以他的脚印会把我们领到吉卜赛人那里去!别停下,往前走!”
  大片的雪花开始飘落下来,很快就会把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脚印完全遮盖起来。他们已经看不到伯尔凡加的灯光,那里的火焰也变成了点点微弱的亮光。此时,只有白雪覆盖的地面发出暗淡的、惟一的光亮。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天空,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极光;但是,当孩子们凑近了细看的时候,他们还能分辨得出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在雪地上跋涉的踪迹。只要有必要,莱拉便或者给他们打气,或者恐吓威胁,或者拳脚相向,或者半背着他们,或者咒骂他们,或者推推搡搡,或者用力拖拽,或者把他们轻轻抱起来,而潘特莱蒙(通过每个孩子的精灵的状况来判断)则告诉她每一种情况下需要做些什么。
  她不断地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把他们带到那儿,我到这儿的目的就是要救他们,我一定要把他们救出去。
  罗杰照着她的样子,也在催促孩子们往前赶。比利·科斯塔在前面带路,因为他的眼神比大多数人都锐利。雪很快就下大了,他们不得不互相紧紧抓着,以防迷路走丢。莱拉想,也许我们所有的人紧挨着躺下来,这样会暖和,就像那样……在雪地上挖几个洞……
  这时,她听到了什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阵阵发动机的声音,不像齐柏林飞艇上的发动机响得那么沉重,但比大黄蜂的嗡嗡声大,声音若有若无。
  还有嚎叫的声音……是狗?拉雪橇的狗?这声音也非常遥远,令人难以确定;这声音被数不清的雪片遮盖着,被突然刮起的阵阵狂风吹得若隐若现。也许是吉卜赛人拉雪橇的狗,也可能是苔原上的野鬼,甚至是那些获得自由的精灵在呼唤他们迷失了的主人。
  她看到了什么……雪地上是没有任何灯光的,难道不是吗?映入眼帘的光也一定是鬼魂了……除非他们刚才绕了一圈之后,又稀里糊涂地回到了伯尔凡加。
  可是,映在雪地上的是灯笼发出的细细的黄色光柱,不是电灯发出的那种白色的耀眼的光。而且,这些光柱还在移动,嚎叫声离他们也更近了。没等她弄清楚自己是否在做梦,莱拉便徜徉在熟悉的身影之中了——身穿皮衣的男人正把她举了起来:约翰·法阿有力的胳膊把她悬空举了起来,法德尔·科拉姆高兴地大笑着;透过大雪,她看见吉卜赛人正把孩子们抱到雪橇上,给他们盖上皮衣,给他们海豹肉吃。托尼·科斯塔也在,他拥抱着比利,接着又轻轻捶了他一拳,然后又抱着他,兴奋地摇晃着他。还有罗杰……
  “罗杰也跟我们一起走,”莱拉对法德尔·科拉姆说,“我第一个要救的就是他,最后我们都要回乔丹学院。这是什么声音——”
  又是那个轰鸣,像发动机的那个声音,如同一万个发了疯的间谍飞虫。
  突然,莱拉被什么东西一下子击倒在地上,潘特莱蒙保护不了她了,因为金猴——
  是库尔特夫人——
  那只金猴正摔打着潘特莱蒙,咬他,挠他。潘特莱蒙身子抖动着,不断变换着样子,让人目不暇接。他拼命地抵抗着:一会儿去螫,一会儿抽打,一会儿撕扯。与此同时,库尔特夫人的脸裹着毛皮,冰冷的目光中透着怒气,正把莱拉往一个摩托雪橇的后面拖。莱拉跟自己的精灵一样,拼命挣扎着。雪大极了,似乎他们周围就有一团暴风雪,将他们同别人隔离开来;雪橇前面的电灯也仅仅照亮了眼前几英寸远飞舞的密集的雪片。
  “救命!”莱拉冲吉卜赛人叫道,但他们虽然就在附近,却被大雪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救救我!法德尔·科拉姆!法阿国王!哦,上帝,救命啊!”
  库尔特夫人用北极地区鞑靼语尖声吆喝了一句。大雪飞舞着向两边分开,一队鞑靼人出现了。,端着来复枪,狼精灵在他们身边咆哮着。鞑靼士兵的头儿看见库尔特夫人正在跟莱拉搏斗,便伸出一只手,像提个玩具娃娃似的把莱拉提了起来,扔到雪橇上,把她摔得头昏眼花。
  这时,有人开了一枪,然后又是一枪——吉卜赛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当你看不清白自己周围的情况的时候,对你看不见的目标开枪是十分危险的。鞑靼人围着雪橇,紧靠在一起;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朝雪中开火,但是吉卜赛人因为担心伤着莱拉,却不敢还击。
  哦,她是这么苦!又是这么无力!
  莱拉挣扎着爬起来,依然头昏眼花,脑子里嗡嗡直响。她看见潘特莱蒙还在不顾一切地跟那只猴子搏斗,他的狼獾嘴巴紧紧咬着猴子的一只金色胳膊,虽然起不了什么作用,但还是紧咬着不放。那个人是谁?
  没错,是罗杰。他正冲着库尔特夫人拳打脚踢,用自己的头猛撞她的头,却被一个鞑靼士兵像赶苍蝇似的一下子击倒在地。此时,眼前的一切犹如飘忽不定的幻象:她的眼前忽而雪白,忽而漆黑,忽而是一只雨燕绿色的翅膀,忽而是奇形怪状的影子,忽而是急速飞奔着的灯光——
  猛地,地上的雪如旋风般地向两边飞散开来,伴随着金属的撞击声和磨擦声,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纵身跳到了那块空地上。片刻之间,鞑靼人精灵的巨大的狼嘴便被打得东倒西歪,埃欧雷克的一只巨掌撕裂了一个穿着锁子甲的人的胸膛,空中立刻飞舞起白色的牙齿、黑色的甲胄、红色湿漉漉的毛——
  突然,有什么东西把莱拉往上拉了起来,力量大极了。莱拉伸手也抓住了罗杰,把他从库尔特夫人的手里夺了过来。两个孩子的精灵变成小鸟,尖声叫着,惊奇地扇动着翅膀。在他们周围,一股更大的气流在扑楞楞地鼓动着。这时,莱拉看见自己已经到了空中,旁边是一个女巫,正是她见过的高空中优雅的、不规则的黑色影子,但这一次却是伸手可及;女巫没有戴手套的手中拿着一张弓,赤裸的双臂(在这样严寒的空气中!)用力拉开弓弦,一松手,箭便飞向距他们只有三英尺的一个身穿锁子甲的鞑靼人,直奔他那模糊不清的头盔上的那道露着眼睛的缝隙而去——
  这支箭“嗖”地一声射了进去,射穿了那个人的脑袋,他那只本已跃寺己的狼精灵还没等落地,便在半空中消失了。
  继续上升!莱拉和罗杰被迅速地带到半空中。他们发现自己无力的手指正抓着一个云松枝,一个年轻的女巫稳稳地坐在上面,显得和谐优雅。接着,她朝左下方倾下身子,一个巨大的物体便呈现在眼前,他们降到了地面上。
  他们跌倒在雪地里,李·斯科尔斯比气球上的吊篮就在旁边。
  “跳进来,”得克萨斯人说,“还有你的朋友,别忘了。看见披甲熊没有?”
