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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质三部曲Ⅰ 黄金罗盘

_2 菲利普·普尔曼 (英)
  猴子慢慢地伸出手来。他的小手是黑色的,指甲修剪得十分完美,爪子上泛着光泽,他的动作轻柔、富有魅力。麻雀抵制不住诱惑,向前跳了一下,接着又跳了跳,再接着,轻轻地一扇翅膀,跳到了猴子的手上。
  猴子把她举起来,凑近了仔细地看着她,然后站起身,手里拿着麻雀精灵,转向他的主人。那位夫人低下洒着香水的头,低声地说着什么。
  这时,托尼转过了身——情不自禁地转过了身。
  “拉特!”他叫道,一半是因为害怕。他的嘴里还塞满了东西。
  麻雀啁啾地叫了叫——她一定没什么危险。于是,托尼把嘴里的东西一口吞了下去,瞪起眼睛看着。
  “你好,”漂亮的夫人说,“你叫什么?”
  “托尼。”
  “你住在哪儿,托尼?”
  “克拉利斯街。”
  “那个馅饼是什么馅儿的?”
  “牛排。”
  “喜欢喝巧克力汁吗?”
  “当然!”
  “真巧,我的巧克力汁太多了,我自己喝不完。你能来帮我把它喝了吗?”
  托尼已经迷失了自己。从他那迟钝的精灵跳到猴子的手上的那一刻起,他便迷失了。他跟着漂亮年轻的夫人和金色的猴子,走过丹麦街,顺着汉曼码头,从乔治王台阶上下来,来到一座高大的仓库前,仓库的边上有一个绿色的小门。夫人敲了敲门,门开了,他们走了进去,门便又关上了。托尼再也没有出来——至少没有从这道门出来,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妈妈了。而他的妈妈,那位可怜的酒鬼,则以为他离家出走了;当她想起托尼的时候,她便会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错,于是会伤心地哭起来。
  小托尼·马科里奥斯并不是惟一被这个带着金色猴子的夫人囚禁起来的孩子。在那座仓库的地下室里,他发现还有十二个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虽然他们跟他有着同样的经历,谁都拿不准自己到底有多大,但他们大约谁都没有超过十二岁。当然,托尼没有注意到的一点是,他们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点:在那间热气腾腾的地下室里,没有一个孩子到了青春期的年龄。
  那位好心的夫人看着他靠墙坐在板凳上,一个女仆默默地从铁炉上的炖锅里给他拿了一杯巧克力汁。托尼把剩下的馅饼吃了,把那甜甜的热汁喝了下去,并没怎么在意周围的一切。周围的人也没怎么去注意他。他太小了,构不成什么威胁,而且反应又太迟钝,欺负他也不会让人觉得过瘾。
  还是另外一个男孩问了那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嘿,夫人!你把我们都弄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这个倒霉蛋看上去很强壮,上嘴唇上还粘着黑色的巧克力汁,他的精灵是一只瘦骨嶙峋的黑老鼠。那位夫人正站在门口附近,像船长似的对一个大块头的男人说话。等她回过身来回答小男孩问题的时候,在咝咝作响的石脑油灯的照耀下,她看起来那么像天使,孩子们全都安静了下来。
  “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她说,“你们愿意帮助我们,是吧?”
  他们谁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全都注视着她,一下子变得腼腆起来。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位夫人,她是那么优雅、可爱、亲切,让他们觉得自己都配不上有这么好的运气。不管她有什么要求,他们都愿意答应,以便在她面前再多待那么一小会儿。
  她告诉他们说,他们要去航海。他们会吃得饱、穿得暖,想给家里捎信的人可以给家人写信,让家里人知道他们平安无事。马格纳森船长不久就会带他们上船,等到潮汐有利的时候,他们就驶往大海,向北航行。
  很快,少数几个真想给家里——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样的家——写信的孩子便围坐在漂亮的夫人周围。他们边说,她边记了几行字,然后让他们在信纸的下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x ”,接着把纸折起来,放进一个香喷喷的信封里,把他们告诉她的地址写在上面。托尼本来也打算给妈妈带个信儿过去,但是他对她能不能看得懂还是很清楚的。他拽了拽夫人的狐皮袖子,小声说想让她告诉妈妈他去哪儿了,别的都不用说了。她和蔼地低着头,凑近他那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小身子,以便听得清楚,然后拍了拍他的脑袋说,一定会把这个口信送到。
  后来,孩子们聚在她周围跟她告别。那只金猴把所有人的精灵都拍了拍,他们全都摸了摸狐皮,希望自己好运,不过也许是想从这位夫人那里获取力量、希望或仁慈。她跟他们一一道别,目送着他们在勇敢的船长的照料下,从防波堤登上一艘汽艇。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河面上不断晃动着灯光。那位夫人站在防波堤上,挥着手,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的面孔为止。
  接着,她回到屋里,那只金猴偎依在她的怀里。她随手把那一小捆信扔进炉子,然后按照来时的路线走了。
  贫民窟的孩子是很容易受到诱惑而被骗走的,但人们终于还是发觉事情有点儿蹊跷,警察也被迫很不情愿地采取了行动。有一段时间,再也没有小孩被骗走的事情了,但是谣言已经滋生,而且内容一点一点地变化,愈来愈大,渐渐散布开来。过了一段时间,先是诺里奇,然后是舍菲尔德,接着又是曼彻斯特,也有几个小孩失踪;在这几个地方,有人听到过别的地方小孩失踪的案子,于是便又添油加醋,使谣言愈发可信起来。
  于是出现了这样的传说,说是一群神秘的巫师把孩子们拐走了。有人说他们的头儿是一位漂亮的女士,也有的说是一个红眼睛的高个子男人,第三种说法是一个年轻人,他对着他的受害者们大笑、唱歌,于是他们便像羊群似的跟着他走了。
  至于失踪的孩子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却没有什么一致的说法。有的说被带到了地狱,到了地下,或是去了仙境。有的说是去了一个农场,孩子们在那里被关了起来,养到胖胖的时候再被吃掉。也有的说孩子们先是被关起来,然后被卖给有钱的鞑靼人……等等,等等。
  但是在有一点上,人们的意见是完全一致的,那就是这些无形的绑匪叫什么名字。他们总得有个名字,否则你就无法称呼他们;而谈论他们——尤其是当你平安无事、温暖舒适地待在家里的时候,或者是在乔丹学院——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似乎最终落到他们头上的名字便成了“饕餮”。
  “别在外面待得太晚,不然饕餮会把你抓走的!”
  “我在北安普敦有一个表妹,她认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小男孩被饕餮拐走了……”
  “饕餮到过斯特拉特福,听说他们要南下了!”
  最终,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这样的情景:
  “咱们玩小孩儿和饕餮的游戏吧!”
  莱拉对罗杰这样说道。那是一天的下午,天正下着雨,他们俩独自待在满是尘埃的阁楼上。此时,罗杰成了她忠实的奴仆,即使是去天涯海角,他也会跟着她的。
  “怎么玩儿?”
  “你藏起来,我找到了你,然后用刀把你切开,对,就像饕餮那样。”
  “你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啊,也许人家根本就不那么干呢。”
  “你怕他们了,”莱拉说,“我看得出来。”
  “才不呢。我根本就不相信有什么饕餮。”
  “我相信,”她武断地说,“但我也不怕。我要照我叔叔上次来学院时候的样子去做。我看见了,当时他正在休息室,有个客人不礼貌,我叔叔就使劲地看了他一眼,那人就倒在地上,当场死了,嘴上全是白沫沫。”
  “不可能,”罗杰怀疑地说,“厨房里的人从来没提过这件事。而且,他们也不让你进休息室啊。”
  “是不让,可他们也不会把这种事儿讲给仆人听。我真的去过休息室,真的。信不信由你,我叔叔总是那样。有一次,鞑靼人捉住了他,他也是那样对付他们来着。他们把他绑了起来,打算给他开膛破肚。第一个鞑靼人拿着刀走过来的时候,我叔叔只是看了看他,他就倒在地上死了。于是,另一个人过来,我叔叔也是这么对他,最后只剩下一个鞑靼人了,我叔叔说,要是他给他松绑,他就饶了他。那个人就给他松了绑,后来我叔叔还是把他杀了,就是想给他个教训。”
  罗杰不相信什么有饕餮,更不相信莱拉讲的这些话。但这个故事十分惊险,仅仅听听实在可惜。于是,他们轮流扮演阿斯里尔勋爵和快要断气的鞑靼人,并蘸了点儿果子露来代替白沫。
  但这并不是正事,莱拉还是想玩饕餮游戏。她连蒙带哄地让罗杰去下面的酒窖里,并且用管家的备用钥匙进入了酒窖。他们一起蹑手蹑脚地走在巨大的酒窖里,多年的蜘蛛网下面存放着学院的托考依酒、加那利葡萄酒、勃艮第葡萄酒和白兰地。古老的拱形天棚在它们上方高高隆起,下面有十根树那么粗的柱子支撑着,脚下铺的是不规则的石板,四周整齐地排列着一架架层层叠叠的酒瓶和酒桶,极富吸引力。两个孩子把饕餮又忘到了脑后,小心翼翼地从酒窖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用颤抖的手举着蜡烛,盯着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有一个问题在莱拉的脑子变得愈来愈急切:这些酒是什么味的?
