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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殿春秋上

_3 肯·福莱特(英)
  “弗朗西斯。”
  “不错。”院长看着地上两具流着血的尸体,“那是你妈,对吗?”“对,”菲利普说,当他指着他父亲被开膛破肚的尸体时,感到身上掠过一阵恐怖,他说,“那是我爹!”
  “我知道,”修士安慰着他说,“你不该再尖叫了,你要回答我的问题。你懂得他们已经死了吗?”
  “我不知道,”菲利普难过地说,他明白动物死了是怎么回事,可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妈和爹身上呢?
  彼得院长说就像是睡着了。”
  “可是他们的眼睛是睁着的!”菲利普大声说。
  “嘘,那我们最好还是给他们合上吧。”
  “好的,”菲利普说。他觉得似乎这样会消除掉什么。
  彼得院长站起身,用手拉着菲利普和弗朗西斯,领着他们走到他们父亲的尸体旁边。他跪下去,用他的手握住菲利普的右手。“我来教你怎么做,”他说。他拉着菲利普的手凑向他父亲的面孔,但菲利普害怕起来,不敢碰他的父亲,因为尸体看起来很怪,苍白、松弛,还有吓人的伤口,他立刻抽回了手。然后他忧虑地望着彼得院长——一个没人敢违抗他的人——但院长并没有对他生气。“来,”他轻柔地说,又拉住了菲利普的手。这次菲利普没有退缩。修上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菲利普的食指。去碰他父亲的眼皮,向下盖上那双瞪得骇人的眼珠。然后,院长松开菲利普的手,说合上他的另一只眼睛。”这次菲利普不用人帮忙,自己伸出手去,碰到他父亲的眼皮,合上了。这时他感觉好多了。
  彼得院长说我们把你妈的眼睛也合上,好吗?”
  “好的。”
  他们跪在她尸体旁。院长用他的衣袖擦去她脸上的血。菲利普说弗朗西斯怎么样?”
  “也许他能帮一把呢,”院长说。
  “照我刚才的样子做,弗朗西斯,”菲利普对弟弟说,“合上妈的眼睛,就像我刚才合上爹的眼睛那样,好让她睡觉。”
  “他们睡着了吗?”弗朗西斯说。
  “不是,可是像睡着了菲利普蛮懂事地说,“所以她得把眼睛闭上。”
  “那好吧,”弗朗西斯说着,毫不迟疑地伸出胖胖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合上了他母亲的眼睛。
  这时,院长一只手抱起一个孩子,再也没看那两个士兵一眼,就抱着他们走出屋门,一路沿着山坡的陡路,到了修道院的圣殿。
  他在修道院的厨房里给他们吃了东西;然后,为了让他们不致闲得没事老想家里的事,他要他们帮助厨师为修士们准备晚餐。第二天,他带他俩去看他们父母的遗体:已经洗刷过,穿好了衣服,伤口都洗净、修饰过,还遮住了一部分,躺在棺材里,两口棺材并排停在教堂的中殿。那儿还有他们的好几位亲戚,因为总还是有些村民得以及时躲进修道院,逃避人侵的军队。彼得院长带着两个孩子去参加葬礼,一定要他们看着两口棺材放进同一个墓穴。菲利普一哭,弗朗西斯也哭了。有人要他们别做声,但彼得院长说:“让他们哭吧。”只是在这之后,当他俩从心里慊得他们的父母真的走了,而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他才谈起未来的安排。
  在他的亲戚当中,没有一家全家都活下来的,情况各种各样,有的是父亲,有的是母亲,被害了。没有亲戚能够照顾这两个孩子。只剩下了两种选择。他们可以被送给,甚至卖给某某农场主,给他当奴隶干活儿,直到他们长大成人能够逃跑。或者,他们可以被送给上帝。
  小男孩进修道院并非闻所未闻,通常的年龄是十一岁,最低限度也得五岁,因为修士们不是培养出来带婴儿的。有时候小男孩是孤儿,有时候他们只失去了父母一方,有时候他们的父母儿子太多。通常,那家都要给修道院一件实实在在的礼物,和小孩子一起送去一一片农场、一座教堂,甚至整个村庄。遇到极其贫困潦倒的家庭,礼物可以豁免。然而,菲利普的父亲留下了一个太大的农场,所以两个男孩并不属慈善救济之列。彼得院长提议,修道院收留两个男孩,并接管农场;活着的亲戚都同意了;于是这项协议就由圭内斯亲王格鲁菲德.西农签署了,亨利国王的人侵军——他们杀了菲利普的父亲虽然一时贬了他,但并没有永远废黜他。
  ①Gwynedd,现为威尔士西北部--郡。
  
  院长对伤心的事知道得很多,但尽管他十分聪慧,他对菲利普遇到的悲痛仍没有准备。过了一年左右,悲伤似乎已经过去,两个男孩步人了修道院的生活方式,但菲利普却被不可化解的愤怒所笼罩。山顶上的生活环境还没有坏到让他这么气愤,那儿有吃有穿,冬天寝室中有火,甚至还有些慈爱;而严格的纪律和乏味的仪式至少是为秩序和稳定而定的;但菲利普却开始表现出像是很受委屈地被关了禁闭。他违反命令,利用每个机会诋毁修道院负责人的权威,偷窃食物,打破鸡蛋,放跑马匹,嘲弄老者,侮辱长者。但他绝不做褒渎神明的事情,为此,院长对他的其他不轨一概都宽恕了。终于,他彻底转变了。那年圣诞节,他回首以往的十二个月,发现整整一年从没在处罚室中关过一夜。
  他恢复正常并非出于单一的原因。他对他的功课发生了兴趣可能有助于此。数学的精确理论使他着迷,甚至拉丁文动词的变化形式也有某种令人满意的逻辑。他曾被指派去帮助司务工作,那个修士得为修道院提供全部用品,从便鞋到种子;而这种事情也激发了他的兴趣。他对约翰兄弟产生了一种英雄崇拜式的依恋,约翰是个英俊、健壮的年轻修士,他有学识,圣洁、聪慧而仁慈。无论是由于模仿约翰还是出于他自己的追求,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他从日常的祈祷和礼拜中,开始得到了某种安慰。于是,随着头脑中有了修道院的组织,耳朵里充满了神圣的和谐,他不知不觉地步入了青春期。
  在学习成绩上,菲利普和弗朗西斯都比他们所认识的任何同龄男孩大大超前,但他们认为这是因为他们住在修道院,受到了更严谨的教育。在这期间,他们并未意识到自己的非凡。甚至当他们开始在小学校里做大量的教学工作,并且不再就教于见习修士的那些迂腐的老教师,而是接受院长的直接讲授时,他们仍认为他们领先的唯一原因是他们早就开始学习了。
  当菲利普回首他的青年时代时,他认为有一个简短的黄金年龄,也就是一年或不到一年吧,在他结束了反抗之后,肉体的欲望猛烈冲击他之前。随之到来的是备受折磨的时期:不纯洁的思想,夜间的遗精,和忏悔神父(就是院长)一起度过既可怕又尴尬的难熬时光,无穷尽的苦修和用刑罚磨炼肉体。
  情欲从来没有完全停止困扰他,但最后确实不那么重要了,只是偶尔来打揽他一下,那种时候很少,都是在他身心闲得无聊的时候,就像旧伤会在阴天作痛一样。
  弗朗西斯进行这场战斗还稍迟一些,显然他没有就此问题向菲利普讲过知心话,但菲利普有种印象:弗朗西斯对邪恶欲望的斗争不那么勇敢,对于他的失败简直过于愉快。然而,主要的是,他们俩都能做到平息激情,而激情可是修道院生活的最大敌人。
  当菲利普和司务一起干活儿时,弗朗西斯为彼得院长的副手工作。司务去世时,菲利普才二十一岁,尽管年纪轻轻,却接手了这一工作。而当弗朗西斯到了二十一岁时,院长建议为他创设一个新职位:副院长助理。但这一建议促发了一场危机。弗朗西斯请求原谅他不能担负这一责任,并在他在任期间,要求离开修道院。他想被委任做教士,在外面的天地中为上帝服务。
  菲利普又惊又怕。他从来都没想过,他们中间会有人离开修道皖,如今他那份困窘就如同听说他是王储一般。然而,经过多次努力之后,弗朗西斯居然出了修道院,进入世俗天地,不久就成了格洛斯特伯爵的私人教士。
  在此之前,菲利普即使偶尔想过自己的前途,也看得很单纯:他将要成为一位修士,过着简朴和服从的生活,到了老年,或许会成为一位修道院院长,努力不辜负彼得为他树立的榜样。如今他不知道上帝是否有意为他安排别的命运。他记起了智者的箴言:上帝期望他的仆人们扩大他的王国,而不仅仅是维持现状。他诚惶诚恐地和彼得院长分享这一思想,心里完全清楚,他在冒因忘形的骄傲被惩戒的风险。
  出乎他的意料,院长说我一直在思索你需要多久才能悟出这点。当然,你注定要做别的事。诞生在一座修道院的视野之内,六岁成了孤儿,由修士养大,二十一岁就当了司务——对于一个准备终身在一个偏僻山区的凄凉山顶上的小修道院中度过的人来说,上帝不会对他的成长如此操心。这里对你来说天地太狭小了。你要离开这里。”
  菲利普听完几乎不知所措了,但在离开院长之前,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就脱口问道:“如果这座修道院如此无关紧要,为什么上帝把你安排在这里?”
  彼得院长微微一笑。“大概是为了照顾你吧。”
  那年的晚些时候,院长到坎特伯雷去拜谒大主教,他回来以后对菲利普说:“我已经把你转到了王桥修道院当副院长。”
  菲利普惊呆了。王桥修道院是全国最大和最主要的修道院之一,那是一座大教堂附属的修道院,首座是大主教。理论上说,大主教就是修道院的院长,不过实际上,修道院由其副手管辖。
  “詹姆斯副院长是一位老朋友,”彼得院长告诉菲利普,“最近几年,他变得十分委靡,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无论如何,王桥需要年轻的血液。尤其,詹姆斯和他的一座附属修道院之间有些矛盾,那是在森林中的一个小地方,他急需一个完全可靠的人去接管那座附属修道院,将其引回神圣的道路。”
  “那么说我要做那附属修道院的院长了?”菲利普惊讶地说。
  院长点了点头。“如果我们想得不错,上帝有许多事情要你去做,我们可以期待他会帮你解决这座附属修道院可能存在的任何问题。”
  “如果我们想错了呢?”
