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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英博物馆在倒塌

_3 戴维·洛奇 (英)
  "嗅,对了……如果你想打电话的话,"亚当很有礼貌地指了指空空的电话亭,"也许你可以让对方付电话费。"'"对方付电话费?这个主意太好了。你们这个民族真伟大。"这个胖大的男人说着挤进了电话亭。
  亚当用低沉的声音说了声再见,然后手里摇着他的新阅览证,急忙向阅览室走去。
  他从窄窄的走廊中穿过,然后走进那个宛如巨型子宫的阅览室。地板上摆放着许多书桌,学者们蜷缩着身子,伏在书本上,就像一个个胎儿。那些书本就像一棵棵知识的幼芽,被知识界的一些巨大成就所淹没了。那些永远不可能开发殆尽的知识卵巢,响成了目录架上的核心部分。圆形阅览室周围摆放着一圈书架_将学者们包围
  在中间。书架上面是宽敞开阔的穹顶。白日的阳光几乎无法穿透房顶上灰暗的玻璃。汽车与其它人世的喧嚣声几乎不可能渗透到这个温馨、安静的空间中来。阅览室的圆顶俯瞰着学者们,学者们则在低头看书。学者们喜欢他们的书,灰白的手指轻轻翻动着书页。而那些书页和学者们配合得相当默契,心甘情愿地将知识奉献给学者们。当学者们从书桌上抬起双眼,看不到分散其注意力的东西,更看不到与书本不和谐的东西,进入视野的只有子宫内柔滑、弯曲的曲线。无论他们将目光移到哪里,都不会遇到障碍物,见不到任何棱角以及无限延伸的平行线,更不会看到努力追求无限的尖角弓形门。所有的东西都是圆曲的,圆形的,自足的,完整的。于是受到了鼓励与抚慰的学者们又将目光转到书本上,蜷缩着身于,更加专心地去读书,因为他们不想离开这温暖的子宫。在这里,他们可以借助电灯的光线,呼吸枯黄的纸张发出的发霉的气味。
  但是等在外面的女人们的感觉可就大不相同了。在伊斯令顿寒酸的公寓或者伯克里希斯狭窄的半独立式住宅中,她们站在窗前,观看外部世界的生活、商店中的摩托车、广告牌与服装,发现那些东西非常好。她们痛恨子宫般的博物馆,因为是它给她们带来了贫困与孤独,是它每天占有了他们的男人,将他们的精力耗费殆尽,以致于回到家后少言寡语,心不在焉。她们期盼着自己的男人最终从子宫中被驱逐出来的那一天。她们低头看了看身旁哭哭啼啼的孩子,把两只由于常年用洗涤剂洗衣服而变得粗糙的手交叉,紧紧握在一起,发誓绝不能让孩子们步父亲的后尘。
  亚当想,劳伦斯,我应该看劳伦斯的书了。
  他从书桌中穿过,来到他和加莫尔来这里看书时经常坐的那几排书桌中间,发现了几个两年来一直在他身旁工作、但是从未打过交道的熟悉身影。他们中有几位是工作认真、讲究效率的美国人,工作起来就像永远不知道疲倦的发动机,为他们提供资助的是古根海姆基金会;几位戴穆斯你头巾的锡克教徒,人们都称他们辛格先生,都在研究印度文化对英国文学的影响;几个脸上长满丘疹、戴着眼镜的女士,她们发现某人的脚注中出现某种错误时会暗自窃笑。然后是博物馆的几位工作人员——一位胡子长得都快碰到脚的先生,那位穿短裤的女士,一位穿一双形状非常古怪的鞋子、头戴一顶划艇运动员帽的男子,他桌子上放着一根单弦琵琶,正在读一张盖尔语报纸。还有一位不停地抽鼻子的女人。亚当认出了加莫尔放在一张桌子上的大衣与公文包,但座位却是空的。
  他最后在北馆中找到了加莫尔。他们通常不到那里看书:那里的温度非常高,而其低矮的长方形结构以及绿色的装饰物给人一种置身于一个热带鱼类水族馆中的感觉。北馆是专门用来查找珍稀书籍的地方,那里也有几把椅子,但只有著名学者才能享用。他们可以把自己借阅的书放在桌子看,时间不受限制。除了用来堆积名人撰写的书籍与带有名人姓名的卡片以外,很少有人在这里的书桌前就座。它们使亚当联想到一个空荡荡的蜡像馆,因为所有展品已被运走去修缮。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低声问加莫尔。
  "我正在读一本据说是黄书的书。"加莫尔解释说。"你得填写一张专门的申请表,才能来这里,在管理员的鼻子底下看这本书。我想,你还没有进行手淫吧。"
  "我的天啊。你以为读《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会让我干那种事吗?"
