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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殿春秋上

_2 肯·福莱特(英)
  “我吃了一个小面包
  “你把这些全对阿尔弗雷德讲过了吗?”
  “还没哪。我下一步才去找他。”
  “告诉他,他要尽量保持冷静。”
  “要尽量保持冷静,”她重复着说,“我是该先说这句话呢,还是说完偷咱们猪的人的事再说呢?”
  这当然没什么关系。“后说吧,”汤姆说,因为她要一个肯定的答复。他向她笑着,“你是个伶俐的姑娘。你走吧。”
  “我喜欢这么玩,”她说。她挥了挥手就走了,她闪动着两条小腿,轻巧地跳过小沟,朝镇子跑回去。汤姆看着她,心里充满了爱,跟着又是一阵气。他和埃格妮丝拼命工作挣钱养活他们的孩子,为了把被抢走的夺回来,他宁可杀人。
  也许那强盗也准备杀人呢。强盗嘛,就是不顾法律的,他们过的就是不受约束的暴力生活。这可能不是豁嘴法拉蒙头一次跟他的受害者狭路相逢了。要是他不造成危险,也就没什么了。
  白天开始迅速地消逝,秋日的午后遇上阴天下雨往往如此。汤姆开始担心,在雨蒙蒙的天色中他会不会认不出那贼。夜幕笼罩下来,进出城的行人和车辆渐渐稀少了,因为多数进城的人都急着在天黑前及时赶回他们在乡村中的家。镇里较高的住宅已经开始闪起烛光和灯光,郊区的陋室也亮了。汤姆忧心地思量着,那贼会不会最后在镇上过夜。也许他在镇上有些臭味相投的朋友,即使明知他是强盗,仍肯接待他。也许——
  这时,汤姆看到了那个用围巾捂着嘴的人。
  他正同另外两个人紧挨着走过木桥。汤姆突然想起,那贼的两个同伙,秃头顶和戴绿帽子的,可能和他一起来到了索尔兹伯里。汤姆在镇上没看到另外两人,不过,他们三人可能分手了一段时间,然后再集合起来一起回去。汤姆在心底里咒骂着:他没想到要对付三个人。但当他们走近的时候,一伙人分开了,汤姆这才松了口气,他们原来不是一起的。
  前面两个是一对农夫父子,都长着黑黑的深陷的眼睛和鹰钩鼻子。他们走上了港路,而那个捂围巾的人跟在后面。
  他看着那贼慢慢走近,同时琢磨着那人的步态:看来很清醒。这倒是个遗憾。
  再回过头去看镇上,他看到一个妇人和一个女孩出现在桥上,是埃格妮丝和玛莎。他感到惊愕。他原来没料到他和那贼面对面的时候有她们母女在场。然而,他也意识到,他事先并没有叮嘱她们别来。
  在他们沿路向他走来时,他紧张起来。汤姆实在高大无比,大多数人和他对峙时都得服输;但强盗们可是亡命徒,谁也说不准交起手来会发生什么情况。
  那对农夫父子走了过去,欢天喜地地谈论着马匹的事。汤姆从腰里取出了铁头锤子,用右手掂量着。他憎恨盗贼,他们不劳而获,从好人手里抢面包。他用锤子打这家伙没什么于心不安的。
  那贼走近的时候,脚步似乎放慢了,仿佛已经感到了危险。汤姆直等到他走到四五步开外——已经近到没法往回跑,也没有近到可以一跃而过。这时汤姆翻身上了沟岸,跨过小沟,站在路中挡住了他。
  那人猛地一停,瞪着眼看他。“这是怎么回事?”他紧张地说。
  他并没认出我来,汤姆想。“你昨天偷了我的猪,今天卖给了一个屠夫。”
  “我从没——”
  “别抵赖,”汤姆说,“把你卖猪的钱给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有一阵儿他以为那贼会掏钱出来呢。那人犹豫的时候,他有一种过瘾的感觉。跟着,那贼转身就跑——直冲着埃格妮丝去了。
  他跑得不够快,没有一下子撞到她——而她偏偏是经受过很多次袭击的女人——两个人立刻扭在一起,左右摇晃着,像是在笨拙地跳着舞。这时他才意识到她是有意拖住他,就把她往边上一推。他跑过她身边时,她踢出了一条腿,一脚踹到他两膝之间,两人一起摔倒了。
  汤姆冲到她身边时,心都提到喉咙口了。那贼已经跪起身来,一条膝盖压在她背上。汤姆抓住他的领子,把他从她身上揪开,不等那人重新站稳,就把他拽到了路边,接着就把他扔到了沟里。
  埃格妮丝站了起来。玛莎朝她跑去。汤姆匆匆说了一句:“没事吧?”
  “没事。”埃格妮丝答道。
  那对农夫父子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他们瞪眼瞧着那场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贼正跪在沟里。“他是个强盗,”埃格妮丝向他们喊着,好让他们别插手,“他偷了我们的猪。”那两个农夫没有回答,只是等着看下一步会怎么样。
  汤姆又对那贼说话了。“把钱给我,我就让你走。”
  那人从沟里上来,手里拿着一把刀,眨眼间就冲着汤姆的喉咙扎过来。埃格妮丝尖叫起来。汤姆一躲,那刀在他脸上一闪,他感到下巴上一阵灼痛。
  他退后一步,在刀子再次闪来时,挥动了他的锤子。那贼往后一跃,刀子和锤子在阴冷的晚间空气中呼呼作响,但并没有碰上。
  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喘了一会儿气。汤姆的面颊受伤了。他意识到他们俩正是对手,虽说汤姆身高力大,但那贼有一把刀,那个致命的武器可比建筑工的锤子厉害多了。想到自己可能要死,他不由得吓出一股冷汗,突然感到喘不上气来。
  他从眼角瞥到一个猛然的动作。那贼也看见了,并且瞧了埃格妮丝一眼,接着赶紧把头一低,这时一块石头从她手中向他飞去。
  汤姆以一个拼死一搏的男人的那种速度反应过来,挥锤朝那贼低着的头砸去。
  就在那贼重新抬头看的时候,锤子砸到了,铁锤头正打在他前额的发线上。因为那一锤打得匆忙,汤姆没有使出应有的力量,那贼趔趄了一下,但没有摔倒。
  汤姆跟着又是一下。
  这次砸得狠些。因为他有时间把锤子举过头顶并且瞄得准准的,而那昏头昏脑的贼还在竭力调准目光。汤姆在挥锤下砸时想到了玛莎挨那一棒的事,所以那一下使出了他的全力,那贼像个玩具娃娃似的倒在了地上。
  汤姆的神经绷得太紧,没感到松了口气。他跪在那贼的旁边,搜摸着他身上。“他的钱袋呢?他的钱袋呢?见鬼!”那塌软的尸体移动起来很困难,最后,汤姆把他平躺在地,解开了他的斗篷。他的腰带上垂着一个大皮口袋,汤姆解开了带子,里面是个软软的毛线口袋,上面有一条线绳系着袋口。汤姆把它取出来,毛线口袋很轻。“空的!”汤姆说,“他准是还有一个口袋。”
  他把斗篷从那人身体底下拽出来,仔细地摸了一遍。斗蓬上没有暗兜,也没有硬的地方。他脱下那人的靴子。里面什么也没有。他从腰带上抽出餐刀,掀起鞋底:仍是没有东西。
  他不耐烦地用刀子插进那贼的羊毛上衣的领口,一直拆到下摆。里面也没有藏钱的暗腰带。
  那贼躺在泥路的中间,除去一双长袜,全身都被扒光了。那两个农夫瞪着汤姆,以为他疯了。汤姆狂怒地对埃格妮丝说他一点钱都没有!”