  回答这个问题的方式是非常简单的。莱拉不顾罗杰的强烈反对,精挑细选了一个她所能找到的年代最久、形状最奇、颜色最绿的瓶子。没有可以拔塞子的工具,他们便把瓶子从瓶颈处打碎。两个人蜷缩在最远处的角落,一边小口地喝着深红色的烈酒,一边在想他们什么时候会醉、怎样才能知道自己喝醉了。莱拉并不十分喜欢它的味道,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酒非常浓,什么味道都有。最滑稽的是他们俩的精灵,只见他们好像变得愈来愈笨拙,不断地摔倒、傻笑,把自己的外形变换成怪兽的模样,比赛谁比谁更难看。
  终于,两个孩子几乎同时明白喝醉了酒是怎么回事了。
  “他们喜欢这样吗?”大吐了一阵之后,罗杰喘息着问。
  “喜欢,”莱拉答道,她和罗杰此时的样子没什么两样,“我也喜欢,”她舌头僵硬地补充了一句。
  从这件事里,除了知道玩饕餮游戏让她去了一个十分有趣的地方之外,莱拉什么也没有学到。她想起了上次和叔叔见面时他说过的话,于是便开始到地下探险,因为地上的建筑只是乔丹学院一小部分。就像有的大蘑菇的根系绵延数英亩地一样,在中世纪的某一个时期,乔丹学院便开始向地下扩张(因为当时学院发现自己在地面上跟一侧的圣‘麦克尔学院、另一侧的加布里埃尔学院、后侧的大学图书馆争起了地盘)。地道、竖井、地下室、地窖、楼梯掏空了乔丹学院的地下,在几百码范围之内,地上和地下的空间几乎一样大;乔丹学院有点儿像建在石头气泡上似的。
  莱拉既然喜欢上了地下探险,于是便抛弃了她经常光顾的高低不同的学院的屋顶,和罗杰一起一门心思地投入到这地下的世界。她已经从玩饕餮游戏转封了寻找饕餮,因为他们极有可能秘密地藏在地下——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可能性吗?
  于是有一天,她和罗杰来到了教堂的地下室。这里安葬着历任院长,每人一口里面贴着铅的橡木棺材,被安放在沿着石墙的壁龛里。每人前面都有一块石板,写着他们的姓名:
  西蒙·勒·克拉克,院长1765—1789塞里巴顿
  愿灵魂安眠
  “写的是什么?”罗杰问。
  “第一部分是他的名字,最后面的是罗马文,中间是他担任院长的年代,另一个名字一定是他精灵的名字了。”
  他们沿着寂静的地下室往前走,找到了更多的雕刻文字:
  弗朗西斯·莱尔。院长1748—1765佐哈里尔
  愿灵魂安眠
  伊格内修斯·科尔,院长1745—1748马斯卡
  愿灵魂安眠
  莱拉好奇地发现每个棺材上都有一个黄铜盘,每个上面都画着一个不同的动物:有的是蜥蜴,有的是毒蛇,有的是猴子。她明白了,这些都是那些死人精灵的画像。人们成年后,他们的精灵就失去了变幻身形的能力,变成一种动物之后,便永远不变了。
  “这些棺材里面都是骷髅!”罗杰低声道。
  “肉都烂掉了,”莱拉小声说,“虫子和蛆都在他们眼眶里爬来爬去。”
  “这里一定有鬼魂,”罗杰说,兴奋得声音都颤抖起来。
  走过第一个地下室之后,他们发现了一条通道,里面排着石头架子,每个架子都被隔成了一个个的四方块,每个四方块里面都放着一个头盖骨。
  罗杰的精灵把尾巴紧紧夹在两腿中间,颤抖着靠近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别出声,”罗杰说。
  莱拉看不见潘特莱蒙,但知道这只蛾子正趴在自己的肩膀上,也许也在发抖。
  她伸出手,把一个头盖骨从架子上拿了起来。
  “你干吗?”罗杰说,“你不该碰它们!”
  莱拉没有理他,把头盖骨翻过来掉过去。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头盖骨下面的窟窿里掉出来,从她指缝间滑过,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吓得她差点儿把头盖骨扔在地上。
  “是硬币!”罗杰说着便伸手去找,“说不定是金子或银子!”
  他把那个东西举起来,凑到蜡烛旁边,两个人瞪大眼睛盯着它看。那个东西不是硬币,而是一个青铜做的小圆牌子,上面粗糙地刻着一只猫的形象。
  “这跟棺材上的那些很像,”莱拉说,“是这个人的精灵,肯定是的。”
  “最好把它放回去,”罗杰有点儿担心地说。莱拉把头盖骨翻过来,把小圆牌子放回到它那古老的栖身之处,然后把头盖骨放回到架子上。他们发现,其他所有的头盖骨都有各自的精灵牌子,说明在主人死后,陪伴他们终生的精灵依然离他们很近。
  “你觉得他们活着的时候都是些什么人?”莱拉问,“我猜也许是院士。只有院长才有棺材,好几百年中,也许院士太多了,没有那么大的地方埋他们,所以只好把他们的头砍掉,保存起来,不管怎么说,这是他们身上最重要的部分了。”
  他们没有找到饕餮,但教堂下面的这个地下墓穴也让莱拉和罗杰忙活了好几天。有一次,她想捉弄一下这几个去世的院士,她把他们头盖骨中的小圆牌子调换了一下,这样他们就跟各自的精灵对不上号了。潘持莱蒙对此反应很激烈,变成一只蝙蝠,忽上忽下地飞来飞去,尖声地叫着,用翅膀去扑打她的脸。可是莱拉并不理会,因为这个恶作剧太有意思了,不能不做。不过,后来她还是为此受到了惩罚。她自己的小房间位于十二号楼梯的上方,当她躺在床上的时候,梦见了恐怖的鬼魂,她醒后尖声大叫起来,因为她看见床边站着三个穿长袍的身影,正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指着她。他们把风帽往后一掀,露出血淋淋的脖腔——他们的头原来就长在那儿。直到潘特莱蒙变成一只狮子,冲着他们咆哮的时候,他们才开始后退,退到了墙里面,只能看见胳膊,后来是长着老茧的黄灰色的手,然后是抽搐着的手指,然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了。第二天早上,莱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匆忙下到地下墓穴里,把精灵牌子放回到各自正确的位置,嘴里还对着那些头盖骨小声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这个地下墓穴虽然比酒窖大多了,但空间也同样有限。当莱拉和罗杰转遍了其中的每一个角落,肯定那里不会有什么饕餮了的时候,他们就把注意力转向了别的地方。但是在此之前,他们在离开地下室的时候被代理主教发现了。他把他们叫到了教堂里。
  代理主教是一个长得圆滚滚的老人,人们都叫他海斯特神父。他的工作是主持学院所有的宗教仪式,进行布道、祈祷,并倾听忏悔。莱拉小的时候,代理主教还对她的宗教精神生活表现出兴趣,但结果却只是得到她暗藏着的冷漠和伪装的忏悔。于是,他得出结论,莱拉在宗教精神生活上是没什么指望的了。
  莱拉和罗杰听到他叫他们之后,不情愿地转过身,慢腾腾地走进散发着霉味的暗淡的教堂里。一盏盏蜡烛在圣徒们的画像前摇曳着,风琴房那儿远远传来轻微的格格声,有人正在修理风琴;一个仆人正在擦黄铜做的诵经台。海斯特神父在圣衣室门口招呼他们过去。
  “你们去哪儿了?”他问他们,“我已经看见你们到这里来过两三次了,你们在于什么呢?”
