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自序(1)】
自序
因为无力,所以执着
?——我为什么要写作?
转眼之间,离开巴黎已经几年。我时常怀念自己在那里求学、采访与简单生活的日子。我从不讳言,虽然孤身一人,但我在巴黎度过了一生中迄今最难忘、最美好与最纯洁的时光。而我所学到的,与其说是在巴黎大学的课堂,不如说是在巴黎这座城市。我写的为数不多的几篇散文,也多是因巴黎有感而发,这是一种连接过去与未来的乡愁。因了这种乡愁,归国后虽然终日忙碌,但有机会我总还是想着在巴黎转转,哪怕只为匆匆几天的停留,为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为心灵做个深呼吸。
2010年初春,我去日内瓦参加第四届世界反对死刑大会,顺道又一次去看米哈博桥。“河水走了,桥还在。日子走了,我还在。”今年昔我,久别重逢,看着静静流淌的塞纳河水与浅绿色的米哈博桥,以及河边一棵棵刚刚长出新叶的老梧桐树,真有一种莫名的想写点什么的冲动。不幸的是,当时我忘了带笔,手机又早早用光了电,什么也记不下来了。我在河边找来了小石子与断树枝,却无法捉着它们在纸上画字。因为在香榭丽舍大街另有约会,在桥边焦虑与流连了近半个小时后我只能匆匆离开。坐上RER,这是我上学时天天搭乘的快速铁路,沿着左岸,不到半小时便可以到达先贤祠边的巴黎大学。而此刻,我只能透过侧顶倾斜的车窗,无奈又无助地望着米哈博桥上的天空朝身后奔跑。我多么想记下自己的所想所爱,却找不着一支笔,并因此彻底失去了内心的安宁……那是一种怎样的惆怅与绝望,我至今
未忘。
我曾经在微博上写过这样一段话:“当农民守不住自己的土地,法官保不住自己的良心,警察看不住自己的房屋,千万富翁会被灭门,而你握不住手里的笔……这样的时代,没有谁比谁更幸运,只有谁比谁更不幸。”想必是因为切中了时代的某些症结,这条微博很快被转了近千次。不过,谢天谢地,我还不是那个握不住笔的不幸的人。虽然还不能尽情表达我的所思所想,也不像《潜水钟与蝴蝶》里的主人公那样只能靠着眨眼睛来写作,但我总还是想方设法将自己的表达空间撑到了最大,如《重新发现社会》一书的出版。
我不曾失去手中的笔,不知道无以表达者的痛苦。直到那天,当我在塞纳河边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助感,一种失去了写作能力的悲哀,我才真正意识到思考与表达对于我来说有着怎样无可替代的意义与欢乐。我知道,如果失去了手中的笔,我将惶惶不可终日;如果失去了自由思想的权利,我的生命将不复存在。
(一)
感谢我的父亲,一位憨厚而怯弱的农民,在我五岁那年,从生产队给我买来了一支没有花纹的铅笔,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支笔,也是父亲给我的最大恩情。写到这里,我差点要掉下泪来。还记得那个夏日的傍晚,我光着膀子,将铅笔别在小短裤的松紧带上,在村子里四处炫耀。虽然那时还不知道这支笔对我意味着什么,但我的确非常喜欢它,知道它很重要,并且感受到了它可能给我带来的求知的乐趣。这也许就是人的天性吧,我天生好学,在我还未入学的时候,因为能做五年级学生给我出的数学题,而且喜欢眨眼,我已经是闻名于方圆几里的小天才了。
我的乐趣并不在数学,而在语文。十五岁时,我上高二,在学校办起了文学社,开始给各年级送一份由我亲自刻写油印的文学刊物。所以我一直说,在考上大学,提着笔杆子进城之前,我最初的想法是要写诗歌或者小说的。那个年代,诗歌未死,乌托邦还在,小说依旧寄寓青春梦想。只是时光流转,阴差阳错,多年来我诗只写了几首,小说未着半字,评论倒是写了一千篇。
【第2节:自序(2)】
更有意思的是,就在近几年,不少写诗歌或写小说的人也开始改行,该出手时就出手,做起了评论员来。这一切转变,恐怕是中国这光怪陆离的现实,让那些以想象为业的人对自己的想象力绝望了吧!人们时常感慨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化无穷,给了这个世界无以数计的神奇景观。事实上,转型期的中国社会也是如此传奇,它的创造力已经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力。试想,在平常寂静的午后,当你翻开书页,怎会在某篇小说中读到“躲猫猫”、“被自杀”、“牵尸谈价”、“临时性强奸”、“恨爹不成刚”等诡异的章节,狰狞的诗意?
和现实相比,诗人与小说家不但输掉了想象力,而且输掉了修辞的能力。难怪有人说,转型期的中国不需要小说了,诗歌也一样——现在需要的是评论。而我,正是在这一时代浪潮的推动下,并由着自己思考问题的乐趣,卷入到评论写作中来的。
还记得十几年前,我刚参加报社的工作没多久,有机会开专栏写评论。而我遇到的第一个难题便是领导之领导下达的小要求:“评论可以写啊,但不能有观点。”好在事在人为,这个“第22条军规”并没有完全阻碍我的成长。2002年,在大学毕业六、七年后,我辞去了第一份工作。回想那次辞职的过程,其间不乏惆怅与纠结。在此之前,因为希望报社能给我一个外派的机会,再加上日报是以日为工作单位,醒来就得继续工作,不能对未来做一个很好的打算,为此蹉跎了不少岁月。直到一个清凉的夜晚,我下完夜班准备回家,就在我独自走下报社大楼去开自行车锁的那一刹那,像是突然被电击了一样。我听到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声音:“嘿,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等机会呢?你年轻,还有梦想,你能为自己决策。那个有决策权的你为什么不给有梦想的你一个机会呢?你为什么不让他去试试呢?如果连你都不肯给自己机会,谁还会给你机会呢?”