  “他一定是在掷骰子时全输光了,”她痛苦地说。
  “我希望他在地狱之火中挨烧,”汤姆说。
  埃格妮丝跪下去摸了摸那贼的胸口。“他现在已经在那儿了,”她说,“你把他杀死了。”
  四
  到圣诞节时,他们全家已经挨饿了,冬天来得很早,而且那严寒之剌骨,犹如一个石匠的铁凿,难以抵挡。第一场霜降到大地时,树上还有苹果。人们把那场霜叫做寒潮,以为很快就会过去,可是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那些秋耕稍迟的村民们,在石头般坚硬的土地里折断了他们的犁铧。农夫们连忙杀掉猪,腌好肉过冬,爵爷们则宰杀了牛羊,因为冬天难以放牧和夏天同样数目的牲口。但没完没了的霜冻使牧草枯萎,一些剩下的牲口还是死了。狼变得绝望了,在傍晚来到村里,拖走精瘦的小鸡和没精打采的孩子。
  在遍及全国的建筑工地上,第一场霜一降,夏天垒起的墙马上就盖上了干草和马粪,以便防止最冷的天气,因为砌墙的灰浆在里面还没有干透,万一上冻,墙就要裂了。到春天之前,不会再有灰浆的活儿了。有些建筑工只受雇当夏天的季节工,他们回到了家乡的农村,在老家,人们只知道他们是匠人而不知是建筑工,他们在冬季要制造犁头、马鞍、马具、牛车、铁锹、门窗,以及各种各样需要巧手用锤子、凿子和锯子制造的东西。剩下的建筑工搬到了工地上靠墙搭的棚屋里,从早到晚把石头切割成各种复杂的形状。但由于霜冻太早,工作进展太快;而农民在饿肚子,主教们、教士们和爵爷们在建筑上花的钱比他们原先希望的要少;于是,冬季一天天拖下去,有些建筑工就被解雇了。
  汤姆和全家人从索尔兹伯里走到沙夫茨伯里,又从那儿走到舍伯恩、韦尔斯、巴思、布里斯托尔、格洛斯特、牛津、沃灵福德和温莎。只要住处里有火烧着,只要教堂院子里和城堡围墙中响着铁器敲砸石头的声音,只要建筑贮们用他们戴着无指手套的灵巧的手制作着小巧的拱圈和拱顶模型,他们都要去。有些匠师很不耐烦,立刻就发火;另外一些则伤感地看着汤姆枯瘦的孩子们和怀孕的妻子,和气地说着些抱歉的话;但他们都说着一件事:没有,这里没有活给你。
  只要可能,他们就会利用修道院的慷慨,在那里路人总能得到一顿饭,有个地方睡一觉——严格限在一夜而已。当荆棘丛中的黑莓成熟的时候,他们就接连几天吃这个,像鸟似的。在森林里,埃格妮丝就点燃一堆火,架上铁锅,煮粥吃。不过在多数时间,他们只好向面包师买面包,向鱼贩子买咸鲱鱼,或者在酒馆和饭铺中吃饭,这比自己做饭贵得多;他们的钱也就这样无情地流走了。
  玛莎生来就瘦,如今更变得皮包骨头了。阿尔弗雷德还在长,就像野草在浅土中也在生长一样,他长成了个难看的细高个儿。埃格妮丝省着吃,可是她肚里长大着的胎儿贪吃得很,汤姆看得出她受着饥饿的折磨。有时他强制她多吃点,这种时候,连她的钢铁意志也在她丈夫的权威和她未降生的胎儿的夹攻下屈服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没像原先怀胎时那样变得红润发福。相反,她挺着大肚子显得憔悴,犹如饥荒中饿肚子的孩子。
  自从离开索尔兹伯里以来,他们已经走了一个大圈子的四分之三,到了那年的年底,他们又回到从温莎伸展到南安普敦的广袤森林中。他们朝温切斯特走去。汤姆已经卖掉了他的建筑匠工具,那笔钱花得也只剩下几便士了?.等他一找到雇主,他只好借工具或借钱买工具了。要是在温切斯特再找不到工作,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老家还有几个兄弟;但那是在北方,要走好几个星期的路程,不等走到那地方,全家就得挨饿了。埃格妮丝还是孩子的时候,她父母就死了。仲冬时节又没有农活可干。也许,在温莎的大户人家,埃格妮丝给人家洗碟刷碗能挣上几个便士。她当然不能在路上再多受罪了,因为产期巳经临近。
  温切斯特还有三天路程,但他们已经挨饿了。黑莓已经没有了,视力所及又不见修道院,而埃格妮丝背着的锅里已经没有燕麦了。头一天夜里,他们用一把刀换了一条黑麦面包、四碗不见肉的肉汤,并且在一家农民的棚子里得到一块在火边睡觉的地方。从那时起他们再没看到村落。到了傍晚,汤姆看到了树顶有烟冒出,他们找到了一个孤独的护林官的家,那人是为国王守护森林的。他给了他们一袋萝卜,换走了汤姆的手斧。
  他们刚刚往前走了三英里,埃格妮丝就说她实在累得走不动了。汤姆很惊讶。他们共同生活这么多年,他从没听她说过她实在累得干不了什么了。
  她坐在路边一棵巨大的七叶树下。汤姆挖了个浅坑准备生火,他用的是一个磨损了的铁锹——这是所剩无几的工具之一,因为没人肯买。孩子们捡来了细枝,汤姆生起火,然后他拿着锅去找小溪。他端着一锅冰水回来,把锅放在火边。埃格妮丝把几个萝卜削成了片。玛莎收集了从树上落下的七叶树果,埃格妮丝教她怎么剥皮,怎么把软芯搓成粗粉,好把萝卜粥做得稠一点。汤姆打发阿尔弗雷德去找更多的柴火,他自己则拿起一根木棒,在周围翻腾森林地面上的枯叶,希望找到一只冬眠的剌猬或松鼠,做点肉汤。他运气不好。
  天黑下来了,汤也做好了,他坐到了埃格妮丝身边。“我们还有盐吗?’’他问她。
  她摇了摇头。“你巳经好几个星期喝没放盐的粥了,”她说,“你没注意到吗?”
  “没有。”
  “饥饿是最好的调料了。”
  “唉,这种调料我们可够多的了。”汤姆突然感到疲倦得厉害。最近四个月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把他压垮了,他感到他再也提不起勇气来了。他用一种服输的口气说:“是哪点错了呢,埃格妮丝?”
  “全错了,”她说去年冬天你就没活儿,春天你找到了工作;后来是伯爵的女儿退婚,威廉少爷把房子停了工。后来我们又决定留在那儿收庄稼——那一步走错了。”
  “肯定地说,我在夏天比秋天找活儿要容易。”
  “而今年冬天来得又早。就算这些都是我们错了,我们本来还可以过下去的,可是后来我们的猪又给抢了。”
  汤姆忧心地点点头。“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深信那贼到现在还在地狱里受着折磨。”
  “我也这么希望。”
  “你怀疑吗?”
  “连教士也不像他们装的那样懂那么多。别忘了,我父亲就是个教士。”
  汤姆记得很清楚。她父亲的教区教堂的一面墙因为失修而坍塌了,汤姆受雇去修缮。教士是不准结婚的,可是那位教士有个女管家,那位女管家有个女儿,那是村里的公开秘密:教士就是女孩的父亲。埃格妮丝当时也算不上漂亮,但她的皮肤泛着青春的光泽,她好像全身充溢着使不完的精力。汤姆干活的时候,她同他聊天,有时候风会把她的衣裙吹得紧贴在身上,于是汤姆就能看到她身体的曲线,连肚脐都能看出来,清楚得简直如同她赤身裸体。一天夜里,她来到他睡觉的小屋,把一只手捂到他嘴上,告诉他别出声,然后脱下自己的衣服,这样他就在月光下看到了她的胴体,接着他把她结实的躯体搂在怀里,他们就做爱了。
  “我们俩当时是童男和处女,”他说出了声。
  她明白他在想着什么。她微微一笑,接着她的面容又难过起来,她说那像是好久以前了
  玛莎说我们现在能吃了吗?”
  汤的气味刺激得汤姆的胃咕咕直响。他把碗伸进冒泡的锅里,捞出一碗有几根萝卜丝的稀汤。他用刀背试了试萝卜。还没有熟透,但他决定不再等了。他给两个孩子一人一满碗,又给埃格妮丝盛了一碗。
  她拉长了脸,若有所思。她对着碗吹气,让汤凉一些,然后把碗端到唇边。
  孩子们很快就喝光了,想再要。汤姆把锅从火上端起来,用斗篷的下摆蛰着,以免烫手,把锅里剩下的汤全倒在孩子们的碗里。
  他回到埃格妮丝的身边,她说你呢?”
  “我明天再吃,”他说。
  她太累了,没劲儿和他争论。
  汤姆和阿尔弗雷德把火堆高,捡来了足够的木头,可以烧一夜。随后,他们都裹紧斗篷,躺在树叶上睡觉了。
  汤姆睡得很浅,埃格妮丝呻吟时他立刻醒了。“怎么回事?”他低声说。
  她又呻吟了一次,脸色发白,眼睛紧闭。过了一会儿她说婴儿就要出生了。”
  汤姆的心一沉。不能在这儿生,他想;不能在密林深处的冻土地上生。“可是还没到时间,”他说。
  “来早了。”
  汤姆把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羊水破了吗?”
  “我们刚离开护林官的小屋不久,”埃格妮丝喘着气说,仍然闭着眼。
  汤姆记起她曾一头扎进灌木丛,像是急着去方便。“阵痛呢?”
  “一直没断过。”
  她就是这样,对自己的痛苦不肯出声。
  阿尔弗雷德和玛莎也醒了。阿尔弗雷德说出什么事了?”
  “婴儿要出生了,”汤姆说。
  玛莎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汤姆皱起眉头。“你能坚持回到护林官的小屋去吗?”他问埃格妮丝。到了那儿,他们起码可以有个屋顶遮挡,有干草可以铺垫,还有人能帮忙。
  埃格妮丝摇了摇头。“婴儿巳经露头了。”
  “那就不久了丨”他们恰恰在林中最荒僻的地方。他们从一早开始就没见过村落,那护林官说,明天一天他们还是不会看到的。这就是说根本不可能找到个女人当接生婆了。汤姆不得不亲自给婴儿接生,在这大冷夜,只有两个孩子帮忙,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他既没有药,也不懂……
  这是我的过错,汤姆想;是我让她怀了孩子,又是我把她带到了如此地步。她信任我能给她提供一切,而如今她却要在仲冬时节在这荒郊野外生孩子。他一向看不起那些男人,他们成了孩子的父亲,却让他们挨饿,现在他也不比他们强了。他感到羞愧。
  “我太累了,”埃格妮丝说,“我没信心能把孩子生下来。我想休息。”她的脸在火光中闪亮,上面有一层薄汗。
  汤姆明白他必须振作起来。他得给埃格妮丝力量。“我来帮你,”他说。即将发生的事,没什么神秘或复杂的。他曾经目睹过好几个孩子的诞生。这事情通常由女人来做,因为她们知道做母亲的感觉,使她们能更好地帮忙;不过并没有理由说明,一个男人在必要时为什么不能帮忙。他第一步应该让她舒服;然后弄清生产进展到什么程度了;然后做好明智的准备工作;然后在等待的时候,安慰她,让她增加信心。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她。
  “冷,”她说。
  “往火跟前靠一靠,”他说。他取下他的斗篷,铺到离火一码的地面上。埃格妮丝挣扎着想站起来。汤姆很容易地就把她举了起来,轻轻地放到他的斗蓬上。
  他跪在她旁边。她自己的斗篷里穿的那件毛线上衣前面从上到下都是纽扣。他解开了两个纽扣,把两只手放进去。埃格妮丝喘着气。
  “疼吗?”他说,既惊奇又担心。
  ‘‘不,”她微微一笑,“你的手太凉了。”
  他摸着她肚子的轮廓。隆起的肚子更高、更突出了,昨天夜里他俩一起睡在一家农民棚屋铺了干草的地上时,还没有这样。汤姆稍稍加了点劲往下按,觉出了胎儿的外形。他发现胎儿躯体的一头,刚好在埃格妮丝的肚脐下面;但他摸不出另一头。他说我能摸到它的屁股,可是摸不着它的头。”
  “那是因为它正在往外出呢,”她说。
  他盖好她,又用她的斗篷把她包紧。他得立刻做他的准备工作。他看了看孩子们。玛莎正在抽鼻子。阿尔弗雷德一脸害怕的样子。给他们分派点事干会有好处的。
  “阿尔弗雷德,把锅拿到小溪边。把它洗千净,打一锅新鲜水回来。玛莎,去找两根芦苇,给我编两根串绳,每根要有项链那么长。现在就快去吧。到天亮的时候,你就会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兄妹俩走了。汤姆取出他的餐刀和一小块硬石头,在上面磨起刀刃。埃格妮丝又呻吟起来。汤姆放下刀子,握着她的一只手。
  以前几个孩子出生时,他也是这样和她坐在一起:阿尔弗雷德;后来是玛蒂尔达,两岁时就死了;接着是玛莎;还有那个生下来就是死婴的男孩,汤姆曾悄悄打算给他取名叫哈罗德。可是每次临产时都有别人帮忙,让他放心——生阿尔弗雷德时是埃格妮丝的母亲,生玛蒂尔达和哈罗德时是一个乡村接生婆,生玛莎时那人至少是个庄园主太太。这一次他只好独自来帮忙了。但他不该表现出他的焦虑,他应该让她感到幸福和有信心。
  阵痛过去之后,她松了口气。汤姆说还记得生玛莎的时候,伊莎贝拉夫人当接生婆吗?”
