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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拉_萌芽

_24 艾米尔·左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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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棍煺ё潘牟弊涌藿校顾荒芟窠沽称藕捅鸬呐四茄握健B砗蘸孟衩挥刑剿幕八频模阌媒畔蛩慕徘疤吖ゼ缚樽┩贰!案盟赖模∧隳闷鹄矗∧训婪侨梦业弊湃寺钅阋欢倌悴鸥陕穑俊甭砗章惩ê欤盟榧缚樽┩罚恿顺鋈ァK酱僮潘蚯白撸盟恢耄谒竺娼泻白乓恍┖荻镜幕埃钡叨鸥觳舶雅咕⒙г谛厍啊B砗找恢毕蚯白撸叩搅饲箍谇懊妗U獬∈楹岱傻姆绫诿涣四且恍」删印P叶┩吩业霉撸亚皆业孟裆缸右谎O衷诟迷趺窗炷兀可衔疽欢认胱硖拥嚼锩嫒ィ氲秸饫锼遣园椎拿嫔炝艘幌拢坏褪钦庋饕惨丫豢赡芰耍灰巧晕⒁欢突岜辉页衫媚唷R豢樽┩氛么蚧盗怂木钡拿遍埽钔返蜗铝讼恃K窒碌牡苄忠丫泻眉父鍪芰松耍凰闯鏊且丫豢啥簦搅酥贸す倜钣诓还硕灸艿仄鹄醋晕赖某潭取V惺康淖蠹缂负醺叶希砩虾孟裰刂氐匕ち艘还魉频模盍艘簧八锏模 蹦歉鲂卤丫辽肆肆娇槠ぃ桓龃竽粗敢脖辉一盗耍庇蚁ド匣鹄崩钡靥郏叵耄夯挂盟瞧畚甓嗑茫恳豢槭诽鹄矗虻侥歉龃湔碌睦媳亩亲酉旅妫牧成⒖瘫涞锰啵甘莸母觳膊兜囟似鹆饲埂I衔驹我羁梗且恢滞纯嗟男那槭顾暗阶毂哂种棺×恕T谡庖凰布洌睦锊煌5胤觯墓勰睿脑鹑胃校魑桓鋈撕鸵桓鼍说囊磺行拍睿谒睦锍逋蛔拧S甑惆愕淖┩罚虻酶酌土耍谑牵趴诟找啊翱梗 鼻股匆丫炝耍仁侨梗质俏迩梗幼攀且徽笈徘梗詈螅袅私铣さ氖奔洌谏畛恋募啪仓校窒炝斯铝懔愕囊磺埂H嗣侨烤袅恕J勘强沽耍€兜娜巳航┯驳亓⒃谀抢铮孟窕共幌嘈拧5堑蓖V股浠鞯暮派⒊鲆院螅⒖滔炱鹆似嗖业暮敖校幼攀且徽缶薮蟮目只蹋獾缴浠鞯娜巳合袷芫纳螅谀嗯⒗锟衤冶继印1床屠龅显谕啡怪芯鸵桓龅乖诹肆硪桓錾砩希」媚锉淮蛑辛肆常泻⒆拥淖蠹缦卤淮蛄艘桓隹吡@龅系瓜氯ゾ鸵欢欢耍床乖诙诹偎赖木仿沃辛街桓觳步艚舻芈ё∷孟袼挂诟崭斩裙亲詈笠灰沟哪歉龊诳吡锬茄加兴H美季驮谡飧鍪焙颍谘涛碇幸』巫帕教跬龋獠壉地从雷吉亚跑来,看到贝伯紧搂着他的小媳妇死去了。另外五枪打倒了焦脸婆和李肖姆工头。李肖姆工头就是在他哀求同伴们的时候被打中脊背的,他跪倒在地上,然后身子一歪倒了下去,躺在地上喘气,两眼噙满了眼泪。老太婆胸部被打穿了,像一捆木柴似的扑通一声直挺挺地倒下去,鲜血汩汩向外流着,嘴里还嘟嚷着最后一句詈骂。那一阵排枪飞向全场,也打倒了百步以外一些来看热闹的人。一颗子弹从穆凯的嘴里打进去,打烂了脸,他翻倒在扎查里和斐洛梅的脚下,把他们的两个孩子溅了一身血。与此同时,穆凯特的肚子上也挨了两枪。她在看到兵士们端起枪来的时候,出于一个好心的姑娘的本能,嘴里喊着小心扑到卡特琳前面,但是她喊叫了一声,就被枪弹击中,仰面倒在地上了。艾蒂安赶紧跑上来,打算把她扶起来弄走,她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她已经没有希望了。然后,她呃逆着,不断向艾蒂安和卡特琳两个人露出微笑,仿佛现在当她临死的时候看到他跟她在一起,感到十分快慰。一切似乎都结束了,暴风雨般的子弹消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直到矿工村前面,这时响起了最后那孤零零的一枪。这一枪正打在马赫的胸膛上,他翻了一个身,扑倒下去,脸趴在一片污黑的煤水里。马赫老婆痴呆呆地俯下身去,喊道:“喂!老头子,你起来呀。不要紧吧,嗯?”她的手由于抱着艾斯黛不方便,就把艾斯黛夹在一条胳膊下,用另一只手转过丈夫的头来。“你说话呀!你哪儿疼呀?”马赫的两眼已经暗淡无光,嘴里流着血沫。这时她才明白过来:他死了。于是,她一屁股坐到烂泥地上,胳膊下好像夹着一个小包袱一样夹着女儿,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老伴。矿井解除了包围。上尉神情不安地摘下被石块打坏的军帽,随后又戴上。他在他生活中的这种悲剧面前,保持着苍白严肃的面孔;他的士兵不动声色地重新装好子弹。在收煤处的窗口,出现了内格尔和丹萨尔的惊慌面孔。苏瓦林站在他们身后,额头上带着一道深深的皱纹,好像他那可怕的、固定不变的观念就刻在那里。在地面的另一边,长命老站在高岗的边上,没有动地方,他一只手扶着拐杖,另一只手放在眼眉上,为了要看清倒下去的自己的亲骨肉。受伤的人在呻吟喊叫,死去的人带着七扭八歪的姿态正在渐渐冷却,尸体上沾满了解冻的稀泥,东一个西一个地散布在从污秽的雪地里露出来的黑煤斑点之间。在这些渺小的、人的尸体中间,夹着“小喇叭”的尸体,人,由于穷困显得瘦小可怜,马,却是一大堆凄惨的死肉。艾蒂安幸免于难。他一直守在由于疲乏和悲痛而倒在地上的卡特琳身旁,这时一个颤抖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原来是做完弥撒回来的兰威神甫,他两手伸向天,像一个先知一样,愤怒地呼吁上帝降罚于凶手。他预告正义的时代即将来临,资产阶级不久就要被天火烧毁,因为他们屠杀了世界上的劳动者和无产者,罪恶已经到了顶点。第七部一蒙苏的枪声引起了非常巨大的反响,一直传到巴黎。一连四天,所有反对派的报纸一致表示愤慨,都在第一版登出这一惨案的消息:二十五人受伤,十四人死亡,其中有两个孩子和三个妇女。另外,还有些人被捕。勒瓦克顿时成了英雄,人们说他在预审法官面前作了充满古代侠义精神的答辩。被这几枪打中要害的帝国,故作镇静,装出全能的样子,竟没认识到自己所受的创伤的严重性。它认为,这不过是一桩令人遗憾的冲突,带来一些损失,但是事件发生在那个偏僻的地方,距离造成舆论的巴黎大街还远得很,人们很快就会忘掉它的;公司已经接到半官方命令,要它把事情赶快压下去,结束这场罢工,长期拖延下去会变成社会祸害的。因此,星期三早晨,人们看到三位董事来到蒙苏。这个迄今未敢为屠杀工人而快慰的小城镇,怀着一颗病态的心呼吸着,品尝着终于得救的欢快。此外,天气开始变暖,二月初的太阳,温和宜人,丁香吐出了绿芽。董事会大楼的百叶窗又全部打开了,这所大房子似乎又恢复了生机。从那里传出了最好消息。据说,这几位先生对这次灾难深感痛心,兼程来此向矿工村误入歧途的人们伸出慈父般的双手。现在,由于这次打击显然超过了他们预期的程度,他们便摆出一副救世主的架子,规定了一些虽然为时已晚但还算不错的措施。首先是解雇了博里纳日人,并大力渲染这是对本矿工人的最大让步。其次是撤除了矿井的武装,因为罢工者已被镇压下去,对矿井再没有什么威胁。他们还把沃勒矿井哨兵失踪的事件压下不提了,只是在全矿区搜索了一番,但是既没有找到枪,也没有发现尸体,就此认定哨兵是开了小差,虽然他们也怀疑可能是被杀害了。他们一想到未来的恐怖,就战战兢兢,可是又认为,如果承认摇撼着旧世界腐朽支柱的群众具有不可战胜的力量,那也是危险的,所以他们在一切问题上,都设法缓和,尽量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何况,这种和解工作并不妨碍他们在纯行政管理方面取得圆满结果,有人看见德内兰又到董事会去见埃纳博先生,继续进行关于购买旺达姆矿的谈判。据说,德内兰接受了这些先生们的提议。但是,最使当地哄动的,是三位董事命令在各处墙上张贴的大幅黄色布告。