  "我不应该这样想,现在你可以把书买回家,边看边手淫。"
  "你在阅览室中为我保留的座位呢?"
  "就在我的旁边。我想是13号。"
  "你似乎老是抓住与我有关的这个数字不放。"亚当气愤地说。"我不迷信,但是冒那个险没任何意义。"
  "冒什么险?"
  "这事与你无关。"亚当说道。
  他回到阅览室,拥熟地拿着那本厚厚的目录手册,填写借书单,准备借阅《虹》及几本劳伦斯评论。然后他回到加莫尔为他保留的座位上,等图书管理员找书。相对于现在这个更加闲适与优雅的时代来说,大英博物馆的一大落伍之处在于图书管理员得把书送到读者的书桌旁。这里的图书馆太大了——亚当知道这里的藏书大约有六百万册——但管理员却很少,读者从填写借书单到最后拿到书要等上一个多小时。他坐在那把带棉垫的大座椅上,并不理会旁边的读者向他投来的嫉妒与谴责的目光。不知为何,阅览室的座椅中只有十分之一带有棉垫,因而读者们都竞相抢占。
  加了棉垫的座椅坐起来非常舒服。亚当想知道这些座椅是不是也是布朗龙家具公司生产的。如果真是这样,他觉得自己会怀着莫大的热情参与那个有奖征联比赛。
  我独爱布朗龙座椅
  因为我用它写论文
  通常情况下,生产商的名字可以在椅子下面看到,是不是呢?亚当想把自己的座椅翻过来看一下,但是断定那样做会引起很多人的注意。他向四周看了一眼:没有人在注意他。他故意把一支铅笔丢到地板上,然后弯腰去捡,趁机向座椅下面看了一下。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个标牌,但上面的字迹看不清楚。
  他把头直接伸到椅子下面,不料身体一下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邻桌投来惊奇、厌恶或者感到好笑的目光。亚当满脸通红,一方面是因为觉得异常尴尬,另一方面是因为刚才头朝下,血贯到了头部。他回到座位上,用手摸了摸头。
  亚当心中充满了自怜。这是他这天上午第二次摔倒在地。接着他头脑中开始出现幻觉。显而易见,他得了某种疾病,他就要精神崩溃了。他带着一丝兴奋自言自语地重复了刚才那两个词:精神——崩溃。这两个词使他想到安静平和、被动接受的未来,因为无助而从尘世中退隐、将忧虑带来的巨大压力转移到别人的肩上。他想象着自己安静地躺在一个幽暗的房间中,忧心忡忡的朋友与医生站在他的床边低声商议如何诊治地的病症。也许他们会向教皇发出请愿,为他和芭芭拉争取到特许状,可以采用人工避孕方法。也许他会死去,他悲惨的遭遇引起了梵蒂冈会议的注意,为此自然法则教义得以修订。总之,他会获得许多好处8但是他决定不能让自己的精神崩溃。
  工作,工作。他开始动作敏捷地打开鼓鼓囊囊的手提包。很快那张铺着一层蓝皮垫的书桌上堆满了书、文件、文件夹、索引卡片以及写满了笔记与参考资料的碎纸片。亚当的精力与毅力就像被投进冷水中后的温度计急剧下降的水银柱一样一落千丈。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能把这么多资料组织成一篇结构严谨的文章呢?
