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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雪(全)》BY 沧月

_8 沧月(现代)
  “哟,早啊!”霍展白很高兴自己能在这样的气氛下离开。所以在薛紫夜走出药房,将一个锦囊交给他的时候,嘴角不自禁地露出笑意来。
  只是睡了一觉,昨天夜里那一场对话仿佛就成了梦寐。
  “你该走了。”薛紫夜看到他从内心发出的笑意,忽然感觉有些寥落,“绿儿,马呢?”
  “小姐,早就备好了!”绿儿笑吟吟地牵着一匹马从花丛中转出来。
  她拉过缰绳,交到霍展白手里:“去吧。”
  也真是可笑,在昨夜的某个瞬间,在他默立身侧为她撑伞挡住风雪的时候,她居然有了这个人可以依靠的错觉——然而,他早已是别人的依靠。
  多年来,他其实只是为了这件事,才三番五次地到这里忍受自己的喜怒无常。
  如今事情已经完毕,该走的,也终究要走了吧。
  “药在锦囊里,你随身带好了,”她再度嘱咐,几乎是要点着他的脑门,“记住,一定要经由扬州回临安——到了扬州,要记住打开锦囊。打开后,才能再去临安!”
  “知道了。”霍展白答应着,知道这个女人向来古古怪怪。
  “打开得早了或者晚了,可就不灵了哦!”她笑得诡异,让他背后发冷,忙不迭地点头:“是是!一定到了扬州就打开!”
  霍展白翻身上马,将锦囊放回怀里,只觉多年来一桩极重的心事终于了结。放眼望去,忽然觉得天从未有如此之高旷,风从未如此之和煦,不由仰头长啸了一声,归心似箭——当真是“漫卷诗书喜欲狂”啊!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绿儿,送客。”薛紫夜不再多说,转头吩咐丫鬟。
  “是!”绿儿欢天喜地地上来牵马,对于送走这个讨债鬼很是开心。霜红却暗自叹了口气,知道这个家伙一走,就更少见谷主展露欢颜了。
  雪鹞绕着薛紫夜飞了一圈,依依不舍地叫了几声,落到主人的肩上。霍展白策马走出几步,忽然勒转马头,对她做了一个痛饮的手势:“喂,记得埋一坛‘笑红尘’去梅树下!”
  薛紫夜微微一怔。
  “等回来再一起喝!”他挥手,朗声大笑,“一定赢你!”
  她只是摆了摆手,不置可否。她竭尽心力,也只能开出一张延续三个月性命的药方——如果他知道,还会这样开心吗?如果那个孩子最终还是夭折,他会回来找她报复吗?
  眼看他的背影隐没于苍翠的山谷,她忽然觉得胸中阵阵寒冷,低声咳嗽起来。
  “小姐,这样行吗?”旁边的宁婆婆望着霍展白兴高采烈的背影,有些担忧地低声。
  “也只能这样了。”薛紫夜喃喃,抬头望着天,长长叹了口气,“上天保佑,青染师傅她此刻还在扬州。”
  我已经竭尽了全力……霍展白,你可别怪我才好。
  有人策马南下的时候,有人在往西方急奔。
  为了避嫌,出了药师谷后他便和妙火分开西归,一路换马赶回大光明宫。龙血珠握在手心,那枚号称可以杀尽神鬼魔三道的宝物散发出冷冷的寒意,身侧的沥血剑在鞘中鸣动,仿佛渴盼着饮血。
  风雪刀剑一样割面而来,将他心底残留的那一点软弱清洗。
  他在大雪中策马西归,渐渐远离那个曾经短暂动摇过他内心的山谷。在雪原上勒马四顾,心渐渐空明冷定。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也在漫天的大雪里逐渐隐没。
  离开药师谷十日,进入克孜勒荒原。
  十三日,到达乌里雅苏台。
  十五日,抵达西昆仑山麓。
  昆仑白雪皑皑,山顶的大光明宫更是长年笼罩在寒气中。
  骏马已然累得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他跳下马,反手一剑结束了它的痛苦。驻足山下,望着那层叠的宫殿,不做声地吸了一口气,将手握紧——那一颗暗红色的龙血珠,在他手心里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
  他倒过剑锋,小心翼翼地将粉末抹上了沥血剑。
  然后,从怀里摸出了两枚金针,毫不犹豫地回过手,“嚓嚓”两声按入了脑后死穴!