  他的语气里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听起来好像他真的很感兴趣。他的精灵在神父的肩膀上冲着他们飞快地吐着那个蜥蜴舌头。
  莱拉说:“我们想到下面的地下室里看看。”
  “究竟要看什么?”
  “那……那些棺材,我们想看看那些棺材,”她说。
  “可是为什么呢?”
  莱拉耸了耸肩。有人逼问她的时候,她经常用这个来应付。
  “还有你,”神父转向罗杰,接着说。罗杰的精灵不安地摆动着狗尾巴,向神父讨好。“你叫什么?”
  “罗杰,神父。”
  “你是个仆人吧,你在哪儿干活?”
  “在厨房,神父。”
  “这个时候你是不是应该在厨房里?”
  “是的,神父。”
  “那你去吧。”
  罗杰转过身,一溜烟地跑了。莱拉把脚在地面上蹭来蹭去。
  “至于你,莱拉,”海斯特神父说,“我很高兴看到你对教堂里面的东西感兴趣。你这个孩子很幸运,因为这些历史就在你身边。”
  “嗯,”莱拉说。
  “但是你选择的伙伴让我感到惊讶。你是不是感到寂寞?”
  “不,”她说。
  “你是不是……想跟别的孩子来往?”
  “不。”
  “我不是说厨房里的学徒罗杰,我说的是像你这样出身高贵的孩子。你想不想找几个这样的伙伴?”
  “不。”
  “但是别的女孩子,也会……”
  “不。”
  “你看,我们谁都不想让你错过儿童正常的快乐和游戏。莱拉,有时候我想,你在这儿陪着上了年纪的院士,生活一定很寂寞无聊。你说是不是?”
  “不。”
  神父两手手指交织在一起,两个拇指相互轻轻地碰着。他想不出还有什么问题可以问这个冥顽不化的孩子。
  “要是有什么烦心的事,”他终于开口道,“你知道,你可以到这里来告诉我,我希望你知道自己随时可以这样做。”
  “是。”
  “你做祈祷吗?”
  “是。”
  “好孩子。好了,去吧。”
  莱拉几乎不加任何掩饰地松了口气,转身离开了。既然在地下没有找到饕餮,莱拉便又回到了大街上,这对她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了。
  这时候,差不多就在她对饕餮失去兴趣的时候,饕餮在牛津出现了。
  莱拉最先听到的是一个小男孩失踪了,那个小男孩来自她认识的一个吉卜赛人的家庭。
  快到举行马市的时候了,运河里挤满了小河船和监工船、商人和旅客,杰里科附近河边的码头上热闹非凡,到处是闪闪发光的马嚼子、得得的马蹄声和讨价还价的喧闹声。莱拉一直就非常喜欢马市,也喜欢可以趁人不备的时候偷偷地骑上马过一回瘾,在马市上挑起纷争的机会比比皆是。
  今年,莱拉想出了一个庞大的计划。受到前一年夺取小河船的鼓舞,她打算这次在被人撵出去之前把船先航行一段距离。要是她和学院厨房里的那帮朋友能把船开到阿宾登那么远的话,他们就可以把鱼梁(在河流中用来捕获或拦截鱼的栅栏等物)弄个乱七八糟……
  然而今年他们却打不了架了,因为发生了一件别的事情。一天,在清晨的阳光里,莱拉沿着米德港小船厂的边缘闲逛着,这一次罗杰不在场(他被分配了一项任务,清洗储藏酒的那个房间的地板),她跟休·洛瓦特和西蒙·帕斯洛在一起。他们轮流抽着一根偷来的香烟,炫耀似地往外吐着烟。突然,莱拉听到有人大叫起来,她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
  “啊,你这个蠢猪,你到底把他怎么了?”
  声音很大,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粗声大气的女人的声音。莱拉马上四处张望去找她,因为这个人是玛·科斯塔,她曾两次把莱拉打得晕头转向,但也曾三次给过她热姜饼吃。她家里的船富丽堂皇,这使得她家颇有名气,他们是吉卜赛人中的王子。莱拉对玛·科斯塔敬佩得不得了,但她打算这一段时间还是对她小心一些的好,因为她上次劫走的就是他们家的船。
  跟莱拉一起的一个小愣头青一听到喧哗,马上机械地捡起一块石头,但是莱拉说:“把石头放下,她正在气头上,她会把你的脊梁骨像树枝似的咔嚓一声扭断。”
  实际上,玛·科斯塔的焦虑看上去比火气还要大。跟她说话的那个人是个贩马的,正耸着肩膀,两手一摊。
  “哦,我不知道,”他说,“他刚才还在这儿来着,可是转眼就不见了,我根本没看见他去哪儿了……”
  “他在给你帮忙啊!他在给你看着你那些该死的马!”
  “嗯……那他应该待在这儿啊,是不是?活儿没干完就跑了——”
  没等他把话说完,玛·科斯塔便突然朝他一边脑袋重重地一击,接着便是一阵疯狂的咒骂和拳打脚踢,吓得马贩子大叫着转身逃走了。附近其他马贩子哄笑起来,一匹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马驹被吓得直尥蹶子。
  “怎么回事?”莱拉问一个一直张着嘴看的吉卜赛孩子,“她生什么气?”
  “因为她的小孩,”那个孩子说,“就是比利。她可能觉得饕餮把他拐走了,也许是真的,我上次见到比利的时候是……”
  “饕餮?那就是说他们来牛津了?”
  吉卜赛男孩转身去喊他的朋友们,他们正在看玛·科斯塔。
  “她竟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不知道饕餮到这儿来了!”
  六个愣头青转过身,脸上带着嘲弄的表情。莱拉知道这是要打架的信号,便把烟头往地上一摔。所有的孩子的精灵马上变得好斗起来:陪伴在孩子们周围的全都是獠牙、利爪或立起来的鬃毛。潘特莱蒙瞧不起吉卜赛精灵有限的想像力,于是变成了一条龙,足有猎鹿犬那么大。
  但是没等他们动手,玛·科斯塔亲自插了进来。她挥手把两个吉卜赛小孩打到一边,像个职业拳手似的站在莱拉面前。
  “你见到他了?”她质问莱拉,“你见到比利没有?”
  “没有,”莱拉说,“我们刚到这儿,我有好几个月没看见比利了。”
  玛·科斯塔的精灵是一只鹰,在她头顶上方晴朗的天空中盘旋,凶猛的黄眼睛一眨不眨地扫来扫去。莱拉害怕了。如果小孩只是几个小时不见了踪影,那谁也不会担心,但这当然不包括吉卜赛人:在吉卜赛人连接紧密的船上世界里,所有的孩子都是宝贝,受到溺爱;要是小孩不见了,他妈妈知道一定会有人照顾他,会本能地保护他。
  但是现在,吉卜赛人中的女王玛·科斯塔对孩子的失踪竟然有这么大的恐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玛·科斯塔眯缝着眼睛,在这几个孩子中间找寻着,然后转身踉踉跄跄穿过码头上的人群,大声呼叫着她的孩子。这边的孩子们马上转回身来。面对着玛·科斯塔的痛苦,他们抛弃了相互之间的冤仇。
  “饕餮是怎么回事?”莱拉的伙伴西蒙·帕斯洛问道。
  最前面的那个吉卜赛男孩说:“你知道,他们在全国到处偷小孩儿,是些海盗——”
  “不是海盗,”另一个吉卜赛孩子纠正道,“他们是吃人的怪物,所以人们才把他们叫做饕餮。”
  “他们吃小孩吗?”莱拉的另一个伙伴、圣·麦克尔学院厨房的学徒休·洛瓦特问。
  “没有人知道,”第一个吉卜赛孩子说,“他们把小孩带走,然后就再也见不到这些小孩了。”
  “这些我们都知道,”莱拉说,“我们玩小孩和饕餮的游戏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肯定比你们早。我敢肯定谁都没见过他们。”
  “他们见过,”一个男孩说。
  “谁?”莱拉刨根问底地说,“你见过他们?你怎么知道那是饕餮、不是人呢?”