  亚当的论文题目原定为《论现代小说的语言与思想》,但后来经过研究学会的删减,到现在就变成了《论三部英国现代小说的长句结构》。这种删减似乎并没有减轻他的工作量。他至今尚未决定选哪三部小说进行分析,也未决定长句的标准是什么。他满怀希望地想,劳伦斯的作品中有各种句子,他的作品一定非常典型。
  亚当没精打采地翻着自己积累的但现已从他的论文中排除的有关一些二流作家的笔记。有一厚叠是有关埃格伯特·梅里马什的。他是一位天主教纯文学作家,有当代切斯特顿与贝洛克之称。关于梅里马什他专门写了一章,题为《神圣的妙语》论述了他在作品中如何使用反讽与对偶的手法,支持其行文流畅的基督教护教学观点。但现在这都变成了徒劳。
  亚当打了个呵欠,看了一眼北馆门廊上面的挂钟。在他借的书到来之前,还得等好长一段时间。除他以外,其他人似乎都在聚精会神地工作:你几乎可以听到大脑中飞轮与链齿转动发出的嗡嗡声。亚当内心充满了矛盾:内疚、嫉妒、失败感与反抗。反抗获得了胜利:这样静静地坐着,克制着自己,感觉太不自然了。
  他随意摆弄着手中的铅笔,试图让它倒立起来,但没有成功,铅笔滚到地板上。他俯身去拿,起身时正好看到一位受到干扰的读者在对他皱眉。亚当也毫不示弱地回敬了他。为什么不能打扰他?受到干扰,分散注意力对一个人的精神健康有利,这就像体育运动有利于身体健康一样。如果阅览室一天清两次场,不失为一个好主意。这样一来,所有学者们可以到博物馆前院中进行体育锻炼。不,那样不行——他本人就讨厌体育锻炼。相反,设想阅览室的圆形地板如同可旋转舞台。每隔一个小时管理员都要准时拉一下操纵杆,让整个房间中的东西旋转起来,带动书桌上的制动棒转上几圈,让读者们开开心。对,要把书桌安装得像旋转木马那样可以慢慢升降。这未必会影响人们工作——只能使因久坐而感觉麻木的身体得到放松。增强体质,促进血液循环。对,他一定得把这个主意告诉加莫尔。大英博物馆法。他闭上双眼,沉浸在令人兴奋的幻想之中:旋转的地板、学者们的座椅上升到隔墙之上,他们微笑着互相对视,然后又轻轻地落下来。也许还应该增添一些叮叮当当的音乐声
  亚当感到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原来是加莫尔。
  "称为什么在哼唱《圆桌曲》?你的脸怎么发育了?"
  "我等一会儿再告诉你,"亚当有些疑惑地说道。他起身飞快地离开了阅览室,以躲开周围读者投来的充满敌意的目光。
  在门厅中,他决定再给芭芭拉打一个电话。让他感到惊奇的是,那个胖大的男人还占着电话厅。亚当开始计算向科罗拉多打三十分钟的长途电话该花多少钱。突然他发现那个胖子脸上带着一丝痛苦的神情。他不知怎么把电话厅门给关上了。他腰围太宽,无法把门打开。亚当费了好大力气才帮他摆脱了困境。
  "唉呀,"那位胖子说道,"你今天似乎成了我的私人保镖。"
  "你电话打得还顺利吧?"亚当问道。
  "我遇到了一些语言方面的障碍。"
  "难道科罗拉多那儿的人不讲英语吗?"
  "当然讲英语。但是你们这里的接线员在我开始讲话之前总是说,'你已经讲完了'……你吸烟吗?"他突然问道。
  "我的岳父通常在过圣诞节时请我吸烟。"亚当答道。
  "好吧,留着这些,等到十二月过圣诞节时让他吃一惊。"那胖子说着顺手把一把雪茄烟塞进亚当的口袋。
  "谢谢你。"亚当小声说道。那位胖子脚步蹒跚地走开了。
  亚当走进电话厅,里面飘满了浓浓的雪茄烟雾。他开始打电话。当接话方拿起话筒时传来啪啦一声响,接着一个稚气的声音说道:
  "这里是巴特西,电话为22~0。"
  "喂,你好,宝贝,克莱尔。你都在电话上说了些什么?"