布告上面写着这样几行大字:“蒙苏的工人们,我们不愿意使老实善良的工人由于迷误而失去生计,最近几天,你们已经看到这种迷误所带来的惨痛后果。因此,我们所有的矿井都将在星期一早晨重新开工,复工以后,我们将要审慎而真诚地考虑一切可能改善之处。凡是公平合理和可能办到的事情,我们一定照办。”一上午,蒙苏的一万名矿工,成群结队地走去看这些布告。没有一个人说话,很多人摇着头,还有些人毫无表情的脸上纹丝不动,拖着脚步走开了。直到现在,二四○号矿工村的人仍然顽强地进行着坚决的抵抗。好像同伴们洒在煤矿泥土上的鲜血,挡着别人不许去上工。重新下井的不过十多个人,其中有皮埃隆和他那一类的伪善者,人们沉着脸看着他们上班下班,既不和他们打招呼,也不对他们加以威胁。人们对贴在教堂墙上的那份布告,只在心里怀着不信任。布告上没提到被退回的记工薄,公司真的不肯再把这些记工簿收回去了?于是,害怕公司进行报复的不安心情,和反对解雇曾给公司以最大威胁的工人的友爱思想,使全体工人仍像以前那样顽强。这的确值得怀疑,需要等一等看,只有这些先生们开诚布公地讲清楚,他们才能回矿工作。低矮的房子死气沉沉,饥饿已经算不了什么,既然惨遭死亡的厄运降临家园,谁都可能难免一死。然而,在这些家庭当中,有一个家庭更凄惨,更无声无息,这就是处在最悲痛的居丧期的马赫家。马赫老婆自从安葬了丈夫以后,一直沉默寡言,很少开口。在战斗结束后,她容许艾蒂安把浑身是泥、半死不活的卡特琳送回家里来。当时,她当着年轻人的面,给女儿脱衣服安置她躺下的时候,还以为女儿的肚子上也中了一颗子弹,因为她的内衣上有一块块的血迹。但是,她马上明白了,这是青春的初潮,终于在这恐怖日子的震荡中迸发了。啊!这是幸运的伤!是一份美好的礼物,她的女儿能够生男育女好叫宪兵们屠杀了!她既不和卡特琳说什么,也不和艾蒂安说什么。艾蒂安冒着被逮捕的危险,和让兰睡在一起。他宁肯蹲监狱也不愿再回到黑暗的雷吉亚旧矿井去,他一想起那里,就十分厌恶。那里使他浑身打冷战。在死了这么些人以后,黑暗使他感到可怕,安眠在矿岩底下的那个士兵使他心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此外,他也把监狱当成一个避难所,因为失败的痛苦折磨着他。但是,并没有人打扰他,他度着难于忍耐的日子,不知道干些什么好。不过,有时候马赫老婆带着一种怨恨的神情望着他和卡特琳,好像在问他们待在她家里干什么。他们重又挤在一起睡觉了。老爷爷长命老占着两个小家伙的那张床,两个孩子跟着卡特琳去睡了,因为跟卡特琳一起睡觉的驼背阿尔奇已经不在了。躺下去的时候,母亲觉察到了屋子的空荡,冰凉的床铺也显得格外宽大。尽管她把艾斯黛放在身旁,填补这个空位,但孩子是代替不了丈夫的。于是,她几个钟头几个钟头地默默啜泣。后来,日子仍然和从前一样,既没有面包,也不能一下子死掉。东抓西找找来的一点东西,对于这些可怜的穷人,只能使他们多过几天苦难的日子。生活依然如故,唯一的变化就是她失去了丈夫。第五天下午,艾蒂安看到这个女人总是不言不语,感到说不出来的难过,于是就走出来,沿着矿工村的石路慢步走着。无事可做使他苦恼万分,只好不停地散步。他低着头,垂着手,脑子里反复地萦绕着一个思想。他这样转了半个钟头,觉得同伴们好像都在门口望着他,使他感到更加难堪。他仅有的一点声望,也随着那一阵枪声消失了;现在,他每次走在街上,都必定遭到人们的怒目而视。他一抬头,就会看到男人在威胁他,女人扒开小窗帘在看他。在这种无声的指责下,在由于饥饿和流泪而睁大的眼睛的怒视之下,他感到很不自在,连路也不会走了。背地里对他的责骂也越来越多了。他感到非常害怕,好像听见全矿工村的人都走出来抱怨他使他们遭到了不幸,于是他又胆战心惊地走回来。然而,马赫家里的情景,更使他心烦意乱。长命老坐在冰冷的壁炉前,像钉在椅子上似的,一动不动。在屠杀的那一天,两个邻居看见他像一株被雷击毁的老树一样倒在地上,拐杖摔成了好几截。从那天起,他就一直这样坐在椅子上。勒诺尔和亨利实在饿极了,正在刮昨天煮过白菜的旧锅底,发出刺耳的声音。马赫老婆把艾斯黛放在桌子上,直直地站在那里,用拳头威胁着卡特琳。“你再说一遍,该死的!你把刚才说的再说一遍!”卡特琳说出了她想回沃勒矿的打算。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不能一个钱不挣,就这样像一头无用的、只会带来累赘的牲口一样呆在母亲家里,因此她不顾要遭到沙瓦尔的毒打,星期二也要下井去。她结结巴巴地说:“你说怎么办呢?什么也不干怎么活下去,去干活至少可以有面包吃。”马赫老婆打断她的话说:“告诉你,你们谁头一个去上工,我就把谁掐死……哼,这也太过分了,打死了父亲,还要继续剥削孩子们!够了,我宁愿看着你们像已经死了的那个一样,用木匣子拉出去,也不许你们去上工!”长期以来的沉默不语终于被打破,她的话像破堤的洪水一样猛冲出来。她想卡特琳能给她挣几个钱!最多一个半法郎!即使工头们肯给她那个土匪孩子让兰找点事做,也只能再多收入一个法郎。总共两个半法郎,可是要养活七口人!小崽子们只会吃。至于老爷爷,一定是在跌倒的时候把脑子里什么地方摔坏了,现在就跟傻子一样;否则就是他看到大兵向伙伴们开枪,一下子气疯了。“他爷爷,他们已经把你毁了,是不是?尽管你的胳膊还有力气,可是也没有用了。你已经算完了。”长命老用无神的眼睛望着她,不懂她的意思。他一连几个小时眼睛直勾勾地一动不动,只知道向一个装满炉灰的盘子里吐痰,这是家里人为了卫生而放在他身旁的。“他们还没有给老爷子养老金,”她继续说,“我敢担保,他们一定会借口我们思想不好,拒绝发给了……不行!我告诉你们,这些坏蛋把我们害得太苦了!”“不过,”卡特琳大着胆子说,“他们在布告上答应……”“你少给我提那个布告!……这又是欺骗我们和陷害我们的花招。他们已经打死了我们的人,现在又来装好人。”“那么,妈妈,我们以后上哪儿去呢?人家一定不会再让我们留在矿工村。”马赫老婆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前途茫茫不堪设想。他们以后上哪儿去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尽量不去想这个,因为这会使她发疯的。不过,他们总要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这时,两个孩子刮锅的声音实在叫人难于忍受,马赫老婆跑过去,打了勒诺尔和亨利几个耳光。艾斯黛爬着爬着,扑通一声摔到地下来,屋子里更加乱了。母亲为了要她住口,使劲吆喝了一声:要是把你一下子摔死多好!她谈起阿尔奇,希望其余的孩子的命运都跟阿尔奇一样。接着,她突然背过脸去,面朝着墙,呜呜地哭起来。艾蒂安站在那里,一直没敢开口劝解。他在这个家里已经失去信任,连孩子们都躲着他,对他存有戒心。可是这个不幸的女人的眼泪,使他的心上下直翻腾,他喃喃地说:“算了,算了,拿出点勇气来!总会有办法的。”她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不停地低声抱怨:“唉!这么穷,怎么受得了!没有发生这些可怕的事情以前,好歹还能过得去。那时候,总还能有干面包吃,人也齐齐全全活着……天哪!现在成了什么样了!我们到底造了什么孽,要我们受这样的苦呢?死的死了,活着的也是一心想死……一点儿不错,人们像使唤牛马一样,驱使我们给他们干活,我们挨打受骂,富人不断发财,而我们却没有希望转好——这样的安排太不公平了。既然没有什么希望,活着就没有一点意思。