  “你总可以回到这里来,还做我的司务。不过,我们没有错,我的孩子;你会看到的。”
  他告别时热泪盈眶。他在这里度过了十七年,修士们就是他的家庭成员,如今他们对他而言比被野蛮地夺去生命的父母还要真实。他也许永远不会再看到这些修士了,他伤心极了。
  王桥起初把他唬住了。由围墙圈着的修道院比许多村庄都大;大教堂是座宽大、阴暗的巨穴;副院长的住处是座小宫殿。但待他习惯了这里宏伟的规模,他就看出了彼得院长在他的老友詹姆斯副院长身上注意到的那种委靡迹象。一眼就看得出,教堂需要大修。祷告说得急促不清;肃静的规定时常遭到破坏;而且仆人太多,竟然比修士还多。菲利普很快就度过了受到震慑的阶段而变得气恼了。他真想掐住詹姆斯副院长的脖子,摇晃着他说你怎么敢这样做?你怎么敢对上帝匆匆祷告?你怎么敢默许见习修士玩骰子,让修士养爱犬?你怎么敢住在宫殿里,让仆人簇拥着,而任凭为上帝用的教堂坍塌?”当然,这种话他一句也没说。他和詹姆斯副院长作过一次简短而正式的会晤,副院长是个又高又瘦、拱腰曲背的人,仿佛全世界的烦恼都沉重地压在他那圆圆的肩头上了。随后他又和副院长助理雷米吉乌斯谈了话。谈话一开始,菲利普就暗示,他认为副院长可能早就想来一番变革了,希望他的副手能够全力支持;但雷米吉乌斯不把菲利普放在眼里,似乎想说你以为你算什么人呢?就此改变了话题。
  雷米吉乌斯说,林中的圣约翰附属修道院三年多以前就建成了,有土地有产业,到如今早该自给自足了,但事实上仍要依靠主修道院来供给一切。还有别的问题呢:一个偶然在那儿过夜的副主祭批评了礼拜仪式的举止;过路人断言他们在那一带被修士掠夺过;还有不法行为的传闻……雷米吉乌斯不能或不肯摆出具体细节这一事实本身恰恰是另一个例证,说明整个管理系统是多么慵散。菲利普离开时气得直抖。修道院应该是为上帝增光添彩的,要是做不到这点,就什么也不是了。王桥修道院简直比什么都不是还要糟。它以其懒散亵渎了上帝。但菲利普对此无能为力。他所能希望的莫过于改革王桥的一个附属修道院了。
  在赶往林中附属修道院的两天骑行中,他仔细思虑着他得到的一鳞半爪的情况,并且虔诚地琢磨着办法。他决定,开始要稳妥,不动声色地着手。通常,副院长都是由修士们选举产生的,但对一个附属修道院来说,它只是主修道院的下属,只需由主修道院的副院长挑选即可。因此,菲利普没有被要求提交选举他的职务,这就是说,他不能指望那些修士们会有好心。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谨慎从事。他需要了解更多败坏那里声誉的问题,然后再决定如何用最好的办法来解决。他得赢得修士们的尊敬和信任,尤其是那些比他年长并对他的地位不满的修士。然后,等他掌握了全部情况并坐稳了领导位子,他就采取坚决的行动。
  不这样是办不好的。
  第二天傍晚时分,他在林中一块空地边上勒住他的小马,巡视着他的新家。当时,那里只有一座石头建筑,就是祈祷室。(菲利普在第二年建起了新石头寝室。)其余的都是木头盖的房子,看上去摇摇欲坠。菲利普不满地想:由修士建造的一切都应该能保证长久使用,无论是大教堂还是猪圈。当他四下观望时,他又注意到了在王桥使他震惊的那种懒散:没有围篱,干草流撒到谷仓门外,鱼塘旁边就是粪堆。他觉得他的面孔由于强按下的不满而绷紧了,他叮嘱自己:要稳妥,要稳妥。
  ①Prior,主修道院的副院长和附属修道院的院长是一个词,事实上此二职往往由一人兼任。此处菲利普的职务即为一例。
  起初他没看见一个人。本来应该这样,因为这是晚祷的时间,大多数修士应该聚在祈祷室。他用鞭子触了触马肋,越过空地,来到一座像是马厩的草屋。一个头发上沾着草、脸上目光茫然的年轻人,从门里探出头来,惊奇地看着菲利普。
  “你叫什么名宇?”菲利普说,然后,有片刻不好意思,又补了一句,“我的孩子。”
  “他们叫我八便士约尼,”小伙子说。
  菲利普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他。“喂,八便士约尼,你把我的马鞍卸下来吧。”
  “是,神父。”他把缍绳在栏杆上挽住,转身走开。
  “你到哪儿去?”菲利普厉声说。
  “去告诉兄弟们,来了个陌生人。”
  “你应该学会服从,约尼。把马鞍卸下来。我会告诉兄弟们我来了。”
  “是,神父。”约尼满脸害怕的神色,弯腰去执行命令。
  菲利普向四周打量着。在空地的中间是一座长长的建筑,像是个大厅。附近是一座圆形小屋,有烟从屋顶的一个洞中冒出。那一定是厨房了。他决定去看看晚饭要吃什么。在严格的修道院中,每日只供应一餐,就是中餐;但这里显然并不严格,会在晚祷后有一顿清淡的晚餐,面包加乳酪或咸鱼,或许是一碗加作料的大麦粥。然而,当走近厨房时,他嗔到了确定无疑的、令人馋涎欲滴的烤肉香味。他站住脚,皱了皱眉,然后走了过去。
  两个修士和一个男孩围坐在中间的一个灶边。就在菲利普看着的时候,一个修士把一个杯子递给另一个,那人接过来就喝。那男孩正在转动一只烤叉,上面是一只乳猪。
  菲利普走进亮处时,他们惊奇地抬头看他。他一语不发,从那修士手中拿过杯子嗔了嗅。然后他说你们为什么喝葡萄酒?”
  “因为酒能让我心里痛快,陌生人,”那修士说,“来点——喝上一大口。,’.
  显然,他们事先没接到警告,不知新院长要来。同样明显的是,他们不害怕一个过路的修士会向王桥报告他们的行为。菲利普有一种冲动,想把酒杯在那人的头上砸破,但他深深吸了口气,温和地说:“为了给我们提供酒肉,穷人的孩子们挨着饿呢,”他说,“这样做是为了上帝的荣光,而不是让我们心里痛快。今天晚上不要再喝了。”他端着酒杯走开了。
  在他往外走的时候,他听到那修士在说:“你以为你是谁?”他没有回答。他们很快就会知道的。
  他把酒杯放到厨房门外的地上,越过空地,走向祈祷室,他攥紧又放松拳头,竭力按捺下他的怒火。不可操之过急,他对自己说。要谨慎,慢慢来。
  他在祈祷室的小小的前廊里站了一会儿,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轻轻推开橡木大门,悄悄走了进去。
  有十多个修士和几个见习修士背对他不成行地站着。他们的对面是一个司铎,正在读着一本打开的书。他飞快地读着祷文,众修士敷衍着含糊应声。长短不齐的三支蜡烛照在肮脏的圣坛罩布上。
  后面有两个年轻的修士在聊天,他们不管祈祷正在进行,顾自兴致勃勃地谈着什么。当菲利普走到和他们并排时,一个人说了件有趣的事,另一个笑出了声,淹没了司铎急促不清的诵读声。菲利普的最后一点点忍耐到头了,一切有关稳妥行事的念头从他头脑中一扫而光。他张开嘴,扯开喉咙叫道:“安静些!”
  笑声停止了。司铎停止了诵读。整个祈祷室鸦雀无声,所有的修士都回过头来盯着菲利普。
  他伸出手去揪住了那个放声大笑的修士的耳朵。他和菲利普年龄相仿,但个子更高大,但他一时惊慌得没来得及反抗,就被菲利普拽得低下了头。“跪下!”菲利普吼着。有一阵子,那修士似乎要挣开;但他知道自己没理,而且,正如菲利普事先估计到的,他的对抗也让负罪的良知泄了气;当菲利普用力扯着他的耳朵时,那年轻人就跪了下去。
  “你们全体,”菲利普命令道,“都跪下!”
  他们都曾宣誓要服从,他们近来虽然肆无忌惮地过着无视戒律的丢人现眼的生活,但还不足以抹煞经年养成的习惯。有一半修士和全体见习修士立刻跪了下去。
  “你们全都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菲利普说着,发泄着他的轻蔑,“你们是褒渎神灵的人,全都是。”他的目光巡视四周,与他们面面相觑。“你们的忏悔从现在开始,”他最后说。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慢慢跪下去,直到只剩下司铎一个人还站着。他是个满身肥肉、睡眼惺忪的家伙,大概要比菲利普大上二十岁。菲利普绕过跪着的修士,走到他跟前。“把书给我,”他说。
  那个司铎挑衅地回瞪着他,没有做声。
  菲利普伸出手去,轻轻握住那本大书。那个司铎紧攥着不放。菲利普迟疑了。他花了两天时间决定要谨慎从事、慢慢行动,然而在这里,他脚上还带有行路的尘土,就和一个他一无了解的人孤注一掷地发生了面对面的冲突。“把书给我,你自己也跪下去,”他又说了—遍。
  那个司铎的脸上暗含着轻蔑。“你是什么人?”他说。
  菲利普又迟疑了。他的袍服和他的发式显然说明他是个修士;而且他们都会从他的举止上猜到,他有权威的地位,但还不清楚他的级别是否高于司铎。他只要说出来我是你们的新院长就成,但他不想那样做。突然间,看来非常重要的,他应该只靠道义上的权威的分量来压倒一切。
  那个司铎觉察到了他的迟疑,立刻就抓住了这一点。“请你告诉我们大家,”他表面彬彬有礼却暗含机讽地说,“是什么人在命令我们当着他的面下跪?”
  一切迟疑刹那间全都离开菲利普而去,他想道:上帝与我在一起,我有什么可怕的?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吼出,那声音在地板和石顶间回荡。“是上帝在命令你们当着他的面下跪!”他声如雷鸣。
  那个司铎看上去少了一点信心。菲利普看准这机会,从他手中夺过了那本书。那个司铎此时失去了一切权威,终于不情愿地跪下了。
  菲利普不让自己松了口气的样子流露出来,向四周扫了众人一眼,说:“我是你们的新院长。”
  他诵读祷文时,依旧让他们跪着。时间用得很长,因为他让他们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应答,直到他们能完全一致地齐声应答为止。然后他带着他们默默走出祈祷室,穿过空地,来到食堂。他让人把烤猪送回厨房,另要了面包和淡啤酒,他指定一个修士在大家就餐时高声诵读。他们一吃完,他立刻带他们依然静静地回到寝室。
  他命令把院长的卧具从单独的院长房间搬来:他要和修士们同居一室。这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防止不法罪行的方法。
  第一夜他根本没睡,而是点着蜡烛,坐在那里默默祈祷,直到午夜时分,叫起修士们做早祷。他把祷告很快做完,以便让他们知道,他并非那么毫无慈悲心肠。大家都回去睡了,但菲利普仍然没睡。
  黎明时别人还没醒,他就出去了,他眺望四周,盘算着到来的这一天的事情。有一块地最近刚从林中收回,就在那块地的中间有一个原先准是参天橡树的树桩。他有了主意。
  做完六点钟的早课,吃完早饭,他带他们拿着绳子和斧头来到地里,他们用了一上午挖那个巨大的树桩,上半截用绳子捆结实,下半截用斧头砍,大家一齐喊着“吭唷吭唷”用劲儿。等树桩挖出后,菲利普给所有的人发了啤酒、面包和一片前一天晚餐他没让他们吃的猪肉。
  问题并没有到此结束,但这都是解决的开端。从一开始,除了做面包的粮食和祈祷室的蜡烛,他就不向主修道院要任何东西。修士们得知除非靠自己豢养和捕捉动物之外不会再有肉吃之后,便精心喂养家畜和捕捉野鸟了;先前他们把祈祷看做是逃避工作的方式,如今他们都为菲利普减少花在祈祷室的时间而高兴,因为他们可以省出更多的时间在地里工作了。
  两年以后,他们就自给自足了,又过了两年,他们反倒供应王桥主修道院肉类、野味和用羊奶制成的乳酿-一那成了令人垂涎的美味。修道院繁荣起来,祈祷无可指责,修士兄弟们都健康而愉快。
  菲利普该满意了——但主修道院,即王桥修道院却每况愈下。
  那里原是全国一处重要宗教中心,各种活动热火朝天,图书馆有外国学者造访,修道院有贵族们来咨询,祭坛吸引着来自全国各地的朝圣者,其好客为贵客赞誉,其慈善被穷人称颂。但那教堂如今却在倾圮,修道院的一半建筑空空荡荡,修道院也负债累累。菲利普每年至少去一次王桥,每次回来都满肚子翻腾着怒气:由虔诚的教众奉献、由用心的修士增加的财富,正在被随随便便地挥霍着,简直是一群败家子!