  “查理在班伯里见过他们,”一个吉卜赛小女孩说,“他们过来跟一个女人说话,另一个男的就从花园里把她的小男孩带走了。”
  “对,”那个名叫查理的吉卜赛男孩尖声说,“我看见他们是这么干的。”
  “他们长什么样儿?”莱拉问。
  “嗯……可能我没看见他们,”查理说,“可我看见他们的卡车了。”他补充道,“他们开着一辆白色的卡车来的,把那个小男孩放进卡车后,很快就开走了。”
  “可为什么人们叫他们饕餮呢?”莱拉问。
  “因为他们吃小孩,”第一个吉卜赛男孩说,“是北安普敦的人告诉我们的。饕餮一直就在那儿,都在那儿。北安普敦一个女孩的弟弟被抓走了,她说那些人抓她弟弟的时候告诉她,他们要把他吃了。这个大家都知道,他们把那些小孩都吃了。”
  站在附近的一个吉卜赛小女孩大声哭了起来。
  “她是比利的表妹,”查理说。
  莱拉问:“谁最后看见比利的?”
  “我,”六个声音同时说,“我看见他牵着约翰尼·费奥雷利的那匹老马——我看见他在卖太妃糖和苹果的人旁边——我看见他在起重机上打秋千——”
  莱拉整理了一下这些线索之后,得出的结论是,不到两个小时前,肯定有人看见了比利。
  “所以,”她说,“过去的两个小时里,饕餮一定来过这儿……”
  他们全都向四周张望着,尽管有着温暖的阳光、人来人往的码头以及熟悉的柏油、马匹和烟草的味道,他们还是打了个寒噤。问题是由于谁都不知道饕餮长什么样,所以任何人都可能是饕餮。莱拉把这一点向这群惊慌失措的孩子讲明了,不管是学院的还是吉卜赛孩子,都已经完全听从她的指挥了。
  “他们长得一定跟普通人很像,要不马上就会被人发现,”她解释道,“要是他们夜里出现的话,他们长什么样子都没关系。但是如果白天出现,他们就必须得跟普通人一样。所以,这些人谁都有可能是饕餮……”
  “不会吧,”一个吉卜赛人半信半疑地说,“这些人我全都认识。”
  “好吧,不是这些人,那就是别的什么人,”莱拉说,“咱们去找找他们!还有他们的白色卡车!”
  这句话一下子招来了一大群孩子。其他到处寻找比利的人也都加人到他们当中,很快就聚齐了三十多个吉卜赛孩子。他们从码头的这头跑到那头,从一个马厩出来又进到另一个马厩,爬上船厂的起重机和起重塔,跳过篱笆来到开阔的牧场,在绿色水面上那座古老的平旋桥上大幅度地荡来荡去,在杰里科狭窄的街道上飞快地跑过,穿过两旁的梯形小砖房,跑到药剂师圣·巴纳巴斯的方塔大教堂里。他们当中有一半人并不知道在找什么,只是觉得好玩儿。但是,离莱拉最近的那些人一瞥见一个孤独的身影在胡同里走过或是在教堂前的阴影里停留,心头便感到一种切实的恐惧和担心:那是不是一个饕餮?
  那当然不是饕餮。最终,他们一无所获,比利真的失踪了,这像阴影一样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这时,这样找来找去的乐趣便逐渐消失了。快到晚饭时间了,莱拉和学院的两个男孩离开杰里科的时候,看见吉卜赛人聚集在科斯塔的船停靠的码头附近。有几个女人在大声地哭着,男人们愤怒地一群一群聚在一起,他们的精灵全都躁动不安起来,有的紧张地飞来飞去,有的冲着阴影凶猛地咆哮。
  “我敢打赌,饕餮肯定不敢到这儿来,”莱拉对西蒙·帕斯洛说。他俩迈步走进了乔丹学院那处很大的宿舍。
  “是的,”西蒙半信半疑,“可是我知道市场上丢了个小孩儿。”
  “是谁?”莱拉问。市场上玩的孩子大部分她都认识,但这事儿她还没听说。
  “杰西·雷诺兹,就是造马鞍子的那家的。昨天他们关门的时候她还没回来,她只不过是出去弄点儿鱼,给她爸爸做茶点。她再也没回来过,也没人见过她。他们找遍了市场,到处都找了。”
  “我怎么不知道!”莱拉怒气冲冲地说。她觉得自己的属下没把所有的事情都及时告诉她,这是他们犯下的一个错误,应该予以严厉的批评。
  “嗯……这事儿是昨天刚刚发生的,现在可能已经找到她了。”
  “我去问问,”莱拉说着,转身就要离开宿舍。
  但是,没等她走出大门,看门人便叫住了她。
  “莱拉:过来!今天晚上你不能再出去了,这是院长的命令。”
  “为什么?”
  “我告诉你了,这是院长的命令。他说,你要是来了,就留在这儿。”
  “那你来抓我吧,”莱拉说。没等看门人从门口走出来,她已经“噌”的一声蹿了出去。
  她穿过狭窄的街道,跑进一个胡同——几辆大篷车正在这里给地下市场卸货。现在正是打烊的时间,只有很少的几辆大篷车,但是有几个年轻人站在圣·麦克尔学院高大的石墙对面的正门旁,正在抽烟、聊天。莱拉认识其中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她很敬佩这个人,因为在她听说过的所有的人当中,他能把痰吐得最远。莱拉走过去,低声下气地等着他注意到自己。
  “什么事?你要干什么?”那个男孩终于说话了。
  “杰西·雷诺兹失踪了吗?”
  “是啊,怎么了?”
  “因为一个吉卜赛小孩今天失踪了,真的。”
  “他们这些吉卜赛人总是失踪,每次马市一完,他们总是要丢几个人。”
  “还丢马,”他的一个朋友说。
  “这次不一样,”莱拉说,“这次是个小孩。我们找了他一下午,别的小孩说是饕餮把他抓走了。”
  “什么?”
  “饕餮,”她说,“你们没听说过饕餮?”
  别的男孩也是第一次听说,他们大大咧咧地瞎说了几句之后,便认真地昕莱拉给他们讲。
  “饕餮,”莱拉认识的那个男孩说——他叫迪克,“真傻。这些吉卜赛人总是随便就弄些各种各样的傻念头。”
  “他们说,饕餮几个星期前到了班伯里,”莱拉坚持道,“抓走了五个小孩。现在他们可能到了牛津,来抓我们当中的人了。抓走杰西的一定是他们。”
  “考利路那儿是丢了个小孩,”另一个男孩说,“我想起来了,我姨妈昨天去那儿了,因为她在大篷车上卖鱼和薯条,她听说了这件事……是一个小男孩,可是我不知道饕餮是怎么回事。饕餮……不可能是真的,只是人们编的故事而已。”
  “是真的!”莱拉说,“吉卜赛人看见他们了,他们认为饕餮把抓到的小孩都吃了,而且……”
  话说了一半她就停住了,因为她脑子里忽然一下子想起了一件事。在那个奇怪的晚上,当她藏在休息室里的时候,阿斯里尔勋爵放了一张幻灯片,上面是一个男子,他的手上放射着光芒,他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周围的光没有那么多;勋爵说那是一个孩子;当时有人问那是不是被切割了的孩子,她叔叔说不是,就是这样。莱拉记得切割的意思就是“切开”。
  就在这时,另一个念头闯入了她的脑子里:罗杰在哪儿?
  从早晨到现在,她一直就没见到他……
  她突然感到了一种恐惧。变成了一只小狮子的潘特莱蒙纵身跳到她怀里,低声吼叫起来。莱拉跟门口的年轻人说了声再见,不声不响地走到特尔街,然后便撒腿拼命地向乔丹学院的宿舍跑去,比变成了猎豹的精灵还早先一步撞进了大门。
  看门人一脸的伪善。
  “我不得不给院长打了电话,向他报告,”他说,“他非常不高兴。我可不想像你那样,给钱也不想。”
  “罗杰在哪儿?”莱拉急切地问。
  “没看见。他也会受到惩罚的。哎呀呀,等考森先生抓到他的时候——”
  莱拉跑到厨房,冲进炙热、叮当作响、热气腾腾的忙碌的人群之中。
  “罗杰在哪儿?”她大声喊。
  “走开,莱拉!我们正忙着呢!”