是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也得叫人喘一口气了……假如早明白这些有多好!只是要求公平合理就落到这种不幸地步,这太没有道理了!”悲叹使她的喉咙发紧,她的声音由于无限悲痛而哽住了。“又偏偏遇到那么多的吹牛大王,他们对你许愿发誓,说什么只要肯于吃苦,一切都会成功的……人们头脑发胀,不满意现状,一心追求没影儿的东西。我呢,就像一个傻瓜似的尽做美梦,希望过一种同所有的人都和睦友好的生活,我简直到了天上,说真的,就像腾云驾雾一样。到头来却跌断了腰,摔在泥坑里……这都是没有影儿的事,那里根本没有人们所想像的东西。那里所有的,仍然是贫困,要多贫困有多贫困,另外还有子弹!”艾蒂安听着这番哭诉,每一滴泪对他都是一句责备。他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从理想的高空跌下来的绝望的马赫老婆。现在,她又回到房间的中央,望着艾蒂安,毫不客气地发出最后的怒吼:“你把我们害到了这种地步,现在又要说回矿井去?……我丝毫不责备你。不过,我要是你的话,看到自己给同伴们招来这么多的灾难早就难过死了!”他本打算回答她,然而只是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解释有什么用处?她正在难受,说了她也听不进去。他由于过分痛苦,立刻走开,又到外边乱走去了。在外边,他又觉得好像全矿工村的人都在等着他:男的站在门口,女的趴在窗前。他一出来,就会听到怨声载道,人越聚越多。四天来,人们怨气越来越大,最后大家都咒骂起来。无数的拳头伸向他,母亲们愤恨地把他指给孩子们看,老年人一看到他就向地上啐唾沫。这是失败之后的突变,是无法避免的声望扫地,是人们受了一连串冤枉苦之后所产生的愤恨。他必须对同伴的受饿和死亡负责。扎查里带着斐洛梅归来,在门口遇见艾蒂安,故意撞了他一下,恶意地嘲笑说:“瞧!胖了,吃别人的肉,把自己养肥啦!”勒瓦克的老婆正由布特鲁陪着走到自己家门口,她提起被流弹打死的调皮儿子贝伯,嚷道:“是的,有些卑鄙的家伙竟让人屠杀孩子。如果他想还我的孩子,就叫他也到地下去找!”她已经忘记被捕的丈夫,照常过着日子,因为还有布特鲁在。不过,她这时也想起了勒瓦克,于是用尖嗓子继续嚷道:“好人蹲黑屋子,流氓却在大街上闲遛!滚他妈的吧!”艾蒂安要躲开勒瓦克老婆,不巧又碰上了正从园子里横穿过来的皮埃隆老婆。对这个女人来说,母亲的死是一种解脱,因为母亲的暴躁脾气几乎逼得他们夫妇上吊;她也并不因为皮埃隆的小女儿——那个放荡的小丫头丽迪的死而难受,她也确实是个累赘。可是,她也同邻居的女人们站在一边,表示愿意同她们重新和好。“你说,我妈呢?我的小女儿呢?有人看见你躲在她们的后面,叫她们替你吃子弹!”怎么办呢?把皮埃隆老婆和其他人都勒死,同整个矿工村打架吗?艾蒂安一度产生了这种念头。热血直往上涌,他认为同伴们都是粗野的人,看到他们无知到竟把事情的必然结果完全归罪于他,感到非常气愤。这些人真太糊涂了!他为自己无力说服他们感到心烦意乱,只好加快脚步,装作没有听见这些辱骂。不久,他变成了过街老鼠,在他路过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嘘他,人们紧跟在他的脚后追着他,人人都咒骂他,声音越来越大,把他恨之入骨。他就是骗子,他就是凶手,他就是他们的祸殃根。他面色苍白,心乱如麻,在背后的人群吼叫声中,飞快地走出了矿工村。最后,到达大路上,很多人不再追逼他,但是,仍然有一些人紧紧地跟着他,当他走下斜坡,来到万利酒馆前面的时候,又遇到从沃勒矿井里出来的另一群人。老穆克和沙瓦尔也在里面。老穆克自从女儿穆凯特和儿子穆凯死去以后,仍然当他的马夫,没有说过一句惋惜和抱怨的话。他一看到艾蒂安,突然怒上心头,热泪夺眶而出,经常嚼烟而变得紫黑的嘴里迸发出一连串的咒骂。“混蛋!猪猡!人面兽心的家伙!……你别走,你必须给我的可怜的孩子们偿命!非弄死你不可!”他拾起一块砖头,一磕两半,扔了过去。“对,对,收拾收拾他!”沙瓦尔喊道,他嘲笑着,十分兴奋,对于这种报复感到特别痛快。“这回该轮到你了……看你往哪儿跑,坏蛋!”于是,沙瓦尔也用石块向艾蒂安砸去。顿时响起一片野蛮的喊叫,人人拿起砖头,磕开扔出去,打算像砸那些大兵一样把他砸死。艾蒂安不知所措,他没有逃跑,他面向他们,打算说几句话,使他们安静下来。从前受到那样热烈欢迎的语词,现在又涌到他的嘴边。他又讲起从前他像管理一群听话的绵羊那样掌握着他们时所讲过的那些使他们陶醉的话。但是,他已威信扫地,回答他的只是一阵砖头瓦块。他的左臂受了伤,他已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开始向后退,不久,他发现自己已经退到万利酒馆的门前。拉赛纳已经站在门口观望了一会儿。“进来。”他简短地说。艾蒂安犹豫不决,认为躲到这里心里太憋气。“快进来,我去说服他们。”艾蒂安接受了,躲到店堂里面去。这时候,酒馆老板把宽阔的肩膀一横,挡住了门口。“我说,朋友们,请你们冷静一些……你们现在明白了吧,我拉赛纳从来没有骗过你们。我一向主张采用和平方法,假使你们当初听我的话,保险你们不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拉赛纳摇晃着肩膀和肚子,继续说了很久,滔滔不绝地讲出像温水一样动听的话。他又取得了往日的成功,他毫不费力地、自然而然地又恢复了他的声望,好像一个月以前同事们根本没有斥责过他,也没有把他看作过胆小鬼。有不少人表示赞成:“对极了!我们赞成他,这样说话才对!”接着,爆发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艾蒂安在后面感到浑身瘫软,心里痛苦不堪。他回忆起拉赛纳在森林里所作的预言,那时候,拉赛纳曾警告他,说群众会忘恩负义的。这是多么愚蠢的野蛮行为!把他当初给予他们的帮助全部丢置脑后!这简直是一种不断自我倾轧的不明是非的力量。他恨这些野人破坏了他的事业,同时又有一种失望的心情,觉得自己完全垮台了,他的雄心大志只落得悲惨的结局。怎么,这就算完了吗?他记得,在山毛榉树下,他曾听到过三千人的心同他自己的心互相呼应,一起跳动。在那一天,他享有稳固的声望,群众属于他,他感到自己是他们的领袖。当时,他陶醉在狂妄的幻想当中:蒙苏在他脚下,巴黎在望,或许当上议员,在议会的讲坛上以第一篇工人演说把资产阶级骂得体无完肤。现在,一切全完了!他清醒过来,他感到悲哀,感到人们唾弃他,方才用砖头把他赶到这里的,正是他的群众。拉赛纳提高嗓门说:“采用暴力从来不会取得成功,不能一天工夫就把世界改造好。那些答应你们一下子改变一切的人,都是轻浮之徒,或者是流氓!”“对!对极了!”群众喊道。艾蒂安自己问自己:“那么,谁是罪魁呢?”这个问题更使他痛苦。这场使有的人遭受穷困,有的人被杀害,妇女和儿童挨饿消瘦,使他自己也流了血的灾难,真的是他的过错吗?在这场灾难发生以前,有一天晚上,他就预见到了这种悲惨的景象。但是,有一种力量催促着他,他自己和同伴们都被这股力量冲昏了头脑。再说,他从来也没有领导过同伴们,而是同伴们推动他,迫使他作出他绝对不会作的事情,如果不是这些乌合之众在后面敦促他的话。每次采取暴力行动的时候,他都处于茫然不知所措之中,因为他既没有预料到,也没有愿意,比方说,他能够预见到有一天矿工村他的那些信徒用石头砸他吗?这些狂人指责他曾经许给他们温饱和懒散的生活,那是他们在胡说。