是啊,我是自己人生的领导者,我不能因为不给自己机会而荒废青春。那一刻,我找到了此前从未有过的清明与力量,做自己命运的主人,让自己给自己机会。就这样,几个月内我很快办完了赴法自费留学的手续。你得承认,对于一个农家子弟而言,这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多少留学生都是父母大把大把给钱,而我在留学时还必须每年给乡下父母寄一些钱,包括其间母亲做手术的费用。不是说了吗,我是家里的“临时政府”。当然,即使如此,日子过得还算宽裕。毕竟此前工作的几年,我做过一些兼职,还有一些积蓄。虽然不是很多,但在这点上,我对原单位及曾经效力过的网络公司还是感恩的。我因此获得了一定程度上的财务自由,并且体会到了财务自由给我的人生带来的便利。所以,当有的年轻人向我感慨不知道将来做点什么时,我会给他们两个建议:如果不想浪费光阴的话,要么静下心来读点书,要么去赚点钱。这两点对你将来都有用。
临行话别,报社有位兄长和我讲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话,大意是在一个广场上,人挤人,你不知道方向在哪里,但如果你站得高一点,看得远一点,就知道周遭的种种拥挤对你来说其实毫无意义。尽管我正是这样做的,这段话似乎也只是为了表达对我辞职留学的赞同,但我不得不说,它对我很有启发,仿佛为我的离职出走赋予了一种特别的内涵。这算是我现在谈论的“自由在高处”的最早一点机
缘吧。
乔布斯说,“你须寻得所爱。”这个问题在我少年时便已经解决了。我知道一生所爱,除了思考与写作,我的生命别无激情。我需要寻找的只是一个更开阔的平台,打开自己的世界。而这一切,在我跨出国门后,都顺理成章地解决了。从今往后,我可以为任何华文媒体写作,接受他们的约稿。在身份上,我不再属于任何一家单位,我感受到了什么是“面朝社会,春暖花开”。更重要的是,我在空间上远离了国家,在时间上找回了自己。
【第3节:自序(3)】
(二)
感谢互联网。虽然十几年来,我把一生中最宝贵的年华都花在了网络上,这点让我时常深感不安。我是原报社最早自费上网的人。1996年,也就是在报社大楼统一接入互联网的前一年,我花了近两个月的薪水,约四千元,包括买一只猫(调制解调器)并预付一年的网费。现在“信息成灾”,新一代年轻人或许已经无法想象生活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我们对网络信息何其渴望。而我始终相信,一个努力拓展言论自由的人,一定不忘拓展接受信息的自由,因为二者密不可分。只有奠基在接受信息自由基础之上,自由言论才更牢靠,更真实,更全面。
而我面对公众的更自由的写作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其后几年间,伴随着互联网言论的兴起,各大纸媒都开始意识到了过去单一的新闻纸已经失去了核心竞争力,它还需要观点,需要评论纸,需要观点新闻。拜互联网之所赐,直至今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许多报纸都开辟了一到两块甚至更多的评论专版,而且一些电台、电视台也开始紧锣密鼓地在中国各地寻找评论员。
人人有话要说,一个崭新的时代正在悄悄来临。然而它又是那么似曾相识,续接了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前的自由言论,一切势必要昔日
重来。
打开历史,游目骋怀,倾听两个时代的心跳。谁也无法否认,在那个已然逝去的时代,当年的才子佳人们是何等意气风发!借着一次次无意有缘的相遇,我陆续了解到了杜亚泉、胡适、王芸生、董时进、张佛泉、储安平等睿智而坚定的评论家与思想者。从《东方杂志》、《独立评论》到《大公报》和《观察》,从散见于各处的农村问题讨论到宪政问题研究,一切都让我相见恨晚、无比震惊。相见恨晚是因为我不曾在教科书上得到我最想得到也本该得到的知识,而无比震惊则在于当代中国人扭扭捏捏讨论的许多真问题,杜亚泉、胡适那代人在上个世纪初已经充分讨论了,甚至包括“孩子是否需要读经”这样的小问题。而且,由于种种原因,那代人所得出的一些结论,比现在还要深刻。关于这一点,2008年夏天,在我终于通读岳麓书社十卷本《独立评论》时更是叹息不止。
大概十年前,我借《错过胡适一百年》一文梳理胡适的思想,算是阅尽历史的玩笑与鬼打墙;同样,当我用一本书(《重新发现社会》)的篇幅来谈国家与社会的边界时,发现杜亚泉——这位比我恰好早生了整整一百年的思想巨子,只用一篇四千余字的政论便将我要说的道理全讲完了。这样的时候,你是欣慰多一些,还是绝望多一些?
然而,我们总还是有些事情可做。记得几年前在北京的一次聚餐,当带我去的朋友向大家介绍我在南开教书,同时给《新京报》当社论主笔、首席评论员,而且还是江西人时,在座的章诒和女士立即从桌子对面站起来和我握手,“你就是罗隆基啊!”当然,这只是些玩笑话。我更知道,无论我是否有所作为,罗隆基和他的那个时代早过去了。但你也大可不必为那个时代事业未竟而惋惜。那代人没做完的事,由你现在来做,既是责任,也是机缘。欧美国家的一些学者与社会工作者,愿意“吃饱了撑的”花更多时间批评亚洲和中国,何尝不是在这里找他们想要完成的“未竟的事业”呢?
在《重新发现社会》的后记里,我谈到维克多?雨果在很小的时候十分崇拜夏多布里昂。雨果曾经用他的一生发誓,“要么成为夏多布里昂,要么一无所成。”若干年后,雨果的成就只在夏多布里昂之上。我也有许多引以为荣的榜样,从雨果、罗兰到胡适,从波普尔、茨威格到弗里德曼,然而这些年来,尤其是在我三十岁以后,我最想对自己说的一句话是:“要么成为熊培云,要么一无所成。”
【第4节:自序(4)】
没有谁的人生可以复制,你也没有必要去复制,你只能做最好的自己。时代也一样,没有谁可以回到已然逝去的时代,就好像虽然同样处于穿越历史三峡的转型时期,但中国之今日也不会等同于法兰西的十九世纪。我们唯一可做的,就是一点点努力,让我们所处的时代——这时间上的家园,成为最好的时代。
在大学的课堂上,我常和学生提及斯蒂芬?茨威格写在《人类群星闪耀时》里的一句话,“一个人生命中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使命”,并由此展开;大学的意义不只在于锻炼人格,培养思维能力,还在于找到或者确定裨益终生的兴趣。如果你找到了真正属于你的兴趣,愿意终生为此努力,即使没有读完大学,你的人生也一定是丰满而有希望的。一个人,在他的有生之年,最大的不幸恐怕还不在于曾经遭受了多少困苦挫折,而在于他虽然终日忙碌,却不知道自己最适合做什么,最喜欢做什么,最需要做什么,只在送往迎来之间匆匆度过一生。
有时候我免不了去想,人生真的很无趣,因为要做那么多我们不想做的事情。记得上中学时,为了高考,学校墙壁上到处是“坚持”、“毅力”等激励人心的词语,当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然而,今天回过头去看,难免会有这样的经验(毋宁说是教训)与心得,靠着“坚持”、“毅力”去学的课本上的知识,去做的事情,也许是我们一生中最不需要的。
我无法不感恩生活,感恩生命,感恩冥冥之中有着某种神秘的力量。我得到了命运之神的眷顾,在我年少之时,就知道自己会将一生献给文字,献给自己无限接近真理的欲望,并且年年乐此不疲。无论是写什么,一切得益于我的两个天性:一是怀疑的精神,二是思想的乐趣。而这一切,都是符合我的自由的本性的。有怀疑的精神,就很少会盲从,人生因此少走许多弯路;能体味思想的乐趣,做事便无所谓毅力与坚持,做什么都乐在其中了。我每天都不舍得睡,想了解世界多一点,想写作时间多一点。唯一需要有毅力来做却又未做成的事情是劝自己早点睡觉。就像一个男人爱上了堪称“Soulmate(灵魂之伴侣)”的美人,愿意与她共度一生,这显然是不需要什么毅力的。
(三)
我承认自己的大乐趣就在于思想,正如我相信我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那么,我对自己的写作又抱有一种怎样的态度呢?
李慎之说“二十世纪是鲁迅的世纪,二十一世纪是胡适的世纪”,对此我是非常认同的。以我的理解,二十世纪是一个革命的世纪,流血的世纪;而二十一世纪是一个改良的世纪,流汗的世纪。这一判断同样影响到我的写作态度。我从来不想将自己的文字变成一种革命性的文字,也不奢望哪篇文章对改良社会有个立竿见影、马到功成的效果。
我写评论,这首先是一种思考与表达方式,久而久之甚至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精神状态。一个真正热爱写作的人,未必会去信仰什么宗教,但他会将自己每天的写作当作一种关乎良心的祷告。既然不希望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过尽你的有生之年,又何必奢求一言兴邦,改天换地?