  埃格妮丝笑了。“你当时在给那家老爷造一个祈祷室,你请求夫人派她的女仆去村里找一个接生婆来……”
  “但她说:‘那个醉醺醺的老女巫?我不愿意由她来接生,哪怕是给狼狗接生小崽!’于是她把我们带到她自己的房间,而罗伯特老爷—直没法上床睡觉,直到玛莎生下来。”
  “她是个好女人。”
  “像她那样的夫人并不很多。”
  阿尔弗雷德端着一满锅冷水回来了。汤姆把那锅水放在火边,不让它近得会烧开,只要温水就成了。埃格妮丝把手伸进她的斗篷里取出一个小小的亚麻布口袋,里面装着她早已准备好的干净的破布片。
  玛莎拿着满把的芦苇回来了,她坐下来编草辫。“你要串绳干吗呀?”她问。
  “挺重要的呢,你会知道的,”汤姆说,“好好编。”
  阿尔弗雷德满脸不安和困窘的样子。“再去多捡点木头,”汤姆吩咐他,“咱们把火再烧大些。”小伙子挺高兴有事可千,转身就走了。
  埃格妮丝竭尽全力,要把婴儿生下来,她的脸绷紧了,还发出低低的哼声,如同树枝在大风中断裂的声音。汤姆看得出她耗费的精力极大,把她积存的最后力气全都用光了;他由衷地希望他能替她生孩子,替她承受这种紧张,让她放松一点。最后,疼痛似乎减轻了,汤姆才喘过气来。埃格妮丝像是飘然进人了梦乡。
  阿尔弗雷德两臂抱着满怀的木棍回来了。
  埃格妮丝惊醒过来,说:“我真冷。”
  汤姆说阿尔弗雷德,让火堆烧旺些。玛莎,躺在你妈妈身边,焐焐她。”兄妹俩都带着担心的神色乖乖照着做了。埃格妮丝伸出两臂紧紧搂着玛莎,浑身直抖。
  汤姆担心极了。火烧得呼呼作响,空气却越来越冷了。天气冷到这种程度,婴儿很可能第一次呼吸就给冻死。婴儿降生在户外并非没有听说过;事实上,收获季节这种事经常发生,那种时候大家都很忙,女人们经常到最后一分钟还在地里干活;但在收获的时候,地面是干的,草是软的,空气是温和清香的。他还从未听过哪一个女人冬天在露天生小孩。
  埃格妮丝用两肘撑起身子,把两腿劈得开开的。
  “怎么着?”汤姆惊慌地说。
  她正在紧张地用力,没有回答。
  汤姆说:“阿尔弗雷德,跪在你妈妈身后,让她靠着你。”
  阿尔弗雷德跪好之后,汤姆打开埃格妮丝的斗篷,解开她衣裙的前扣。他跪在她两腿之间,能够看见产门正在一点点打开。“没多久了,我亲爱的,”他嗫嚅着说,拼命不让声音里流露出恐惧。
  她又松了口气,闭上眼睛靠在阿尔弗雷德身上歇着。产门似乎收缩了一点。整座森林阒静无声,只有那堆大火噼噼啪啪地烧着。汤姆突然想起那个女强盗艾伦是怎么独自在森林里生孩子的。实在可怕。她当时害怕在她无能为力的时候,狼会来袭击她,把她的新生婴儿偷走,她说过的。人们说,今年的狼比以往胆大,但它们肯定不敢攻击一起的四个人。
  埃格妮丝又紧张起来了,她扭曲的脸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汤姆想,这回是了。他害怕极了。他看着产门又打开了,这次他借助火光可以看到,婴儿头上湿漉漉的黑发正在往外钻。他想到祷告,但这会儿顾不了了。埃格妮丝开始急促地喘气。那产门开得更大了——大得难以相信一-一接着,婴儿的头露出来了。脸朝下。过了一会儿,汤姆看见那皱巴巴的耳朵紧贴在小脑袋的两侧;然后他看到了皮肤折叠着的脖子。不过他还看不出婴儿是否正常。
  “脑袋已经出来了,”他说,但埃格妮丝已然知道了,因为她感觉得出来;她又松了口气。婴儿慢慢地转过身来,这下汤姆可以看到那闭着的眼睛和嘴巴,让血和润滑的羊水弄得湿湿的。
  玛莎叫道:“奥!瞧那小脸!”
  埃格妮丝听到了她的叫声,微微一笑,跟着就又开始紧张了。汤姆趴在她的两条大腿中间,用左手托住那小脑袋瓜,这时两个肩膀一先一后出来了。接下来身子一下子就钻了出来,汤姆把右手放在婴儿的屁股下托住,两条小腿随后也就滑进了冰冷的世界。
  埃格妮丝的产门立即围着连着婴儿肚胳的脉动着的蓝色脐带开始收缩合拢。
  汤姆举着婴儿,焦虑地端详着。婴儿身上净是血,汤姆起初觉得什么地方错得厉害了;但仔细检查之后,他看不出有毛病。他看了看婴儿的腿裆。是个小子。
  “他看着真吓人!”玛莎说。
  “他蛮好,”汤姆说,他舒了一口气,立刻感到虚弱,“一个蛮好的小子。”
  婴儿张开小嘴,哭了起来。
  汤姆看着埃格妮丝。他俩的目光相遇,不约而同地笑了。
  汤姆把婴儿抱在怀里。“玛莎,给我从锅里舀一碗水。”她一跃而起,照他的吩咐去做。“那些破布片在哪儿,埃格妮丝?”埃格妮丝指了指她肩旁地上堆放着的亚麻布片。阿尔弗雷德把布片递给汤姆。小伙子的脸上流着眼泪。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婴儿降生。
  汤姆拿起一块布片在那碗温水中蘸了蘸,从婴儿脸上擦去血和黏液。埃格妮丝解开她上衣前襟的纽扣,汤姆把婴儿放到她怀里。那孩子还在哭。汤姆眼瞅着从婴儿肚子连到埃格妮丝腿裆的蓝色脐带不再脉动,而是收缩,变白。
  汤姆对玛莎说把你编的串绳给我。现在你就明白是干什么用的了。”
  她把两根编好的芦苇递给他。他把串绳绕在肚脐上的两处地方,扎紧结。然后他用刀在两个绳结当中切断。
  他跪坐下去。他们总算办妥了。最坏的难关过去了,婴儿很好。他觉得自豪。
  埃格妮丝转着婴儿,把他的脸对准她的胸口。他的小嘴找到了她的胀大的奶头,他停止了哭泣,开始吸奶。
  玛莎用惊讶的语气说他怎么会知道他得吃奶呢?”
  “就是这么神奇,”汤姆说。他把碗递给她,说:“给你妈弄些新鲜水喝。”
  “噢,对,”埃格妮丝感激地说,好像她才意识到她渴得厉害。玛莎端来了水,埃格妮丝一口喝了个精光。“这太好啦,”她说,“谢谢你。”
  她低头看了看吸奶的婴儿,又抬头看了看汤姆。“你是个好男人,”她悄悄说,“我爱你。”
  汤姆感到眼里涌出了泪水。他向她笑着,然后垂下眼去。他看到她还在出血。那收缩了的肚脐还在慢慢地往外走,在汤姆的斗篷上,她的两腿之间的一摊血水中,盘曲着。
  他又抬眼看着。婴儿不再吸奶,睡着了。埃格妮丝用她的斗篷裹好他,接着自己也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儿,玛莎对汤姆说你是不是还在等着什么?”
  “胞衣,”汤姆告诉她。
  “那是什么?”
  “你就要看见了。”
  母亲和婴儿打了一会儿盹,埃格妮丝又张开了眼睛。她的肌肉紧张了,她的产门扩大了一点,胎盘露头了。汤姆拣起来拿在手里看。像是屠夫砧板上的什么东西。他再仔细看,发现好像被扯过了,似乎有一截不见了。不过他从来没这么仔细地观察过胞衣,他想大概都是这样,因为总是要从子宫断掉的。他把那东西放到火上,烧起来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可是他要是扔掉,可能会招来狐狸,甚或是狼-埃格妮丝仍在出血。汤姆记得,随着胞衣总要流一股血,但他不记得会流这么多。他意识到危险没有完全过去。有一阵他觉得有点眩晕,是由于紧张过度和缺乏食物;但那一阵劲头过去了,他重又振作起来。
  “你还在出血,不多,”他对埃格妮丝说,尽量不让那声音露出焦虑。
  “很快就会止住的,”她说,“盖上我。”
  汤姆扣好她衣裙的纽扣,再用她的斗篷裹住她的腿。
  阿尔弗雷德说:“我现在可以歇一会吗?”
  他还跪在埃格妮丝身后撑着她。他准是已经麻了,汤姆想,他保持同一姿势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我来替你,”汤姆说。如果埃格妮丝半坐半躺,怀里抱着婴儿会更舒服些,他想;再说,身后有个人也可以暖暖她的后背,给她挡挡风。他和阿尔弗雷德换了个位置。阿尔弗雷德伸展着他年轻的腿脚,痛得直哼哼。汤姆用两臂把埃格妮丝和婴儿包在怀里。“你觉得怎么样?”他问她。
  “只是累。”
  婴儿哭了。埃格妮丝挪动他,让他找到奶头。他吸着奶,她似乎又睡了。
  汤姆心里不踏实。觉得累虽很正常,但埃格妮丝那么想睡觉有点让他担心。她太虚弱了。
  婴儿睡着了,过了一会儿,两个大孩子也睡着了,玛莎蜷曲在埃格妮丝身边,而阿尔弗雷德则伸展着四肢躺在火的另一面。汤姆把埃格妮丝搂在怀里,轻柔地抚摸着她,还不时地亲吻着她的头顶。随着她睡得越来越沉,他觉得她的躯体也越来越松弛了。他认为,这样说不定对她最有好处。他摸了摸她的面颊。尽管他尽力温暖她,她的皮肤仍然湿冷。他把手伸进她的斗篷,碰了碰婴儿的脸蛋。小家伙很暖和,心脏跳动很有力。汤姆笑了。一个粗小子,他想;一个幸存儿。
  埃格妮丝动弹了一下。“汤姆?”
  “在。”
  “你还记得那天夜里吗?我到你住的地方去找你,当时你正在我父亲的教堂里干活呢。”
  “当然记得,”他说,一边轻轻拍着她,“我这辈子怎么忘得了呢?”