另外,在这种辩解中,在这种试图消弭良心责备的推理中,他隐隐地感到不安——认为自己没有担当领导的能力,产生了经常折磨着一知半解的人的那种疑惧。然而他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勇气,甚至和同伴们不同心了,他害怕他们,害怕这支不明是非和不可抗拒的巨大人群。他们如同一种自然力量,所到之处,横扫一切,不讲什么规则和理论。一种反感使他逐渐脱离这群人,他的那些文雅习气害了他,他已经慢慢走向上层阶级。这时,拉赛纳的声音淹没在激昂的喊声中:“拉赛纳万岁!只有他是好样儿的,好,好!”人群散去,酒馆老板把门关上。两个人默默地互相望了一会儿,各自耸了耸肩膀。最后,他们一同喝起酒来。在这同一天,皮奥兰大排喜宴,庆贺内格尔和赛西儿订婚。头天晚上,格雷古瓦夫妇就吩咐把饭厅的地板打好蜡,把客厅打扫干净。梅拉尼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烤肉做汤,香味扑鼻。车夫弗朗西斯被分派帮助奥诺里纳侍候宾客。园丁的老婆负责洗涮盘碗,园丁专候开门。这座古色古香的大房子,还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一切都非常顺利。当蒙苏的公证人殷勤地提议为未来的新夫妇的幸福干杯的时候,埃纳傅太太对赛西儿表现得十分亲切,并且向内格尔微笑着。埃纳傅先生也表现得十分殷勤。他那笑容可掬的样子引起每个客人的注意,听说他重又得到了董事会的宠信,不久即将获得四级荣誉勋章,以嘉奖他镇压罢工的果断。人们对最近发生的事件避而不谈,欢乐中充满了胜利的气氛,喜宴变成了庆贺胜利的正式盛典。现在,人们总算得救了,又可以平平安安饱吃酣睡了!但是,有一个人谨慎地提到把鲜血洒在沃勒矿井土地上的死者,说这是一个必然的教训。格雷古瓦夫妇补充说,现在每个人都有责任到矿工村去,为受伤的人包扎伤口,这时全场的人一致表现出极为感动的样子。至于格雷古瓦夫妇,已经恢复他们往日的亲切和平静态度,原谅他们的善良的矿工,好像已经看到矿工在矿井里表现出百多年来所固有的那种良好的驯服榜样。现在,不再惊慌不安的蒙苏的名流们,一致认为必须审慎地研究工资问题。在吃烤肉的时候,胜利达到了顶峰。埃纳博先生宣读了主教的来信,内称已把兰威神甫调走。当地的资产阶级都激动地议论着这个把士兵说成是凶手的神甫。在用饭后的点心的时候,公证人硬装出一副自由思想家的样子。德内兰先生和他的两个女儿也在那儿。在这种欢快之中,他尽量不露出自己破产的忧伤。就在这天上午,他在契约上签了字,把旺达姆矿卖给蒙苏煤矿公司了。他被弄得走投无路,喘息不得,只好接受了那些董事们的苛刻条件,把他们垂涎已久的猎物给了他们,勉强换到刚够还债的钱。最后,他算是一种幸运,接受了留他担任矿区工程师的建议,完全以雇员的身份来监管这个他把自己的财产全部葬于其中的矿井。这是个体小企业的丧钟,预告着小业主即将灭亡,被贪得无厌的资本这个妖怪一个一个吃掉,被大公司的汹涌浪潮淹没。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承担这次罢工损失的只有他一个人,人们在为埃纳博先生的玫瑰勋章干杯的时候,也正是庆贺他的破产。他唯一的一点安慰,就是看到露西和约娜那样泰然自若,她们穿着新翻改的衣服,十分愉快,对于破产毫不在乎,真是具有大丈夫气魄的美丽姑娘,根本不把金钱放在眼里。当大家到客厅去喝咖啡的时候,格雷古瓦先生把他的表弟拉到一边,对他勇敢地下了决心表示庆幸:“你要怎么样呢?你唯一的过错,就是你冒险把你在蒙苏公司的那一百万股金投到了旺达姆。你自讨苦吃,结果你的股金白白葬送在这个倒霉的事业中了,而我的那一份,却还在我的抽屉里原封没动,仍然使我过着安闲的日子,什么也不用干,并且还可养活我的子孙后代。”二星期日,天一黑,艾蒂安从矿工村溜出来。晴朗的天空挂满星斗,黄昏的蓝光照着大地。他先向运河走去,然后又沿着河岸慢慢走向马西恩纳。艾蒂安最喜爱在这条小路上散步,这条八公里长的小路,绿草如茵,沿着宛如一条望不到头的银带似的运河笔直地伸延出去。在这条小路上,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人,然而这一天,他受到了搅扰,看到一个人迎面走来。在暗淡的星光下,两个单独散步的人,直到脸对脸的时候才互相认出来。“啊,是你呀!”艾蒂安低声说。苏瓦林点了点头,没有回答什么。他们俩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接着并排向马西恩纳走去。两个人似乎各自继续想着自己的心事,好像彼此相距很远一样。“普鲁沙在巴黎的成功,你在报纸上看到了吗?”艾蒂安终于问道。“当他在贝尔维尔开完会走出会场的时候,人们夹道欢迎他,向他欢呼……呵!他虽然得了气管炎,可是现在名扬四海了。今后,他愿意怎样就可以怎样。”机器匠耸了耸肩。他瞧不起那些能说会道的轻浮之徒,认为他们搞政治就跟当律师一样,目的不外乎依靠花言巧语来赚钱。艾蒂安现在接触到了达尔文学说。他在一本售价二十五生丁的通俗小册子里,曾读了一些概述达尔文学说的片断。他竭力要从他并没有理解透彻的这个学说中,引出一个为生存而斗争的革命思想:瘦子应当吃胖子,强大的人民群众应当吞食无力的资产阶级。但是,苏瓦林发火了,他滔滔不绝地叙述接受达尔文思想的社会主义者的愚蠢无知,说达尔文是在自然科学中宣传不平等的使徒,指责他的有名的自然淘汰学说只对贵族哲学家有用。他的同伴却坚持自己的看法,要和他辩论一下。苏瓦林用下述的假定说明自己的怀疑是有道理的,他说如果旧社会不存在了,人们把它清除得一干二净,连一点渣滓都不剩,那么新世界难道就不会慢慢被与现在相同的不公正所腐蚀吗?不是仍然要有一些人生病,而另一些人健康,一些比较聪明伶俐的人享有一切,而另一些比较愚笨懒惰的人又要变成奴隶吗?于是,在这种永无休止的灾难面前,机器匠大叫起来:既然人类与正义不能共存,那就让人类统统死光。社会竟如此腐败,屠杀竟如此残忍,连最后一个活人也不能安生。然后,两个人又陷入沉默。苏瓦林低着头,在柔软的草地上走了很久,他陷入沉思,以致走在河堤的边缘上仍那么平静安稳,就像一个梦游者走在檐前的雨溜上。后来,他无缘无故地突然一惊,好像碰到了一个幽灵。他抬起头来,脸色煞白,接着轻声问他的同伴:“我跟你说过她是怎样死的吗?”“谁?”“我妻子,在俄国。”艾蒂安作了一个茫然不知的手势,对他的颤抖声音和突然想要透露自己的心事感到惊讶,因为他是一个一向冷漠的人,对自己和别人都抱着禁欲主义的态度。艾蒂安只知道那个女人是一个小学教师,是在莫斯科被绞死的。“事情没有成功,”苏瓦林讲道,他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夹在青苍高大的树木中间的银色运河。“我们在地洞里呆了十四天,在铁路下面埋了地雷,但是被我们炸毁的不是沙皇乘坐的列车,而是一列普通客车……后来,阿奴什卡被捕了。那时,她每天晚上打扮成乡下女人,来给我们送面包。点火线的也是她,因为男人容易被人发现……在公审她的整整六天时间里,我都混在人群中……”他的声音哽住了,一阵咳嗽憋得他喘不上气来。“有两次我甚至想喊叫,从人们头上蹿到她跟前去,但是这有什么用呢?少一个人就是少一个战士。当她那两只大眼睛和我的眼睛相遇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出,她在用眼睛告诉我,不要那样做。”他又咳嗽了一阵。