  "妈咪说我可以学着接电话。"
  "妈妈在吗?"
  "她正在下楼。"
  "你好吗,克莱尔?今天上午很乖,是吗?"
  "不是。"
  "嗅,那是为什么?"
  "我在多米尼克的肚子上割了一个洞。"
  "你干了什么?"
  "在多米尼克的肚子上割了个洞,用的是剪子。"
  "但是,克莱尔,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们当时正在玩妇产科医院的游戏,我给他做了剖腹产手术。"
  "但是,克莱尔,你不应该那样做。"
  "你是指男孩不能生孩子吗?这我知道。"'
  "不,我指的是用剪子割人。喂,你妈妈在吗?"
  "她在。"
  "你好吗,亚当"'
  "亲爱的,克莱尔在多米尼克的肚子上割了个洞,这是怎么回事?"
  "只是一个小裂口。连血都没流。"
  "只是一个小裂口!但是她拿剪子的最初意图是什么?"
  "你是想责备我,对吗,亚当?"
  "不,亲爱的。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事实。"
  "只要你不责备我就好。你根本不知道整天照看克莱尔是个什么滋味儿。"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如果你把剪子放在她够不到的地方……"
  "我就是那样做的。但是她把活梯找了出来。"
  "你有没有打她?"
  "你知道打她没什么用。她总是说,'我希望这会对你有好处,妈咪,'她听到我们谈论斯波克医生的话了。"
  "等到她学会了读书写字,鬼才知道她会干出些什么来。"亚当慨叹道。他决定放弃这个话题。"你看十三日那天的日记了吗?"
  "你问这个问题,将来会后悔的。"
  "为什么?"亚当说着心猛地向下一沉。
  "根据体温记录表,在那天不应该排卵。"
  亚当哼了一声。
  "…况且十三日那天是星期五。"芭芭拉接着说道。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亚当心存疑虑地说道。
  "谁开玩笑了?"
  "我当然也没有。难道你记不清那天晚上发生的任何事情了?"
  "我记得你有点儿…你知道。"
  "有点儿什么?"
  "你知道几盅酒下肚后自己是个什么样子。"
  "你不也一样吗。"亚当为自己辩护道,"我不是在责备你。你认为我们可能……?"
  "不。但是我希望我的经期就要开始了。"
  "你现在感觉如何"
  "和那时差不多。"
  "当时是个什么情况?我记不清了。"
  "没关系。这个话题已经让我感到厌倦了。难道你现在不应该工作了吗?"
  "在我努力思考那天晚上我们干了些什么的时候,根本无法工作。"
  "哪,我可无能为力。亚当。唉,我不再等了。玛丽·弗里恩快带着那些孩子们来吃午饭了。"
  "这次她要带几个孩子?"
  "四个。"
  "你看,总有人的情况比你的糟糕。"
  "那么,再见,亲爱的。不要担心了。"
  "再见,亲爱的。"
  在回阅览室的路上。亚当想起了一件事。他返回电话厅,又给芭芭拉打了个电话。
  "你好,亲爱的。"
  "亚当,看在上帝的面上——"
  "瞧,我刚想起了一件事。是关于那天晚上的事。第二天你有没有留意一下床单……?"