  部分问题在于修道院的地址。王桥是个哪也不通的僻路上的小村落。从第一位国王威廉—他被称做“征服者威廉”或“私生子威廉”,要看说话人而言——以来,大多数大教堂都发展成了大城镇;但王桥逃避了这种剧变。然而,在菲利普看来,这并非不可克服的问题:一个带有大教堂的兴隆的修道院理应本身就是一座城镇。
  ①William1(约1028—1087),法国诺曼底公爵,英格兰第一位诺曼人国王,因征服英格兰而有“征服者威廉”之称。
  真正的麻烦在于老副院长詹姆斯的懒散。如果用一只软弱无力的手操纵舵柄,船就会在危险水域打转,哪儿也去不了。
  而且,令菲利普痛心疾首的是,只要詹姆斯副院长还活着,王桥修道院就要继续衰败下去。
  他们用干净的亚麻布把婴儿裹好,放进一个充当摇篮的大面包篮里。他小小的肚子里灌饱了羊奶,睡着了。菲利普指定八便士约尼负责照看孩子,因为约尼虽然有点半傻,却对弱小的生命温情脉脉。
  菲利普急于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弗朗西斯来到修道院。他在吃午饭时几次暗示,但弗朗西斯却不予理会,菲利普只好把好奇心压下去。
  午饭后是学习时间。他们这里没有适当的回廊,但修士们可以坐在祈祷室的前廊读书,或在空地上来回踱步。允许他们不时进入厨房,到火边暖和一下身子,这已成为习惯。菲利普和弗朗西斯绕着空地的边缘,并肩走着,就像他们原先在威尔士的修道院的回廊中踱步一样;这时弗朗西斯开始讲话了。
  “亨利国王一向对待教会如同他的王国的附庸,”他这样开了场,“他对主教们发号施令,强征税款,还不准罗马教皇当局直接行使职权。”
  “我知道,”菲利普说,“怎么样呢?”
  “亨利国王死了。”
  菲利普停住了脚步。他可没料到这事。
  弗朗西斯接着说他死在诺曼底的里昂拉福雷,在他的狩猎行宫里,刚吃完一顿七鳃鳗,虽然他吃了反胃,可是他爱吃。”
  “什么时候?”
  “今天是元旦,所以是在整整一个月之前。”
  菲利普相当震惊。早在菲利普出生之前,亨利就是国王了。他还从未经历过国王驾崩的事,但他知道这意味着纠纷,可能还会打仗。“现在出什么事了吗?”他忧心忡忡地问。
  他们又踱起步来。弗朗西斯说问题在于,国王的储君在海上遇难了,这事有许多年了——你可能还记得。”
  “我记得。”菲利普当年十二岁。那是在他幼小的心灵上打下深刻印记的第一件具有举国重要性的大事,曾使他知道了修道院之外的天地。王子乘坐白船号,死于瑟堡附近海域一次触礁海难。把这一切讲给小菲利普的彼得院长,一直担心王储死后会有战争和混乱;但在那次事件中,有亨利王控制局面,对菲利普和弗朗西斯来说,生活依然宁静如故。
  “国王当然还有许多别的子嗣,”弗朗西斯接着说,“至少有二十个,包括我自己的老爷,格洛斯特的罗伯特伯爵在内。但如你所知,他们都是私生子。尽管他有旺盛的生育力,但他只有另外一个合法子嗣——是位公主,叫莫德。私生子是不能继承王位的,但一个女人也同样差劲。”
  “亨利国王指定过王储吗?”菲利普说。
  “指定过,他选了莫德。她有个儿子,也叫亨利。老王最大的希望就是他的外孙能够继承王位。可是那男孩还不满三岁。因此国王就让贵族们宣誓效忠莫德。”
  菲利普困惑了。“既然国王指定莫德为继承人,而贵族们又已经宣誓效忠于她……那还有什么问题呢?”
  “宫廷生活绝不这么简单,”弗朗西斯说,“莫德嫁给了安茹的杰弗里。安茹和诺曼底是世仇。我们的诺曼君主痛恨安茹人。坦率地说,老王过于乐观地期望一群盎格鲁-诺曼贵族会把英格兰和诺曼底拱手让给一个安茹人,宣誓也罢,不宣誓也罢。”
  弟弟对国内这些最主要的人物的了解和藐视,使菲利普很感开心。“你怎么了解这一切的?”
  “贵族们在诺伊堡聚会,决定该怎么办。不用说,我自己的老爷罗伯特伯爵也去了。我陪他去为他写信。”
  菲利普好奇地打量着弟弟,心想,弗朗西斯的生活和自己的是多么不同。接着,他想起了一件事。“罗伯特伯爵是老王的长子,对吧?”
  “不错,而且他野心勃勃,但他接受一般的观点,认为私生子只能征服王位,不得继承王位。”
  “到场的还有谁?”
  “亨利国王有三个外甥,都是他的一个姐姐所生。最大的是布卢瓦的西奥博尔德;接下来是斯蒂芬,深为老王所宠爱,所以赐给了他英格兰这儿的大片封地;那家最小的叫亨利,你知道的,他就是温切斯特的主教。贵族们最喜欢老大西奥博尔德,按照传统,你大概认为理由充分。”弗朗西斯看着菲利普,露齿笑了。
  “理由充分,”菲利普微笑着说,“那么说,西奥博尔德是我们的新国王了?”
  弗朗西斯摇了摇头。“他自以为如此,但那些不是长子的儿子们总要往前挤的。”他们走到了空地最远的角落,又往回走,“就在西奥博尔德优雅地接受贵族们的效忠时,斯蒂芬渡过海峡,到了英格兰,奔向温切斯特,在小弟亨利,那个主教的帮助下,占据了那里的城堡,还有——最主要的一招——皇家国库。”
  菲利普刚要说出:那么说,斯蒂芬是我们的新君了,但他闭住了口:他已对莫德和西奥博尔德说过同样的话,然而两次都说错了。
  弗朗西斯接着说斯蒂芬只要再做到一件事,就可以确保他的胜利了:教会的支持。因为只有等到他在西敏寺大教堂由大主教加冕后,他才是真正的国王。”
  “不过,这实在不难,”菲利普说,“他弟弟亨利是国内最重要的教士之-----温切斯特主教,格拉斯顿伯里的修道院长,和所罗门王一样富有,和坎特伯雷大主教一样有权。而如果亨利主教无意支持他,干吗还要帮他占领温切斯特呢?”
  弗朗西斯点了点头。“我应该说,亨利主教在整个这场危机中的行动是非常聪明的。你看,他并不是出于手足之情来帮助斯蒂芬。’’
  “那么,他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刚才我曾向你提过,故王亨利对待教会就像是他的王国的另一部分。亨利主教想让新国王,不管他是谁,确认将好好地对待教会。因此,在他保证支持之前,亨利使斯蒂芬庄严宣誓确保教会的权利和特权。”
  菲利普深受触动。斯蒂芬和教会的关系,就在他开始继位时,已经按照教会的条件,作了规定。不过,也许尤其重要的是开了一个先例。教会得给国王加冕,但直到这之前,始终无权制定条件。国王只能先和教会达成协议然后再登基的时代可能已经到来。“这下对我们意义可太大了,”菲利普说。
  “斯蒂芬当然可能食言,”弗朗西斯说,“不过,你仍是对的。他绝不能再像亨利那样对教会为所欲为了。但还另有危险。两位贵族对斯蒂芬的做法愤愤不平。其中一个是巴塞洛缪,夏陵的伯爵。”
  “我知道他。夏陵距这里只有一天的路程。巴塞洛缪据说是个虔诚的人。”
  “他或许是吧。我只知道他是个自以为是、强硬顽固的贵族,他绝不违背他效忠莫德的誓言,哪怕有赦罪的许诺。”
  “那另一个心怀不满的贵族呢?”
  “就是我自己的格洛斯特的罗伯特。我跟你说了,他野心勃勃。他的灵魂受着这个念头的折磨:假如他是合法子嗣,他就会是国王了。他想拥立他的异母姐姐登基,相信她会大力依靠她这兄弟来辅佐和出主意,这样他就成了只缺名义的实际国王。”
  ①Solomon,古犹太王,《圣经》说他智慧而富有,故“和所罗门王一样富有”已成西方一句谚语。
  “他是不是正打算对此采取什么行动呢?”
  “我想是吧。”弗朗西斯压低了声音,虽说附近并没有别人,“罗伯特和巴塞洛缪,同莫德和她丈夫一起,准备发动一次叛变。他们计划推翻斯蒂芬,把莫德扶上宝座。”
  菲利普站住了。“那可就要把温切斯特主教所取得的成就一风吹了!”他抓住弟弟的胳膊,“不过,弗朗西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弗朗西斯的全部趾高气扬瞬间踪影全无,他的样子焦虑而慌乱,“如果罗伯特伯爵知道我告诉了你,他一定会绞死我。他对我完全信赖。但我的最终忠诚是给教会的——只能如此。”
  “你能怎么办呢?”
  “我正在寻求一个新国王接见的机会,把一切都告诉他。当然啦,两个反叛的伯爵会矢口否认的,而我却要因背叛而被绞死;但叛乱会被挫败,我将升人天堂。”
  菲利普摇起头。“我们受到的教诲是:寻求殉难,徒劳无益。”“但我想上帝有更多的事情让我在这世间去做。我处于在一个大贵族的家中备受信任的地位,如果我留在那儿,并经过努力工作得到晋升,在推动教会权利和法制方面,我能大有作为。”
  “有没有其他途径……?”
