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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雪(全)》BY 沧月

_7 沧月(现代)
  “六六顺啊……三喜临门……嘿嘿,死女人,怎么样?我又赢了……”
  正午,日头已经照进了冬之馆,里面的人还在拥被高卧,一边还咂着嘴,喃喃地划拳。满脸自豪的模样,似是沉浸在一个风光无限的美梦里。他已经连赢了薛紫夜十二把了。
  霍展白是被雪鹞给啄醒的。
  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嘀咕着,一把将那只踩着他额头的鸟给撸了下去,翻了一个身,继续沉入美梦。最近睡得可真是好啊,昔日挥之不去的往日种种,总算不像梦魇般地缠着他了。
  “咕!”雪鹞的羽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冲向了裹着被子高卧的人,狠狠对着臀部啄下去。
  “哎呀!”霍展白大叫一声,从床上蹦起一尺高,一下子清醒了。他恶狠狠地瞪着那只扁毛畜生,然而雪鹞却毫不惧怕地站在枕头上看着他,咕咕地叫,不时低下头,啄着爪间抓着的东西。
  霍展白的眼睛忽然凝滞了——这是?
  他探出手去,捏住了那条在雪鹞爪间不断扭动的东西,眼神雪亮:昆仑血蛇!这是魔教里的东西,怎么会跑到药师谷里来?子蛇在此,母蛇必然不远。难道……难道是魔教那些人,已经到了此处?是为了寻找失散的瞳,还是为了龙血珠?
  捏着那条半死的小蛇,他怔怔想了半晌,忽然觉得心惊,霍然站起。
  他得马上去看看薛紫夜有没有事!
  ——本来只是为了给沫儿治病而去夺了龙血珠来,却不料惹来魔教如附骨之蛆一样的追杀,岂不是害了人家?
  然而,夏之园却不见人。
  “谷主一早起来,就去秋之苑给明介公子看病了。”小晶皱着眉,有些怯怯,“霍七公子……你,你能不能劝劝谷主,别这样操心了?她昨天又咳了一夜呢。”
  咳了一夜?霍展白看到小晶手里那条满是斑斑点点血迹的手巾,心里猛地一跳,拔脚就走。她这病,倒有一半是被自己给连累的……那样精悍要强的女子,眼见得一天天憔悴下去了。
 他疾步沿着枫林小径往里走,还没进去,却看到霜红站在廊下,对他摆了摆手。
  “谷主在给明介公子疗伤。”她轻声道,“今天一早,又犯病了……”
  霍展白在帘外站住,心下却有些忐忑,想着瞳是怎样的一个危险人物,实在不放心让薛紫夜和他独处,不由侧耳凝神细听。
  “明介,好一些了吗?”薛紫夜的声音疲倦而担忧。
  “内息、内息……到了气海就回不上来……”瞳的呼吸声很急促,显然内息紊乱,“针刺一样……没法运气……”
  “啊,我忘了,你还没解开血封!”薛紫夜恍然,急道,“忍一下,我就替你——”
  霍展白心里一惊,再也忍不住,一揭帘子,大喝:“住手!”
  里面两人被吓了一跳。薛紫夜捏着金针已刺到了气海穴,也忽然呆住了。
  仿佛想起了什么,她的手开始剧烈地发抖,一分也刺不下去。
  “绝对不要给他解血封!”霍展白劈手将金针夺去,冷冷望着榻上那个病弱贵公子般的杀手,“一恢复武功,他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瞳闪电般地望了他一眼,针一样的尖锐。
  “喀喀,没有接到教王命令,我怎么会乱杀人?”他眼里的针瞬间消失了,只是咳嗽着苦笑,望了一眼薛紫夜,“何况……小夜已经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回了她,又怎么会……”
  霍展白只听得好笑:“见鬼,瞳,听你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有趣了。”
  然而望见薛紫夜失魂落魄的表情,心里忽然不是滋味。
  “反正,”他下了结论,将金针扔回盘子里,“除非你离开这里,否则别想解开血封!”