  芭芭拉挂上了电话。我这个人怎么变得这么固执,他心里想。
  因为三番五次地去电话厅,他开始感到有些累了。由于他在凉爽的门厅中呆了一段时间,返回阅览室后觉得异常闷热。房顶似乎将发霉的空气紧紧地钉在一起,将它们密封在房间之中。它们悬在空中,那样子就像热带暴风雨就要到来似的。而书本与封皮发出的轻微的、带有酸味的霉味让人联想起东方死水潭中腐烂植物发出的臭气。埃普比目光忧郁地看了看那些身穿条纹西服与白衬衫、埋头工作的印度人和非洲人。
  即使在最没有想象力的人——埃普比不是那种人——的生活中都会有这样的时刻:命运会使他面对一些意想不到的、难以名状的情景;他全部生命的基础坍塌了,就像一把他经常享用、根本不用确定它是否存在就可以放心地坐上去的舒适座椅突然被人悄悄地挪开了,那个倒霉的人儿觉得自己以惊人的速度坠入无边无际、充满迷惑的太空。这就是埃普比先生在用一块脏兮兮的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珠时心中的感受。他头上的汗珠就像轮船内的湿气凝结而成的水珠,提醒船员们船正在逼近赤道。他向放着自己的书籍与纸张的桌子走去,但是身体突然摇晃了一下,于是停住了脚步。
  那是他的书桌吗?没错,因为他认出了朋友放在邻桌上的雨衣与宽檐软毡帽。然而他的东西却不见了:他的书、纸张、索引卡片——全都不见了。但是让埃普比把身体靠在一个书架上、用右手使劲擦了几下自己的眼睛的并不是这些。三个中国人围在他的书桌旁,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张书桌看。他们并不是他所熟悉的西方化香港人——穿着美式套装、手拿高级照相机,而是真正来自中国大陆的中国人,他们穿着颜色单调、条纹粗糙的宽大制服,而且扎着腰带。
  让他感到后颈上的汗毛刺痛(就像被一个过路的魔鬼碰了一下)的是他们的认真态度。这态度使人想起祈祷而非密谋,由于难以理解,因而更加让人感到恐惧。如果他们是在等他,但是他们为什么背对着他、弯腰低头、双手背在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空空的桌子看个不停?他们似乎是在为自己所做的一件坏事做虚情假意的忏悔。
  埃普比发现周围的读者已经注意到这些陌生人的存在,但都假装没有看到。他们没有抬头,却偷偷地向那儿张望,先是看那些中国人,然后看他。一个坐在他旁边、来自非洲的法律大学生翻了一下白眼珠,正要开口讲话,但是经过三思,决定还是不说为妙,于是接着低头看他的书。亚当感到,只要自己能看到到访者的模样,一定能弄清他们来此的动机。他没有勇气面对他们,但是这个谜比其它任何事情都具吸引力。或者是不是…··咱D果他从这里走开,回家思考这件事,等他回来,比如明天,他们也许已经走了,他的书本也会回到书桌上来。他也会完全忘掉这件事。正当他站在道德自我审视的路口上徘徊时,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并低声问道:"'是埃普比先生吗?"这使他省却了选择的痛苦。
第四章
  我相信在大英博物馆看书学习的人中有几个呆痴与愚钝者。有人告诉我其中几位是被朋友们送来打发时光的。
——卡莱尔
  "所以看上去,"亚当一边吃着苏格兰煮蛋一边说道,"这些人是一个来自什么团体的成员,他们问能否参观一下卡尔·马克思用过的座椅——你知道,就是他撰写《资本论》时用过的那把座椅。你知道吗,加莫尔?你给我留的那个座位卡尔·马克思竟然坐过?"