  弗朗西斯直盯着菲利普的眼睛。“所以我才来这里。”
  菲利普感到一阵战栗。弗朗西斯正要他参与,这是不用说的;否则他没有理由揭示这一可怕的秘密。
  弗朗西斯接着说:“我不能出卖这次叛乱,可是你能。”
  菲利普说:“耶稣基督和所有的圣徒,保佑我吧。”
  “如果这一阴谋在这里,在南部给揭露出来,没人会怀疑到格洛斯特家中住着的人。没人知道我在这儿;甚至没人知道你是我哥哥。你可以想出个言之成理的解释,说你是怎么获得这一情报的:你可能看到了军队集结,或者可以是巴塞洛缪伯爵家中住的某个人在忏悔时揭出了这一阴谋,而你认识那个接受忏悔的教士。”
  菲利普一边发抖,一边把外衣紧裹起来。天气好像突然变冷了。这可够危险的,危险极了。他们所谈干预了王家政治,连老练世故的人往往都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呢。像菲利普这样的局外人卷进去实在愚意。
  然而,此事实在生死攸关。菲利普不能袖手旁观,眼看着一场叛乱指向了教会所选定的国王,而他并非没有机会来防止。虽说对菲利普相当危险,但如果由弗朗西斯出面去揭发,则无异于自杀。
  菲利普说:“叛乱者的计划是什么呢?”
  “巴塞洛缪伯爵现在正在返回夏陵的路上。他将从那里发出消息给他遍及英格兰南部的追随者。罗伯特伯爵会在一两天之后到达格洛斯特,并在西县纠集他的部队。最后,布莱恩.茨康特会关闭他所控制的沃灵福德城堡的大门;这样,整个西南英格兰便兵不血刃地落于叛乱者之手了。”
  “这么说,现在已经有点太晚了!”菲利普说。
  “不见得。我们大概还有一星期的时间。但你必须迅速行动。”菲利普心中一沉,意识到他多少已经打定主意要干了。“我不知道要跟谁去说,”他说,“人们通常都是去找伯爵,但在这件事情里,他就是罪犯。郡守很可能站在他的那一边。我们得想出个人,一定要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王桥的副院长怎么样?”
  “我的副院长又老又懒。他可能什么也办不成。”
  “总还有人吧。”
  “那就是主教了。”菲利普其实从来没跟王桥的主教谈过话,但他肯定会接见菲利普并且听取他的报告,他会自动站在斯蒂芬一边,因为斯蒂芬是教会挑选的人,而且他也有足够的权势对此做出些举动。弗朗西斯说:“主教住在哪儿?”
  “从这儿要走一天半。”
  “你最好今天就启程。”
  “对,”菲利普带着沉重的心情说。
  弗朗西斯的样子很悔恨。“要是这事由别人去做就好了。”
  “我也这样想,”菲利普由衷地说。
  菲利普把修士们召集到小祈祷室,告诉他们国王已经驾崩。“我们应该为和平的继位和比故王亨利更爱教会的新王祈祷,”他说。但他没对他们讲,和平继位的关键在某种程度上落在了他的手中。相反,他却说还有别的消息,我得去王桥拜访我们的主修道院。我要马上出发。”
  副院长将要诵读祈祷文,而司务将管理农场,但他们两人全不是韦勒姆的彼得的对手,菲利普担心,如果他离开的时间很长,彼得可能会大闹一场,等他回来,修道院就不复存在了。他一直未能想出一个办法,既不伤害彼得的自尊,又能控制他,此时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他只好尽其所能了。
  “今天早上,我们谈过贪吃的问题,”他停顿了一会儿以后说,“彼得兄弟值得我们感谢,因为他提醒我们,当上帝赐福给我们的农场,给我们财富时,我们不能因此就变得肥胖舒适,而是要为他增添更大的荣光。与穷人分享我们的富有,是我们神圣职责的一部分。迄今为止,我们一直忽略了这一职责,主要因为在这座森林中,我们并没有什么人来与我们共享。彼得兄弟已经提醒我们,我们有责任走出去寻找穷苦人,以便解脱他们。”
  修士们都惊讶了,他们原以为贪吃的题目已经结束了。彼得本人看上去也摸不透。他很高兴再次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但他很小心:菲利普可能暗中已有应急的打算——这倒没错。
  “我已经决定,”菲利普接着说,“每星期我们要给穷人一便士,总数按我们修士的人头计算,范围在我们这个居民区。如果这样做意味着我们要少吃一点,我们将享有我们上天奖励的繁荣兴旺。更重要的是,我们应该确保我们的钱花在正道上。当你给一个穷人一便士去给他家买面包时,他会直接到酒馆去喝个烂醉,回家后再打老婆,因此,那些女人没有我们的好心也许反倒还过得好些。最好给他面包;把面包给到孩子手中更好。施赈是一项神圣的任务,应该像治愈病人和教育青年一样认真完成。出于这一理由,许多修道院都指定专人负责施赈。我们也要这样做。”
  菲利普看了一圈。他们都提起精神,兴趣十足。彼得露出满意的神情,显然已经认为这是他的一个胜利。谁也猜不到下一步会是什么。
  “施赈人的工作是件苦差。他得走到最近的村镇,常常要去温切斯特。他要到最卑贱、最肮脏、最丑陋和最刻毒的人们中去,因为他们都是穷人。当他们辱骂时,他要为他们祈祷;当他们生病时,他要去看望他们;当他们要欺骗和抢劫他时,他要原谅他们。他需要力量、人情和无休止的耐心。他会失去我们修道院中的舒适,因为他外出的时间要超过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
  他又看了一圈。这时大家都小心起来了,因为谁也不想做这份工作。他让他的目光停留在韦勒姆的彼得的身上。彼得意识到将要到来的是什么,他的脑袋垂下去了。
  “是彼得提醒我们注意到我们在这一地区的不足,”菲利普缓缓地说,“所以我决定应该由彼得得到担任我们施赈人的荣誉。”他微笑着,“你就从今天开始吧。”
  彼得的脸变得乌青。
  你要经常在外,没法制造麻烦了,菲利普想;和温切斯特那些臭街脏巷中的邪恶害人的穷人紧密联系,会慢慢改变你对轻松生活的不屑。
  然而,彼得显然把这一任命视为既纯粹又简单的惩罚,于是彼得带着憎恨的表情看着菲利普,使菲利普为之一震。
  他移开目光,看着别人。“国王驾崩之后,总会有危险和不稳定的,”他说,“在我外出时,为我祈祷吧。’’
  菲利普院长上路后的第二天中午,离主教的宫殿就只有几英里了。随着他越走越近,他觉得肠胃湿漉漉的。他已经编出了一个故事,解释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一策划好的叛乱的。但主教也许不相信他的故事;如果相信了,可能还要求证据。更糟糕的是——直到他和弗朗西斯分手后,才想到这种可能性——尽管不大可能,但应该设想,万一主教是其中一个阴谋家,支持这场叛乱呢?他可能是夏陵伯爵的密友。主教们把自己个人的利益置于教会利益之上的例子并非没有。
  主教可以拷问菲利普,逼他揭发出情报来源。他当然无权私设公堂,不过,照这么说他也没权利阴谋反对国王了。菲利普回忆着描绘地狱的图画中的各种刑具。这种图画本来就是按照贵族和主教们的地牢里的实情画出来的。菲利普觉得他并没有殉道者赴死的那种力量。
  他看到一群步行的过路人走在他前面的大路上,他的第一个本能就是勒住马缰,避免超越他们,因为他是独自一人,有些徒步的拦路抢劫的强盗,在掠夺修士时是不会犹豫的。接着,他看到其中有两个是孩子,还有一个是女人。一家子总是安全的。他放马小跑赶了上去。
  在他追到更近的时候,他看他们更清楚了。他们是一个高个子男人,一个小个子女人,一个和那男人差不多身材的小伙子,还有两个孩子。他们一看就知道是穷人:他们没有背着装值钱东西的小包袱,身上的衣服也很破烂。那个男人骨骼很大,但消瘦憔悴,似乎被一种慢性病折磨得奄奄一息——或者只是饿的。他警觉地看了看菲利普,就把孩子拉到身边,还拍拍他们,嘀咕了句什么话。菲利普起初以为他有五十多岁了,但这时才看清,那人也就三十几岁,只是他的面孔上有着劳苦忧伤的痕迹。
  那女人说:“喂,修士。”
  菲利普用锐利的目光瞧着她。一个女人在她丈夫之前开口很不寻常,而且,“修士”这种称呼也不够礼貌,更尊敬的叫法是“兄弟”或“神父”。那女人要比那男人小十岁的样子,她长着一双眼窝深陷、眼珠异常淡金的眼睛,使她的长相引人注目。菲利普觉得她很危险。
  “曰安,神父,”那男人说,似乎是对他妻子的唐突表示歉意。
  “上帝赐福给你,”菲利普说,放慢了他的母马,“你是谁?”
  “汤姆,一个建筑匠,正找活儿干呢。”
  “还没找到吧,我猜。”
  “这倒是实情。”
  菲利普点点头。这种事很普遍。建筑工匠通常都要为找工作跑来跑去,有时候根本找不到,不是运气不好,就是因为没那么多人盖房子。这种人常常利用修道院的好客。如果他们最近一直有活儿干,他们临走时,会慷慨施舍给修道院,虽说上路之后不久,他们可能就拿不出什么来了。不管他们有钱没钱,对他们同样热情欢迎,有时这是对修道院慈善心肠的考验。
  眼前这个建筑匠一定一文不名,虽说他妻子看起来蛮健康。菲利普说:“喂,我的鞍袋里有吃的东西,现在是午饭时间了,慈善是神圣的职责。要是你和你们全家愿意和我一起吃,我会得到上天的褒奖的,再说我吃饭时也有伴了。”
  “你真好,”汤姆说。他看了看那女人。她稍稍耸了下肩,然后又稍稍点了下头。那男人立即说广我们接受你的善心,谢谢你。”
  “感谢上帝吧,别谢我,”菲利普的话自然地脱口而出。
  那女人说:“感谢农民给教会缴的什一税,是他们的农产品提供了这些食物。”
  这女人可够厉害的,菲利普想;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们在一小块空地上站住了,菲利普的小马可以在这儿吃衰败的冬草。菲利普心中窃喜,有了这个借口,他可以延迟到达主教宫殿的时间,把和主教的可怕的会面延后一点。那个建筑匠说他也是到主教的宫殿那儿去的,希望主教会愿意修理甚至扩建一些房子。在他们谈话的时候,菲利普不动声色地研究起这一家人。那女人看来过于年轻,不像是那大儿子的母亲。那小伙子像头小牛,强壮、笨拙,呆头呆脑的。另一个男孩是小个子,样子很怪,一头胡萝卜色的头发,雪白的皮肤和湛蓝的金鱼眼;他看东西时总要目不转睛地盯着,脸上的表情却茫然,这使菲利普想起了八便士约尼,不过,与约尼不同的是,当你与这男孩的目光相遇时,他会流露出一种成年人的机警的样子。在这一点上,他和他母亲一样令人不安,菲利普自忖。第三个孩子是个六岁左右的小姑娘。她隔一会儿就要哭一次,她父亲不时慈爱而关切地看看她,还时常轻轻拍着她,虽然他没跟她讲一句话。显而易见,他非常喜欢她。他也拍过他妻子一次,菲利普注意到当他们夫妻俩目光相遇时,闪过情欲的神色。
  那女人打发孩子们去找宽大的叶子当浅盘用。菲利普打开了他的鞍袋。汤姆问你的修道院在哪儿,神父?”