  莱拉看见三个女巫正抓着一根绳子,那根绳子绕在一块岩石上,拴着浮力巨大的气囊,不让它飞走。
  “快上去!”她冲罗杰喊,然后趴着吊篮的皮革边缘,跳了进去,摔在里面的一个雪堆上。片刻之后,罗杰也进来了,摔在她身上。接着,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声音,半是怒吼,半是咆哮。
  “快来,埃欧雷克!快上来,老朋友!”李·斯科尔斯比喊道。随着一阵柳条和弯曲的木头发出令人恐惧的咯吱声,披甲熊出现在吊篮边上。
  气球驾驶员马上把手臂往下一挥,作了个手势,那几个女巫便放开了绳索。
  气球立刻飞了起来,朝着飘满雪花的空中疾速升了上去,速度快得令莱拉简直难以想像。过了一会儿,地面便在雾气中消失了。他们继续爬升,速度愈来愈快。莱拉想,火箭也不会比他们现在的离地速度更快了。加速让她紧贴着罗杰,躺在吊篮底上。
  李·斯科尔斯比欢快地又叫又笑,发出得克萨斯人特有的快活的叫声。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在平静地解开甲胄,他用一只爪子灵巧地钩着所有的联结点,一扭,便全都解了下来,然后把一片一片的甲胄堆成一堆。吊篮外面,云松针和女巫的衣服在空气中穿过,发出的啪啪声和嗖嗖声,这表明女巫们陪着他们一起升到了空中。
  渐渐地,莱拉恢复了气定神宁的状态。她坐起身,环顾四周。
  吊篮比她想像的大多了。四周摆满了科学仪器,吊篮里放着几堆皮衣和瓶装气体,还有各种各样别的东西,在他们上升的过程中,在厚重云雾中,它们要么太小,要么太容易混淆,说不清楚是什么东西。
  “这是云彩吗?”莱拉问。
  “当然。给你朋友加几件皮衣,别让他变成冰柱。这儿很冷,还会更冷。”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女巫帮的忙。有位女巫要跟你谈谈。等飞出这片云彩之后,我们就能辨认出方向,然后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聊聊。”
  “埃欧雷克,”莱拉说,“谢谢你来了。”
  披甲熊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坐下来,去舔沾在自己身上的血。他的体重使吊篮向一边倾斜着,但这没什么关系。罗杰对他显得十分警觉,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对他的注意一点儿也不比对一片雪花多。莱拉仗着胆子,趴在吊篮的边上——她站起来的时候,吊篮的边正好到她的下巴——瞪大眼睛看着盘旋飞转的云彩。仅仅几秒钟后,气球便完全钻出了云层,依然飞快地上升,高高地向空中飞去。
  多么美妙的景致啊!
  在他们正上方,气球鼓胀着,形成一个巨大的曲线。前方的高空中,极光在熠熠闪光,莱拉从来没见过它如此灿烂辉煌、如此蔚为壮观。它呈圆形,或者说近似圆形,好像他们自己也成了极光的一部分。巨大耀眼的光带摆动着,向两侧张开,像是天使的翅膀;层层叠叠的光辉顺着看不见的峭壁翻滚下来,犹如飞转的漩涡,又好像宽大的瀑布悬挂在空中。
  莱拉惊讶地凝视着这一切。然后她又俯身向下望去,她看到了一幅几乎更加令人惊叹的景色。
  放眼望去,直到四周的天边,翻滚着连绵不绝的白色的海洋。到处是耸立着的柔软的山峰和裂开的冒着蒸汽的缝隙,但总的来看,却像是一个巨大的冰块。
  在这个冰块之中,不时地也会浮现出小巧的黑色的影子,时而三三两两,时而成群结队,那是优雅的不规则的影子,是骑着云松枝飞翔的女巫的影子。
  她们向上朝着气球毫不费力地轻快地飞着,一会儿向这边倾斜一下,一会儿又向另一边倾斜,为气球掌握着方向。其中一个女巫正好在吊篮的旁边飞着,她就是那个把莱拉从库尔特夫人手里救出来的射手。莱拉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样子。
  她很年轻——比库尔特夫人还年轻;她长得很漂亮,有着一双明亮的绿色的眼睛;跟所有女巫一样,她身上披的是一根根黑色的丝带,没有穿皮衣,没有戴风帽,也没有戴棉手套,她似乎根本就感觉不到寒冷。她的额头上缠绕着一串素雅的小红花。她骑在云松枝上,似乎那是一匹战马。在莱拉惊奇的目光注视下,她似乎稍稍放慢了一点儿速度。
  “你是莱拉?”
  “是啊!你是塞拉芬娜·佩卡拉?”
  “是的。”
  莱拉明白了,为什么法德尔·科拉姆爱上了她,为什么这让他心碎,尽管这两件事她就在刚才还一件也不知道。法德尔·科拉姆渐渐衰老了,成了一个身体虚弱的老头儿,而塞拉芬娜·佩卡拉却会年轻很多很多年。
  “那个符号阅读器带来了吗?”女巫问道,声音如同极光那高亢、无拘无束的歌声,甜美得令莱拉几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带了,我把它放在口袋里,安全着呢。”
  这时,一对巨大的翅膀扑楞了一下,又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紧接着,他滑到她身边:是那只灰色的鹅精灵。他简短地说了句什么,然后一个盘旋飞走了,绕着不断爬升的气球飞了很大的一圈。
  “吉卜赛人已经捣毁了伯尔凡加,”塞拉芬娜·佩卡拉说,“他们打死了二十二名士兵和九名工作人员,每一处没有倒塌的东西全都被他们放了一把火。他们要彻底把那个地方摧毁。”
  “库尔特夫人呢?”
  “没看到她。”
  “那些小孩呢?吉卜赛人把他们全都安全救出来了吗?”
  “对,一个都没落下,他们全都平安无事。”
  塞拉芬娜·佩卡拉发出一声高呼,别的女巫便围成一圈,朝气球飞来。
  “斯科尔斯比先生,”她说,“你要是愿意,请把缆绳给我。”
  “万分感激,夫人。我们还在爬升,我猜还要再继续爬升一段时间。要把我们带到北极去得需要多少女巫?”