有人说,鲁迅是杂文,胡适是评论;鲁迅是酒,胡适是水。酒让人看到真性情,也看到癫狂,唯有水,才是日常所需,是真生活。在平常的写作中,不管实际上做得如何,在心底里我是偏向胡适的。所以,如果有人说,“培云,你的文章让我想起了鲁迅”,这样的时候,也许他是在开玩笑,也许是在赞扬我,但是说实话我会因此非常不安,如芒刺在背。我会想到鲁迅的“一个也不宽恕”,想到胡适的“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想到图图大主教的“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由此反思自己活得是不是不够宽厚,写作是不是过于凌厉。
【第5节:自序(5)】
我承认,我更喜欢胡适的那份安宁豁朗、乐观宽容以及“我从山中来,带来兰花草”的烂漫与纯朴。无论在什么样的困境之中,人生都是要保持一些风度的。在苦难与阳光之间,我更愿意看到阳光的一面、积极的一面,看到万物生长,而不是百花凋零,独自叹息。我希望自己目光明亮,明辨是非,但也知道每个人,由着一个渐次开放的环境,都在向着好的方向走。我不憎恨,我的心中没有敌人。
以独立之志,做合群之事,以思想与良心去担当。遥想胡适先生当年,不仅挨了鲁迅的骂,挨学生(毛泽东)的批。1928年,由于写《人权与约法》,还坐过国民党的几天牢。据说,若不是《纽约时报》参与营救,还险些被判了死刑。胡适的一生会因为同情而让步,却从未屈服过。他是思想之军,而非暴力之军。
大概是2003年前后,我在法国的电视台上无意间看到一则歌舞剧的片花。雄浑的音乐、宏大的场面让我激动不已。歌舞剧的名字是《斯巴达克思》,我印象最深、最让我回味无穷的是其中一句歌词“Je reviendrai,je serai des millions”。为此,我还特别将它译成了很上口的八个字——“我将归来,万马千军”。这样的雄心壮志,是很适合一个远赴他国求学的游子的。即使是一个奴隶,也会觉得自己未来可期。遗憾的是,由于当时学业较忙,未能亲临演出现场。而在我离开巴黎时,想买张碟已是难上加难。其后几年间,每次返回巴黎时,不忘在音像店里翻箱倒柜,但都一无所获。谢天谢地,在2010年的秋天,我突发奇想,竟然在国内的网站上买到了。
我从来没想过要到国外定居,我注定要回到中国,我犁铧一般的笔尖注定是要落在这片土地上。区别在于,虽然我希望自己带领万马千军归来,但是我的理解和舞台剧里的斯巴达克思不同。其一,我所期望的万马千军,是思想之军,而非暴力之军。其二,我所期望带领的,不是纵横沙场的万马千军,而是我孤身一人。我不会像芮成钢那样做急于“代表中国,代表亚洲,代表世界”的“三表人材”,我只想做“一表人材”,只代表我自己,靠着自己的经验与理性发言,不强迫任何人。
而且,我分明看到,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那些能够带领万马千军的人,未必能带领好自己。关于这一点,看看当年袁世凯的凄凉晚景就知道了。另一句广为人知的话是,打得了江山,却丢掉了自己。一个以思考为业的人,当以独立思考为安身立命的根本,没有比带领好自己更重要的了。
有趣的是,常常有读者误以为我是一个白须飘飘的老者。待知道我还这么年轻,生命长远,有人甚至会在网上向我大喊,“嘿,年轻人,把多年来我对一位老人的尊重还给我。”我不能详尽人们误以为我是老人的原因,我想恐怕这至少和我说理的态度和叙事的风格有关吧。我内心安宁,每天活在思维的世界里,写作于我更像是一种修行。即使是与人辩论的时候,我也不会以征服他人为真实的乐趣,而是希望通过交流在对方身上学得更多东西,以增长我的见识,丰富我的生命。如果你只是为了说服别人而去写作,不仅真理会离你越来越远,连自己也会离你越来越远。是我思故我在,而不是我征服故我在。我不必通过说服别人或者让别人臣服于我的观点证明我自己存在。
十多年来,我写了无数评论,以及寥寥几篇散文。偶尔,也会听到一些朋友(比如我尊敬的姜弘先生)问,为什么写这些零星的文字,而不去写更大的东西?对于朋友们的善意提醒,我通常会报之一笑。我知道有些勤奋的朋友,一天会写出很多评论来。但是,即使是这样,你也不必苛责他是在“粗制滥造”,你只当他是在做一些思维训练,在做思想的加法。
【第6节:自序(6)】
因为一些编辑朋友的长期约稿,我渐渐养成了每天写评论的习惯。再后来,我发现写专栏是我的一种散步方式。只要时间允许,写一点又有何不可?为什么不接受做一些细碎的事情?从这方面说,我是很能理解梁文道兄所说的“写专栏比写一本大书重要”的意思的。胡适当年,不还在自己的刊物上撰写如何刷牙的文章么?散步是日常的,远足却需要机缘和更精心的准备。
当然,人贵有自知与自省。当我意识到这份差事占用了我的大部分时间,让我的生活在自我重复中慢慢失去了趣味时,我立即学会了克制。凡让我成瘾的东西,都不是我需要的乐趣。我有自己的方向感,不会去做隔行的评论,更不会发评论癫。但得机缘,我自然也会停下来,做朋友们所谓的“更伟大的事情”。过去的两三年间,我在《南方都市报》上写了三十万字的“乡村纪事”专栏,也是因了一种机缘。而且,直到今天,人近中年,我仍相信自己的写作还没有真正开始。
其实,无论是杂文还是评论,诗歌还是小说,抑或其他,每个写作者都在寻找自己的表达方式,评论只是其中一种。而且,对于我个人而言,寻找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甚至是件比扩大自己的言论自由更严肃的事情。
我对母校南开有一种深厚的情感,除了因为它曾有私学的传统,在很大程度上还因为它与西南联大的渊源。鹿桥在《未央歌》里将他在西联赤脚上学的时代描绘成“诗歌加论文”的时代。事实上,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适合我自己的“诗歌加论文”式的表达,相信只有这样才能写出有心灵又有理性的文章,只有这样才能让我身心愉悦,才符合我审美的情趣。
写作首先是为了生活,为了不辜负这一生的光阴,而非为了传世。但是,只要你细心,就会发现人类历史上那些真正流传下来的人文与理论经典——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到帕斯卡的《思想录》,从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到托克维尔的《论美国的民主》、《旧制度与法国大革命》,从老子的《道德经》到费孝通的《乡土中国》,没有哪篇不是既有理性又有心灵的文字。我甚至敢断定,将来的经典绝非刊印在现今中国各大中文核心期刊上的那些可以归类于“密码学”范畴的所谓学术论文。
让我继续赞美托克维尔的文字吧。谈到历史与传统的珍贵时,他说“当过去不再照亮未来,人心将在黑暗中徘徊”;谈到法国农民如何珍爱他们刚刚获得的土地时,他说“他终于有了一块土地;他把他的心和种子一起埋进地里”……沟通理性与心灵的两极,世界还有比这更好的文字么?