  “可是罗杰在哪儿?他有没有来过?”
  人们对她的问题似乎都不感兴趣。
  “但是他在哪儿?你们肯定听见我的话了!”莱拉冲着厨师大声喊道,那个厨师打了她一记耳光,打得她踉跄着退了好几步。
  面点师伯尼想让她冷静下来,但是莱拉不接受别人的安慰。
  “他们把他抓走了!那些该死的饕餮,应该把他们抓住,把该死的全都杀了!我恨他们!你们也不关心罗杰——”
  “莱拉,我们全都关心罗杰——”
  “你们不关心!要不你们就会停下活儿,现在就去找他了!我恨你们!”
  “罗杰为什么没来,那理由多啦!要理智点儿!我们要在不到一小时内把晚宴做好,端上去。院长在住处招待客人,他要在那里进行晚餐,这就是说,厨师关心的是让人把饭菜快点儿端过去,别让它凉了。莱拉,不管有什么事,生活总是有它自己的轨道。我敢肯定,罗杰会出现的……”
  莱拉转身往外跑,撞翻了一堆银质餐具。她没有理会随之而来的怒骂,跑出了厨房。她飞快地跑下台阶,穿过四方庭院,从教堂和帕尔默塔楼之间穿过去,来到雅克斯里四方庭院。乔丹学院最古老的建筑就坐落在这里。
  潘特莱蒙轻快地跑在她前面,顺着楼梯一直上到顶层,莱拉的卧室就在这儿。莱拉撞开门,把她的那把破椅子拖到窗前,猛地大推开窗户,爬了出去。窗子下面有一条一英寸宽、铺着铅的石头水槽。一站到那上面,莱拉便转过身来,顺着粗糙的瓦片向上爬,一直爬到了房顶最高的屋脊上。到了这里,她便张开嘴,尖叫起来。潘特莱蒙一到房顶上就变成一只鸟,此时,他不断地盘旋着,乌鸦似的跟着莱拉大叫起来。
  夜空如洗,飘浮着状如桃子、杏子和奶油的云彩:橘黄色的广阔的天空上,到处都是柔软、小巧的冰激凌一样的云彩。牛津的尖顶和塔尖跟它们持平,分布在它们周围,没有超过云层的高度;福特城堡和白汉姆的绿色森林分别矗立在东西两个方向。乌鸦在什么地方沙哑地叫着,钟声在四处回荡,码头上不断传来内燃机的轰鸣声,告诉人们皇家邮局前往伦敦的晚班齐柏林飞艇[ 一种由内部气囊支持的硬式飞艇,因其发明者为德国人费迪南德·冯·齐柏林(1838一1917),故名] 正在升空。莱拉看着它爬升起来,越过圣·麦克尔教堂的尖顶;一开始,有她伸直手臂时的小手指尖那么大,然后便一点儿一点儿地变小,最后在珍珠色的天空中变成了一个小点。
  她转回头,俯视着阴影中的四方庭院。院士们穿着黑袍的身影已经开始三三两两、悠闲地朝饮食店走去,他们的精灵跟在一旁,或昂首挺胸地走着,或翩翩起舞,或静静地坐在他们肩头。餐厅里正在上灯;一个仆人走到一张张桌子前,把石脑油灯点亮。她看见那些彩色玻璃窗户渐渐地透出了亮光。管家的钟开始敲响了,说明离晚宴还有半个小时。
  这是她的世界,她希望这个世界能够保持这样,永远不变。然而,在她的周围,世界正在发生着变化,因为有人在那里拐骗儿童。莱拉坐在屋脊上,两手托着腮。
  “我们最好去救他,潘特莱蒙,”她说。
  他从烟囱那儿回答她,一口的乌鸦声。
  “会有危险的,”他说。
  “当然!这我知道。”
  “你还记得他们在休息室里说的话吗?”
  “什么话?”
  “说的是关于北极的一个小孩,就是那个对尘埃没有引力的那个小孩。”
  “他们说那是一个完整的孩子……怎么了?”
  “他们可能就是要那样对待罗杰、吉卜赛人和别的小孩。”
  “什么?”
  “嗯……完整的……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也许……他们把他们切成两半。我猜他们是要他们做奴隶,这样用处更大。也许他们在北边有矿山,有用来制造原子器械的铀矿。我敢打赌肯定是这样的。要是让大人下矿井,他们就会丧命,所以他们就用小孩,因为小孩的成本低。他们就是这样对待那个小孩的。”
  “我觉得——”
  然而就在这时,有人在下面大声叫起来,潘特莱蒙的想法不得不等一等了。
  “莱拉!莱拉!马上过来!”
  有人在重重地敲打着窗框。莱拉非常熟悉这个声音和这份急躁:是女管家朗斯代尔太太。在她面前是无处可藏的。
  莱拉紧绷着脸,从房顶往下出溜到水槽上,然后又从窗户上爬了进去。随着水管子发出的巨大的呻吟和撞击声,朗斯代尔太太正在往那个破了口的盆子里面放水。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到那里去……你看看你!看看你这裙子——脏得要死!马上脱了,洗个澡,我去给你找件体面点儿的没破的衣服来。你怎么就不能干净点儿、整洁点儿呢……”
  莱拉非常气闷,甚至都懒得去问为什么非要洗澡、打扮,大人们从来也不主动告诉她为什么。她把裙子拽到头顶上脱了下来,扔到那张窄窄的床上,漫不经心地开始洗澡。潘特莱蒙这时变成一只金丝雀,蹦蹦跳跳地一点一点靠近朗斯代尔太太的那只壮实的猎狗精灵,想逗他生气,可是没有成功。
  “瞧瞧这衣柜里都什么样了!都挂了几个星期了!瞧瞧这件皱巴巴的——”
  瞧瞧这个,瞧瞧那个……莱拉才不想瞧呢。她闭上眼睛,用一块小毛巾擦着脸。
  “只好就这样子穿了,来不及熨了。天啊,丫头,你的膝盖——看看都成什么样子了……”
  “我什么都不想看,”莱拉嘴里咕哝道。
  朗斯代尔太太啪地拍了一下她的腿,恶狠狠地说:“洗,把那些灰全都洗掉。”
  “为什么?”莱拉终于忍不住问道,“一般我从来不洗膝盖,谁也不会去注意它们。这是让我干什么?你跟那些厨师一样,也不关心罗杰。只有我——”
  又是啪的一声,这次打在另一条腿上。
  “不许胡说。我娘家就姓帕斯罗,跟罗杰的父亲一个姓,他还是我的远方堂兄。我敢肯定你并不知道这个,因为我敢肯定你从来就没问过,莱拉小姐,我敢肯定你也从来就没想到过。别冲我嚷嚷说我不关心罗杰。上帝知道,虽然你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你也从来不谢我,可我还是连你都关心。”
  她一把夺过面巾,用力去擦莱拉的膝盖,把皮肤擦得又红又疼,但也终于擦干净了。
  “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今天晚上,你要和院长以及他的客人们一起吃晚饭。看在上帝的分上,但愿你能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有人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再说话,不要乱嚷,要有礼貌,要恰到好处地微笑。有人问你问题的时候,不许咕噜着舌头说‘不知道’。”
  她连拉带拽地把最好的一件衣服套在莱拉瘦小的身躯上,用力扯平,又从乱七八糟的抽屉里摸出一小截红布条,然后用一把破梳子给莱拉梳头。
  “他们要是早点儿告诉我,我就可以好好给你洗洗头。唉,真是糟透了。希望他们别凑得太近……好了。现在站直了。那双最好的黑皮鞋呢7 ”
  五分钟后,莱拉便在敲院长家的门了。他的房子很大,稍微有点儿阴暗,前门是雅克斯里斯方庭院,后门是图书馆的花园。潘特莱蒙出于礼貌,现在变成了一只貂,在她腿边蹭来蹭去。院长的贴身男仆卡曾斯打开了门;他是莱拉的老对头了,但他们俩都知道现在不是开战的时候。
  “是朗斯代尔太太让我来的,”莱拉说。
  “我知道,”卡曾斯说着,往旁边一站,“院长在会客厅。”
  他把她领到那间俯视图书馆花园的大厅。最后一缕阳光从图书馆和帕尔默塔楼之间的空隙照射进来,照亮了院长收集的那些色调沉闷的油画和失去了光泽的银器,也照亮了那几位客人。莱拉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去学院餐厅吃饭了:三个客人都是女士。
  “哦,莱拉,”院长说,“我非常高兴你能来。卡曾斯,请弄些不带酒精的饮料好吗?汉纳夫人,我想您还没有见过阿斯里尔勋爵的侄女……莱拉吧?”