  她只说了一句“我们体力很好”。
  李·斯科尔斯比把一卷结实的绳子绑到包着皮革的铁环上,拴着气囊的绳子全都系在这个铁环上,吊篮也悬挂在上面。绳子绑牢之后,他把绳子空着的那头甩出来,六个女巫立刻抢身奔过来,抓住绳子头,开始拽动着绳子,调整云松枝,朝北极星方向飞去。
  等气球开始朝着这个方向飞行的时候,潘特莱蒙变成一只燕鸥,落在吊篮的边缘上。罗杰的精灵出来看了看,但很快又爬了进去,因为罗杰睡得正熟,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也在呼呼大睡。只有李·斯科尔斯比醒着,不慌不忙地嚼着一小支雪茄,注视着他的那些仪器。
  “哦,莱拉,”塞拉芬娜·佩卡拉说,“你知道你为什么要去找阿斯里尔勋爵吗?”
  莱拉显得很惊讶。“是要把真理仪交给他啊,这还用问嘛!”她说。
  这个问题她从来也没考虑过,因为它太显而易见了。这时,她想起了自己的第一个目的——过了这么长时间,她差点儿把它给忘了。
  “或者……帮他逃走,就是这个目的。我们要帮助他逃走。”
  然而这句话刚一出口,便显得荒谬可笑了。从斯瓦尔巴特群岛逃出去?不可能的事!
  “不管怎么说,尽力帮他,”她坚定地补充了一句,“怎么啦?”
  “我觉得,有些事情我得告诉你了,”塞拉芬娜·佩卡拉说。
  “跟尘埃有关?”
  汶是莱拉最想知道的事情。
  “是的,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不过现在你累了,我们还得飞很长时间,等你睡醒后我们再谈。”
  莱拉打了个呵欠——这个呵欠打得似乎嘴都要被撕裂、肺都要被炸开了似的,持续了差不多有一分钟,至少感觉上足有这么长。虽然莱拉使劲挺着,但却无法抵抗猛烈袭来的困意。塞拉芬娜·佩卡拉把一只手从吊篮的边缘上方伸过来,摸了摸她的眼睛。莱拉在吊篮底上躺了下来,潘特莱蒙翅膀一动,飞下来,变成一只貂,爬到莱拉的脖子旁边——他睡觉的地方。
  吊篮旁,女巫把云松枝调整到一个稳定的速度。他们继续向北,朝着斯瓦尔巴特群岛飞去。
《黑质三步曲 1 黄金罗盘》作者:菲利普·普尔曼
 
第三部 斯瓦尔巴特群岛 第十八章 雾与冰
 
  李·斯科尔斯比在莱拉身上盖了几件皮衣。莱拉蜷缩着身子,靠着罗态,他们俩紧挨着,躺在一起睡着了。气球继续迅速向北极飞去。气球驾驶员不时地检查他的仪器,嚼着一根雪茄,把身子向皮衣里又缩了缩。离易燃氢气这么近,他是永远也不会点燃这枝雪茄的。
  “这小丫头还很重要,是吗?”过了几分钟后,他说。
  “比她自己将要知道的还重要,”塞拉芬娜·佩卡拉说。
  “那是不是就是说,在这次武装行动中,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明白,我这是实在话,因为我要挣钱谋生。事先要是不就某种补偿达成一致的话,如果我完蛋了,或是被枪打得粉身碎骨,这个代价我是负担不起的。相信我,夫人,我并不是说这次探险重要性降低了,但是约翰·法阿等吉卜赛人付给我的报酬虽然足以补偿我的时间、技术、气球的正常损耗和损坏,但也仅此而已,报酬里并没有包括战争的风险。夫人,我跟你说,只要我们把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一降落到斯瓦尔巴特群岛,那就会被看作是一个战争行为。”
  他优雅地把一小块烟丝吐到吊篮外面。
  “所以我想知道,在混乱与争吵中,等待我们的是什么?”他最后说道。
  “也许会有一场恶斗,”塞拉芬娜·佩卡拉说,“可是你以前也打过仗的啊。”
  “当然——只要付给我报酬。不过事实是,我原来以为这个协议只是简单地把他们运过来,我便是据此收的费。刚才那段小打小闹之后,现在我在想——我在想我的运输责任的范围有多大;我是不是非要冒着生命危险,冒着仪器被毁的危险——比如说,加入到披甲熊的战斗中去;还有,这个小孩在斯瓦尔巴特群岛上的敌人是不是也跟我们身后的伯尔凡加的那些人一样性情暴躁。我只是通过对话才提到这些事情。”
  “斯科尔斯比先生,”女巫说,“我真希望我能回答你的问题,我只能说,我们大家,包括人、女巫、披甲熊,已经开仗了,虽然并不是大家全都知道。不管你在斯瓦尔巴特群岛上是否有危险,也不管你能不能平安地离开,你已经应召了,已经在服役了,你已经是一名士兵了。”
  “嗯……这样说似乎有些轻率。依我看,人是应该有权选择打仗还是不打的。”
  “这个问题跟人的出生一样,是没有选择可言的。”
  “哦,不过我喜欢选择,”他说,“我喜欢选择自己要做的工作、要去的地方、要吃的东西、跟谁一起坐下来海阔天空地聊天。你难道不想偶尔也选择一下吗?”
  塞拉芬娜·佩卡拉想了想,然后说:“斯科尔斯比先生,也许我们在说‘选择’的时候,和你说的不是一回事。女巫们一无所有,所以我们对保值或创利都不感兴趣;至于在两者之间进行选择,当你能活上数百年的时候,你就知道每个机会都会再来。我们有不同的需要。你得修补气球,把它保持在良好的状态,而这需要时间,也很麻烦,这一点我看得出来;但是,我们要飞翔的时候,只需扯下一条云松枝就可以了——随便哪棵都行,而且多得不计其数。我们不怕冷,所以也不需要保暖的衣物。除了互相帮助以外,我们没有其他可供交换的东西。如果某个女巫需要什么,另一个女巫就会给她。如果需要打仗,那么要付出什么代价并不是我们在决定是否应该进行战斗时考虑的一个因素。我们也没有任何荣誉观,比如说像披甲熊那样。侮辱披甲熊是十分危险的,对我们来说……这难以想像。你怎么可能让女巫感到受到侮辱呢?就算你侮辱了她,那又能怎么样呢?”
  “嗯……在这一点上,我多少是赞同你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为了名誉是不值得去争吵的。不过,夫人,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我只是个普通的气球驾驶员,我希望我这一生最后的日子能够舒舒服服地度过,买个小农场,养几头牛、几匹马……你看,一点儿也不奢华,不需要宫殿、奴仆,也不需要成堆的金子,只需要晚风轻拂着绿草,点上一枝雪茄,来上一杯波旁威士忌。但问题是,这一切都需要钱。所以,我出来飞行是为了挣钱,每次完成任务后,我就把部分金子寄回到维尔斯·法戈银行。等我攒够了钱,夫人,我就把这个气球卖掉,订一张去加尔维斯敦港(美国得克萨斯州东南部港口城市)的船票,从此再也不离开陆地了。”
  “斯科尔斯比先生,你我之间还有另一个区别,就像不能放弃呼吸一样,女巫是不会放弃飞行的,飞行和我们完全结合成了一体。”
  “这一点我明白,夫人,而且羡慕你们。但是,能够让你们感到满意的那些理由我却没有。飞行对我来说仅仅是一份工作,我只不过是个技师而已,我的工作也很有可能是调整内燃机上的阀门,也可能是安装电路。但是你看,我选择了目前这份工作,这是我自由做出的选择,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我一无所知的打仗的事情让我感到有点儿担忧。”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跟他国王之间的不睦也是这场战争的一部分,”女巫说,“这个孩子注定要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你谈到了命运,似乎这早已成了定数,”斯科尔斯比说,“对此,我不敢说我喜欢,就像我不喜欢自己被招来打一场事先并不知情的战争一样。你能告诉我,我的自由意愿体现在什么地方吗?在我看来,这个孩子的自主意识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大。难道你是在告诉我,她只是一种上了发条的机械,无法改变自己的道路吗?”