  加莫尔正在埋头喝啤酒。他想摇摇头,却把一些啤酒洒到了裤子上。
  "我想那座位会把你这位天主教徒的屁股烧焦的。"庞德说道。
  "它将会让人产生联想,不对吗?"'亚当沉思着说道。"许多名人都曾坐过那些座椅:马克思、拉斯金。卡莱尔…·"
  "科你·威尔逊。"庞德提示说。
  "谁?"亚当问道。
  "在你出生之前,老朋友,"加莫尔答道,"在博物馆的鼎盛时期,每个人都在撰写论述人类生存境况的书,出版商经常来这里争夺书稿。"
  "你会想,只要自己往那些书桌中的任何一张旁边一坐,就会才思泉涌。我似乎也有这种感觉,比如今天。都到吃午饭的时候了,我却什么事儿也没做。"
  亚当、加莫尔与庞德来到了博物馆内的酒馆中。加莫尔在一所英语学院讲授夜校课程,而庞德则是该学院的专职教师。这个学院的校长是个骗子。庞德工作很累,但是亚当和加莫尔却不想对他表示同情,因为他挣的钱很多。他和他漂亮的妻子莎丽有一辆小轿车,在诺伍德有一套带中央取暖设施的半独立式住宅,卧室中摆放着一张带四根帷柱的床,床上盖着紫红绸缎。庞德通常一周与亚当和加莫尔在一起吃一次饭,主要为了消除自己对外国人的恐惧感。据他说,这是由他从事的职业造成的,是一种职业犯罪。据加
  莫尔讲上课时,庞德对外国学生态度非常好。"那是因为卡尔·马克思是一个犹太人。"针对亚当刚才的抱怨,庞德回答说,"你要做的事情无非是换一下座位而已。"
  "你说得对。"加莫尔说,"找切斯特顿用过的座椅。或者贝洛克的。"或者埃格伯特·梅里马什的。"亚当说道。
  "谁?""谁~'"在你出生之前,"亚当说,"在博物馆的鼎盛时期,每个书桌上都放着一个十字架。问题是,"他接着说,"梅里马什用的也许是一张没有棉垫的座椅,为的是克制自己的肉体。"
  "那么,那些人是怎么回事?"加莫尔问道,"你对他们说了些什么?"
  "你瞧,我正准备鼓足勇气,走到他们面前说"说点什么,我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比如这是我的座位,或者你们把我的书拿到哪里去了,这时管理员走过来向我做了解释。他一直在找我,但是我刚才一直在绘色芭拉打电话。"
  "他总是给自己的妻子打电话。"加莫尔向庞德解释说。
  "唉,那没什么,我也偶尔喜欢给莎丽打电话。"
  庞德说。
  "啊,那是太溺爱妻子的表现。埃普比有点儿神经不正常。"
  "我神经很正常。"亚当说道,"我今天上午还在想自己是否有点儿神经失常,但最后还是否定了。不过,我必须承认那些人的确让我担了一会儿心。"
  "那些人,"庞德说道,"在使用那些古老的带有偏见的英语单词方面不要太顾忌。"
  "我必须说,不管是谁,他怎么敢把你的书拿走。"加莫尔说道。
  "嗅,我能弄清他们的意图。他们可能是在干扫墓之类的事。"
  庞德打了一个寒颤,听别人谈到死亡,他总是这样,然后喝了几大口啤酒。
  "管理员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加莫尔问道。"我想知道他具体说了些什么话。他是不是说,'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有三位贵客正在参观你的座椅。"
  "对,他就是这样说的。"亚当吃了一惊。"他就是这样说的。"
  "你又说了些什么呢?"
  "开始我什么也没说。我告诉你们,我当时感到非常奇怪。"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嗯,他看上去有些难为情,说道,'你知道,以前卡尔·马克思用过那张桌子。经常有参观者要求看一下。"
  "那么你又说了些什么?"
  "嗯,我刚才就想告诉你。我想我说的是:马克思先生,他已经去世了。"
  加莫尔与庞德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下。"我告诉过你,"加莫尔说道,"埃普比的精神正在崩溃。"
  "我知道,"庞德说道,"他将成为博物馆中的一个怪人。很快他就会变得满脸胡子遍遏,穿着拖鞋,边拖着脚走来走去,边自言自语。"
  "这是学者患的一种特殊的神经病,"加莫尔说道,"他现在已经弄不清生活与文学之间的区别了。"
  "懊,我能弄清,"亚当说道,"文学主要是讲性关系,有关儿童的内容不多。生活正好相反。"
  庞德端着三杯啤酒从酒吧台走了回来。
  "真有趣,"亚当说道,"你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的。"
  "这有什么可笑的?"