  汉纳·雷尔弗夫人是牛津一个女子学院的院长,是一位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女士,她的精灵是一只小毛猴。莱拉尽量礼貌地跟她握了握手,然后又被介绍给别的客人——同汉纳夫人一样,她们是别的学院的院士,都是令人乏味的人。接着,院长来到了最后一位客人面前。
  “库尔特夫人,”他说,“这是我们的莱拉。莱拉,过来认识一下库尔特夫人。”
  “你好,莱拉,”库尔特夫人说。
  她漂亮而又年轻,光滑的黑发低垂在面颊上。她的精灵是一只金色的猴子。
《黑质三步曲 1 黄金罗盘》作者:菲利普·普尔曼
 
第四章 真理仪
 
  “希望在晚宴上你能坐在我旁边,”库尔特夫人说着,给莱拉在沙发上腾出点儿地方,“院长这么豪华的房子,我还不大习惯,你得教教我该用哪副刀叉。”
  “你是女院士吗?”莱拉问。她总是带着乔丹学院式的不屑来看待女院士:女院士的确存在,然而,可怜的人,人们永远也不会认真对待她们,她们只不过是些打扮起来进行表演的动物而已。然而,另一方面,库尔特夫人跟莱拉见过的女院士全都不一样,当然也不像另外两位女宾——那两位严肃的老太太。实际上,莱拉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以为她会给一个否定的答复,因为库尔特夫人的魅力已经让莱拉迷上了她,她很难把眼睛从她身上移开了。
  “不是,”库尔特夫人说,“我是汉纳夫人学院的成员(在牛津和剑桥大学的各个学院中,”成员“也属于学院的工作人员,但不一定授课,其地位比”院士“低),但是我大部分工作不在牛津……莱拉,说说你的情况吧,你一直住在乔丹学院吗?”
  五分钟之内,莱拉就把自己半个野孩子的生活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屋顶上她喜欢走的路线、在粘土河床上打架、她和罗杰抓了一只乌鸦并把它烤了、她打算从吉卜赛人手里抢一条小河船并把它开到阿宾登去,等等,她甚至(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压低了声音)还把自己和罗杰跟地下墓室里的头盖骨搞的恶作剧也告诉了她。
  “那些鬼就来了,真的,她们到了我的床边,全都没有脑袋!他们没法说话,只能发出一种汩汩的声音,但是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所以,我第二天就跑到地下室,把他们的小牌牌放回到原来的地方,要不然他们也许会杀了我。”
  “那你是不害怕危险的了?”库尔特夫人钦佩地说。这时,晚宴已经开始了。正如莱拉所希望的那样,她们俩坐在一起。莱拉对坐在自己另一边的图书馆长完全不理不睬,整个晚宴期间一直都在跟库尔特夫人说话。
  后来,女士们离开餐桌去喝咖啡了。这时,汉纳夫人说:“莱拉,告诉我——她们打算送你上学吗?”
  莱拉显得心不在焉。“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说。“也许不会,”为了稳妥起见,她又补充了一个依据,“因为我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她一脸虔诚地继续说,“也不想让他们破费。我继续住在乔丹学院,院士们不忙的时候,我可以在这里接受他们的教育,也许这样更好。因为他们既然在这里了,那他们可能还是有时间的。”
  “你叔叔阿斯里尔勋爵对你有没有什么打算呢?”另一位女士问道,她是另一所女子学院的院士。
  “有的,”莱拉答道,“我想是有的,但不是上学的事。他下次再去北方的时候会带我去。”
  “我记得他跟我说过,”库尔特夫人说。
  莱拉感到非常惊讶,两位女院士微微直起了身子,但她们的精灵只是相互瞥了一眼——不知道是出于礼貌还是因为反应迟钝。
  “我在皇家北极研究所见过他,”库尔特夫人接着说,“实际上,我今天之所以到这里来,部分原因也是因为那次跟他见面。”
  “你也是探险家?”莱拉问。
  “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北方我去过几次,去年我在格陵兰岛待了三个月,观察极光。”
  这正是莱拉想听的!对莱拉来说,其他任何事情、任何人都不存在了。她带着敬畏,直勾勾地盯着库尔特夫人,安安静静、聚精会神地听她讲爱斯基摩人的圆顶小屋、猎杀海豹以及跟拉普兰女巫谈判的故事。那两位女院士没有如此令人激动的事情,便默默地坐着。后来,男士们走了进来。
  过了一会儿,客人们准备告辞走了。院长说:“莱拉,你留一下,我要跟你说一两分钟的话。去我的书房,坐在那儿等着我,孩子。”
  莱拉虽然感到困惑,也有点儿累,但也很兴奋,她照他的吩咐留了下来。院长的贴身男仆卡曾斯把她领进书房,然后故意开着门,这样,虽然他在走廊里帮别人披大衣,也能看见莱拉的一举一动。莱拉搜寻着库尔特夫人,可是没有找到。这时,院长走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他费力地坐在壁炉边的一把太师椅上。他的精灵拍打着翅膀,飞到椅背上,坐在院长的脑袋旁边,那双老眼耷拉着两个眼袋,看着莱拉。在灯火轻轻的咝咝声中,院长开口说道:
  “你看,莱拉,今天晚上你一直在跟库尔特夫人说话,她说的话你喜欢吗?”
  “喜欢!”
  “她很出色。”
  “她太好了,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院长叹了口气。同别人一样,穿着黑西装、打着黑领带的他跟自己的精灵再相像不过了。莱拉忽然想到,总有那么一天,而且很快,他就会被葬在教堂下面的墓窒里,一位艺术家会在一张黄铜牌上刻上他的精灵的像,放在他的棺材上,他们俩的名字会被刻在同一个地方。
  “莱拉,我早就该找时间和你谈谈,”停了片刻之后,他说,“不管怎么说,我一直有这个打算,可时间似乎总是不如我想的那么多。亲爱的,你在乔丹学院一直是安全的,我想你也感到快乐。你觉得听我们的话不容易,但是我们十分喜欢你,你从来就不是个坏孩子。在你的天性中,你有很多善良、可爱的地方,而且在很多时候非常果断。这些你都会需要的。在广阔的世界中,正在发生着一些事情,我不想让你卷到里面去——我的意思是,就是把你留在乔丹学院——但是现在,这再也不可能了。”
  莱拉只是瞪大了眼睛。他们是要把她打发走吗?
  “你知道你总得上学,”院长继续说,“我们在这里已经教了你些东西,但效果不好,也缺乏系统性。我们掌握的是另一类不同的知识,而你需要了解的知识,老人们却教不了你,特别是在你现在这个年龄。这一点你一定是知道的。你也不是仆人家的孩子,我们不能把你寄养在城里的某个家庭里。在某些方面,他们也许会关心你,但是你需要的并不是这些。你看,我要对你说的是,莱拉,你生活中属于乔丹学院的那一部分就要结束了。”
  “不,”莱拉说,“不,我不想离开乔丹学院。我喜欢这里,我要永远待在这儿。”
  “人们小的时候,的确会以为世界上有永恒不变的东西。但不幸的是,它们是不会一成不变的。莱拉,这段时间不会很长——最多几年——然后你就会长成一个年轻的女人,不再是小孩子了,而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相信我,到那时候,你会发现乔丹学院远不是一个容易居住的地方。”
  “可它是我的家呀!”