“最后一天,我也在广场上……天下着雨,那些蠢猪们被雨淋得不知所措,手忙脚乱。他们用了二十分钟才绞死另外四个人。绞到第四个人,绳子断了……阿奴什卡挺身站在那里等待着。她看不见我,就用眼睛在人群里寻找。等我站到了一块界石上面,她才看到我,于是我们两个的目光就再也没有离开。她死了以后,眼睛还看着我……我挥了挥帽子,就走了。”又是一阵沉默。宛如一根银带的运河伸向没有尽头的远方,两个人用同样沉重的脚步向前走着,好像又各自寻思起自己的心事来。在地平线的尽头,暗淡的河水好像一道窄窄的亮光直通天空。“这是对我们的惩罚,”苏瓦林用激烈的声音继续说,“我们相爱是有罪的……是啊,她死得伟大,她的血会唤起无数的英雄,而我也不再怯懦……啊!什么人都没有了,没有父母,没有妻子,也没有朋友!一旦需要我去要别人的生命或献出自己的生命的时候,没有任何东西会使我手软的!”艾蒂安停下来,在夜晚袭人的寒气中哆嗦着。他没有表示什么,只是说:“我们走出来很远了,回去好吗?”他们掉过头,向着沃勒矿井慢慢走回来,刚刚走了几步,艾蒂安又说:“你看见新出的布告了吗?”这是指今天早晨公司又派人张贴的那些黄色大布告。这一次比前一次明确,缓和,答应只要被裁的矿工第二天下井,就发还他们的记工簿。既往不咎,甚至保证不追究那些危害性最大的分子。“是的,我看到了,”机器匠回答说。“那么,你有什么看法?”“我看一切全完了……大家一定会下井的。你们都是胆小鬼。”艾蒂安激动起来,开始替同伴们辩解。光杆儿一个人,当然可以什么都不怕,而饿得要死的一群人就无能为力了。两个人一步一步地回沃勒矿井,在矿井的漆黑的建筑物前面,艾蒂安继续说着,发誓自己绝不再下井,可是他原谅那些将下井的同伴。后来,他想了解一下,听说木工还没有把竖井的井壁修好,是不是井壁的木板真的被土挤得鼓起来,以致有五米多长的一段地方,连罐笼上下都会蹭着?沉默不语的苏瓦林,只是简单地回答了几句。他昨天还上班去了,罐笼上下确实有磨擦,开机器时必须加大马力,才能让罐笼从那儿过去。人们对此提出意见,所有的工头却都同样气愤地回答:我们要的是煤,那个等以后再修理。“你看着吧,非塌了不可!”艾蒂安嘟哝说。“那才热闹了!”苏瓦林两眼盯着模糊不清的矿井,平静地作出结论:“既然竖井要塌,劝同伴们回去下井,他们一定会吃苦头的。”蒙苏的钟楼正敲九点。艾蒂安说要回去睡觉,于是苏瓦林又补充了一句,并没有伸出手来跟他握别:“好吧,再见,我要离开这里了。”“怎么,你要走了?”“嗯,我要回了我的记工簿,我要到别的地方去。”艾蒂安又惊异又激动,直勾勾地望着他。两个人一起走了两个钟头,苏瓦林才把这件事情告诉他,而且是用那么平静的声音说出的。但是,正是这个突然分离的消息,使他心里感到难过。他们俩彼此了解,在一起吃过苦,想到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不免感到伤心。“你要走,你要到哪儿去呢?”“到那边去,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地方。”“我们还能相见吗?”“我想不会了。”两个人都不言语了,面对面地站了片刻,彼此都找不到什么话说。“那么,再见吧。”“再见。”艾蒂安走上矿工村的斜坡,苏瓦林转身又回到运河的堤岸上。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低着头不停地向前走,走进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逐渐变成夜色中的一个活动的黑影。他不时停下来,数着远处传来的报时钟声。午夜的钟声响过以后,他才离开河岸,向沃勒矿井走回来。这时候,矿上空无一人,他只遇到了一个睡眼惺忪的工头。要到两点钟,才能供气开工。他到更衣室去取他故意丢在柜子里的上衣,上衣里面包着工具:一把安着钻头的手摇钻、一把非常结实的小锯、一把锤子和一个凿子。然后,他又走开了。但是,他并没有从更衣室出来,而是溜进通向安全井的窄过道。他夹着上衣,也没有带灯,悄悄地走下去,数着梯子来计算深度。他知道,罐笼是在三百七十四米的深处与内壁的第五个壁托相蹭的。他数到五十四节梯子时,就用手摸索起来,摸到了鼓出来的木板。就是这个地方。他好像对自己所要做的工作作了深思熟虑的熟练工人一样,立刻灵巧又沉着地工作起来。他在安全井的隔板上锯开一个口,和提升井打通。随后,他赶紧划一根火柴,借着光亮看了看井壁的情况和最近修理的情形。在加来和瓦朗西纳之间的地区,开凿矿井困难空前,因为地下经常有水,在水平最低的盆底处形成巨大的水流,妨碍掘进。只有安装壁板,就是说像作木桶似的,把木板连接起来,拦住汹涌的泉水,才能使竖井跟地下湖隔开,这样,又深又浊的湖水就紧紧被隔在壁外。在开凿沃勒矿井的时候,曾经不得不安装两道壁板,一道在竖井的上部,从流沙和白色粘土当中穿过,流沙和粘土的周围是布满缝隙的白垩地层,所以就像吸满了水的海绵一样;另一道在竖井的下部,底下紧挨着煤层,这里有细如面粉的黄沙,像液体似的流动着。所谓的“急流”也就在这里,它是一个地下海,是诺尔省煤矿的威胁,是波涛汹涌而容易翻船的大海,是无人知晓、深不可测、在地下三百多米的地方翻着黑浪的大海。在一般的情况下,尽管压力很大,井壁还支持得住。可是,就怕附近的岩层由于老巷道长年累月地开采而发生塌方,从而造成岩石裂缝,进而慢慢延长到板壁,使壁板逐渐变形,向竖井里边鼓起。那时,就有发生严重事故的危险,就会有崩塌和洪水的威胁,矿井将会像发生雪崩一样被泥土和地下水彻底毁掉。苏瓦林跨在自己刚打开的洞口上,看到井壁的第五个壁托变形变得十分厉害。木板已经鼓出框架,有的甚至出了榫槽。在接缝处,可以看见很多被矿工们称作“小嘴”的渗水的地方,水从用浸油麻塞起来的板缝中喷出来。由于时间仓促,木工们只在角上加了些角铁,而且作得也很粗糙,连螺丝都没拧好。毫无疑问,在壁板后面,“急流”中的沙子正在猛烈活动。于是,他用手摇钻拧松角铁上的螺丝,拧到只要再一震动,就能完全脱落下来的程度。这是一种疯狂的冒险行为,不知多少次他都险些从这一百八十米的高处跌到井底。他必须用手抓住橡木罐道,抓住罐笼沿着滑动的木轨;他脚底下没有东西可蹬,只扶着这里那里连着一点的几根横木来回活动。他时而弯下身去,时而又坐起来,时而后仰,时而只用一个臂肘或一个膝盖支持着身子,十分镇静,丝毫没把死的危险放在心上。风几次要把他吹落深渊,但是,他都毫无恐惧地重又站稳了。接着他用手摸索着,又干起来,只是在又黏又脏的木梁中间辨不出方位的时候,他才划一根火柴照亮。拧松螺丝以后,他就开始拆木板。于是危险更大了。他发现一处要害,是一块牵掣着其他木板的木板,他就向这块木板猛攻。他又钻又锯,把板削薄,使它完全失去抗力。这时,从缝隙中滋出的水,使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浑身湿透了冰冷的水珠。划了两根火柴都灭了,剩下的火柴也都湿了。这是黑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时候,他狂怒起来。只闻其声而不见其影的那个东西使他头脑发热。滴水如注的井筒内,漆黑可怕的气氛,激起了他破坏的疯狂劲头。他朝壁板尽情发泄怒火,时而用手摇钻,时而用锯,能破坏什么地方就破坏什么地方,恨不得立刻使壁板在自己头顶上断裂。他拿出残忍的力量,就好像是手持利刃猛截他恨之入骨的对头一样。他一定要杀死沃勒矿井这只恶兽,这只天天张着大嘴,不知吞食了多少人肉的恶兽!他手里的工具叮作响,他一会儿直腰,一会儿爬行,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好像一只夜鸟在钟楼架之间扑腾。