  “我们全都受命运的支配,但我们在行动的时候,必须做得就像我们不受命运支配似的,”女巫说,“否则我们只能在绝望中死亡。关于这个孩子,有一个奇怪的预言:她注定要左右最终的命运。但是,她必须是在对此一无所知的状态下这样做,就好像这样做是出于她的本性,而不是由于她的命运。要是有人告诉她必须做些什么,那这一切就会以失败而告终;死亡会横扫整个世界,那将成为绝望者的胜利,永远的胜利。宇宙全都会变成连锁在一起的机器,没有光明、没有思想、没有感情、没有生命……”
  他们低头看了看莱拉。她还在睡着,微微倔强地皱着眉头(她的脸藏在风帽里面,他们只能看见很小一部分)。
  “我猜她思想中的一部分是知道的,”气球驾驶员说,“不管怎么说,看上去她是做好了准备的。这个小男孩呢?莱拉大老远地来,就是要把他从我们身后的那些魔鬼手里救出来,这个你知道吗?大概是在牛津吧,他们俩就是玩伴,这个你知道吗?”
  “是的,我确实知道。莱拉带着一件价值连城的东西,看起来,命运把她当作使者,让她把那件东西带给她父亲。于是,她长途跋涉地来寻找自己的朋友,却不知道她的朋友是被命运带到了北方,这样她便有可能随后而至,把某件东西交给她父亲。”
  “这是你的理解了,是不是?”
  女巫似乎没有十足的把握,这在她倒是第一次。
  “整个事情看起来就是这样的……但是,斯科尔斯比先生,隐晦的地方我们却无法理解。也许我错了,这也是很有可能的。”
  “那么可不可以问一下,是什么把你带到了这件事情中呢?”
  “不管他们在伯尔凡加干的是什么,我们真地觉得他们不该那么做。莱拉是他们的敌人,所以我们就是她的朋友,我们也只明白这一点。但是另外,我的部落对吉卜赛人抱有好感,这是从法德尔·科拉姆救了我的命的时候起就有了的,他们吉卜赛人则对阿斯里尔勋爵承担着义务。”
  “原来如此,就是说,你们是为了吉卜赛人才把气球往斯瓦尔巴特群岛拉的。你们之间的这份友谊是不是深厚到也要把我们再从那里拉回来呢,还是我得等待善良的风、同时依靠披甲熊的仁慈呢?夫人,我想再一次说明,我这样问完全是本着善意的精神的。”
  “斯科尔斯比先生,如果我们能够帮你回到特罗尔桑德,那我们是会这样做的。但是,我们并不知道在斯瓦尔巴特群岛会遇到什么情况。披甲熊的新国王进行了很多变革,不再喜欢过去的那套行为方式了,因此这次着陆也许会困难重重。另外,我不知道莱拉如何找到她的父亲,也不知道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想怎么做,只知道他的命运跟莱拉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这个我也不知道,夫人。我觉得他把这个孩子当成了他的保护者,跟她联系在一起,因为你知道,她帮他找回了他的盔甲。有谁知道披甲熊的感情吗?但是,如果披甲熊真能爱上人类的话,那么他是喜爱莱拉的。至于在斯瓦尔巴特群岛着陆,这件事情从来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虽然如此,如果到时候能请你帮忙调整一下方向的话,那我在感觉上就会容易一些;作为回报,如果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你尽管吩咐。另外,我就是想知道一下,你能不能告诉我,在这场无形的战争中,我是站在哪一边的?”
  “我们都站在莱拉一方。”
  “哦,这是毫无疑问。”
  他们继续往前飞。由于下面的云层,他们无法知道他们的速度。当然,正常情况下,气球相对于风来说是静止的,空气以什么样的速度运动,它就以什么样的速度飘行。但是现在,由于气球没有流线型的齐柏林飞艇光滑,在女巫们的推动下,气球便没有随着空气一起前进,而是迎着阻力在空气中穿行,这使得吊篮比在正常飞行中更加剧烈地摇晃、颠簸。
  李·斯科尔斯比并不怎么在乎自己是不是舒适,他更关心他的各种仪器。他花了很长时间,以确保它们都牢牢地拴在大支柱上。高度表告诉他们,他们已经接近一万英尺的高度了。此时的温度是零下二十度。虽然他经历过比这更冷的天气,但差别并不是很大。他不想让自己再冷了,于是,他打开紧急露营用的那块帆布,铺在睡着了的孩子们前面,遮住风,然后躺了下去,跟他的老战友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背对着背,接着便睡着了。
  莱拉醒来的时候,月亮正高挂在天空,放眼望去,从下面翻腾着的云彩,到挂满冰霜的长矛和气球绳索上的冰柱,一切都被镀上了一层银光。
  罗杰还没有醒,李·斯科尔斯比和披甲熊也在睡觉。但是在吊篮旁边,女巫部落的女王正在平稳地飞行着。
  “我们离斯瓦尔巴特群岛还有多远?”莱拉问道。
  “如果碰不上逆风,再过十二个小时左右我们就该到斯瓦尔巴特群岛的上空了。”
  “我们在哪儿着陆呢?”
  “那要看天气情况,不过我们要尽量避开悬崖,那儿生活着一些动物,任何移动的东西它们都要捕食。如果我们做得到,我们就让你们降落在岛上的腹地,远离埃欧弗尔·拉克尼松的王宫。”
  “等我找到阿斯里尔勋爵的时候会怎么样呢?他会想回牛津去,还是别的什么结果?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我知道他是我父亲,也许他还想假装是我叔叔,我对他还不怎么了解呢。”
  “莱拉,他是不想回牛津的。另一个世界里似乎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去做,而阿斯里尔勋爵是惟一能够在那个世界和我们这个世界之间搭建桥梁的人。但是,他需要某种东西来帮助他。”
  “是真理仪!”莱拉说,“乔丹学院的院长把它交给我的时候,我觉得,他当时就想说说关于阿斯里尔勋爵的事情,只是他一直没有机会。我知道院长并不是真地要毒死他。阿斯里尔勋爵是不是要从真理仪找一找怎么建那座桥梁的办法?我肯定能给他帮得上忙,真理仪我能看懂,比谁都不差。”
  “他怎么建这座桥梁,这个我并不知道,”塞拉芬娜·佩卡拉说,“他的任务是什么,我们也说不上来。有些力量会给我们以预示,但在这些力量之上也存在着另外一些力量;甚至神通最广大的力量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真理仪会告诉我的!我现在就能看看……”
  但现在太冷了,即使拿出来,她也拿不住。她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把风帽拉紧,以抵挡刺骨的寒风,只留下一道缝隙往外看。在高高的头顶上方以及稍微靠下一点儿的地方,那条长长的绳索从气球上吊着的铁环上垂落下来,六七个女巫骑在云松枝上,拉着气球前进。星星像钻石一样,闪着明亮、冰冷、洞穿一切的光。
  “塞拉芬娜·佩卡拉,你们为什么不冷呢?”