  ①tithe,当时农民都要把农产品的十分之一交给教会,充当税款。
  “在森林里,从这儿往西,走一天的路程。”那女人敏锐地抬眼看了一下,汤姆的眉毛一扬。“你知道那儿吗?”菲利普问。
  出于某种原因,汤姆的样子很尴尬。“我们在从索尔兹伯里来的路上,应该从那附近经过的,”他说。
  “不错,你们应该走过的,不过那儿离大路很远,你们看不见的,除非你知道我们修道院在哪儿,专门去找。”
  “啊,我明白了,”汤姆说,但他似乎心不在焉。
  菲利普突然想起一件事。“告诉我一件事——你在大路上遇到过一个女人吗?可能很年轻,独自一人,还,啊,带着孩子?”
  “没有,”汤姆说。他的声调很随便,但菲利普有一种感觉,他其实是有强烈的兴趣的。“你问这干吗?”
  菲利普微微笑着。“我来告诉你。昨天一早,在林子里发现了一个婴儿,有人把他带回了我的修道院。是个男孩,依我看,他生下来连一天都不到,准是那天夜里生的。所以,那位母亲应该和你同时在那一带。”
  “我们谁也没看见,”汤姆又说了一次,“你们把那个婴儿怎么办了?”
  “用羊奶喂他。他看来吃得挺好的。”
  他们俩都专注地看着菲利普。他想,这样的事会触动所有人的心弦的。过了一会儿,汤姆说所以你是出来找那母亲的?”
  “噢,不是。我不过随便问问。如果我碰到她,当然,我会把婴儿还给她;不过,她显然不想要孩子,而且她会躲得好好的,不让人找到。”
  “那样的话,婴儿又会怎么样呢?”
  “我们就在修道院养着他。他会成为上帝的孩子。我自己就是这么长大的,我弟弟也是。我们小时候,父母就离开我们了,从那以后,院长就成了我们的父亲,修士们就成了我们的家庭成员。我们有东西吃,有衣服穿,我们还学会了读书写字。”
  那女人说:“于是你们俩就成了修士了。”她的语气里有点嘲讽的意味,似乎证明了修道院的慈善说到底不过是自私自利。
  菲利普很高兴能够和她争辩几句。“不是的,我弟弟就离开了修道院。”
  孩子们回来了。他们没有找到什么宽大的叶子——在冬天是不容易找到的——这样他们只好不用浅盘吃了。菲利普给他们大家面包和乳酪。他们像饥饿的野兽一样狼吞虎咽。“这乳酪是我们在修道院里自己做的,”他说,“多数人喜欢吃新鲜乳酪,就像这种,但如果放久了,就更好吃。”他们饿得顾不上品尝滋味,三下两下就把面包和乳酪吃光了。菲利普有三个梨,他从袋子里掏出来,递给汤姆。汤姆分给三个孩子每人一个。
  菲利普站起身。“我会祈祷,祝你找到工作。”
  汤姆说:“要是你记得,神父,就跟主教提我一下。你知道我们的需要,你已经知道我们是老实人。”
  “我会的。”
  汤姆拽着马,让菲利普骑上去。“你是个好人,神父,”他说,菲利普惊奇地看到,汤姆的眼睛里有泪水。
  “上帝与你同在,”菲利普说。
  汤姆还拽着马头。“你跟我们讲起的那个婴儿——那个弃婴,”他轻声说,像是不想让孩子们听见,“你……给他取名了吗?”
  “取名了。我们叫他乔纳森,意思是上帝的礼物。”“乔纳森。我喜欢这名字。”汤姆松开了马。
  菲利普好奇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踢了一下马,小跑着走了。
  王桥的主教并不住在王桥。他的宫殿矗立在一个葱郁的山谷里向南的山坡上,离开阴冷的大教堂和那些哭丧着脸的修士有整整一天的路程。他愿意这样单独住,因为到教堂去得太多会妨碍他的其他职责:收取租金、执行法律和到宫廷里走动。修士们也觉得这样合适,因为主教离得越远,对他们的干涉越少。
  菲利普到达的那天下午,天气冷得可以下雪了。凛冽的寒风掠过主教的山谷,低垂的乌云堆积在他的山坡的采邑住宅上空。那儿没有城堡,但防卫得十分森严。周围一百码以内的树木全伐光了。住宅由足有一人多高的粗壮的圆木圈起,外面是一道雨水壤。大门口的卫兵样子懒散,但佩剑十分沉重。
  宫殿是一座漂亮的石头建筑,外形像个“山”字。底层是个半地下室,厚实的墙上开了好几座沉重的大门,但没有窗子。一扇门是打开的,菲利普可以望见里面阴暗暗的,堆着木桶和袋子。其余的门都关着,还上了铁链。菲利普想不出门后是什么,当主教有犯人时,他们就在那儿受罪吧。
  “山”字的中间一竖是一个户外台阶,直通半地下室上面的居室。主厅是“山”字的中间一横。两个房间构成了“山”字的左右两竖,一间是祈祷室,一间是卧室,菲利普猜测着。有一些小百叶窗,像是念珠眼一样,怀疑地窥视着外部世界。
  院子里还有石头砌的厨房和面包房,以及木头造的马厩和谷仓。全部建筑都修葺一新——这对建筑匠汤姆来说就不走运了,菲利普想。
  马厩里有好几匹好马,包括一对战马,一小撮士兵散布在四周,消磨着时间。大概主教有客人来访。
  菲利普把马匹交给一个小马夫,带着一种预感爬上台阶。整个院子有一种令人心烦的军事气氛。那些一肚子委屈的请愿者的长队、那些带着孩子等待祝福的母亲们,都到哪里去了?他正进人一个不熟悉的世界,而心中却揣着一桩危险的秘密。我可能要在这里待上很长时间才能离开,他恐惧地想。要是弗朗西斯没到我那儿去就好了。
  他走到了台阶的顶上。这些没价值的念头,他对自己说。这里,我有个机会为上帝和教会服务,而我的反应却是为自己的安全忧心。有些人每天都面对着危险:在战场上,在海洋上,在冒险的朝圣或十字军东征的旅途中。连修士有时都得经受恐惧和战栗之苦。
  他深深吸了口气,便走了进去。
  大厅里光线昏暗,烟雾腾腾。菲利普马上关上门,以免冷空气进来,然后往暗处注视。房间对面的壁炉里烧着一簇大火,火光和小窗为室内提供了光亮。在壁炉周围有一伙人,一些人身着教士的服装,另一些人穿着小乡绅的贵重又合身的甲胄。他们都聚精会神地讨论着一件严肃的事,用的是低沉的声音和公事公办的口气。他们的座位散在四周,但他们都看着一个教士并且对他讲话,那人坐在这伙人的中间,犹如蜘蛛在网的中央。他身材细长,两条长腿劈成八字形,两只长臂按在椅子的扶手上,整个姿势看上去像是准备纵身一跃。他头发平直,且乌黑发亮,苍白的脸上长着一个尖鼻子,身上穿的黑衣服使他集潇洒与威严于一身。
  他还不是主教。
  一位管家从门旁的座位上站起来,对菲利普说:“日安,神父。您想见谁?”与此同时,卧在火边的一条猎犬抬起头嗥叫着。那个身穿黑衣服的人迅速抬头一看,看见了菲利普,立即举起一只手制止了谈话。“怎么回事?”他粗暴地说。
  “日安,”菲利普客气地说,“我来见主教。”
  “他不在,”那教士打发他说。
  菲利普的心沉下去了。他本来害怕这次会见,害怕有危险,但此时他感到沮丧。他现在要怎么处理他的那桩可怕的秘密呢?他对那教士说您看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们不知道。你找他有什么事?”
  那教士说话的语调有点无礼,菲利普感到刺痛。“上帝的公事,”他厉声说,“你是谁?”
  那教士扬起了眉毛,似乎因受到挑战而吃惊,别的人一下子都安静下来,如同人们在期待一场爆炸。但一段停顿之后,他相当温和地说:“我是他的副主教。我叫沃尔伦.比戈德。”
  对教士来说,这名字倒不错,菲利普想。他说我叫菲利普。我是林中圣约翰修道院的院长,那是王桥修道院的附属修道院。”
  “我听说过你,”沃尔伦说,“你是圭内斯的菲利普。”
  菲利普吃了一惊。他无法想象,为什么一位副主教会知道像他这样地位卑微的人的名字。不过,尽管他等级不高,但却足以改变沃尔伦的态度。副主教的脸上掠过不安的表情。“到炉边来吧,”他说,“要不要来杯热酒暖暖身子?”他向靠墙的一条板凳上坐着的一个人做了个手势,一个衣着褴褛的身影跳起来听他吩咐。
  菲利普走近火边。沃尔伦低声说了些什么,那些人都站起身,纷纷离去。菲利普坐下,烤着火,这时沃尔伦陪着客人们走到门口。菲利普纳闷他们刚才在讨论些什么,而且,副主教为什么在结束会议时没有做祷告。
  那个衣着褴褛的仆人递给了他一个木头酒杯。他喝着又热又香的酒,一边思考着下一步。如果主教不在,菲利普该找谁呢?他想到去见巴塞洛缪伯爵,干脆求他重新考虑他的叛乱。这念头实在荒唐可笑,伯爵会把他关进一间地牢,把钥匙扔掉。那就剩下郡守了,理论上他是国王在这一郡的代表。但是没消息说明郡守站在哪一边,何况,谁当国王还有些疑问呢。不过,菲利普想,我完全可以最后冒这一次险。他渴望回到修道院的简朴生活中去,在那儿他最危险的敌人不过是韦勒姆的彼得。
  沃尔伦的客人们都走了,门关上,隔绝了院中的马嘶声。沃尔伦回到壁炉边,推过去一把大椅子。
  菲利普全神贯注于他的问题,不大想和副主教谈话,但他觉得理应注重礼仪。“我希望没有打断你们的会议,”他说。
  沃尔伦做了个表示否定的姿态。“本来就该散了,”他说,“这种事总要比需要的拖得长。我们在商议主教管区土地续租的事情——只要人们愿意果断些的话,这类事情只要几分钟就能定下来了。”他挥着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像是要驱开所有的管区契约及其持有人似的。“好了,我听说你在森林里那座小修道院做出了一番成绩。”
  “我很惊奇您居然知道这个,”菲利普回答说。
  “主教在职务上还兼着王桥大修道院的院长,因此,他必然会有兴趣的。”
  也许他是个消息灵通的副主教,菲利普想。他说;“啊,上帝为我们赐福。”
  “当然。”
  他们讲的是诺曼法语,刚才沃尔伦和他的客人们一直用这种语言,这是政府的语言;不过,沃尔伦的口音里多少有点怪,过了一会儿,菲利普明白了,沃尔伦有那种自幼就说英语的人的那种变音。这就是说,他并不是一位诺曼贵族,而是一个本地人,是靠自己努力升上来的——就像菲利普本人。
  过了一会儿,沃尔伦改说英语,这点就更肯定了,他说:“我希望上帝会把类似的福祉赐给王桥大修道院。”
  那么说,他菲利普并不是王桥这儿唯一为国家事务困扰的人。沃尔伦说不定比菲利普对一些事情知道得更多。菲利普说:“詹姆斯副院长可好吗?”