他一直摇摇摆摆而没有掉下去,真是奇迹。接着,他又冷静下来,很不满意自己。难道就不能冷静地干吗?于是,他又不慌不忙地回到安全井里,用锯下来的那块木板把那个窟窿堵好。这就行了,他不愿意作过大的破坏,以免引起人们注意,马上来修理。这个怪兽腹内已经受伤,是死是活到晚上便知分晓。他苏瓦林在这里留下了名;胆战心惊的人们,将会看到这只怪兽没有得到好死。他从容不迫地用上衣裹好工具,慢慢地顺着梯子爬上来。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矿井,甚至连衣服都没想到换。时间正是夜里三点钟。他停在大路上,在那里等待着。与此同时,一直没有入睡的艾蒂安,听到漆黑的房间里有轻微的声音,心里嘀咕起来。他听了听,这是孩子们的轻微呼吸声,那是长命老和马赫老婆的鼾声,他身边的让兰则发出长长的哨声。或许是他在做梦吧,他刚要翻身再睡,又听到有声音。这是草垫子发出来的沙沙声,一定有人正在悄悄地爬起来,他以为是卡特琳不舒服了。“是你吗,你怎么了?”他低声问道。没有人回答,只有不停的鼾声。他等五分钟,什么动静也没有。后来,又听见一阵响声。这一次他可没有弄错,他一面走过去,一面用手在黑暗里摸索着,想摸到对面的床。当他发现年轻姑娘已经醒来,正屏着呼吸警惕地坐在床上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喂,你为什么不答应呀?你到底怎么啦?”她终于开口了:“我要起来。”“这时候就起来?”“嗯,我想到矿上去干活。”艾蒂安十分激动,坐到褥子边上,听卡特琳诉说她的理由。一点活也不干,整天看别人的白眼,她实在受不了,宁肯回那里受沙瓦尔的气。假使母亲不肯要她挣来的钱,那么她已经大了,满可以单独过活了。“你躲开吧,我要穿衣服了。你要是心疼人的话,就什么也别说,行不行?”但是,他仍然呆在她身边,又难受又可怜地搂住她的上身。他们俩只穿着衬衣,在温暖的床边上紧紧地靠在一起,感觉到肌肤的温暖。她起初还打算把他推开,接着便搂住他的脖子,低声哭起来,紧紧搂着他不放。由于过去他们的不幸的相爱从未得到过满足,现在他们这样呆在一起,感到得到了人间最大的满足,再没有什么可求了。难道就永远没有希望了?既然他们俩完全是自由的,难道他们就不能有一天大胆地相爱吗?应该找个机会来驱除那种羞怯——由于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的种种想法而产生的妨碍他们在一起的局促不安。“你还是去躺着吧!我不愿意点灯,那会把妈妈惊醒的……时候不早了,放开我吧!”她低声说。他没有听她的,仍旧热烈地紧紧抱着她,心里充满无比的忧伤。一种平静的需要,一种不可抗拒的幸福的需要,使他完全陶醉了;他好像觉得自己已经结了婚,住在一所整洁的小房子里,两个人在那里白头偕老,再也没有别的妄想。只要有面包吃他就知足,哪怕只有一个人的面包吃也可以,那就给她一个人吃。别的又有什么用呢?人生不过如此吧?她松开了她的赤裸的双臂。“我求求你,放开我吧。”这时,艾蒂安灵机一动,在她耳边说:“等一等,我跟你一块儿去。”说出这句话来,连他自己也感到惊异。他曾发誓不再下井,这种突如其来的念头是怎样来的呢?他连想也没想过,丝毫没加考虑就脱口而出了。现在,他心里非常平静,他的犹豫完全消除了,他像一个侥幸得救的人一样,好像终于找到了摆脱痛苦的唯一门路,决心这样做。卡特琳明白,他这是为她牺牲自己,但她生怕他在矿井里会遭受别人的恶言恶语,因此表示十分担心,艾蒂安却不肯听她的,既然布告上已经公开答应宽恕一切罢工的人,他什么也不在乎。“我愿意去上工,这就是我的想法……我们穿衣裳吧,不要出声。”他们摸着黑,万分小心地穿起衣裳来。她头天晚上就偷偷把工作服准备好了;他则从衣橱里拿出来一件上衣和一条裤子。两个人没有洗脸,恐怕挪动脸盆会弄出响声。全家还在熟睡,不过他们必须通过母亲睡觉的狭窄的过道。他们动身的时候,不巧撞到一把椅子上。母亲醒了,她在矇眬中问道:“谁呀,嗯?”卡特琳吓得浑身颤抖,停了下来,紧紧攥住艾蒂安的手。“是我,没事儿,”艾蒂安说,“我感到憋得慌,出去透透气。”“嗯,好吧!”马赫老婆又睡着了。起初卡特琳一动不动,后来终于走到楼下来,把昨天留下来的一块三明治分成两份,这块面包还是蒙苏的一位太太给她的。然后,他们轻轻地关好门,走了。苏瓦林仍旧立在万利酒馆附近的大路拐角上。半个小时以来,他一直望着黑暗中模糊不清的重又去上工的矿工们,像羊群一样脚步杂沓地走过去。他像屠夫在屠宰场门口数牲畜一样地数着他们,复工的人数使他很吃惊,即使照他最悲观的想法,也想不到会有这么多的胆小鬼。上工的人群络绎不绝,他僵直地站在那里,怀着冷酷的心情,咬着牙,瞪着两只闪光的眼睛。在这川流不息的人流中,他分辨不清人们的面孔,但是他从走路的姿态上认出来一个人,不禁一愣。他立刻走上前去,叫住了那人:“你到哪儿去?”艾蒂安吓了一跳,答非所问地吞吞吐吐说:“怎么,你还没有走啊!”然后,他承认他要回到矿井去。当然,他曾经发过誓,可是,揣着手什么也不干,等着可能在一百年以后才实现的事情,这算什么日子呢?再说,他也有决定这样做的理由。苏瓦林听了,气得浑身直发抖。他一把抓住艾蒂安的一个肩膀,把他往回一推。“我要你给我回去,听见没有!”这时,卡特琳走上来,苏瓦林认出了她。艾蒂安反抗着,他声明不容许任何人过问他的事。机器匠的目光从年轻姑娘身上转到同伴身上,同时作了一个“随你便吧”的手势,后退了一步。一个男人的心要是叫女人给迷住,那就算完了,让他死去吧。或许在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在莫斯科被绞死的妻子,自从他割断了最后这根情丝以后,他完全可以毫无顾忌地要别人性命或是舍弃自己的性命。他只简单地说了声:“你去吧。”艾蒂安感到很窘,迟疑了一会儿,想找一句亲切的话说,免得就这样分手。“那么,你还是要走吗?”“是的。”“那么好,把你的手给我,老朋友。祝你一路平安,消灾避难。”苏瓦林冷冷地伸给他一只手。他不要朋友,也不要女人。“这一次真的再见了。”“好吧,再见。”苏瓦林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中,目送着艾蒂安和卡特琳走进沃勒矿井。三四点钟开始下井了。丹萨尔亲自到灯房的登记处来登记上班的每个工人,同时吩咐灯房发给安全灯。他二话不说,完全按布告上说的,来一个登记一个。可是当他发现艾蒂安和卡特琳出现在小窗口前的时候,不由得一愣,脸涨得通红,开口想拒绝登记,后来只是表示了一下胜利,用讥笑的口吻说:哈哈!强中魁首也趴下了?还是公司走运,连蒙苏的胜利者也又来向它讨面包了!艾蒂安一声不响,领了安全灯,陪着卡特琳向竖井走去。收煤处的大厅正是使卡特琳担惊受怕的地方。她生怕在这里遭到同伴们的恶言恶语。偏巧冤家路窄,刚一进门就碰见了夹在二十多个矿工中间等着下井的沙瓦尔。他气冲冲地向她走来,看到艾蒂安,又站住了。于是他故意耸了耸肩膀来嘲弄侮辱她,似乎在说:这太好了!有人占了他的热被窝,那有什么关系,这样更省事!那位先生喜欢拾破鞋,那是他自己的事。不过,他表示了这些蔑视侮辱之后,仍然产生了强烈的醋意,两眼直冒火。同伴们谁也不说话,垂着眼皮一动不动,只是向新来的人斜了一眼,然后拿着灯直勾勾地望着竖井井口,神情沮丧,没有一点火气。在这个四面透风的大厅里,他们穿着薄薄的粗布上衣,冻得直哆嗦。罐笼终于停到刹栓上,有人喊他们上罐。卡特琳和艾蒂安挤上皮埃隆和另外两个挖煤工乘的一辆斗车。