  “我们也感觉到冷,但我们不在乎,因为我们是冻不坏的。如果我们为了防寒而把全身包裹起来,那么我们就感受不到别的东西了,比如说星星欢快的叮当声,极光发出的乐音,还有最美妙的——月光洒在我们皮肤上的那种柔滑的感觉。为了这些,冷一些也是值得的。”
  “我能感觉得到吗?”
  “不能。你要是把皮衣脱掉,那你就没命了。你一定要穿暖和。”
  “女巫能活多少年,塞拉芬娜·佩卡拉?法德尔·科拉姆说你们能活好几百年,可是你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老啊。”
  “我有三百岁了,也许还要大。我们年纪最大的女巫老妈妈快一千岁了。但总会有那么一天,雅贝一阿卡会来找她;她也会在某一天来找我。她是死亡女神。她来到你身边,面带微笑,和蔼可亲,这时你就知道你最后的日子已经到了。”
  “有没有男巫师,还是巫师都是女的?”
  “我们有男人给我们当仆人,比如特罗尔桑德的那个领事,还有一些男人,我们把他们作为情人或丈夫。莱拉,你还太小,这个你还理解不了,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以后你就会明白的:男人在我们眼前就像蝴蝶一样飞过,是一种生命短暂的动物。我们爱他们,因为他们勇敢、精力充沛、英俊、聪明,但他们的生命转瞬即逝。他们很快就会走到生命的尽头,但我们的心却继续饱受痛苦的煎熬。我们生下他们的孩子,如果是女孩,她们就是女巫;如果不是女孩,那就是普通的人;然后,就在眨眼之间,他们便消失了,被人砍倒了,杀死了,失踪了。我们的儿子也是这样。小男孩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他觉得自己会长生不死,但他母亲知道并不是这样的。每经历一次,痛苦就增加一分,直到最后,你的心都碎了。也许这就是雅贝~阿卡来找你的时候了。她比北极的苔原还要老,也许在她看来,女巫的一生也是短暂的,就像我们眼中的人类的生命一样。”
  “你爱过法德尔·科拉姆吗?”
  “爱过。他知道吗?”
  “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他是爱你的。”
  “当年他救我的时候,他年轻、身强力壮、充满了活力、非常英俊,我立刻就爱上了他。我本可以改变自己的本性,本可以放弃欣赏叮咚的星星和极光的美妙音响;我本可以永远不再飞翔——我本可以不假思索地在那一瞬间放弃这一切,去做一个吉卜赛船工的妻子,为他做饭,跟他共寝,为他生子。但是,你无法改变你的本性,你只能改变你的所作所为。我是女巫,他是人。我跟他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给他生了一个孩子……”
  “这个他从来没说过!是不是女孩?是女巫吗?”
  “不是,是个男孩,在四十年前的那场可怕的传染病中,他死了,那种疾病是从东方传过来的。可怜的孩子,他像飞蛾一样来到了人世,然后又离开人世,我的心都被撕碎了——这种事情总是这样,科拉姆的心也碎了。这时便传来了召唤,要我回到女巫们中间,因为雅贝——阿卡带走了我的母亲,于是,我就成了我们部落的女王。所以,万不得已,我只好留了下来。”
  “你有没有再见过法德尔·科拉姆?”
  “再也没有。我听过有关他的事情;听到他是被斯克雷林丑人用毒箭射伤了,我派人去给他送草药、为他念咒,帮助他痊愈,但是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去看他。我听说从那以后,他的身体便垮了下来,但他的智慧却愈来愈多,他大量地看书学习,我为他的仁慈感到骄傲。但是我没有去找他,因为当时我的部落正处在危险之中,女巫之间的战争迫在眉睫,另外,我以为他会忘了我,在人类中找一个妻子……”
  “他永远也不会忘,,‘莱拉语气坚定地说,”你应该去找他,他还爱着你,这个我知道。“
  “可是他会为自己的老态感到惭愧,我也不想让他有这种感觉。”
  “也许他会这样感觉,不过至少你应该给他带个信。我就是这样认为的。”
  塞拉芬娜。佩卡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潘特莱蒙变成一只燕鸥,飞到她的云松枝上,在上面待了片刻,以表示承认莱拉和他刚才也许太不礼貌了。
  莱拉问:“塞拉芬娜·佩卡拉,为什么人都有精灵呢?”
  “所有的人都在问这个问题,可是谁也不知遵答案。自从有了人类,他们就有了精灵,这是我们和动物之间的区别。”
  “没错!我们确实跟动物不一样……比如说熊。他们熊很奇怪,对吧?你觉得他们像人的时候,可是突然之间,他们会做出一些非常奇怪、残忍的事情,让你觉得你永远也无法了解他们……不过你知道吗?埃欧雷克曾经跟我说过,他说他的盔甲对他的意义就像精灵对人的意义一样,他说那是他的灵魂。但这又是一个我们和他们不同的地方,他的盔甲是他自己做的。他们把他流放的时候,拿走了他的第一副盔甲,他就找到一些陨铁,做了一副新的,就像是做了一个新的灵魂一样。我们却造不出自己的精灵来。后来,特罗尔桑德的人拿酒把他灌醉了,偷走了那副盔甲。再后来我发现了那副盔甲被藏在哪儿,他就把它拿了回来……可是我弄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到斯瓦尔巴特群岛来?他们会打他的,也可能会杀了他……我喜欢埃欧雷克,我非常爱他,真希望他没有来。”
  “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是谁?”