  "也许这是一种流行病。"加莫尔说道。
  "不知为什么,"庞德说,"我认为我们的病因并不相同。"
  "我甚至连自己的病因都不知道。"亚当说道,"今天早晨醒来后,我就觉得腿疼。"
  "那么,你为什么走路一瘸一拐的呢?"加莫尔问庞德。
  庞德做了个鬼脸。"都是因为那部该死的《爱经》。"他用一位炫耀自己患有遗传痛风病者的口气说道。"我记不清是哪个地方了——后背上的隆肉。臀部或其它什么地方。我知道自己抽筋抽得很厉害。莎丽用斯罗尼牌擦剂给我按摩了一个小时才恢复。"
  "我希望这能让你接受教训。"加莫尔说道。
  "那样做很值得。"庞德眨着眼睛说。
  "我的天!"亚当惊叫道,"你是指你已经对传统的性交方法感到厌倦了……如果我的想象让你感到惊奇的话,请原谅。"
  "都怪那张四帷柱床,"加莫尔认为,"还有那粉红色的床罩。"
  "不对,事实上我认为原因在于中央取暖设施。"庞德说道。"你们根本不知道中央取暖设施是如何增加性交可能性的。"
  "对我们来说,那是浪费钱财。"亚当神情沮丧地说。
  "唉,干杯,"庞德敦促道,"为令人讨厌的外国人。"
  "为令人讨厌的外国人。"他们低声说道。每次与他们喝酒,庞德都坚持用这句祝酒词。亚当想,这句话迟早会让别人听到,他们因此会被人从酒馆中请出,去,。至于具体什么时候,那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你明白,"加莫尔对亚当说,"我认为你应该道歉。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你是什么意思?"
  "好吧,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去教堂,暂时不要去。你以后可以再去。"
  "你是指让我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躺在病床上忏悔吗?"
  "嗯,不如说是为更年期的到来忏悔。这样做并不冒很大险,对吗?你和芭芭拉很有可能活过四十岁。"
  "那样对他讲话不好,加莫尔。"庞德说道。"总是有汽车在等着你。"
  "对,总是有汽车在等着你。"亚当说道。
  "汽车?什么汽车?"加莫尔不解地问道。
  "可能把你压死的汽车。死亡出其不意地到来。"庞德解释说。"天主教徒从小就认为自己会在某一天。在某个地方突然消失,因此他们每时每刻都在保持自己心灵的纯洁。"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亚当问道。
  "莎丽参加一个女修道会。"庞德解释说。"不,"他接着说,"'那样对亚当说没用。我们应该从思想上说服他,使他相信天主教是错误的。"
  "我不想那样做。"加莫尔说道,"我相信宗教有其存在的理由。我个人不信教,但是我不反对别人信教。"
  "孩子们也是如此。"亚当插言道。
  "确是如此。"加莫尔表示赞同。"我自己不怎么喜欢孩子,但是我认为他们有必要保留人性的一面。"
  '咱私的私生子。"亚当说道。
  "但是,如果你必须有宗教信仰的话,"庞德说,"为什么不信印度教?印度教徒可以娶妻生子。"
  "我原以为你会反对外国的东西。"加莫尔说道。
  "嗯,我想我们可以获得一种英国化的印度教……
  剔除其中神圣的母牛等。"
  "不,那样做可不行。"加莫尔说道。"我想保留基督教,否则我们将失去半数文学遗产。我们需要像埃普比先生这样的人来告诉我们《无名之云》一书讲的是什么。"
  "我从未听说过这本书。"亚当说道。
  "或者《安克你·鲁尔》。""'我在写那篇有关中世纪英语的论文时就是让那本书把我给难倒了。"亚当说道。
  "你应该抽时间读一读。书中运用了一些下水道的意象。"
  "但是加莫尔,"庞德说道,"对你来说,只要接受过基督教教育就够了。人们没有必要一生都要信奉那种该死的东西。我们有责任帮助亚当从迷信的绳索中解放出来。"
  "接着讲下去,把我说服。"亚当主动邀请庞德讲下去。