沙瓦尔在旁边一辆斗车里,他大声对老穆克说,管理处没借这个机会把那些毒害矿井的无赖清除出去,实在不应该。但是老马夫已恢复了他那吃苦认命的态度,不再为儿女们的死表示气愤,只作了一个手势回答他,表示不要再提这些了。罐笼开动了,人们沉入黑暗。谁也不再说话。当罐笼下到三分之二的地方时,突然发生一阵可怕的磨擦,叮咚乱响,把人们震得你撞我、我撞你。“他妈的,”艾蒂安骂道,“难道他们想把我们挤死吗?像这样倒霉的井壁,我们早晚也得死在井里!他们还说已经修理过了呢。”然而,罐笼总算通过了障碍。现在,罐笼在瓢泼大雨之下降落着,工人们听到哗哗的水声很不放心。一定是井壁木板接缝处漏水的地方太多了。皮埃隆已经上班好几天了,有人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愿意表现出他的担心,因为这样会被人认为是对管理处的不满,于是他回答说:“噢,没关系!这是常有的事。一定是他们没来得及把‘小口’堵好。”像大雨一般的渗水在他们头顶上哗哗响着,他们降到最后一个罐笼站时,就好像处在悬河之下一般。但是,没有一个工头想到从安全井爬上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可能认为有抽水机就够了,今天夜里,木工就会去检查井壁的接缝的。在巷道里,为了重新安排工作,费了很大事。工程师决定所有的人在头五天里统统做一些最紧迫的加固工作,然后再回到各自的采掘面去干活。到处都有倒塌的危险。巷道损坏得十分严重,几百米长的巷道里的坑木都需要修理。于是,在井下组成了每十个人一组的工作队,每组由一个工头带领,分赴毁坏最严重的地方去工作。矿工们全部下完井以后,总共是三百二十二人,约占矿井全部开工时工人总数的一半。沙瓦尔跟卡特琳和艾蒂安编在一个小组里,这并非出于偶然,他先是躲在同伴们身后,然后强要工头把他编到这一组。他们这一组负责清除约在三公里以外的北巷道头上塌下来的一堆土,土堆挡住了“十八寸”①矿层的一个坑道。他们用镐和铁锹清除塌下来的矿岩,艾蒂安、沙瓦尔和另外五个人铲土装车,卡特琳和两个徒工把土推往绞车道。他们很少说话,工头一步不离地守在一边。但是推车女工的两个情人几乎动手打起来。旧情人一面骂骂咧咧地说他已经厌弃这个婊子了,一面仍缠住她不放,不怀好意地推挤她,因此新情人威胁他说,假使他不让她安逸的话,就非揍他不可。两个人怒目相视,人们不得不把他俩分开。快八点钟的时候,丹萨尔来了,想看一看工作的情况。他好像很不痛快,向工头发了一通脾气:什么都没搞好,坑木需要全部更换,这叫什么活儿呀!临走,他说回头还要跟工程师一起来。他从早晨就等着内格尔,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来。一个钟头又过去了。工头吩咐停止清除工作,要所有的人都去支撑坑顶。就是推车女工和两个徒工也不再运土,他们得准备和搬运坑木。他们这一组在煤矿的尽里面,好像是在前哨阵地,跟任何工作面都没有联系。他们有好几次都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隐隐的奔跑声,这使他们回过头来问:怎么了?好像说,坑道里已经没有人了,同伴们都朝井上跑去。可是,声音消失了,矿井陷于深深的寂静中,他们继续支坑木,锤子的声音震得人发昏。最后,他们又去清除和推土。刚推了一趟,卡特琳就惊慌地回来说,绞车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了。“我喊了半天,没一个人答应,都跑光了。”十个人立刻慌了神,扔下工具就跑。一想到自己单独被丢在离罐笼站这么远的地方,留在矿井的最底层,他们简直疯狂了,他们只带上自己的安全灯,男人、孩子、推车女工,一个跟着一个迅速地奔跑,连工头本人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他呼喊着,在这个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凉巷道的寂静中,越来越感到恐怖。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连一个人也碰不到?发生了什么意外,竟把同伴们全部卷走了?他们越不了解他们所感到的无名的危险,就越发恐怖。最后,当他们跑近罐笼站时,一股急流挡住了去路,他们立刻蹚进没膝深的水里,再也跑不起来。他们艰难地蹚着水,心里想,哪怕耽误一分钟也会把命丢掉的。“他妈的,井壁崩裂了,我原来就说我们非死在这里不可。”艾蒂安喊道。皮埃隆从开始下井,看到从竖井上下来的洪水越来越大,就十分担心。他和另外两个人往罐笼里推斗车的时候,一抬头,就浇了一脸水,耳朵里嗡嗡响着上面暴风雨的吼声。当他发现脚下十米深的积水坑已经涨满,水从木①工人们给工作面起的名字。板下溢出,漫到铁板上时,更吓得浑身颤抖。这证明漏水太多,抽水机已经抽不完,他听到抽水机被堵塞发出的咯咯响声。他赶忙报告了丹萨尔,丹萨尔气得直骂,回答说必须等着工程师。丹萨尔后来又到井口来了两次,他除了气愤地耸耸肩膀以外,什么主意也没有。哼,水不停地涨,他有什么办法?老穆克牵着去干苦役的“战斗”来了,这匹昏睡不醒的老马突然尥起蹶子来,它向竖井伸着脖子,拚命嘶叫,老穆克不得不用两只手拉住它。“怎么回事,哲学家?有什么使你担心的?……啊,原来是下雨呀。来吧,这不关你的事。”但是,这匹牲口浑身的毛皮不住地颤动,老穆克使劲儿才把它拉到运煤巷道上。几乎就在老穆克和“战斗”刚刚消失在一条巷道里的一刹那,空中嘎啦一声,紧接着是很长的一阵乒乒乓乓的坠落声。一块板壁从竖井的一百八十米的高处在井壁之间左碰右撞地掉落下来。皮埃隆和其他装罐工总算躲过了,橡木板只砸烂了一辆空斗车。与此同时,一大股水像决了堤一样倾泻下来。丹萨尔想要上去看看,但是话音未落,第二块壁板又落下来。面对着这场迫在眉睫的灾祸,他惊慌起来;他不再犹豫,吩咐立刻出井,并派工头去通知各个工作面的工人。顿时出现了一场可怕的拥挤。一串串的工人从各个巷道飞奔而来,一窝蜂似地拥向罐笼。他们拥挤着,为了立刻上去,简直命都不要了。有几个人想从安全井上去,上了一段又退回来,喊叫说安全井已被堵死。这时,每当罐笼升上去一次,每个人就格外惶恐不安,大家担心地想,这一罐过去了,下一罐能过去吗?竖井里堵着这么多的障碍物。上面一定还在塌落,因为人们隐约听到一阵阵的破裂声,壁板在越来越大的洪水的轰鸣声中不断裂开、崩溃。有一个罐笼很快就被碰坏,不能用了,不能再在罐道上滑动,无疑罐道也断了。另一个罐笼也擦碰得非常厉害,甚至钢缆都要拽断了。但是还有一百多人没上去,他们气喘吁吁地你拖住我,我拉住你,弄得头破血流,泡在水里。有两个人被掉下来的木板砸死了。第三个人抓住了罐笼,但上了五十米就跌下来,掉进积水坑里不见了。这时候,丹萨尔在竭力维持秩序。他拿着一把尖镐,威胁说谁要是不服从命令,就把谁的脑袋砸开,他让人们排成一行,喊着要装罐工把同伴们都送上去以后自己再上去。但是人们不听他的,他阻止了吓得脸色煞白的胆小的皮埃隆,不准他最先上去,每上升一罐,他都得一耳光把他打开。但是他自己也吓得牙齿打战,再有一分钟他就要被埋在里面了,因为上面完全崩裂了,恰似江河决了堤,壁板像毁灭性的暴雨往下倾泻。丹萨尔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就在还有一些工人正朝这里跑来的时候,他自己也跳进一辆斗车,叫皮埃隆也跟着跳上去。罐笼上升了。