  瞳的眼眸沉了沉,闪过凌厉的杀意。
  “紫夜,”霍展白忽然转过身,对着那个还在发呆的女医者伸出手来,“那颗龙血珠呢?先放我这里吧——你把那种东西留在身边,总是不安全。”
  龙血珠?瞳的手下意识地一紧,握住剑柄。
  他望向薛紫夜,眼睛隐隐转为紫色,却听到她木然地开口:“已经没了……和别的四样药材一起,昨日拿去炼丹房给沫儿炼药了。”
  瞳的手缓缓松开,不做声地舒了一口气。
  “那就好……”霍展白显然也是舒了口气,侧眼望了望榻上的人,眼里带着一种“看你还玩什么花样”的表情,喃喃道,“这回有些人也该死心了。”
  “你的药正在让宁婆婆看着,大约明日就该炼好了,”薛紫夜抬起头,对他道,“快马加鞭南下,还赶得及一月之期。”
  “嗯。”霍展白点点头,多年心愿一旦达成,总有如释重负之感,“多谢。”
  然而,不知为何,心里却有另一种牵挂和担忧泛了上来。
  他这一走,又有谁来担保这一边平安无事?
  “我已让绿儿去给你备马了,你也可以回去准备一下行囊。”薛紫夜收起了药箱,看着他,“你若去得晚了,耽误了沫儿的病,秋水音她定然不会原谅你的——那么多年,她也就只剩那么一个指望了。”
  霍展白暗自一惊,连忙将心神收束,点了点头。
  不错,沫儿的病已然不能耽误,无论如何要在期限内赶回去!而这边,龙血珠既然已入了药炉,魔教自然也没了目标,瞳此刻还被封着气海,应该不会再出大岔子。
  “那我先去准备一下。”他点点头,转身。
  出门前,他再叮嘱了一遍:“记住,除非他离开,否则绝不要解开他的血封!”
  “知道了。”她拉下脸来,不耐烦地摆出了驱逐的姿态。
  看到霍展白的背影消失在如火的枫林里,薛紫夜的眼神黯了黯,“刷”的一声拉下了帘子。房间里忽然又暗了下去,一丝的光透过竹帘,映在女子苍白的脸上。
  “明介,”她攀着帘子,从缝隙里望着外面的秋色,忽然道,“把龙血珠还我,可以吗?”
  瞳的眼睛在黑暗里忽然亮了一下,手下意识握紧了剑,悄无声息地拔出了半寸。
  怎么?被刚才霍展白一说,这个女人起疑了?
  “呵,我开玩笑的,”不等他回答,薛紫夜又笑了,松开了帘子,回头,“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道理。”
  不等他辨明这一番话里的真真假假,她已走到榻前,拈起了金针,低下头来对着他笑了一笑:“我替你解开血封。”
  解开血封?一瞬间,他眼睛亮如闪电。
  她拈着金针,缓缓刺向他的气海,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啪!”他忽然坐起,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定定看着她,眼里隐约涌动着杀气。这个时候忽然给他解血封?这个女人……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
  她却只是平静地望着他:“怎么了,明介?不舒服吗?”
  她的眼睛是宁静的,纯正的黑和纯粹的白,宛如北方的白山和黑水。
  他陡然间有一种恍惚,仿佛这双眼睛曾经在无数个黑夜里就这样地凝视过他。他颓然松开了手,任凭她将金针刺落,刺入武学者最重要的气海之中。
  薛紫夜低着头,调整着金针刺入的角度和深浅,一截雪白的纤细颈子露了出来。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觉房内的气氛凝重到无法呼吸。
忽然间,气海一阵剧痛!
  想也不想,他瞬间扣住了她的后颈!
  然而,不等他发力扭断对方的脖子,任督二脉之间气息便是一畅,气海中所蓄的内息源源不断涌出,重新充盈在四肢百骸。
  “好了。”她抬起头,看着他,“现在没事了,明介。”
  他怔住,手僵在了她的后颈上,身边的沥血剑已然拔出半尺。
  “现在,你已经恢复得和以前一样。”薛紫夜却似毫无察觉,既不为他的剑拔弩张而吃惊,也不为他此刻暧昧地揽着自己的脖子而不安,只是缓缓站起身来,淡淡道,“就只剩下,顶心那一枚金针还没拔出来了。”
  他霍然掠起!