  “我从来不后悔把自己给了你。从来不,连一会儿也没有过。每当我想起那天夜里,我都高兴得不得了。”
  他笑了。知道了她这种想法可真惬意。“我也是,”他说,“你这么想我真高兴。”
  她又打了个盹,然后又说话了。“我希望你能盖起你的大教堂,”她说。
  他觉得奇怪。“我原以为你反对呢。”
  “我原先是反对的,不过我错了。你有资格建造起美的东西。”
  他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给我盖一座美丽的大教堂,”她说。
  她这话有点不理智。她又睡着了,他很高兴。这一次,她的躯体疲软无力,头也歪到了一边。汤姆得扶住婴儿,别让他从她胸口滑下去。
  他们就这样躺了很长时间。最后那婴儿醒了,哭了起来。埃格妮丝没有反应。哭声惊醒了阿尔弗雷德,他一翻身爬起来,看着他的婴儿兄弟。
  汤姆轻轻摇着埃格妮丝。“醒一醒,”他说,“小家伙要吃奶呢。”
  “爸爸!”阿尔弗雷德慌乱地说,“快看看她的脸!”
  汤姆感到不妙。她刚才出血太多。“埃格妮丝!”他说,“醒一醒!”还是没有反应。她昏过去了。他爬起来,小心地移动着她的后背,让她平躺在地上。她面色一片死白。
  他被眼前的事情吓坏了,赶紧打开包在她大腿处的斗篷。
  那儿到处都是血。
  阿尔弗雷德喘着气扭过脸去。
  汤姆低声说:“耶稣基督救救我们。”
  婴儿的哭声吵醒了玛莎。她看见了那摊血,尖叫起来。汤姆一把拽起她,给了她一耳光。她止住了哭叫。“叫什么,”他平静地说,又把她放倒。
  阿尔弗雷德说:“妈妈是不是要死了?”
  汤姆把一只手放到埃格妮丝的胸口,摸着左乳下边。心已经不跳了。
  没有心跳了。
  他使劲按动。她的肌肤还是温暖的,沉甸甸的乳房下面触动着他的手,但她没有呼吸了,也没有心跳了。
  汤姆全身掠过雾一般的僵冷。她走了。他盯着她的脸。她怎么能够不在了呢?他要让她动弹,让她睁开眼睛,让她吸气。他的一只手一直按着她的胸口。有时候心脏会重新起搏的,人们这样说的——但她失血过多了……
  他看着阿尔弗雷德。“妈妈死了,”他低声说。
  阿尔弗雷德呆望着他。玛莎哭了起来。新生儿也在哭。汤姆想,我得照顾他们。为了他们我得坚强起来。
  但他想哭,想用手臂搂着她,在她身体冷下去的时候就这样把她抱在怀里,回忆着她的少女时代,她放声大笑,两人在一起柔情缒绻。他想怒极而泣,想向着无情的上天挥动拳头。他硬下心肠。他得控制自己,为了孩子们他得坚强起来。
  他的眼睛里没有泪水。
  他想着:我先做什么呢?
  挖一座坟。
  我得挖一个深坑,把她放进去,防止狼来,把她的骨殖一直保留到最后审判日;然后为她的灵魂祈祷。奥,埃格妮丝,你为什么要撇下我独自一人?
  新生婴儿还在哭。他的眼睛死死地紧闭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非常有节奏,好像他能从空气中吸取营养。他需要喂奶。埃格妮丝的乳房里满是温暖的奶水。汤姆想,干吗不让他吸呢?他抱着婴儿凑向她的乳房。婴儿找到了一个乳头,就吸了起来。汤姆拽过埃格妮丝的斗篷裹紧婴儿。
  玛莎睁大着双眼看着,嘴里含着一个拇指。汤姆对她说:“你能不能从那边扶着点小弟弟,别让他摔下去?”
  她点点头,跪在死去的母亲和婴儿旁边。
  汤姆拿起铁锹。她已挑了这块地来安息,她已坐在七叶树的枝干下。那就让这里作为她的最后休息地吧。他抑制着自己的强烈感情,竭力压下要坐在地上痛哭一场的冲动。他在距树干几码的地方
  划了一个长方形,那地方不会有树根在地表附近;然后便开始挖坑。
  他发现这样做很有用。当他集中注意力把铁锹插进坚硬的地里,铲出土来的时候,他脑子不再想别的事,也就能够保持冷静了。他和阿尔弗雷德轮着挖坑,因为小伙子也需要在反复的体力劳动中得到些安慰。他们挖得很快,拼命地消耗自己,虽然天气严寒,父子俩都像在晌午一样汗流浃背。
  过了一阵子之后,阿尔弗雷德说这够了吗?”
  汤姆这才意识到,他脚下的这个坑几乎已经和他的身高一般深了。但他还不想让这工作就此结束。他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行了,”他说。然后他爬出了坑。
  他挖着挖着天就亮了。玛莎已经抱起婴儿,坐在火边,摇着他。汤姆走到埃格妮丝跟前,跪了下去。他用她的斗篷紧紧裹好她,把脸露在外面,然后把她抬起来。他走到墓穴旁,把她放在一边。然后他爬进墓穴。
  他把她抬起来往下放,轻轻地放到坑底。他在她的冰冷的墓穴里,跪在她身边,看了她很长时间。他轻柔地吻了她一下。然后他合上了她的眼睛。
  他爬出墓穴。“到这儿来,孩子们,”他说。阿尔弗雷德和玛莎走过来,在他身旁一边一个站好,玛莎抱着婴儿。汤姆伸出两臂,搂着他们兄妹俩。他们望着墓穴里。汤姆说说:‘上帝赐福妈妈。’”
  他们俩说上帝赐福妈妈。”
  玛莎在抽泣,阿尔弗雷德眼里饱含着泪水。汤姆紧搂着两个子女,咽下了他的眼泪。
  他松开他们俩,提起铁揪。当他把第一锹土抛进墓穴时,玛莎尖叫起来。阿尔弗雷德把妹妹搂在怀里。汤姆不停地铲土。他不忍把土抛到她脸上,因此,他先把土抛到她脚上,然后抛到她腿上和身上,把土堆成堆,每一锹土都往下滑一些,终于土落到了她脖子上,然后落到他吻过的嘴唇上,终于她的脸不见了,永远不会再被人看见了。
  他很快堆起了坟头。
  等完事之后,他站在那里看着坟头。“再见吧,亲爱的。”他悄声说,“你是个好妻子,我爱你。”
  他吃力地转身走开。
  他的斗篷还铺在地上,埃格妮丝就是躺在那儿生产的。斗篷的下半部分浸透了凝结了的和正在变干的鲜血。他拿起刀,把斗蓬大体裁成两半。他把浸了血的那一半抛到火上。
  玛莎还抱着婴儿。“把他给我,”汤姆说。她盯着他,目光中充满恐惧。他用干净的一半斗篷把赤裸的婴儿包好,把他放在坟墓上。婴儿哭了。
  他转向两个大孩子。他们呆呆地瞪着他。他说我们没有奶养活他,就让他在这儿和他妈妈躺在一起吧。”
  玛莎说可是他会死的!”
  “是的汤姆说,使劲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管我们怎么办,他也活不成了。”他希望婴儿不要再哭。
  他收起他们的家当,一一放进锅里,然后照埃格妮丝原先的样子,把锅捆到背上。
  “咱们走吧,”他说。
  玛莎开始抽泣。阿尔弗雷德脸色煞白。他们在一个凄冷的清晨的灰色曙光中出发,沿大路走去。后来,婴儿哭泣的声音消逝了。
  在墓旁停留下去没有好处,因为孩子们没法在那儿睡觉,而守上一夜将毫无意义。再者,不停地行走对他们都有好处。
  汤姆迈着大步,但他的思绪如今却自由了,再也不听他控制。除了走路之外无事可做:没有安排,没有工作,没有什么可张罗的,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有阴暗的森林和火把照耀出的不安的阴影。他会想到埃格妮丝,沿着某些记忆的踪迹回溯,对自己笑一笑,然后再转过脸来对她说,他刚才想起了什么;随后猛想到她已不在人世,那一震犹如肉体上的疼痛一般。他感到迷惑,好像发生了一些完全不可思议的事,其实,一个像她这样年龄的女人死于生产,像他这样年龄的男人成了鳏夫,原是世上极普通的事。但那种失落感简直犹如伤痛。他曾经听人说过,一只脚的大脚趾被砍掉的人会站不稳,经常摔倒,直到他重新学会走路为止。他有类似的感觉,好像被截了肢,他还没法接受那种念头——他永远失去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竭力不去想她,但他老是忆起她死前的样子。不过数小时之前她还活生生的,如今却已死去,这简直不可思议。他回想着她用力生产时的面容和她看着那小男孩时骄傲的微笑。他记起她产后对他说的那番话:我希望你能盖起你的大教堂;还有,给我盖一座美丽的大教堂。她那么说就像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随着一步步往前走,他越发地想到他抛弃的婴儿:裹着半截斗篷,躺在一座新坟头上。他可能还活着,除非有狐狸已经嗅到了他。不过,他活不过上午的。他会哭上一阵儿,然后闭上眼睛,他的生命会在睡眠中随着身体变冷而溜走。
  除非一只狐狸嗅到了他。
  汤姆对那婴儿无能为力。他得吃奶才能活下去,可是没有一点儿奶:没有一个村子可以找到奶妈,没有羊奶或牛奶可以就近喂他。汤姆唯一可以给他吃的是萝卜,不用说,萝卜会像狐狸一样杀死他的。
  夜幕还迟迟不肯退去,汤姆为弃婴的事越来越觉得可怕。这种事是极普通的,他知道:有一大家子人却只有一小块地的农民常常让婴儿自己死掉,有时候教士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汤姆不是那种人。他应该一直抱着他直到他死,然后再把他埋掉。当然,那样做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毕竟那样做才对。
  他意识到天亮了。
  他突然停住脚步。
  孩子们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他等着。他们对任何事情都有准备;什么事情都不再正常了。
  “我不该撇下婴儿的,”汤姆说。
  阿尔弗雷德说可是我们没法喂他。他只有一死啊。”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还是不该撇下他,”汤姆说。
  玛莎说:“咱们回去吧。”
  汤姆还是拿不定主意。现在回去就是承认弃婴是错了。
  但这是事实。他做了错事。
  他转过身来。“好吧,”他说,“咱们回去。”
  此时,他原先要尽量排除的种种危险突然显得十分可能了。到这会儿,一定有狐狸嗅到婴儿并且把他拖到窝里去了。也许还是狼呢。野猪也很危险,尽管它们并不吃肉。那么,猫头鹰呢?猫头鹰是弄不动一个婴儿的,但会啄出他的眼睛——
  他加快了脚步,由于又累又饿,感到头晕。玛莎只能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但她没叫苦。
  他害怕回到墓地时会看到什么。食肉类动物是很凶残的,它们能够判断一个活物是否无能为力。
  他说不准他们已经走出多远了:他巳经丧失了时间感。两边的森林看着都不熟悉,虽说他才刚刚走过。他心焦地寻找着那块墓地。那篝火一定还没有烧尽——他们当时堆得很高。他观察树木,寻找那株七叶树与众不同的叶子。他穿过一条他不记得的岔路,他开始慌乱猜想,他会不会巳经走过了墓地而没有看见;后来他认为他看到前方有一片黯淡的橘色火光。
  他的心似乎发颤了。他加快了步伐,眯缝起眼睛。不错,是火。他跑了起来。他听见玛莎哭叫,大概她以为他撇下了她,他便回头喊着:“我们到了!”便听到两个孩子跟在后边跑了过来。
  他接近那株七叶树了,他的心在胸口里枰评直跳。那火还烧得挺旺。那堆木柴也在。还有那块浸了血的地面,埃格妮丝就是失血过多而死在那里的。墓就在那儿,一个新挖出的土堆的坟头,她现在就躺在下面。而在坟头上——却什么也没有。
  汤姆发狂似的四下观看,他的脑子里翻腾着。到处都没有婴儿的踪影。悔恨的泪水涌到汤姆的眼里。连包孩子的那半截斗篷都不见了。可是那坟墓并没有动过——松软的土地上没有动物的足迹,没有血痕,也没有任何印记表明孩子已经被拖走了……
  汤姆开始感到他没法看得十分清楚。要想把一件事想出个究竞也很困难。他此刻明白了,他把活生生的孩子撇下是做了件可怕的事情。他要是知道孩子已经死了,倒可以平静了。但孩子可能还在什么地方活着——就在近处。他决定到四下去寻找。
  阿尔弗雷德说:“你到哪儿去?”