  “在此之前它是你的家,但是现在,你需要的是不同的东西。”
  “那也不是学校。我不上学。”
  “你需要的是女伴,女性的指导。”
  对莱拉来说,女性这个词的惟一含义就是指女院士,于是她情不自禁地做了个鬼脸。离开高贵的乔丹学院和它卓越著名的院士,被流放到牛津北边某个学院黑不溜秋的砖砌寄宿公寓,跟那些身上散发着白菜和樟脑球味的邋遢女院士——就像晚宴上的那两个女人——待在一起!
  院长注意到了她的表情,也看到了潘特莱蒙那双貂眼闪着红光。
  他问:“但假如是库尔特夫人呢?”
  潘特莱蒙身上的毛马上就从粗硬的棕色变成了柔软的白色。莱拉瞪大了眼睛。
  “真的?”
  “她跟阿斯里尔勋爵认识,你叔叔当然十分关心你的幸福。库尔特夫人听说你的情况后,当即表示愿意帮忙。顺便说一下,没有什么库尔特先生;她现在守寡。她的丈夫在几年前的一次事故中死了,很令人伤心;所以这一点你要记住,不要随便问。”
  莱拉急切地点了点头,问道:“她真的要……照顾我?”
  “你愿意吗?”
  “愿意!”
  莱拉都快坐不住了。院长微笑了。他很少笑,因此缺乏这方面的练习,看见他微笑的人(莱拉已经顾不上注意这些了)都会说那其实是一种苦笑。
  “嗯……我们最好请她进来,跟她谈谈这件事,”院长说。
  他离开书房,过了一会儿,便和库尔特夫人一起回来了。莱拉已经站起了身子,激动得都坐不住了。库尔特夫人微笑着,她的精灵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咧开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库尔特夫人迈步走向一把椅子,顺便轻轻地摸了一下莱拉的头发。莱拉觉得一股暖流涌进了体内。她的脸羞红了。
  院长给库尔特夫人倒了些白兰地。库尔特夫人说:“莱拉,这就是说,我就要有个助手了,是吧?”
  “是的,”莱拉简单地说。其实不管什么她都会答应的。
  “我有很多工作都需要别人帮忙。”
  “我能工作!”
  “还有,我们也许还要旅行。”
  “我不在乎。去哪儿都行。”
  “可是也许会有危险的,也许我们还得到北方去。”
  莱拉沉默了。接着情不自禁地说:“很快?”
  库尔特夫人笑了起来,说道:“可能吧。可是你知道,你必须非常努力地学习,你得学习数学、航海、天象学。”
  “你会亲自教我吗?”
  “会的。你得帮我做笔记、整理文件,还要做各种基础计算,等等。而且,因为我们还会去拜访一些要人,所以我们得给你弄些漂亮的衣服。莱拉,你需要学习的东西是很多的。”
  “我不在乎,我要全都学会。”
  “我相信你会的。等你再回到乔丹学院的时候,你已经是著名的旅行家了。我们明天一大早就要坐早班的齐柏林飞艇离开,所以你现在最好赶紧回去,立刻上床睡觉。早餐时再见。晚安!”
  “晚安,”莱拉答道。她还记得自己知道的不多的礼数,在门口转过身来,说道:“晚安,院长。”
  院长点了点头。“睡个好觉,”他说。
  “谢谢,”莱拉冲着库尔特夫人又补充了一句。
  潘特莱蒙总是安静不下来,弄得莱拉到后来只好厉声喝斥他,他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于是变成了一只刺猬。最后,莱拉总算是睡着了。天还没有亮的时候,便有人把她摇醒了。
  “莱拉——嘘——别害怕——醒一醒,孩子。”
  是朗斯代尔太太。她拿着一根蜡烛,弯腰小声地说着话,另一只空着的手还搂着莱拉。
  “听着,院长想在你跟库尔特夫人吃早餐之前见见你。快点起来,马上跑步去院长的住处。你先到花园里,然后敲敲他书房的落地窗户。明白了吗?”
  莱拉完全醒了过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感到十分兴奋。她点了点头,把光着的脚塞进朗斯代尔太太给她放在地上的鞋子里。
  “不用担心还没洗脸——一会儿再说。直接去,直接回来。我给你收拾行李,给你找穿的衣服。快点儿。”
  黑暗的四边庭院依然充满着夜里清凉的空气,天空中最后几颗星星还依然看得见,但是东边的曙光已经开始渗透到大厅上方的天空了。莱拉跑进图书馆的花园,在万籁无声中站了片刻,抬头看了看教堂的石头尖顶、谢尔登大厦上珍珠绿的穹顶和图书馆刷着白漆的天窗。现在她就要离开这一切了,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想它们。
  书房里面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动了一下,一缕灯光透了出来,并持续了片刻。她想起自己该干什么了,于是轻轻敲了敲玻璃门。几乎就在同时,门开了。
  “好孩子,快进来,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院长说道。等莱拉一进来,他便拉上帘子,把整个门都遮得严严实实的。他整整齐齐地穿着他平时那套黑衣服。
  “是不让我去了吗?”莱拉问。
  “不是。我也阻止不了,”院长答道。这句话说得这么奇怪,可是莱拉却没有注意到。“莱拉,我要给你一件东西,你必须保证不让别人知道。你愿意发誓吗?”
  “愿意,”莱拉说。
  他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裹着黑色天鹅绒的小包。等他揭开布包的时候,莱拉看到了一个像很大的手表一样的东西,或者说是一个小巧的钟:那是一个由黄金和水晶制成的厚厚的圆盘子。也许是个罗盘或者类似的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莱拉问。
  “这是真理仪。人们一共只制造了六个,这是其中之一。莱拉,我再一次要求你:要保密,最好不要让库尔特夫人知道。你的叔叔——”
  “可它有什么用?”
  “它能告诉你事实真相。至于怎么才能看懂,你得自己去领会了。现在你走吧——天快亮了——快点儿回你的房间,别让任何人看见。”
  他用天鹅绒把仪器包了起来,飞快地塞在莱拉手里。令人惊讶的是这个东西很沉。接着,他把两手放在莱拉脑袋的两侧,轻轻地抱了她一会儿。
  莱拉使劲抬起头,望着他,问道:“你刚才说阿斯里尔叔叔怎么了?”
  “你叔叔在几年前把它赠送给乔丹学院,也许他——”
  没等他说完,便有人轻轻而又急切地敲着门。莱拉察觉到院长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快点儿,孩子,”他轻声说,“这个世界的力量非常强大,像潮水一样推动着男男女女,比你想像的更为凶猛有力,使我们大家只能随波逐流。保重吧,莱拉;原上帝保佑你,孩子,保佑你。要保守秘密。”
  “谢谢,院长,”莱拉温顺地说。
  莱拉把那包东西紧紧抱在胸前,从通往花园的那道门离开了书房,回头很快地张望了一下,她看见院长的精灵正在窗台上注视着自己。天空已经更亮了,空气中透着一种清新的、微微的躁动。
  “你拿的是什么东西?”朗斯代尔太太问道,同时“啪”地一声关上了那个破旧的小衣箱。
  “是院长给我的。不能放在衣箱里了?”