  只是一刹那,他的剑就架上了她的咽喉,将她逼到了窗边。
  “你发现了?”他冷冷道,没有丝毫否认的意味。
  “刚刚才发现——在你诱我替你解除血封的时候。”薛紫夜却是毫无忌讳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嘴角浮出淡淡的笑,“我真傻啊,怎么一开始没想到呢——你还被封着气海,怎么可能用内息逼出了金针?你根本是在骗我。”
  “呵,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摩迦啊明介啊,都是些什么东西?我不过是胡乱扯了个谎而已。”瞳冷笑,眼神如针,隐隐带了杀气,“你方才为什么不告诉霍展白真相?为什么反而解开我的血封?”
  薛紫夜反而笑了:“明介,我到了现在,已然什么都不怕了。”
  她抬起头在黑暗里凝视着他,眼神宁静:“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明知那个教王不过把你当一条狗,还要这样为他不顾一切?你跟我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吧?那么,你究竟知不知道毁灭摩迦村寨的凶手是谁?真的是黑水边上的那些马贼吗?”
  那样宁静坦然的目光,让他心里骤然一震——从来没有人在沥血剑下,还能保持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眼睛……记忆里……
  “我不知道。”最终,他只是漠然地回答,“我不知道什么摩迦村寨。”
  薛紫夜怔怔地看着他,眼神悲哀而平静。
  “那么,我想知道,明介你会不会——”她平静地吐出最后几个字,“真的杀我?”
  瞳的眼神微微一动,沉默。沉默中,一道白光闪电般地击来,将她打倒在地。
  血从她的发隙里密密流了下来。
  “愚蠢。”
六 雪?第五夜
 暮色初起的时候,霍展白收拾好了行装,想着明日便可南下,便觉得心里一阵轻松。
  ——那件压在他心上多年的重担,也总算是卸下了。沫儿那个孩子,以后可以和平常孩子一样地奔跑玩耍了吧?而秋水,也不会总是郁郁寡欢了。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过这个昔日活泼明艳的小师妹露出笑颜了啊……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负手看着冬之馆外的皑皑白雪。
  多年的奔走,终于有了一个尽头。
  “嘎!”忽然间,他听到雪鹞急促地叫了一声,从西南方飞过来,将一物扔下。
  “什么?”他看了一眼,失惊,“又是昆仑血蛇?”
  眼角余光里,一条淡淡的人影朝着谷口奔去,快如闪电转瞬不见。
  瞳?他要做什么?
  霍展白来不及多想,一把抓起墨魂剑,瞬地推开窗追了出去。
  药师谷口,巨石嶙峋成阵。
  那些石头在谷口的风里,以肉眼难以辨认的速度滚动,地形不知不觉地在变化,错综复杂——传说中,药师谷的开山祖师原本是中原一位绝世高手,平生杀戮无数,暮年幡然悔悟,立志赎回早年所造的罪孽,于是单身远赴极北寒荒之地,在此谷中结庐而居,悬壶济世。
  而这个风雪石阵,便是当时为避寻仇而设下。
  出谷容易,但入谷时若无人接引,必将迷失于风雪巨石之中。
  难怪多年来,药师谷一直能够游离于正邪两派之外,原来不仅是各方对其都有依赖,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也是因为极远的地势和重重的机关维护了它本身的安全。
  “已得手。”银衣的杀手飘然落下,点足在谷口嶙峋的巨石阵上,“妙火,你来晚了。”
  “呵呵,不愧是瞳啊!我可是被这个破石头阵绊住了好几天,”夜色中,望着对方手里那一枚寸许的血色珠子,来客大笑起来,“万年龙血赤寒珠——这就是传说中可以毒杀神魔的东西?得了这个,总算是可以杀掉教王老儿了!”