  “我们得找找孩子,”他说着,头也不回。他绕着这一小块林中空地的边缘走着,低头看着灌木丛下面,还是觉得有些晕眩。他什么也没看见,连狼可能拖走婴儿的方向的痕迹都没有。他现在肯定是狼拖的了。那畜生的洞穴可能就在附近。
  “我们得把圈子扩大点,”他对两个孩子说。
  他领着他们又转起圈,这次离火更远些,在灌木和矮树丛中拨路前进。他觉得有点糊涂了,但他努力使自己的头脑集中到一件事情上,急切地要找到婴儿。此时他已不再难过,只有一种愤怒的决心,而在心灵深处则是一种惊心动魄的意识:这一切全是他的过错。他在森林中跌跌撞撞地走,目光搜掠着地面,每走几步就停下来谛听有没有那种不会弄错的新生婴儿的单调哭声;但他和两个孩子不弄出响声时,整座森林也鸦雀无声。
  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他不断扩大的搜索圈在一段不长的时间内曾使他几次回到大路上,可是后来他觉得似乎巳过了很久才又穿过大路:有一阵儿,他奇怪为什么没走过护林官的小屋。他模糊地想到他已迷了路,也许已不再围着坟墓绕圈,而是有点儿在林子里瞎走一气;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他在寻找就成。
  ‘‘爸爸,”阿尔弗雷德说。
  汤姆瞪着他,恼火他干扰了自己的注意力。阿尔弗雷德背着玛莎,她像是巳经在他背上睡熟了。汤姆说怎么?”
  “我们能歌一会儿吗?”阿尔弗雷德说。
  汤姆迟疑了。他并不想停下来,但阿尔弗雷德看上去就要累垮了。“好吧他不情愿地说,“不过别歇太久。”
  他们在一个山坡上。山脚下可能有溪水。他很渴。他从阿尔弗雷德背上接过玛莎,抱在怀里,择路下山。不出所料,他找到了一条清澈的小溪,岸边还结着冰。他把玛莎放到岸边,她也没醒。他和阿尔弗雷德跪下去,用手掏起冰冷的溪水。
  阿尔弗雷德躺在玛莎身边,闭上了眼睛。汤姆四下打量着。他所在的空地上铺满了落叶。周围全是低矮、粗壮的橡树,光秃秃的树枝在头顶交叉盘错。汤姆走出空地,想在树后找找婴JL,但当他走到对面时,他的两腿一软,登时不得不坐了下去。
  这时天已大亮,但雾气腾腾,似乎并不比午夜暖和。他不禁打起哆嗦。他这才想到,他转了这么久,身上只穿着贴身上衣。他纳闷他的斗篷哪儿去了,一点都想不起来。不知是雾霭渐浓,还是他幻想出什么奇异的事情,反正他再也看不清空地另一边的孩子们了。他想站起来走到他们跟前去,但他的腿不听使唤。
  过了不久,微弱的阳光穿透了云层,接着,天使就降临了。
  她从东边穿过空地走来,她穿着用漂过的羊毛线做的、几乎是白色的冬天长斗篷。他眼看着她走近,既不惊慌也不好奇。他已超越了奇怪或害怕。他用刚才盯着四周橡树的那种干巴巴的空泛而冷漠的目光望着她。她的鹅蛋脸被浓密的秀发衬托着,她的斗篷遮住了她的脚,她可能是从落叶上飘过来的。她在他面前停下来,她那双淡金色的眼睛仿佛看透了他的灵魂并且了解他的痛苦。她的样子并不陌生,似乎他曾在最近去过的教堂里看过这位天使的画像。跟着她就解开了她的斗篷。她里面竟然赤身裸体。她有着二十五岁左右的凡间女子那样的胴体,白皙的皮肤,粉红的乳头。汤姆一直猜想,天使的身体是纯洁无毛的,但眼前这个却不是。
  她在他面前跪下一条腿,他则是靠着橡树盘膝而坐。她俯身向前,吻了他的嘴。先前的接二连三的震惊,已然令他昏昏沉沉,连这一吻都无法让他惊奇了。她轻轻地放倒他,让他平躺在地,然后,她把自己赤裸的身体压在他身上,把她的斗篷打开,蒙在他俩的身上。他感到了她身体的热量透过了他的内衣。过了一会儿,他就不再发抖了。
  她捧着他长满胡子的脸,又一次亲吻他,那种如饥似渴的劲头,就像一个人经过漫长而又干渴的一天之后喝着清凉的水。过了一会儿,她的双手顺着他的两臂摸到他的手腕,又抬起他的双手按到她的乳房上。他随着她握住她的双乳。乳房柔软而富弹性,在他的指尖下,乳头胀大了。
  在他的心灵深处,他设想着自己已经死了。他知道,天上不该是这等样子,不过他也顾不得许多了。他的判断功能已有好几小时不大灵了。他所剩无几的那一点点理性思维消失了,于是他就任凭自己的身体去自行其是。他向上绷紧身子,紧贴住她,从她的热量和赤裸中吸取力量。她张开了她的嘴,把她的舌头伸进他的嘴里,寻找着他的舌头,他热切地呼应着。
  她抬起身子,从他身上离开了一小会儿。他凝视,他茫然,这时她撩起他的内衣到他的腰部,然后她叉开腿坐在他下身上。她一边落下身子,一边用她那洞察一切的目光盯着他的眼睛。他俩身体接触的刹那有个难熬的间隙,她迟疑了;接着他感到自己进到了她里面。那种感觉真让人销魂,他觉得他会高兴得爆炸的。她动起她的下身,同时向他微笑着,吻着他的脸。
  过了一会儿,她闭上眼睛,开始喘气,他明白她已控制不住了。他怀着人迷的喜悦看着。她发出有节奏的低声哼叫,动得越来越快,而她的狂喜感动了汤姆,直抵他那受伤的灵魂深处,以至他不清楚,他是要绝望地哭,还是要兴奋地叫,或者是要神经质地放声大笑;后来,一阵兴奋的爆发震撼了他们俩,就如同狂风中的树木,一次接着一次;直到最后他们的激情平息下去,她颓然俯在他胸上。
  他们就这样躺了很长时间。她身体的热量彻底地温暖了他。他飘进了一种轻微人睡的状态,仿佛很短,更像白日梦而不像真睡眠;但当他睁开双眼时,他的头脑清醒了。
  他看着俯在他身上的那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他立刻明白了,她不是天使,而是那个女强盗艾伦,在丢猪那天曾在森林的这一带遇见过的。她觉出他在动弹,就睁开了她的眼,面带夹杂着钟爱和焦虑的表情端详着他。他突然想到了他的孩子。他轻轻把艾伦翻下他身子,坐了起来。阿尔弗雷德和玛莎躺在落叶上,裹着他们的斗篷,阳光照射着他们酣睡的面容。跟着,夜间发生的一切可怕地冲回他脑海,他记起埃格妮丝死了,而婴儿——他的儿子!——不见了;他用双手捂住了脸。
  他听到艾伦吹出一种奇怪的双调的口哨,他抬眼看去。一个人影从森林里出现了,汤姆从他那苍白的肤色、橘红色的头发和鸟一般的碧蓝的眼睛认出他就是艾伦那个怪模怪样的儿子杰克。汤姆站起身,整理好他的衣服,艾伦也站起来,扣好斗篷。
  那男孩拿着什么东西,他走过来拿给汤姆看。汤姆认出来了。那是他的半截斗篷,他用来包好婴儿放到埃格妮丝坟头上的。
  汤姆不解地盯着男孩,又看着艾伦。她握住他的双手,盯着他的眼睛,说你的小孩还活着。”
  汤姆不敢相信她。那可是太美妙、太幸福了。“不可能吧,”他说。
  “是活着。”
  汤姆开始有了希望。“真的?”他说,“真的?”
  她点点头。“真的。我会带你去看他的。”
  汤姆明白了她说话当真。一股轻松和喜悦的热流掠过他全身。他跪倒在地;然后,如同打开了水闸,他终于哭了。
  五
  “杰克听到那小孩在哭,”艾伦解释说,“他当时正往河边走,到北边的一处地方,那儿可以用石头打死野鸭,只要你打得准。他不知该怎么办,就跑回家叫我。但当我们走在路上时,我们看见一个教士,骑着一匹驯马,怀里抱着那婴儿。”
  汤姆说:“我得找到他——”
  “别急,”艾伦说,“我知道他在哪儿。他拐上一条岔路,离坟墓不远;一条小路直通隐蔽在林中的一座小修道院。”
  “婴儿需要奶。”
  “修士们养着山羊呢“感谢上帝,”汤姆热烈地说。
  “等你吃点东西之后,我会带你去的,”她说,“不过……”她皱了皱眉头,“先别对你的孩子讲修道院的事。”
  汤姆望着空地那一头。阿尔弗雷德和玛莎还在睡着。杰克已经跑过去,到了他们躺着的地方,正在用他那种茫然的样子瞧着他们。“干吗不呢?”