(四)
我为什么要写作,想必还因为我有一点点责任心吧。
今日世界,国家林立,看不尽纷纷扰扰。为了防范敌人,每个国家都在积攒用于相互屠杀的武器,稍有争执,便有国家在大海里扔炸弹,搞军演,炫耀肌肉。而国内,各式各样的暴力与强制仍然充斥于我们的生活。这样的时候,你真觉得今天世界与中国,仍不过是生活在一个蛮荒的时代,一个不自由的时代。至少,它不是一个你我期许的美好的时代。
生于“80后”的大学生们,时常向我感慨他们的不幸:“当我们读小学的时候,读大学不要钱;当我们读大学的时候,读小学不要钱;我们还没工作的时候,工作是分配的;我们可以工作的时候,却找不到工作;当我们不能挣钱的时候,房子是分的;当我们能挣钱的时候,却买不起房子……”这不是抱怨,而是现实。
【第7节:自序(7)】
相较而言,像我这样生于七十年代的一代人,从整体来说却是非常幸运的。这代人稍稍懂事时正好赶上了中国的改革开放,大凡努力,多有报偿。虽然其间不乏时代的波折,但中国走向开放与多元的大脉络、大趋势已经无人可以改变。
但是,在这个社会,生活于这样一个时代,作为一个命运共同体中的一员,我们又无法说谁更幸运,谁更不幸。因为我们最需要面对的,也恰恰是我们最需要共同解决的问题。从孙志刚案到“躲猫猫”,从“短信狱”到“跨省追捕”,从“临时性强奸”到“我爸是李刚”,从农民看不起病到“乱世用盛典”、大项目烧钱,没有谁可以对此视而不见。
在此意义上,写作必定成为对时代尽责的一种方式。只是,真正让一个时评家感到疲惫的,不是频繁的约稿,而是不断的自我重复。我知道很多写时评的朋友都有这样懊恼的体会。所以,当大家聚在一起时,免不了会异口同声地谈到“无力感”这个词——对于你曾经评论或者批评过的事情,一月、两月……一年、两年过去之后,还在发生,依然故我,你会不会觉得沮丧?书生论政,你的批评还有什么意义?类似这样的话我听到很多。
然而,我却并不这样认为。一方面,如前所述,你大可不必将自己视为药到病除的神医,改造社会与政治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它需要超乎寻常的耐心。倘使这个世界会因为一两篇文章便改天换地,它岂不早就成了人间天堂?与此同时,也要相信“功不唐捐”的道理。恶是摧枯拉朽的,善却是以蜗牛的速度前进。
事实上,这些年来,从网上海量的细碎留言到遍地开花的专栏文章,时事评论对社会进步的推动还是居功至伟的。草色遥看近却无,当我们隔着五年、十年回头望,就不难发现,因为近年来评论的中兴,中国的公共空间已经获得了可喜的成长。
有几位读者,自称看了我写在微博上的一些批评性的文字而陷入“绝望”。还有一位江西的高中政治老师给我留言,“读了你的《思想国》和《重新发现社会》,钦佩你的智慧,但与此同时,对现实又是多么悲观。”我时常检点自己的写作,这不是为了取悦谁,而是以我愿意的方式去担当。这些年来,我毫不掩饰对小说《废都》的反感。这是一部不仅作者要爬格子,还要读者爬格子的小说,里面充满了虚假的绝望。也许,我这样要求一个作家过于苛刻,但这与其说是要求他人,不如说是苛责我自己。在我内心深处,有这样一个坚定的想法:如果自己未得解脱,就不要面对公众写字,不要去说悲观的话,因为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绝望,更不缺虚假的矫揉造作的绝望。所以我才会那么热爱《肖申克的救赎》、《美丽人生》、《放牛班的春天》等电影。
另一方面,我也学会了适当的宽解。有些作品,只是让你恢复了痛感,这和绝望完全是两回事。如莎米拉?玛克玛尔巴夫的《背马鞍的男孩》(又名《两条腿的马》)。“一天一美元,也真的把自己当成一匹马”,故事讲述的是在一个不平等的社会,人如何奴役人,以及人如何自愿被奴役。这是一部残酷的电影,如果说《物种起源》论证了动物如何进化为人,那么《背马鞍的男孩》的意义则在于揭示社会达尔文主义如何让人退化为动物。萨米拉是个“80后”,十几岁开始便在伊朗电影界获得很好的声誉。在她看来,导致我们不自由的,不是坏人,而是坏的关系。或者说,不是人坏,而是关系坏。这里的关系,既包括人与社会、与国家之间的群己权界,也包括个体之间的关系。中国现在的很多苦难,就在于未能在制度上确立清晰可靠的权界,建立一种好的关系,结果是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自由,都是弱势群体,都有挫败感。所以说,我们这代人在推动社会转型方面的努力,最关键还在于如何确立一种良好的基于个人权利的关系。我想说的是,有些好的作品只是让观众恢复一种疼痛感。而且,有疼痛感,无论对社会还是个人,都是一件有希望的事情。
【第8节:自序(8)】
因为看了我几篇文章或者微博而有痛感的人,我同样希望他们可以如此积极理解。不要把疼痛当绝望,凡事还是看积极的一面,至少我和周围很多朋友都在积极地做事;同时也给自己的视界多一点时间感:一百年前中国还有凌迟,五十年前中国还在喊万岁,四十年前中国还在破“四旧”,三十年前中国还不许跳舞,二十年前中国还在争论姓社姓资,十五年前中国还没有普及互联网,十年前中国还有收容遣送条例,五年前中国还没有物权法,两年前中国还没有微博,一年前中国还没有通过城乡居民选举同票同权……社会终究是在进步。退一步说,无论环境多么恶劣,你总还可以做最好的自己,因为你即你选择。这些年,我一直坚持的一个信念是,改变不了大环境,就改变小环境,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你不能决定太阳几点升起,但可以决定自己几点起床。
以《重新发现社会》的出版为例,谁能想到这本书会因为一位老校对停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政治意见而不得不换出版社,并在一年半后收获各种美名?只要大家肯努力,愿思考,不放弃,社会终究会朝着一个好的方向走。
虽然这一切,皆非一日可以完成,但在推动社会变革的过程中,你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是最后一根稻草。你不要去掂量你此前堆积的那根稻草不是最后一根稻草就说它份量过轻,或者没有重量。当然,在推动社会进步的过程中,每个人的力量都是有限的,这种“无力感”也是无比真实的。但是,也正是因为这种“无力感”,才更需要执着。许多人,之所以平静而坚定,活得从容,就是因为他们看到,上世纪做不完的事情,可以这个世纪来做;那些一天永远做不完的事,可以用一生来做。
而这也正是我看电影《让子弹飞》的感受,那是一部关于我们时代的寓言。因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热望,以及活得舒展自由的本性,从新中国到新新中国的几十年间,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铜墙铁壁如今已被穿得千疮百孔,现在只需要一点点耐心,“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五)
2010年暮春,我在家乡参与筹建了一个图书馆,向社会募捐了不少图书。我为什么要写作,我愿意在一位捐赠者的留言中看到自己的志向:“其实文字秀美者众,难得的是见识;见识明辨者众,难得的是态度;态度端厚者众,难得的是心地;心地温暖,更需脚踏实地身体力行,方是做学问、求真理、提问解惑、治世济人的书生。”
清晨,阳光照进世界的每一座庙宇。有个问题,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弄清楚:一个人如果有信仰,为什么还会去信宗教呢?如果是因为没有信仰而去信了宗教,宗教岂不成了信仰的替补品?但我知道我自己是有信仰的,我也愿意吸收任何宗教信条中有价值的东西。我不相信上帝,我会想念他;我不信佛陀,我仍会想念他。而我的信仰,在心底,在笔端,从每日清晨写下第一字的时候开始。我用文字祷告,我用文字诵经。我愿意将我的生命托付给这一切。
一个寂静的冬日,我在北京的一号线地铁里捧书而读,读到封底上于右任给虚云老和尚的评价,险些掉下眼泪。归纳起来,这个评价无外乎八个字:“入狱身先,悲智双圆”。这不正是我理想中的人生么?我跑到哪里去了?
回家后,我给自己换了状态——“入狱身先,悲智双圆。虽未能至,心向往之”。我无法像地藏菩萨一样,修得“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决心,但在心底里,我是诚心诚意地希望自己能做过上一种慈悲而有智慧的生活,这是我人生的兴趣所在。让文字收藏我的生命和我想要的世界,也许才是我写作的最大目的吧。
【第9节:自序(9)】
当然,“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只是内求的信念,是反求诸己,而非外求他人,更不是为了拉人入伙,便烧了他家的房屋,从此断了他回家的念想。
同为科学家,是做舍生取义的布鲁诺,还是隐忍苟安的伽利略,首先是个人自由。这方面,东德剧作家布莱希特已经通过他的戏剧《伽利略》写下注脚。在伽利略因为“害怕皮肉之苦”而选择妥协后,他的学生安德雷亚怒气冲冲地质问他,“没有英雄的国家真不幸!酒囊饭袋!保住一条狗命了吧?”而伽利略的回答是:“不。需要英雄的国家真不幸。”
不是么?今日中国,那些热衷于将韩寒当作英雄来崇拜的人,无所事事的人,是否同时在逃避一个时代的责任?他们是否理解了托马斯?潘恩在《常识》中所说的——“那些想收获自由所带来的美好的人,必须像真正的人那样,要承受支撑自由价值的艰辛”?