  他大步沿着石阶上去,两边守卫山门的宫里弟子一见是他,霍然站起,一起弯腰行礼,露出敬畏的神色,在他走过去之后窃窃私语。
  “看到了吗?这就是瞳!”
  “执掌修罗场的那个杀神吗?真可惜,刚才没看清楚他的模样……”
  “滚!等看清楚了,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死了——他的眼睛,根本是不能看的!
  “是啊是啊,听人说,只要和他对上一眼,魂就被他收走了,他让你死你就死要你活你才能活!”
  “那、那不是妖瞳吗……”
  那些既敬且畏的私语,充斥于他活着的每一日里。
  从来没有人敢看他的眼睛,看过的,绝大多数也已经死去——从有记忆以来,他就习惯了这样躲闪的视线和看怪物似的眼神,没什么好大惊小怪。
  他直奔西侧殿而去,想从妙水那里打听最近情况,然而却扑了一个空——奇怪,人呢?不是早就约好,等他拿了龙血珠回来就碰头商量一下对策?这样的要紧关头,人怎么会不在?
  “妙水使这几天一直在大光明殿陪伴教王。”妙水的贴身随从看到了风尘仆仆赶回的瞳,有些惧怕,低头道,“已经很久没回来休息了。”
  “教王的情况如何?”他冷然问。
  贴身随从摇摇头:“属下不知——教王出关后一直居于大光明殿,便从未露面过。”
  他默然颔首,眼神变了变:从未露面过——那么大概就是和妙水传来的消息一样,是因为修习失败导致了走火入魔!
  那么,这几日来,面对着如此大好时机,宫里其余那几方势力岂不是蠢蠢欲动?
  他来不及多问,立刻转向大光明殿。
  走过了那座白玉长桥,绝顶上那座金碧辉煌的大殿进入眼帘。他一步一步走去,紧握着手中的沥血剑,开始一分分隐藏起心里的杀气。
  “瞳公子。”然而,从殿里出来接他的,却不是平日教王宠幸的弟子高勒,那个新来的白衣弟子同样不敢看他的眼睛,“教王正在小憩,请稍等。”
  他点了点头:“高勒呢?”
  那个白衣弟子颤了一下,低低答了一声“死了”,便不多言。
  死了?!瞳默然立于阶下,单膝跪地等待宣入。
  “呵呵呵……我的瞳,你回来了吗?”半晌,大殿里爆发出了洪亮的笑声,震动九霄,“快进来!”
  他猛然一震,眼神雪亮:教王的笑声中气十足,完全听不出丝毫的病弱迹象!
  “是。”他携剑低首,随即沿阶悄无声息走上去。
  教王身侧有明力护卫,还有高深莫测的妙风使——而此番己方几个人被分隔开来,妙火此刻尚未赶回,妙水又被控制在教王左右,不能作出统一的筹划,此刻无论如何不可贸然下手。
一路上来,他已然将所有杀气掩藏。
  “教王万寿。”进入熟悉的大殿,他在玉座面前跪下,深深低下了头,“属下前去长白山,取来了天池隐侠的性命,为教王报了昔年一剑之仇。”
  一边说,他一边从怀里拿出了一支玉箫,呈上。
  ——天池隐侠久已不出现江湖,教王未必能立时识破他的谎言。而这支箫,更是妙火几年前就辗转从别处得来,据说确实是隐侠的随身之物。
  “呵呵,瞳果然一向不让人失望啊。”然而教王居然丝毫不重视他精心编织好的谎言,只是称赞了一句,便转开了话题,“你刚万里归来,快来观赏一下本座新收的宝贝獒犬——喏,可爱吧?”
  得了准许,他方才敢抬头,看向玉座一侧被金索系着的那几头魔兽,忽然忍不住色变。
  那群凶神恶煞的獒犬堆里,露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看衣饰,那、那应该是——
  “看啊,真是可爱的小兽,”教王的手指轻轻叩着玉座扶手,微笑道,“刚吃了乌玛,心满意足得很呢。”
  乌玛!