  “只知道他的名字,还是特罗尔桑德的领事告诉我们的。”
  “他出身高贵,是个王子。实际上,假如他没有犯下那么大的罪过的话,他现在就该是披甲熊的国王了。”
  “他跟我说,他们的国王叫埃欧弗尔·拉克尼松。”
  “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是在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被流放之后才当上国王的。当然,埃欧弗尔也是一个王子,否则他们是不会允许他进行统治的;但是,他却有着人类那样的聪明,联结盟友,缔结条约;他不像熊那样住在用冰建造的堡垒里,而是住在一座新修的宫殿里;他说要跟人类各国互派大使,要在人类工程师的帮助下开发火矿……他很精明,也很狡猾。有人说,就是他挑唆埃欧雷克去做那件导致他被流放的事情,也有人说即使他没有挑唆,他也鼓动人们,让他们觉得自己挑唆了,因为这样可以进一步巩固他精明、狡猾的名声。”
  “埃欧雷克到底做了什么呢?你看,我喜欢埃欧雷克的一个原因,就是我爸爸做了一件跟埃欧雷克做的相似的事,并因此受到了惩罚。我觉得,他们俩很相似,埃欧雷克跟我说他杀了另外一只熊,不过他从来没讲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为了一只母熊打起来的。被埃欧雷克杀死的那只公熊没有像通常那样发出投降的信号,而埃欧雷克当时明显比他厉害。尽管他们都有自尊,但是披甲熊从来也不会拒不承认另一只熊比自己强并表示服气。可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那只熊却没有什么表示。有人说,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控制了他的思维,要么就是给他吃了些迷药。总之,那头年轻的熊一点儿也不退缩,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最终生了气,无法控制自己。这个案子判起来并不难,他本来打伤那只熊就可以了,而不应该杀死他。”
  “不然他就是国王了,”莱拉说,“我在乔丹学院听帕尔默教授说过埃欧弗尔·拉克尼松的一些事情,因为这个教授以前到过北极,跟他见过面。他说……我真希望能记得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我想他大概是用诡计当上了国王……可是你知道,有一次埃欧雷克跟我说,披甲熊是不会上当的,还当场表演,让我看我骗不了他。现在听起来好像是他们俩——他和另外那只熊——都上了当。也许只有熊才能欺骗熊,可能人是骗不了他们的,除了……除了特罗尔桑德的人,他们骗了他,对吧?他们把他灌醉,然后偷了他的盔甲,是不是?”
  “当熊像人一样行事的时候,也许他们会上当,”塞拉芬娜·佩卡拉说,“当熊像熊一样行事的时候,也许他们就不会上当。通常熊是不喝酒的,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喝得忘掉了被流放的耻辱,正是这个原因才使得特罗尔桑德的人让他上了当。”
  他们继续飞行。莱拉从口袋里找出几块海豹肉,放在嘴里嚼着。
  “塞拉芬娜。佩卡拉,”过了一会儿,她说,“尘埃是什么东西?因为我觉得,这些麻烦全都跟尘埃有关,只是谁都没告诉我到底它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塞拉芬娜·佩卡拉对她说,“女巫从来也不担心什么尘埃。我只能告诉你,有神父的地方,就有对尘埃的恐慌。当然,库尔特夫人不是神父,但她是解释宗教教义的有力的代表,正是她建立了祭祀委员会,说服教会为伯尔凡加出资,这都是由于她对尘埃感兴趣。我们搞不清楚她对尘埃是怎样想的,但是我们永远也弄不懂的事情有很多很多,比如说,我们看到鞑靼人在自己的头盖骨上钻窟窿,我们只能对这种怪事表示惊讶。所以说,也许尘埃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我们对它感到惊奇,但我们并不发愁,也不把事情掰开揉碎了进行研究。这件事就让教会去做吧。”
  “教会?”莱拉问。她一下子又想起了什么:她记得在沼泽地的时候,曾经跟潘特莱蒙谈到过真理仪上的那根移动的指针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他们当时想起了加布里埃尔学院教堂里高高的圣坛上的“光子风车”,基本粒子是如何推动那几个小叶片的。代理主教对基本粒子和宗教之间的联系是清楚的。“有可能,”她说着点了点头,“说到底,教会里的很多东西他们都保密。但是教会大部分东西都很古老,而据我所知,尘埃并不古老。不知道阿斯里尔勋爵能不能告诉我……”
  她打了个呵欠。
  “我最好得躺下来了,”她对塞拉芬娜·佩卡拉说,“要不我可能会被冻僵的。在地面上的时候我就已经很冷了,可从来没觉得这么冷过。我觉得,要是再冷一些,我就会被冻死了。”
  “那就躺下来,把自己包在毛皮大衣里吧。”
  “好的。如果要死的话,我宁愿死在天上,也不愿死在下面,随便哪天都一样。他们把我放在那个大刀片下面的时候,我就想,时候到了……我们俩都是这么想的。哦,那可真让人痛苦。不过,现在我还是躺下来吧。等到了的时候,把我们叫醒吧,”莱拉说着,躺到那堆皮衣里面,尽量靠近睡着的罗杰躺了下去,显得十分笨拙。在刺骨的严寒里,她觉得身上到处都在疼。
  就这样,这四个旅客继续向前飞行,在裹着冰块的气球里睡着了。他们朝着斯瓦尔巴特群岛的岩石、冰川、火矿和冰雪要塞飞去。
  塞拉芬娜·佩卡拉喊了一下气球驾驶员,他马上醒了过来。虽然被冻得昏昏沉沉的,但是一看吊篮的状态,他就知道出事了。在狂风的吹打下,吊篮剧烈地摇摆着,拉着绳索的几个女巫几乎控制不了了。要是她们松了手,气球立刻便会被吹离航线。他瞥了一眼罗盘,判定他们会以将近一百英里的时速被吹向诺瓦赞布拉。
  “我们到哪儿了?”莱拉听见他大声喊道。她自己也差不多醒了过来,剧烈的摇摆让她觉得有些担心,身上到处都被冻得麻木了。
  她听不到女巫的回答,但透过自己紧系着的风帽,她看见在一盏蓝色的电灯下,李·斯科尔斯比紧抓着一根支柱,用力拉着一条系在气囊上的绳子。他猛地用力一拽,好像是要挣脱什么障碍似的,接着抬头看了看那震颤不已的黑乎乎的一团,然后把绳子缠在悬索上的一个木栓上。
  “我再往外放放气!”他对塞拉芬娜·佩卡拉喊道,“我们要降低一下高度,现在飞得太高了。”
  女巫大声答应了一句,但莱拉还是没有听到。罗杰也醒了;就算没有剧烈的摇摆,仅凭吊篮吱吱嘎嘎的声音也足以把睡得最死的人吵醒。罗杰的精灵和潘特莱蒙像猴子似的紧紧靠在一起,莱拉尽量一动不动地躺着,不让自己吓得跳起来。
  “没事儿,”罗杰说,听上去他比莱拉高兴多了,“很快我们就会降落,然后生火暖和暖和。我口袋里有火柴,是在伯尔凡加的厨房里偷的。”