以自由的名义,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主的生活;以生活的名义,谁也不要去鼓励他人牺牲。勇敢也罢,懦弱也罢,背后都是个人有选择如何生活的自由。事实上,虽然伽利略选择了妥协,但他并不像有些人一样,保全了生命,却放弃了人生。他的行为后来得到了学生的谅解,在被软禁的几年间,伽利略完成了关于力学与落体定律的《对话录》。他之所以坚持活下来,而不是做广场上人人可见的牺牲,是因为他相信“即使手上有污点(即向教会忏悔),也总比两手空空的好”;相信真理是时间的孩子,而不是权威的孩子;相信他今天种下一棵苹果树,有朝一日会有苹果掉到另一个人的头上。
绿树红砖,书声琅琅。至今还记得年少时背诵“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时的情景。然而,当我检视人类历史的进阶,由低级向高级之演进,却是“两点之间,曲线最短”,这也是伽利略的观点吧。我中学有位老师说过“河流弯曲是为了哺育更多的生灵”,想来社会改造也是如此吧。是的,它发展得十分缓慢,简直让人无以忍受,可这种表面上的弯曲何尝不是为照顾更多人的利益呢?暴力革命如瀑布气势磅礴,从天而降,飞流直下三千尺,但它不为任何人停留,只有噪声而无营养。
自由在高处,也在你我平凡的生活里。那天下午,去参加一个聚会,见了一些熟悉却未曾谋面的朋友,晚间又和一位心仪已久的同龄在另一场合不期而遇。这让我想起回国后的一次次相聚,我很后悔几年间没有好好记录下每一次聚会谈论的内容。它们见证了这个时代的心跳与疑难,也见证了民情的纠葛与转变。
再后来,我因《重新发现社会》去有“人间天堂”之称的杭州参加《新周刊》的颁奖会,并且有了以下获奖感言:“相信中国因有社会而有未来;相信我们每天的付出都有报偿;相信我们的国家比我们想象的自由;相信大家一起努力,万物各成其美;相信阳光如此美好,坏人也会回头”。我同样相信,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在困顿中前行的人们,将来总有一天会站在自由而幸福的彼岸会师的。我不要天堂,我只要底线。因为没有底线,就没有自由。
2010年12月19日,改定于西子湖畔
【第10节:国家与玫瑰】
第一部分:面包与玫瑰
你须寻得所爱。——史蒂夫?乔布斯
没有写出来、没有唱出来的游行口号不是“共产主义万岁!”而是“生活万岁!”——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生活中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罗曼?罗兰
国家与玫瑰
2002年的一个冬日,雨水绵绵,我去布雷斯特的FNAC买回一张《小王子》的法语磁带,一路上边走边听,听到我熟悉的那段文字时,不禁停了下来,泪水夺眶而出。
Si quelqu’un aime une fleur qui n’existe qu’à un exemplaire dans les millions et les millions d’étoiles,?a suffit pour qu’il soit heureux quand il les regarde. Il se dit:“Ma fleur est là quelque part...”Mais si le mouton mange la fleur,c’est pour lui comme si,brusquement,toutes les étoiles s’éteignaient !
如果一个人爱上了亿万颗星星中的一朵花,他望望星空就觉得幸福。他对自己说:“我的花在那儿……”但是,如果羊把它吃了,对他来说,所有的星星都像忽地熄灭了……(译文)
你须寻得你所爱,并且为之守望。这是我初读《小王子》时的感动,至今未息。
而且,这种爱并不止于男女之情,也包括我对文字与思想之热爱。我曾经和删除我文章中的好句子的总编辑说,如果你删除文章里我最想表达的那句话,我之所爱,这就像羊把小王子的玫瑰吃掉了一样,对于我来说,这篇文章里所有的字在你的报纸上都忽地熄灭了。
回望人类历史,千百年来,我们守望的不只是爱,还有生活。当政治横行无忌,夺走我之所爱,夺走我之生活,那些被人高歌的伟大事业同样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与价值,也忽地熄灭了。
尽管历史充满残酷,但它又是那么丰饶多情。关于爱与生活,本文不作长篇大论,只讲两个与之相关的小故事,一个发生在古代,一个发生在现代,却有着共同的主题。
第一个故事发生在古罗马时期。据说当年的罗马军队带着葡萄的种子到达位于高卢的博讷时,发现这里充沛的阳光与丰厚肥沃的砾石土地特别适合葡萄的种植,于是他们便和当地农民一样边种植葡萄边酿酒。谁知三年后,当军队要开拔时,有近半士兵都留了下来,因为这里的葡萄美酒俘获了他们的“芳心”,他们宁可留下来当酒农也不愿意再去南征北战,拓展帝国的疆土了。为此,查理曼大帝后来还不得不颁布法令,禁止军队经过博讷。甚至,在临终前,他还说过这样的话:“罗马帝国靠葡萄酒而昌盛,又因葡萄酒而毁于一旦。”难怪莎士比亚会借李尔王之口说出“罗马帝国征服世界,博讷征服罗马帝国”。生活,让战争走开,让帝国坍塌。
第二个故事是关于“巴黎玫瑰”的。1942年5月,德军三个机械化师越过孚日山脉,沿罗纳河两岸直驱巴黎。这天夜里,巴黎凯旋门广场周围的几乎所有人家,都收到一大把鲜艳的玫瑰,里面附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明天上街请都怀抱鲜花,让纳粹看看我们并没有被他们吓着。我们依旧热爱生活和大自然。”字条的落款是“洛希亚”,一个卖花姑娘。据说,当德军进驻巴黎时,洛希亚看到平时生意兴隆的花店竟然没有一个人来买花,她心里十分难受,不是担心凋敝的生意,而是沦落的生活。于是,她将店里所有的玫瑰花和她从别人店里买来的玫瑰花一起打包,送给左邻右舍。洛希亚的行为感动了大家,第二天早晨,驻扎在香榭丽舍大街的德军发现,几乎所有的巴黎女人,都手捧鲜花,面带笑容,眼里没有一丝绝望的神情。
当时法新社记者以《玫瑰花的早晨》报道此事,这个细节给了远在伦敦的戴高乐将军和他的自由法国的战士们极大鼓舞。十年后,戴高乐还专门找到了洛希亚,并且将她称为“巴黎的玫瑰”。当年执勤的德军士兵著书回忆此事时,同样不忘感慨:我们可以征服这个国家,却无法征服生活在这里的人们。
这是两个意味深长的故事。前者,征服罗马帝国的,不是博讷,而是生活。准确说是平民的生活愿望征服了帝王的政治野心。在那样的年代,不跟随国王打仗算是“政治不正确”了。然而,这才是历史最真实的面貌——所有帝国终究灰飞烟灭,只有生活永远细水长流。而后一个故事则表明,即使大军压境,即使枪炮压倒了玫瑰,生活仍是可以选择的,人们一样可以尽享伊迪丝?皮阿芙《玫瑰人生》(La vie en rose)中的情爱,选择站在玫瑰一边。你可以剥夺我的自由,却不能剥夺我对自由的不死梦想。你可以摧毁我的美好生活,却不能摧毁我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
二十一世纪,我们该怎样哺育和记录文明,如何从政治的世纪、流血的世纪,回到生活的世纪,流汗的世纪,在此我们不妨温习一下威尔?杜兰特写在《世界文明史》开篇中的一段话:
“文明就像是一条筑有河岸的河流。河流中流淌的鲜血是人们相互残杀、偷窃、争斗的结果,这些通常就是历史学家们所记录的内容。而他们没有注意的是,在河岸上,人们建立家园,相亲相爱,养育子女,歌唱,谱写诗歌,甚至创作雕塑。”
偶尔走失,从未离开。没有比生活更古老的过去,也没有比生活更高远的未来。无论经历多少波折、困苦与残酷,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寻,亘古如新。