  连瞳这样的人,脸上都露出惊骇的表情——
  那具尸体,竟然是日圣女乌玛!
  “多么愚蠢的女人……我让妙风假传出我走火入魔的消息,她就忍不住了,呵呵,”教王在玉座上微笑,须发雪白宛如神仙,身侧的金盘上放着一个被斩下不久的绝色女子头颅,“联合了高勒他们几个,想把我杀了呢。”
  瞳看着那个昔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圣女,手心渐渐沁出冷汗。
  “真是经不起考验啊,”教王拨弄着那个头颅,忽然转过眼来看他,“是不是,瞳?”
  他平静地对上了教王的视线,深深俯身:“只恨不能为教王亲手斩其头颅。”
  “呵呵呵……”教王大笑起来,抓起长发,一扬手将金盘上的头颅扔给了那一群獒犬,“吃吧,吃吧!这可是回鹘王女儿的血肉呢,我可爱的小兽们!”
  群獒争食,有刺骨的咀嚼声。
  “还是这群宝贝好,”教王回过手,轻轻抚摩着跪在玉座前的瞳,手一处一处地探过他发丝下的三枚金针,满意地微笑:“瞳,只要忠于我,便能享用最美好的一切。”
  走下台阶后,冷汗湿透了重衣,外面冷风吹来,周身刺痛。
  握着沥血剑的手缓缓松开,他眼里转过诸般色泽,最终只是无声无息地将剑收起——被看穿了吗?还是只是一个试探?教王实在深不可测。
  他微微舒了口气。不过,总算自己运气不错,因为没来得及赶回反而躲过一劫。
  不知妙水被留在教王身侧,是否平安?这个金发雪肤女人是波斯人,传说教王为修藏边一带的合欢秘术才带回宫的,媚术了得,同房数月后居然长宠不衰,武学渐进,最后身居五明子之一。
  这一次她愿意和他们结盟,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其实对于这个女人的态度,他和妙火一直心里没底。
  看来,无论如何,这一次的刺杀计划又要暂时搁置了。
  还是静观其变,等妙火也返回宫里后,再做决定。
  他走下十二玉阙,遥遥地看到妙水和明力两位从大殿后走出,分别沿着左右辇道走去——向来,五明子之中教王最为信任明力和妙风:明力负责日常起居,妙风更是教王的护身符,片刻不离身侧。
  可此刻,怎么不见妙风?
  他放缓了脚步,有意无意地等待。妙水长衣飘飘、步步生姿地带着随从走过来,看到了他也没有驻足,只是微微咳嗽了几声,柔声招呼:“瞳公子回来了?”
  他默然抱剑,微一俯身算是回答。
  妙水笑了笑,便过去了。
  瞳垂下了眼睛,看着她走过去。两人交错的瞬间,耳畔一声风响,他想也不想地抬手反扣,手心霍然多了一枚蜡丸。抬起头,眼角里看到了匆匆隐没的衣角。那个女人已经迅速离去了,根本无法和她搭上话。
  捏开蜡丸,里面只有一块被揉成一团的白色手巾,角上绣着火焰状的花纹。
  那……是教王的手巾?!瞳的手瞬间握紧,然而克制住了回头看妙水的冲动,只是不动声色地继续沿着台阶离开——手巾上染满了红黑色、喷射状的血迹,夹杂着内脏的碎片,显然是血脉爆裂的瞬间喷出。
  “妙风已去往药师谷。”
  身形交错的刹那,他听到妙水用传音入密短促地说了一句。
  瞳的瞳孔忽然收缩。
七 雪?第六夜霍展白在扬州二十四桥旁翻身下马。
  刚刚是立春,江南寒意依旧,然而比起塞外的严酷却已然好了不知多少。
  霍展白满身风尘,疾行千里日夜兼程,终于在第十九日上回到了扬州。暮色里,看到了熟悉的城市,他只觉得心里一松,便再也忍不住极度的疲惫,决定在此地休息一夜。
  熟门熟路,他带着雪鹞,牵着骏马来到了桥畔的玲珑花界。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混在那些鲜衣怒马、容光焕发的寻欢少年里,霍展白显得十分刺眼:白衣破了很多洞,头发蓬乱,面色苍白——若不是薛紫夜赠与的这匹大宛名马还算威风,他大约要被玲珑花界的丫鬟们当做乞丐打出去。
  “柳非非柳姑娘。”他倦极,只是拿出一个香囊晃了晃。
  老鸨认得那是半年前柳花魁送给霍家七公子的,吓了一跳,连忙迎上来 :“七公子!原来是你?怎生弄成这副模样?可好久没来了……快快快,来后面雅座休息。”
  他根本没理会老鸨的热情招呼,只是将马交给身边的小厮,摇摇晃晃地走上楼去,径自转入熟悉的房间,扯着嗓子:“非非,非非!”