  气球当然是在下降,因为很快他们便被厚重、冰冷的云层包围了。乌云一片片一束束地从吊篮中间飞速掠过,然后,一切便在眨眼之间变得模糊起来,就像莱拉曾经见过的最厚的浓雾一样。过了一会儿,塞拉芬娜·佩卡拉又大叫了一声,气球驾驶员从木栓上解下绳子,松开手,那根绳子便在他手里朝上一弹。在一片咯吱声、搏斗声和狂风吹过绳索发出的呼嚎声中,莱拉仍听得到——或者说是感觉得到——从头顶上方的某个地方传来的重重的一声。
  李·斯科尔斯比看见了她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睛。
  “那是气阀!”他大声说,“它通过一个弹簧控制着气体,不让它出来。我把它往下拉的时候,上面就会放出一些气体,我们就会失去浮力,然后下降。”
  “我们快要——”
  这句话她没有说完,因为就在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一个有半个人大小的东西越过吊篮的边缘,冲着李·斯科尔斯比爬了过去。那个东西长着坚硬的翅膀和钩子一样的爪子,脑袋扁平,眼睛向外鼓鼓着,长了一张青蛙般宽阔的嘴巴,里面飘出令人作呕的臭气。莱拉甚至没来得及叫出来,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便已伸出手去,一拳把他打了出去。那个东西从吊篮里摔了下去,尖叫一声消失了。
  “是悬崖厉鬼,”埃欧雷克淡淡地说。
  这时,塞拉芬娜·佩卡拉出现了,她紧抓着吊篮的边,急切地说:
  “悬崖厉鬼在向我们进攻了。我们得把气球降落到地面上,然后我们必须进行自卫,他们——”
  但是莱拉没听见她下面要说的是什么,因为此时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裂帛的声音,所有的东西全都向一边倾斜过去。接着,气球受到了沉重的一击,把他们三个人猛地甩到气球的另一边,那里正堆放着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盔甲。埃欧雷克伸出一只大手,把盔甲抓在手里,因为这时吊篮摇晃得异常剧烈。塞拉芬娜·佩卡拉已经不见了。那个声响令人恐惧:每一声过后,都会传来悬崖厉鬼的尖叫声。莱拉看见他们在飞掠而过,还闻到了他们令人作呕的臭气。
  这时,吊篮又猛烈地摇晃了一下。这一下来得是那么令人猝不及防,把他们再次全都摔倒在地上,吊篮也开始以令人恐惧的速度,不断地旋转着向下坠落,让人觉得他们似乎已经脱离了气球,毫无阻挡地往下直摔下去。接着,又是一阵颠簸和碰撞,吊篮被迅速地从一边扔到另一边,好像是在石墙之间跌来撞去似的。
  莱拉看到的最后的一幕是李·斯科尔斯比把他的那支长筒手枪冲着一个悬崖厉鬼的脸开火;然后她便紧紧闭上眼睛,惊恐万分地紧贴着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身上的毛皮。躁动的空气中充满了怒吼声、尖叫声、抽打声和空气的尖啸声,吊篮像受了伤的动物似的咯吱作响,使得空气中的噪音显得十分骇人。
  突然,吊篮又摇晃了一下,这是最为剧烈的一次,莱拉发觉自己整个被凌空甩了出去。紧抓着的手被挣脱了,她落在了地上,摔得她喘不上气来。她晕头转向地,也分不清上下左右;紧包在风帽中的脸上全都是干燥、冰冷的水晶一样的粉末——
  是雪。她落在了一个雪堆上。她懵懵懂懂地,连思维都快停止了。她静静地躺了几秒钟,然后才无力地把进到嘴里面的雪吐出来,又同样无力地吹了吹气,吹出一小块空间好让自己呼吸。
  她身上似乎并没有什么地方感到特别的疼,只是一点儿也喘不过气来。她试着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手、脚、胳膊和腿,然后又抬了抬头。
  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因为风帽里面依然塞满了雪。她吃力地用手把雪抠出来,觉得每只手都有一吨重,然后向外望去。她看到了一个灰色的世界,淡灰的、深灰色的和黑灰色,一团一团的雾气幽灵般地飘来荡去。
  她听到的惟一的声音是从高处传来的悬崖厉鬼遥远的叫喊声,还有不远处浪花打在岩石上的声音。
  “埃欧雷克!”莱拉叫道。她的嗓音虚弱、颤抖。她又喊了一遍,但没有人回答。“罗杰!’ ‘她叫道。结果还是一样。
  也许她现在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但从来就没有这样过,因为她有潘特莱蒙作伴——他变成一只老鼠,从莱拉的大衣里面爬了出来。
  “我看过真理仪了,”他说,“挺好的,没有摔坏。”
  “我们给落这儿了,潘!”莱拉说,“你刚才看见那些悬崖厉鬼了吗?看见斯科尔斯比先生冲他们开枪了吗?要是他们下到这儿来……但愿上帝能帮助我们……”
  “咱们最好去找找吊篮,”他说,“是不是?”
  “最好别大声叫喊,”莱拉说,“刚才我喊了,也许我不该喊,免得让他们听见。我真想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
  “最好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他说,“我们有可能是在悬崖的底下,根本没有办法上去,等雾气一散,顶上的悬崖厉鬼就会发现我们了。”
  休息了几分钟后,莱拉便向四周摸了摸,发现她降落在冰雪覆盖着的两块岩石之间的缝隙里。凛冽的雾气遮住了周围的一切,从声音判断,在大约五十码远的一侧传来的是海浪的声音;在高高的头顶上方,依然传来悬崖厉鬼的尖叫声,只是似乎已经弱了一些。黑暗之中,莱拉只能看两三码远的地方,就连潘特莱蒙的猫头鹰眼睛也无能为力。
  她吃力地往前走了走,在粗糙的岩石上两步一滑、三步一晃,朝海浪的相反方向,往海滩上走了一段距离,但除了岩石和雪以外什么也没看见,没有气球的任何踪迹,也没看见气球上的任何人。
  “他们不可能一下子全都消失了,”莱拉低声说。
  潘特莱蒙变成一只猫,往远处稍稍走了一段距离,碰到了四个已经破裂了的沉重的沙袋,撒出来的沙子已经冰凉邦硬了。
  “是压舱用的沙袋,”莱拉说,“他一定是把它们从吊篮上扔了下来,又飞走了……”
  莱拉觉得喉咙里似乎堵着什么东西,也许是心中的恐惧,不过也许两者都有,她强忍着把它们咽了下去。
  “哦,天啊,我害怕了,”她说,“但愿他们平安无事。”
  潘特莱蒙扑到她怀里,然后变成一只老鼠,钻进莱拉的风帽里,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他了。这时,莱拉听到了什么声音,像是刮擦岩石的声音。她回过头,想看看是什么东西。
  “埃欧雷克!”
  但没等把埃欧雷克的名字叫完,她便硬生生地住了口,因为根本就不是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而是一只陌生的熊,穿着铮亮的盔甲,头盔上插着一枝羽毛,身上裸露在外面的部分已经结满了冰霜。
  他静静地站着,离她大约六英尺。莱拉想,这回自己可是真地要完了。
  那只熊张开嘴,大吼了一声,在悬崖峭壁上回响着,头顶上方也传来更多的尖叫。紧接着,从浓雾中钻出来一只又一只披甲熊。莱拉一动不动地站着,攥紧了自己的小拳头。
  披甲熊都没有动。第一个来的那只熊问:“叫什么?”