  “病了,”沃尔伦简短地回答。
  这时,他确定不能就巴塞洛缪伯爵的暴乱有所作为了,菲利普忧郁地想。他准备去夏陵,找郡守碰碰运气。
  他忽然想到,沃尔伦这种人会认识国内所有的大人物。“夏陵的郡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问。
  沃尔伦耸耸肩。“不虔敬,自以为是,贪心又腐化。所有的郡守都是这样。你干吗问这个?”
  “如果我不能和主教谈话,我可能得去见郡守。”
  “我是主教所信任的人,你知道,”沃尔伦微微带笑地说,“要是我能帮得上忙……”他做了个慷慨的姿势,如同一个大方的人知道他可能会被回绝。
  菲利普放松了一些,心想,危机的时间已被延迟了一两天,而如今他又一次感到内心发冷。他能不能相信沃尔伦副主教呢?沃尔伦的若无其事是装出来的,他想:这位副主教表面上慢条斯理,但实际上可能急于想知道菲利普要说的何以如此重要。然而,毫无理由不信任他。他似乎是个有见识的家伙。他有没有足够的权势对叛乱有所作为呢?如果他本人没法做什么,他也许能够告诉你,主教在什么地方。菲利普认为,事实上,信任沃尔伦有一个极大的有利之处;因为主教或许会坚持弄清菲利普情报的来源,但副主教并无那样做的权威,反倒会因为菲利普告诉他的情况而得意,不管他相信与否。
  沃尔伦脸上又堆起了笑容。“如果你还要再犹豫下去,我会认为你不信任我!”
  菲利普觉得他了解沃尔伦了。沃尔伦这个人有点像他自己:年轻,受过良好教育,出身贫寒,聪明透顶。在菲利普的心目中,他或许有点过于世俗了,但对于一个得花费大量时间同老爷贵妇周旋的教士来说,这是可以原谅的,他没有修士那种与世隔离生活的有利条件。沃尔伦内心是个虔诚的人,菲利普想。他会为了教会做出正确的举措。
  菲利普在决定的边缘举棋不定。到目前为止,只有弗朗西斯和他知道这秘密。他一旦告诉第三个人,什么事都会发生的。他深吸了口气。
  “三天以前,一个受伤的人来到森林中我的修道院,”他开口说,默默在心中祈祷原谅他说谎话,“他是一个武士,骑着一匹快马,在一两英里之外摔了下来。他摔的时候一定骑得很快,因为他摔折了胳膊,摔断了肋骨。我们接上了他的胳膊,但对他的肋骨却无能为力,他还一直咯血,显然他有内伤。”菲利普边说边观察沃尔伦的脸色:到此为止,对方依然露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别无其他。“我劝告他忏悔他的罪过,因为他就要死了。他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他迟疑了,不确定沃尔伦可能听到了多少政治新闻。“我估计,你知道布卢瓦的斯蒂芬经教会同意,已经宣布为英格兰国王了。”沃尔伦知道得比菲利普多。“而且在圣诞节前三天已经在西敏寺加冕了,”他说。
  “已经!”弗朗西斯可还不知道。
  “那秘密是什么呢?”沃尔伦有点不耐烦地说。
  菲利普冒险一试了。“那骑马人临死之前告诉我,他的主人夏陵的伯爵巴塞洛缪和格洛斯特的罗伯特密谋发动一场反对斯蒂芬的叛乱。”他屏住呼吸,研究着沃尔伦的表情。
  沃尔伦苍白的两颊变得更白了。他在椅子里向前倾着身子。“你认为他说的是实情吗?”他急切地说。
  “一个将死的人通常对听他忏悔的神父都说实话。”
  “也许他是在重复流行于伯爵家中的一条流言。”
  菲利普没料到沃尔伦会怀疑。他匆忙临时拼凑着说下去。“噢,不。他说他是巴塞洛缪伯爵派去纠集伯爵在汉普郡的部队的传令人。”
  沃尔伦聪慧的目光掠过菲利普的脸上。“他身上有没有书面命令?”
  “没有。”
  “有什么印信之类可以证明伯爵的权威的东西吗?”
  “什么也没有。”菲利普开始冒出冷汗,“我揣摩,他要去见的人们都认识他,知道他是伯爵的指定代表。”
  “他叫什么名字?”
  “弗朗西斯,”菲利普愚蠢地冒出了这名字,立刻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就这个?”
  “他没告诉我他还叫什么。”菲利普有一种感觉,在沃尔伦的追问下,他的故事越编越圆了。
  “他的武器和盔甲可以说明他的身份。”
  “他没穿盔甲,”菲利普无可奈何地说,“我们把他和他的武器一起埋了——修士要剑是没用的。我们可以挖出来,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那些武器都很普通,毫不新鲜——我看,你从那儿找不出线索来……”他得把沃尔伦从这一条线的问题上引开。“你看该怎么办呢?”
  沃尔伦皱起了眉头。“没有证据,实在不好说该怎么办。阴谋家可以对指控矢口否认,那样一来,起诉人可就要受指责了。”他并没有说,尤其是发现这个故事是假的,不过,菲利普猜想,那正是他想的。沃尔伦接着说:“你跟别人讲过吗?”
  菲利普摇了摇头。
  “你离开这儿以后,打算往哪儿去?”
  “王桥。我得编个离开修道院的理由,所以我说我要去拜访大修道院;现在我得去,让谎话像真的。”
  “别跟那儿的任何人说到这件事。”
  “我不会的。”菲利普本来也没打算说,但他不明白,沃尔伦为什么要坚持这一点。也许是出于自私:要是他打算冒险揭出这个阴谋,他要有把握得到好处。他可是野心勃勃。对于菲利普的目的来说,这样更好。
  “把这件事交给我吧。”沃尔伦突然又粗暴起来了,跟他刚才的态度一对照,菲利普就明白了,他的和蔼可亲就像外衣一样能穿能脱。沃尔伦接着说:“你现在就去王桥修道院,忘掉那个郡守,好吧。”
  “是。”菲利普意识到这就没事了,至少这会儿是没事了,一个重负从他背上卸了下来。他不会被抛进地牢,受拷问或被控煽动叛乱了。他把那份责任交给了别人——而那个人看来很乐于承担那个责任。
  他站起身,走到最近的一个窗子跟前。时间是正下午,白天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有一种迫切心情,想离开这里,把秘密撇下。“如果我现在就走,天黑以前我可以走上八到十英里,”他说。
  沃尔伦没有逼他留下。“那样你就到了巴辛博恩。你会在那儿找到一张床。如果明天一早就出发,你中午就可以到王桥了。”
  “是的。”菲利普从窗前转过来,看着沃尔伦。副主教正皱着眉看火,陷入了沉思。菲利普看了他一会儿。沃尔伦和他想的不是一件事。菲利普心想,他要是知道在那聪明的头脑中正想着什么就好了。“我马上就走,”他说。
  沃尔伦结束了沉思,又变得有魅力了。他笑了笑,站起身。“好吧,”他说。他陪菲利普走到门口,然后又走下台阶,到了院里。
  一个马夫牵来了菲利普的马,上好了鞍。沃尔伦满可以说声再见,回到屋里的火旁去,但他等着没走。菲利普猜想,他想眼见着菲利普走上通往王桥的大路,而不是去夏陵的大路。
  菲利普上了马,觉得比来时高兴多了。就在他要离开时,他看到建筑匠汤姆拖家带口地走进了大门。菲利普对沃尔伦说这人是个建筑匠,我在路上遇见的,他看来是个诚实人,目前日子艰难。要是你有什么修理的活计,用他倒是蛮好的。”
  沃尔伦没有作答。他正在打量着穿过院子的这家人。他的全部沉着冷静都离开了他。他目瞪口呆,样子像是个大吃一惊的人。
  “怎么回事?”菲利普担心地问。
  “那个女人!”沃尔伦的声音勉强能听见。
  菲利普看着她。“她蛮漂亮的,”他说,才第一次发现这一点,“但我们受过教导,教士最好要保持纯洁。把你的目光移开吧,副主教。”
  沃尔伦没有听见他的话。“我本以为她已经死了,”他嘀咕着。他好像才记起菲利普在旁边,视线从那女人身上移开,抬眼看着菲利普,重新恢复了理智。“替我向王桥的副院长致意。”他说。然后他猛拍了一下菲利普的马臀,那马往前一蹿,就一路小跑着出了大门;等到菲利普勒住了他的马缰,控制住马,巳经跑出了很远,没法道再见了。
  和沃尔伦副主教预计的一样,菲利普看到王桥时,巳经是第二天中午时分了。他从一个山坡树林出来,放眼望去,只见一片毫无生机的景色,只有偶尔出现的光秃秃的树干点缀着冰冻的田野。四下不见人影,因为在这死气沉沉的冬天,地里没有活儿干。越过萧瑟的大地,王桥大教堂矗立在两三英里之外的一处高地上;那座宏大的建筑蹲踞在那里,犹如墓地里的一个坟头。
  菲利普沿着大路下了一个坡,王桥从视野里消逝了。他驯顺的小马沿着结霜的车辙,小心地挑着路走。菲利普脑子里想着沃尔伦副主教。沃尔伦沉着、自信又干练,让菲利普觉得自己少不更事,虽然他俩年龄差距并不大。沃尔伦轻松自如地掌握着会议:温文尔雅地打发掉他的客人,一字不漏地龄听着菲利普的故事,立即抓住了缺乏证据的要害,迅速意识到那条线索追问下去毫无结果,然后马上送菲利普上路一菲利普这时意识到,他根本没做出采取行动的保证。
  菲利普悔恨地苦笑着,看出了他是如何被人家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沃尔伦甚至没有承诺他要把菲利普报告的事情告诉主教。但菲利普觉察到,他在沃尔伦身上发现的那种巨大的野心一定会使这一情报派上用场。他甚至还有一种感觉,沃尔伦可能觉得有点欠他的情。
  因为他对沃尔伦印象极深,从而对这位副主教流露出来的唯一弱点就益发好奇——他对建筑匠汤姆妻子的反应。在菲利普看来,她似乎有种隐匿的危险。显然,沃尔伦认为她是令人向往的——当然,这两种看法可能是一个意思。然而,还有更多的含义。沃尔伦大概以前见过她,因为他说过我本以为她已经死了。这话听起来像是很久以前他在她身上造过孽。他一定有什么事让他有罪恶感,从他一定要确认菲利普不在附近听到更多的情况这一点就可以判断出来。
  即使这一有罪的秘密也没有贬低菲利普对沃尔伦的看法。沃尔伦是个教士,不是修士。保持纯洁始终是修士生活方式的一个基本内容,但对教士却从不强迫他们遵守。主教有情妇,教区教士有管家妇。神职人员的禁欲生活犹如严禁邪恶思想一样,这种戒律遵守起来委实太苦了。如果上帝不能原谅好色的教士的话,他们当中能够升天的恐怕就为数寥寥了。
  菲利普爬上下一个上坡,王桥又重新出现了。那座雄伟的教堂成了景色中的主体,圆圆的拱顶,又小又深的窗户,而村子的主体则是修道院。菲利普正对着的是教堂的两端,有一对粗矮的塔楼。其中一座四年之前在一场大雷雨中坍塌了,至今没有修复,带着一种谴责的外观。这一景象从来都令菲利普忿忿然,因为堆在教堂人口处的那堆瓦砾是向人表明修道院的庄严肃穆已遭毁弃的可耻标记。修道院的建筑物也是用同样的白石灰抹砌的,与教堂毗邻,构成一个群体,宛如廷臣们簇拥王座。围着修道院的矮墙外,散布着普通的屋舍,都是木架泥墙草顶,里面住的是耕种周围土地的农夫和为修士们干活儿的工人。一条狭窄湍急的小河流过村子的西南角,给修道院带来新鲜的活水。
  菲利普从一座老木桥上过河时,已经感到怒火上升了。王桥修道院给上帝的教会和修士活动带来了耻辱,但菲利普对此却无能为力;他既痛恨这种状况,又感到自己束手无策,直揽得他胃中发酸。
  修道院是木桥的所有者,过桥要收取费用,当木桥在菲利普和他的马匹的重压下吱嘎作响时,一个年长的修士从对岸的一个亭里走出来,移开充当横栏的柳枝。他认出了菲利普,挥手放行。菲利普注意到他有点瘸,就说你的脚怎么了,保罗兄弟?”