  “七公子,七公子!”老鸨急了,一路追着,“柳姑娘她今日……”
  “今日有客了吗?”他顿住了脚。
  “没事,让他进来吧。”然而房间里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绿衣美人拉开了门,亭亭而立,“妈妈,你先下楼去招呼其他客人吧。”
  “可是……钱员外那边……”老鸨有些迟疑。
  “请妈妈帮忙推了就是。”柳非非掩口笑。
  老鸨离开,她掩上了房门,看着已然一头躺倒床上大睡的人,眼神慢慢变了。
  “回来了?”她在榻边坐下,望着他苍白疲倦的脸。
  “嗯。”他应了一声,感觉一沾到床,眼皮就止不住地坠下。
  “那件事情,已经做完了吗?”她却不肯让他好好睡去,抬手抚摩着他挺直的眉,喃喃道,“你上次说,这次如果成功,那么所有一切,都会结束了。”
  他展开眉头,长长吐出一口气:“完结了。”
  柳非非怔了一下,仿佛不相信多年的奔波终于有了一个终点,忽地笑了起来:“那可真太好了——记得以前问你,什么时候让我赎身跟了你去?你说‘那件事’没完之前谈不上这个。这回,可算是让我等到了。”
  霍展白蓦地震了一下,睁开了眼睛:“非非……我这次回来,是想和你说——”
  然而,不等他把话说完,柳非非扑哧一声笑了,伸出食指按住了他的嘴。
  “看把你吓的,”她笑意盈盈,“骗你的呢。你这个落魄江湖的浪子,有那么多钱替我赎身吗?除非去抢去偷——你倒不是没这个本事,可是,会为我去偷去抢吗?”
  他蹙眉望着她,忽然觉得大半年没见,这个美丽的花魁有些改变。
  忘了是哪次被那一群狐朋狗友们拉到这里来消遣,认识了这个扬州玲珑花界里的头牌。她是那种聪慧的女子,洞察世态人心,谈吐之间大有风致。他刚开始不习惯这样的场合,躲在一角落落寡合,却被她发现,殷勤相问。那一次他们说了很久的话,最后扶醉而归。
  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然后,他几乎每年都会来这里。一次,或者两次——每次来,都会请她出来相陪。
  那样的关系,似乎也只是欢场女子和恩客的交情。她照样接别的客,他也未曾见有不快。偶尔他远游归来,也会给她带一些新奇的东西,她也会很高兴。他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自己的过去和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是那样近,却又是那样远。
  在某次他离开的时候,她替他准备好了行装,送出门时曾开玩笑似的问:是否要她跟了去?他却只是淡淡推托说等日后吧。
  那一次之后,她便没有再提过。
  ——浪迹天涯的落魄剑客和艳冠青楼的花魁,毕竟是完全不同两个世界里的人。她是个聪明女人,这样犯糊涂的时候毕竟也少。而后来,她也慢慢知道:他之所以会到这种地方来,只因为实在是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今晚,恐怕不能留你过夜。”她拿了玉梳,缓缓梳着头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幽幽道,“前两天,我答应了一名胡商做他的续弦。如今,算是要从良的人了。”
  他躺在床上,微微怔了一下:“恭喜。”
  “呵,谢谢。”她笑了起来,将头发用一支金簪松松挽了个髻,“是啊,一个青楼女子,最好的结局也无过于此了……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和别的姐妹不一样,说不定可以得个好一些的收梢。可是就算你觉得自己再与众不同,又能怎样呢?人强不过命。”
  霍展白望着她梳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这一次回来,是来向我告别的吗?”她却接着说起了刚才的话头,聪明如她,显然是早已猜到了他方才未曾说出口的下半句。
  他默然点头,缓缓开口:“以后,我不会再来这里了。”
  “是有了别的去处了吗?还是有了心爱的人?不过,反正我也不会再在这里了。你就算回来,也无人可寻。”柳非非有些疲倦地微笑着,妩媚而又深情,忽然俯下身来戳了他一下,娇嗔,“哎,真是的,我就要嫁人了,你好歹也要装一下失落嘛——难道我柳非非一点魅力也没有吗?”