  “太晚了,我不想再打开了。不管是什么,你只能放在大衣口袋里了。快点儿去食品店那儿,别让他们老等着……”
  直到跟几个已经起床的仆人和朗斯代尔太太告别的时候,莱拉才想起了罗杰。自从见到库尔特夫人后,她居然一次也没想起他,这让莱拉觉得有点儿内疚。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但是毫无疑问,库尔特夫人会帮自己去找罗杰的,她一定会有神通广大的朋友,不管罗杰在哪儿失踪了,他们都能把他找回来。不管怎么说,罗杰一定会出现的。
  此时此刻,莱拉正在前往伦敦:千真万确,她正坐在齐柏林飞艇靠窗户的座位上,潘特莱蒙的两只小巧、锋利的貂的蹄子深深地陷在她的大腿上,两只前爪趴在窗户上,盯着外面看。在莱拉的另一边,库尔特夫人坐在那儿看文件,但很快就把它们搁到一边,开始说话。多么睿智的谈话!莱拉陶醉了,但这次不是因为北方,而是因为伦敦,因为伦敦的饭店、舞场、使馆或公使馆的招待会、白厅和威斯敏斯特(伦敦市的一个行政区,英国议会所在地,这里代指议会)之间的勾结。对莱拉来说,这些几乎比飞艇下面不断变换着的景色还要吸引人。库尔特夫人的话中似乎透着一种成年人居高临下的味道,有点儿让人不快,但同时又非常迷人:这就是魅力的滋味。
  飞艇在福克谢尔花园着陆了。她们乘船渡过宽阔的棕褐色河流,来到位于河畔的豪华宅邸,身材魁梧的门卫(有点儿像带着奖章的看门人)向库尔特夫人敬了个礼,冲着正在端详自己的面无表情的莱拉眨了眨眼睛……
  然后就是公寓……
  莱拉只有大吃一惊的分了。
  在她过去的生活中,莱拉见过很多美丽的东西,但那是乔丹学院的美,牛津的美——庄严、冷漠、雄浑。乔丹学院有很多宏伟的东西,但却没有一点儿美感。在库尔特夫人的公寓,一切都是那样的令人赏心悦目。里面光线充足,因为宽大的窗户全都冲着南面;墙壁上贴着精致的金色和白色条纹的墙纸,镀金的画框里衬着迷人的图片,一面古董梳妆镜,诱人的烤饼上面是带着褶边灯罩的电灯,靠垫上也镶着褶边,华丽的帷幔挂在窗帘杆上,脚下是柔软的绣着绿叶图案的地毯;在莱拉单纯的眼睛中,似乎所有的东西上面都摆放着小瓷盒子、陶瓷做成的牧羊女和小丑。
  库尔特夫人微笑地看着惊叹不已的莱拉。
  “是的,莱拉,”她说,“这里有很多东西要给你看!把大衣脱了,我领你去浴室。你可以洗个澡,然后我们吃点儿午饭,去买东西……”
  浴室又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地方。莱拉过去用的总是破旧的澡盆和坚硬的黄色肥皂,水龙头里勉强流出来的水最多刚有点儿热气,而且常常夹带着铁锈。但是在这儿,水热乎乎的,肥皂是淡粉红色的,散发着香味,厚厚的毛巾像白云一样柔软。彩色镜子的四周装了几个小巧的粉红色灯泡,莱拉往镜子里看去,她看到了一个被微光照亮了的身影,她都快认不出自己来了。
  潘特莱蒙学着库尔特夫人的精灵的样子,蹲在浴缸旁边,冲她扮着鬼脸,莱拉一把把他推进肥皂水中。这时,她忽然想起大衣口袋里的那个真理仪。她把大衣放在另一个房问里面的椅子上了。她答应过院长,一定不要让库尔特夫人知道……
  哦,这事儿真是让人糊涂。库尔特夫人是那么和蔼、博学,至于院长——莱拉亲眼看见他想毒死阿斯里尔叔叔。她该听谁的呢?
  她草草地擦干身子,匆忙回到起居室。当然,她的大衣还放在那儿,没有人动过。
  “准备好了?”库尔特夫人说,“我想我们可以去皇家北极研究所吃午饭。我是那里为数不多的女研究员之一,所以我还是利用一下我的这个特权吧。”
  步行二十分钟之后,她们来到一座正面装饰着石头的高大建筑里;她们坐在宽敞的餐厅里,坐在铺着雪白的台布、摆着闪亮的银质餐具的桌子前,吃小牛肝和熏肉。
  “小牛肝可以吃,”库尔特夫人说,“海豹的肝也没问题,但如果你在北极地区找食物,千万不要吃熊肝,因为它毒性很大,几分钟就能要了你的命。”
  她们一边吃饭,库尔特夫人一边介绍别的桌子上的人。
  “看见那个打着红领带的老先生了吗?那是卡蓬上校,他是第一个驾气球飞越北极的人。窗户边刚刚站起来的那个高个子是布罗肯·阿罗博士。”
  “他是不是斯克雷林丑人?”
  “是。就是他画出了北冰洋的洋流……”
  莱拉带着好奇和敬畏,看着他们这些大人物。他们都是院士,这一点毫无疑问,但他们也是探险家。布罗肯博士一定知道熊肝是怎么回事,但她怀疑乔丹学院的图书馆长是不是知道。
  午饭后,库尔特夫人领她去看研究所图书馆收藏的北极地区的部分珍贵文物——杀死那只名叫格里姆斯杜尔的巨鲸的鱼叉;一块刻着不明文字的石头,这是在探险家鲁克勋爵的手上找到的,他在自己孤零零的帐篷里被冻死了;还有哈得孙船长在他著名的前往凡铁人大陆的航行中使用的一个火石。她把每件展品的故事都讲给莱拉听,莱拉觉得自己的心激动起来,充满了对这些伟大、勇敢、遥远的英雄的敬佩之情。
  接着,她们便去购物。对莱拉来说,今天这个特别日子里的一切都是从未有过的经历,但是购物是最让人眼花缭乱的事了。走进巨大的商店,里面摆满了漂亮衣服,人们还让你穿上试一试,你对着镜子看着自己……而且,那些衣服都那么漂亮……莱拉以前的衣服都是经过朗斯代尔太太那里才到她手上的,很多都是别人穿剩的衣服,补丁摞着补丁。她很少有什么新的衣服,即使有,也是为了遮体,而不是为了好看;她从来没自己挑选过什么衣服。而现在一下子全变了,库尔特夫人一会儿建议她穿这个,一会儿赞扬那件,一切账都由她来付,还有……
  买完东西的时候,莱拉已经累得脸色绯红,眼睛熠熠闪光。库尔特夫人让人把大部分衣服包起来,派人送到家里,只随身带了一两件,便和莱拉一起走回公寓。
  接着是洗澡,用的是散发着香味的浓浓的浴泡。库尔特夫人进来给莱拉洗头,她也没有像朗斯代尔太太那样使劲搓刮,而是非常轻柔。潘特莱蒙非常好奇地注视着这些,后来库尔特夫人看着他,他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便把脸别转过去,跟那只金猴一样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眼睛躲着这些女性的神秘。以前,他可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洗完澡之后,紧接着便是喝一杯加了草药的热牛奶;穿上崭新的法兰绒睡衣,上面还印着鲜花,镶着扇形的褶边;再穿上淡蓝色的羊皮拖鞋;然后便是上床睡觉。
  这张床是那么的柔软!床头柜上的电灯光是那么的柔和!卧室是那么的温馨!里面摆放着小巧的橱柜、一张梳妆台,一个用来放她的新衣服的带抽屉的箱子,地上全铺着地毯,漂亮的窗帘上绣着星星、月亮和行星。莱拉一动不动地躺着,她太累了,难以入睡;她又太高兴了,什么问题也想不起来。
  等库尔特夫人轻声祝她晚安走出去之后,潘特莱蒙便拨弄着她的头发,她把他推到一边,但潘特莱蒙轻声问:“那个东西呢?”
  莱拉马上便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那件破旧的大衣挂在衣柜里。几秒钟后,她回到床上,盘腿坐在灯下,打开黑色的天鹅绒包装,看看院长送给她的到底是什么。潘特莱蒙在旁边注视着她。
  “院长叫它什么来着?”她低声问。
  “真理仪。”
  问这名字是什么意思,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它在她的手上沉甸甸的,水晶做的表壳闪着光芒,金色的机身制作得非常精致。它很像钟或罗盘,因为上面有指针指向表盘周围的刻度,但上面刻的不是时间,也不是罗盘上的点,而是几张小图片,每一张都画得极其精细,像是用最好、最细的黑貂毫笔在象牙上画出来的。她把表盘翻来覆去地转转,想看看上面都有些什么。那上面画了一只锚,还有一个沙漏,它们的上方则是一个头盖骨、一条变色龙、一头公牛、一个蜂窝……一共是三十六种东西。莱拉猜不出这些是什么意思。
  “你看,这儿有个轮子,”潘特莱蒙说,“你试试能不能给它上上发条。”
  上面有三个滚花小轮,实际上,每个轮子都可以用来拨动三个较短的指针中的一个,这些指针可以绕着表盘平稳移动,发出有力的喀哒声。你可以把它们拨到任意一张图片上,一旦它们喀哒喀哒地走到预定的位置,便会精确地指向每个图片的中央,这时候它们就再也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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