  “我也不清楚……我只是想,等一等会明智些。”
  “可是你儿子会告诉他们的。”
  她摇了摇头。“他看见了那教士,不过我想他弄不明白别的。”“好吧,”汤姆感到很庄重,“要是我早知道你就在附近,你也许能救我的埃格妮丝一命。”
  艾伦摇了摇头,她的深色头发在她的脸蛋周围飘舞。“除去让她暖和,别无他法,而你已经那么做了。当一个女人内部大出血时,要么血止住,她就好了,要么血止不住,她只好死。”泪水涌进汤姆的眼中,艾伦说我很难过,汤姆木然地点点头。
  她说不过活人总得照顾活人,而你需要热东西吃和一件新外衣。”她站起身。
  他们叫醒了两个孩子。汤姆告诉他们:婴儿活得好好的,艾伦和杰克看到一个教士把他抱走了;汤姆和艾伦打算等一下去找那个教士,但艾伦要先给他们些东西吃。两个孩子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时很平静:如今没什么可以让他们震惊的了。汤姆依旧有些发呆。对他来说,生活进展太快,他无法接受这一切变化,犹如骑在一匹狂奔的惊马上:一切都发生得如此迅速,根本没有时间对事件做出反应,他只有牢牢骑在马上,尽量保持清醒,此外就无能为力了。埃格妮丝在严寒的夜里生产;婴儿居然神奇地健康降生了;本来似乎一切如意的,可是后来埃格妮丝——汤姆灵魂的伴侣——却在他怀里因失血过多而死亡,他于是也就头脑不清醒了;婴儿难以成活,被撇下等死;后来他们又尽量想找到他,但找不着;接着艾伦出现了,汤姆误把她当做天使,他们做了爱,又如同在梦中;她说婴儿还活得好好的。难道生活就不能放慢速度,让汤姆得以思考一下这些可怕的事情吗?他们出发了。汤姆一向以为强盗们都住在肮脏的地方,但艾伦身上没有一点邋遢的迹象,汤姆想象不出她家会是什么样子。她领着他们在林中走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路。其实地上并没有路,但她从不踌躇,径直跨过小溪,钻过树枝,越过结冰的水洼、一丛灌木和一株倒在地上的硕大的橡树。最后,她朝着一片荆棘丛走去,似乎消失在里面了。汤姆跟着她,和他原来印象中不同的是,他看到了一条窄路,蜿蜒于树丛之间。他紧随着她。荆棘丛在他头上交错密布,他发现自己处于半明半暗的光线之中。他站着不动,等着自己的眼睛适应这种阴暗。他渐渐才明白过来,他是在一个山洞里。
  空气很温暖。他面前有一堆火,在一块石板做的炉床上闪着光。烟一直向上冒,在什么地方有个天然的烟囱。他的两旁都是兽皮,一头狼和一只鹿用木桩钉在洞壁上,一大块熏鹿腿正对着他的头从洞顶上吊下来。他看到一个自制的盒子里装满了酸苹果,壁架上点着灯芯草蜡烛,地面上铺着干芦苇。火边有一口锅,和平常人家的没有两样;从气味上判断,里面煮的是大家都一样吃的那种浓汤——蔬菜和肉骨头加作料。汤姆惊讶极了。这样一个家比很多奴隶的住处要舒服得多了。
  在火的另一边有两个地铺,是用鹿皮做的,里面填的可能是芦苇;每个铺上都整齐地卷着一张狼皮毛。艾伦和杰克就睡在那儿,中间是火堆,外面是洞口。洞底深处是一堆令人望而生畏的武器和猎具:一张弓、一些箭、几张网、捕兔夹、好几把让人心寒的匕首,一根制作精细的木杆长矛,矛尖很锋利而且淬过火;在这一切原始的工具中有三本书。汤姆目瞪口呆:他从来没在一家住房中见过有书,更不用说是在洞穴里了。书只属于教堂。
  男孩子杰克拿起一个木碗,伸进锅里舀出汤就喝了起来。阿尔弗雷德和玛莎眼馋地望着他。艾伦抱歉地看了看汤姆,说:“杰克,有外人的时候,我们要给人家先吃,然后我们再吃。”
  那孩子瞪着她,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
  “因为这是有礼貌的表现。给那两个孩子一些浓汤。”
  杰克并没有想通,但他服从了母亲。艾伦给汤姆盛了些汤。他坐在地上喝了起来。汤挺有肉鲜味,让他从里到外都暖和了。艾伦把一块毛皮披在他肩上。他把汤汁喝完以后,用手指捞出菜和肉。他巳经有好几个星期没尝过肉味了。这肉像是野鸭一-大概是杰克用弹弓投出石头打来的。
  他们一直吃到锅干碗净,然后阿尔弗雷德和玛莎就躺在灯芯草上。他们睡着以前,汤姆告诉他们,他和艾伦要去找那教士,艾伦又说,杰克会留下来照顾他们,等大人们回来。两个筋疲力尽的孩子同意地点点头,就闭上了眼。
  汤姆和艾伦走了,汤姆穿着艾伦给他披在肩上保暖的毛皮。他俩一走出荆棘丛,艾伦就停住脚步,转脸对着汤姆,把他的头拉下来凑到她跟前,吻了他的嘴唇。
  “我爱你,”她狂热地说,“我从看见你的那一刻起就爱上了你。我一直想找个又强壮又温柔的男人,我原以为没有这样的人。后来我遇上了你。我想要你。但我看得出来,你爱你的妻子。我的天,我多嫉妒她啊。我很为她的死难过,真的难过,因为我能看出你眼睛中的悲哀,和就要滴出来的泪水,看到你那么伤心,我的心都碎了。可是如今她既然去世了,我就要你是我的了。”
  汤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一个如此漂亮、如此聪明又如此自食其力的女人居然会对他一见钟情,实在难以置信;而要想弄清他的感受就难上加难了。他因为失去埃格妮丝而六神无主一艾伦说得对,他有没流出的泪水,他能感到那泪水在眼眶里的分量。但他同样被对艾伦的欲望所折磨,她那炽热的肉体是多么美妙,她的眼睛是多么金黄,她的情欲是多么毫无遮掩。埃格妮丝尸骨未寒,他就如此急切地想得到艾伦,实在让他感到是一种骇人的罪孽。
  他也凝视着她,她的目光又一次看穿了他的心,她说什么也别说。你没必要感到羞耻。我知道你爱她。她也很清楚这一点,我看得出来。你现在依旧爱着她——你当然爱的。你也会永远爱她。”她告诉他什么也别说,其实无论如何,他也无话可说。他被这个异乎寻常的女人惊呆了。她似乎把一切都处置得恰到好处。地看来晓得他内心的一切,这一点确实让他好受多了,仿佛他再没什么可羞愧的了。他叹了口气。
  “这就好多了,”她说。她牵起他的手,他俩从山洞一起走开了。
  他们在原始森林中走了足有一英里才到了大路。他们一边朝前走,汤姆不停地扭过脸去看身边的艾伦的面孔。他回忆起,当他第一次遇到她时,他曾经认为她还算不上美,因为她眼睛长得非同一般。此时他无法理解,他当初怎么会那么看。如今他看那双令人惊异的眼睛是她独一无二的自我的完美表现。现在她似乎绝对完美,唯一的费解之处是她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他们走了三四英里。汤姆仍然很疲劳,但肉汤给了他力量;尽管完全信任艾伦,他还是急于要亲眼看看婴儿。
  他们已经能够穿过树林看到那修道院了,艾伦说咱们别一开始就在修士们面前露面。”
  汤姆莫名其妙。“为什么?”
  “你弃婴,这算是谋杀。咱们从林中偷着看看那地方,瞧瞧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
  汤姆并不认为在这种环境下,自己会卷进麻烦,但小心点总没坏处,于是他点头同意,并且随着艾伦进了矮树丛。过了一会儿,他们就隐蔽在空地的边缘。
  这座修道院很小。汤姆盖过修道院,他推测这一座该是人们所谓的附属修道院,一座大型修道院的分支或外围。里面只有两座石头建筑,是一座祈祷室和一座寝室。剩下的就是木头架、泥巴墙的房子了:一间厨房、一个马厩、一座仓房和一排农业用房。这地方有一种干净、保护良好的样子,给人一种印象:修士们干的农活和做的祈祷一样多。
  周围没有很多人。“大多数修士都去干活了,”艾伦说他们正在山顶上盖仓房呢。”她抬眼看看天,“他们会在正午时分回来吃饭。”
  汤姆打量了一下空地。往右手方向,在一小群拴着的山羊的遮掩之中,他影影绰绰地看到两个身影。“瞧,”他指着说。就在他端详那两个人影时,他还看到了些别的。“那个正在坐下去的男人是个教士,而……”
  “他的膝头还抱着什么。”
  “咱们再靠近点。”
  他们穿过树林,沿着空地的边缘,走到离山羊很近的一处地方,探出头去。汤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着那个坐在方凳上的教士。他膝头上就是那婴儿,而那婴儿就是汤姆的孩子。汤姆的喉头堵住了。的的确确,婴儿真在那儿;孩子还活着。他很想要伸出双臂搂住那教士。
  和教士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年轻的修士。再仔细一看,汤姆看见那年轻人正用一块布片蘸进一桶奶里——大概是山羊奶——然后再把浸湿的那角放到婴儿的小嘴里。这倒是一个聪明的办法。
  “嗯,”汤姆思索着说,“我还是进去承认我做的事,把我的儿子要回来。”
  艾伦平视着他。“再想一想,汤姆,”她说,“你抱回来以后怎么办呢?”
  他不大清楚她要说什么。“向修士们要些奶,”他说他们看得出我很穷。他们会施舍的。”
  “然后呢?”
  “嗯,我希望他们会给我够他吃三天的奶,那样我就可以到温切斯特了。”
  “再以后呢?”她穷追不舍以后你怎么喂孩子?”
  “嗯,我会找工作——”
  “从我上次在夏末见到你以来,你就一直都在找工作,”她说。她看来有点生汤姆的气,但他却不明所以。“你既没有钱也没有工具,”她接着说,“要是在温切斯特还没有工作,孩子会怎么样呢?”
  “我不清楚,”汤姆说。她竟然这么粗暴地跟他讲话,让他感到受了伤害。“那我该怎么办——像你一样生活吗?我不会用石头打野鸭——我是个建筑匠。”
  “你可以把婴儿放在这儿,”她说。
  汤姆如遭雷击。“留下他?”他说,“可是我才刚刚找到他啊!”