【第11节:挡得住德军,挡不住生活(1)】
挡得住德军,挡不住生活
2007年9月,在星巴克离开故宫两个月后,原本由星巴克“驻扎”的故宫九卿值房,开始以“Forbidden City Cafe”(紫禁城咖啡店)的面貌重新亮相。故宫方面表示,该咖啡店系故宫自主经营品牌,属于故宫奥运前进行的经营网点整体规划中的一部分,与此前星巴克的性质完全不同。
九卿值房易帜,不同还体现在招牌上——在咖啡店内的高墙上多出了一块“中华老字号”的牌匾。从此前对星巴克所代表的“帝国主义商业文化”的讨伐,到“中华老字号”咖啡馆的横空出世,如此就地取材、摇身一变难免给人一种唐突而荒诞的印象。一切似乎应了那句“与其让别人祸国殃民,不如让自己祸国殃民”——如果的确如先前所说,咖啡馆的存在有损故宫伟大而光辉的形象。
对于如何看待故宫新开的咖啡馆,来自新浪网的相关调查显示:有38%的人认为故宫不应该开咖啡店等类似的商业店铺;30%的人认为不应赶走星巴克,这是排斥外来文化;而支持开中国人自己的咖啡馆的人数则占到了20%。如此看来,赶走星巴克未必是民意使然。至少,透过这项简单的调查支持星巴克留任的人数似乎要比“中华老字号”还要多一些。
近年来,有关文化殖民、全球化的争论此起彼伏。星巴克在故宫做了几年,没想到一被符号化,一被有志青年“檄文”了,便开始“侵犯中国文化主体性”了。
然而,如泰勒?考恩在《创造性破坏》一书所写,即使是现在大行其道的西方文化,也不是从西方的地底下像土地老爷一样冒出来的——“西方文化(以及贯穿历史的其他各类文明)就是建立在商品、服务和理念的国际交易的基础上的。在不同程度上,我们可以说,西方文化的哲学传统继承自希腊,宗教来自中东,科学基础源自中国和伊斯兰世界,主要的人口和语言则来自欧洲。”假使中国人不那么妄自菲薄,愿意承认西方文明至少有相当一部分是借鉴于中华文化,是部分中华文化在大西洋边的开花结果,那么中国就没有理由将其完全视为异域文明,或者外来者文明。
【第12节:挡得住德军,挡不住生活(2)】
世界的,也是民族的。若非如此,任何以民族标榜的文化都将行之不远。事实上,即使是咖啡文化,也是东西交融、不断拓展的产物。一方面,咖啡并非西方土生土长,十八世纪以前,阿拉伯半岛一直是世界上唯一的咖啡供应地。另一方面,咖啡文化在欧洲的形成也不是那么一帆风顺。1652年,亚美尼亚人帕卡?罗西在伦敦开设了第一家咖啡馆后,火爆的生意很快引起当地酒馆老板的强烈抗议。不久,这个外乡人被赶走。就在伦敦的咖啡馆遍地开花时,一些知名的学者与评论家加入到反对派的阵营,指责咖啡馆消磨了人们的斗志。更有女性抱怨咖啡吞没了她们的生活:由于喝了过多的咖啡,他们的丈夫“像沙漠一样不结果子”。
这颗星球是人类生活的所在,它并非像有的政治或文化评论家所断言的那样,只在“圣战”(血腥的政治认同)与“麦当劳或星巴克扩张”(不流血的经济冲突)的双轨制中飘摇,因为在政治与经济之外,还有社会最真实的生活需求。谁能想到,若干年前,许多中国人在大街上想起麦当劳,既不是因为麦当劳提供了质量上乘的美食,也不是因为它已经成为美国先进文化的某种象征,而是因为麦当劳的厕所里随时有人在做卫生,并且备好了柔软的手纸?
故宫“内瓶装外酒”的幽默,不禁让我想起有关康斯坦丁诺维奇?朱可夫的一段故事。1949年,朱可夫元帅在艾森豪威尔的推介下品尝了可口可乐,从此深深地喜欢上了这种饮料。但是碍于美、苏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较量日益升级,朱可夫渐渐不愿意继续饮用这种“深刻体现美国价值”的饮料了。众所周知,可口可乐一度被当作美国的象征,自北约建立以后,其象征意义扩展到代表整个西方世界的价值观——自由、民主和资本主义市场经济。
为此,朱可夫提出一个非同寻常的要求:可不可以去掉可口可乐的棕褐色,让它看上去像传统的俄罗斯饮料——伏特加呢?据说,这一想法很快便传到了可口可乐公司,经过美国总统杜鲁门的签字同意后,该公司特地为朱可夫生产了一批没有颜色的可乐。这批饮料装在圆柱形瓶子里,盖子是白色,标签则是一枚苏联红星。这一切,就像几十年后,故宫的爱国主义者将星巴克换成了“中华老字号”。
抛开种种政治或文化的冷战,朱可夫元帅知道,无论贴上什么标签,“爱国主义”也罢,“帝国主义”也罢,可乐的味道其实是一样的。和许多平凡的人一样,这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立下卓越功勋的元帅,挡住了德军,却没有挡住生活。有趣抑或无趣的是,几十年后的许多中国人,仍然坐在故宫的九卿值房外体验老年朱可夫之烦恼,继续徘徊在标签化的世界与真实的生活之间。
【第13节:老教授与小王子】
老教授与小王子
法国大革命期间,雄心勃勃的雅各宾派四处捕杀贵族与政敌,罗兰夫人因此被推上了断头台。对于大革命的残酷,罗兰夫人临刑前的一句名言今已广为流传:“Liberté,que de crimes on commet en ton nom”(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
罗兰夫人的另一句名言知道的人并不多——“Plus je vois les hommes,plus j’admire les chiens”,意思是“认识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欢狗”。自称“白话文第一”的李敖经常拿这句话来标榜自己的愤世嫉俗,其实这句话并不是他说的。当然,我们也不能就此论定这句话是李敖从罗兰夫人的闺房里偷来的。古往今来,才子佳人们在精神上珠联璧合、暗通款曲也不是罕见之事。
不过,透过这一男一女、一中一洋,可以肯定的是,人类与狗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
关于这一点,近年来又有见证。
2007年7月,成都一位年近八旬的老教授为捡来的小狗办丧事,两天花了十万元。舆论一时哗然。
“人狗情未了”。据称这位老人有高血压,经常生病住院,老伴五年前去世了,孩子们都有工作,长年不在身边。三个多月前当他从大连来成都定居,在街道上散步时遇到了这只流浪狗。小狗一直跟着他,这让他觉得“爷俩”很有缘分,于是就将它带回了家。老人说,“在这三个月时间里,狗狗就一直守在我身边,好像亲人一样在关心我。”
如此惊世骇俗的葬礼注定会招来一些人的反对。有人批评老人斥巨资治狗丧是糟蹋钱,所谓“黛玉葬花同命相怜,教授葬狗铜臭相连”;也有人责怪老人为什么不把这些钱捐给山区的孩子。
这些话看似正气凛然,却经不起推敲。一方面,给狗花钱并不能推导出老人没给或必须给其他孩子花钱;另一方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情感世界,都有人生的当务之急,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
临死时还有万贯家财是可耻的。这句话通常被人当作慈善劝诫的招牌。不难发现,这句话也间接印证在有生之年花光自己的钱财是一种权利——只要这些钱是老人的合法所得,怎么花是老人自己的事,旁人着实无权干涉。
为什么不能尊重老人的选择呢?毕竟,老人的行为没有对社会造成任何伤害。有关“奢侈”的指责同样有悖于事实。如孟德斯鸠所言:“富人不奢侈,穷人将饿死。”从经济与社会的角度来说,奢侈本来就是完成社会的财富流动与资源再分配的重要途径。
夕阳无限好,只是太凄凉。晚年的落寞与孤独在老人身上显而易见。如其所述,儿女不在身边,他不得不将情感寄托在一只偶尔拾得的流浪小狗身上。不幸的是现在小狗也没有了。为狗举办一个隆重的葬礼,常人虽然难以理解,但对他来说却在情理之中。至于十万元背后藏着怎样的暴利,显然,人们更应该追问的是有关殡葬部门,而不是这位行走于风烛残年中的老人,他不过是要还平生一个“隆重的心愿”。从这方面说,老人的“奢侈”也不过是“心愿”面对高价时的“逆来顺受”。