就在这时候,艾蒂安和沙瓦尔那一组人跑到了罐笼站。他们看见罐笼上去了,然后急忙跑过来,但井壁最后一次塌落下来,不得不马上又退回去。竖井堵死了,罐笼再也下不来了。卡特琳呜咽着,沙瓦尔声嘶力竭地破口大骂。他们一共有二十多人,难道这些可恶的工头就这样把他们丢在里面?老穆克不慌不忙地把“战斗”牵回来,他仍然拉着辔头,马和老人看见洪水迅速上涨,都吓呆了。水已没到大腿。艾蒂安咬着牙一句话不说,用两臂把卡特琳托起来。二十个人仰面吼叫,痴痴望着竖井,这个塌落后的窟窿泻下一道江河,他们再也不能从那里得到什么援救了。丹萨尔到了井上,刚一走出罐笼,就看到内格尔跑来。也是该着,埃纳博太太那天早晨一起来就把他留下,要他看看物品样本,好选购定礼。现在已经十点钟了。“喂!出了什么事?”内格尔老远就喊道。“矿井完蛋了,”总工头回答。丹萨尔结结巴巴地叙述了发生不幸的经过,工程师不相信地耸着肩膀,不至于吧,井壁怎么会这样就坏了呢?未免有些言过其实!需要去看一看。“井底下没有丢下人吧?”丹萨尔慌乱起来。是的,里面一个人也没丢下,至少他希望是这样。但是,也可能有没来得及赶上的工人。“狗东西,那么你为什么上来了?怎么能把自己的人丢下不管!”他马上命令查点安全灯。早晨一共发出去三百二十二盏安全灯,现在只收回了二百五十五盏,有几个工人承认他们在慌乱的拥挤中把灯丢在了下面。他们设法点了一次名,但是不可能得出确切的数目,因为有一些矿工跑开了,另一些听不到叫他们的名字,因此究竟缺多少同伴,其说不一,可能有二十个,也许是四十个。不过工程师认为有一点可以肯定,井底下有人。他俯身在井口上,从哗哗的水声中隐约地分辨出有人在塌落的壁板下面喊叫。内格尔首先要作的,是派人去找埃纳博先生,并且想把矿封锁起来。但是已经太晚了,矿工们像被井壁崩裂的声音追赶似地跑回二四○矿工村,他们吓坏了很多人家,一群一群的女人、老人和小孩子连哭带叫地从矿工村奔来。必须把他们挡回去,工头们排成一排,负责拦挡他们,不然他们会碍事。很多上来的工人仍然呆呆地留在那里,连衣服也忘了换,吓得好像被钉在那个令人恐怖的、差一点把他们埋在里边的黑洞前面。女人们一窝蜂似地把他们围起来,央求他们,询问他们,向他们打听。这一个在里面吗?有那一个吗?还是有另外一个?他们不知道,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浑身打着冷战,作着激烈的手势,好像要把仍然留在眼前的可怕的幻影赶走。人群迅速地增加着,大路上哭声四起。这时候,在矸子堆上,在长命老避风的小屋里,席地坐着一个人——苏瓦林,他还没有走开,在那里观望。“说出都有谁呀?说出都有谁呀?”女人们哽咽地喊道。内格尔露了一下面,他只说了这样几句话:“我们一知道姓名马上就发表。并不是没有一点希望了,所有的人都要救出来……我亲自下去。”于是,人群满腹愁肠地默默等着。的确,工程师正沉着勇敢地准备下井。他命令摘掉罐笼,在钢缆头上系上一个吊桶,为了怕安全灯被水浇灭,又指示在桶下另外系上一盏,用桶挡着,以免浇灭。面色苍白难看的工头们,颤抖着帮助做这些准备工作。“你跟我下去,丹萨尔,”内格尔很干脆地说。后来,当他看到谁也没有勇气下井,总工头吓得迷迷糊糊,站立不稳时,便轻蔑地一下子把他推开,说:“算了吧,有你们反而添麻烦……我自己下去更好。”他立刻坐进在钢缆上摇摇晃晃的吊桶里,一只手拿着安全灯,另一只手抓紧信号绳,亲自向开机器的发出命令。“慢慢下!”机器开动了,卷轴转动起来,内格尔消逝在不断传出遇难者的叫喊声的黑洞里。井壁上部没有任何变动,内格尔看到井壁十分完好。他在竖井里来回摇摆转动,用灯照着井壁。壁板的接缝处漏水并不太厉害,他的安全灯没受到任何威胁。但当他到达三百米以下的井壁时,完全像他所预料的那样,手里的灯熄灭了,喷出的水灌满了吊桶。于是,他只有借着在黑暗中向下溜去的他身下的那盏灯进行察看。尽管他敢于大胆冒险,看到这样可怕的灾祸,也不禁打了一个冷战,面色变得苍白。井壁只剩下几块木板,其余的连同框架一起塌落下去了,壁板后面出现了许多大窟窿,像面粉一样细的黄沙大量地流着,同时瀑布般的洪水从那个波涛汹涌、覆舟沉船的无人知晓的地下海里倾泻出来,好像打开闸门似的。他还在往下降,被这些越来越大的空洞包围着,他感到迷惘,在喷泉的猛烈冲击下,他头昏眼花,已经什么也看不清,安全灯像个小红星星向下溜着,他好像在远远的一大片活动的黑影中看到毁灭的城市的大街和十字路口。在这里,人已经无能为力,他只剩下一个希望,那就是设法救出遇难的工人们。他越往下降,喊叫声听得越清楚。但是他遇到了无法通过的障碍,不得不停下来。折断的罐道的厚木板,副井的崩裂的隔板,以及被带落的抽水机的引水管,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堵住了竖井。正当他怀着沉重心情作较长时间的观察时,喊叫声突然停止了。无疑,水涨得太快,遇难的人们逃到巷道里去了,要么就是大水把他们淹没了。内格尔没有办法,只好拉信号绳,要人把他提上去。接着他又命令停下。他想了解一下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事故,这太突然了,使他感到诧异,他检查了几块还没有掉下去的木板。他远远地看到木板上有锯痕和凿孔,吃了一惊。他的灯快要浇灭了,他用手指摸着木板,十分清楚地辨别出锯条和手摇钻的痕迹,这是一件有计划的卑劣的破坏勾当。很明显,这是有人故意制造的灾祸,他惊呆了。突然这几块木板咔嚓一声,连同框架一起掉落下去了,这是最后的坠落,几乎连他也带下去。他吓破了胆,一想到制造这一事件的人,他就毛骨悚然,一种对凶险的迷信恐惧,使他浑身发凉,好像制造这件事的那个人仍留在这里,躲在黑暗中;从这个人干出的弥天大罪来看,这是个凶恶可怕的人。他喊叫起来,一只手疯狂地拉动信号绳;这正是时候,因为他看到在一百米以上的地方,井壁也开始活动了,壁板的接缝处正在崩裂,浸油麻刀在脱落,水像小河般地涌出。现在看来,竖井的壁板将完全脱落,最后整个坍塌,只是时间的迟早而已。埃纳博先生正在井上不安地等待着内格尔。“喂,怎么回事?”他问道。但是工程师的嗓子哽住了,一句话没说,他几乎要昏倒了。“这是不可能的,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事……你检查过吗?”内格尔带着不放心的目光点了一下头。他不愿当着在一边听着的几个工头们讲这件事,他把叔父拉到十米以外,仍然觉得不够远,又往后退了一些,然后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附在耳边把这桩阴谋破坏说了出来:壁板上钻得到处是洞,并用锯锯过,矿井的咽喉已被割断,它眼看就要断气了。经理的面色变得灰白,在这样可怕的巨大损失和灾祸前面,他本能地感到需要保持沉静,同样也压低了声音。在蒙苏的一万名工人面前显出战栗惶恐的样子,是没有好处的,这以后就会看出来。他们俩继续耳语着,竟有这样胆大包天的人,自己悬在半空中,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下到井里干出这样骇人听闻的勾当,使他们感到可怕。他们甚至不能理解这种疯狂大胆的破坏行为。事情虽然清楚地摆在面前,可是他们仍然不肯相信,如同人们不相信犯人从离地面三十米高的窗口跳出去越狱的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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