  对一般人来说,龙血珠毫无用处,然而对修习术法的人来说,这却是至高无上的法器。《博古志》上记载,若将此珠纳于口中吞吐呼吸,辅以术法修行,便能窥得天道;但若见血,其毒又可屠尽神鬼魔三道,可谓万年难求。
  教王最近为了修炼第九重铁马冰河心法,一直在闭关。这一次他们也是趁着这个当儿,借口刺杀天池隐士离开了昆仑奔赴祁连山,想夺得龙血珠,在教王闭关尚未结束之前返回。却不料,中途杀出了一个霍展白,生生耽误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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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瞳默然一翻手,将那枚珠子收起:“事情完毕,可以走了。”
  “哦?处理完了?”血色的小蛇不停地往那一块石下汇聚,宛如汇成血海,而石上坐着的赤发大汉却只是玩弄着一条水桶粗的大蛇,呵呵而笑,“你把那个谷主杀了啊?真是可惜,听说她不仅医术好,还是个漂亮女人……”
  “没有杀。”瞳冷冷道。
  “没有?”妙火一怔,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作为修罗场里百年难得的杀戮天才,瞳行事向来冷酷,每次出手从不留活口,难道这一次在龙血珠之事上,竟破了例?
  “为什么不杀?只是举手之劳。”妙火蹙眉,望着这个教中上下闻声色变的修罗,迟疑道,“莫非……瞳,你心软了?”
  “点子扎手。”瞳有些不耐烦,“霍展白在那儿。”
  “霍展白……鼎剑阁的七公子吗?”妙火喃喃,望着雪地,“倒真是挺扎手——这一次你带来的十二银翼,莫非就是折在了他手下?”
  瞳哼了一声:“会让他慢慢还的。”
  “不错,反正已经拿到龙血珠,不值得再和他硬拼。等我们大事完毕,自然有的是时间!”妙火抚掌大笑,忽地正色,“得快点回去了——这一次我们偷偷出来快一个月了,听妙水刚飞书传过来的消息说,教王那老儿前天已经出关,还问起你了!”
  “教王已出关?”瞳猛然一震,眼神转为深碧色,“他发现了?!”
  “没,呵呵,运气好,正好是妙水当值,”妙火一声呼啸,大蛇霍地张开了嘴,那些小蛇居然就源源不断地往着母蛇嘴里涌去,“她就按原先定好的计划回答,说你去了长白山天池,去行刺那个隐居多年的老妖。”
  “哦。”瞳轻轻吐了一口气,“那就好。”
  “不过,还是得赶快。”妙火收起了蛇,眼神严肃,“事情不大对。”
  “怎么?”瞳抬眼,眼神凌厉。
  “妙水信里说,教王这一次闭关修习第九重铁马冰河心法,却失败了!目下走火入魔,卧病在床,根本无力约束三圣女、五明子和修罗场,”妙火简略地将情况描述,“教里现在明争暗斗,三圣女那边也有点忍不住了,怕是要抢先下手——我们得赶快行动。”
  “哦……”瞳轻轻应了一声,忽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有人在往这边赶来。”
  剑光如同匹练一样刺出,雪地上一个人影掠来,半空中只听“叮当”的一声金铁交击,两个人乍合又分。
  “霍展白?”看到来人,瞳低低脱口惊呼,“又是你?”
  “你的内力恢复了?”霍展白接了一剑,随即发现了对方的变化,诧然。
  ——难道那个该死的女人转头就忘记了他的忠告,将这条毒蛇放了出来?
他一眼看到了旁边的赤发大汉,认出是魔教五明子里的妙火,心下更是一个咯噔—— 一个瞳已然是难对付,何况还来了另一位!