他应景地耷拉下了眼皮,做了一个苦脸:“能被花魁抛弃,也算我的荣幸。”
  柳非非娇笑起来,戳着他的胸口 :“呸,都伤成这副样子了,一条舌头倒还灵活。”
  然而下一刻,她却沉默下来,俯身轻轻抚摩着他风霜侵蚀的脸颊,凝视着他疲倦不堪的眼睛,叹息:“不过……白,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她俯身温柔地在他额上印下一个告别的吻,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望着阖上的门,他忽然觉得无穷无尽的疲倦。
  是的,不会再来了……不会再来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八年了,而这一段疯狂炽热的岁月,也即将成为过去。的确,他也得为以后打算打算了,总不能一辈子这样下去……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忽然闪过了那个紫衣女子的影子。
  他在极度的疲倦之下沉沉睡去。
  霍展白走后的半个多月,药师谷彻底回到了平日的宁静。
  这个位于极北漠河旁的幽谷宛如世外桃源,鸡犬相闻,耕作繁忙,仿佛和那些江湖恩怨、武林争霸丝毫不相干。外面白雪皑皑风刀霜剑,里面却是风和日丽。
  今年的十个病人已然看完了,新一轮的回天令刚让霜红带出谷去,和往年一样沿路南下,从江湖上不同的几个地方秘密发送出去,然后再等着得了的人送回来求医——薛紫夜一时得了闲,望着侍女们在药圃里忙碌地采摘和播种各种草药,忽然间又觉得恍惚。
  明介走了,霍展白也走了。
  他们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和她不相干。
  真像是做梦啊……那些闯入她生活的人,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结果什么都没有留下,就各奔各的前程去了。只留下她依旧在这个四季都不会更替的地方,茫然地等待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将来。
  她下意识地伸手按了按发髻,才发现那一支紫玉簪早被她拿去送了人。她忽然觉得彻骨的寒冷,不由抱紧了那个紫金的手炉,不停咳嗽。
  “谷主!”忽然间,外面一阵慌乱,她听到了绿儿大呼小叫地跑进来,一路摇手。
  “怎么?”她的心猛地一跳,却是一阵惊喜——莫非,是他回来了?
  “谷主!谷主!”绿儿跑得快要断气,撑着膝盖喘息,结结巴巴说,“大、大事不好了……谷口、谷口有个蓝头发的怪人,说要见您……”
  “哦?”薛紫夜一阵失望,淡淡道,“没回天令的,不见。”
  今年的回天令才发出去没几天呢,应该不会那么快就有病人上门。
  ——每一年,回天令由秘密的地点散发出去,然后流落到江湖上。后总会经历一番争夺,最后才由最需要和最有实力的人夺得,前来药师谷请求她的帮助。一般来说,第一个病人到这里,多少也要是三个月以后了。
  “有!有回天令!”绿儿却大口喘气着说,“有好多!”
  “什么!”薛紫夜霍然站起,失惊。
  “他、他拿着十面回天令!”绿儿比画着双手,眼里也满是震惊,“十面!”
  “……”薛紫夜眼神凝聚起来,负手在窗下疾走了几步,“霜红呢?”
  “禀谷主,”旁边的小橙低声禀告,“霜红她还没回来。”
  出去散发回天令的霜红还没回来,对方却已然持着十面回天令上门了!
  薛紫夜不出声地倒抽一口冷气——她行医十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诡异情形。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居然能这样神出鬼没?