  “莱拉。”
  “从哪儿来的?”
  “天上。”
  “气球?”
  “是。”
  “跟我们走,你被俘虏了。走,现在就走,快点儿。”
  莱拉又累又怕,跟在披甲熊后面,在凹凸不平、光滑的岩石上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心里琢磨着该说些什么才能让自己脱身。
《黑质三步曲 1 黄金罗盘》作者:菲利普·普尔曼
 
第十九章 囚禁
 
  披甲熊押着莱拉,沿着悬崖上的一道溪谷往上走。雾气比海岸上更浓了。他们愈往上走,悬崖厉鬼的叫喊声和海浪的冲击声便愈来愈小。过了一会儿,便只听得到海鸟无休无止的叫声了。他们默默地攀登着岩石和雪堆。莱拉睁大眼睛,盯着周围灰蒙蒙的世界;竖起耳朵,想听到朋友们的声音。但是,在斯瓦尔巴特群岛上,也许她是惟一的人,也许埃欧雷克已经死了。
  那个熊警官对她什么话也没说。后来,他们来到了平地上,停了下来。从海浪的声音判断,莱拉觉得他们来到了崖顶。她也不敢逃跑,因为害怕从悬崖边上掉下去。
  “往上看,”直到这时,那只熊才开口说话。一阵微风吹来,吹动着厚重的雾霭。
  虽然几乎没有什么亮光,莱拉还是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巨大的石头建筑前面。它至少有乔丹学院最高的建筑物那么高,但要大出许多,上面刻满了战争的场面,描绘的是披甲熊取得了胜利和斯克雷林丑人投降、鞑靼人被铁链拴着在火矿做苦力、齐柏林飞艇从世界各地飞来向披甲熊国王埃欧弗尔·拉克尼松进贡。
  这就是那些雕刻描绘的内容——至少熊警官是这么告诉她的。莱拉不得不相信他的话,因为正门上深深雕刻着的每一个凸起和壁架全都被鲱鸟和贼鸥占据了,它们忽粗忽细地大叫着,不断地在头顶上方盘旋。房子的每一个地方都被鸟粪涂抹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的脏乎乎的东西。
  然而,披甲熊却似乎看不到这又脏又乱的一切。他们领着她,穿过巨大的拱门,走在覆盖着冰雪和脏乎乎的鸟粪的地面上。里面是一个院子、高高的台阶和几个大门。每经过一个地方,身穿盔甲的披甲熊便喝令这些来访者站住,以便验明身份,他们便回答口令。他们的盔甲显得非常精美,闪着微光,头盔上全都插着羽毛。莱拉情不自禁地把自己见到的每一只熊跟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作一比较,结果总是埃欧雷克胜他们一筹。他比他们更强壮、更得体,他的盔甲也是货真价实的盔甲,带着锈迹斑斑的颜色,沾满了血迹,一次次战斗在上面留下了凹凸不平的印记,不像她此时看到的周围的大部分盔甲那样优雅、光鲜、华而不实。
  再往里走,温度便升高了,某些气味也随之浓重起来。埃欧弗尔的宫殿里的气味真是令人作呕:腐臭的海豹肉味、粪便味、血腥味,还有各种各样的垃圾的味道。莱拉把风帽往后推了推,以便稍微凉快一下,但她还是禁不住皱起了鼻子——但愿披甲熊看不懂人类的表情。地上每隔几码的距离便放着几个铁架子,上面托着鲸油灯。摇曳的灯影下,要看清她走在什么地方也并不总是容易的事情。
  最后,他们在一扇沉重的铁门外停了下来。一个熊哨兵撇下巨大的门闩,那个熊警官突然向莱拉挥起爪子,按住她的脑袋,一把把她推了进去。没等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听到身后的门被“哐啷”一声闩上了。
  里面漆黑一片,好在潘特莱蒙变成了一只萤火虫,在他们周围发出一丝微弱的亮光。这是一间监狱,四周的墙壁十分潮湿,滴着水珠,里面放着一条石凳,算是家具。最里面的墙角里堆着一堆破布片,算是她睡觉的地方。她能看得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莱拉坐了下来,潘特莱蒙落在她肩膀上。她把手伸进衣服里面摸了摸,真理仪还在。
  “潘,它肯定被撞得够呛,”莱拉低声说,“但愿没有撞坏。”
  潘特莱蒙飞到她腰问,蹲在那儿发着光。莱拉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她的部分思绪又开始工作了:虽然此时身处可怕的危险之中,但她依然能够保持着看懂真理仪所需要的那份沉着,她觉得这实在是了不起。然而,她的这一部分思绪又是那么地活跃,以至于那些最复杂的问题竟然自动地转化成了相应的符号,就像她的肌肉带动四肢那么自然:她几乎都用不着动脑子去想。
  她转动着指针,脑子里想着问题:“埃欧雷克在哪儿?”
  答案马上就出来了:“离这里有一天的路程,你落地之后,他是被气球带到那儿去的;不过他正在朝这边赶过来。”
  “罗杰呢?”
  “跟埃欧雷克在一起。”
  “埃欧雷克打算干什么?”
  “虽然困难重重,但他打算闯进宫殿,救你出去。”
  她把真理仪放到一边。她甚至比刚才更担心了。
  “这些披甲熊是不会让他这么干的,是不是?”她对潘特莱蒙说,“他们数量太多了。潘,我真希望自己是女巫,这样你就能离开我去找他,给他带个信等等,我们就能制定一个适当的计划……”
  说到这儿,她对自己的生死产生了一种恐惧。
  就在这时,从几英尺远的暗处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这个声音问:“是谁?”
  莱拉吓得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往墙边退去;潘特莱蒙马上变成一只蝙蝠,大声尖叫着,绕着莱拉的脑袋盘旋着。
  “嗯?嗯?”那个男子说,“是谁?说话!说话!”
  “变回到萤火虫吧,潘,”莱拉颤抖着声音说,“不过别靠得太近。”
  潘特莱蒙变的那点摇曳的亮光在空中飞舞着,在说话的那个人的头顶上方盘旋。原来,角落里的那一堆根本就不是破布,而是一个长着灰白大胡子的男子。他被铁链子锁在墙上,在潘特莱蒙的微光下,他的两眼熠熠闪光,蓬乱的头发披散在肩上。他的精灵是一条疲倦不堪的毒蛇,趴在他的大腿上,在潘特莱蒙飞近的时候不断地吐着毒信。
  “你叫什么名字?”莱拉问道。
  “乔塞姆·桑特里亚,”那个人答道,“我在特洛斯特大学担任皇家宇宙学教授。你是谁?”
  “莱拉。贝拉克瓦。他们为什么把你锁在这儿?”
  “出于仇恨和嫉妒……你从哪儿来的?嗯?”
  “乔丹学院,”莱拉说。
  “什么?牛津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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