  “你可以放心了,他不会挨饿不会受冻。在你找工作时没必要带着他。等你真找到活干的时候,你可以回到这儿来接他走
  汤姆本能地抵触这一套想法。“我也说不上,”他说,“这些修士们会怎么看我的弃婴行为呢?”
  “他们已经知道你这么做了,”她不耐烦地说,“这只不过是个现在还是以后忏悔的问题。”
  “修士们懂得怎么照看婴儿吗?”
  “他们懂的和你一样多。”
  “我怀疑。”
  “他们会弄明白怎么喂养一个只会吸奶的新生婴儿的。”
  汤姆这才明白她是对的。尽管他十分渴望把那个小襁褓抱在怀里,他无法否认,那些修士们比他更能照顾好婴儿。他既没有吃的,也没有钱,更没有把握找到工作。“又一次撇下他,”他伤心地说,“不过我想我只能这么办。”他在原地待着,目光越过空地望着那教士膝头的小小身影。他长着和埃格妮丝一样的黑发。汤姆打定了主意,不过他一时狠不下心走开。
  这时一大群修士在空地的另一边出现了,大概有十五到二十个,拿着斧子和锯子,突然,汤姆和艾伦有被发现的危险。他们又钻进矮树丛中。这时汤姆再也看不见那婴儿了。
  他俩穿过灌木丛爬开。他们上了大路后就拔腿飞跑。他们手拉手跑了三四百码远;这时汤姆累垮了。不过,他们总算到达了安全地带。他们离开大路,找到一块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休息下来。
  他们坐在一处多草的岸上,斑斑点点的阳光洒满了那里。汤姆看着艾伦:她仰卧在地上,喘着气,两颊润红,嘴唇弯弯向他微笑。她的斗篷在领口处敞开着,露出了她的喉咙和一只隆起的乳房。突然间,他感到抑制不住,想再看看她赤裸的胴体,他的欲望大大胜过了他的罪恶感。他俯身下去吻她,然后迟疑了一下,因为她看上去那么可爱。他开口说话,完全是事先没想好的,他被自己的话惊住了。“艾伦,”他说,“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第二章
  韦勒姆的彼得生来就是个惹是生非的人。
  他是从王桥的大修道院转到林中的这个附属修道院的,不难看出王桥大修道院为什么急于摆脱他。他又高又瘦,年龄不到三十岁,机敏过人,藐视一切,总感到生活对他不公。他初来时在地里干活儿,飞快地抢在前面,然后就指责别人懒惰。然而,出乎他的意外,大多数修士都能和他齐头并进,最后那些年轻的简直把他拖垮了。此后他除了偷懒便是想些邪门歪道,其中一点就是说别人贪吃。
  开始时他只吃他的半份面包,一点肉也不吃。他白天在溪中喝水,把他的啤酒冲淡,并且拒喝葡萄酒。他指责一个要添粥的健康的年轻修士,还把开玩笑地喝了别人的酒的小伙子弄哭了。
  当修士们从山顶上走回修道院吃午饭的时候,菲利普院长认为,修士们并没有显出什么贪吃的证据。年轻人都精瘦有劲,而年纪大些的则是身材细长,晒得黝黑。没有一个有那种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苍白虚胖样子。菲利普认为,修士就该瘦。胖修士会引起穷人嫉恨这些上帝的仆人。
  彼得想出绝招,用忏悔的形式来掩盖他的谴责。“我一直犯有贪吃罪,”那天早晨他们坐在刚砍倒的树上休息,吃着黑麦面包、喝着啤酒时,他这么说了一番我已经违反了圣本笃的戒律,修士们本来是不许吃肉喝酒的。”他看了一圈周围的人,扬着头,黑眼睛闪着得意的光彩,最后他把目光对准菲利普,“这儿的每一个人都犯了同样的罪,”他的话说完了。
  彼得居然会这样,实在令人难过,菲利普想。这个人对上帝的事业尽心竭力,他有聪慧的头脑,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伟大力量。但他似乎不可遏止地要出人头地,要始终引人注目;而这一点驱使他制造事端。他确实是个害群之马,但菲利普对他的爱不亚于对别人,因为菲利普能看到在狂妄自大和尖酸刻薄背后的他那不安的灵魂:他并不真正相信,会有人真心真意地关心他。
  菲利普说这话使我们有机会回忆起圣本笃对这一问题的说法。你还记得他的原话吗,彼得?”
  “他说:‘除了病人,人人都应忌荤。’又说:‘酒绝不是修土的饮料。’”彼得回答说。
  菲利普点点头。不出所料,彼得对这一戒律所知不如菲利普清楚。“差不多,彼得,”他说,“圣徒所指并不是肉,而是‘四条腿动物的血肉,,即使如此,他还指出了例外,不仅包括病人,而且包括弱者。他所说的‘弱者’是什么意思呢?在我们这个小天地里,我们持这样的观点:那些在地里艰苦工作而削弱了健康的人,需要不时吃些牛肉来保持体力。”
  彼得闷声不响地听着这番话,不以为然地抒起眉毛,两道浓黑的眉毛在他那大大的鹰钩鼻的鼻梁上连在一起,整个面孔成了一副强按下蔑视的面具。
  菲利普接着说:“在酒的问题上,圣徒说:‘我们解释,酒绝不是修士的饮料。’使用‘我们解释’这样的字眼的意思是,他对禁酒并不完全认可。他还说,一天饮一品脱酒对任何人都足够了》他要我们不要饮酒过度。显然,他并不希望修士彻底戒酒,这一点不是很清楚吗?”
  ①SaintBenedict(约480~547),基督教修道院制度的创始人,他所制定的修道院规章为后世所沿用。本书所涉及的修道院生活多以其为本。
  
  “但是他说,诸事均应保持节俭,”彼得说。
  “你是说我们这里不节俭吗?”菲利普问他。
  “我是这样认为,”他斩钉截铁地说。
  “‘让那些上帝赐予节制权的人知道,他们将受到适当的奖赏,’”菲利普引证说如果你觉得这里的伙食太大方,你可以少吃一些。但要记住那位圣徒还说了些别的话。他引用《哥林多前书》,圣保罗在那部书中说:‘人人都有上帝赐予的天赋,一个是这样,另一个是那样。后来,那位圣徒告诉我们:‘出于这一原因,对别人的食量不能毫无疑虑地加以决定。’在你斋戒和反省贪食的罪过时,彼得,请你记住这一点。”
  他们后来又回去干活儿了,彼得做出一副殉教者的样子。菲利普明白,他是不会这么容易就哑口无言的。在修士的三项誓言“贫困、纯洁和服从”中,让彼得感到烦恼的是服从这一项。
  当然,对付不服从的修士有的是办法:单独关禁闭,只给面包和水,鞭笞,最后还有开除教籍和逐出教团。菲利普在使用这些惩罚手段时通常都不优柔寡断,尤其是当某个修士想要试验一下菲利普的权威时更是如此。其结果就是他成了人们心目中强硬的纪律执行人。但事实上他痛恨使用严厉的惩罚手段——它对修士间的兄弟关系造成不和谐并且让大家都不愉快。反正,就彼得而论,惩罚绝不会有任何好处——的确,它只会让他更骄傲、更不肯原谅他人。菲利普得寻找一条途径来控制彼得,并同时软化他。这可不容易。不过他当时就想,如果一切都那么轻而易举,人们也就不需要上帝的指引了。
  他们到达了修道院所在的林中空地。就在他穿过空场时,菲利普看到约翰兄弟从羊圈那儿向他们用力挥手。他叫做八便士约尼,有点傻头傻脑。菲利普奇怪他这会儿有什么可激动的。和约尼在一起的,是一个穿教士长袍的男人。他的样子看上去似乎很面熟,菲利普赶紧过去。
  那教士是个矮小结实的人,年纪在二十五岁上下,长着一头剪短的黑发,那双明亮的蓝眼睛机敏地眨着。菲利普望着他如同在照镜子。他惊奇地意识到,这教士原来是他弟弟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还抱着一个新生的婴儿。
  菲利普也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更让他震惊:是弗朗西斯,还是那婴儿。修士们全都围拢过来。弗朗西斯站起身,把孩子递给约尼,这时菲利普拥抱了他。“你在这里干什么?”菲利普高兴地说,“你怎么会抱了个婴儿?”
  “等会儿我再告诉你我为什么在这里,”弗朗西斯说,“至于这个婴儿,我在树林里发现的,孤零零地躺在一堆火旁边。”弗朗西斯停住了。
  “然后呢……”菲利普催促着他。
  弗朗西斯耸了耸肩。“我没法告诉你更多的情况了,因为我就知道这一些。我本想昨晚赶到这里,但没成功,所以就在一个护林官的小屋里过夜了。今天一清早就离开了那里,正骑马沿路走着,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不久就看见了他。我捡起他,抱到这里。这就是全部情况了。”
  菲利普用怀疑的眼光看着约尼臂弯里的小包袱。他试探地伸出一只手,掀起毯子的一角。他看到一张皱巴巴的粉红色小脸,一张张开着、没有牙齿的嘴和一个光秃秃的小脑袋——如同一个年长的修士的缩小形象。他把包袱多打开了一点,看到了弱小的肩膀,挥动的胳膊和紧握的双拳。他仔细地看了看从婴儿肚脐垂下来的脐带的残蒂,有点令人作呕。这是天然的吗?菲利普不知道。它看上去就像一块愈合的伤口,会这么一直留下去的。他把包袱又往下揭了揭。“一个男孩,”他说,随着一声干咳,就又给包上了。一个见习修士咯咯直笑。
  菲利普突然感到无能为力了。我到底该拿他怎么办?他思忖着。喂他?
  那婴儿哭了,那声音如同一曲颇受喜爱的赞美诗一般拨动他的心弦。“他饿了,”他说,他的心灵深处在想:我怎么知道的?
  —个修士说:“我们没法喂他。”
  菲利普刚要说:为什么不能?跟着他就明白为什么不能:数英里之内没有女人。
  然而,约尼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菲利普这时看到了。约尼坐到—个方凳上,把婴儿放在膝头。他手里拿着一条毛巾,把一角拧成螺旋形。他把那个角蘸进一只奶桶,让毛巾吸收一些奶水,然后把布角放到婴儿的嘴边。婴儿张开了嘴,吮吸着毛巾,咽下去.