  庞德把自己想象成一位逻辑学家,把自己的座椅向桌子旁移了移,然后把两个胳膊肘向桌子上一放,将两手手指轻轻交叉在一起。
  "很好,"加莫尔欢呼道,"手指那样放很好。第一轮先由庞德主讲。"
  庞德对他的干扰不予理睬。"让我们从三位一体论开始讲起。"他说道,"据我所知,这是传统基督教中最根本的教义。"
  "说下去。"亚当说道。
  "我这样说你不介意,是因为你没有考虑过这件事。实际上,你并不真相信这种说法,因为你从未接受考验。你接受三位一体的观点不会有任何损失,因而你从未思考自己为何要接受这种完全不符合逻辑与经验的东西。你自己先想一下数字的概念。你看:"一个"——他把一个盐罐放到桌子中央——"二"——他把一个胡椒粉罐放到盐罐的旁边——"三"——他伸手去拿齐茉盒。
  '军知道你要干这个,我应该把首着叶拿来。"亚当说道。他用小勺挖了一些齐茉粉,倒在自己的盘子上,然后在上面撒上胡椒粉与盐。"这就是三位一体。"
  "瞧见了没有!"加莫尔喊道。"这味道可真够受的,但那却是真的。"
  "我想你太不负责任了,加莫尔。"庞德不耐烦地说道。"竟然那样鼓励他。尤其是你自己都不主张生孩子。英国的人口出生率表明这个国家在三四代人之后将成为一个天主教占主导地位的国家,你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你想要那种事情发生吗?"
  "不,"亚当激动地说道。"由于退教率很高,不会出现那种情况。"
  "什么是退教率?"
  "不再去教堂的人口比率。"亚当解释说。
  '为什么有这么多人退教?"
  "他们退教不是因为三位一体,"亚当说道。"我想是因为对人口增长率的控制。对了,我差一点忘了我要去参加一个有关今天我们谈论的这个话题的道你格学会讨论。我必须赶快走。"
  道你格学会的名称源于德国十九世纪著名神学家道你格。一八七一年,由于他拒绝接受教皇阐述教义绝无谬误的观点而被逐出教会。创立该学会最初是要求在道你格死后恢复他的教籍,并最终达到正式封他为圣者的目的(为实现这一目标,学会的创始者以圣女贞德的例子来鼓励自己),后来演变成为一个非正式的讨论小组。参加者都不信天主教,目的是解放他们对待某些紧迫、典型的问题的态度,诸如西班牙的宗教自由,核战争以及禁读书目等。该学会惟一的公开活动是就上述问题向一些天主教报刊杂志写信,直言他们的观点。这些信件除了能在学会非正式牧师比尔·威德菲尔编的《教堂地下室》征订通讯上见到外,从未得到正式发表。几杯啤酒下肚之后,在别人的诱导下。这位牧师会对圣母玛丽亚升天的教义提出质疑。像这样离经叛道的观点,尤其是如果这些观点出自司锋或英国国教教徒之口,会成为学会成员谈论的低俗笑柄。这些观点在学会成员中的流传,与在非宗教性联谊会中传送低级下流的笑话没有什么不同。亚当经常想,许多道你格学会成员之所以拒绝效仿他们的资助人,主要原因是神职人员的良心自由度比世俗世界高得惊人。
  亚当只是偶尔来参加该学会的讨论会,但是他对今天的话题特别感兴趣。他希望自己的头脑能够保持清醒。他喝的啤酒很多,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步履有点儿蹒跚地从酒馆与博物馆之间的路上走过。由于自己喝成了这个样,他决定不骑摩托车,而是步行。不管怎样,到会场的路程不很远,完全没有必要去发动摩托车。
  和往常一样,道你格学会大胆地将会场设在了基督堂。那是一个各教派相互交流的中心所在,位于戈顿广场一座高大但非常狭窄的房子中。房子的地下室中有一个小餐厅。在那里,一些其貌不扬的年轻妇女向自称是学生或基督徒的人们提供农家馅饼及一种味道特别鲜美的西红柿汤。一楼有一间阅览室,二楼有一个休息厅。在那里,道你格学会成员每月都要聚一次,边喝咖啡边讨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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