  “魔教的,再敢进谷一步就死!”心知今晚一场血战难免,他深深吸了口气,低喝,提剑拦在药师谷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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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要再进谷?”瞳却冷冷笑了,“我走了——”
  他身形一转,便在风雪中拔地而起。妙火也是呵呵一笑,手指一搓,一声脆响中巨大的昆仑血蛇箭一样飞出,他翻身掠上蛇背,远去。
  霍展白起身欲追,风里忽然远远传来了一句话——
  “与其有空追我,倒不如去看看那女人是否还活着。”
  薛紫夜还活着。
  那一道伤口位于头颅左侧,深可见骨,血染红了一头长发。
  霜红将浓密的长发分开,小心翼翼地清理了伤口,再开始上药——那伤是由极锋利的剑留下的,而且是在近距离内直削头颅。如果不是在切到颅骨时临时改变了方向,将斜切的剑身瞬间转为平拍,谷主的半个脑袋早已不见了。
  “蠢女人!”看一眼薛紫夜头上那个伤口,霍展白就忍不住骂一句。
  然而那个脾气暴躁的女人,此刻却乖得如一只猫,只是怔怔地在那里出神,也不喊痛也不说话,任凭霜红包扎她头上的伤,对他的叱骂似乎充耳不闻。
  “谷主,好了。”霜红放下了手,低低道。
  “出去吧。”她只是挥了挥手,“去药房,帮宁姨看着霍公子的药。”
  “是。”霜红答应了一声,有些担心地退了出去。
  “死女人,我明明跟你说了,千万不要解他的血封——”霍展白忍不住发作,觉得这个女人实在是不可理喻,“他是谁?魔教修罗场的第一杀手!你跟他讲什么昔日情谊?见鬼!你真的是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霍展白,你又输了。”然而,一直出神的薛紫夜却忽然笑了起来。
  “啊?”正骂得起劲的他忽然愣了一下,“什么?”
  “你说他一定会杀我——”薛紫夜喃喃,摸了摸绷带,“可他并没有……并没有啊。”
  霍展白一时间怔住,不知如何回答——是的,那个家伙当时明明可以取走薛紫夜性命,却在最后一瞬侧转了剑,只是用剑身将她击昏。这对于那个向来不留活口的修罗场第一杀手来说,的确是罕见的例外。
  “他是明介……是我弟弟。”薛紫夜低下头去,肩膀微微颤抖,“他心里,其实还是相信的啊!”
  “愚蠢!你怎么还不明白?”霍展白顿足失声。
  薛紫夜望着他。
  “相信不相信,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他抓住她的肩,蹲下来平视着她的眼睛,“紫夜,你根本不明白什么是江湖——瞳即便是相信,又能如何呢?对他这样的杀手来说,这些昔日记忆只会是负累。他宁可不相信……如果信了,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薛紫夜望着西方的天空,沉默了片刻,忽然将脸埋入掌中。
  “我只是,不想再让他被关在黑夜里。”她用细细的声音道,“他已经被关了那么久。”
  “他已经走了,”霍展白轻轻拍着她背,安慰道,“好了,别想了……他已经走了,那是他自己选的路。你无法为他做什么。”
  是的,那个人选择了回到昆仑大光明宫,选择了继续做修罗场里的瞳,继续在江湖的腥风血雨中搏杀,而没有选择留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雪谷中,尝试着去相信自己的过去。
  薛紫夜慢慢安静下去,望着外面的夜色。
  是的,瞳已经走了。而她的明介弟弟,则从未回来过——那个明介在十二年前那一场大劫之后,就已经消失不见。让他消失的,并不是那三根封脑的金针,而是长年来暗无天日的杀戮生活对人性的逐步摧残。
  雪怀死在瞬间,犹自能面带微笑;而明介,则是在十几年里慢慢死去的。
  她医称国手,却一次又一次地目睹最亲之人死亡而无能为力。
  那一夜的雪非常大,风从漠河以北吹来,在药师谷上空徘徊呼啸。
  四季分明的谷里,一切都很宁静。药房里为霍展白炼制的药已然快要完成,那些年轻的女孩子们都在馥郁的药香中沉睡——没有人知道她们的谷主又一个人来到湖上,对着冰下的人说了半夜的话。
  不同的是,这一次霍展白默默陪在她的身边,撑着伞为她挡住风雪。
  而风雪里,有人在连夜西归昆仑。
  他陪着她站到了深宵,第一次看到这个平日强悍的女人,露出了即使醉酒时也掩藏着的脆弱一面,单薄的肩在风中渐渐发抖。而他只是默然弯下腰,掉转手里伞的角度,替她挡住那些密集卷来的雪。
  八年来,一直是她陪在浴血搏杀的自己身边,在每一条血路的尽头等待他,拯救他;那么这最后的一夜,就让他来陪伴她吧!