我想,那些苛责老人的人真有必要去翻翻《小王子》了。至少,在这部伟大的童话里可以找到有关情感与交往的些许密码:
小王子的星球上有一朵玫瑰花,他一心一意地照料她、爱着她。然而,有一天,当他在地球上的花园里看到整整五千朵跟他的花一模一样的玫瑰花时,小王子才知道那朵举世无双的花原来只是一朵平平常常的花,于是他倒在草地上哭了。
这时,打算和他交朋友的狐狸却对他讲了个关于“驯服”的道理。狐狸说,人的感情建立在“驯服”的基础上,“驯服”就是建立纽带,一份默契,一种责任。在“驯服”之前,大家和成千上万的同类并无区别,也不互相需要。但是“驯服”后,就会彼此需要,而且对于各自来说对方都是整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换句话说,你深爱一个人,不忍舍弃,不是因为她/他独一无二,而是因为你的爱才让他/她变得独一无二的。
所以,当小王子再次来到花园里时,他重新意识到自己星球上曾经驯服了他的那朵玫瑰花仍旧是唯一的,它和花园里看似一模一样的花并不一样。人与人、人与物的交往,更多是通过心灵,而不是通过肉眼可以看到的。 仔细想来,我们津津乐道的所谓“故土情怀”、“怀乡病”何尝不是因为这种“驯养”,若非如此,热爱故土就只能是一种“嫁鸡随鸡”的无奈了。“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爱情同样也是因了这种“驯养”。正因为此,小王子才会想着给花画一副铠甲,给羊画一副嘴套。这朵玫瑰对于小王子的意义,旁人是永远也无法体会的。
同样的道理,对于这位老教授来说,几个月的“驯养”让那只流浪小狗成为他生命与生活难以割舍的一部分。而小狗的死,就像小王子的玫瑰凋谢于风中或毁于绵羊之口,个中情感与悲痛已非局外人所能体会。为什么有人愿意冒死保卫自己的旧宅?当人们纷纷指责老人挥金如土、“爱狗不爱希望工程”时,又有几人看到他抛舍钱财,泪流满面地回到了自己的内心?
【第14节:梭罗的树林(1)】
梭罗的树林
几年前,我在《美国化与法国病》一文中谈到美国化背景下的“法国病”。现在有必要谈谈“美国病”了。和世界上许多国家一样,中国同样受到了美国文化的影响。影响有好的,也有坏的。好的是价值,坏的则是病。病有很多种,在这里我只谈“物欲症”。
与此论题相关的是,《新周刊》杂志曾经做过一个有关成功的专题,指出现代社会有三粒毒药:性自由、消费主义和成功学。在我看来,这里的三粒毒药实际上是两粒。如果将成功学与消费主义合二为一,就是流行性物欲症。人们通常会为两件事忙碌,一为性欲,二为物欲。性欲不用学,物欲却是不断模仿出来的。两者的相同点是,凡事走到了极端,都难免成为毒药,或精尽而亡,或物极
必反。
美国人不太认同欧洲人的闲适生活,他们放弃了时间而选择金钱,美国追求的是“麦当劳”而不是“麦当闲”,正如中国人因为勤劳的秉赋常常忘记最真实的生活。美国人自我嘲讽:在中世纪,世人的精神支柱是高耸入云的哥特式大教堂,而在当今的美国文化里,唯一能和哥特式大教堂比肩的,便是超级购物中心。像是得了“精神上的艾滋病”,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人们在意志力方面纷纷丢盔卸甲,丧失了免疫力(见《流行性物欲症》)。
物欲症对美国社会的损害是显而易见的。哪儿都不像哪儿,当公民转变成了消费者,大家想到的是“独自打保龄”,而将公民责任扔到了一边。与此同时,贫富分化使阶层重新出现,伴随着社会的两极分化,低三下四、卑躬屈膝的经典姿势偷偷摸摸地回来了。
擅长谋生,却不会享受生活。自从变成物质人类以后,睡觉和做爱都得先吃药片才行。未来好像也被偷走了。在美国,每个孩子一年收看近四万条电视广告,平均每天110条。商人的目的就是给孩子打上烙印,消费儿童。美国的教育专家因此抱怨孩子们被当成了可以收割的商品作物。
最关键的是,物欲症偷走了人们的时间。人类学家英格力希?鲁克说,“从表面上来看,一个三岁的孩子似乎与我们的文化没什么联系,但当这个孩子回过头对他的妹妹说,‘别烦我,忙着呢’,这就值得我们深思了。”起早贪黑,仿佛大家每天都很忙,就像《爱丽斯漫游仙境》里的小兔子一样不停地看表,不停地嘀咕:“没时间说你好,没时间说再见,我来不及了,我来不及了,我来不及了。”物欲症带来的是“时间荒”,人们因为物欲而丢失了原本属于自己的时间。就这样人为物所奴役,人为物所谋杀。
【第15节:梭罗的树林(2)】
速度,永远是速度。《旧金山纪事报》曾经嘲笑美国是个朝着微波炉大吼大叫,仍然嫌它速度太慢的民族。不断地更新换代同样让人们患上了“喜新厌旧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感染了社会上每一个人。正因为此,有人满怀乡愁——如何回到原来的价值观,长久地住在同一套房子里,长久地保存重要的东西,并且彼此忠诚,这已经是稀有的生活。
高速度的改造并没有给人们带来全然舒适的生活。全球性的交通拥堵早已经让人心烦意乱。有篇南美的小说是这样写的:堵车让交通陷入瘫痪状态,由于短期内毫无改变的迹象,司机们纷纷放弃了汽车,徒步到邻近的村落寻找食物。最后,他们不得已在道路两旁种起了庄稼。在车龙动弹之前,有人怀上了孩子,接着孩子呱呱落地……
罗马哲学家塞涅卡说,“茅草屋顶下住着自由的人;大理石和黄金下栖息着奴隶。”如果不明白物欲症对一个社会的损害,我们就很难理解为什么当年特里萨修女路过美国时,会感慨那是她一生所到过的“最贫困的地方”。
半盘西化的中国,正在感染“美国病”,而且有过之而无不极。物欲横流的社会,恐惧几乎成了贪婪的同义词。当美国人开始自省贪婪已经感染了整个社会的时候,我们同样看到,在欲望高涨的年代,糟糕的并不只是贪婪,还有害怕。害怕在别人眼里显得不成功,害怕自己赶不上邻居。早已经衣食无忧的人们,总在为自己不如他人富有而悲叹不已。浮躁的年代,已经消耗了大量树木与纸浆的成功学,早已经失去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昂扬与纯朴,成为一种祸害。如《新周刊》所说,按照现在的成功学逻辑,如果你没有赚到“豪宅、名车、年入百万”,如果你没有成为他人艳羡的成功人士,那么你就犯了“不成功罪”。
回想中国的战时共产主义阶段,“全民皆兵”,整个国家像是一座兵营。而今天,从政治回归经济,当你到书店里随便走走,可能会感受到另一种形式的“全民皆兵”。在那里,满眼都是成功学著作,诸如“像红军一样崛起”、“像八路军一样壮大”、“向解放军学习”等主题的管理类书籍,使创富变成了一场场战争。
有人说,中国现在有两种人,一种人已经做稳了房奴,另一种想做房奴而不得。没房子的自然想着有房子,处于焦虑之中当属正常,然而那些有房子的人同样活得忧心忡忡,因为他们想要更大的房子。关于这一点,美国人就是这样想的。而且,美国人心知肚明——如果全世界都像美国人那样生活,那我们得再多几个地球才行。
鲁迅说,浪费别人的时间等于谋财害命。那么浪费自己的时间呢?事实上,在全民创富、围着钱转的时代,因谋财而自害其命的事情天天都在发生。这也是德国青年卢安克十年如一日在中国支教,感动了许多中国人的原因之所在。在卢安克看来,现代人大多过得可怜,因为他们天天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然后用钱买回一堆其实并不十分需要的东西来安慰自己。生命长远,但若是为了得到所谓的社会承认而永远要做不愿意做的事,不如生命短暂,做了自己愿意做的事。
需要追问的是,当我们花费一生中最宝贵的时间换回一大堆死后并不带走的东西,在我们和这些东西之间,究竟谁占有谁?是我们占有物品,还是物品占有我们?