  菲利普简直有点受鼓舞了。“这办法很聪明,约尼,”他惊讶地说。
  约尼咧嘴笑了。“我以前这样做过,一头母山羊死了,但羊羔还没断奶,”他得意地说。
  所有的修士都眼巴巴地看着约尼重复着那简单的动作:把毛巾蘸上奶,让婴儿去嘬。当他把毛巾触到婴儿的嘴唇时,有的修士会张开自己的嘴巴,菲利普看着觉得很好玩。喂这婴儿挺慢的,不过嘛,喂婴儿本来就是个慢功夫。
  韦勒姆的彼得和大家一起着迷地看着婴儿,居然有一段时间忘记了对一切都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习惯。这时他醒悟过来,说找到孩子的母亲,麻烦可少多了。”
  弗朗西斯说我怀疑能不能行得通。那做母亲的可能没结婚,
  被违反道德的念头吓慌了。我猜她很年轻。也许她好歹把怀孕的事掩饰过去了;后来,到产期临近时,她就跑出家门进了森林,点起一堆火;一个人生下孩子,然后把孩子撇给狼,又回到她来的地方。她会确保自己不被发现。”
  婴儿睡着了。菲利普一时冲动,从约尼怀里接过了孩子。他用手把他举到胸前,摇着。“可怜的小东西,”他说,“实在实在可怜啊。”那种要保护和关心这婴儿的迫切感,激流般地充溢着他。他注意到修士们都在盯着他,对他突然表现出来的温情感到吃惊。他们当然从来没见过他爱抚过谁,因为身体的慈爱在修道院中是严格禁止的。显然,他们原以为他根本不会这样。唉,他想,他们如今总算知道实情了。
  韦勒姆的彼得又开口了。“我们得把这孩子送到温切斯特,在那儿给他找个养母。”
  要是这句话出自别人之口,也许菲利普不会脱口反对;可这是彼得说的,于是菲利普就连忙发话了——从此他的生活就大不一样了。“我们不打算把他送给一个养母,”他斩钉截铁地说,“这孩子是上帝恩赐的。”他的目光扫遍周围所有的人。修士们睁大眼睛,回望着他,玩味着他的这番话。“我们要亲自照顾他,”他接着说,“我们要喂养他,教育他,按上帝的方式把他抚育成人。然后,等他长大以后,他自己就成为一个修士,这样,我们就把他还给上帝了。”
  四下是一片茫然的寂静。
  这时彼得愤愤地说这是不可能的!修士不能抚育婴儿!”
  菲利普和他弟弟相视一笑,共同想起了一段往事。菲利普重新开口时,他的声音中压着往事的重负。“不可能?不,彼得。相反,我敢说这事办得到,我弟弟也有这种把握。我们从经历中知道这一点。是吧,弗朗西斯?”
  就在如今菲利普认为是末日的那一天,他父亲负伤回家。
  菲利普是第一个看到他的:骑马沿着迤逦的山侧小路,来到北威尔士的山中茅屋。六岁的菲利普跑出去迎接他,还和往常一样;但这一次爹没把他的小男孩甩上他身前的马鞍。他骑得很慢,在鞍上东倒西歪,用右手拽着缰绳,左臂受了伤垂着。他面色苍白,衣服上溅满血点。菲利普又好奇又害怕,因为他还从来没见过他父亲露出虚弱的样子。
  爹说:“叫你妈来。”
  他们扶他进屋后,妈撕下了他的衬衫。菲利普吓坏了:他一向节俭的母亲心甘情愿地撕毁了好好的衣服,实在比鲜血更让他震惊。“现在别为我担心了,”爹说,但平日里他那大嗓门已经虚弱得像是低声嘀咕,而且妈也没有理睬——这又令人震惊,因为素来他的话就是法律。“别管我,叫大伙儿都起来,到修道院去他说,“该死的英格兰人马上就要来了。”山顶上有一座带教堂的修道院,菲利普不明白,今天又不是礼拜天,干吗要到那儿去。妈说要是你再流血,你就哪也去不了了。”格温姑姑说,她要敲响瞥钟,跟着就出去了。
  多年以后,当菲利普想起随后发生的事情时,他才明白,当时大家都把他和他四岁的弟弟弗朗西斯忘记了,没人想着要把他们带到修道院的安全地方。大人们都想着自己的孩子,而且以为菲利普和弗朗西斯和他们的父母在一起,不会出事;可是爹失血过多,奄奄一息,妈又忙着救护爹,结果,英格兰人把他们四个人全都抓住了。
  菲利普小小年纪,他的生活经历还没有给他提供任何心理准备,就只看见两名武装士兵把门踢开,冲进了只有一间屋的房子。换一种场合,这两个士兵绝不会让人害怕,因为他们是那种又高大又蠢笨的大人,他们嘲弄老妇人,取笑犹太人,半夜都能在酒馆外面打架的。可是如今(菲利普多年以后终于能够客观地看待那天的事情时才明白)那两个年轻的士兵一心要杀人。他们刚打完仗,听到过人们绝望的尖叫,看到过朋友倒下死去,他们也当真吓得没了理智。但他们打胜了那一仗,并且活了下来,此时正在追击敌人,除去更多的流血、更多的尖叫、更多的伤口和更多的死亡,什么都无法使他们满足;当他们如同狐狸进了鸡舍似的冲进这间屋子里时,上述的一切都写在了他们扭曲的脸上。
  他们的动作非常迅猛,然而菲利普依然能够记得随后发生的每一件事,就好像每一个动作都持续了很长时间。两个士兵都穿着盔甲,但只是一件锁子甲短背心和一个带铁条的皮盔。两个人都握着出鞘的剑。其中一个很丑,长着一个又大又弯的鼻子和一只斜眼,他像猩猩那样龇牙咧嘴。另一个留着浓密的胡子,上面溅着血——大概是别人的血,因为他看起来不像挂彩的样子。两个人没动地方,只是用眼睛扫视着房间。他们那无情又自私的眼睛放过了菲利普和弗朗西斯,注意到妈,最后停留在爹身上。几乎不等别人做出反应,他们就扑向了爹。
  妈原来正俯身在爹身上,把一条绷带缠到他左臂上。这时她直起腰,面对着两个闯过来的人,她的眼睛里闪着绝望的勇气。爹一跃而起,把未负伤的手放到剑柄上。菲利普吓得喊出了声。
  那个丑男人把剑举过头顶,用剑柄砸妈的头,然后把她推到一边,他没有用剑刺她,大概是因为不想在爹还活着的时候,冒险把剑锋插进一个身体拔不出来。菲利普是多年后才琢磨出来的:当时他只是冲向母亲,并不懂她已经保护不了他了。妈跌跌撞撞,昏头昏脑,那个丑男人跟在她身边,又举起了他的剑。菲利普在她磕磕绊绊、头晕目眩之中一直拽着她的裙裾;但他还是禁不住要看他父亲。
  爹的剑已经出鞘,举在手里防卫着。那个丑男人举剑劈下,两把剑锋相撞,发出敲钟一般的声音。菲利普和一切小男孩一样,认为自己的父亲是不可能战败的。这时他才看清真相,爹因为失血过多而虚弱了。当两剑相撞时,他的剑垂了下去;而那个进攻的人把剑稍稍一举就又迅速地劈了下来。那剑正砍到爹宽肩膀上肌肉粗壮的颈根上,菲利普看到锋利的剑刃割进他父亲的身体,开始尖叫起来。那个丑男人抽回胳膊,再往前一捕,剑尖就刺进了爹的肚子。
  菲利普吓呆了,他抬头看着他母亲。他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时,另一个士兵,就是那个大胡子,刚刚把她打倒。她摔倒在菲利普的脚边,头上的伤口不停地往外流血。那大胡子把剑颠倒过来攥着,剑尖朝下;两手握着,高高举起,简直就像人要捅自己的姿势,然后狠狠往下戳去。剑尖插人妈的胸口时,骨头碎裂的声音痛人心肺。剑锋刺进去很深;深到(即使在当时,菲利普巳经吓得魂飞魄散,根本看不清了,他还是注意到了)已经透过她的后背,插进了地里,像钉子似的把她钉在地上。
  菲利普发疯似地又去看他父亲。他看到父亲肚子上还插着那丑男人的剑,向前蹒跚了几步喷出一大口血。刺杀他的那人后退着,猛拽手中的剑,想从父亲的肚子中拔出剑来,爹又迈了一步,和他对峙着。那丑男人狂叫一声,把剑在爹的肚子里乱搅。这次总算拔出来了。爹扑倒在地,两手去捂破开的肚子,像是要堵住伤口。菲利普总以为人的体内多少是实心的,这时看到那些难看的脏器、肠管从父亲的肚子里翻出来,又恶心又费解。那个人高举着剑,剑尖朝下,在爹的身子上方,和那个大胡子对付妈妈的姿势一样,然后用同样的方式戳下了最后一剑。
  两个英格兰人对视着,菲利普没想到,他们的脸上居然露出放松的表情。他俩一起转过来看着菲利普和弗朗西斯。一个点了下头,另一个耸了耸肩,菲利普明白,他们打算用利剑把他们兄弟俩开膛,全都杀死,当他意识到那该有多疼时,恐惧在体内沸腾了,直到觉得脑袋就要裂了。
  胡子溅满血的人迅速弯下腰,抓住弗朗西斯的一只脚踝,提了起来。他倒提着孩子,让他悬在半空,小男孩尖叫着妈妈,他还不懂得她已经死了。那个丑男人把剑从爸的身上拔出来,臂部后收,准备一剑刺穿弗朗西斯的心脏。
  那一下没有刺下去。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把两个家伙惊呆了。尖叫声停止了,菲利普才明白,原来是他自己发出的。他往门口瞧去,看见修道院院长彼得,身穿家纺长袍,站在那里,眼中露出上帝的神谴,手里握着一个木制十字架,像是一把剑。
  当菲利普在梦魇中又看到那天的情景,在黑夜中冒着冷汗,狂呼滥叫地惊醒时,他总能使自己平静下来,最后放宽心重新人睡,办法就是回忆一下那天最后的场面:一个没有武器、手拿十字架的人把惊叫和创伤扫开了。
  彼得院长说话了。菲利普听不懂他用的语言——当然是英语——但意思却是清楚的,因为那两个家伙满面羞惭,大胡子相当轻柔地放下了弗朗西斯。那位修士一边说着,一边信心十足地大步走进屋里。那两名士兵往后退了一步,简直像是怕他——他们手持长剑,身穿盔甲,而他只是握着十字架,穿着羊毛长袍!他转身背对着那两个士兵,那是一种蔑视他们的姿态,弯下腰对菲利普说话。他的声音平淡无奇。
  “你叫什么名字?”
  “菲利普。”
  “啊,对,我想起来了。你弟弟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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