  天色微蓝的时候,她的脸色已然极差,他终于看不下去,想将她拉起。
  薛紫夜恼怒地推开他的手臂,然而一夜的寒冷让身体僵硬,她失衡地重重摔落,冰面咔啦一声裂开,宛如一张黑色的巨口将她吞噬。
  那一瞬间,多年前的恐惧再度袭来,她脱口惊叫起来,闭上了眼睛。
  “小心!”一只手却忽然从旁伸过来,一把拦腰将她抱起,平稳地落到了岸边,另一只手依然拿着伞,挡在她身前,低声道,“回去吧,太冷了,天都要亮了。”
她因为寒冷和惊怖而在他怀里微微战栗:没有掉下去……这一次,她没有掉下去!
  那只将她带离冰窖和黑暗的手是真实的,那怀抱是温暖而坚实的。
  霍展白没有将冻僵了的她放下,而直接往夏之园走去。她推了几次却无法挣脱,便只好安静下来。一路上只有雪花簌簌落到伞上的声音,她在黎明前的夜色里转过头,忽然发现他
为她打着伞,自己大半个身子上却积了厚厚的雪。
  她伸出手,轻轻为他拂去肩上落满的雪,忽然间心里有久违了的暖意。
  很多年了,他们相互眷恋和倚赖,在每一次孤独和痛苦的时候,总是想到对方身畔寻求温暖——这样的知己,其实也足可相伴一生吧?
  “沫儿的药,明天就能好了吧?”然而,此刻他开口问。
  刹那间,她忽然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停住了手指,点了点头。
  “谢谢你。”他说,低头望着她笑了笑,“等沫儿好了,我请你来临安玩,也让他认识一下救命恩人。”
  “呵,不用。”她轻笑,“他的救命恩人不是我。是你,还有……他的母亲。”
  说到最后的时候,她顿了顿。不知为何,避开了提起秋水音的名字。
  “而且,”她仰头望着天空——已经到了夏之园,地上热泉涌出,那些雪落到半空便已悄然融化,空气中仿佛有丝丝雨气流转,“我十四岁那年受了极重的寒气,已然深入肺腑,师傅说我有生之年都不能离开这里——因为谷外的那种寒冷是我无法承受的。”
  她笑了笑,望着那个发出邀请的人 :“不等穿过那片雪原,我就会因为寒冷死去。”
  霍展白一震,半晌无言。
  深夜的夏之园里,不见雪花,却有无数的流光在林间飞舞,宛如梦幻——那是夜光蝶从水边惊起,在园里曼妙起舞,展示短暂生命里最美的一刻。
  “其实,我倒不想去江南,”薛紫夜望着北方,梦呓一样喃喃,“我想去漠河以北的极北之地……听雪怀说,那里是冰的大海,天空里变幻着七种色彩,就像做梦一样。”
  她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喃喃:“雪怀他……就在那片天空之下,等着我。”
  又一次听到那个名字,霍展白忽然觉得心里有无穷无尽的烦躁,蓦然将手一松,把她扔下地,怒斥:“真愚蠢!他早已死了!你怎么还不醒悟?他十二年前就死了,你却还在做梦!你不把他埋了,就永远不能醒过来——”
  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看到紫衣女子已经抬起了手,直指门外,眼神冷酷。
  “出去。”她低声说,斩钉截铁。
  他默然望了她片刻,转身离去。
  她看着他转过头,忽然间淡淡开口:“真愚蠢啊,那个女人,其实也从来没有真的属于你,从头到尾你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外人罢了——你如果不死了这条心,就永远不能好好地生活。”
  他站住了脚,回头看她。她也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他。
  两人默然相对了片刻,忽地笑了起来。
  “这是临别赠言吗?”霍展白大笑转身,“我们都愚蠢。”
  他很快消失在风雪里,薛紫夜站在夏之园纷飞的夜光蝶中,静静凝望了很久,仿佛忽然下了一个决心。她从发间拿下那一枚紫玉簪,轻轻握紧。
  “霍展白,我希望你能幸福。”
  第二天雪就晴了,药师谷的一切,似乎也随着瞳的离开而恢复了平静。
  所有事情都回到了原有的轨道上,仿佛那个闯入者不曾留下任何痕迹。侍女们不再担心三更半夜又出现骚动,霍展白不用提心吊胆地留意薛紫夜是不是平安,甚至雪鹞也不用每日飞出去巡逻了,而是喝得醉醺醺地倒吊在架子上打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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