如何超拔于一望无际的物欲与喧嚣之上,得物欲与成功之外的自由?这样的时代常常让我想起亨利?梭罗,那位在瓦尔登湖畔离群索居的思想者。梭罗坚称,“如果我像大多数人那样,把自己的上午和下午都卖给社会,我敢肯定,生活也就没什么值得过的了。”梭罗同样看破人类文明的悖谬与困境,“如果一个人因为喜欢树林,每天在树林里度过半天时光,那他可能被人看作是流浪汉;可要是他全天做个投机者,锯光树木,让大地光秃秃,人们却把他看成是勤勉进取的好公民。”
什么时候我们能够像流浪汉一样自由?什么时候我们可以碎步徜徉于梭罗笔下郁郁葱葱的树林?在那里,简单生活不被视为一种堕落,勤劳的人节制勤劳。在那里,你可以坐在时间的溪水里垂钓天上的星星,不必终日奔波于风尘。看大地寒来暑往,四季消长分明;看种子播撒信念,古树支起苍穹。
【第16节:为情侣求饶】
为情侣求饶
1973年,墨西哥著名导演奥图鲁?利普斯坦曾经拍过一部名为《贞洁堡垒》的电影。据说该片改编自墨西哥的一件真人真事。主人公加比雷尔?利玛为避免自己的家庭受到外部“肮脏世界”的污染,他纪律严明,从不让妻子和三个孩子走出家门半步。整整十八年,为了这个位于墨西哥市中心的“城堡”的“纯洁”,他甚至将三个孩子的名字分别改为“将来”、“乌托邦”和“意志”,以此表明他包办孩子的精神、思想与未来的钢铁意志。
任何一位心智正常的人都不难发现,这里所谓的“贞洁城堡”,不过是一幅基于自闭的幻象,而且这座城堡是建立在剥夺他者权利的污泥浊水之上的。
之所以在文章开篇介绍这部影片,是因为几十年后的今天,就在我们身边,仍有不少大学试图为学生建造这样一座“贞洁城堡”。
比如,武汉理工大学某学院曾经出台一则新规定:如果发现有胡乱践踏学校草坪,或是在学校公共场所与恋人搂抱等有损于学生干部形象的不良行为,将被撤职。
对于“禁止践踏草坪”这个规定,我是一直不太能理解的。这不是因为我有破坏草坪的欲望,而是因为走遍世界许多地方,发现草坪通常都是给行人歇息、野餐或晒太阳的地方——否则,我真想不出这草坪还有什么更重大的意义。若为绿化,为何不直接种树?遗憾的是,这草坪在中国更多只能是个形象工程,而非生活工程。
本文我更想谈的是“禁止恋人搂抱”,这种规定着实毫无新意。为此,你甚至不用追溯到奥威尔笔下“性欲是思想罪”的极端年代。另一条新闻是南京林业大学勤工助学的学生,戴上红袖章巡视校园,一旦发现校园情侣有过分亲昵的行为就要及时上前提醒、制止。南京林业大学负责人对此表示,校园巡视岗解决了近百人的助学岗位,又承担着维护校园文明环境的职责,是团委工作的一大创新。
有学生在网上诉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学校里戴红袖章的越来越多了。以前还只是周一到周五的白天有人巡逻,现在居然一周七天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有人巡逻!我和男朋友只不过坐得靠近了点,就被他们说:“同学,请好好坐!”据说,有男生只是给女生擦个眼泪,也要被端正姿势。
端正不了一个人的思想,就试着端正这个人的姿势,这同样是一种暴力。大学如何成了培养“小脚侦察队”、“老太婆在看着你”的地方?实话实说,看到这样的新闻,我首先同情的不是那些被惊扰的学生情侣,而是参与了这种勤工助学的学生。若非为贫困所迫,相信他(她)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做这种并不体面的工作。如果有机会端正自行车的姿势来贴补学业,他(她)也绝不会去端正其他情侣的姿势。因为情侣们用的这些姿势,年轻的“红袖章”们现在或者将来都会用得着。将心比心,将姿势比姿势,恐怕届时也并不觉得有何猥琐可言。
想必世间一定有一种人,喜欢以偷窥者的角色进入广场,看到别人快乐,自己就会心痛。否则,你就很难想象,为什么校园里有情侣在亲昵,而校方却要派人去端正姿势了。奇怪的是这些管理者,他们在电影里看到才子佳人们在大街上亲昵不觉得猥亵,甚至会在心底里高呼爱情的美好,人性的欢娱,而到了校园里看得满眼的却是“不洁”。试想,一双男女,在阳光下拥抱、浅吻,这世间还有比这更温暖的风景么?遥想巴黎,最常见的动人景象不也是男男女女之香颐软吻,有时候你甚至会在地铁里看到上了岁数的人在那里亲热。为什么不试着理解这些沉浸在幸福中的人?至于姿势问题,我倾向认为,两个拥抱的人,更像是互相绑住了双手,他(她)们对社会没有进攻性呢!
有网友留言,这个规定让大学里的“日租房”变得火爆了。如此情景,让你不得不怀疑出台这些规定的人,或许是“日租房”公司的托了。
不要以为我在妄言。如果你到校园里走一走,就会发现,如今大学里的“日租房”广告在数量上早已超过了纵横四海的“办证”广告。明眼人都知道这些广告是为谁服务的。而之所以有此繁荣,不外乎两个主要原因:一是人性要舒展;二是学校无条件。
前者,大学生基本上都是成年人,有着正常的性心理与爱的需求。虽然社会并不鼓励他们过早涉足男女之事,但毕竟现在社会开放,大学生不是都已经允许结婚了么?和过去不同的是,今日大学早已不是革命时期的军营。大家来到学校只是为了完成学业,而非做圣徒。只要不触及法律,他们有权享有对自己身体的自治。
后者,现在的大学宿舍还没有达到人性化居住的程度。记得我在法国上学时,即使是本科生,学生公寓也都是一人一间;而在中国,大学通常都是六到八人一间,即使是博士生,也是两人一间,这意味着每个人都没有自己的私密空间。一年前,北京理工大学一位叫修良章的博士生发公开信退学,导火索即是因为他与同住的另一位博士生无法相处,而又无法调换宿舍。如其所述,好在他只是“绝食抗争”,没有学习当年叱咤校园的马家爵。
《大公报》主笔王芸生在抗战时期曾经写过一篇奇文——《为国家求饶》。在文中,王芸生一求“只要有钱捞,什么坏事都敢做的官僚”;二求“这几年财也发够了的国难商人”;三求“那些非官非商亦官亦商以及潜伏在大团体里的混食虫们”,在全民抗战的国难关头,“请你们饶了国家吧!”王芸生在写这篇文章后仅四、五年的光景,国民党就失去了江山。
这个冬天的早晨,我无法像王芸生那样充满激情地关注国家大事。只想小处着手,谈一点自己的小小愿望,愿有情人在终成眷属之前,可以在校园里、在大街上正大光明的拥抱;也希望那些以教育为业的大人,不要将大学修炼成一座“贞洁城堡”,而是要多看看人性温情的一面——也请你们饶了那些情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