  “生了点冻疮。春天一来就会好的。”
  菲利普看到他脚上只穿了一双便鞋。保罗是个经得起摔打的老人,但他多年来始终整天待在户外经风受冻,实在太过分了,“你应该点一堆火,”菲利普说。
  “那可是大慈大悲了,”保罗说,“可是雷米吉乌斯兄弟说,烤火花的钱比过桥费还要多。”
  “我们收多少钱?”
  “每匹马一便士,每个人四分之一便士。”
  “过桥的人多吗?”
  “噢,挺多的。”
  “那么我们怎么会生不起火呢?”
  “唉,修士们当然不用交费,修道院的用人、村里的居民也不交。所以嘛,也就是每天有一两个过路的骑士和修锅匠要交。遇到节日,人们从全国各地来大教堂听祈祷时,我们要收上好多呢。”
  “依我看,我们可以只在节日时派人收费,从收人中给你生一堆火,”菲利普说。
  保罗露出担心的样子。“可千万别跟雷米吉乌斯说这个,好吗?要是他认为我发牢骚,会不高兴的。”
  “放心吧,”菲利普说。他踢了一下马赶紧朝前走,以免保罗会看到他的表情。这种蠢事确实让他气恼。保罗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上帝和修道院,如今到了垂暮之年,却要为了每天那四分之一或半个便士,在这里挨冻受苦。这不仅是残忍,而且是浪费,因为像保罗这样的老人,应该派去做些生产工作——比如说,养养鸡什么的-一那样保罗的收益远比那一个半个便士要多。但是王桥的副院长老迈昏庸,不明白这个道理,看来雷米吉乌斯,那个助手,也是一样。菲利普痛苦地自忖,把虔敬地献给上帝的人力物力如此漫不经心地糟蹋,实在是严重犯罪。
  他骑马穿过屋舍到修道院大门中间的空地时,被不肯谅解的情绪所左右。大修道院是个长方形的院子,教堂盖在中间。建筑物是这样安排的:在教堂的西、北两面,都是公共的、世俗的和实用的房间,而在东、南两面,则是私用的、精神的和神用的房间。
  因此,围墙的进口开在长方形的西北角。大门洞开,门楼里的一个修士向骑马进门的菲利普挥着手。就在大门里面,紧靠西边的围墙,是一排马厩,那结结实实的木架棚,比起墙外某些住户的房子都好。两个马夫坐在厩内的草堆上。他们不是修士,而是修道院的雇工。他们不情愿地站起身,似乎嫌来客给他们添了额外的麻烦。恶臭的空气直冲菲利普的鼻孔,他看得出里面的粪尿已经有三四个星期没有清除了。他今天不想对马夫的漫不经心视而不见,他递过去缓绳时说道在拴我的小马之前,你们要先清理出一块地方的粪尿,再垫上新鲜的干草。然后把别的马匹下面的地方也照样清理、铺垫—下。要是地上的草老这么湿着,马蹄子会烂的。你们并不至于活儿多得来不及保持马厩的淸洁嘛。”那两个人满脸不高兴,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照我说的去做,不然的话,我一定要因为你们偷懒扣发你们一天的工钱。”他刚要走,又想起了一件事,“我的鞍袋里有乳酪。把它拿到厨房去,给米利乌斯兄弟。”
  他不等他们应声就走了出去。这座修道院雇了六十个人来照顾四十五名修士,在菲利普看来,用人多得让人脸红。人要是没有足够的活儿干,就很容易变懒,连他们原有的工作都会马虎应付,这两个马夫就是显而易见的例子。这又一次表明詹姆斯副院长的懈怠。
  菲利普沿着修道院的西墙走,经过客房时好奇地想看看副院长有没有客人。但那间大房子里冷得很,好久没用过了,成堆被风吹来的陈年枯叶盖住了门槛。他向左转,穿过一大片长着稀草的空地,空地的那边是教堂,这边便是客房一里面有时住着些不三不四的人,甚至还有女人。他走近教堂的西端,那儿有一个公共人口。从那塔楼上坍塌下来的破碎石头堆得足有两人多高。
  王桥大教堂像大多数教堂一样,建成十字形。西端直通中殿,构成了十字的一竖,十字的一横则由祭坛伸向南北两翼,形成交叉甬道。在这个大十字架中间的交点之外,教堂的东端叫作圣坛,主要供修士之用。东端尽头是阿道福斯圣徒之墓,有时还能吸引朝圣者来朝拜。
  菲利普走进中殿,往前看过去,两排壮丽的柱子撑着圆圆的拱顶。那景象使他的情绪更低落了。这是一座阴冷潮湿的建筑,比起他上一次到这儿,又损坏了不少。中殿两侧低甬道边上的窗户在厚实无比的墙垣中犹如狭窄的隧道。屋顶的高侧窗透进光亮,照在油漆的顶木上,只能显示出已经损腐到何等地步,使徒、圣徒和先知的画像及其背景毫不留情地模糊成一片。尽管冷风不停地吹进来——因为窗子上没有玻璃——祭坛布腐烂的淡淡的霉味还是布满在空气之中。从教堂的另一端传来高声做弥撒的声响,一个唱歌般的声音念诵着拉丁语的词句,众人应和着。菲利普沿中殿往前走。地上从来没铺过,农夫的木底鞋和修士的便鞋很少踩到的角落里,表土上长着苔藓。巨柱上画的螺旋线和长条凹槽,以及装饰在柱间拱顶上的锯齿形刻线原先是油漆和贴金的,但如今只剩下了金箔的落片和漆块的补丁残存着。石缝中的灰浆干裂散落,堆积在墙边。菲利普觉得心中原先那股怒气又在上升。人们到这里来,本应对全能的上帝的威严产生敬畏感。农民头脑单纯,他们按外表下判断,他们来到这里,就会认为上帝不过是个漫不经心、无关紧要的神袛,不像是接受他们的膜拜或重视他们的忏悔的样子。说到底,是农民用他们的血汗奉献给教堂,他们得到的回报却是这样颓圮的阴森的大厅,实在难以容忍。
  菲利普跪在祭坛前,待了好一会儿,意识到一个敬神的人不应只以义愤行事。他冷静下来之后,便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教堂东翼的圣坛分成两间。靠近中殿的一间有一排排的长条座位,供修士们祈祷时或坐或站之用。再往外的一间是圣堂,里面停着圣徒的灵柩。菲利普从祭坛后面绕过去,想在祈祷间里找个地方;这时他突然看到一口棺材。
  他惊讶地站住了。没人跟他讲过死了一个修士。当然啦,他只和三个人说过话:保罗年事巳高而且有点心不在焉;而那两个马夫,他根本没给他们讲话的机会。他走到棺材前,看看是谁死了。他往里看,心往下一沉。
  原来是詹姆斯副院长。
  菲利普目瞪口呆。如今一切都要变了。这里将有一位新副院长,新的希望——
  对一个年长兄弟之死如此欣喜是不应该的,不管他有什么不对。菲利普用致哀的态度调整了一下他的头脑和面容。他端详着死者。副院长原本满头白发,面孔消瘦,背有点驼。如今他那种长年委靡的表情不见了,而且也没有了烦恼不安的样子,似乎十分安详。当菲利普跪在棺材旁边,低声祈祷时,他不清楚,在这位老人的晚年,是否有什么巨大的烦恼压在他的心上:一件没有忏悔的罪孽,一个遗恨终生的女人,或是冤枉过一个无辜的人。不管是什么,如今他已不能说出口了,等到最后审判日再讲吧。
  菲利普尽管下了决心,还是不能不将思绪转到将来的事情上。优柔寡断、忧心忡忡、软弱无力的詹姆斯副院长,已经用死人的手触摸了修道院。现在要有一个新人,一个能约束懒散的用人、修缮倾圮的教堂和治理巨大的财产的人,让副院长永远成为一种强大的力量。菲利普过于激动,无法待着不动。他从棺材旁站起身,迈着新的轻松的步伐,走进祈祷间,在后排座上找到一个空位子。
  祈祷由司铎主持,他叫约克的安德鲁,是个爱发脾气的红脸汉子,像是长年处在中风的边缘。他是这所大修道院中的高级神职人员,修道院执事之一。他的职责范围是一切神圣的东西:祈祷、典籍、圣骸、法衣、祭坛布和礼拜用品,以及最重要的,教堂建筑物的修造。听命于他的是一个监督音乐的领唱人和一个保管镶宝石的金、银烛台,圣餐杯和其他圣器的司库。司铎的上司只有副院长和他的助手雷米吉乌斯——安德鲁的挚友,除此二人之外就没别人了。
  安德鲁正在用他常有的那种压制火气的声调诵读祈祷文。菲利普的脑子里一团混乱,过了一会儿他才认识到,祈祷并没有按照合乎礼仪的方式进行。一群年轻的修士在又说又笑地喧闹不止。菲利普看出来,他们在取笑一个上年纪的见习修士导师,老人在自己的位置上睡着了。那些年轻的修士们——其中大多数直到最近还在老导师手下当见习修士,说不定还要受他的鞭笞之苦——正在向他弹小泥丸。每当击中他脸时,他都要抖动一下,但还是不醒。安德鲁似乎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菲利普四下张望,想找到巡察。他原来在房间的另一端,正和另一个修士谈到兴头上,既不愿祈祷,也不管年轻人的表现。
  菲利普又观察了一会儿。在多数时候,他对这类事情是没有耐心的。有一个修士看来是个闹事的头儿,他是个大约二十一岁的漂亮小伙子,脸上带着顽皮的笑容。菲利普看见他把餐叉尖放到燃着的烛尖上,挑下融化的蜡,向见习修士导师的秃顶上弹去。当热油落到老修士的头皮上时,他醒了,还叫了一声,年轻修士们兴奋得笑了起来。
  菲利普叹息一声,离开了他的位子。他从后面走近那个小伙子,揪住他的耳朵,硬把他拉出房间,走进南翼的通道。安德鲁从祈祷文上抬起头来,皱起眉头看着菲利普他们走出去,他从来没看过这样的骚乱。
  当他们来到别的修士听不到的地方时,菲利普停下来,放开那小伙子的耳朵,说:“你叫什么?”