  “带我出去看看。”她吩咐,示意一旁的小橙取过猞猁裘披上。
 
  谷口的风非常大,吹得巨石乱滚。
  软轿停下的时候,她掀开帘子,看见了巨石阵对面一袭白衫猎猎舞动。距离太远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只见雪地上一头蓝色长发在风中飞扬,令人过目难忘。
  奇异的是,风雪虽大,然而他身侧却片雪不染。仿佛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温暖柔和的力量,将那些冰冷的霜雪融化。
  “薛谷主?”看到软轿在石阵对面落下,那人微笑着低头行礼,声音不大,却穿透了风雪清清楚楚传来,柔和悦耳,“昆仑山大光明宫妙风使,奉命来药师谷向薛姑娘求医。”
  大光明宫?!
  薛紫夜一瞬间怔住,手僵硬在帘子上,望着这个满面微笑的白衣男子。
  大光明宫教王麾下,向来有三圣女、五明子以及修罗场三界。而风、火、水、空、力五明子中,妙水、妙火、妙空、明力都是中原武林闻声变色的人物,唯独妙风最是神秘,多年来江湖中竟从未有人见过其真容,据说此人是教王的心腹,向来不离教王左右。
  ——然而此刻,这个神秘人却忽然出现在药师谷口!
  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看着对方捧出了一把的回天令。
  将十枚回天令依次铺开在地上,妙风拂了拂衣襟,行了一礼。
  “在下听闻薛谷主性格清幽,必以此为凭方可入谷看诊,”他一直面带微笑,言辞也十分有礼,“是故在下一路尾随霜红姑娘,将这些回天令都收了来。”
  薛紫夜望了一眼那十枚回天令,冷冷道:“有十个病人要看?”
  “病人只得一个。”妙风微笑躬身,脸上似是戴着一个无形的面具,“但在下生怕谷主不肯答应救治,或是被别人得了,妨碍到谷主替在下看诊,所以干脆多收了几枚——反正也是顺手。”
薛紫夜心下隐隐有了怒意,蹙眉:“究竟是谁要看诊?”
  妙风深深鞠了一躬:“是本教教王大人。”
  薛紫夜眼睛瞬间雪亮,手下意识地收紧:“教王?”
  “教王大人日前在闭关修炼时,不慎走火入魔,”妙风一直弯着腰,隔着巨石阵用传音入密之术和她对话,声音清清楚楚传来,直抵耳际,“经过连日调理,尚不见起色——听闻药师谷医术冠绝天下,故命在下不远千里前来求医。”
  薛紫夜一怔:“命你前来?”
  终于找到了一个堂而皇之的拒绝理由,她忽地一笑,挥手命令绿儿放下轿帘,冷然道:“抱歉,药师谷从无‘出诊’一说。”
  “即便是这样,也不行吗?”身后忽然传来追问,声音依旧柔和悦耳,却带了三分压迫力,随即有击掌之声。
  “哎呀!”身边的绿儿等几个侍女忽然脱口惊呼起来,抬手挡住了眼睛。
  薛紫夜一惊,撩起了轿帘,同样刹那间也被耀住了眼睛——冰雪上,忽然盛放出了一片金光!
  十二名昆仑奴将背负的大箱放下,整整齐齐的二十四箱黄金,在谷口的白雪中铺满。
  “听闻薛谷主诊金高昂,十万救一人,”妙风微笑躬身,“教王特意命属下带了些微薄物来此,愿以十倍价格求诊。”
  绿儿只看得咋舌不止,这些金条,又何止百万白银?
  她知道谷主向来在钱财方面很是看重,如今金山堆在面前,不由得怦然心动,侧头过去看着谷主的反应。
  然而轿帘却早已放下,薛紫夜的声音从里面冷冷传来:“妾身抱病已久,行动不便,出诊之事,恕不能从——妙风使,还请回吧。”
  顿了顿,仿佛还是忍不住,她补了一句:“阁下也应注意自身——发色泛蓝,只怕身中冰蚕寒毒已深。”
  妙风未曾料到薛紫夜远隔石阵,光凭目测发色便已断出自己病症所在,略微怔了一怔,面上却犹自带着微笑:“谷主果然医称国手——还请将好意,略移一二往教王。在下感激不尽。”
  “这个,恕难从命。”薛紫夜冷冷的声音自轿帘后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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