  “威廉.博威斯。”
  “这么重大的弥撒,是什么魔鬼附了你的身体?”
  威廉绷着脸。“我对祈祷厌倦了,”他说。
  抱怨命运的修士从来得不到菲利普的同情。“厌倦?”他稍微提高了声音说,“你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威廉挑战似的说半夜里的早歌和赞美诗,早饭前的晨祷,然后是第三次祈祷,祈祷室弥撒,学习,还有现在的重大弥撒。
“你吃过东西吗?”
  “我吃过早饭。”
  “你等着吃午饭?”
  “是的。”
  “大多数处在你这个年龄的人从日出到日落都得在地里干累弯了腰的农活,为的是得到早饭和午饭——可是他们还要把他们的一些面包给你。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吗?”
  “知道,”他说,脚下挪来挪去,眼睛看着地面。
  “说下去。”
  “他们这么做是因为想让修士们为他们祈祷。”
  “对。辛苦工作的农民给你面包、肉和石头盖的寝室,冬天还生火——可是你厌倦了,在为他们做重大弥撒时不肯一动不动地从头坐到底!”
  “我很抱歉,兄弟。”
  菲利普看了威廉好一会儿。他并没做大坏事。真正的错误在他的上司,他们竟然松懈到任凭修士们在教堂里胡闹。菲利普温和地说:“既然你厌倦祈祷,干吗还要当修士?”
  “我是我父亲的第五个儿子。”
  菲利普点点头。“不用说,他给了修道院一些土地作为我们接受你的条件,对吧?”
  “是的---块农场。”
  这种事很普通:有多余儿子的人把一个献给上帝,为了确保上帝不会拒绝这一礼物,他们还会捐赠一份财产,足够支撑那个儿子度过修道院的贫穷生活。因此,很多没有专职的人就成为不肯服从的修士。
  菲利普说如果你被调到——比如说,一个田庄,或者我那个林中圣约翰小修道院,有大量的户外工作要干,只有很少的时间用于礼拜活动——你看能不能帮你在参加祈祷时有合宜的虔诚举止呢?”威廉容光焕发了。“是的,兄弟,我想会的。”
  “我也这么想。我要看看怎么办。但不要太迫不及待——你可能得等到我们有了新的副院长的时候,到时再请他调你。”
  “不管怎样,我先谢谢你!”
  祈祷结束了,修士们开始鱼贯离开教堂。菲利普把一只手指放到嘴唇上结束了这场谈话。修士们排成一行通过南侧通道时,菲利普和威廉加人了他们的行列,走到外面的回廊,那是一个与中殿南侧毗邻的四方形的连拱廊。队伍走到这儿就解散了。菲利普转向厨房,但路让司铎挡住了,他叉开双腿,两手架到后腰上,在菲利普面前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态。“菲利普兄弟,”他说。
  “安德鲁兄弟,”菲利普说着,心里在想:他这是怎么了?
  “你搅乱重大弥撒的祈祷是什么意思?”
  菲利普惊呆了。“搅乱祈祷?”他难以置信地说,“那小伙子在恶作剧。他一”
  “我在我的祈祷时对付恶作剧还是有办法的!”安德鲁提高了嗓门说。正在分散走开的修士们停了下来,他们都站在附近听着这场谈话。
  菲利普无法理解这样小题大做。年轻的修士和见习修士在祈祷时偶尔会被高于他的等级的兄弟管束,没有规定说只有司铎才能这么做。菲利普说可是你并没看见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我确实看到了,但想事后再处理。”
  菲利普有相当把握他什么也没看见。“那么,你看见什么了?”他挑战着说。
  “别想来盘问我!”安德鲁喊起来。他的红脸膛变紫了。“你可以在一个森林里的小修道院当院长,但我在这儿当司铎已经十二年了,我会按我认为适当的方式主持大教堂的祈祷一用不着比我岁数小一半的外来人帮忙!”
  菲利普开始想也许自己真的做错了——要不然的话,安德鲁何必发这么大的火?但更重要的是,在回廊这么大吵大嚷对其余的修士可不是什么示范场面,应该告一段落了。菲利普咽下他的自尊,咬得牙齿直响,谦恭地鞠了一躬。“我接受你的训正,兄弟,我敬请你原谅,”他说。
  安德鲁本已绷紧弦想对吵一场,但对手这么早就撤退了,实在让他不甘心。“那,以后别这样了。”他大模大样地说。
  菲利普没做声。安德鲁还有话要说,因此,菲利普再多说一句什么都只会引起另一番反驳。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地面,咬着舌头,而安德鲁足足瞪了他好一阵子。最后,这位司铎总算转过身,高昂着头走开了。
  别的修士还在看着菲利普。他被安德鲁数落了一番,心里很憋气,但他必须忍气吞声,因为骄傲的修士不是好修士。他没跟任何人说一句话,就离开了回廊。
  修士的生活区在方形回廊的南侧,东南是寝室,西南是食堂。菲利普出去后向西走,穿过食堂后,再次来到修道院的公共活动区,看得见客房和马厩。在院子西南角这里是厨房的小院,三面分别被食堂、厨房、面包房和酒坊围着。院里停着--辆堆着高高的萝卜的车子正等着卸车。菲利普爬上厨房台阶,走了进去。
  一股气味迎面扑来。空气里充满了又热又浓的烤鱼味,还有敲锅和高声命令的喧闹。三个厨师都又热又忙,满脸通红,正在六七个年轻助手的协助下准备午饭。屋里有两个大壁炉,一头一个,都冒着烈焰,每个炉子上都有二十多条鱼,正在由汗流浃背的男孩子转着烤。鱼味使菲利普垂涎欲滴。一颗颗整个的胡萝卜在一个吊在火上的大铁锅里煮着。两个小伙子站在一块案板旁边,把一码长的白面包切成厚片,以便食用。监督这一派忙乱景象的是一个修士:司厨米利乌斯兄弟,一个和菲利普年龄相仿的人。他坐在一张高凳上,面带泰然的微笑,巡视着四下忙乱的活动,似乎一切都井然有序,管理得尽美尽善——大概在他那老练的眼光看来是如此?他笑着对菲利普说:“谢谢你的乳酪。”
  “啊,对。”菲利普已经把那事忘了,他来后出现了多少事啊,“是专门用早晨挤的奶做的——你会品出来味道略有不同。”
  “我今天可解了馋了。看你样子不高兴。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跟安德鲁顶了嘴。”菲利普做了个不再提起的手势,似乎要把安德鲁忘掉,“我从你的炉火中取块热石头可以吗?”
  “当然可以。”
  厨房的火里经常都有好几块石头,随时可以取出来用于迅速加热少量的水或汤。菲利普解释说保罗兄弟在桥那儿害了冻疮,但
  雷米吉乌斯不肯给他生火。”他拿起一把长柄火钳,从灶里取出一块热石头。
  米利乌斯打开一个橱柜,取出一块原先是用做围裙的旧皮革。“来——给它包上。”
  “谢谢。”菲利普把热石头包在皮革中间,小心地兜着四角。
  “快点,”米利乌斯说,“午饭准备好了
  菲利普挥了下手就离开了厨房。他穿过小院,朝大门口走去。他的左边,就在西墙里边,是磨坊。多年以前,在修道院的上游开挖了一条水渠把河水引进磨坊。在驱动了磨坊的叶轮之后,水通过一条暗渠流到酒坊、厨房和回廊里的喷泉,修士们进餐前在那里洗手,最后流到寝室旁的厕所,然后转向南边,再回到河里去。当年的一位副院长是个有头脑的规划者。
  马厩外面有一堆脏草,菲利普注意到:马夫正按照他的吩咐清理粪尿。他走出大门,穿过村庄,朝木桥走去。
  我责骂年轻的威廉.博威斯是不是太放肆了?他在那些棚屋中走过时,扪心自问。经过思考后,他认为他不是。事实上,对这种扰乱祈祷的行为视而不见才是错的。
  他走到桥头,把头探进保罗的小亭子。“在这上边焐悟你的脚,”他说着,递过去用皮革包着的热石头。“等到石头凉一点,再把皮革去掉,把脚直接放在石头上。这温度能保持到天黑呢。”
  保罗兄弟悲喜交加,对他感激不尽。他立刻退下便鞋,把脚放到包上。“我可以感到痛苦已经减轻了,”他说。
  “米利乌斯兄弟不会在乎吧?”保罗紧张地说。
  “我保证不会。”
  “你对我可真好,菲利普兄弟。”
  “没什么可谢的。”菲利普不等保罗的感谢变得难堪就赶紧走了。只不过是块热石头嘛。
  他回到修道院。他走进回廊,在南走道的石头盆里洗了洗手,然后进了食堂。一个修士在读经台上诵读经文。除了诵经声之外,就餐时应该不声不响,但四十多位修士的吃饭声形成了一种不间断的低低的杂音,还有不少人不守规矩地低声细语。菲利普悄声走到一张长餐桌的一个空位子上坐下。他旁边的那修士吃得有滋有味,弄出很大声响。他和菲利普目光相遇,嘀咕了一声:“今天吃鲜鱼。”
  菲利普点点头。他刚才在厨房就看见了。他的胃咕咕作响。
  那修土说我们听说在你们那座林中小修道院里,每天都有鲜鱼吃,”他的语气里含着羡慕。
  菲利普摇摇头。“每隔一天吃一次家禽,”他压低声音说。
  那修士露出更加羡慕的样子。“这儿一周六次都是咸鱼。”一个用人在菲利普面前放上一厚片面包,然后又在上面放了一份带有米利乌斯的香料的鱼。菲利普的嘴里满是口水。他正要用餐刀去破鱼,这时桌子另一端的一个修士站起身来,指着他。原来是巡察。菲利普想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巡察违反了纪律,不过他有权这么做。“菲利普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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